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算哪块小蛋糕”(简称糕糕)今年十八岁, 刚刚结束了高考。
作为高考生,糕糕之前三年能用手机的机会不多,每周唯一能放松的机会, 就是在爸爸妈妈的陪伴下,做一些大人们觉得“健康有益”的事情。
比如说,去爬山(第二天她累得要死还必须去上课), 或者去听一场高雅的音乐会(听得她直想睡觉可是又要写观后感)。
当同班同学们都沉迷在二次元或者游戏时,她因为无法使用手机, 什么话题都跟不上,不知不觉就被同学孤立了。
但是,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小爱好——她喜欢一个明星,贺今朝。
贺今朝是一位实力派演员,长得英俊不说,而且还是她同一所高中的学长!据说, 他就是在放学路上被大导演一眼相中,初次“触电”就斩获影帝桂冠……直到现在,他的照片还挂在学校的“名人堂”里,即使过去十几年,照片也未褪色。
之前他们学八十年校庆时,贺今朝还回到学校参加了呢, 他给母校捐赠了三间实验室, 又代表毕业校友发表演讲。
当时她就坐在台下,看贺今朝站在演讲台上,阳光洒在他身上,金光闪闪, 宛如神祇。
从那天开始,她就成了贺今朝的小迷妹。
她追星的事情,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父母是绝对不可能同意他沉迷追星的,至于她的同学……呵,不是她说,但是她的同学们实在没什么品位。
有人搞二次元,看什么打排球的打篮球的踢足球的动画片;有人喜欢玩游戏,开口闭口就是什么第四人格、恋与男朋友;也有人追星,但那些人居然追偶像男团!
切。
她可是堂堂正正的演员粉,最看不上那些搞偶像男团的了。
她家哥哥的实绩拿出来,那可是吊打一片的!
高考结束后,糕糕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手机,她立刻注册了一连串的社交账号,关注了圈内的头部大粉,又参加了几次线下粉丝聚会,甚至还去参加了电影路演!
路演时,她凭手速抢到了第二排的座位。当贺今朝出场时,她的双眼无法抑制地追随着他,她热切的目光让主持人有所察觉,在映后互动时,主持人特地选她提问。
糕糕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告诉贺今朝自己是他的学妹,还说自己今年刚高考完,希望能够得到贺今朝的祝福。
主持人立刻说:“这位小妹妹居然是一位高考生,还是贺老师的同校学妹!贺老师,不如你给这位学妹一个拥抱吧!”
于是,糕糕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晕晕乎乎地走上台,和她喜欢了三年的偶像,拥有了一个短暂的拥抱。
“学妹,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学。”
贺今朝的拥抱格外绅士,两只手仅在她的肩膀轻轻搭了一秒,就迅速离开。
那是世界上最短暂的一秒钟,也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一秒钟。
下台后,坐在她左侧的粉丝立刻问她,和贺今朝拥抱是什么感觉?
糕糕答不出来,她只能傻乎乎回答:“他好香啊……不是香水的味道,是那种很干净的阳光味道。”
“啊,他还是没变。”左侧的粉丝以一种非常熟稔地语气说,“他一直在用一款熏香,车里用,家里用,就连去剧组拍戏,酒店里也要用。”
糕糕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是超话里看到的吗?”
那位粉丝笑了笑,高深莫测地说:“姐妹,你是第一次追线下吧?追多了,这些事情自然都不是秘密了。”
这是糕糕第一次见到“经常追线下的粉丝”,作为一个solo追星的人,糕糕一直觉得自己消息不够灵通。她开心地加了那位大粉,对方成为了她列表里第一个非同学、非亲属的好友。
那位粉丝的微信名字叫做“老公我就算做鬼也要缠着你”,昵称阿缠。
认识阿缠以后,糕糕才发现,追星真的是一件又辛苦、又费钱的事情。
阿缠比她大一岁,今年大二,家境优渥,时常打飞机追星。贺今朝路演十天跑了十二城,阿缠就追着十天看了十二场,甚至连飞机都买的同一班。
糕糕羡慕地问:“你去了线下那么多次,贺老师一定已经认识你了吧?”
哪想到阿缠很生气地说:“我老公的经纪人脑子有病!防粉丝向防贼一样,我就想递个信,他都不让!我酒店和他们住在同一间,我在餐厅里蹲了几次,都没见到我老公下来吃过早餐,一定是经纪人不让我老公出门!”
不仅如此,阿缠还告诉糕糕,贺今朝的经纪公司从上到下都有问题。公司谈黄了好多合作,就连国际大导递的本子都敢拒绝,而且从不让贺今朝上综艺,经纪人一点都不会“撕”资源……林林总总数十条罪过,数都数不过来。
糕糕好心疼这位同担姐妹,但她却从没想过,一名正常的粉丝,不该买偶像的同程航班、住同一家酒店、蹲在餐厅等“偶遇”……
一个月前,贺今朝的线下活动暂停,虽然他的账号一直有在“营业”发动态,正常的合作代言还在进行,但阿缠已经好久没能从黄牛那里买到贺今朝的航班信息了。
“一定是公司欺负他!不让他工作!”阿缠气坏了,“我一个月没见到老公了,我要寡死了!”
阿缠决定,既然在公开场合见不到贺今朝,那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阿缠有一个追星认识的男粉朋友,他说自己的邻居的叔叔的小舅子在阿这亚高端公寓的物业公司工作,而贺今朝就住在那个小区里,甚至连几栋几层都知道。
那位男粉说,只要钱给够,就可以让物业经理把阿缠带进去。
有这种好事,阿缠立刻分享给了糕糕。
那笔钱不是个小数目,糕糕借口大学要提前交学费为由,从妈妈那里要了一大笔钱,和阿缠一起凑钱贿赂了物业经理。
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夜,他们三人换上保安的衣服,使用物业门卡,偷偷潜入了贺今朝的家中。
贺今朝的家,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漂亮、还要大。这里有着无敌海景,还有一整间的步入式衣橱。
糕糕忍不住站在落地窗前往下看,她幻想着,贺师兄站在这里时,会不会手捧一杯红酒,一边看《演员的自我修养》一边欣赏海景呢?
阿缠兴奋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她偷偷拿走了一件贺今朝在颁奖礼上穿过的衬衫,说要带回去做纪念。
男粉忍不住躺倒在沙发上,拿出手机左拍拍右拍拍,家中的每个角落都拍到了。
阿缠提醒他:“你拍可以拍,但是千万别发网上啊!要是被网上其他粉丝看到了,一定会骂咱们的。”
“放心我知道。”男粉浑不在意地说,“他们哪里是骂咱们,他们是嫉妒咱们呢。”
他们三人沉浸在潜入偶像家中的快乐之中,殊不知,他们的偶像本人就在现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说的每一句狂妄话、看到他们做下的每一件荒唐事。
密闭的储藏间内,凌宸掏出手机,在键盘上无声敲打。
@00:怎么办?要不要报警?
贺今朝摇摇头,回答:“怎么报警?若警察来了,你也会被发现的。”
凌宸咬住下唇,皱眉。
@00:总不能等他们闹够了自己走吧?你看他们那样子,幸亏你不常住,你要是常住,我都怀疑他们能躲在衣柜里。
“衣柜?那你是小看他们了。”贺今朝苦笑,“我之前认识的一位圈内朋友,他的私生粉直接钻在他的床下,他每天睡觉时,等于睡在私生粉的身上。那段时间他刚好在闭关创作,那个私生粉也没机会偷溜出来,就这样硬生生扛了三天,后来私生粉实在饿到受不了,半夜爬出来去厨房偷吃的,爬到一半晕倒了,才被他发现的。结果最后送医院抢救看病的钱,还是他出的。”
凌宸:“……”
贺今朝话音刚落,客厅里又闹腾起来。
“快看,酒柜里有一瓶没喝完的酒!”男粉兴奋地说,“你们想不想尝尝?”
“这会被发现的吧……”
“没关系,就喝一点点,不会被发现的!”
“四舍五入,这不是和我老公间接接吻了?”
“快找找红酒起子在哪里?”
凌宸:“……”
@00:这真是你家?不是他们家?
该说他们是胆大包天,还是没长脑子,又穿贺今朝的衣服又喝他的酒,这哪像是私生粉,这简直是当自己家了。
贺今朝气笑了:“我出去帮帮他们。”
凌宸一愣。
贺今朝:“帮他们找红酒起子。”
这几个人,真是挺没起子的。
凌宸赶忙拉住贺今朝的手,这时他也顾不得打字了,压低声音说:“注意安全。”
这出乎意料的叮嘱,让贺今朝即意外又感动:“小凌,我会注意安全的。”
“不,”哪想到凌宸摇了摇头,“你有什么好注意安全的?你现在这幅鬼样子,谁都没你安全。”
“……”
“我是说你注意一下他们的安全。”凌宸说,“教训人也不能太过分。这可是十五楼,要是他们仨慌不择路,直接跳下去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好好的休假变成临时加班。”
“……”
真是白感动了。
贺今朝半死不活地说:“行吧,我保证注意小朋友们的安全。”
下一秒,他便穿过储藏间,直奔向客厅。
客厅里,三人组窜上沙发,连蹦带跳。屋内所有大灯都被打开,完全不怕被人发现。毕竟现在是深更半夜,即使被人从外面看到灯光,也只会以为是这家的主人回来了。
他们每跳一下,沙发就在地板上滑动一寸,地板都被磨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借着酒意,他们又开始骂天骂地骂经纪公司,明明是一群小孩子,可他们用的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
贺今朝很想告诉他们:他作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若把工作上的一切不如意都归结到合作方头上,自己躲在后面却需要一群刚刚成年的小粉丝们替他“维权”,那他这个人未免太失败了。
而且,他也实在看不出,他们“爱”他和擅闯他的私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算了。
贺今朝叹了口气,有些道理只靠嘴巴说,是教不会的;只有当他们切切实实摔过一个大坑,他们才能学会。
“快来,咱们三个合张影!”那个男粉调出手机自拍模式,示意两个女生凑过来一起拍照。
“等等,我找个好角度。”
“那我要脸颊比心。”
“三,二,一——茄子!”
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贺今朝轻轻抬了抬指尖。
“拍完了!”男粉兴高采烈地说,“我连拍了好几张呢,快选选哪张最好看?”
糕糕和阿缠都围了上去,一起看向手机。
然而,当三人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时,却发现了怪异的一幕。
“怎么会有暗角啊?”糕糕说,“背景脏兮兮的,好黑。”
“是不是手指挡住摄像头了?”阿缠说,“咱们再拍一张吧,这次注意点。”
于是三颗脑袋又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拍下了一张新的合影。
可惜这一次,背景的暗影又扩大了。
那就像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从背景的角落升起,逐渐遍布整个画面。
“快看!”糕糕手指向照片角落,声音颤抖地说,“这里,这里是不是有一张人脸……?”
男粉鼓起勇气放大照片,果然在照片角落的黑雾中,看到一张凸起的人脸!人脸五官模糊,非男非女,双眸紧闭,面无表情,像极了日本传统的“能面具”。
他们下意识转头看向身后——可那里只有一整面干净的墙,哪有什么烟雾,哪有什么面具?
难道是他们看错了吗?
当他们转回头再次盯向手机时,照片中,那个神秘人脸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他们!
“啊!”
“卧槽!”
接连几声惊叫响起,男粉下意识扔下手机,两个女生也怕的抱住了彼此。
他们拍下的合影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张人脸,而且静态的照片突然动了起来?!这根本不科学。
过了不知多久,那个男粉才鼓起勇气,伸出脚踢了一下自己的手机。
“别,别碰它。”糕糕胆怯地说,“把手机扔远点儿。”
男粉不知该说是莽撞还是有勇气,在女生面前,他总是想好好表现自己。他深吸一口气,把掉落在地的手机捡了起来,然后猛地翻过来——
——照片清爽干净,只有三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没有黑烟,更没有什么诡异的人脸。
“刚才是、是咱们看错了吧?”男粉小声说。
“……”回答他的只有两个女孩的静默声。
就算一个人看错,又怎么可能三个人一起看错呢?
突然间,一道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划破了凝滞的氛围。
这道音乐实在太不合时宜,明明是轻松欢快的小甜歌,但是在空旷的客厅里左冲右撞,变得异常刺耳。
声音是从阿缠口袋里响起的,另外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重重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看清屏幕上跃动的名字时,她先是眼眸睁大,又迅速松了一口气。
“糕糕,是你的电话。”阿缠把手机上的来电人递给糕糕看,“你的手机是不是放兜里,碰到按键了?”
