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竹清松瘦(三)
立政殿内, 江式微坐于上?位,下位站着一十六七岁左右的?内人,垂着首, 身子微颤。
那内人时不?时偷偷抬眼看着江式微的?神色, 见江式微一改平日里的?温柔, 换上?极为冷淡的?神色, 那内人身子越来越发抖了。
江式微还并未问什么, 见她此模样, 心里已然有了数,原本的?冷言冷语不?免又温和了些,她问道:“静盈,我只是?要问你?几句话。”
那名叫静盈的?内人惶恐地跪地俯首道:“妾……妾什么都不?知道。”
“这?里没有旁人,你?与我说实?话, 也不?要扯谎蒙我, 你?是?我的?女史,我知你?是?识字的?。八月二十七那日,你?是?不?是?进过内殿?”江式微问道。
“是?……妾是?进过殿下的?内室, 但妾什么都没碰。”静盈慌张解释道。
“我还未问你?碰过什么,你?倒自己先撇开了。”江式微的?声音冷了下来。
“妾……”静盈想?辩驳, 但却不?知该如何说。
“你?偷了我放在箱子中的?横玉。”江式微道,眼睛盯着静盈,不?放过她任何神情的?变化。
“妾没有拿。”静盈嘴快, 还未细细思虑便脱口而出。
“也就是?说你?打开了箱子。”江式微步步紧逼。
“没,妾没有。”静盈不?停地摇头?。
“是?谁让你?拿了我的?手?稿, 又送到秘书省的??”江式微问道, 随后看了眼殿内,她在提审静盈前便屏退他人, 此处只有她、静盈、甘棠三人。
静盈垂首不?答。
江式微见她这?副样子,已然气极,又不?好?发作,只得压下心中怒火,平心静气道:“我难道对你?不?好?么?”
静盈抬起?了头?,眼中泛泪,跪下伏在江式微的?身旁,双手?拽着她的?裙摆,急道:“殿下对妾恩重如山,妾难报万一。”
江式微即刻起?身,朝她厉声道:“那你?还背叛我?”
“殿下……妾……妾知道错了,妾是?真的?逼不?得已。”静盈哽咽道。
“你?有何逼不?得已?为何不?告知于我?”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谁让你?拿了我的?手?稿?”
“妾,真的?不?能?说。”静盈抬首,泣涕道。
“还真是?忠贞之士。”江式微讽刺道。
“但我身边不?留叛主?之人。”
“内人静盈偷盗宫中财物?,按律杖四十,销了她的?宫籍,给她一笔银钱,而后送出宫,永不?许入长安。”
江式微已为静盈留了最后的?情面?,现在送她出宫,起?码比让她落入金吾卫的?手?中好?。
“不?要殿下,妾真的?知错了”静盈连连叩首。
“现在你?还有机会走,再过几日,你?便真的?走不?了了。”
江式微话音刚落,便听外面?吵嚷之声不?绝。
“白义将?军,这?里是?内宫,您是?外臣,不?能?进。”王子衿将?白义拦在殿门前。
这?些日子里王子衿和江式微来往颇近,本来王子衿对江式微略带成见,原以为东昌公主?家的?县主?只会诗词歌赋,对于宫中琐事不?甚通。
但见江式微处事公允,一切有条不?紊后,王子衿方改观。
一日日的?相处,王子衿方知她与江式微是?志趣相投,两人关系不?免愈加亲近起?来,闲时便在一起?品茶饮酒。
如今她与江式微可算密友,是?以,今日江式微提审静盈,王子衿也是?知道的?。她原本在亭内守候,却不?料白义直直闯了进来,外臣闯内宫,简直是?失礼至极,王子衿自然动气。
“王尚宫,在下奉陛下的?圣旨,内人静盈偷盗宫中财物?,陛下命在下请那位内人去丽景门走一趟。”
白义对上?这?位尚宫也是?毫不?客气。他官正三品,王子衿正五品,官职还没他大,要不?是?看在中书令的?面?子上?,他才懒得多舌。
“丽景门……”王子衿默念道。
丽景门狱直属天子,且朝中有云:“言入此门者?,例皆竟也”。【5】
凡入此门者?,未必能?活着出来。
便是?偷盗罪如何至于丽景门狱?而天子竟要立政殿的?内人去丽景门狱,这?是?有问罪皇后之意?
王子衿思忖着,还未缓过来,便听身后传来推门声,江式微面?色不?佳地站在门口。
她淡淡问道:“这?是??”
白义透过门缝便见静盈跪在殿内,生怕人跑了,忙冲后面?的?金吾卫扬手?道:“拿下。”
“白义你?放肆!”江式微怒道。
这?里是?她的?地方,白义便要越过她直接拿人,她如何不?动怒?
“殿下恕罪,这?内人偷盗财物?,陛下圣旨,下臣要带她回丽景门审的。”
“她的?偷盗罪我已知晓,静盈是?我立政殿的?人,合该由我处置,便不劳白义将军了吧。”江式微道。
若进了丽景门,她可拿不准静盈会说出什么来。
“陛下还有一句话要臣转告殿下,陛下说,若殿下不?允,那便即刻封锁立政殿,任何人不?得出入,殿下,三思。”白义走上前,压低声音道。
江式微立刻便明白了,但她仍是?冷着脸,压声警告道:“人可以带走,但若屈打成招,胡乱攀扯,我亦不?会放过你?们。”
“多谢殿下,带走。”白义屈身向江式微行礼,随后对押着静盈的?两个禁卫吩咐道。
见金吾卫离去的?身影,江式微终是?撑不?住,一个没站稳,幸亏被王子衿扶住。
王子衿轻声问道:“锦书,怎么样?问出了么?”
见江式微摇了摇头?,王子衿心中生急,她问道:“那怎么办?”
“陛下这?么做,想?必已经知道了?”王子衿揣测着。
江式微心头?不?安,她不?知道齐珩知道了多少,怕是?他已然误会妖书一案全?是?她一手?策划。
“我去紫宸殿。”江式微覆上?了王子衿的?手?。
不?论齐珩是?否愿见她,她都要去一趟。
*
齐珩听到高季的?通禀,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见。”
“殿下风尘仆仆,似有要事,还是?见见吧。”高季仍在劝说。
齐珩执笔的?右手?一顿,墨汁如豆般从笔头?滴落在麻黄纸上?,晕染了一大块。
他知道,江式微是?为静盈而来,但他真不?想?见她,他一想?到她,便能?想?起?那日她闭口不?答的?样子。
整整三次机会,他给了,她不?珍惜,他能?如何?
结发已还,他心已死?,再见何用?
“让她回去吧,我不?想?见她。”
见齐珩决然的?样子,高季又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无奈退出殿内,躬身对江式微道:“殿下回去吧。”
江式微面?色惨白,急忙问道:“高翁,陛下真的?不?愿见我吗?”
“殿下,陛下先前给您坦白的?机会,您为何不?与他说实?话呢?”高季不?忍见江式微此状,索性直接说了。
“我……”江式微不?知说些什么。
“殿下还是?回去吧。”
江式微垂眸,只得离开,就在她转身时,一道声音从身侧传来。
“皇后殿下。”
江式微看去,正是?那日在阁楼之上?与她作揖的?青衫男子。
谢晏如当日一样打揖。
江式微颔首道:“阁下多礼了。”
谢晏看向一旁的?高季,道:“陛下在里面??”
高季看了一眼两人,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但瞧着江式微的?样子应是?不?识谢伯瑾的?,他压下心中疑惑,笑道:“是?,伯瑾要进去看看陛下么?”
谢晏含笑摆手?,道:“我先不?进去了。”
“皇后殿下,可否移步?”谢晏温声问道。
江式微惑然,不?知是?否该应,她是?后宫中人,而眼前那名为“伯瑾”的?男子显然是?外臣。后妃与外臣私下相见,于礼不?合。
见江式微不?应声,谢晏便猜出其中缘由,解释道:“臣的?祖父是?尚书令谢玄凌,臣不?才,曾为陛下伴读。”
原是?天子亲信。
江式微松口气,但仍未应声。
“臣曾为尚药奉御,之前陛下的?风眩一直是?臣来负责,臣只是?想?将?有关陛下的?病情禀报殿下,还望殿下放心。”
见谢晏坦然,江式微才放心,应了声。
谢晏俯身请江式微先走,随后朝着高季一笑。高季连连点头?应着,边往殿内走,边留意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高季知道谢晏对齐珩的?心意,自然是?不?怕闹出什么不?得体的?事,但他心中仍有块疑惑的?大石落不?下去。高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朝殿内走去。
江式微与谢晏行至紫宸殿后的?宫苑,一路来,谢晏与她说了许多齐珩的?事。
“陛下的?风眩是?近几年才有的?,和高宗皇帝倒有些相像,只不?过高宗皇帝没有陛下发病这?么早。”
“像陛下这?般年纪,风眩本不?该侵扰他的?,但他太累了,他自继位以来,身边污糟事便没断过,内有东昌公主?这?样的?姑姑、外有中书令这?般的?老辣权臣。”
谢晏毫不?避讳江式微与东昌公主?的?关系,直言道来。
“他想?做明君,但他没有权。他为了收权,做了很多努力。”
“殿下应该知道,陛下的?生母并非先贵妃谢氏,陛下小时候过的?很苦,母亲的?早逝于他是?重重一击,如今他心中的?亲人已不?剩几人了,所以他太过重情。”
谢晏朝她一笑,继续道:“他虽未宣之于口,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殿下抱有很深的?期望。”
“所以他才更失望,失望殿下一直欺瞒他。”
谢晏见江式微垂眸一直默不?作声,又道:“殿下或许疑惑,我为什么说这?些。”
“我只是?不?想?看着殿下和他渐行渐远。”
毕竟,你?前世那般执念于他,我怕你?会后悔。
谢晏静静地看着江式微,并未说出心中真实?所想?。
“谢谢。”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江式微听到这?些后,眼边不?自觉地泛红,有些酸涩难忍,她吸了口气,低声道谢。
“殿下不?必言谢,如有用臣之处,尽管知会臣。”
“还有殿下,臣,名谢晏。”谢晏言罢,顿了顿,与她又作一揖。
第032章 不切刑罚
谢晏虽然离开了, 但他的那些话语仍然萦绕于?江式微的心中,久久不散。
“其实陛下早已看出那末卷是殿下的笔墨,所以那日才会问殿下, 他并非想惩处殿下, 他只是想听殿下的一句解释。”
“他视殿下为妻子, 但殿下没把他当作夫君, 所以他怒、他气, 但他还是没忍心对殿下说一句重话。”
“妖书案在民间对陛下的影响极大, 人们会诟病他的出身,如果?这次不整治,他以后的任何决策都会受到影响,若妖书一案不是殿下有意为之,臣建议殿下和陛下好好谈一谈, 将误会解开。”
不知不觉间, 江式微的左眼先落下一行清泪,泪珠划过面颊,经秋风一吹, 格外清凉。
午后阴云蔽日,不见光明, 江式微伸出右手,只是手中空空,仅能感受到秋风的吹拂。
江式微自?己静了一会儿, 下定决心朝着立政殿方?向去了。
——
又是一场飒飒秋雨冲刷着丽景门狱中的血腥之气,已然黄昏时分?, 豆大的雨滴从丽景门旁的梧桐树叶上滑落。
滑落入人心, 掀起阵阵涟漪。
齐珩并不放心,便冒雨前来, 亲自?鞫问静盈,身上的绯袍还沾着潮湿的水汽,他靠在圈椅上,左手拄着头,而?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扶手。
看上去,面色依旧不佳。
“人带来吧。”齐珩嘱咐道。
“是。”
转眼间,静盈便被金吾卫带到齐珩面前,金吾卫动作并不和善,静盈伏倒于?地,满室的血腥之气直达她?的鼻喉,她?忍住想作呕的冲动,咳了几声?。
见君王俯首瞧她?,她?下意识地垂头。
齐珩俯身轻声?问道:“你?叫静盈,对吧?”
“是。”静盈手指微颤,垂首低声?答道。
齐珩见她?藏在衣袖中的手隐隐发抖,便出声?安抚道:“你?不必如此害怕,朕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无欺瞒,朕不会让他们动刑。”
“是𝔀.𝓵。”
“你?是皇后宫里的女史,识字是么?”齐珩问了第一个问题,边问边打?量着静盈的神色。
他曾多次“录囚”,对人犯的神色变化十分?敏锐,只需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她?是否说谎。
“是……是。”
“你?与皇后有怨么?”齐珩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没有,殿下待妾一直很好。”静盈连连摇头,眼神十分?笃定。
齐珩见她?如此,心中已然有数,随后他又问了第三个问题。
“你?认识柳治平?”
“妾不认识。”静盈摇了摇头。
齐珩向后扬了扬手,道:“你?看看这上面的字,然后告诉朕你?认不认得。”
金吾卫拿来一帖,上面所书,正是末卷的内容。
静盈看清了上面的字,已然明白?其中内容,她?未作反应。
齐珩眸光一闪,道:“你?不作声?是因为识得么?”
