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式微回首时,便见门口处站着一人,隔着树枝丫,她瞧不太清,但见衣裳样式便能看出是男子。
闺阁女儿无幕离不可见外男。
而此刻她幕离、帷帽均未戴,如何见人?
她便慌忙从秋千上下来,一时着急鞋履都顾不得穿,她只拿起秋千旁石桌上的团扇掩面。
她望了望门口,想看看来者的模样,却不料阳光刺目,眯了眯眼,只看清了他手上的羊脂玉扳指和那一袭山水刺绣长袍。
他为何如此眼熟?
江式微貌似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齐珩走了约十几步,才注意到这院子里有别人。
而且还是个女子。
齐珩看着面前以团扇掩面的女子,感到十分的歉意,他只得打揖告罪:“某无意来此,不想冒犯了女公子,还请女公子恕罪。”
行,真行。齐珩啊齐珩,你怎么一出来就犯错?
式微这才看清了面前之人。
这,这不是大相国寺的那位公子么?
难道他亦在今日的邀请之列么?
“无碍,只是阁下下次应当小心些。”江式微想了想,终究还是开口了。
齐珩原本是垂着首的,但当他听到女子的声音后,顿时抬首,瞧着面前的人一袭青衫,声音软糯,手持团扇,半遮着面,在这满园青梅中显得一片朦胧,他终是一笑。
“是你。”齐珩惊讶道。
原来是你。
我们,又见面了。
他虽然从来没见过她的样子,但是她那一口的吴侬软语总是让人没法忽视。
她的声音,他只要一听他便能认出来。
是她。
大相国寺那个戴帷帽的姑娘。
也是那个想“霁长安、踏青云”的姑娘。
江式微并料到他竟这么快便能认出来,见被识破,她在团扇后浅笑,眼睫轻盈又弯弯。
“公子还记得。”
“霁长安,踏青云,这样有志向的姑娘,为数不多,是以某记忆深刻。”齐珩十分认真地说,眼中的欣赏毫不避讳。
他确实很欣赏她。
这是江式微第一次听见有外男如此夸她,不免脸上一赧,轻声道:“公子过誉了。”
脚底传来砖石粗粝又冰凉的触感,她才意识到罗裙之下,她的双足并未穿鞋,甚至连绫袜都褪去了。可她若现在去穿,双足岂不是让他看见了?
她想,必须趁他不注意时赶快穿鞋离开此地。
她虽是如此想,但说出的话却是磕磕巴巴的。
“这,这是我的院子。”
所以你能不能走?
江式微的声音十分柔软,但凡听了就很难不会心生爱怜。
齐珩心知自己是有些冒犯了,但他却不忍离开,他真的很想和她再多说几句话。
几句便好。
他向后退了几步,声音带了一丝恳求。
“我不越雷池,我想和你再说几句话,成么?”
江式微见他后退的动作才稍稍放了些心,道:“那你先转过去。”
齐珩刚想说为何,却侧首注意到,地上还有一双被人抛弃的鞋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鞋面上缀着珍珠,绣着素白色的山茶花。
齐珩这才了然,原来她未穿鞋。
他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转过了身。
江式微趁他转身时便胡乱穿了鞋,压着步声快速跑开了。
齐珩怕背后的姑娘会有些不自在,便问道:“你是江南人吗?”
然而,无人应答他。
见身后的姑娘没了动静,齐珩方回头,却见那个姑娘手持团扇在洞门处回首。
青梅树枝就在打在她的鼻尖,像极了她借嗅青梅的时候来偷偷瞧他。
他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倚门回首。
只不过她跑的很急,连树枝勾住了她的发钗,她都没有发觉。
一声清脆在院中响起。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落荒而逃。
其实早在她要他转过身时,他便已猜到了她要走,但他还是配合了她。
他终究没有勇气追上去。
其实他也本可以用帝王的身份威压她,命令她与自己说话,但他不忍。
既然她不愿,他又何必强求。
院中,青梅树下的男子一声轻叹,拾起了地上被遗落的发钗。
他拿出怀中的锦帕,将发钗擦了擦准备放于石桌上。
他捻去发钗上的细碎尘土,回想着方才女子倚门回首的景象。
忍不住摩挲着手上的发钗,背后貌似有一处凸起,他翻到金钗的背面。
待他看清上面的花纹和字时,他有些不可置信,生怕自己瞧错了,谁人能懂他此时心里是多么的震惊?
桂花纹、式微……
那她是……
若他没记错的话,济阳江氏便是以桂花纹作为家族族徽,而他那位表妹的名字正是式微。
还真巧啊,大相国寺,东昌公主府。
他两次遇见的姑娘,最后竟是他的未婚妻子。
他究竟应该感叹什么?是命运之巧,还是他的姑母料事如神?
其实他很厌恶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为了让他们见面,他的这位姑母还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对于东昌公主的算计,齐珩头一次没有反感,他现在觉得未来的岁月里有她,应该不至于那么难过了。
“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1】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又什么时候嫁给我呢?
齐珩喃喃出声,细细念着这两个字,声音仍旧温和,带着一丝“暧昧”。
一阵清风拂过石桌上的书本,恰好翻到了那页词。
上面的字迹方正又潇洒,清晰可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江式微离开了翠微院正欲去寻东昌公主,不料身后一声音叫住了她。
“县主阿茶。”
行礼的女子身材高挑,娉婷袅娜,虽是素白色的衣衫,但好在她容颜娇美,倒衬得其如清水芙蓉。
还真是伊人【2】啊,江式微想。
但她是谁呢?江式微仔细思索了下,也并未得出答案。
她只好带歉意地笑笑:“恕我眼拙,小娘子是?”