“啊?对、对不起。”听她这么一说,糕糕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她对手机用得还不熟练,应该是放在包中忘了锁屏,才会无意中拨通阿缠的电话号码。
果不其然,她掏出手机时,确实见到自己的手机自动拨通了阿缠的电话。
阿缠翻了个白眼,半是放松半是埋怨:“这大半夜的,你别吓唬人。”
糕糕不好意思极了,匆忙间想要挂断电话,可不知怎么回事,两台手机居然自动接通了。
当通话页面跳出时,阿缠的脸色难看极了。
“大姐!”阿缠恼怒道,“你有病啊,都说了让你直接挂断,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糕糕手里的手机也同步传递了她的声音。
【“大姐,你有病啊,都说了让你直接挂断,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糕糕语气弱弱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与此同时,阿缠手里的手机传出一道甜甜的笑声。
【“我听不懂人话,那你听得懂鬼话吗?”】
那道声音,和糕糕的一模一样。
糕糕浑身一震,下意识摇头否认:“不,不,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然而阿缠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是:【“嘻嘻嘻,和朋友打电话真的好有趣啊。”】
话音落下,糕糕的手机也自动播放气阿缠的声音:【“好无聊啊,咱们今天要去找什么乐子呢?”】
四下皆惊。
糕糕和阿缠捧着手里的手机,像是捧着两个烫手山芋。她们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轻轻的手机在这一刻几乎重达千斤。
女孩们的手不停颤抖,脸色如出一辙的苍白,大滴大滴地冷汗不停往下淌,短短几秒就浸湿了后背。
唯一的男粉震惊地后退一步,从刚才开始,他们三个人的手机就接二连三地出问题,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恶作剧的话,那只能是……那只可能是……
不等那个字冲出他的喉咙,两台手机的听筒同时传出咯咯笑声。明明是两个女孩自己的声音,但越是熟悉,越衬托得那阵笑声更加诡异。
在笑声过后,她们的手机同时静音黑屏,无论她们按什么按键,都不再有任何的反应。
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她们的幻觉,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她们的世界,又毫无征兆地消失。
不等她们反应过来,整个屋内的照明瞬间消失,就连电动窗帘都在同一时间合拢,遮住了窗外唯一的月光。
三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突如其来的黑暗剥夺了他们的视线,使得其他的感官变得愈加敏感。
下一秒,又一阵强光袭来——悬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无声开启,没有音乐,只有黑灰色噪点在屏幕上轻快的跃动。
沙沙的噪点明明在毫无规律地移动着,但若是盯着看久了,那些噪点仿佛有了生命,逐渐地汇聚、旋转,几乎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恍惚间,有一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嗔非嗔的脸从噪点中升起。
那张脸是如此眼熟。
定睛一看,那张脸明明是他们自己!
像惊恐的她,像颤抖的她,又像涕泪横流的他!
与此同时,一阵敲击声在黑暗寂静的房间内响起。
“咚,咚咚。”
“咚咚咚。”
那是,一阵近在咫尺的敲门声。
不在室外,就在这间屋内。
在哪里?
敲门声来自哪里?
在平时听来平平无奇的敲门声,现在听来仿佛催命的恶鬼,更像是死亡临近的丧钟。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三人惊恐的目光沿着房檐移动,追寻着声音响起的位置,直到目光同时落在一处。
——敲门声,来自电视机后。
噪点如波浪般涌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电视里跑出来。恐怖的生命在无声的怒吼,如针尖般刺入他们的大脑。
“啊——!!”阿缠惊声尖叫起来,可她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张大嘴巴,震动的声带仿佛本黑洞吞没,没有人格回声。
只留下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咚。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扔下一切,手脚并用地向着门外跑去,生怕再晚一秒,电视机里另一个自己就会降临在她身边。
慌不择路间,她甚至把沉重的沙发都撞歪了。
她顾不上疼痛的膝盖,继续向大门奔跑。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越来惊慌失措的不止她一人。
糕糕和那个男粉甚至比她还狼狈,逃离时连鞋都顾不得穿……
她们如三只惊慌失措的蚂蚱冲进电梯,拼命地按着关门键。
他们上来时,电梯每升高一层,他们内心的雀跃就越鲜明;可是现在,他们只想尽快逃离这里。
这套房子哪里有什么偶像的痕迹?这明明是狩猎者的巢穴,它用花蜜引诱贪心的虫子,等着尽情享他们的恐惧、懊悔与胆战心惊。
电梯门关闭的几秒钟,绝对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
终于,门轻轻合拢,不等他们放心地舒一口气,电梯瞬间陷入黑暗。
下一秒——失重感伴着黑暗骤然来临。
“救命啊!”
“放我们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当那三个人夺门而出后,这套被搞得天翻地覆的房子终于恢复了寂静。
头顶的智能灯光重新点亮,自动窗帘向两侧拉开,展露出窗外的海景。
不管人类有多吵闹,海洋永远是亘古不变的。
“咔嗒”一声轻响,隐藏在电视墙后方的秘密储藏间被推开,一道瘦高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青年的目光看向客厅落地窗前,贺今朝站在月色下,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他还以为那三个私生粉擅闯民宅,能有多大胆,哪想到稍微吓一下,就怕成那样。
凌宸问:“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当然没有。”贺今朝耸耸肩,“我把他们关在了全黑的电梯里,电梯会不停地上上下下,黑暗会加剧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手机没有信号,只有唯一一个电话可以向外求助——那就是110。当然,他们拨通电话前,就要想好怎么向警察叔叔交代他们做的混蛋事了。”
凌宸:“你确定这样的惩罚,能让那几个小孩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怎么可能?”贺今朝摇摇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叛逆、最是冥顽不灵,道理说一百遍也不会听。他们可能直到长大成人后能意识到错误,也有可能永远意识不到。
我教训他们,并不是为了让他们承认今天的错误,而是让他们记住明天的后果。”
贺今朝不是他们的家长,没耐心教他们遵纪守法的道理;但是,他可以帮他们体验违法犯罪的后果。
他们能够记住疼痛的滋味就足够了。
凌宸啧啧两声:“大影帝对粉丝真是好狠的心。”
“没有你狠。”贺今朝反过来揶揄他,“刚才你是怎么想出来敲门的?敲了两下还不够,居然一直敲、一直敲,那个男孩都差点吓尿裤子了。”
凌宸心想,他之前值夜班时,可没少看恐怖小说催眠,随便拿出来点小手段,不是轻轻松松嘛?
“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凌宸说,“我估计他们在电梯里撑不了多久,应该一会儿就会报警求救援。在警察赶来之前,咱们快离开吧。”
贺今朝欣然同意,他已经修改了房间外和电梯里的摄像头,把凌宸的痕迹从监控里完全抹掉了,唯一需要善后的就是家里被撞飞的沙发。
凌宸走到客厅沙发前,伸手正要推动沙发,忽然他眉头一蹙,眼睛盯住了沙发下的缝隙。
刚才那几个孩子跑离时,慌不择路中撞到了沙发。沉重的沙发挪动了一大截,露出了沙发下原本不见天日的一块空间。
柔软平整的羊毛地毯本应该延伸到沙发下,可当沙发挪开后,那里居然有着一整片被烧焦的痕迹!
而在烧焦的痕迹之中,几片黄色的纸片碎屑静静躺在那里。
凌宸伸手想要捡起它们,可它的手刚一触碰,那些纸片就变成了烟灰,泯灭在他的眼前
就在这一秒,贺今朝突然感觉一阵晕眩感侵袭了他,恍惚间,一阵回忆涌上脑海。
——他看到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分钟。
第32章
海浪声滔滔不绝, 窗外阴云蔽月。夜风呼啸,裹着无数雨点敲击窗棂,又狡猾地寻了一点空子, 最终冲破窗缝,吹开了整扇窗户。
男人原本正倚靠在沙发上看书,飞溅进来的雨水吹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抹开那滴雨水,放下手里看了几页的书, 起身去关窗户。
风紧雨急,他用了好一番功夫才把窗户重新合拢。他转身看向墙上的挂钟——七点五十九分。
他和经纪人约在八点半见面开会。
对于娱乐圈里的人来说,24小时on call实属常态,晚上开会并不少见。
这段时间男人一直忙新电影的线下路演,十天飞了十二城,好不容易得到两天空余, 可以来海边放松一下,结果还没休息够,经纪人就打电话告诉他要和他聊聊接下来的工作计划。
……好麻烦。
男人心底暗自叹了口气,第无数次想——真想把第一个发明“工作”这个词的家伙直接枪毙。
这世界上会有人热爱工作吗?
在外人来看,他的工作是多少人的梦想,好像他只有背背剧本拍拍戏走走红毯就够了, 每天光鲜亮丽地出现在镜头前, 被无数粉丝追捧热爱,根本不需要烦恼什么。
可实际上,他早已厌倦了现在的日子。
他的人生就是被一个又一个的剧组串联起来的;不入组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研读下一部要开拍的剧本。
没人知道, 真正的他其实存在于剧本和剧本之间的夹缝里。他扮演了太多人,拥有了各种各样的人生, 或是完美,或是落寞;只要站在镜头前,他就永远是那个样样完美的影帝,而不是他自己。
很多次,他在电影院里欣赏自己的作品时,整个人的灵魂像是从躯壳里抽离了出来,眼睛机械地盯着大屏幕上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确实很喜欢演戏,但他喜欢的只有“表演”本身,接踵而来的所有名利都让他厌烦。
之前他有个机会可以撕掉那些标签的——某个综艺导演邀请他去参演一场脱口秀,但是经纪人陈戈竭力阻止了他,理由是担心他上节目后会自毁形象。
他真是搞不明白。
脱口秀怎么就自毁形象了?他不过是自恋了一些,自我了一些,自信了一些,这世界上就没有他这样的“优信男”的生存之处了吗?
就算天塌下来,还有他这张帅气逼人俊美无俦的脸撑着呢。
越想越是烦躁,男人抬眸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
——七点五十九分。
奇怪,男人眉头微蹙:难道是他刚才看错了时间吗?
他困惑地回到沙发旁重新坐下。这张沙发他请专人订做,光是海运就耗时足足两个月,平日里他最喜欢躺在上面放空自己,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刚被柔软的皮质包围,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适。
这种感觉,是动物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昭示着危险即将来临。
男人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想要起身逃离这个危险之地,可不等他迈出一步,突然呼吸一滞——
——仿佛有有一只无形巨锤狠狠锤向他的心脏,把他整个人都钉在了牢笼里。
最开始,他甚至感觉不到痛,只感觉到麻木。麻木尚没褪去,足以让心脏爆炸的痛感席卷而来,从心脏为起点,向着四肢百骸传递。在那一刻,他甚至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无形的巨锤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他拼命张开嘴巴想呼救,可是连声音都被剥夺了。他的声音如此微弱,他的挣扎毫无作用,力气一丝丝地从他的体内被抽走,他想要扶住沙发,却又狼狈地滚落在地。
他不肯就这样放弃,即使跪倒在地,他也勉力用两只手支撑起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就在挣扎中被扯乱,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冷汗如雨,很快就洇湿了一小片地毯。
心脏的疼痛一秒重过一秒,有无数幻觉从他眼前闪现——他看到自己焦虑地原地踱步,拿着剧本排队等待试镜;他看到自己在数九寒天里拍水下戏,层层叠叠的古装戏服在水里荡开,他冻得牙齿发颤,上岸后却没人递来毛巾;他看到自己在饭局上逐一敬酒,身旁坐满了投资人和品牌经理;他看到自己在颁奖典礼上正襟危坐,可是在影帝桂冠落选的那一刻,所有镜头对准他,想要捕捉他的挫败表情……
……一层层的回忆缠绕住他,剥夺了他的最后一丝呼吸的力气。
终于,他的无数次挣扎自救后,力竭地倒了下去——
——他的心脏再也不会痛了,因为它已经失去了跳动了能力。
……
“今朝……贺今朝!你醒醒,你能听得见吗?”
一道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着,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
过了许久,贺今朝才茫然地睁开眼,他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苏醒,用了不少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小凌……?”贺今朝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毯上,屋内所有灯光都开着,让他没有错过凌宸眼睛里的关切与焦急。“……我刚刚怎么了?”
见他苏醒过来,凌宸终于松了口气。青年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
“我们把沙发搬开后,你突然就昏迷了。”凌宸心有余悸,“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
“鬼”是不需要休息和睡觉的。自从贺今朝变成这幅模样以来,每晚凌宸睡觉的时候,贺今朝都会自己去找乐子(比如和大巫通宵联机打游戏,或者刷一晚上的熊猫掰竹子的小视频),这还是凌宸第一次看到贺今朝失去意识的模样。
半透明的身影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无法触碰。凌宸原本以为自己见过太多逝去的生命,不会对此有任何心里波动;可是刚刚,他确实慌了阵脚。
“我昏迷了多久?”贺今朝揉揉额角。
凌宸:“五分钟。”
“五分钟?”贺今朝挑眉,“我还以为我昏迷了至少有半个小时。”
“五分钟还不够吓人吗?”凌宸没好气地问。
“不,我的意思是,我才昏迷五分钟你就吓成这个样子吗?小凌,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不会是以为我又死了一次,所以偷偷掉眼泪吧。”
凌宸脱口而出:“死人怎么可能再死一次?”
“所以你没否认你为我哭了?”
“……”凌宸觉得自己刚才自己的担心果然多余,贺今朝这幅活蹦乱跳的样子,恨不得能出门再跑铁人三项,“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别往脸上贴金。这世界上值得让我哭丧的人还没出生呢。”
凌宸拍拍屁股站起来,贺今朝转过头望着沙发下的那一滩灰烬,脸上满是凝重。
“这不是我的东西。”贺今朝说。
“当然不可能是。”凌宸叹气,“除非你有把抽过的烟蒂往沙发下面扔的习惯。”
刚才,凌宸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圈灰烬里有尚未烧尽的黄色纸片碎片,他一触碰,碎片就重新化为灰飞,贺今朝也因此陷入了昏迷。
不论怎么想,这些灰烬都太可疑了。
“我刚才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贺今朝低声道,“梦里的一切都很清晰,像是身临其境。”
凌宸立刻追问:“什么梦?”
“更准确的来说,那可能不是梦,而是我死前最后一分钟的回忆。”贺今朝目光幽幽,“场景变换了很多地方。我回忆起自己去参加公开试镜、冬天穿古装拍水下戏、陪投资商喝酒、参加颁奖典礼却没能获得最终奖项……”
凌宸恍然:“原来人死前,真的会走马灯想起很多事情。”
“不,小凌,你误会了。”贺今朝摇摇头,话锋一转,道,“从我出道以来,我接戏从来不需要参加公开试镜。”
“……?”
