毒药师很快便收拾好了行囊:一瓶细细切好的人参,一小盒藏红花、一罐浸泡好的灵芝。
这是他姑且称得上“聘礼”几样东西。
“各位,如何。”毒药师斜挎上行囊,理一理长袍,便离开药柜,去看看其他人准备的聘礼。
只见醉得意换上了一身破破烂烂的短衫,腿上绑了层层的束腿,额头上系一条满是毛边的灰布带,他一把扛起两个大酒坛子,活像个买酒的行商货郎。
“洒家也收拾好了!”醉得意红光满面地努一努两个大酒坛。
“一坛是小古平日最喜欢的——红颜一醉。他肯定想这口了。”
“另一坛,嘿嘿,洒家不告诉你们!这是我醉得意攒了足足十年的好酒。
咱们呐,等到小古大喜的那天,兄弟们一块儿喝。”
“袖玲珑,你准备了些什么?该不会,又要带你那一堆破铜烂铁!”醉得意喷出一口酒气,冲正在翻箱倒柜的袖玲珑嚷嚷道。
袖玲珑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蹲在地上翻箱子,很快,翻出一块玄黄之色的铁板来。
“又摆弄破铜烂铁,”醉得意打了个酒嗝,“太给小古丢人了……嗝。”
袖玲珑一捋长须,不慌不忙,“这是给小古打铁契婚书用的。”
铁契婚书,佳偶天成。
袖玲珑对着玄黄铁板,露出一个微笑来,笑容掩于长须之下,并不易察觉。
“跛子刘,你怎么两手空空?”醉得意摇摇晃晃来到跛子刘身边,只见跛子刘蹲在地上,抓两把土便往脸上抹。
跛子刘答:“我什么都没有。那我便扮乞丐,这一路能讨些钱作礼金。”
说到礼金,众人都叹了口气。
“咱们如此贫穷潦倒,要是人家不愿意嫁给小古怎么办。”
毒药师幽幽地提出了疑问。
盗帮众人皆垂下头来,忧心忡忡。
“又是个在烟花地被温玉软香养着的美人,唉,依我看,难办。”跛子刘撇撇嘴,叹气道。
“是呀,小古第一次花光了咱们凑出来的一锦囊金银,第二次更是舍命赚出三百两黄金,唉,这样用豪奢堆出来的美人,怎么能跟他过的惯清苦日子呢。”醉得意盯着自己尽是毛边的破旧衣裳,浓眉一沉。
跛子刘却疑心上来,“你说,小古为什么相中个风尘美人呢?莫不是受了骗?”
“对啊,小古不像是个重美色的,明明心中只有剑……那种混蛋是平沙雁!”话头莫名拐到平沙雁,醉得意俨然义愤填膺。
良久不言的袖玲珑却怔了一下,缓缓道:“等等……”
最重要的问题是。
“你们谁教的小古逛青楼?”
*
在一片复杂的忧心忡忡中,众人肩挑手扛、大包小包地踏上了去汴京寻找小古的路。
“嗬!袖玲珑,你看看,那儿路边是不是有个人倒地上了?”
“还真是。”
“走,咱们去扶他起来。”
“诶呦,他衣服里塞着一块令牌……这不是江湖联盟的人么。”
闻言,此人猝然睁眼,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被灰头土脸的一行人团团围住。
“哼,哪来的丐帮。”此人蹙眉,他虽流离失所,昏于路边,心中却仍持清高傲气,不愿与此等土俗之众为伍。
不过,他心中又笑道,“哈哈。我命不该绝。”
此人便缓缓从地上坐起,从容理一理衣摆的泥土,朗声答应道,“不错,我正是江湖联盟的人。”
有江湖联盟的清正名声在,这些“好心人”定会拱手作揖,将他捡回去好吃好喝地供着。
不料,跛子刘抓着玉色令牌,脸色一黑。“你是江湖联盟的人。”跛子刘沉吟片刻:“兄弟们,给我揍他!”