王含章莞尔一笑:“县主阿茶不认得我也是正常,老师曾夸县主蕙质兰心,我今儿见了果真如此。”
“如此赞誉,式微不敢当,不知尊师是?”江式微问道。
“昭容顾氏。”王含章答道。
江式微恍然大悟,原来是顾姨的学生,可顾姨的学生众多,她亦不知面前这位是哪个。
王含章见江式微仍有疑惑,便解释了一下,道:“妾的祖母是华阳公主。”
“妾,琅琊王氏,王含章。”
原来是琅琊王氏女,怪不得这通身的气派与别人不同。
“原是琅琊王家的女公子,是我失敬了。”
琅琊王氏是上百年的世家了,王朝数次更迭,世家也是几次大换血,唯有琅琊王氏风雨不动安如山,虽今时不同往日,但余威仍在,也是大晋响当当的存在。
更何况王含章的祖母是华阳公主,因此江式微对面前之人并不敢掉以轻心。
她正想着与王含章再说些什么,算是待人周到些,不至于失礼。
不料王含章好似是怕她尴尬,便先开口了。
“县主阿茶可是要去寻长主?那妾便不再叨扰您了。”
算是解了她的烦难,江式微心中有些感激,便与她告辞离开。
王含章静静地瞧着她离去时的背影,方才柔和明亮的眸子此刻多了些淡然。
她瞧见了,方才江式微出来的那个院子,还有一个人进去了。
而那个人,王含章是熟悉的。
是今上。
想到此,王含章笑了笑,抬头望天,果真是晴空万里。
——
夜幕降临处,灯火通明。
顾有容看着面前拿着龙凤纹八菱镜自顾自照着的东昌公主,颇有些无奈。
问道:“方才我听齐珩托人带的话,他是不是认出来了?”
齐珩身边的近侍黄门来了一趟公主宅,说:“陛下让小人给公主阿茶带句话儿,他甚是喜欢您送的这份礼物,他说他会爱重万分,请您放心。”
平白无故,让小黄门来传这么一句,可不是认出来了么?
东昌公主嗤了一声,讥笑道:“他若再认不出来,我就不要把晚晚嫁给他了,我可没有这么蠢的女婿。”
顾有容看着挚友,扯了扯嘴角,能嫌弃当今天子的,也就是东昌公主了。
毕竟本朝自开国以来,能开府治事,名正言顺参与朝政的公主也就她了。
“你今儿又做了什么,让齐珩认出来了。”顾有容问。
“也没什么,就是把他和晚晚引一个院儿去了。”东昌公主说得甚为轻松,仿佛不过小事。
“什么?你让他们两个在了一处?”顾有容有些震惊,连带着声音也尖锐了些。
“你小声一点,吓到我了。”东昌公主讪讪道,一脸委屈。
“盖儿,你现在做事是越发大胆了,虽说他们是未婚夫妻,但晚晚终究未出阁,你这么做事,不妥。”
“没事儿,明之有分寸。”东昌公主抚了抚发髻。她有白发了,那抹白,甚为刺眼。
顾有容被东昌公主的话堵的无话可说,生了闷气,没再理她。
东昌公主看着顾有容生气的样子,粲然一笑。
得,把人气成这样,她又得哄了。
“好了,阿容,我这不是想促进促进他们两个的感情么?阿容莫生气了。”
顾有容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看向他处。
江式微在房内妆奁中翻翻找找,甘棠见状,忙问道:“姑娘什么找不到了?”
“我找不着那个刻了桂花纹和我名字的发钗了。”
“啊?那个可是顶顶要紧的,我帮你找找看。”甘棠帮着在房内寻了一圈,也没寻到发钗的影子。
“姑娘,你今日都去过哪里?”甘棠想理清思路,于是问道。
“我今日是在前院,然后去翠微院小憩了一会儿。”
“不会是在翠微院丢的吧?”甘棠问道。
“不会吧……”江式微若有所思,突然想到翠微院的男子忙道:“很有可能。”
凉夜如水,翠微院中弥漫着青梅清香,江式微带着甘棠提着灯笼便来了,在今日驻足之地一一寻着。
不会是让今日的男子给拾了去吧?
江式微心头有些忧愁。
“晚晚,你寻什么呢?”院内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江式微身子一颤,转过身方见是东昌公主和顾有容立于此地。
江式微和甘棠对视一下,而后齐施礼,江式微道:“阿娘。”
“儿今日不慎遗失了发饰在这儿。”
东昌公主侧首瞧了顾有容一眼,而后道:“什么发饰?”
“是刻了桂花纹和儿名字的那个。”
“儿怕落入有心之人手中。”
东昌公主若有所思,而后道:“我知道了,我帮你寻着,现下天色已晚,你早些回院里歇息吧。”
见东昌公主如此说,江式微只好作罢,屈身行礼:“儿告退。”
待江式微走后,顾有容直言道:“那钗子八成是让齐珩拿走了。”
“我想他应不是故意的,后来看到上面的花纹和字,知晓她是晚晚,才将钗子拿走了。”
“是以,今日会遣了身边侍候的小黄门来。”东昌公主浅笑道。
顾有容赞同似地点了点头,又言道:“不过瞧齐珩这态度,应该是喜欢她的。”
末了对东昌公主笑道:“这样你还能放心一些。”
东昌公主含笑颔首。
而此时的紫宸殿内,齐珩无眠。
他把玩着手中的金钗,皎洁的月光流转,齐珩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1】式微式微,胡不归:选自《诗经·式微》本意是天黑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啊,但是作者为了文章在这里曲解一下,这里的“归”用的是“女子出嫁”的意思,意思是,式微啊式微,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呢?
【2】伊人:选自《诗经·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