“我有奖项在身,百分之九十五的剧本都是直接递到我的经纪人那里,我看上了才会接。剩下百分之五,也是我直接飞到导演工作室,和导演本人面谈——从来都是我挑戏,不是戏挑我。”
贺今朝顿了顿,又说:“我拍过古装,拍过水下,但是从来没有穿古装拍过水下戏;我也没有参加过非公开的投资商晚宴;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提名过的颁奖典礼,就从没有空手而归的可能性。”
“所以小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在这一瞬间,凌宸浑身汗毛倒数,冷汗浸透衣衫。
“你的意思是,你确实看到了很多回忆,但是……”他停顿了许久,才游魂一样吐出那几个字,“……但是,那些回忆都不是你自己的?”
贺今朝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临死前,会看到这么多鲜明深刻记忆?那些记忆太真实了,不可能是编造的,绝对是亲身经历过的。
问题是,那些记忆没有一个属于他自己。
为什么别人的记忆会植入进他的脑海中?
贺今朝和凌宸面面相觑,又同时转过头,看向地毯上那捧灰烬。
看来,问题的谜底绝对和这些灰烬有关。
……
在天色将明之前,凌宸和贺今朝从楼梯间离开了这栋海边的观景公寓。
他们从楼梯间后门溜走时,恰好有两辆警车呼啸而过,停在了公寓楼下。警车顶部的红□□光非常刺目,投射在公寓楼的外墙,唤醒了一众看热闹的住户。物业经理拿着门卡站在一旁,心急火燎地扫码开门,带着维修员冲向了电梯。
凌宸摇摇头:“看来是你的私生粉坚持不住,打电话报警叫救援了。”
“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贺今朝啧了一声,“私生不算粉,就像咖啡也不能叫豆浆。”
他们避开他人,静悄悄地离开了。有这么多围观群众在,有人擅闯明星公寓的事情肯定瞒不住,明天热搜一定会很热闹。
当他们走到海边时,海平面上渐渐冒出了一点金橙色的光。光晕在海与天的交界处柔软地铺展、延伸,直到整片夜空都被晕染了一层浅浅的光,宛如花生酱一层一层地被涂抹在柔软的面包片上。
突然某一秒,一条小鱼从海洋里跃了出来,它的身体灵活地在空中打了个转,又定格在云层之上。
凌宸眨了眨眼: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小鱼,而是太阳。
日出时的海边聚集了很多游客,游客们急匆匆地奔向海滩,举起手机拍摄日出时的美。可是,手机镜头像素再高,又哪里比得上人类的双眼呢。
有些风景,只有印刻在眼睛里,才最清晰难忘。
汹涌的人潮擦过凌宸的肩膀,凌宸眯起眼望向阳光,而他身旁的半透明身影也侧头望向他。
明明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站在高楼之上,俯瞰这片沙滩,共同经历了许多意外之事;到了日出时刻,他们又光鲜地站在朝霞中,拥抱整片海洋。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共同欣赏日出,但这一次的日出,绝对会铭刻在他们心里。
忽然,贺今朝说:“小凌,谢谢你。”
凌宸:“嗯。”
贺今朝问:“你就这么问都不问地‘嗯’了?你不好奇我谢你什么?”
“这还用问吗?”凌宸淡定道,“从咱们相遇到现在,我做的哪件事不值得你感谢啊。”
贺今朝闷声笑了起来。
为了帮助贺今朝回忆自己的死因,凌宸冒着风险潜入他家。现在又因为贺今朝脑中莫名的回忆,凌宸还要陪他继续调查。一桩桩一件件,确实担得起贺今朝的这声谢谢了。
“好了,日出也欣赏完了,我肚子也饿了。”凌宸在阳光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海风吹开他身上宽松的T恤,露出一截劲瘦平坦的腰肢,“大影帝,你昨天说这边还有一个小面馆味道不错?不如早饭就吃那家吧。”
赶快吃完早饭,接下来,他们还有很多正事要做呢。
……
“叮咚——叮咚——主人sama,您有客人来啦!”
门铃声声不绝,正专心打塞尔达游戏的胡亦知手一拐,林克又又又一头撞死在野猪的尖牙上。
胡亦知一摔手柄:“呔!哪个狂徒,偏这时候来影响我!”
电脑桌旁,小仓鼠柴柴丸踩着滚轮飞快地奔跑着,一天能跑出二里地;可惜他这个主人实在太宅,每天微信步数不到三位数。
胡亦知连游戏手柄都舍不得放下,伸长脖子对着客厅喊:“快递放左边,外卖放右边,小广告直接放垃圾桶!!”
他话音未落,电脑屏幕之中突然浮现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下一秒,那双手“撕”开屏幕,从中探出一张半透明的人脸,浮在半空,冲他微微一笑。
“嗨,大巫,”那道人影语气熟稔,态度亲密,“好久不见。”
即使那张人脸俊美无俦、颇有天人之姿,但对于胆小如鼠的胡亦知来说,这突如其来的鬼影直接把他吓得心跳飚上一百八,宛如一只尖叫鸡一样,“嗷~”的一声喊了出来。
“有,有,有,有鬼啊——!!”
伴着他的尖叫声,他桌上的小仓鼠瞬间背毛倒竖,四只小爪子猛地一挣,直挺挺地从滚轮上掉了下来,落在桌上四脚朝天,浑身僵硬进入装死状态。
“啧。”浮在屏幕上的贺今朝被胡亦知震得大脑发麻,他揉了揉耳朵,整个上半身从电脑屏幕里钻出来,飘在半空中,低下头看向胡亦知,故作幽怨地问,“大巫,好久没见了,你的待客之道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啊。”
“贺先生,”胡亦知坐在椅子上,捂着被吓得咚咚乱跳的小心脏,“你的做客之道倒是越发不要脸了。”
贺今朝双手交叉在胸口,语气傲慢:“谁让你不给我们开门?”
胡亦知一听,立刻装作有事的样子,低头在桌上翻来翻去,翻得叮咣乱响,同时嘴里搪塞道:“我,我这不是在忙吗。”
贺今朝看了眼他电脑屏幕上的死亡记录,揶揄道:“哦,您是忙于研究游戏人物有多少种死法?”
胡亦知:“……”
啊,好气,又不能气。
恰在此时,客厅大门又一次响了起来,贺今朝指向大门:“小凌还在外面呢,大巫,麻烦你移动尊臀,为他开门,不能让他一直等着啊。”
胡亦知心想,岂可修!你动动手指就能把电子锁打开,干嘛非要折腾他这个肌无力的宅男啊。
实在没办法,胡亦知只能唉声叹气地从电脑前站起来,趿拉着拖鞋、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去给凌宸开门。
大门打开,风尘仆仆地凌宸出现在门外。
胡亦知“哎呀”一声,上下打量他:“凌哥,你怎么看着这么疲惫?”
他明明比凌宸还大上几岁呢,但自从上次得罪了凌宸之后,他在凌宸面前总是不自觉矮上一头,说话都变得谄媚了。
凌宸迈步进门,一旁的贺今朝很有眼力界儿的提前打开鞋柜,让一双拖鞋轻飘飘地落在凌宸脚下。
见他们两人的动作如此自然,胡亦知委屈地想,这对雄雄双煞真是把他这里当NPC家了,不打招呼就进门,而且一进门就开柜子掏东西,真是不讲客德!
至于他本人,在他们眼里宛如一个固定NPC,主人公们有什么剧情推进不下去了,就过来刷新一下他这个NPC,看能不能开启什么隐藏剧情。
胡亦知满脑子胡思乱想,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凌宸换好拖鞋,抬头时刚好看到胡亦知摸脑袋的一幕。凌宸问:“你头发怎么了,太久没洗头痒痒吗?”
“不不不。”胡亦知解释,“我就是摸摸头顶有没有发放任务的‘问号’。”
凌宸:“……?”
听不懂,可能是什么二次元的语言吧。
凌宸扔下书包,一屁股坐在沙发中,猛灌了几口水,才继续最开始的话题:“我昨天陪贺今朝回‘阿这亚’了,今早才赶回来。”
胡亦知好奇极了:“阿这亚?那个海滨度假区?”
“对,贺今朝在那里有套度假公寓,那里就是他的遗体被发现的地方。”凌宸用最简略的话概括了从昨天到今天凌晨的行程,“你说过,灵魂回到死去的地方,可能会想起自己死前最后的记忆,所以我就和他一起回去了。结果,我们在那里找到了这个——”
他拉开双肩背包,翻出一个里三层外三层裹了好几层的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里面粗糙的烟灰,他双手捧着,谨慎地送到了胡亦知面前。
“——大巫,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
在这一瞬间,胡亦知觉得自己头顶的问号猛地变成了叹号。
“天啊!”他惊叫,“你们找到了贺先生的骨灰!!!”
凌宸:“……”
贺今朝:“……”
凌宸转向贺今朝:“咱们走吧,我之前就觉得大巫他这里有点……”边说,他边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贺今朝对他点点头:“也是,怪我太心急,病急乱投医。”说着,男人就起身向着大门口飘去。
“等等等等等!”胡亦知赶忙拦住他们,“我刚才没戴眼镜没看清,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谁让凌宸一脸严肃地捧出一小捧灰,他工作性质那么特殊,胡亦知误会那是骨灰也在所难免嘛。
贺今朝叹口气:“大巫,我没有火化,所以这些灰烬并不是我的骨灰——这些是从我家里收集的。”
凌宸补充:“这些灰烬是在贺今朝死亡的沙发下面发现的。刚发现时,还有几片黄色纸片的碎片混杂其中,但是我一捧,它们就全部化为灰了。”
“黄色纸片的……碎片……黄色纸片的碎片……黄色纸片……”胡亦知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过长的头帘遮挡住他的眼睛,让他们看不清他的表情。
突然间,他猛地抬起头,迈步一冲,瞬间就从客厅里弹射回他的卧室。他一头扑在自己的书架上,翻箱倒柜许久,一边翻一边念叨:“奇怪,我记得我放这里啊……前年,啊不对,四年前我还用过啊……不会是我妈给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嫌乱给我丢了吧……啊,找到了!”
他眼前一亮,很快拿着一本厚重的《三步让仓鼠学会画符》教材回到了客厅。
胡亦知手忙脚乱地把教材翻开,露出里面夹着的七八种种类不同的黄纸。
黄纸有的很大,展开足有A2那么大;有的很小,被切割成窄窄一条;有的手感粗糙,像是乡下用的草纸;有的手感细腻,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
“凌哥,你仔细看看,这几种黄纸,有哪种像是你昨晚摸过的?”胡亦知问。
凌宸仔细辨认。他的工作性质特殊,每次举办葬礼时,有时候会遇到不同信仰的家属在葬礼上扔不同种类的纸钱,家属们扔的时候很痛快,但是打扫卫生的重担都留给了他们。故而,凌宸见过不同类型的黄纸,对它们的手感很清楚。
很快,凌宸就指向其中一张:“应该是这种,浅黄色,比较厚实、很细腻。”
“这种……”胡亦知的手指撵着纸张边缘,嘀咕起来,“……这种纸可不是用来做纸钱的。”
贺今朝追问:“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是专门用来写祭文的。”提起自己熟悉的领域,胡亦知的话多了起来,“这叫元书纸,已有近千年历史,皇帝每年元日祭天祭祖时,都要用这种纸书写祭文,所以才叫元书纸。它的制作工序极为复杂,选当年新生嫩竹,劈开取丝,漂浸一百天后,才可‘杀青’。”
凌宸敏锐地捕捉到熟悉的两个字:“‘杀青’?拍电影的那个‘杀青’?”
“对,娱乐圈拍戏用的‘杀青’就是取自这里,指的是制作元书纸里的一道独特工艺。”胡亦知看向凌宸手心里的那捧烟灰,“最主要的是,这种纸有个特点,燃烬后的灰烬不是灰黑色,而是白色。”
——白色,正是凌宸手里的灰烬颜色。
贺今朝面色凝重:“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用这种纸给我写了一篇‘祭文’,还特地潜入我家中,扔在我家沙发下?就是这篇祭文导致了我的死亡?但是谁会这么做?”
娱乐圈水深至极,即使贺今朝洁身自好,也不敢说自己在圈中没得罪过任何人。但即使得罪了,应该也是小摩擦,他实在想不出来,有谁与他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要用这种方式除掉他。
“这个……”一连几个问题抛出来,让胡亦知卡壳,他一个足不出户的宅男大巫,哪里能懂娱乐圈里的尔虞我诈呢?
就在此时,凌宸忽然开口提醒:“贺今朝,你的‘回忆’——”
胡亦知头顶的问号再次支棱起来:“回忆?什么回忆?”
贺今朝:“忘了说,我这次回到我的公寓后,脑海中出现了几段生前的回忆,但这些回忆都不是我的。”
“什么,不是你的回忆?岂可修,这么重要的关键剧情点你怎么不早说!”胡亦知眼前一亮,他扔下贺今朝和凌宸两人,飞奔回他的书房。
书房里,原本躺倒在转轮旁正伸着四只小短腿装死的小柴柴丸见到主人回来,立刻翻过身,吱吱叫着欢迎。
可惜胡亦知没空揉揉它的头。
胡亦知以最快的速度打开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调出了他之前运行过的占卜软件。这是他自己编程的软件,里面融合了星盘、卜筮、分析月相等等功能。
凌宸和贺今朝上次来胡亦知家里,就见识过他这个软件的复杂功能。那时胡亦知就承诺,要使用这个软件为贺今朝进行占卜,结果过了一个月,占卜结果也没出来,他们很有眼力界儿地没再追问,毕竟编程这种东西,运行得顺利与否全靠玄学。
胡亦知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乎要成为两道残影。之前他一直表现得脱线又不靠谱,但这一次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严肃认真的状态。
凌宸和贺今朝对视一眼,同时安静下来,并肩站在电脑旁,没有催问胡亦知又在搞什么。
过了许久,胡亦知双手一顿,按下回车键,电脑主机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运行声,滚烫的热度从机身散发而出,风扇转速达到最高。
在漫长的等待后,几段字浮现在屏幕之上。
“果然,”胡亦知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他振臂高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是我的软件bug!”