静盈忙道:“妾不认得。”
齐珩神色未变,反倒笑了,带着嘲弄:“你?这话不实,你?分?明是识得的,也知晓是什么意思,对么?”
“妾真的不识得。”
齐珩未在此与她?多费口舌,又问了第五个问题。“这上面的内容是皇后写的么?”
“不是。”静盈急急反驳道。
“你?怎么知道不是?”齐珩看她?的眼神很锐利,不容静盈躲避。
“因为,是……是妾写的。”静盈身子打?颤俯身叩首回?道,便再不敢看齐珩的眼神,生怕被他看破她?在扯谎。
“是么?”齐珩轻问道,言语中稍带上位者的威严压迫。
“是……”静盈依旧不改答复,但已是控制不住地泪流。
齐珩反倒笑了,抓住静盈的手腕,手搭在了她?的脉搏处,而?后轻道:“你?心跳的很快,你?在说谎。”
“静盈,你?知道丽景门有多少道刑罚么?个个让人生不如死,你?一个女孩子,是受不住的。”齐珩轻声?劝道。
外面秋雨淅沥,借风力吹打?着丽景门狱的门窗。
狱内灯火拂动,时明时暗。
灯火跳动的影子映在齐珩的脸上,他虽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但也并非冷酷无情,终究有几分?心软的。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那先换下一个,你?之后给朕答复也可?以。”
静盈不禁咽了一口,便听齐珩声?音又起。
“是谁让你?将那两份手稿送到秘书省的?是皇后?还是另有其人?”
这一问算是让静盈如坠冰窟。
故主之命,以家人相胁迫于?她?,她?无法拒绝,所以她?遵命,将皇后的手稿送到了秘书省。
她?若是顺故主之意,大可?直接将江式微的名字吐露,将一切推到皇后的身上。
但她?根本?做不到。
静盈双目落泪,有些哽咽。
皇后待她?极好,她做不到无愧于心地攀扯皇后。
刚入宫时,她?因为识字便被分到皇后殿中作女史,但她?手脚粗笨,不甚砸碎了皇后嫁妆里的青瓷笔洗,她?慌忙去捡,却不料划破了双手,弄得满是伤痕,流血不止。
原以为江式微见到满地碎片,会动怒、会严厉地处罚她?,却不料她?先注意到的是她?手上的血珠。
皇后将她?轻轻牵起,带到内室,用干净的布为她?擦去血珠,而?后打?开药瓶为她?覆上药粉。
她?从未想过一直被众人敬仰的皇后会纡尊降贵地为她?上药,那时江式微先是叹了一口气,与她?说:“我虽然心疼那个被你?砸碎的笔洗,但也不忍心见你?如此。”
“物虽贵,却也没有人重要。”江式微低声?喃喃着,这句话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妾是不是闯了大祸。”那时的她?鼻头微红,眼中含泪哽咽着。
江式微闻言看了她?一眼,嗔怪笑着:“是,所以你?第一个月的月俸要给我。”
“啊?”她?仍在流泪,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不愿意啊?”那时的江式微反问道。
那时的她?其实也知道,她?的月俸远远不及那青瓷笔洗,那只不过是皇后殿下用来安慰她?那颗愧疚的心罢了。
不过从此以后,她?与皇后殿下反而?愈加亲近了。
她?虽识字,但她?写的字确实不大好看,十分?潦草。她?知道皇后殿下的字写得好看,所以便去冒昧讨教。
皇后殿下没有嫌她?烦,反而?笑道:“好啊,咱们可?以一起练字打?发时间。”
七月暑气稍退,然窗外仍是蝉鸣不绝,她?站在皇后殿下的身后,皇后殿下手中持笔,转身告诉她?:“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1】书道与人心亦有关联,守住正心,这字自?然就端正了。”
皇后殿下是在告诉她?,先要守正心,才能写好字。
她?起初也确是这样做的,字迹从潦草慢慢转向方?正,她?心中欣喜,皇后殿下亦然。
殿下从旁拿了一碟糕点便与她?来分?,她?们本?就年?龄相仿,同样喜甜,哪怕仅相识几月,便已觉似相识数载。
在充满蝉鸣与日光的午后,两人相视而?笑,将碟中糕点一扫而?光。
回?想至此,面对齐珩的鞫问,她?已无法作答。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不似方?才颤抖,平静答道:“都是妾自?作主张,这一切,与皇后殿下无关。”
“你?知道欺骗朕是什么后果?么?”齐珩冷声?道。
“妾知道。”静盈闭上了眼,似是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你?可?有家人被挟持?”
齐珩录囚多次自?然知道,有些人犯是因家人被挟持才替人顶罪,他猜测静盈的家人或许也被人挟持了。
“不,没有,妾幼失怙恃,妾已经没有家人了,一切都是妾一人所为,求陛下别?再问了……”她?哽咽着。
她?的身家在入宫前便已处理干净,年?幼的妹妹还押在故主手中,她?不敢让齐珩去查,若让故主知晓,她?唯一的希望便全断送了。
她?咬牙认下一切罪过。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没有别?人,全是妾的自?作主张。”
“好。”齐珩轻笑了一声?,似是赞许静盈这分?气节,他扬了扬手,示意金吾卫带她?下去。
静盈被金吾卫带起,突然朝着齐珩大声?道:“妾一直有一句话想告诉皇后殿下的。”
齐珩一摆手,示意停下。
“你?说。”
“妾想告诉皇后殿下的是,殿下当日说,心正则笔正,如今妾的笔再也……拿不正了,妾愧对了……她?的教诲,辜负了……她?的期望,妾真的很抱歉。”
皇后殿下当时教她?以正心握笔,如今她?却反过来以此构陷皇后,又是何其可?笑?
静盈双目流泪,说完了剩下的话,随后挣脱开金吾卫的手,朝着齐珩深深一叩首。
齐珩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须臾,他又扬手示意带走?。
齐珩停留于?原地,不禁反思,昔日老师教导他言:不设钩距,无以顺人,不切刑罚,无以息暴。【2】
他当日对此表示质疑,认为以德感化之手段于?人犯而?言岂不更温和?
人犯亦是人,亦又受感之心,以理言之,以理劝之,岂不更事?半功倍?
直至当时身为郡王的他官任刑部尚书,掌狱讼之事?时,方?知有些事?,有些话,非刑不可?宣之于?口。
单以德论无以毁奸轨、制暴乱,此刑罚之所存也。
耳边传来女子受刑的哀嚎声?,齐珩缓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他已给了静盈机会,然她?宁肯全部认下,也不肯吐露实情。
所谓刑罚不可?捐于?国【3】,一个君王的绝对权威需要建立于?刑律之上,因此不免需要无辜小?民的血来作祭奠。
历代皆如此,他亦无可?奈何。
第033章 言归于好
齐珩在?宫门落锁前乘车舆回至紫宸殿, 风雨兼程,便是高翁再如何谨慎地为他撑伞,衣袍上终究还是落了几滴雨渍。
他现在?风眩还未完全压制, 身上带着水汽可是不好, 唯恐此时再着了寒, 便入了紫宸殿后的池子热汤沐浴。紫宸殿后的池子相当?广阔, 池底以白玉相铺, 并在?中央挖了一块莲花状的凹陷。
齐珩泡了一会, 穿了件中衣便出了来,发丝还隐约停留着水汽,又觉有些?冷,复而披了一件素色外袍,便坐在?书案前看着中书新递来的劄子, 内容依旧是那本《贤女传》。
中书商议请求将此事?全权递交大理寺审理, 并将所?有锁住的印本转递大理寺进一步查验。
按国朝三司会审制度,必先由?大理寺初审,而后案卷移交刑部审核, 御史台于其中负责督查。
是以中书之议并没?有什么错,但齐珩出于私心是不愿的。
齐珩将所?有印本一直扣于手中, 便是不想让大理寺查出来此事?与立政殿有关。
然而张应池自裁、柳治平吞金、静盈受刑不言,便是他再想保江式微也?不能了。
齐珩沉思良久,并未朱批, 只是默默看着一旁鎏金莲花香炉溢出的缕缕香烟,出着神。
紫宸殿殿门外, 谢晏与守门的两名小内臣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两名内臣便远远地走开了。
一直躲在?暗处的江式微走来,朝谢晏一颔首道:“多谢。”
谢晏笑笑道:“没?什么, 殿下进去?和他好好聊聊,别看他嘴硬,但他心里还是在?乎着你的。”
“殿下进去?吧。”
江式微点了点头。
谢晏看着江式微走入那威严庄大的宫殿的背影,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但好巧不巧正?遇高季端了药碗走来。
高季方才见门口没?有内臣守着,心里暗责哪个内臣这般偷懒耍滑,但见一穿着白色披风的身影进了内殿。
高季瞧着那身影,貌似是女子,心中想着莫不是哪个内人见帝后失和生了异心,借此机遇魅惑君王?
于是走近了些?,然愈发觉得是皇后殿下,他踟蹰不前。
陛下交代过他,皇后殿下来也?不见,高季本该快些?步子追上拦下她的,但他还是放慢了步子。
见谢晏于门口徘徊,他走到谢晏的身侧,冷不丁地朝着江式微的背影问了一句:“那是谁啊?”
谢晏被他这一声音惊了一跳,抚上心口,缓了口气道:“原来是高翁。”
“嗳呦高翁,你瞧我?这记性,我?想我?这一回来咱们还未来得及好好叙旧,走走走,咱们喝点酒去?!”
谢晏嬉皮笑脸地扯着高季的袖子便走,丝毫不容他反应。
高季一看他这幅样子,心里便知是什么个情况。
原来是故意放皇后殿下进去?的啊。
高季看着谢晏,笑骂了一句:“竖子狡黠!”而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跟着谢晏走了。
齐珩本见莲花香炉中的香料燃尽,便背过身从后面书格中寻新的香料,却不料书格中的香料也?已被他用完,齐珩低叹了一声,见另一格子中放着画轴,便打开来看了一会。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以为是高季,未曾转身,依旧看着手上的画轴,冲着背后之人道:
“高翁,书格里的雪中春信【1】没?了,熏衣服用的是不是也?没?了?等初春时再制新的罢,这些?天我?也?睡不好,先用檀香罢。”
他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所?以不仅会在?书房、寝阁中燃这香,连熏衣服也?会用这种香。
外面下着雨,比那时小了一些?,天仍是灰蒙蒙的。
殿中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然背后之人并未应答,齐珩才觉不对,便回首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看,他的心神便又乱了。
是江式微。
她一袭素衣,外面套着白色披风,未挽发髻,一半青丝披在?身后,貌似淋了雨,头发上还带着水珠,干净的面庞未施粉黛,整个人就像被风雨摧残过的山茶。
齐珩心头生出别样的情绪,冷声道:“你怎么在?这?”
“谁让你进来的?”
江式微从他的声音便知他还生着气,便匆忙解释道:“不怪别人,是我?引走了他们。”
“我?···我?想和你聊一聊。”江式微的声音很软。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想到她做的事?,齐珩心头燃起一团火,转身便要走。
“别走,明之,我们好好谈一谈,不成么?”