此人不可置信地一愣,“啊?”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这群“好心人”的拳脚淹没,挨了酣畅淋漓的一顿群殴后,他彻底昏死过去。
跛子刘拆下来假腿,踹了他一脚,还是觉得不够解气,便又翻了翻他的衣襟与袖笼,赫然两大包锦囊,沉甸甸的,跛子刘仅仅摸着锦囊织金的纹样,便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
“诶呦。”跛子刘目光一亮。
“聘礼,这不就有了嘛。”
*
古鸿意一边念叨着下酒菜,报菜名似的,一边按住白行玉的肩头,把他扭到自己面前,去解开那个手铐。
大盗衰兰送客手,自然会解各种各样的锁,何况,他的师兄正是暗器圣手袖玲珑。
只是,白行玉戴上的这个手铐,他却迟迟解不开。
古鸿意蹙眉,此锁用了一种极为复杂的三重梅花形加固,袖玲珑师兄曾向他提起过这种梅花锁,“不愧是千红一窟。”
白行玉坐的很直,乖乖地伸出一对手腕,等他解锁,等到手臂有些僵了,稍微打颤。
确实解不开。
古鸿意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去拿剑。”
他垂眸拔剑,白行玉盯着他默默抽剑的样子,配合地将手腕伸直。
霜寒十四州银光骤现,寒气逼人。
“砰——”一声金铁碰撞巨响。
这个手铐纹丝不动。
反倒是霜寒十四州嗡嗡地震动。
古鸿意蹙眉,正准备第二次以剑劈下,白行玉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停止。
他本就废人一个,没什么战力,锁着便锁着。
但这把剑,是他们二人唯一的武器。剑要是劈碎了……
等着被千红一窟双双卖回明月楼吧。
两人尴尬地对坐片刻,古鸿意目光顺着白行玉的手腕,上升到他胸腹满满当当的黥刑烙印,便垂下眼眸,不去看他。
古鸿意拽过来被散漫地扔在一旁的衣衫,从白行玉背后环过,想帮他穿上。
然后发现,白行玉双手被拷着,是穿不了衣服的。
……
古鸿意的手愣在原地,贴在白行玉的肩头上。白行玉也直直盯着他,双手拢在胸前,锁链清脆地晃了晃。
盯。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都笑了。
古鸿意抽走这一床大红缎面的被单,折一折,单手绕过白行玉的腰,一拢,便把他整个地裹起来。
暂且这样吧。
好在现在是春日,日子慢慢暖起来,并不冷。
大红的缎面掩盖住了所有的蜡烛、红铁、刀钳留下的耻辱的痕迹,白行玉被卷在其中,只露出来两团莹莹如玉的肩头。
“我抱你走。”古鸿意把白行玉打横抱起,往厅堂里运。
“嗯。”
抱着一条红豆饼皮的夹馅小春卷一样。
离开西厢房时,来到西厢房时,都是这样抱着他,但完全不同。
这次,白行玉很乖顺倚在他肩头,再无反抗了。
古鸿意把他稳稳当当放在椅子里,便转身去厨房摸索。此处柜阁整齐,食材新鲜齐全,他心说,之后要好好向千红一窟道谢。
白行玉静静地窝在椅子里,盯着古鸿意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他挺拔的背影后是葡萄架子摇曳的光晕,像一个挑兵点将的将军。不久,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烟火气浓郁地传来时,古鸿意端着热气腾腾的蒸三丝、砂锅煨汤回到他身边,热气烘的他脸颊呈现轻轻的粉色。古鸿意拉开凳子,坐到他对面,又很利落地帮二人都满上酒。
“喝酒么。”古鸿意问。
白行玉本能地蹙眉,其实他最讨厌酒。
在剑门,他从不喝酒,他的剑法秉持绝对的严谨和理智,一招一式皆有定数,酒,只会乱了他的剑心。
更毋庸提及在明月楼。……在明月楼,他被强硬灌下不知多少烈酒。
但古鸿意眼睛亮亮的,“你那碗,温好了。我习惯喝冷酒。”
白行玉点头表示感谢,他神情淡淡,没有直接拒绝古鸿意。