小柴柴丸被他的一惊一乍吓得,再一次躺倒装死。
凌宸忍不了了,赶忙问:“什么软件bug?”
胡亦知屁股下的座椅一转,一边看向他们,一边指着屏幕上的字解释:“你们记得吗,我上次用这个软件计算贺先生的命格,结果几次运行结果都截然不同。一次说他顺风顺水,直达顶峰;一次说他颠沛流离,就像乘坐过山车;还有说他最后要入狱;但是过一会儿又变成庸庸碌碌普普通通……我原本以为,是我的软件运行不准确,才会导致结果次次不同,但刚刚贺今朝说他脑海中多了几段不属于他自己的回忆——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胡亦知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人利用龟赞的手段,窃取了贺今朝的命格!”
凌宸:“……”
贺今朝:“……”
胡亦知眨巴眨巴眼,尴尬地问:“你们怎么不说话?被这个惊天大秘密吓到了?”
贺今朝清了清嗓子:“大巫,你刚才想说的是‘腌a臜za’手段,不是‘龟赞’手段吧?”
第33章
胡亦知好不容易拽了个高级词汇, 没想到两个字都只读了半边,纯属文盲。
他臊的脸红,磕磕巴巴道:“你们意会、意会一下!总之, 肯定是有人嫉妒贺先生,然后用了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和他换了命, 把他顺风顺水扶摇直上的命格抢走了,才导致他意外死亡。”
只不过下咒的人没想到, 贺今朝的命比想象中的更“好”,“好”到他死后并没有烟消云散,而是被粉丝们的爱意护住了灵魂不灭;又在停灵时遇到了和自己八字契合的(划掉)阴婚对象(/划掉)凌宸,让贺今朝拥有了在人间继续停留百天的机会。
凌宸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阵,问:“如果我们找到了那个偷走贺今朝命格的人,能不能把命‘换’回来, 让贺今朝复活?”
闻言,贺今朝有些惊讶地看了凌晨一眼,揶揄道:“小凌,我还以为你一心惦记让我早点投入轮回,好让你继承我的万贯家财呢。”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胡亦知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我能插句话吗?”
凌宸:“嗯?”
胡亦知:“换命这事非常复杂,不仅要找到那个幕后凶手, 还要一个能力强大的施咒者操纵符咒——理论上操作是可行的, 但是我不行啊。”他两根食指对戳,尴尬地说,“啊诺……我外婆要是还在世的话,她能帮你们完成, 可是这么高深的法术我没学过。”
胡家久居深山,法术向来传女不传男。如果不是胡亦知的妈妈响应独生子女政策只有他一个儿子的话, 也轮不到他来继承胡家的家业。
他毕竟是男的,身体硬件条件和胡家的祖传法术不匹配,很多东西只学了个皮毛,根本学不明白。
如果凌宸和贺今朝想把复活的希望寄托在他这个三流大巫身上,他真的是爱莫能助。
这个棘手的情况让凌宸眉头皱了起来:“你就没有什么堂姐堂妹?”
胡亦知委屈巴巴:“我要是有堂姐堂妹,也轮不到我当这个大巫呀。我外婆就我妈一个女儿,我妈就我一个儿子……”
“等等,你妈妈?”贺今朝忙问,“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你母亲?能否请她出手帮忙?”
三流大巫的母亲,总比三流要强吧。
“你说我妈啊?”胡亦知挠挠头,一脸为难地说,“我很久没和她联系过了,她很忙的,她在‘哈佛’闭关潜修。”
凌宸抽了抽嘴角:“我听过这个笑话——‘哈佛’,哈尔滨佛学院是吧?和你们胡家倒是专业对口。她闭关潜修什么,是遁地术,飞天术,还是隐身术?我们现在打扰她,不会影响她的道心,让她走火入魔吧?”
“不不不,真是哈佛,美国那个!”谁想,胡亦知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她在美国攻读她的第二个博士,好像叫什么Material Science Mechanical Engineering Master,翻译过来就是材料科学与机械工程博士。”
“……”
胡亦知忧愁地叹了口气:“我高考那年她在忙着申请博士,我考上大学了,她也拿到了哈佛的全额奖学金。她出国那天,我在机场哭得可惨了,但她说读博很快的,在美国的五年会是她七年异国求学路中最难忘的十年。
“我上次联系她是在今年年初,她说自己要闭关写博士论文,定稿了再和我联系。可是她去年,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都是这么说的……我掐指一算,她闭关都闭了五年了,毕业论文还没写完呢。”
凌宸:“……”
真好啊,真好。胡家明明走得是封建迷信的路子,结果胡婆婆唯一的女儿去读工科博士了,唯一的孙子搞赛博算命了……果然是新时代新风尚。
——那么问题来了,胡家指望不上了,还有谁能帮贺今朝复活?
凌宸很少把情绪挂在脸上,但到了这时,眉目间也难免露出一两分忧心。
见状,贺今朝扬了扬眉毛,暗示胡亦知:“大巫,小柴柴丸怎么一直躺着?它是不是困了?你不如带它回窝里睡觉吧。”
胡亦知难得聪明一回,他把装死的仓鼠往怀里一揣,脚底抹油就离开了自己的书房。当然,他临走前没忘记把书房门关好,还叮嘱他们:“老房子隔音不好,你们注意点儿影响哈。”
贺今朝:“……你还是操心你的仓鼠去吧。”
这个宅男大巫满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胡亦知走后,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电脑屏幕上的运算程序还在不停地跳动,展露出截然相反自相矛盾的几个结果。
凌宸面色沉沉地盯着那几行看不懂的代码,几乎要把电脑屏幕盯穿了。
“小凌,你要是想看电脑里爬贞子,我现在给你表演一个?”贺今朝轻飘飘地落到电脑前,一边阻挡住他的视线,一边作势要往电脑里钻。
凌宸无奈:“谁告诉你我要看了?”
“你不想看贞子,那你盯着电脑做什么?……啊我懂了。”贺今朝不慌不忙转过身,笑盈盈地问他,“小凌,你在为我着急吗?”
“你自己难道不着急吗?”凌宸反问,“你也听到胡亦知的话了,你本来可以一辈子顺风顺水,直达顶峰,却被嫉妒你的人害死。难道你就不想报仇、不想复活?”
“想啊,当然想。”贺今朝虽然如此回答,但语气照旧从容不迫,“但事情总要一件件做嘛。先说报仇,在这个圈子里,恨我恨到想让我死的人,可能没有几个,但是嫉妒我嫉妒到发狂的家伙,那就数不过来了,一一排查并不容易。再说复活的事情——”
男人顿了顿,自嘲道:“现在距离我死亡已经一个多月了,我早该被埋入祖坟了。按照你的专业知识,我的身体化成蚯蚓的肥料需要多久?”
“……”
“报仇肯定要报,但是我不想从坟头爬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块风干老腊肉。”贺今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感慨道,“是报完仇后就这样英俊的死去,还是丑陋的复活——我肯定选前者。”
凌宸又生气又想笑,他盯着贺今朝的双眼,想要看透他眼底藏着的真实想法。但贺今朝的演技太好了,凌宸实在看不透他,不知道他是故作无谓,还是真的把生死看开了。
凌宸直言:“贺今朝,我看不懂你。”
“我这本书,确实比较有深度,你需要细品。”贺今朝悠闲道,“爱上一本有深度的书,说明你品位不错。”
“……”凌宸呵呵笑了,“我说我为什么看不懂呢,原来你这本破书还包了五六七八层外封,脸皮确实够厚。”
复活的事情暂时放一放,现在的重点是第一道难关——究竟是谁偷走了贺今朝的“命”?
凌宸说:“你不是看到了别人的记忆吗?你把那几段记忆捋一捋,能不能从里面找出点儿头绪?”
贺今朝细细回忆。
他脑中多出的四段回忆,分别是试镜、落水戏、陪投资商吃饭以及颁奖典礼,可惜在这四段记忆里,周围所有人的模样都是模糊的,贺今朝根本无法锁定这究竟是哪个剧组、究竟是哪一场颁奖典礼。
线索就在这里断了吗?
不行。
贺今朝定了定神,沉下心,又一次沉浸到四段回忆当中。
他看到,自己坐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因为紧张手抖个不停,他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纸,那应该是试镜的飞页,可是飞页上并没有剧本名字;
他看到,自己落水后,如落汤鸡一般从冰冷的池塘里爬起来,立刻有场记跑过来,“咔嗒”一声打响拍摄尾板,可是无论如何他也读不懂拍摄板上的文字;
他看到,投资商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大屏幕上的招商PPT做得极漂亮,数字喜人,可惜全是空话套话,关键词一个没有;
他看到,颁奖典礼结束后,自己明明输了,为了面子,不得不在镜头前坐得笔直。偏偏有人不长眼,在这个时候跑来缠着他的经纪人,毛遂自荐:“您好,我是‘大笔一挥’剧本工作室的负责人,我们手里有一些不错的优秀原创剧本,您要是感兴趣的话……好的好的,不打扰您了,这是我的名片……啊,那加个微信也行……哦,也不方便啊……那,那我先走了……”他心烦意乱地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只见到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匆匆离开的背影。
贺今朝扶住额头,又一次从回忆中跌了出来。
再睁开眼,凌宸关切的表情映入眼帘。
“贺今朝,你又晕过去了。”凌宸语气严肃,“如果‘回忆’太伤身体的话,就不要再‘回忆’了。”
贺今朝笑了:“没关系,这次‘回忆’我收获很大,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
凌宸:“谁?”
贺今朝:“‘大笔一挥’。”
“大笔一辉,”凌宸下意识接出下联,“二笔星矢?”
第34章
“大笔一挥”是一家成立于三年前的编剧工作室, 编剧团队共有四人,皆为首都电影学院文学系剧本创作专业的优秀毕业生。代表作有:《妖君你别跑》《嫁给女皇的男人》《民国诡影》《想要和你谈谈谈谈恋爱》等多部竖屏剧、微短剧。
——以上,出自该工作室的官方微博认证信息。
顺带一提, 对方的微博已经许久没有更新,上次更新还是两个月前发长文控诉片方压榨编剧,克扣编剧费用, 又在开机时更换编剧,不给署名。
“看, 是你学妹。”电脑前的凌宸侧过头,看向贺今朝,“她们也是电影学院的。”
贺今朝“嗯”了一声,很可惜,他对这几位学妹没有一点印象。
电影学院每年的毕业生太多了,贺今朝读书那几年, 时不时离校拍戏,在学校的时间就不多;除了筹备毕业大戏那学期以外,他和其他学院的同学几乎没有任何联系。
凌宸又去电视剧评分网站搜索了一下这个编剧工作室的作品,评分最高六分,最低四点五,有些作品因为太糊了, 甚至没能在评分网站上查找到。
手机短剧的赛道和正规影视剧作品差异巨大。剧情快节奏, 虽然每集只有几分钟,但是一个反转连着一个反转,一个打脸连着一个打脸,一部剧能拍一百多集。这种剧近几年占领了下沉市场, 凌宸见过很多同事在休息时用手机追剧,追得不亦乐乎。
若这位学妹是写正规影视剧的, 贺今朝说不定还能通过他的人脉……呃,鬼脉……呃,总之,贺今朝有机会联系上她们;但她们是写手机竖屏剧的,说得直白一些,她们的工作在娱乐圈里实在“不入流”。
国内影视第一学府毕业的高材生,怎么会沦落到去写手机竖屏剧?这落差未免太大了。
贺今朝脑中多出来的那段回忆,恰好看到“大笔一挥工作室”的主编剧混入了一场颁奖礼,努力推销自己的剧本。看样子,这位主编剧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写作追求,一直在积极回到轨道上。
贺今朝若想找到加害自己的人,这位主编剧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如果能从她口中得知她去的是哪一场颁奖礼、又向哪些艺人的经纪人推销了剧本,那他离真相就更近了一步。
可惜,现在他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了,他不仅不知道那位主编剧叫什么名字,甚至连她的长相都没有看到。
“还是有办法的。”凌宸忽然想到,“现在大学都要统计毕业学生去向。别的人不知道,但是她们专业的老师肯定知道这个‘大笔一挥工作室’究竟是哪几个人。”
贺今朝顺着他的话往下思考,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可行的计划。
“只要能让我接触到学校老师的办公电脑,我就能从就业文件里找到她们。”
如此一来,前路明了——他们要去首都电影学院!
……
“啊,你们不留下来吃饭啊?”胡亦知听到他们说现在就要离开,顿时有些遗憾,“我刚点了肯德基呢,吃完再走吧。”
凌宸摇摇头:“夜长梦多,我们现在要赶去电影学院。”
“那可是在首都,你们怎么去啊?”对于胡亦知这个宅男来说,他就连上大学都没离开过本市,一想到要出远门他就犯人群恐惧症,只想在角落里阴暗爬行。
贺今朝回答:“我现在解锁了瞬移能力,可以带着小凌直接瞬移过去。”
“这么厉害?!”胡亦知被头帘遮住的眼睛迸射出崇拜的光芒,“最远可以移动多远啊,你这能力也太强了!”
“听他胡说八道。”凌宸没好气地打断他们,“我们坐高铁去。准确来说,应该是我坐高铁,他逃票。”
胡亦知:“……”
贺今朝有些遗憾:“小凌,你怎么这么诚实啊,我开个玩笑而已。”
凌宸反问:“那你怎么这么会演戏啊,骗人连眼睛都不眨。”
贺今朝:“我演技好不好,你这个粉丝不是最清楚了吗?”