江式微突然从身后拦腰抱住了他。
身后传来温热的气息,齐珩不由?得脚步一顿,心中的那段朱弦彻底断了,身体一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放软了些?。
“你想和我?说什么?”齐珩握住了环住他腰上的那双手,转过身来拉开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我?,我?是来和你坦白的。”
“对不起,我?···我?欺瞒了你。”
“那本书的末卷……是我?写的,当?初我?和你说,我?会想你证明我?有这个能力?,之后,我?听说张应池作了贤女传,我?便想借他的东风帮我?造势。”
“所?以写了首卷与末卷,我?想张应池与王铎交好,所?以我?想通过他拉王铎下水,我?只是想让张应池别再做这个吏部尚书以削弱王铎在?朝中的势力?,我?真的没?想害死他。”
江式微早已瘫坐在?地,不顾及丝毫体面,颤声说道。她眼角泛红,整个人如同剥了壳的荔枝。
“然后呢?”齐珩俯下身靠近她问道,右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逼她直视他的双眼,动作并未太怜惜。
事?关重?大,他怕自己会心软。
“静盈是不是已经?向?你招认,是我?让她将那两份手稿送到柳治平手上的?”江式微反而问了另一件事?。
齐珩并未回答她,只道:“你继续说便是。”
江式微左眼悄然落下一滴泪,她直视齐珩,轻声道:“不是我?,那天我?拿了《墨萱图》来试你,我?知你对她的在?意,所?以我?害怕了,我?知道那是你的底线,我?不敢去?碰···”
江式微的声音渐渐哽咽。
“我?害怕你知道这件事?后会生气,我?害怕你会再也?不要我?,所?以我?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把那两个手稿烧了,但我?真的不知道,静盈什么时候看见了,甚至还到了柳治平的手里,我?真的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流传了出去?。”
“其实,当?我?看到那个印本的时候,我?……我?就已经?知道那是被替换过的,但是我?没?有告诉你,我?想让张应池一个人担了罪名,对不起,我?···我?是个自私的人···”江式微已泣不成声。
齐珩看着她哭泣的样子,心中戚然,见她的眸中坦然。
他知道,她没?说谎。
“我?自私,我?懦弱,我?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对不起···”
泪水不断喷涌而出,江式微怕他以为她是在?用眼泪博取他的同情,便一直垂着头。
她原以为她会害怕将一切吐露,却不曾想说出之后是如此的轻松与解脱。
她再也?不必伪装成温柔端庄的样子,她就是这般的一个人,自私又懦弱。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论齐珩如何处置她,她受着便是。
无怨,亦无悔。
江式微从衣袖中摸索着,抓住了那块皇后玺绶,她双手将那块皇后之玺捧至齐珩跟前。
“事?已至此,妾无话可说,陛下要杀要罚,妾都心甘情愿,皇后玺绶,今日妾来归还。”
江式微泪眼盈盈,朝着齐珩施了大礼。
齐珩缄默不语,俯下身子,静静地看着她。
江式微见齐珩不作声,心中沉石终是落下,她惨然一笑,道:“若是陛下疑心妾是假辞狡辩……”
却不料她话未说完,便被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还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香气,如同料峭早春中梅花初绽的芳香。
倒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2】。
却是不知她何时能熬过她与他之间的寒冬。
“我?信你。”
齐珩搂住她的手渐渐收紧。
他说,他信她。
心中的寒冰被暖阳融化,江式微终是再也?忍不住了,于他怀中恸哭,泪水滚烫透过他的中衣仿佛砸在?了他的心房上。
她哭得有些?缓不过气,直觉愧对齐珩,她带着呜咽,道:“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在?他的怀中喘.息着。
他心中一紧,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不是说过么?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而今他才明白她的内心是多么脆弱,他从来没?做到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
“六郎。”江式微轻唤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亲昵地唤他,她将她一直隐藏于心底、想言而不能言的称呼终于唤了出来。
齐珩低应了一声,右手轻轻托住她的脑后。
“对不起,是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让你担惊受怕了。”齐珩左手抚上她的后背,在?她的耳畔温言道。
然而方才在?他怀中泪落涟涟的女子此刻静静地闭目,面容惨白,她的头侧在?他的颈旁。
齐珩顿时慌了,他摇了摇她的身体。
“锦书,锦书。”
她不作任何反应,身子在?他的怀中沉沉倒了下来。
“高翁,高翁,快传医官。”齐珩高声唤道,他的眼中俱是害怕之色。
谢晏本是想来看看二?人交谈的怎么样了,却不料正?撞上这一幕。
他飞奔至齐珩身旁,直接握住了江式微的手腕,探了脉搏后才安心呼出一口气,对齐珩道:“没?什么大事?,她应是没?吃什么东西,饿的。”
齐珩默然。
谢晏道:“她一会儿醒了你让她用些?粥或者吃点甜的。”
“好。”
“对了伯瑾,今日雨未停,你别回去?了,便在?偏殿住罢。”齐珩又道。
他更?害怕深夜江式微出什么事?,谢晏的医术他是信得过的。
谢晏挑了挑眉,确是心知肚明,这哪是因为雨未停,分明是害怕江式微出什么事?好找他来帮忙的吧。
不过也?好,起码两人看着应是和好了。
也?罢,他便在?偏殿住着。
齐珩将江式微打横抱起,轻放在?了他一直睡着的床榻上,他落座在?榻沿,握住了江式微的手。
第034章 骤雨初歇
江式微醒时便?见齐珩的身影。
她的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的, 她只晓得她被齐珩抱住,齐珩与她耳语几句,但她听不甚清, 只不停地?想嗅他怀中的香气, 但当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吵得她头?晕, 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 最?后?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
她觉着哪里似有不对, 垂下眼, 便?见她的左手被齐珩牵着。
齐珩温声道:“你终于醒了。”
江式微有些汗颜,然面色依旧惨白无力,她道:“妾不知怎么就昏过去了。”
“这些天是不是没有好好用?饭?”齐珩轻声诘问道。
“我……我没什么胃口?。”江式微近来?一直思虑妖书一案,连带着进膳不香,安寝不得。
“你是饿的, 起来?用?些粥好不好?”
高季在?一旁端着肉粥, 笑道:“殿下用?些粥,一会儿便?好些了。”
然江式微看着端上?来?的肉粥却没有胃口?,迟迟未动?。高季看了一眼齐珩, 眼神中或有示意?,然齐珩未领会。
高季欲言又止, 齐珩疑惑地?看向他。
高季心中叹息,六郎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齐珩缓过神才知高季的眼神是何意?思,忙对江式微道:“我来?喂你, 好不好?”
江式微赧然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句:“好。”
齐珩将江式微扶起, 让她上?身倚靠在?枕上?, 然后?端起漆盘中的肉糜粥,舀了一勺送至江式微的唇边。
江式微看着那一勺还在?冒着热气的粥, 手下意?识地?攥紧身上?的被子,浅尝了一口?。
舌尖上?的滚热和肉糜的浓香汇聚在?一起,江式微本就食欲不振,这让她更觉难受,忍住想倾吐的欲望,咳了几声来?作掩饰。
齐珩忙放下手中的碗,抚了抚她的后?背让她得到舒缓。
齐珩垂眸看她,温声询问着她的意?见。
“粥太热了,我吹一吹你再用?,成么?”
“好。”
江式微忍着喉间的难受,又用?了几口?齐珩送来?的粥,齐珩动?作间,衣袂轻动?,那香气依旧入了她的鼻间,随着香气,江式微舒缓了些许,渐渐地?,齐珩手上?的肉粥见了底。
见江式微面容上?有了血色,齐珩才稍稍放心,朝着她浅笑。
两人相对,沉默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江式微终是没忍住,捏着指尖,便?开口?问道:“静盈现在?是不是还在?丽景门的推事院?”
齐珩垂下眼,道:“受了十鞭,想自裁被金吾卫拦了下来?。”
“静盈是不是说?了,主使之人是我?”江式微看向齐珩。
齐珩平静地?对上?她的目光。
“没有,她自己认下了所有。”
江式微有些错愕,又听齐珩道:“她还有话想对你说?,她说?,你当日教她心正则笔正,她如今的笔握不正了,愧对了你的期望,她很抱歉。”
江式微愧疚地?垂下头?,自嘲一笑,眼中酸涩微红,声音或有叹息:“这个傻丫头?,我是在?伪善啊,她难道看不出来?么?”
齐珩握住了她的手,将事实道破:“她未必就没看出来?,只是哪怕你是在?伪善,哪怕这一切好,都是假的,于她而言也是这大明宫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大明宫葬送了太多无辜的人,静盈也是其中一个。
“那她现在?如何了,她会被判什么样的罪?”江式微试探道,身上?的锦衾已被她揉得褶皱不堪。
“她的罪难逃一死?,大概也会牵连族人。”齐珩掖了掖她的被角。
“那,我呢?”
江式微终于问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
齐珩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冷静道:“我来?处理。”
这话言外之意?,是齐珩要为她徇私?
“明之,你是要为我徇私么?”江式微没有避讳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式微看他的眼很诚挚。
秋夜中的粉蝶将从一直养于温室中的花蕊上?飞开,迎向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齐珩心头?一震。
“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的私心,不愿让你受苦。
即便?妖书一案非江式微所谋,却也因她而起,按律她也会受到惩罚。
“按律法,我会怎么样?”
“末卷之事,非你故意?为之,算是被人利用?,但也因你而起,这种情况,大概是受以戒鞭笞掌之刑,十下至五十下,视影响大小而作量刑。”
齐珩曾任刑部尚书三年?,除却三司,对律法最?熟的便?是他。剩下的话,齐珩并未言出。
此事两名?三品重臣殒命,影响极大,若要量刑,江式微恐逃不过笞刑五十下。
五十下,她的手算是保不住了。
“我应该是那五十下吧?”江式微见齐珩不语便?已猜出。
齐珩蓦然将她揽入怀,在?她耳边沉声道:“此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再管,我不会让你受那五十下。”
“你这是堵上了自己的清名。”江式微闭上?了眼。
“明之,我不能永远做你和阿娘养在?温室中的花朵,只要有你们在?,你们总是会帮我处理任何事,可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应该去承担,五十下我是很害怕,但这是我必须该承担的。”
“我想做江式微,我想自己去承担这一切后?果。”江式微离开了他的怀中,朝着他笑笑,双睫轻动?,眼中的坚持与笃定让人无法忽视。
齐珩愣了愣,显然有些意?外。
他双唇翕动?,欲言又止,须臾,他劝道:“五十下,你的手可能就废了。”
若是从此不能再提笔写字,江式微该如何痛苦难过?如何面对这日后?的漫长岁月?
大明宫禁锢了太多人太多事,江式微喜欢看书写诗文,若是从此断了她的念想,日日与于刀锋上?行走何异?满是伤痕,鲜血淋漓。
他也是人,也会有私心,便?是世人说?他偏私于江式微,他也不愿她受此刑。
“是我动?了恶念,才让别?人有机可乘,这是我的错,不该让别?人承担。”江式微含泪说?道。
“我不想你偏私于我,也不想因我而坏了你的清名?,明之,我也有自己的骄傲,我不想一犯了错就躲到你和阿娘的身后?去,我已经逃避过一次了,这次,我不想再做逃兵,我也不想让你看不起我。”
她主动?攀上?齐珩的脖子,将下颌放在?他的肩上?,低声道。
齐珩沉默良久,终究吐出一字:“好。”
“还有这个,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要我这个犯过错的妻子?”江式微试探道,她拿出大婚时的结发,小心翼翼地?观察齐珩的反应。
夜雾沉沉,寒蝉叫声凄切。【1】
“我要。”齐珩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他接过结发,重新放入怀中。
江式微眼中泛着泪花,垂首看着她与齐珩相握的手,一滴清泪落在?了齐珩的虎口?处,心中的千言万语噎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其实她真的不值得齐珩对她这么好的。
谢晏远远瞧着榻上?紧紧相拥的二人,垂首看着手上?的蜜糖,苦涩地?笑了笑,只得安慰自己。
起码她如愿了,她是欢喜的。
这就足够了。
随后?转身离去,利落又干脆,然孑然独身,背影格外寂寞。
骤雨初歇【2】,江式微在?他怀中业已睡去,齐珩哑然一笑,动?作轻缓,让她平躺在?床榻上?,掖了掖被角,确保她不会着凉后?再转身离开。
齐珩出了门往偏殿去了。
谢晏听见来?者脚步声,执棋的手一顿,笑问来?人:“来?一盘?”
“好啊。”齐珩浅笑应道。
谢晏一边与齐珩说?着话,一边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只听他笑问:
“怎么舍得放下怀中的软玉温香【3】,跑我这里来?了?”
“她睡着了。”
谢晏哼笑一声,手上?动?作未停,他手下的棋子杀气愈发浓烈,齐珩有些招架不住。
“齐明之,你对她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出于夫君对妻子的责任?”谢晏问得非常直白。
齐珩方从棋盒中拿出一黑棋,闻言手上?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谢晏。
谢晏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便?掩饰道:“我只是好奇。”
齐珩并未怀疑,谢晏是他挚友,问出这样的话很正常。
“我不知道。”
毕竟他是君王,有些事他不能去碰,情爱于他,太过奢侈。
他情愿是责任,起码那样会更长久。
“我原本下定决心不想再见她,可当她出现在?我面前,于我怀中哭泣的时候,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清醒地?沉沦,这五字在?他的身上?可谓是淋漓尽致。
齐珩低叹了一声,终于落子。
“齐明之,你的心已经乱了。”
“那样的小心翼翼,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谢晏喃喃低语,不知这句究竟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一旁的齐珩。
一旁的油灯芯结出的灯花坠落。【4】
屋檐冷不丁地?落下一滴雨水,滴落在?偏殿前的水洼中,也滴落在?了殿内人微微涟漪中。
高季在?两人对弈时送来?几壶酒,饮酒对弈,倒算别?致的风流。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上?回谢娘子可是着急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一个交代?”齐珩岔开话题,将酒杯一饮而尽后?笑道。
看谢晏的眼神带着调侃。
“我啊,我觉得一个人多好,无拘无束的,也不必为谁而苦恼。”
阴云不散,今夜无月,谢晏借着烛火光垂首注目那只被他握住的酒杯。
烛火滚烫而明亮。
本是深秋时节,又逢夜雨,殿内沾染了几分秋意?的阴冷。
他本该借着烛光取暖的,倒未曾料到那炽热滚烫,只觉火焰于他掌心燃烧,愈燃愈烈。
是灼手之痛?亦或是锥心之痛?
谢晏已不得而知。
他苦笑一声,将酒杯中的佳酿直截了当地?灌了下去。
只是可惜了那佳酿,入了口?反倒化作了一腔苦水。
齐珩添酒,又道:“记得像上?次这样把酒言欢已是四年?前了。”
“那时我问你,为何学医,你并未回答,如今四年?过去了,可否告诉我了?”
谢晏是陈郡谢家最?出色的孩子,人人都盼他承继他祖父的衣钵,成为一代名?臣、大儒,可谁都没有料到他学了他的父亲从医。
有些令人叹息。
谢晏反而问了他一句,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又隐约带着挑衅。
“你真想知道?”