古鸿意扬起脖颈,将酒一饮而尽,很快意。白行玉坐在他对面,只是静静地看他喝酒。
“华山临行前,我便饮下师兄三大白蓬莱酒。”
“冷酒,助我剑快。”
白行玉不动声色,只是心中冷笑:“难怪那时,你出剑没一次稳的。”
白行玉静静地观察着他饮酒的样子,有些好奇。此酒当真好喝么。
他便欲伸手去拿酒杯,锁链清脆摇晃,他才想起自己尚且被锁着,而且是个花卷。
白行玉便自顾自轻轻向前俯身,靠近桌上那个酒杯,微微垂眸,像一头鹿临湖汲水般,把嘴唇轻贴了上去。
喝了一口便开始咳嗽。
天下酒都一般苦。到底为什么有人痴迷饮酒。
咳嗽到心口痛起来,又听见古鸿意的声音,“我喂你。”
古鸿意大概以为只是因为他戴着手铐,姿势不便,才会咳嗽。一抬眼,古鸿意已举着酒杯,来到自己面前。
喘着气,白行玉本想拒绝,他最讨厌酒。
但是看见古鸿意明亮的眼睛,又看见那一桌暖洋洋热腾腾的饭菜,他蹙眉,最后还是点点头。
他配合地扬起脖颈。
喝一杯,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自己根本帮不了古鸿意什么,这件小事,顺着古鸿意也无所谓,别扫兴了。
他仰着脖颈,整个人也顺势稍稍向后倚靠着,古鸿意居高临下,抬起手腕,倾斜酒杯,便灌下酒去。
他狭起眼睛,只顾吞咽,还是觉得,酒很难喝。
喉咙本能地发痛,手背不自觉地想抓住什么支点,却被锁着,徒劳地动动。
他觉得这个姿势有些耻辱。
客人也是这么对他的,绑起手脚来,捏起下巴灌酒,故意灌的很快,要呛他玩。
一模一样的姿势,让他又回忆起那些事情,吞咽的节奏不自觉慢下来,便乱了套,又或许这样喂酒本身就易估量不好轻重。总之,他顶不住古鸿意的浇灌,呛住了。一缕清白的酒水从嘴角溢出。
古鸿意愣了神,便把酒杯移开,看见他向后仰着头,睫毛在颤。
因此看清,薄唇之间,水色稍动,是舌稍往前探,顶着上颚。
白行玉几乎是本能地这样做。
这是日积月累而来的经验,这样不容易呛到。
他还是很讨厌酒。
古鸿意怔了怔,才慢慢说,“抱歉。”
“早说,你不喜饮酒。”古鸿意垂眸,把余酒一饮而尽。
怕扫你的兴。白行玉摇头,自嘲地轻笑了一下。
总不能直接对古鸿意说,刚才那样子,太像在明月楼的时日。自己也只是生理性的不喜欢。
有些伤痕在心里,比黥刑更长久。
古鸿意垂下眼眸,见白行玉缩在缎子里。
他在很微弱的痉|挛。
衰兰送客手看似衣冠破烂毫不讲究,可做梁上君子必然心细如发。古鸿意也许明白了什么,他便这样缓缓道:
“烈酒烧心,无益疗伤,以后我们便都不喝了。”
声音很轻。
古鸿意很快把酒杯与酒坛收了起来。
白行玉眼眸抬了抬,有些讶异。
但他只是很乖地“嗯。”点了点头。
忽然,厅堂大门“砰——”一声被推开。
一道清亮的女声随春日的微风飘来:“都醒啦?”
千红一窟一身红衣,带着一身花香气闯进屋里。
“老板娘?”古鸿意蹙眉。
千红一窟凤眼一挑,“好久不见,小衰兰。”
她直接唤出了衰兰送客手的名号。
下一秒,她的目光却被裹成花卷的白行玉身上完全抓住。
大红的缎面把人裹在其中,衬得皮肤更加惨白,而散落的长发乌黑如黛。
一对瓷白的肩头隐约露着,其余什么衣物都没再穿,大红缎面之下,空空荡荡。
玉色的一双手腕并拢在一起,其上银光闪闪,赫然一支镣铐。
千红一窟心中大骂:“当真年轻人!”
她飘逸地一转身,速速闪去,不忘把门重重地合上。
“砰——”
*
明月楼。
“你是说,那个哑巴被人赎走了?”
老鸨瘫坐在地,直不起腰来,“是、是。”
“白费了我给你的三百两黄金。我看你还是不想要脑袋了。”面前的男人噌地拔出斧头,寒气逼人。
那是一把钝而黧黑的长斧。质地厚重,拔出时却毫不笨重。
“谁赎走了他?”
“是……白大侠,白幽人。”在千里寒霜般的威压下,老鸨几乎发不出声音。
得此答案,持斧男人眯起深邃的眼睛,随即,仰头哈哈大笑。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