凌宸见招拆招:“人年轻的时候,谁都会喜欢一些外表花哨的东西;等年纪大了回头看,就会发现华而不实,全是黑历史。”
“哈罗,打扰一下?”胡亦知打断他们的话,“你俩打情骂俏的时候能否注意这里还有一个steve呢?”
凌宸:“……”
贺今朝笑出声,在凌宸的眼刀飞出来之前,他赶快把他拉走了。
这座城市到首都不过两百多公里,高铁一个小时就能到。凌宸在手机上买好车票,胡亦知给凌宸装了一袋子的肯德基,让他上车慢慢吃。
因为凌宸是临时买票,坐票已经没有了,反正只有一个小时,他干脆买了站票,想着委屈一会儿也就到了。
哪想到这辆车上人满为患,就连过道里都是行李箱,凌宸在人海里挤了好久,才勉强在车身连接处找到一块空地。
他挤,贺今朝更挤。
贺今朝是“逃票”上车,他紧紧跟在凌宸身后,寸步不离,可即使这样,他也没能防住被路人从中“穿过”。“穿过”他的那些路人毫无所觉,贺今朝倒是黑了脸,像是一只毛都炸起来的大猫,又凶又委屈地蹲在角落。
凌宸见他吃瘪,没忍住说:“大明星受委屈了。”
贺今朝说:“你笑话我。”
“嗯。”凌宸也没反驳,“可惜你照不了镜子,要不然真想让你看看你脸上的表情。”
他话音刚落,突然余光里响起一片刺目的亮光。贺今朝对这种亮光反应敏锐,脱口而出:“有狗仔!”
凌宸:“?”
话一出口,贺今朝都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他生前确实被无数人偷拍过,他现在死了,还会有谁偷拍他?
案件很快告破,在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位置,一对打扮得像大学生的情侣正在吵架。
只见男生手里拿着一台拍立得,一张相纸从拍立得顶部“吐”出来,他的女朋友一边爆锤他一边骂:“你脑子进水了啦,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拍立得相纸很贵的,你就乱按快门!”
男生也很委屈:“我哪里知道它的快门这么灵敏啊,我就是对着那边练练取景而已,哪想到就真拍到了?”
男生口中的“那边”,正好就是凌宸的方向。
他按下快门时,只是单纯觉得取景框里的构图很美——晃动的列车中,一名身材高挑的青年双手抱臂,倚靠在车厢墙壁上;即使身边人声嘈杂,可是青年并没有被那些噪音影响心情,他悠闲又随意地站在那里,微仰着头看向半空跃动的日光,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拍立得相纸显影速度很快,十几秒后,青年的身影轮廓便勾勒在了小小的相纸中。
只不过,浮现在相纸中的除了青年本人以外,还有些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女孩的手指忍不住在相纸上抹抹,“这黑乎乎的一团是什么东西?不会是镜头脏了吧?”
黑乎乎的一团?
闻言,凌宸心里一动,走过去,直接说:“请问你们是不是拍了我的照片?可以把照片给我吗?”
女孩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偷拍的,我男朋友刚才在试相机……”
凌宸:“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只是对这张照片有兴趣。”
她男朋友赶忙把那张已经显影的相纸递了过去:“兄弟,不好意思啊,我就是一时手痒。不过我这张拍得挺不错的呢,看我把你拍的多帅!你要是在那些旅游景点拍照,一张拍立得至少要十五块钱呢。”
女生赶忙拉了拉她男朋友,呲他:“闭嘴吧你,还惦记着管人家要钱呢。是你把人家拍帅了吗,是人家本来就长得帅!”
凌宸接过相纸瞥了一眼,淡淡道:“是拍的不错。”他干脆把手里提着的那袋肯德基递给他们,“这两个汉堡我没动过,你们拿去吃吧。”
说完他不再废话,紧紧攥着那张相纸又回到了他原本的位置。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贺今朝已经窜到了行李架上,他坐在高高的行李堆上,如此随意的坐姿,却显得一派潇洒。
他笑话他:“小凌,你还说我自恋,我看你也蛮自恋的,居然还去要相片。”
凌宸没说话,调转手里的相纸,递给男人看。
随着相纸里的显相药水发挥作用,只见在凌宸的身影旁,一道黑色的薄雾般的影子,在半空中浮现。
那道黑影很浅、很淡,与车门外透进来的金色阳光纠缠在一起。
要是被别人看到了,恐怕会以为是那道黑影是镜头偶尔染上的脏污。
但若仔细看,可以在那道黑影里隐约窥见男人的眉眼与笑容。
——这绝对是这世界上,最英俊的“鬼影”。
贺今朝愣住了。
凌宸轻声道:“镜子和手机都无法捕捉你的倒影,但是胶片可以。”
这是贺今朝死亡之后,第一次看到别人镜头下的自己。作为一名演员,他永远被镜头追逐;但当他陷入死亡的怀抱之后,其他人的目光都消失了,他只存在于一人的双眼里。
贺今朝下意识伸出手,想碰一碰那张照片,可凌宸却像逗猫一样收回手,掏出钱包把那张照片塞了进去。
“还是我拿着吧。”凌宸说,“留个纪念。”
这段旅程结束之后,若贺今朝注定要走向死亡,至少……他们还有一张相片,永不褪色。
……
一个小时的车程很快抵达终点,他们下车时天色有些暗了。凌宸打车直奔电影学院,出租车沿着三环路缓慢行驶着,现在是下班高峰期,导航软件上一片红色。
凌宸多年前曾来首都旅游,但他选的时间不好,那时候正是暑假旺季,只给他留下了人多、热、景点难预约等等不好的印象。几年过去,京城给他留下的印象,还要再加一个拥堵。
他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忽然发现,这座城市里居然处处都是贺今朝的身影。
公交车站的广告灯牌,商场外的宣传大屏,写字楼顶楼的天幕广告……在那些荧幕中,贺今朝时而身着高订西装,时而佩戴着价值京城一套房的镶钻手表,时而纵马驰骋在草原上……屏幕里的他,如此完美,如此优秀,高高在上,他就是悬挂在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可望而不可及。
只不过——
凌宸转过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半透明身影。
男人懒散地倚靠在出租车后排,身体软绵绵地,几乎要从座椅里出溜到地上。他百无聊赖地在那里抱怨:“好~无~聊~~怎么~又~堵车~~~~~”
凌宸:“……”
他抽了抽嘴角,又一次看向窗外的广告牌。
户外巨幅广告里,男人一头黑发全部梳拢到后脑,衬衫微开的领口露出他健魄的身体,他眼神凌厉看向镜头后的芸芸众生,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祇。
凌宸:“……”
他又转回头,看向身旁的“神祇”。
只见那位“神祇”控诉:“小凌!咱们坐高铁才坐了一个小时,但是咱们在三环上堵了整整一个半小时了!小凌,小凌,你怎么不说话?”
凌宸:“……我睡了,到地方再叫我。”
要不然说,喜欢一个明星要离他的作品近一点、离他本人远一点;现在就是血的教训。
……
三环堵车慢如龟爬,凌宸在车上睡了三个觉,才终于熬到电影学院门口。
下车结账,打车费比高铁票前还贵。
京城啊京城,真是寸土寸金。
凌宸下车时特地要了打车发-票,贺今朝问:“要打车票做什么,你们单位还能给你报销?”
“给你当随葬品。”凌宸随口说,把小票和那张合影照片一起放进了钱包里。
电影学院的门禁一年比一边严格,贺今朝读书时,只要刷学生证就能进入;但近几年,出了好几起私生粉丝偷学生证的案件,所以学校在校门外增加了“刷脸”的机器。
当然,所有的电子产品在贺今朝的能力面前都不值一提。
凌宸跟在几名学生身后,排队“刷脸”进入校园。有了昨日冒险进入阿这亚公寓楼的经验,今天的凌宸镇定无比,他走近闸机,闸机机械音自动念出欢迎词——【表演系xx级,凌宸同学,欢迎回校】
凌宸面上不显波澜,在周围学生的瞩目中淡定地走进了校园。
“表演系学生?”凌宸轻声问,“我以为你会直接给我设置成教职工。”
贺今朝一口咬定:“我忘记可以设置成教职工了。”
凌宸:“幸亏周围没有其他表演系的,否则我肯定要露馅。”
“不会的。”贺今朝笑着说,“就算有,他们也只当自己是有眼无珠,连这么漂亮的师兄都不认识。”
电影学院的校园非常小巧,面积不大,几座教学楼紧凑地围绕在操场四周。他们到学校时,晚饭时间刚过,校园里有不少学生在散步闲聊,操场里全是一对对手牵手的小情侣。
贺今朝毕业多年,重回校园,十分怀念这里的一切。如果有时间的话,他真想带凌宸好好逛一逛他的母校。
他们学校是艺术类院校,面积又小,所以不像其他综合性大学一样,教学楼、办公楼各自分开。电影学院除了表演系独占一座楼以外,其他楼全部是院系公用的,楼宇下面几层是混合教室,上面几层就是各院系办公室。
贺今朝还记得,文学系的办公室就在A座八楼。
凌宸在他的指点下,脚步飞快地向着A座走去。进电梯,上电梯,一切格外顺畅,只不过,凌宸在七楼就停下了。
七楼以下全是一间一间的小教室,还有学生在教室上晚课。八楼的办公室凌宸上去太过冒险,毕竟这个时间肯定还有教师在办公室里加班,若是被撞见实在说不清。
“小凌,我一个人上去就好。”贺今朝叮嘱,“不过咱们不能离太远,太远的话会限制我的行动。”
他们之间那根看不到的“线”有距离限制,超过一定距离就会收紧。凌宸只是会觉得尾指疼,但贺今朝会实打实地觉得心脏被一圈圈缠紧。
他们若只隔着一层楼,影响不大。
贺今朝顺着电梯直达八楼,凌宸提前在七楼离开。
在他们的计划里,凌宸可以随便混进一间小教室听晚课,或者干脆找个空教室“自习”;可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当凌宸走出电梯间时,居然看到整个楼层灯火通明——靠墙角竖着两只剧组专用大灯,地上电线纠缠,还有数不清的杂物堆放在一起。
在电梯正对面,居然供奉着一座小小的“开机祭坛”,地上放了一桶炸鸡,上面插了三根线香。
几名穿着剧组T恤工作服的男生搬着苹果箱从一间教室里走出来,未关上的教室门里传来一个女生的怒吼:“那个xxx以为自己是谁啊??说放鸽子就放鸽子了??我好不容易和学院申请在七层拍摄,他一句身体不舒服就不来了?我租的摄像机一万块一天呢!!”
“导演,你消消气……”
“消什么气!他还没毕业呢就耍大牌!他又不是主角,就几句台词,来串个场还要收钱!没听说帮同校师姐拍毕业作品还要收钱的!”
“那现在怎么办,咱们的人和道具都就位了……”
“能怎么办?咱们这么大的电影学院,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表演系的男人不是到处都有吗,我现在到外面逮一个去!”
凌宸:“……”
他脚步一顿,转身就往电梯间走。
可惜电梯已经载着贺今朝向上行了,凌宸疯狂地按下行键,也没能把电梯召回来。
就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女生甜美的声音。
“——这位师兄,我看你长相清秀,气质不凡,请问你是不是表演系的呀?”
第35章
“——这位师兄, 我看你长相清秀,气质不凡,请问你是不是表演系的呀?”
身后的学妹步步紧逼, 凌宸演技实在没那么好,没办法演一个聋人。
凌宸在心底暗自叹气,转过身, 看向身后的女孩。
女孩留着一头靛青色的短发,报童帽斜斜扣在头顶, 左耳挂着一串耳环,印着剧组名字的T恤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又在腰间打了一个结,整个人看上去极具艺术气质。
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语气热情极了:“师兄,你是研究生吗?我是xx级本科导演系的Alex, 我正在拍我的毕业作品。有个角色来不了了,师兄你能不能帮我们客串一下啊?”
凌宸斩钉截铁回答:“你认错了,我不是表演系的。”
他想胡编乱造一个系,但觉得说摄影系、编剧系更容易露馅,干脆闭口不言。
哪想到凌宸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穿着剧组T恤的男孩就说:“师兄,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你刚才进校门的时候,我就站在你后面,我听到门禁系统说你是表演系的了!”
凌宸:“……你听错了。”
他转身要走,可那位名叫Alex的女导演一个跨步就拦在了他面前;几个剧组工作人员也顺势围在他身边, 让他想走也走不了。
Alex:“师兄,咱们都是学生, 你肯定知道我们攒一个毕业戏有多难。”她指向身旁五大三粗的摄影师,“他,摄影系的,被三个剧组晃点了,临开拍前才加入我们组。”又指向另一个瘦的像吗喽似的青年,“我们的全能灯光师,兼场务、兼司机、兼道具师……”紧接着是另外一个抱着画板的女孩,“她是动画系的,纯属被我拉来帮忙画分镜,一分钱没收。”最后终于指向自己,“我毕业戏的启动资金都是我寒暑假去给别人当执行导演赚的,今天要是拍不了,机器钱一天一万就打水漂了,师兄你行行好,几个镜头很快拍完的!”
抱着画板的分镜师:“师兄~行行好!”
瘦猴一样的灯光师:“师兄~帮帮忙!”
五大三粗的摄影师:“师兄~疼疼我!”
凌宸:“……”
他真是被这几个强买强卖的家伙气笑了。
若他真是个学生,若他的脸皮再薄一些,恐怕真的要在这几个人的起哄中硬着头皮接下这个工作了。
但他不是。
他是一条已经工作多年的老油条,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把不属于自己的工作甩出去,而且甩的干净漂亮不留痕迹,不论是领导还是同事都挑不出一点儿错。
想到这里,凌宸淡定道:“几位师弟师妹,我真的很想帮你们,但是很不巧,我还要去给院长跑腿送资料。”
Alex非要问:“哪个院长?”