你若是知道,怕是会后?悔听到了。
齐珩笑了,道:“简单说?说?。”
谢晏道:“想知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伤心人,留他一个就够了,何必再带上?别?人。
齐珩灌了他许多酒,想从他口?中探出些消息,谁料这竖子嘴严得很,半分不肯透露。
齐珩见谢晏双颊染上?红晕,直直倒在?了后?面的榻上?。
一副酒醉的模样。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谢晏的酒量如今算是下降了,以往他可是再喝几壶也是成的。
齐珩拽了下他的胳膊,见他没反应,随后?直接半抬着他至床榻上?。
还真是沉啊,齐珩心中暗叹。
从紫檀木柜中拿了一叠被子,给谢晏盖上?,随后?对一个小内臣嘱咐几句,便?摇头?离开了偏殿。
床榻上?,谢晏蓦然睁开了双眼,眸中一片清明,丝毫无醉意?。
齐珩心细,他若不如此,恐是瞒不过去。
谢晏低声长叹,张开右掌,右手手心赫然出现一枚黑色棋子。
齐明之啊齐明之,你说?你没动?心,可为什么一向棋艺精湛的你被他杀得节节败退?
甚至都未发现他偷拿了他的一枚棋子。
谢晏躺在?榻上?,将棋子深深嵌入掌心,只是他太过用?力,掌心处隐隐作痛。
第035章 以臣要君
翌日清晨, 殿外石砖上还留有昨夜的水洼。大明宫内雨后泥土之气蔓延,透着几分清新?凉爽。
江式微其实早已醒了,但未掀幔帐, 也?未唤人, 只一味默不作?声?地躺着。
这里是齐珩的地方。
她昨夜睡的是齐珩的床榻, 盖的是齐珩的被子, 枕的是齐珩的枕头?。
她躺在?这里, 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她的鼻尖, 和齐珩身上的香气一样,是雪中春信。
江式微想想便觉得脸上烧得慌,索性用锦衾将脸盖住,眸中藏不住的笑意出卖了她此时的小心思?。
江式微辗转反侧,只听幔帐外传来一声?音:“锦书, 你醒了吗?”
江式微面上一慌, 忙阖上了眼,仍装着睡。
齐珩方才是听见了幔帐中的动静才出此一问,然榻上的人并未出声?, 他用铜钩将幔帐拢在?一起,而后坐在?榻沿。
齐珩动作?很轻, 他看了眼江式微,见江式微面色潮红,疑心她起了高热。
便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江式微呼吸一滞。
齐珩这是?
齐珩喃喃自语道:“幸好没起高热。”
随后他便看着江式微,打?量着她的眉眼间, 见她眼睫轻颤如蜻蜓点水般, 方瞧出几分不对来,暗笑一声?。
这小骗子。
也?罢, 他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齐珩起了身,让内臣端了早膳上来,而后故意在?江式微身旁舀着粥。
高季无?奈道:“陛下,皇后殿下还没起呢。”
齐珩笑了一声?,垂眸看着手上的粥,动作?未停,道:“反正她还睡着,我先用膳。”
那粥香不断飘入江式微的鼻尖,江式微蹙了蹙眉。
她什么都没吃,说不饿那是假的。
然而,现在?醒,齐珩不就能?看出来她在?装睡?
江式微想想便忍了下去。
手上的粥温度被他舀得刚刚好,齐珩侧首看了江式微一眼,见她依旧纹丝不动,反倒唇边勾起一笑。
“再不起来,这粥就真?被我喝了。”齐珩冲着那“睡着”的人笑道。
江式微这才睁开眼,对上齐珩带着调笑的眼神,嗔怪道:“你戏弄我。”
齐珩有些不可思?议,被气笑道:“我戏弄你?分明是你这个小骗子一直在?装睡。”
江式微堵着气,别开眼不去看他。
齐珩哑然一笑,给?人惹急了,忙哄道:“粥的温度现在?刚刚好,快起来喝吧,别等凉了。”
齐珩摇了摇江式微的手臂,拉住她的手扶她起了来。
江式微没接过?那只描金碗,咬了咬唇,委屈道:“我拿不动,你可不可以喂我?”
齐珩挑了下眉,忍不住攥紧了手掌,她这算在?和他撒娇?
齐珩只得应了一声?:“好。”
齐珩凑近了些,一勺一勺地喂江式微,动作?轻柔。齐珩身上的香气时隐时现,江式微欲言又止,良久,终是忍不住问道。
“明之,你身上好香,你用的是什么香?”
“嗯?”
齐珩被她这一问有些讶然,随后反应过?来道:“是雪中春信。”
“明之不用龙涎香么?”她掌管宫务自然知道有蕃国进献龙涎香,她以为这些是给?齐珩用的。
“龙涎香价贵且不易得,只有典礼时殿上才会燃此香,比起龙涎香,我更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
“那你还有剩余的雪中春信么?”江式微犹豫着,最终问道。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香气。
万千梅花于雪中绽放,捎来一抹春信,温和平静,就像齐珩这个人。
人如此,香亦如此。
她现在?看见齐珩,总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仿佛只要他在?她的身边,她就不必再忧虑,只要将一切交给?他就好。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齐珩了。
齐珩浅笑道:“我这儿没了,等初春我制好了送你那去,或是我将香方写给?你,你自己去制。”
“就不能?咱们一起制香么?”江式微低声?嘟囔着。
齐珩忽然沉默,他踟蹰着说了一句话:“你当真?想与我一起么?”
江式微面上一赧,低应道:“嗯。”
齐珩绽开一笑,显而易见的愉悦,他温声?道:“今日休沐,先别急着回立政殿,让我在?这陪你,好么?”
他在?询问着江式微的意见。
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他来之不易的珍宝。
或许倒真?应了谢晏的那句,“那样的小心翼翼,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每次他面对江式微,总会忍不住地想询问她的意见,也?生怕哪里会惹她伤心,令她难过?。
江式微起身凑近,双颊微红,扑到了齐珩怀中,齐珩迟钝了一下,复而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了江式微的后背上。
齐珩只觉得自己耳边已红得不成样子,心中想着推开江式微,然动作?相反,江式微环住了他的腰,脸深埋在?了他的怀中。
齐珩的心跳得很快。
心中的猛兽在?嘶吼,那藏在?心底里的、不愿让世人知的秘密即将暴露于人前,女子身上的茉莉清香此刻更是牵引他失去理智的迷药。
齐珩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拉开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知她不愿,他不会强迫她。
可如若再这样待下去,他怕真?的会失去理智。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怀中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做不到完全清白。
江式微有些懵懂,便听齐珩道:“我去看劄子,你在?这里安心睡着。”
江式微只得低应一声?。
内室与书房隔着一叠屏风,江式微隔着屏风隐约听到了书房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式微光着脚下了地,悄悄靠在?屏风后看着齐珩处理政务。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齐珩处理朝事的样子。
一旁的内臣在?为他研墨,齐珩一袭绯袍坐在?桌案后,紫毫笔蘸了朱色墨汁,在?一份文书前沉思?良久,而后徐徐落墨。
昨日落雨,今日放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齐珩的身上,随着云卷云舒,落下的光影斑驳,柔和静好。
江式微看着齐珩忽而想到了一句话:烨然若神人。【1】
齐珩生得好看,这是毋庸置疑的。
江式微突然笑了一声?。
然这笑声?轻快,惊动了桌案后的人。
齐珩朝这边看来,便见那屏风后的笑靥。齐珩眉眼含笑地垂首摇了摇头?,似是无?奈。
忽而另一年轻内臣上前禀报:“陛下,尹尚书,萧公,李中丞,崔侍郎请求赐对。”
齐珩给?江式微递了个眼色,江式微闻之忙躲在?屏风后。
齐珩道:“让他们进来吧。”
“陛下圣安。”随之四名臣卿入内打?揖拜礼。
“卿等请起,赐座。”
“谢陛下。”
“卿等今日来,何事?”
“臣等是想请求陛下批准将妖书一案移交大理寺审理。”萧珹先开口说道。
在?四名臣卿中威望最高的便是大理寺卿萧珹,大理寺首长,从三品的官职。按常理刑部尚书尹崇亮的品级比他高,但萧珹背靠兰陵萧氏,尹崇亮只得居于他之下。
无?论前朝后宫,世家出身总是会高人一等,这是不言而喻的铁律。
“大理寺……朕看就不必了。”
“为何?”萧珹又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忙告罪道:“臣失礼,陛下恕罪。”
“无?碍,朕已让丽景门的推事院【4】审理此事,三司不必再参与。”
萧珹听风头?不对,忙道:“可陛下,三司推事,是历来的铁律,合情,合理,亦合法。”
丽景门推事院直属天子,妖书案牵连重大,大理寺此时接手严查,便能?在?朝中立威,他这个大理寺卿自然也?水涨船高,如若由丽景门来处理,天子便全权主导此事,他们三司还要不要声?名了?
“大理寺量刑不善,致使重臣自裁,大理寺之过?朕还未计较。”
“卿如此,朕不建议先查你大理寺。”齐珩冷哼一声?。
以臣要【2】君,为臣大忌,大理寺卿也?算疯魔了。
“臣有罪,臣罪识人不明。”萧珹面上一慌,忙跪下谢罪。
“罢了,你先留职察看。”齐珩淡淡道。
江式微在?屏风后听着动静,手上一抖,咬唇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一旁的崔知温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屏风,而后道:“陛下,臣认为,案子在?哪审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个交代便好,臣以为,为今之计是如何安慰那些为张尚书不平的文人。”
“张尚书于大理寺含冤受屈而罹难,这让天下文人愤懑不平,臣请陛下深思?而后定。”
“张尚书于国朝素来有功,而今蒙冤,实在?是朕对不住他,朕着礼部为他追赠太师,商定美谥,入太庙,并厚待其家人,如有三代以内之子侄,可免科举而入仕。”
免科举而入仕,倒真?是莫大的恩典,崔知温心中惊叹,而后欣然领命。
“此事柳治平之罪死?不足惜,褫夺他生前一切荣誉,三代以内,再不许科举,其他与此事有关?之人,皆交由推事院量刑而定。”
“臣遵旨。”四人领命。
“卿若无?事,可以退下了。”齐珩道。
三人吿礼而退,唯崔知温未动,只见他又一揖礼。
齐珩蹙了蹙眉,问道:“崔卿还有事?”
“陛下不是因为大理寺之过?,才将此案交付给?推事院的。”崔知温肯定道。
“卿这是要以臣问君么?”齐珩已然生怒。
“臣不敢,只是臣想进一言,法不一则奸伪起,政不一则朋党生。【3】臣想请陛下记住此二句。”
崔知温再次拜礼,一副谏诤之臣的模样。
齐珩只觉胸口被石头?堵住,将原本要说的说哽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崔知温告礼而退。
齐珩在?案前默然,久久不语。江式微见崔知温离去,才从屏风后徐徐而出,道:“崔侍郎知道我在?这里。”
“嗯。”齐珩应道,崔知温为人聪敏,方才江式微闹出了动静,除了那三个,齐珩和崔知温都听到了。
“所以他说那些话,是给?我听的。”江式微道。
法不一则奸伪起,政不一则朋党生,崔知温这是在?提醒齐珩,无?论何人,政令与法令都必须等而视之,否则因私废公奸佞之风起,结党营私之气亦然。
齐珩没回答她,反而目光落在?了她赤着的脚上,无?奈道:“怎么没穿鞋就出来了?也?不怕着凉。”
他只得向前将江式微打?横抱起,又放在?了榻上。只是他没松手,抱着江式微的手愈发紧了,生怕她如流云般漂浮而去,再也?抓不住。
江式微并未反感这样的亲昵,低声?道:“明之,我没生病,我可以去领罚的。”
齐珩没作?声?。
江式微又劝道:“让我去吧。”
“无?论是掖庭狱,还是内侍省,亦或者是宗正寺、推事院、大理寺、御史台总之无?论在?哪里受刑,我都甘愿的,这是我犯下的错,应该由我来承担。”
“一定要去?”齐珩蹙眉问道。
“一定。”
“受了刑,我的心里也?能?好受一些。”江式微将脸深深埋入齐珩的肩处,喃喃道。
第036章 笞掌之刑
深秋凉夜, 孤月蒙上?一层薄雾,天色稍暗,依稀可见丽景门?推事院内站着三?人?, 一为?金吾卫将军首领白义, 另外两人?则是?宗正卿齐文道与?王子衿。
白义兼领丽景门?推事院首长, 是?推事院掌刑者, 而江式微身份尤殊, 必要?由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卿与?后宫代领宫正的王子衿在场监刑。
齐珩考虑到江式微的名声, 将风声瞒得极紧。是?以除了推事院这三?人?外,再无他人?知晓。
暗夜中两人?走向推事院,还未入门?。齐珩对?江式微最后一次提醒。
“你真的想好了吗?推事院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容情,是?以,你现在反悔, 还来?得及。”
毕竟笞刑五十下, 很疼也很难熬,没有人?会愿意受刑,江式微也不例外。
何?况她?的手生得极为?好看, 若是?因此而毁,她?该有多难过?