凌宸:“郑院长。”
Alex:“咱们学校没有姓郑的院长。”
凌宸:“我说是正副的正。”
Alex:“……”她反应过来,失望地说,“师兄,你是在委婉的拒绝我们吧?”
凌宸回答:“看来我确实太委婉了,委婉到你们现在才听出来。”
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实在不想掺和小朋友们过家家。而且拍戏和别的工作不一样,专业性太强,虽然贺今朝给他编了一个表演系的身份,但是他一个素人在镜头前肯定会露馅的。
Alex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时间紧任务重,若不是之前的演员临时放鸽子,她也不会瞄上这位从天而降的陌生师兄。剧组开机,每一分钟都是在烧钱,她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找合适的演员了。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决定再争取一次:“师兄,我们这个角色戏份不重,只有几句台词而已,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而且这个题材很新颖,是讲中式梦魇的,就我所知,咱们学校还没有毕业生拍过恐怖题材,剧本很短,要不然你先看看剧本,说不定会有兴趣呢?”
说着,她干脆把那用订书器订着的几页纸塞到了凌宸手里。
凌宸很佩服她的执着,但他不想为这份执着买单。
他把剧本推回去:“我赶时间,不……”
话没说完,他就顿住了。
他手中这份薄薄的剧本,第一页用黑体大字印着剧本标题与作者。
——《低考》
——大笔一挥剧本工作室
居然是“大笔一挥”的作品?凌宸没想到,自己和贺今朝“潜入”校园想要找到相关资料,哪想到误打误撞,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她们。
凌宸的话紧急拐了个弯:“你们这个剧本叫《低考》?名字好怪,我只听过‘高考’。讲什么的?”
“就是取‘高考’的反义词,”Alex一见他有兴趣,立刻卖力推销,“故事讲的是一个女孩因为高考失利,承受不住压力,人生被困在了出分的那一天里。整个故事分成三个part,家长的期待、师兄的鼓励、朋友间的互相打探……这些事件不停地循环,纠缠着她,让她陷入了痛苦之中。”
凌宸没想到是居然这样的故事,刚才导演说,这是一个“中式恐怖”题材,他还以为是什么鬼新娘之类的,没想到居然是和高考有关的。不得不说,确实很中式,确实很恐怖。
“怎么想到拍这个题材的?”凌宸难得好奇。
Alex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为了考进电影学院,我复读了两年。第一年是专业课过不了,第二年是文化课没过,第三年高考才考中……说真的,我觉得我大学四年的时光,抵不上高考那几年。高考失利的痛苦几乎扎根在我的血液里了,直到现在,我晚上偶尔也会做噩梦,梦到复读、梦到高考、梦到出分。我时常觉得,我被高考困住了。”
她的笑容很苦涩,凌宸虽然没有复读过,但也能理解她的挣扎。
他安慰她:“我明白,痛苦不光要用深度衡量,也要用长度衡量。但是不管是长度还是深度,高考带给你的痛苦终究会愈合。当你考研考不上、考编也考不上的时候,就会发现考大学的痛苦很微不足道了。”
在场的所有大学生:“……”
“谢谢师兄的安慰。”Alex抖了抖嘴角,“下次不要再安慰了。”
凌宸铺垫了这么多,终于进入正题:“这个剧本是你自己写的吗?”
“不,”Alex摇摇头,“我只出了个idea,但剧本是戴师姐帮我写的——这个‘大笔一挥工作室’,就是戴师姐拉着她的三位室友们一起创办的。”
听Alex的意思,这位“戴师姐”应该就是剧本工作室的主要负责人了。
凌宸立刻追问:“那你肯定有她的联系方式吧?我觉得她写得很不错,以后有机会的话想和她合作。”
“有是有,不过……”Alex狡黠一笑,“师兄,你今天就帮帮忙客串一下吧。只要拍完这一小小段的剧情,我绝对把戴师姐的联系方式给你。”
……
这个短剧不长,只有十五分钟,需要凌宸客串的是其中一段在校园里的剧情。凌宸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大致扫完了剧本,了解了他要扮演的角色。
女主角“梦梦”因为高考考砸,周遭的压力扑面而来,致使她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
饭桌上,父母互相指责对方没有尽到教育孩子的责任,父母变成了黑洞一样的怪物,张开的大嘴足以吞噬掉她。
她飞奔逃离家中,从家中跑向学校,想要寻求帮助。可是梦中学校的走廊好长好长,长到她无论如何都跑不到尽头。
情急之下,她推开了一扇教室门,看到她暗恋多年的师兄正站在讲台上。
“师兄!”梦梦吓坏了,哭着求助,“救我!我爸爸妈妈变成怪物了!”
师兄抬起头看向她,清秀俊逸的脸上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梦梦,师兄会帮助你的。”
“你先告诉我,你考了多少分?”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忘记我们要上同一所大学的约定了吗?”
“你考了多少分?”
“你考了多少分?”
“你究竟,考了多少分?”
一声一声的质问直击女孩心中的阴霾,明明是最温柔的微笑,在这一刻却变得格外恐怖。
凌宸要扮演的,就是这位梦中的“温柔”师兄。
看起来没什么难度,只要不停重复“你考了多少分”就行了。
凌宸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幸亏分配给他的台词只有这几句,要是太多的话,他肯定要露馅的。
和他搭戏的女主角“梦梦”是一位真·高中生。小姑娘瘦瘦小小的,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梳着一个高马尾辫,在剧组拍摄的间隙坐在一旁的苹果箱上背英语单词,见凌宸来了,小姑娘放下单词本站起来,很有礼貌地问了声好。
凌宸向她点点头:“你好,我叫凌宸。”
梦梦:“凌老师好。”
Alex性格风风火火的:“化妆师呢?快来给两位演员老师上妆!”
凌宸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她口中的“演员老师”是自己。
真有趣。
他想,贺今朝平时在剧组时,也会被这么称呼吗?
这种学生剧组,往往是一个人被当成八个人用,剧组化妆师同时还兼任服装师。这位文体两开花的服装师(兼化妆师)忙得脚不点地,拿着化妆包急匆匆走过来:“导演,我实在忙不过来了,要不然你给他们画吧?”
“我?”Alex头大,“我只会给自己画,没给别人画过啊!”
服装师(兼化妆师)为难道:“这位新来的演员老师比咱们之前定的那位演员更高、更瘦,我现在必须抓紧时间给衣服改尺寸,要不然上镜不好看。”
Alex:“还有谁会化妆?对了,分镜师应该会画!”
分镜师的声音从隔壁教室传来:“导演,我只会画cos妆,不会画镜头妆!”
Alex:“……”
剧组这么多人,居然再找不到第二个会化妆的。
见状,凌宸主动抬手:“要不我自己来吧,我会化妆。”
Alex眼前一亮:“对哦,我差点忘了,演员都会给自己化妆的!不过凌师兄,你会画女妆吗?”她指了指旁边的小姑娘,“她的妆要淡一些,要符合她的年龄。”
“我会。”凌宸语气淡定,“但是我给别人化妆时有个习惯,别人不能坐在我面前,必须躺下,我才会画。”
Alex:“……啊?”
好古怪的习惯。
凌宸把教室里的几张桌子推到一起,示意梦梦躺在上面。他拖了一把椅子坐在梦梦头顶的位置,化妆工具在他手边一字排开。
梦梦本来就不是专业演员,又是第一次躺着化妆,她眼睛紧张地四处乱看,一不小心对上凌宸的视线,她脸一红,羞涩又慌张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凌宸拿着化妆刷的手顿住,“梦梦,你把眼睛闭上。我化妆的时候不习惯看到别人睁眼。”
梦梦:“啊?哦。”
她乖乖合拢双眼。
凌宸:“最好呼吸也放轻一些,我不习惯看到别人喘气。”
“……”
凌宸画过千千万万次妆,这次的客户和以往的都不同。不过转念一想,他都给“鬼”画过妆了,难道还怕给“人”化妆吗?
他动作麻利,先为女孩修好杂乱的眉形,再用遮瑕膏遮住她脸上比较明显的青春痘痕迹,最后往女孩脸上扑了一层粉底,涂了一层浅浅的唇蜜……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需要过多修饰,青春就是她们最好的化妆品。
前后不超过十五分钟,梦梦的镜头妆就画好了。
梦梦睁开眼,坐起身,拿着镜子欣赏自己:“谢谢凌老师,你画的真好啊!”
凌宸没接话,表情一时有些古怪。
Alex:“凌师兄,怎么了?”
凌宸:“没什么,我化完妆不习惯听到别人道谢。”
Alex:“?”
这位凌师兄的化妆习惯真奇怪:不习惯对方坐着,不习惯对方睁眼,不习惯对方喘气,不习惯对方说话……
这又不是给死人化妆。
不过Alex转念一想,演员嘛,都是有些古古怪怪的习惯的。
就拿他们学校的优秀前辈贺今朝来说,据说贺影帝拍戏前习惯靠墙倒立一分钟,说是这样能让血液流向大脑,更好的活跃脑神经。
虽然这个传闻没得到证实,但Alex觉得有八成可能性是真的。
给梦梦化完妆后,凌宸又简单给自己上了妆。给自己化妆比给别人化妆难多了,凌宸坐在镜子前研究半天,实在不顺手,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放在腿上画。
当他磨磨蹭蹭给自己画好妆后,服装师也拿来了修改好的戏服。
那是一套现在最流行的西装风格的高中校服,简单的白衬衫配上米咖色外套和同色系领带,穿在身上显得挺拔如白杨。
当他换好校服走出更衣室时,整个剧组都为之一静。
青年身姿挺拔,修改好的戏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劲瘦的身形;他眉目沉稳,气质素静,他明明站在人来人往的剧组之中,却没有被周遭的喧闹所影响,他眸光淡淡扫过众人,透出一股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导演,”凌宸忽然开口,“我换好衣服了。”
Alex这才“醒”过来,她匆忙和服装师一起走过去,围着凌宸转悠两圈,看哪里还需要更改。不过她左看右看,哪里都很完美。
凌宸有些不习惯地拉了拉衣领,他读书时,可没有这么好看的校服,他那时候穿最普通的运动服款校服,宽松似麻袋。女生流行穿超长裤,一定要裤脚拖地,走路时会把裤脚踩烂;男生一定要露出一截内裤边缘,内裤边缘还要印着英文字母。
毕业多年,凌宸再次穿上高中校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分外陌生。他今年二十五岁,刚踏入高中时才十五岁,他可以穿上十年前的校服,但是找不回十年前的自己了。
他想,影视剧里总有演员“老黄瓜刷绿漆”,顶着三十岁的脸去演十几岁的高中生。其实那些演员保养得很好,但眼神里的疲惫是掩饰不了的,再优秀的演技也遮不住成年人的市侩感。
凌宸侧头看向Alex,问她:“我穿高中校服,会不会显得年纪太大?”
“不会的。”Alex赶忙说,“本来剧本里面的人物设定,这个‘师兄’就是比梦梦大几级……哦一直忘了问,师兄你多大了?我一直师兄师兄的叫你,算上我复读的那几年,别把你叫老了。”
凌宸:“我二十五。”
“那确实比我大一岁。”Alex问,“你是研究生吧?”
“不是。”凌宸语气平静,“我是研究死。”
Alex:“……好冷的冷笑话。”
凌宸心想,这还真不是冷笑话,这是大实话。
演员就位、妆发就位、灯光摄影都到位,一切准备就绪,《低考》第二幕第三十三镜,终于要打板了。
……
八楼之行,比贺今朝想象的要困难一些。
再过几日就是学院教师组会,每个办公室里都有教师在电脑前写汇报方案,他们努力想把自己混子一样的教学日常写得花团锦簇一些,再把学生们屎一样的绩点伪装成一块尚且能入口的巧克力蛋糕。
贺今朝想要利用他们的电脑查资料,只能等他们的屎蛋糕制作完毕,而且还要想办法避开同办公室的其他人。
如此一来,他耗费了比想象中更长的时间,才潜入了文学院剧本创作系的办公内网。
他查找了近十年的本科生及研究生的毕业去向,如大海捞针一般捞了几遍,才在一段去年更新的毕业生就业表格里,找到了这个“大笔一挥编剧工作室”的名字。
戴亚男,学号2014xxx0312,毕业去向:大笔一挥编剧工作室
沈婷,学号2014xxx0313,毕业去向:大笔一挥编剧工作室(更新:后考入xx省xx部门公务员)
顾岚岚,学号2014xxx0314,毕业去向:大笔一挥编剧工作室(更新:入职aa游戏公司市场营销部,婚后成为母婴自媒体博主)
杨钥,学号2014xxx0315,毕业去向:大笔一挥编剧工作室(更新:出国深造)
这个表格由班长统计、汇报给学院辅导员的,毕业多年,每个学生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人都跳了两三次槽,向戴亚男这样“从一而终”的人少之又少。
贺今朝又调出学籍照片,一寸照里,女孩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眼里有光。入学时她填写的座右铭是:“我手写我心,我要成为国内最厉害的悬疑题材编剧!”
可惜毕业多年,她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而是一直在小成本竖屏剧里打转。
她身份证上的地址来自某北方城市,表格中并没有更新她现在的常驻住址,也没有她的联系电话。
贺今朝在资料库里转了一圈,几乎无功而返——他只知道了戴亚男的长相和姓名,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这样怎么可能找到她?
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其实并不是性格急躁的人,可是面对触手可及的死亡真相,却因为找不到关键信息而失之交臂的感觉,还是让他心中有些烦躁。
算了,总有办法,稍安勿躁。
贺今朝把电脑恢复原样,眼见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他不想让凌宸多等,决定就此返回。
之前他和凌宸约好,他在八楼找资料,凌宸在七楼等他,他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凌宸无聊不无聊。
他顺着楼梯缓慢飘下楼去,一边飘一边想着还能通过什么办法找到戴亚男的联系方式。实在不行,他就让凌宸陪他去一趟戴亚男的家乡,或者去联系她那个做母婴博主的舍友……
想着想着,贺今朝不知不觉就回到了七层,七层楼梯间大门紧闭,贺今朝向来视大门为无物,毫无阻碍地穿行过去。
一步迈入,寂静的楼梯间瞬间变成嘈杂片场,一道熟悉的响板声在贺今朝耳边炸响——
——“《低考》第二幕第三十五镜第六次,啪!”
随着打板声响起,贺今朝瞬间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抬眸一看,意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剧组之中。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地上满布长线,从摄影机后汇聚到监控器上;剧组各部门工作人员严阵以待,整个片场鸦雀无声。
类似的场景,贺今朝亲身经历过许多次。恍惚间,他甚至以为他的死亡只是工作太忙产生的幻觉,当熟悉的打板声响起时,他就再一次回到了摄像机前,回到了聚光灯下,要全力以赴下一场表演。
但很快,贺今朝就从那无用的幻觉中挣脱出来。他早已死了,他只是误入了一个学生作业的片场而已。
他环顾四周,注意到一位靛蓝色头发的年轻女生坐在监控器后,表情肃穆,她一手拿着剧本,另一只手紧攥着对讲机,她应该就是导演了。
摄影师肩上扛着沉重的相机,镜头跟随在一名穿着校服的女孩身后,快速向前推进着;走廊里回荡着女孩急匆匆的脚步声,她脸色惊慌,从走廊这边一直奔向那边。
摄影师、灯光师、收音师举着设备紧紧跟随着她,直到她撞开一间教室的大门,脸色煞白地冲了进去。
教室里,一名身穿校服的青年站在讲台上,抬手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印记。
见女孩闯进来,他不慌不忙地放下黑板擦,略有些惊讶地转过了头。
“师兄,救救我!”女孩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我爸爸妈妈变成怪物了,他们要吃掉我!”
被她求助的青年淡淡一哂,眼神透着一丝置身事外的淡漠。
“梦梦,别害怕,师兄会帮助你的。”
“你先告诉我,你考了多少分?”
“噗、哈哈哈……”贺今朝看着监控屏幕里出现的熟悉身影,实在忍不住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大笑。
原本心底的阴霾被一扫而空,他真是没想到,他不过离开了一个小时而已,他的小凌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镜头里的男主角。
毕竟是第一次演戏,凌宸的演技有些生涩,念台词时有些干,面对镜头特写时,他总会下意识地躲避镜头。
这些小小的毛病汇聚在一起,贺今朝不仅不觉得他有问题,反而越看越是欢喜。
怎么办啊,小凌真是太可爱了。
第36章
镜头推近, 少女惊恐的表情占据了整个画面。她颤抖着想要喊出什么,但她声音嘶哑,唇瓣无声开合,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吐出来。
“——cut!”
Alex拿起手边的对讲机,为剧组按下了暂停键。场务立刻拿起响板走到镜头前,敲响尾板。
镜头中的小姑娘瞬间泄力, 她有些尴尬地甩了甩辫子,看向站在对面的青年:“对不起, 凌老师,我又忘词了。”
凌宸摇了摇头,安慰她:“没关系。”
Alex从监控器后走出来,走进拍摄教室:“梦梦,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饰演梦梦的女孩赶忙点头:“那我再去背背台词,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梦梦羞涩地拿着剧本快步离开了, Alex转向凌宸:“师兄,你也去旁边休息一下吧。”
可是她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只见凌宸有些怔愣地看向她,更准确地说,是看向她身后。
凌宸个子高,Alex个子矮,他的视线几乎直接越过她的头顶, 落在她身后的某处。
Alex莫名地转过身去——她身后除了墙角的一株植物什么都没有——又转回来:“师兄, 师兄?你在看什么?”
凌宸这才回答:“我刚才看到一只虫子飞过去了。”
“虫子?”
“对,很烦人,不停地嗡嗡嗡,嗡嗡嗡。”
Alex下意识一抖, 拍了拍身上,生怕那个不知名的大虫子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 她总觉得后脖颈痒痒的,不行,她要赶快去找闺蜜帮她看看,是不是有虫子落进她衣服里了。
导演离开后,其他工作人员也抓紧空闲休息一会儿,摄影师和灯光师溜达出去抽烟,道具师和服装师去隔壁教室吃外卖披萨,片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凌宸一个人。
或者说,这里不止凌宸“一个人”,还有某个不是人的家伙,在笑盈盈地望着他。
那个不是人的家伙抬起两只手,在身侧呼扇,嘴里发出怪声:“嗡嗡嗡,是哪个凡人看到了我?”
见左右无人,凌宸立刻抄起手边的剧本扇他:“哪来的大扑棱蛾子,惹人清净,信不信我把你扇下来。”
“哪有我这么好看的飞蛾?”贺今朝躲都没有躲,那薄薄的剧本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掉落地面,他故作委屈,“我至少也是一只蝴蝶吧。”
“行吧,看走眼了。”凌宸耸肩,“原来是自恋的花蝴蝶。”
贺今朝放下胳臂,不再同凌宸开玩笑:“小凌,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你怎么演上戏了?”
一提起这事,凌宸就满腹牢骚:“还不是你突发奇想给我弄了一个表演系的身份,结果莫名其妙地被抓了壮丁……你呢?你查的怎么样了?”
贺今朝有些挫败地叹口气:“时间紧,我只在系统里查到了‘大笔一挥工作室’的创办人,看学号应该是同一寝室的四个女生。有三个人后期都离开了工作室,只剩下一个叫戴亚男的还在苦苦支撑。可是学校的联络簿上没有她现在的地址和电话,如果想找到她,恐怕要回她家乡一趟。”
“不用那么麻烦。”凌宸指向手里的剧本封面,“你说的那个‘戴亚男’,应该就是我们导演口中的‘戴师姐’。”
贺今朝这才注意到,凌宸手里的剧本封面,居然印着大笔一挥工作室的名字。
凌宸说:“Alex,就是那个青色头发的导演,她说只要我能客串她的毕业作品,她就把戴师姐的联系方式给我。”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同意拍戏。”贺今朝恍然大悟,他早该知道,凌宸最讨厌抛头露面,连之前在单位拍综艺他都故意躲着摄制组走,又怎么会突然同意拍摄一部学生短剧呢。
贺今朝饶有兴趣地问:“拍戏的感受如何?”
“我的感受就是……这个工作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就能完成,没想到镜头后还有这么多人。”
凌宸实话实说。
虽然他之前就知道,镜头后的工作人员肯定比镜头前的演员多,但是当他真的站在聚光灯下时,才发现一部作品的诞生,居然是这么多人共同付出的结果。
拍戏和拍综艺不同,之前拍摄《一往无前的劳动者》时,电视台派出的综艺团队人数不算多,而且那些工作人员大多跟在郑霖霖身后拍摄,只在最后遗体告别时才多拍了凌宸的镜头。
与之相反,这次拍戏时,凌宸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么多人围住。镜头前只有和自己对戏的女演员,镜头后却有一双又一双的眼睛。
他的每一个动作,他的每一句台词,他的每一次转身,都备受瞩目。
当导演的“action”响起时,凌宸仿佛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化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真可怕啊。
凌宸想,这只是一个学生剧组,镜头后的工作人员已经是最精简的状态。而贺今朝参与的那些大制作,镜头后的拍摄团队往往有上百人之多,他是怎么在几百人的注视下,奉上那样精湛地演出的呢?
“你一个人和遗体守夜,你不害怕;现在这么多活人陪着你拍戏,你倒是紧张了。”贺今朝看出他的拘谨,故意开玩笑,“怎么样,需不需要大影帝的突击大特训?”
凌宸爽快点头:“需要。”
“咦?你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向我求助了?”贺今朝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以凌宸的性格,肯定会拒绝他的援手呢。
“术业有专攻,我擅长整理遗容,你擅长拍戏。”凌宸坦荡荡,“说吧,让我怎么配合你?”
……
“Alex,我真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隔壁的教室里,灯光师一边抽烟,一边小声同导演嘀咕,“这个凌宸……你们从哪儿找来的啊?”
Alex身边还有其他几位主创同学,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隐约都猜到灯光师要说什么了。
Alex回答:“就是在楼道里遇到的,他说他是xx级表演系的,咱们剧组实在缺人,就把他叫上了。”
“他真的是表演系的吗?”摄影师开口,“他在镜头前的表现,太像一个素人了,感觉从来没拍过戏。唯一的优势是他不怕镜头,不像其他第一次拍戏的人,会在镜头前紧张。”
“那个,我也想说一句。”服装师弱弱举手,“我认识几个表演系的朋友,我刚才把凌宸的照片给他们发过去,他们都说不认识他。”
话说到这里,大家都安静下来。
“小陈,你不是说在大门口看到凌宸刷卡,听到刷卡机报他是表演系的吗?”有人问。
名叫小陈的人是剧组场记,他挠了挠头,尴尬道:“呃,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
“你们没人觉得,这个凌宸出现的太巧合了吗?前面一个演员撂挑子,他就刚好出现在电梯间?”
“他如果不是表演系的,那他是哪个系的?”
“他真的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
“我给他递道具的时候,他的手好冷……”
“他的脸不抹粉底都很白,像是从来没见过阳光。”
“刚才Alex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没看Alex,而是看着Alex身后的半空,还说是看到虫子。”
“我听说,咱们学校以前是坟场。”
“据说几年前,有位师兄因为毕不了业延迟,一时想不开就从教学楼跳下去了!”
“导演,你说句话啊导演……”
“停停停!”Alex赶忙做了个暂停手势,“你们能不能正经点!咱们虽然拍的是恐怖短片,可是你们真相信一部学生短片能招来鬼啊?还有,咱们学校可是在北三环,怎么可能以前是坟场啊?”
就在Alex努力辟谣之际,分镜师忽然“哎呀”一声,抖着手指向他们身后的监控器:“你,你们快看!”
监控器是剧组的常用设备,它和摄影机紧密相连,摄影机拍下的每一帧画面都会如实同步到监控器上,方便导演掌控全局。
刚才摄影师离开片场时,忘记关掉摄影机,所以摄影机一直在兢兢业业的工作,把它拍摄下来的每一帧画面,都传送过来。
众人顺着分镜师的手看去——小小的监控器中,可以清晰看到隔壁教室里,青年正站在无人的角落,与空气谈笑。
他时而点头,时而说话,时而倾听,时而面露微笑。
仿佛有一个看不到的“人”站在他对面,和他聊天。
所有人:“……”
一瞬间,大家脑海中闪现出片场里的种种怪事。
片场永远是怪谈最多的地方,拍戏不能穿红衣、开拍前要敬三牲、拍夜戏要上香等等规矩,都是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就算是再信奉唯物主义的人,进了片场也不敢口出妄言。
“导演,你记不记得凌宸师兄给梦梦化妆的时候,让梦梦躺下来?”化妆师小声提醒Alex,“什么‘人’会这么化妆啊,除非他是,”化妆师深吸一口气,“除非他是‘哥吾诶’——”
“‘哥吾诶’——‘给’?”一道童真的女声在人群后响起,饰演梦梦的少女好奇地挤进人群,脑袋后面的马尾辫一甩一甩,“导演老师,你们在聊什么呀。你们说凌宸老师是‘哥吾诶——给’?啊,原来凌宸老师是‘给’?!”
众人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抽烟的摄影师被呛到抬不起头,道具师望天,灯光师瞧地,分镜师研究窗外的乌云,谁都不敢接话。
梦梦见众人这幅欲盖弥彰的样子,更好奇了。
“你们别当我是小孩,我都十七了,就比你们小几岁!不就是‘给’吗,我关注的好几个网络主播都是呢。你们艺术学院,肯定更多‘给’!”
“咳咳咳咳咳……”Alex尴尬道,“梦梦,我们没说凌宸师兄是‘给’。”
梦梦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双眼,义正辞严地说:“我都听见你们背后蛐蛐人了。因为凌宸老师化妆化的好,你们就说他是‘哥吾诶——给’,你们这是刻板印象啊。”
她对凌宸印象很好,刚刚她因为忘词NG了两次,凌宸都很和善,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Alex很想告诉她,“哥屋诶”拼出来的真不是“给”,是“鬼”。
幸亏高考不考汉语拼音,要不然以梦梦的拼音水平,这语文估计要不及格。
Alex用尽三寸不烂之舌,才终于安抚好这位小演员,她对天发誓自己对凌宸的性向没有一点鄙视之意,不管他是不是精于化妆的美妆gay,她都不会对他区别对待。
“你说真的?”梦梦终于露出了笑容,“那咱们继续拍戏喽?”
“继续拍戏、继续拍戏。”Alex承诺,“天大地大,拍戏最大。”
甭管凌宸是鬼还是给,既然进了她的片场,那就必须拍完这一幕才能走。
……
二十分钟的休息结束,Alex再次坐到了监控器之后,一切好像恢复了原状。
可是,除了镜头前的凌宸以外,没人知道片场所有人都共享着同一个惊天大秘密。
随着“Action!”声响起,刚才切断的拍摄重新开始。
镜头跟在梦梦身后闯入教室内,又聚焦到讲台上那个穿着校服的年轻人身上。他站在黑板前,白净的指尖紧紧捏住一支粉笔,落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他的字体挺拔、隽秀,如他本人一般。
女孩推门进入的声音惊动了他,青年不慌不忙地放下粉笔,侧头望了过来。
就是这么一个抬眼、一个凝眸,看似平常,却让坐在监控器后的Alex忍不住“咦?”了一声。
身边的场记小声问:“导演,怎么了?要喊cut吗?”