江式微掀开了帏帽上?的纱幕, 看向齐珩,定定答道:“我不后悔。”
正是?因为?推事院直属天子,不会容情, 所以她?才会来?。
这刑张应池受了,柳治平受了, 静盈受了, 而她?却要?因为?与?齐珩的关系而逃避,这对?别人?不公。
一做错了事, 就?如孩提般往齐珩身后躲,甚至让齐珩因她?而破坏自?己的原则徇私。
她?自?己也会觉得屈辱,她?再也不想做齐珩和齐令月养在温室中的花朵了。
这一次,就?让她?尝试着承担一回。
她?推门?而入。
三?人?见齐珩与?江式微进门?忙打揖行礼。
白义还因那天的无礼而内心?歉疚,现下见了江式微有些发怵。
“殿下,这……这五十下可非少数。”白义心?中不定,于是?问道。
“我知道。”
“那……殿下请?”白义抬手对?江式微犹豫道。
“殿下。”王子衿不禁轻唤一声,似想阻拦,见齐珩望向她?,迅速噤声。
“没事。”江式微朝她?摇头,似是?安抚。
丽景门?推事院真不愧有例竟门?之名号,一进门?便是?极浓郁的血腥之气,江式微忍不住想作呕,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晕。
白义见江式微此状,眼底有讽意,江式微来?前,推事院已被他大肆修整一番,原一进门?便是?满墙的刑具。
甚至还有人?皮。
连这点血腥气都?受不了,待会儿怕是?这刑也受不来?。
估计又?要?和陛下撒娇求情了。
说心?里话,白义委实是?看不上?江式微的。在他们从小陪在陛下的人?心?里,后位理当是?华阳公主之孙,王含章的。
那才是?能配得上?陛下的人?,豪爽大气又?不会失礼,门?第、样貌、教养、才华样样出挑。
齐珩的皇后便该如此,而非是?江式微这般只知诗词歌赋的高门?贵女。
屋内放着圈椅,江式微坐了上?去?后,白义有些迟疑,按常理,须得以铁链锁人?犯的手脚。
既为?防人?犯因受刑而四肢乱动,也为?对?人?犯的警告。
刑律的绝对?威严不容轻视。
铁链一锁,管他王公贵族,亦或贩夫走卒,通通皆为?他推事院的人?犯。
任他们宰割。
然而面前这位可与?他们不同,面前之人?是?天子发妻、东昌公主的独生女。
他虽不知江式微和齐珩发生何?状,让她?来?此受刑,然他知天子无明旨废后,她?还是?地位尊贵的皇后殿下。
是?以白义不敢对?她?无礼。
白义犹豫地请示齐珩,手中举以铁链向齐珩躬身问道:“陛下,这……”
齐珩看了眼他手中之物,眉间一蹙,深深看了江式微一眼,并未出声。
“我可以的。”江式微轻声答道。
“白义将军把我当成普通的犯人?就?好,我既来?此,便不是?皇后,只是?江式微,因此白义将军掌刑时?也不必容情。”
见天子未出声,且听江式微此语,白义方敢动手,江式微的双臂被铁链束缚在了圈椅上?,那铁链十分沉重,江式微原本如凝脂的肌肤上?留下了很多红痕。
勒得她?双臂作痛。
江式微咬了咬唇。
目光落在了角落里被废弃的一个刑具,状如花朵,以铁浇筑而成。
上?面貌似还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那是?铁骨朵,宣懿皇后当年在这里受过刑。”(1)
齐珩注意到她?的目光,冷声开口,言语间似有恐吓。
他倒真希望能吓到她?,这样也不必再继续受刑了。
“噢。”江式微垂着头,没再问下去?。
手上?好沉好疼,她?根本动弹不得,白义倒真是未留情。
江式微垂首,瞧了眼自己的双手,倒非她?自?夸如何?,她?的手确是?好看的,自?幼的娇养,肤如凝脂(2),手指纤纤,又?细又?长,似春笋,又?似葱根,指甲更如同冰玉一般晶莹剔透。
加上?她?又?通琴棋,阿娘就?夸过她?这双手古今难得,举动间有别致的风流。
只可惜,此夜将毁,江式微思忖片刻,只觉眸中酸涩难忍,鼻尖似有针刺。
但她?知晓这是她该受的。
为?她?的一己私欲。
为?她?的一念之差。
为?她?的阴险私念。
这都是她该付出的代价。
不该称屈。
也不该迁怒他人?。
只是?她?还是?难受,非怪齐珩,而是?怪自?己何?故要?动恶念?何?故因自?己的阴私想害无辜的人??
江式微怕齐珩发觉她?眼中的泪,未敢抬首。
“行刑吧。”江式微轻声开口,细听去?带着呜咽。
白义看向上?位的齐珩,见齐珩并未出言,只以为?是?应允,便转向站在一旁的齐文道与?王含章,他作一揖:“劳烦周王与?尚宫监刑了。”
“嗯。”王子衿没出声,反倒是?齐文道轻应了一声。
“殿下,臣得罪了。”他又?向江式微揖礼,算是?礼节做全了。
“白义将军,陛下看着呢,不要?徇私。”江式微又?压低声音开口。
白义闻言一顿,他原以为?江式微是?要?他松些,却不料如此。反倒是?挑了下眉,思忖几下后,这位殿下怕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笞掌之刑,取未处理过的藤条鞭来?施刑,纵然这小小藤条并不起眼,一鞭下去?便可皮开肉绽。且每次施刑,藤条上?的倒刺便会加深伤痕,手心?相连,才是?极致的痛苦。
“那施刑的是?右手?”
“左手吧。”江式微还未说话,齐珩便已替她?答了。
“那臣,就?真的失礼了。”紧接着在这充满血腥之气的屋子里响起一击打声。
手心?与?藤条鞭激烈一碰撞,藤条划过空中,发出沉闷又?厚重的声音。
江式微顿时?身上?一颤,如同受惊之鹿,手心?出现一道血痕,鲜红又?刺目。
好疼,好疼。
疼到她?恨不得即刻自?裁。
这尚且是?一鞭,后面还有四十九鞭要?受,江式微想到此,心?中荒凉又?绝望。
人?走进荒凉的沙漠中,总是?抱有着期待,哪怕身无他物,然而正是?这种期待才最痛苦最难熬。
她?希望这五十鞭快些过去?。
江式微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哀嚎声。
齐珩看到江式微已然变红的眼角,女子咬唇强忍着痛苦,带着细碎的呜咽。
他只觉心?中某处隐隐作痛,他忍住想起身过去?的冲动,攥紧了拳头,原本修长的手掌此时?爆出青筋,他只得闭着眼去?数藤条鞭落下的次数。
他懂江式微心?中的骄傲,他尊重她?,所以他不能去?拦。
白义又?落下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疼到江式微终是?忍不住落下一泪。
十鞭落下,江式微双唇轻颤,小心?又?害怕地喘着气。
眼中泛泪,唇色半浅半深,浅是?她?疼得已失去?血色,深则因她?咬破了唇被溢出的血所晕染。
她?的面容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于地。
十鞭的每一鞭都?在加深她?的伤口,那种血肉炸裂之痛,让她?眼前所见之景都?变得模糊,耳边似有悠长而又?无法追寻的声音。
她?看不清,也听不清。
她?忍不住低语呢喃,声音带着委屈如小兽濒死的呜咽声,让人?心?疼。
王子衿见江式微此状心?中已然不忍,她?深吸了口气,看向身旁的宗正卿,心?知自?己没有身份去?求这个情,便忍痛闭上?了眼。
白义见江式微似失去?清醒便又?请示问道:“陛下这?”
齐珩怔怔看着他,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手指紧紧抓着圈椅的把手。
那心?底早已干涸的枯井,此刻确是?有了源头,水面上?涌一路蔓延,直到他的眼角。
齐珩现下方是?明白有些锥心?之痛不必在身,而是?在心?。
虽然那些鞭痕没有落在他的掌心?,却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房处。
齐珩亦是?不好受,身下的圈椅传来?轻轻的响声,他定了定心?神,又?抓紧了圈椅,指甲被他抓得发白。
他若是?此刻过去?,江式微事后定会怨他,她?要?他给她?一个公平,也要?给她?一个尊重。
白义这才看到齐珩的眼眶已然变红,犹豫片刻。
“是?我失神了,白义将军可继续。”江式微回过神,轻轻说着,仿佛下一口气她?便再也呼不出了。
齐珩让她?左手受刑,已然是?为?她?留了情面,这里不光有他与?她?二人?,更有他的臣下,她?不能再让他为?难。
“那臣便真的继续了。”
江式微轻应了一声。
随之而来?又?是?几鞭,倒刺勾起鲜血四溅,江式微的手心?已然血肉模糊,原本如柔荑的手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
终于到了第二十五下,一半之数终于过去?了,江式微似是?又?瞧见了曙光。
手上?的撕痛也在提醒她?,她?还要?重头再来?一次。
甚至比方才更痛。
江式微轻吐出一口气,便被下一鞭带来?的疼痛给撕裂。
到了第四十下,江式微已然是?彻底地神志不清,头悬悬而欲垂,她?低声哭泣。
江式微浑身发颤,被贝齿咬破的唇不断有血珠溢出。
王子衿终是?忍不住了,她?跪伏于江式微的椅旁阻拦,狠狠瞪了白义一眼,朝齐珩饮泣道:“陛下,求您了,真的不能再打了,殿下真的已经受不住了。”
齐珩重重呼出一口气,指尖似有什么东西断了。
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莹片折裂,困住猛兽的丝弦也随之而断。那凉液从指甲一路蜿蜒向下,很少,少到尚且聚不成滴状。
也很多,多到冲垮了他一直压制自?己的关键堤坝。
江式微抬眼见白义举手即将又?落下一下,已是?心?如死灰闭上?了眼,准备接受剩下的鞭数。
然而想象中的锥心?之痛没有到来?,藤条刺入手掌的声音依旧。
江式微方抬眼,便见齐珩已站到了她?的身前,手上?滴着血珠。
“不···这是?我的过错,你···你不要?替我···”江式微见到面前的血珠清醒了许多,慌忙想扯住他,然而铁链束缚着她?的双肘,她?无法动弹,反而因举动牵动着伤口作痛。
“陛下,臣···”
“你继续。”齐珩仍说着,左手直接强硬地摆在了白义的面前。
“剩下的我替她?。”
齐珩终是?不忍。
他尊重她?的想法,但他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便是?江式微清醒后怪他也好,他也必须要?拦。
他不想让自?己后悔。
他怕这十鞭一旦落下,江式微便彻底毁了。
“不···”江式微含泪看他。
“我的妻子做错了事,是?我这个做夫君没能及时?规劝她?,这是?我的一错。”
齐珩朝她?欣然一笑,面上?平静无波,仿佛不将这点疼痛放在眼中。
但江式微知道那有多疼,何?况错的本就?是?她?。
齐珩的话语与?伤痕让江式微落下一泪。
齐珩用右手背轻轻拭去?她?的泪珠。动作细致又?温柔。
他又?继续道:“作为?夫君,没有给她?足够的关心?与?照顾,让她?没有安全感,这是?我的二错。”
江式微鼻尖微红,她?有些哭得喘不上?气,双唇颤抖:“不是?的……我……”
齐珩又?道:“让我的妻子受伤,这是?我的三?错。”
“我既有过失,也该受罚。”
齐珩扶住了江式微,看向白义道:“动手吧。”
白义正色看向齐珩,见他眼中决绝,便已知再无转圜的余地,朝齐珩肃然揖礼。
十鞭一下下落入皮肉,饶是?齐珩也忍不住闷哼一声,看向江式微的眼神更加怜惜。十下他尚且觉得难熬,那四十下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五十下,这算是?结束了吧?”齐珩唇色也隐隐泛白,但他仍忍痛站直了身。
随后看向齐文道和王子衿,齐文道揖礼匆匆道:“五十下笞刑已毕,臣身为?监刑,可证白将军绝无徇私。”
“好。”齐珩忍着手心?的痛应了一声。
随后见江式微全靠椅子勉强撑住的身躯,他解下铁链,右手拨开她?散乱的碎发。
齐珩的左手心?仍不断溢出血丝。
他下意识想去?用左手碰她?,然手上?的阵痛和刺目的猩红提醒着他。
他手上?还流着血。
不干净。
世间的血污不该沾染到她?如今被笞刑洗涤得清白的衣袂。
齐珩试着左腕间用力,撑着江式微的身子,将手心?离她?的白衣远些,右手紧抱。
然左手动作间让他的血脉不通,血珠溢出得越来?越多,手上?的阵痛越来?越明显,齐珩额间也被冷汗侵占。
他没去?顾,只抱起江式微柔弱欲碎的身子。
他对?怀中的女子温声安抚道:
“我们回家。”
三?人?看着二人?依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白义挠了挠头,面上?十分懊悔。
王子衿与?齐文道则是?松了口气,又?对?夫妻同心?这四字有了新?的认识。
第037章 为他而容
齐珩守在江式微的榻边, 他看了看她的手心,方才谢晏来了一趟,一边低骂他们死板一边为他二人清理?伤口上?药。
谢晏又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她的眼睫微颤, 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微弱, 齐珩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于是凑近了些?, 才听出?她的话语。
“疼……”
他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他垂下头?, 看了看她手上?缠着的纱布。她的手指轻轻一颤, 齐珩下意识地看向她的面容。
他轻握住她的指尖。
齐珩低声叹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三字:“对不起。”
让你受苦了。
齐珩的动作很小心,生?怕误碰了她的伤口。
江式微缓缓睁开?了眼,原本模糊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齐珩见江式微已?醒, 想起什么, 自然地将左手背在身后,动作顺畅,让人看不出?问题。
他掩饰得极好。
江式微侧头?看向他, 他朝她温和一笑。
江式微突然扑向了他,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
齐珩有些?意外并未反应过来, 随后他用右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想安抚她的情绪。
谁料江式微抱得更紧了。
“你左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伤……是不是伤得很重?”江式微红着眼看向他。
“没?有, 不过十下,没?伤了我什么。”齐珩左手依旧背后。
“倒是你, 是不是很疼?”齐珩稍稍拉开?他与她的距离, 温声问道。
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唇都咬破了。”
“不打紧的,起码现在, 我应该算……清白的了?”江式微轻声道。
哪怕这件事从头?到尾不算她主谋,但也终究是因为她的动念,才让不法?之人有机可乘。
她的错,她的罪,如今都用笞刑冲刷个干净。
如今也算得心安了。
“是。”
“昨日我看着你的时候,我真的已?经忘了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江锦书。”
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东昌公主的女儿,仅仅是江锦书。
她摆脱了任何?身份的束缚。
她也只是她而已?。
“我也很为你自豪的。”
江式微并未吭声,默然垂下了眼帘,良久她才道:“可是我对不起张尚书。”
“张尚书罹难,也不全是你的过错,柳治平,静盈,萧珹,许傩都有责任,甚至我也有责任。”
“犯了错,自然都会受到律法?的惩处,如今你的罚也受完了,就把这件事放下,好么?”
齐珩的右手搭在她的臂肘上?,他离她的距离很近,他的声音从江式微的头?顶传来。
江式微应了一声,在齐珩怀里靠了许久,齐珩温声问她:“你饿不饿?”
“有一点。”
“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的。”
齐珩倒是没?有头?绪了,他和江式微一同?用膳的次数不多,他貌似不太知道江式微的喜好。
确实是他这个做人夫的失职。
等上?了菜肴,齐珩小心地扶起江式微,尽量不牵扯到她手上?的伤口。
齐珩没?有让人布菜侍奉的规矩,江式微也不大爱如此,齐珩顾忌着她的伤口说要喂她,但被江式微拒绝了,故他二人只静静用膳。
齐珩一边用膳,一边留意着江式微的举动,他怕江式微碰到伤口,也想知道她的喜好。
齐珩只记得大婚时她拿的都是又甜又黏的糕点,她给他送的也是甜糕,故齐珩思忖着江式微应是喜欢吃甜食的。
但江式微今日没?碰甜的,她倒是对那道炙羊肉情有独钟,他见她多夹了几次。
齐珩试探地给她夹了一块羊肉,却不料江式微放下了筷子。
齐珩惑然道:“是……不喜欢吗?”
“不是,我挺喜欢的,只是我怕吃多了会胖。”
“我本来就不太好看,胖了就更不好看了。”江式微垂眸,又补上?一句。
齐珩方了然,笑道:“谁说你不好看的?”
“就是不好看……”
江式微垂首低声说着,又看了看自己左手心上?覆盖的白布,有些?出?神,不知在思忖什么。
“我不这样认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属𝔀.𝓵于自己的美,而且每个人对美的意念不同?,是以感受不同?,瘦就一定?好看么?实则不然,只要身体康健,过得舒心自在,那人就是最好看的,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近乎病态的标准强加给自己呢?”
“你就是好看的,毋庸置疑。”
“喜欢,就多用一点,别委屈自己。但也要注意量,怕会伤身子。”齐珩转向她,低头?握住了她的右手。
“人终其一生?,最后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唯有自己,所以,值得取悦的也唯有自己。”
“不要听别人的,遵从自己的内心,好么?”
青年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眼底有碧波万顷,倒映着面前人的清影。
只是他的目光太过清澈,如同?江波,清可见底,毫无私念。
她二人并肩而坐,青年?绯色的袍衫在午后日光中格外鲜明。
时下是深秋,也快是初冬。
那日她与他说:“绯色更佳”,从那之后他总以一身绯袍出?现在她面前。
他待她一直都很好。
一直。
从来都是。
江式微忽然笑了,感觉眼中有什么快要落下,她低头?道了一句话。
“谢谢。”
“这也要与我道谢么?”齐珩认为此为常事,他说的难道不是很平常的道理?么?他实在不太懂她缘何?与他道谢。
“多吃点。”齐珩又给江式微夹了几块炙羊肉,这次江式微没?有拒绝,一一吃了。
二人用膳后,齐珩为她换药后便回紫宸殿批劄子去了。
日子很快便过去,妖书一案算是彻底了结,张尚书的丧事办得风光,其遗孀的所有用度都有户部负责,以告慰张尚书在天之灵。
主犯柳治平伏辜自裁,所查抄的家产一应入国库,而内人静盈抵死不认受人指使,自己揽下了罪过,丽景门推事院论了死罪。
江式微知道后,也没?再说什么。
法?不容情,静盈的论罪她也不可再置喙。
此事过后,江式微再没?与齐珩提起朝政之事。
转眼间,已?然入了冬。
一早漱阳便道东昌公主要入宫,立政殿内上?上?下下就全都忙了起来。
毕竟也就江式微能纵着他们,东昌公主可是个铁面无私的主儿,素来眼里不容沙子。
是以人人都盼着东昌公主少入宫。
“晚晚。”
江式微一听熟悉的声音,手抖了一下,随后掩饰地将左手藏于袖中,忙抬头?上?前迎了去。
若是寻常公主见皇后,必要先国而后家。然东昌公主在本朝地位超然,江式微一如在家般对她行?人子之礼。
“娘娘。”【1】江式微双手交叠,稍稍屈身。
“让娘娘好好瞧瞧。”东昌公主款款入内,身后还跟着一她从未见过的老媪。
东昌公主打量了她几眼,而后缓缓道:“好似胖了些?,看来还算适应。”
江式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老媪【4】,听到东昌公主这样说她,便嗔怪道:“娘娘……”
“好了,我进宫一趟不容易,难道不给赐个座儿?我的……皇后殿下。”
东昌公主看向江式微时带着调笑,一向对外人威严冷肃的面容此刻倒是慈和。
江式微落座后,主动为东昌公主添茶,东昌公主笑问道:“这些?时日六郎对你如何??”
“陛下待我是极好的。”
东昌公主听后,似是赞同?地颔首,又道:“帝后和谐,是好事,但还不够,什么时候你为他添了皇嗣,让江山后继有人,那才是完美。”
“子嗣的事情…医官给儿瞧过了,说是儿年?纪太小,不易有孕,所以阿娘,这事当真是急不得的。”
江式微捏了下指尖,而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
谁料东昌公主猝然一笑,貌似听了一桩天大的笑事。
“你如今也算是二八年?华,那永泰公主家的幼女和你年?龄相仿,甚至比你还小些?,去岁嫁予豆卢氏,如今已?然有了身子,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成了不易?”
齐令月早就看穿了她在扯谎,于是毫不掩饰地揭穿。
“也罢,咱儿说些?别的,前些?日子我得了好衣料,便想着让人给你裁身衣服,今儿倒是做好了,我便给你送来了。”
“阿娘,宫里会做的,何?必劳烦阿娘?”
东昌公主反笑道:“宫里做的和阿娘让人做的可是不一样,你试试便知道了,快去试试。”
东昌公主示意内人捧上?锦盒,江式微不敢推辞只得动身去内室换上?。
见江式微入了内室,东昌公主变了脸色,朱唇一挑,看向那老媪,眼神让人不战而栗,她冷声道:
“吾听说你有个绝活儿,那么也让吾开?开?眼,见识见识,你去侍奉殿下更衣罢。”
那老媪向东昌公主欠身随后进了内室。
齐令月随意地拨弄着茶盏,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老媪出?了来,对齐令月摇了摇头?。
齐令月嗤笑一声,讽道:“我就知道。”
江式微出?来后,双手掩饰地叠于身前,她含羞道:“阿娘,这领子是不是有点太……低了?”
衣衫是极为好看的,是晋朝流行?的坦领,衣衫是两层的,里面是浅蓝色的绫,上?面绣了她最喜欢的山茶花纹样,外面又缝上?了一层素纱。【2】
举手投足间,里面的山茶花时隐时现。素纱朦胧,宛若轻烟。
坦领在大晋并不少见,且为贵族仕女所钟爱,只是东昌公主给江式微的这件,领子较之寻常低多了,何?况江式微的身段极好。
一低首便能见到那半遮半掩的让人见之欲醉的风景图。
东昌公主原已?怒上?心头?,现下火降了一半,她勉强笑言:“这不挺好看的么?”
“是好看,只领子过低了。”
“我又没?让你平日也这么穿,你只需等六郎来时换上?,给他看不就好了?”
江式微一时沉默。
东昌公主见江式微默然,若有所思地拉过她的左手,柔声道:“害什么羞?古语云:女为悦己者容【5】,你为他而容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指尖划过手心,那一痕痕凸起格外明显,齐令月转过江式微的手心。
江式微急忙撤回手,然东昌公主却抓紧了,齐令月看清了上?面淡粉色的凸起,带着怒气沉声道:“这是什么?”
“原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为树桠子划破的。”
齐令月反倒冷笑道:“你当你阿娘是傻子么?树枝划出?的伤口怎么会如此?这分明是笞刑。”
江式微自知瞒不过,索性承认了,讪讪道:“阿娘,是我犯了错。”
“齐珩让你受刑的?”齐令月的语气有些?急促。
“不是,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不怪他的。”
“还为他辩解。”东昌公主冷哼一声。
“是为张观棋那事?”
江式微看了齐令月一眼,有些?讶然。
齐令月冷瞥了她一眼,道:“不用看,这宫里什么事能瞒得过你母亲?”
“是……我的手稿被一个内人偷盗了。”
“痴蠢。”
东昌公主只觉得怒气上?涌,又顾忌着江式微的脸面,忍着气指向那老媪,道:“我和殿下去内室,所有人都给吾退下,你,还有傅姆【3】跟上?。”
随后便强势地拽着江式微进了内室。
“说说吧,成婚这么久了,为何?还未圆房?”东昌公主怒道。
“阿娘。”江式微闻此,急急唤了一声。
“是谁不肯?”齐令月逼问道。
“是我。”
“为什么?”
江式微闭口不答。
“行?,真行?。你不说原因,可以。但是,今夜你就给我穿上?那衣衫见他。”
江式微平静的面色顿时被撕得粉碎,她轻声道:“阿娘,你一定?要这么羞辱我么?”
东昌公主闻言,反而气笑了:“我羞辱你?夫妻之间圆个房就成了羞辱?晚晚,这是哪儿的规矩?是成婚前傅姆没?教会你如何?侍寝?还是你想在他面前拿乔造作?”
齐令月的话越来越难听,江锦书觉得格外刺耳。
“你想拿乔也要有个度,阿娘是不会害你的。”
“娘,儿求您了,别逼儿成么?”江式微饮泣道。
“晚晚,你要知道,没?有阿娘,你连这宫门都碰不到。”东昌公主冷冷道。
“晚晚,你不会让阿娘失望的……对么?”
江式微含泪不答。
“今日我把石氏留在这做你的新傅姆,六郎那边我已?派人去请了,莫辜负阿娘的一番好意。”
她抚上?江式微的脸,声音温和。
却如棉中之刺,让人心颤。
“阿娘,求你,我真的害怕,我求你再给我些?时日成么?”江式微拽住齐令月的衣摆,低声祈求。
“我给你时日,谁又能给我些?时日呢?”齐令月俯下身。
江遂因病已?然地上?辞呈,江益与江律空有爵位,也只表面看着光鲜,实在不堪说的,齐珩对江氏有戒心,她已?然提了数次,立后前原已?答应她让江律不必外放就入兵部作侍郎,现下却被齐珩以“阅历不足,不足以服众”之名?左推右推。
她是看出?来了,门下省是交出?去了,齐珩却说话不算话了。
亏得她还想让江式微吹些?枕边风,谁成想二人竟压根儿没?圆房。
“帝后不合,这是傅姆的责任,傅姆失职,自当……赐死。”东昌公主毫不留情地道出?两字。
“长主饶命,长主饶命啊……”傅姆忙叩头?伏地求饶。
“拖下去!”
“阿娘,不要!”
眼见傅姆要被发落,江式微挡在她的身前,朝着东昌公主一跪。
她知道东昌公主做得出?来,即便她是皇后,她也拦不住。东昌公主在宫中的势力,是她和王子衿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更何?况顾有容还在。
“我……我答应您,我今夜就和陛下尽周公之礼,求您饶了傅姆,好不好?”
江式微全无体统地祈求她,祈求上?位者放过被她们睥睨的、微不足道的蚍蜉蝼蚁之侪。
“为什么非要阿娘做这个恶人呢,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齐令月俯下身抬起江锦书的下巴,冰冷的指尖划过温润如玉的面庞,齐令月满是怜惜地看着她。
“晚晚,你须得知道,阿娘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全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
这三个字只让江式微坠入无穷之渊,冷得彻骨又万劫不复。
第038章 轻罗已薄
傅姆李氏为江式微妆容, 江式微冲着面前铜镜中的人儿苦笑一声。
镜中女子面如冰玉,眉如柳叶,唯春山美景可相比, 然?而?忧愁却爬上她眉梢眼角。
冬夜漫长。
李氏抬起她身后的发丝, 想要挽髻, 却不料那?老媪石氏急急阻止。
“老奴看殿下这青丝披在?身后正好, 何必挽髻。”
“你倒是做了我的主了。”江式微透过?铜镜看着身后面目苍老的妇人, 声音淡淡的, 不带什么温度。
李氏跟着江式微多年,自然?知?道江式微已然?是动气了。
李氏未再动作。
“奴不敢,奴只是谨听大长公主的嘱咐。”石氏屈身道。
“不必挽了,就这么披着吧。”江式微又?冷冷看了一眼石氏,随后对李氏嘱咐道。
江式微刚出内室, 便见齐珩已然?在?座, 一边看书一边悠闲自在?地饮茶。听见脚步声,齐珩想要翻页的手一顿,将?书倒扣在?桌面上, 而?后抬头?看向江式微。
冬日里?殿内会放置炭盆,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而?后他速速低头?, 手指不自觉地蜷曲着,耳边染上一层绯色。
他掩饰地将?拳头?放在?唇边咳了咳,而?后道:“来了啊。”
江式微轻应了一声, 落座后,齐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那?日她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他敛下眉眼道:“挺好看的。”
随后匆忙拿起面前的书本, 虽盯着面前的文字,但他全?然?看下去。
原本浅显易明的词句, 此时自然?化作天书。不知?是他读不懂,还是不愿读懂。
面前的诗,他解不开了。
“原来是《稼轩词》。”江式微柔声道,声音带着江南的清音婉转。
“嗯。”齐珩一只手捧着书,另一只手却拽紧了膝上衣摆。
“在?看哪首词?”江式微起身凑近。
柔和的面容近在?咫尺,齐珩只得抬头?看着她,然?而?她身子半越过?小案几,动作间本就裁低的领子让她身前那?春景酥山愈来愈明显。
两山连绵低伏处,他只需低首便可瞧见。
不知?是否为天意,他此刻翻到的那?页上面恰好有两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1】
他知?道,词句并非他所想的旖旎之念,但他如今是真的不愿去懂。
齐珩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些。
江式微见状,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石氏,她咬着唇唤了一声。
“六郎。”
齐珩身子一僵,未在?动作,只觉得额间有细密的东西不断外涌。
“你为什么不看我?”
齐珩自知?蒙混不过?去,放下了手中的书,直视她的面庞,目光再不敢往下移半分。
他没有问江式微为何这么穿,也不该去过?问。齐珩非沉溺于内帏之人,但他也是男子。
他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
踽踽独行二十余年,他从来没有和女子这样亲近过?。
他不敢,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和任何女子走得近,害怕她们?会如梢上豆蔻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已坠落为泥。
谢晏当?他为非常人,可他知?道他不是,他也是人,只不过?是害怕恐惧压过?了心中情欲。
可面前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三公代聘的妻子。
她的容颜如玉,发丝胜墨,楚楚动人。眸中盈盈秋水,干净透亮,犹如螺钿【5】上时隐时现的稀碎闪光,清辉映照下便是流光溢彩。
倒真是,何处不可怜。【4】
他们?无论是做什么,群臣百姓都说不出一个不字。隐藏了许久的欲望此时爬上心头?,如蚕食般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性。
他再次低头?。
齐珩的呼吸渐重,骨节分明的手此刻越攥越紧,上面浅青色的纹路明眼可见。
江式微知?道齐珩的手好看,十指修长,似竹节般吸吮了天地灵气孕育而?成。
平常见他双手如雪山冰玉,舒心悦目,现下见他手指蜷曲着,青筋毕露,手掌稍厚重,似蕴藏着人难以预料的力?量。
手背的指节上染了一层绯红,透露出的隐忍与克制,却让江式微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江式微敛下了眼眸。
齐珩却依旧不抬首。
他清醒地知?道,他此时的眸中除了对她的欣赏,还有一种凝视。
男人对女人最初始的凝视。【2】
那?是出于他的本能,他无法克制,也正因为这种凝视,他不敢看江式微。
他怕江式微看到这种凝视后,会厌恶,乃至……
被伤害。
“锦书,你冷不冷?”他终是开口。
然而却是问江式微冷不冷,没问她为何如此穿。
“还成。”而后江式微并未再言。
心中炽热终于压了下去,齐珩长舒了一口气。
又?是一时沉默。
“陛下今夜可不可以留下陪妾?”江式微再次开口道。
齐珩本是想留在?紫宸殿处理一些事,然?而?白日里?漱阳来请,他方来了此处。
“好。”
江式微得到齐珩肯定的答复,总算松了口气,便瞧见石氏欠身去准备了。
一想到阿娘的命令,江式微只得强迫自己去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妾想侍寝。”江式微的声音很小。
齐珩听到末尾两字只觉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
江式微看了眼一旁监视她的石氏,她又?肯定地道出四?字。
“妾想侍寝。”
说罢,她低头?去解齐珩腰间的玉带。
她指尖抚上冰凉的白玉,上面的龙纹雕刻得极为细致。
她和齐珩的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齐珩的呼吸越来越缓。
多年的礼教,让她想到这件事便觉得羞耻万分,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混乱,那?种羞耻感灼烧着她、吞噬着她。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涌上了泪水,眼前渐渐被水晕染,一片模糊。
不仅是羞耻,还有害怕。
说到底,她什么都没有。
真正属于她的唯有这身皮囊和清白。
如今也全?都化作供人享乐的了。
鼻尖似有不适,江式微垂首吸了吸气,继续手上的动作。
却不料她的手腕被齐珩握住。
“下去。”齐珩冷冷道。
江式微指尖一顿,她抬起头?,方见齐珩看的不是她,那?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江式微想挣脱,然?而?齐珩握得很紧。
“陛下和殿下还不熟悉内帏之事,大长公主派奴来……”
那?石氏似有齐令月于背后撑腰,竟出言反驳天子。
“滚下去。”
“别让朕说第三遍。”齐珩厉声道。
那?婆子方生了胆怯,讪讪离去。
齐珩松了手,江式微的手腕得到了解脱。她静静地坐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忍泪不让它往下流。
“我听说姑母今日进宫了,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你今夜才?如此?”齐珩声音温和许多。
“所以这一切都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齐珩又?问道。
“阿娘想让我有个孩子,是否为本意……”
“我的想法不重要。”江式微坐在?一旁。
又?何曾有人顾虑过?她的想法,连骨肉至亲的母亲都这样逼迫她。
阿娘让她入宫,她便入宫,阿娘要她侍寝,她也要这样做。她从来没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又?诚如阿娘所言,没有阿娘,她什么都不是,连宫门都碰不到。
她怕失去,就注定得不到一些东西。
与其在?金笼里?撞得头?破血流,倒不如安安分分地,听从阿娘的话?,起码衣食无忧,富贵不愁。
做一辈子笼子里?的画眉鸟,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出路。
江式微垂首沉默,齐珩握住了她的手。
“不。”
“你的想法很重要。”
“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你不要听别人的话?,姑母那?边你大可以把一切过?错都推在?我身上,由我来处理,你什么都不要顾虑,只需告诉我你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好么?”
齐珩凑近了些,蜷曲着手指拭去她的泪花,温声道。
江式微怔怔地看向他。
第一次有人与她说:
她的想法很重要。
江式微突然?笑了,含泪而?笑:“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明之,我害怕,我是真的害怕。”
“能不能宽限我一些时日,我一定尽快让自己接受,好不好?”
江式微低着头?,她不敢看齐珩,也怕齐珩不同意。
齐珩倏然?一笑:“不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多久都成。”
“谢谢。”
谢谢你愿意尊重我的想法。
江式微鼻尖泛酸。
“这算什么谢?这不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的么?”齐珩被她这话?气笑了。
“还有。”齐珩欲言又?止。
江式微看向他,有些怕他接下来的话?语。
“轻罗已薄,当?心着凉。”【3】他将?身后的锦被打开,严实地盖在?她身上。
裹得和粽子一样。
齐珩没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江式微的脸微红着,不解地问他。
“没什么。”
“那?我去软榻上睡了。”
“别。”
齐珩说罢就要走到下面,然?而?江式微扯住了他的袖子,齐珩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江式微慌忙松了手,脸上有些许不自然?。
“总让你睡那?,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毕竟你好歹也是个皇帝……这床榻也挺大的,两个人也应该能容下。”
“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齐珩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怕,你要是想做方才?就做了……”江式微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火烧云也越来越红。
齐珩从柜子里?拿了两条被子出来,一条自己盖,另一条横在?中间。
像一道天堑,隔开了他和江锦书的距离。
江锦书躺在?里?面,一直抱着身上的被子,下意识地往里?窜了窜。齐珩去更衣了,这是二人第一次同榻而?眠。
齐珩在?屏风后更衣,他解下腰间的玉带,只是想着方才?的事。
从江式微瞥了那?老媪一眼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被迫的。其实他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顺由她的动作继续下去。
他知?道就算他今夜真的与她同房,她也不会说什么。
但还是,没忍心。
他也怕从此渐行渐远。
齐珩苦笑一声,解了外袍又?回到了榻上。
齐珩看了眼身旁的女子,双目阖然?。已然?是入睡了。齐珩低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往殿外走去。
“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冬夜里?,月亮孤零零地挂在?空中。
“陛下有何吩咐?”
“明天把那?婆子给撵出宫,就说是我的令。”
高季觉得似有不妥,婉言劝道:“那?毕竟是长主的人,如此会不会……”
“姑母这手伸得太长了,那?婆子朕定要撵出去的。还有以后告诉内侍省,东昌公主无诏不得入宫。”
高季笑道:“那?公主要进,谁能拦得了啊?”
“朕知?道拦不住。”
“萧珹请辞后,大理寺卿之位也空置多时了,朕记着少卿是聂才?笛,算是为数不多的寒门才?子,政绩不错,升迁合情合理,明日便可让翰林学士草诏。”
江遂的请折齐珩已然?批准,怪不得东昌公主着急,如今的济阳江氏也就剩东昌公主和皇后的名号、以及与江宁南氏的姻亲。
族中男丁稀少,江氏以武起家,眼下太平之世,江氏自然?要逐渐落寞。
妖书案后,齐珩算是收回了三司执法之权,再算上丽景门推事院、吏部、陈郡谢氏和清河崔氏的势力?,无论是中书令,还是东昌公主,他们?也得思虑再三。
第039章 明宫初雪(一)
齐珩有晨练的习惯, 今日乃休沐日他不必上?朝,又因昨日之事,他只觉自己自制不够便又多练了一会。
然而便是多练了一会儿, 齐珩归来时, 江式微仍然未醒。
齐珩倒也不急, 左不过是辰时, 他看会儿书等等便是, 谁料这一等便是到了未时。
齐珩扶额叹息。
她一直睡到现在, 都不用膳的吗?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齐珩步近榻前,拨开床幔,轻拽了下她的衣袖,道:“锦书,该起?了。”
然而面前的人并未睁眼, 反而用手裹紧了身上?的锦衾背过身去。
齐珩有些无奈。
只得回到原处, 继续看书。
眼见漱阳上?前为他倒了杯茶,齐珩道了句:“辛苦。”
随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们殿下平日都不用午膳的么?”
言下之意,你们殿下一直睡到现在?
漱阳闻听齐珩问此, 面上?有些尴尬,忙道:“殿下平日是用的, 左不过休沐日如此。”
江式微也只有在休沐日偷个闲,毕竟只有那日连天子都不早朝,她自然可心安理得如此。
齐珩听了此话道不出半个不对, 只得默然继续看书。手指点了点茶杯的边缘,眼前依旧注视着面前的书。
还是江式微这儿妙, 书多且都是古籍孤本?, 就《稼轩词》这本?词集而言,他秘书省都没有。
这些书籍多是江宁南氏给江式微的嫁妆, 齐珩心叹,倒是一大?手笔。
于文道上?讲,皇室掌管的秘书省顾不如江宁南氏与?清河崔氏,其?关键便是在于书。
书质不如,书量亦不如。
看来他还需制诰于天下,广收藏书为上?。将文道收归皇室,也算能一定程度上?制衡世家。
齐珩思及此,便提笔手书一封交予高季,命他告于中书门下,高季欠身领命而去。
适逢江式微已然醒了,但她并未出声,见漱阳便在不远处,便低声唤道:“漱阳,漱阳。”那模样?唯恐让案几一旁的人发觉。
“殿下···”漱阳出声唤道。
江式微忙向她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漱阳向窗外望了望,面上?有些不自然,她道:“未时三刻。”
江式微有些羞愧,指着齐珩方?向,低声问道:“一直没走么?”
漱阳忙不迭颔首。
江式微思忖半晌,索性直接下了榻。
齐珩听到动静,往榻这边看了一眼,江式微面上?一赧,忙道:“明?之醒得好早。”
“还成。”
见她神色不自然,齐珩并未再看她,随后将书翻到下一页。
江式微自顾自地梳洗一番,换了身紫色的襦裙,从书格中随意拿了一本?便于案几另一侧落座,两人默然看书,一片静好。
冬日入夜是极早的,现下天色渐暗,殿外风起?,吹入一片又一片的细小晶莹。落于手心,甚为冰冷,让殿中人清醒了些许,江式微起?身将那半掩未阖的窗户关上?。
说?起?来,这是她和齐珩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雪天。
不想是如此的静谧美好。
江式微蓦然回首,烛火旁,青年男子注目于书本?前,神情?认真。
江式微心念一动,轻声道:“明?之,下雪了。”
齐珩闻言抬首,看向她,女子素手挽着罗裙,腰上?并无其?他金饰,眉眼含笑。
他温声应道:“嗯,第一个雪天。”
第一个雪天。
和你的第一个雪天。
不过日后,他们会有很多个雪天。齐珩思及此,倏然一笑。
江式微疑惑问道:“嗯?”
“无他。”
“锦书,等雪停了,咱们一同制香吧。”
他记得,她说?过,她喜欢雪中春信。
“好。”
长?夜中,两人相对而望。
殿外,漫天飞雪。
*
翌日雪停放晴,齐珩穿上?绯袍,臂肘与?衣袍的摩挲刮蹭声不断入江式微耳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不禁蹙眉,她睁开双眼看向榻前的齐珩,齐珩意识到不对,侧首便见江式微看他。
他面上?带着歉意,道:“是我吵醒你了么?”
江式微没答话,问道:“你要上?早朝么?”
“嗯,今夜我不回来,有个小宴。”
闻听此句,江式微心头贸然升起?一丝失落,她说?不清是为何,她更愿意相信是因昨夜书上?的词句她还未读懂而失落,而非其?他的缘故。
江式微定了定心神,也罢,是她太贪心了。
她贪恋昨夜的静好,贪恋他的陪伴,却忘了他是君王。
为君者,从不是她一个人的。
江式微背过身去,以锦衾覆面,鼻尖微涩,眸中似有泪意,她于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重述“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早该知?道的。
她从不该伤神的。
她不能让他的一举一动便能牵扯到她的喜怒哀乐。
江式微自以为将自己的失落掩饰得极好,却不料齐珩还是发觉了,齐珩沉默须臾,道:“锦书,你是不是···”
齐珩话还未说?完,便被江式微急急打断:“没有,妾没有。”
齐珩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语,直到身边侍候的内臣来提醒,齐珩方?缓过神来,正欲转身离去之时,便听身后女子的低语:“明?之,你今夜能不能回来和我制香。”
带着连江式微都没留意到的一丝祈求。
总归,你也是去赴宴的。
便是不去,也该无事的。
齐珩脚步一顿,并未回首,眸中似有不忍,随后毫不犹豫地说?出下一句:“今夜当真不行。”
说?罢,他朝殿外走去。
只一句,江式微便落下一行泪,随后将面容狠狠埋入被子,不作?任何泣声。
第040章 明宫初雪(二)
江式微望着窗外出神, 连王子衿来了都未发觉,王子衿黯然叹了口气,俯身拨弄着殿内的炭火盆, 噼里?啪啦的声音回?荡于殿内, 江式微回?首方?见王子衿立于她之后?。
江式微勉强扯出一笑:“你来了。”
王子衿没好气儿地道:“我已来许久了。”
“想什么呢, 如此出神?”
“没什么。”
江式微看着她有想起了什么, 又道:“上回?你拿来的账册, 我已然看完了, 上面不?对的地方?,我亦做了标注,还有别的么?”
王子衿摇了摇头,道:“没了。”
王子衿必须承认,顾有容教出来的学生确是?人中龙凤。
“我想给自己找些事?做, 省得闲下来乱想。”江式微淡淡道。
“这倒是?真?没了, 不?过等初春时大?概会办一场击鞠赛。”王子衿想起来什么,便道。
“击鞠赛?”
“是?啊,届时会邀请许多王公贵族, 说起来,陛下也是?击鞠好手呢。”王子衿想起前年的场景, 不?禁称赞道。
她虽对天子没什么爱慕之情,但这声称赞她是?不?吝啬的。
江式微听后?,也并未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 立政殿的内人来报高季奉了齐珩的吩咐而来,江式微颔首示意?让他进?来。
高季笑吟吟地躬身行礼道:“殿下。”
“高翁。”江式微颔首回?礼。
“高翁是?有什么事?么?”
“臣是?奉陛下旨意?请王尚宫走一趟的。”高季笑道。
江式微闻言看向王子衿, 面上惑然, 王子衿面上一慌,忙问道:“我?陛下找我?”
高季含笑颔首。
王子衿亦不?知齐珩找她何事?, 但皇命在此,她只得起身与江式微做礼道别。
江式微看着王子衿与高季离去?的背影,随后?俯首靠近炭盆烤手,左手上的疤痕仍然未消,江式微喜怒难辨。
紫宸殿内,齐珩目光落在案上正升起缕缕紫烟的熏炉,想起了江式微晨起与他说的话,随后?看向面前之人。
“中书令坐罢。”齐珩摆手,示意?小黄门赐座。
“臣谢陛下。”王铎朝齐珩一揖。
“朕的提议,中书令以为如何?”齐珩笑问道,眸中那?抹温和早已不?见。
“陛下何苦如此呢?”王铎叹道。
“那?日的信,伯仁不?是?已然看到了么?”齐珩对上王铎的目光轻笑,随后?又道:“既已看到,便该知晓我意?已决,此生不?悔。”
“陛下,您若不?为此事?,凭您如今的政绩,后?世史书一个明君的称号一点都不?为过,您若为此事?,便是?在拿自己的江山作玩笑。”
“说到底,这八万军,伯仁是?还,还是?不?还?”齐珩索性直言说破。
“不?还。”王铎直截了当地拒绝。
齐珩反倒气笑了,言道:“当年,伯仁是?如何信誓旦旦地与我说,朝中世家林立,积弊已久,是?沉疴,自然该改,怎么如今朕想除去?这旧疾,伯仁反倒不?同意?了呢?”
“看来倒真?是?手中权惑人,连初心都忘了。”言中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
“臣罪可罚,然臣决不?应允。”王铎起身,跪伏于地,完完整整行了大?礼。
眸中坚决,让齐珩觉得颇为刺眼。
齐珩道:“伯仁这话说的太早了。”
王铎拜礼而出,便见王子衿披着大?氅立于紫宸殿廊下,王铎只见了她一面,便知晓今夜将发生何事?,摇头苦笑一声。
齐珩方?才留他用宴,他还想齐珩会如何来劝他,现下是?全都了然了。
王子衿步上前,道:“阿兄。”
王铎扯出温和的笑,问道:“近来生活如何?”
王子衿看着疼爱自己多年的兄长鬓角已然生出白发,整个人稍带苍老,心下泛酸。
王铎年少时被誉为“状元美郎”,听其?名便可知其?样貌之俊俏,只是?随着年华的老去?,那?些风流韵趣业已随之不?见。
“还成。”
“皇后?殿下待我极好。”王子衿末了又补上一句。
“那?就好,左右咱们家与江氏没什么深仇大?恨,她不?为难你便好。”王铎笑了笑,随后?忍不?住颤身低咳。
“阿兄,你的旧疾···”王子衿欲言又止。
“阿兄没事?,还撑得住。”
“阿嫂近来如何?”
“老样子,一入冬便又有伤痛。”王铎回?道。
“要不?让谢伯瑾去?瞧瞧?”王子衿忧虑王娘子的病情,忙道。
“不?必,总是?老毛病了,上回?谢迟瞧过,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他老子都如此说,他又能有何治法?反倒欠了紫宸这位的情。”
谢迟为王娘子瞧病,王铎欠的是?他陈郡谢氏的情面。
谢晏是?天子亲信,若是?来瞧,齐珩势必会插手,到时他欠的便是天子的情面。
“你在宫里好好的,我们就都安心了,若是?有任何委屈,别自己忍着,出宫来找阿兄,阿兄纵然是?老了,也必会为你撑腰。”
几句话便让王子衿溃不成军,她轻泣道:“阿兄,要不?我们干脆放手算了,辞官回?乡,你,我,还有嫂嫂,我们三个安安稳稳的,不?再追逐什么,这些年我亦攒了些体己,吃住不?成问题,我们回家团聚,不?成么?”
“是?今上让你来劝我的罢?”
王子衿并未回?答。
王铎替她整理了鹤氅的领子,温声道:“你们或许永远都不?会懂,但你们只需记得我是?臣。”
“有私心,亦有初心。”
“骤然而去?,对不?起这身紫袍。”
是?以,不?能放手。
随后?收拢身上的紫袖袍,转身而去?,于雪地中,于凛风中一人独自而行。
背影,极其?孤独。
王子衿望着他于雪地中留下的脚印,捏紧了手心,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
为了家门,她不?得不?如此。
*
入了夜,一宇宫殿内,丝竹管弦声不?绝,高堂之上是?舞姬着长裙,细条带覆于纤腰上,眉间点了红色花钿,双足环上金玲,就着鼓乐挥动披帛跳着柘枝舞,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牵动着在场之人的心弦。
一舞毕,舞姬立于原地拜礼。
齐珩朗声笑道:“确是?好舞,辛苦。”
“不?知伯仁以为此舞如何?”
“教坊内人之舞,自然无人可比。”王铎淡淡道。
齐珩并未在意?王铎的淡漠,只对高季笑道:“得中书令一句夸赞倒真?是?不?容易,高季,待会儿给这位内人挑些首饰。”
“辛苦你为朕与王中令展示如此精妙绝伦的舞蹈。”
那?教坊内人俯身叩谢,齐珩摆了摆手。
“伯仁,试试这含桃毕罗,现下是?冬日,樱桃可是?难得。”
“谢陛下。”王铎拱手谢礼。
“尚食局还有樱桃,一会儿不?妨给家中娘子带回?去?。”齐珩道。
“贱内用樱桃会起疹子,怕是?辜负陛下的好意?了。”面对齐珩的示好,王铎反倒拒绝。
齐珩被噎住,沉默良久,无奈道:“伯仁就如此拒人千里?么?”
“臣不?敢。”
齐珩未生怒,反道:“昔年,太宗以八百人玄武兵变,今卿手攥军八万,拒不?归还,可也是?有要君之意??”
齐珩问得很明白了,不?卸兵权,即意?图犯上。
“臣绝无此意?。”王铎跪伏于地。
齐珩握紧了面前的酒杯,道:“朕愿相信,可其?他臣工未必会信。”
“变法是?朕必为之事?,本意?就是?为天下谋福祉,既然伯仁与朕心意?相通,为何还要横加阻拦,甚至以手中军柄要挟君上?”
王铎默然。
“伯仁为何不?说话?”
“臣,无话可说。”
“好,甚好。”齐珩称赞道,随后?转向高季道:“将人请进?来吧。”
门口一年轻内臣带领着两名女?子入内,王子衿搀着那?带着病态的夫人,温声提醒道:“阿嫂小心。”
王铎面上有些愠怒,但他并未发作。
早在他在紫宸殿门前看见王子衿那?一刻便该想到的。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齐珩道:“朕听闻王娘子久病不?愈,朕想不?如就留在宫中好生养病,子衿与她是?姑嫂,照顾起来更方?便,伯仁也更安心,不?是?么?”
王铎苦笑道:“陛下好谋略。”
好谋略,也好心狠。
这是?用王子衿与王铎妻子的性命来要挟他。
齐珩已然没了耐性,他举杯道:“饮下此杯,卸下兵权,朕可许,今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能荣归故里?,安稳一生。”
“夫人的旧疾亦不?要紧,朕自会为她寻遍天下名医。”
王铎看着面前的酒杯,久未动作,旧疾突发,让他不?禁俯身掩面低咳几声。
因气息不?稳,他面容渐红。
他朝着夫人投去?目光,又看了眼王子衿,见她面上有愧疚之色,便已理清了缘由。
只一眼,便明了现下作何决定。
他的妻子,他向来最了解,便是?宫中来人,也有法子推拒,而今夜能出现在这里?,便已明了是?王子衿亲自去?请的。
当初也怪他一时贪欲作祟,想送王子衿入主中宫,却未料到东昌公主这个疯子散播他与齐珩勾结谋害先帝的谣言,皇后?之位不?仅没了,连同王子衿被扣在宫中。
现下此状,倒真?是?他自作自受。
王铎长叹一口气,最后?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未曾注意?,眼角有一片晶莹划过。
“臣会上书,自请卸下兵权,陛下可安心了。”
王铎跪在殿中央恭恭敬敬地行了最后?的拜礼。
齐珩起身,亲自搀起王铎。
“甚好,朕对伯仁的承诺亦不?会更改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