“不,不用。”Alex喃喃道,“刚才凌师兄的演技还很生涩,怎么突然一下就开窍了?”
明明之前拍摄时,他还像个素人一样;怎么现在突飞猛进,眼神、台词都有了质的飞跃?
就像是……有一位看不到的“老师”给他做了特训似的。
Alex想起刚刚看到凌宸在片场里和“空气”说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会是什么“演技之魂”、“影帝之鬼”一类的东西,在向凌宸传授秘诀吧?
她并不知道,当她屏气凝神盯着监控器时,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就坐在她身旁,得意地看向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学生。
贺·演技之魂·影帝之鬼·自恋之蝶·今朝想——有他这样的好老师在,凌宸演个学生作业,那不是小菜一碟的事情?
第37章
凌宸本来就聪明, 贺大影帝稍加点拨,他在镜头前的表现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堪称一句神医神疗效。
梦梦也没再忘词卡壳, 两个人对戏流畅,除了中间Alex叫停指点了两次以外,接下来的拍摄实在顺利得不得了。
《低考》的剧情非常简单, 在这个由分数搭建的循环噩梦中,困住女主角的不仅是高考失利, 更是家人、朋友、老师的期待。如何用镜头语言表现出这种期待,与期待背后的步步进逼,让观众感受到那种迫在眉睫的紧张感……这就非常考验导演的功力了。
灯光师反复调节灯光,几盏不同颜色的大灯照在凌宸脸上,呈现出不同的人物形象;摄影师尝试从不同角度捕捉他的表情,记录他的眼神与动作……凌宸终于切身体会到, 原来拍戏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
简单两页的台词剧情,他们居然拍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时钟即将跨过零点,这一整晚的拍摄才结束。
“小凌,恭喜杀青。”一直守在导演旁边的贺今朝起身向着凌宸飘了过来。他装作手里捧着一个什么东西的样子,递到凌宸面前, “来, 这是送你的。”
凌宸盯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你送我什么东西?空气?”
“这是花啊,杀青的手捧花。”贺今朝装模作样地低下头,欣赏自己怀中的“花”,又从中抽出一支“花”, 手指捏着花枝送到自己鼻子前,轻轻嗅闻, 仿佛真的陶醉在了手捧花的香气之中。
他这段无实物表演纯属即兴,一举一动好似真的有一束花在他掌心之中,若是在课堂上,这段无实物表演完全足够拿去当标准教材了。
凌宸刚想嘲笑他“随地大小演”,可是话没出口就停住了。他想,贺今朝生前如此热爱演戏,死后重回剧组,看到师弟师妹们为了一部剧如此用心,贺今朝一时技痒也能理解。
算了,大影帝也怪可怜的。以前贺今朝演戏是给所有喜欢他的观众看,但是现在贺今朝演戏,观众只剩下凌宸一个了。
——想到这里,凌宸就难免心软。
于是,凌宸伸出手,笨拙地从贺今朝手里接过“花”,很给面子地说:“谢了。”
贺今朝笑意入眼,又重复一遍:“恭喜凌老师杀青。”
在娱乐圈里,任何人都是“老师”。凌宸客串这个学生剧,一会儿被人叫师兄,一会儿被人叫老师,辈分全乱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新称呼,但是从贺今朝口中吐出“凌老师”三个字时,他莫名觉得耳朵一热,叫得他心跳都乱了一拍。
另一边,导演Alex和摄影师正在监控器后确认最终素材。
摄影师的声音几乎含在嘴里,用牙缝说话:“导演导演,你快看,凌师兄又在和空气说话了。他,他还从空气里拿了什么东西!他是不是抱着一个球啊,不对,难道他抱着的是一个看不见的人头?”
Alex撇过头不敢去看监控器里的画面,两只手捂住监控器,碎碎念:“非礼勿看你懂不懂?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离开片场就把摄像机关了,有些东西咱们不该看就别看!”
几位主创围着监控器小声蛐蛐了一阵,愈发怀疑这位从天而降的师兄根本不是人了。
另一边,和凌宸搭戏的梦梦早就困到睁不开眼了。她的家长早早在片场外等她,要接她回去休息。
“导演老师、灯光老师、摄像老师……大家明天见。”梦梦跟在家长身边,乖乖地与大家挥手告别。最后,她又走向凌宸,期待地问,“凌老师,咱们之后还能见面吗?”
她是女主角,整部短片由她的视角串联起来,未来还有好几场戏在等着她
凌宸放下手里的“花”,重新拿起手边的剧本:“很遗憾,我的剧情只有今天一天。”
如果不是为了套取编剧戴亚男的联系方式,他根本不会参与到这个学生剧组中。
梦梦一听凌宸要走了,脸上顿时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虽然只合作了一次,但凌宸在她心里的评分可不低。她NG时,他也没生气,表情淡淡的,不像她之前合作的某些老演员,总是仗着年纪大教育她。
梦梦十分笃定地说:“凌哥,今天和你合作真的很开心。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知名演员的,未来我肯定能在电影院里看到你!”
凌宸:“……借你吉言。”
当演员他是不指望了,他觉得现在的工作挺好,福利齐全赚得也不少,最主要是体制内,可以踏实干到五十五、啊不对,延迟退休,他可以干到六十五岁了。
梦梦走后,留在片场的工作人员们都忙着收拾道具。Alex向学校打了不少申请,才被允许今晚在教学楼内拍戏,他们要尽快把片场恢复原样,才不会耽误明天的正常教学。
凌宸无事一身轻,去隔壁更衣室换下了身上的戏服。
贺今朝心中可惜,他觉得凌宸穿英式校服特别好看,比他穿单位的制服好看多了。他们单位的制服是纯黑色的西装,看上去死气沉沉,显得整个人都很阴郁;拍戏时的戏服,虽然也是西装款式,但是衬得人挺拔又干净。
也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机会,看凌宸穿更多款式的西装。
凌宸还是更喜欢自己的便装,纯白色的T恤没有一点图纹装饰,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舒服又简单。他换回自己的衣服后,就去和Alex道别。
Alex见他走过来,吓得一激灵,但还是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对他道谢:“师兄,如果不是你帮忙救场,我们今天的戏真的要开天窗了,租一天摄像机要不少钱,更难的是借教学楼拍戏。”
凌宸看出她表情不自然,但他以为她是忙了一天太累了,根本没多想。
凌宸说:“你们拍戏真是辛苦了。不过,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你是不是应该也应该守承诺了?”
Alex:“什么?”
她完全忘记了之前答应过的事情。
凌宸点了点剧本封皮上的“大笔一挥编剧工作室”:“我需要戴亚男的联系方式。你说过我帮你拍完这部短篇,就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
Alex恍然:“等等,你怎么知道戴师姐的全名?”
凌宸发现自己说漏嘴,干脆开了个玩笑搪塞过去:“因为我能掐会算。”
Alex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这位神秘师兄掐算几下,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都掐算清楚了。
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把戴师姐的联系方式给他,现在想想,凌宸对戴师姐未免太关心了!哎呀,她如果就这样把戴师姐的联系方式给了她,不会害了她吧?
想到这里,Alex眼珠滴溜溜直转,迟疑道:“其实……我好久没联系戴师姐了。”
她生怕凌宸不信,掏出手机调出她和戴亚男的聊天记录:“戴师姐经常闭关赶稿,每次闭关时都不看手机、不回微信,你看我们上次聊天都是半个月前了,我告诉她我们正在组建剧组,准备拍《低考》,但她都没回复我。”
凌宸“嗯”了一声:“你有她其他的联系方式吗。”
Alex猛摇头:“没有,我只有她的微信,可是她经常消失。”
凌宸没搭话,因为站在Alex身后的贺今朝向着凌宸抬了抬眉毛,说:“她在说谎。”
凌宸:“……”
贺今朝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我刚刚已经潜入了Alex的手机,调取了她和戴亚男的所有聊天记录,她一个月前给戴亚男寄过生日礼物,我在她们的聊天记录里找到了戴亚男的手机和地址,就在南五环。”
所有电子设备,在贺今朝面前都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既然戴亚男的联系方式已经到手,凌宸也就不和Alex多废话了,不管Alex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把戴亚男的联系方式给他,他都不在意。
毕竟,他只是一个过路人,误入了这场戏。
“那就这样吧。”凌宸说,“Alex,祝你顺利毕业,这部短片顺利拍完,成为一位好导演。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啊?”Alex一时有些慌乱,“你,你就走了?”
“对啊。”凌宸回答,“戏拍完了,你又不肯给我戴亚男的联系方式,我就走了呗。”
“……不再唠两块钱的了?”
“Alex,你这人真奇怪。”凌宸直言,“事情结束了,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啊。”
凌宸道别后没有留恋,转身离开。Alex和其他几位剧组成员呆呆站在原地,看凌宸走向电梯间。
电梯迟迟未来,凌宸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Alex:“对了,我能对剧本提个小建议吗?”
Alex呆呆的:“行。”
凌宸:“剧本最后,梦梦为了逃出这场噩梦,选择从窗台跳下,结束了她的生命。剧本的最后一幕,是她家人对着她的遗体哭天抹泪,自责没有关心孩子……这个结尾不对。”
他停了停,继续说:“他们不会自责的,他们会先推诿责任,互相指责,家长怪朋友带坏她,朋友怪老师给的压力大,老师怪家长没有尽责;最后他们再一致对外,化成一句话——是孩子太脆弱了,自己想不开。”
“……”Alex倒吸一口凉气,“这,这结尾太恐怖了吧。”
“导演,你拍的不就是恐怖题材吗?”凌宸反问。
“可真的有家长会这样吗?明明孩子都死了,还怪孩子?”
“当然有。”凌宸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见过,不止一次。”
他见过太多的家长对着孩子的遗体痛骂,明明是葬礼,却办成了批斗大会。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
忽然,众人头顶的大灯闪了闪,随着一声“叮”响,电梯终于抵达,电梯门缓缓打开,电梯内黯黄色的灯光顺着门缝滚落而出,在地面上留下一团不甚明显的光晕。
凌宸向他们克制地点头告别,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电梯门再度关上,电梯门上显示的数字逐渐下降。凌宸并不知道,当他离开后,片场瞬间炸开了锅。
众人议论纷纷:“刚才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见过不止一次?他参加过很多次葬礼吗???”
“你们有人注意到他根本没按电梯了吗?”
“我也发现了,他真的没按电梯,电梯就在这层停下了!他进去之后也没按,电梯就自动关门往下走了!”
这些背后的议论凌宸一句都没有听到,不过却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噗……哈哈哈。”电梯里,贺今朝忍不住笑出声。
“?”凌宸睨他一眼,“你莫名其妙笑什么?”
贺今朝笑了好久才停下来,故弄玄虚地说:“小凌,刚才拍戏时,那几位师弟师妹都在猜测你的身份。”
凌宸后知后觉地回想起Alex刚才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也想起Alex那个拙劣的谎言。他恍然大悟:“他们发现我根本不是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学生了?”
“那倒不是。”贺今朝公布答案,“他们怀疑你不是人。”
凌宸:“……”
他看着电梯镜中的自己,再看看脚下的影子:“我哪里不像人了?”
贺今朝耸了耸肩:“也不怪他们,哪个学校没有什么校园奇谈?医学院里会动的大体老师,绘画学院里游荡的石膏像,电影学院里为艺术自杀的师兄……有句话说得好,拍电影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你说错了吧?”凌宸纠正他,“应该是‘不是疯子就是天才’。”
“我这样的天才不常有,但是他们那样的傻子常有。”贺今朝啧了一声。
电梯缓缓停到一楼,凌宸与贺今朝并肩走出教学楼。校园里响起了零点的钟声,路灯昏暗,月光散落,钟声在空寂的校园里回响。
这幅场景在别人眼中,会显得有些恐怖;但对于时常在殡仪馆值夜班的凌宸来说,真是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凌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只想赶快离开学校找个宾馆睡觉。
贺今朝回头看向身后的教学楼,又一次开口:“小凌,那些师弟师妹们正趴在楼道窗台上偷看你呢。”
凌宸脚步一顿,一个恶作剧般的想法忽然涌上心头。
只见他抬高双手,两臂平行举在胸前,然后双腿并拢,就这么往前一跳。
又一跳。
再一跳。
月光下,一道身影在空寂的校园中僵硬前行,一跳一跳又一跳,沿着教学楼前的小道向着大门跳去。
教学楼里传来数声惊呼。
“快看,他不会走路,他在跳!”
“天啊,他真的是——”
“谁把开机祭坛上的香火弄灭了?”
“我早说不能用肯德基全家桶炸鸡代替三牲,看看咱们招来了什么哪路神仙?”
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园里回响,凌宸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别笑出声,就这样一跳一跳一跳的离开了。
贺今朝飘在他身边,调侃他:“小凌,你怎么故意吓唬人?我头一次知道,原来你也会这么淘气。”
“小孩子才叫淘气。”凌宸一边坚持跳跳跳一边没好气地回答,“我是成年人,不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那我换个词。”贺今朝想了想,“小凌,你真缺德。”
凌宸腿一软,差点摔倒。
“算了。”凌宸挫败地说,“你还是说我淘气吧。”
第38章
提起京城, 你会想到什么?是肃穆的城楼、宽阔的国旗广场,还是鳞次栉比的CBD商业楼,亦或是充满市井风情的胡同?
当凌宸提着裤脚走在南五环外某个偏僻的城中村时, 万万想不到京城居然也会有这样混乱不堪的地方。
“这环境也太差了……”凌宸闪身避开一辆呼啸的外卖电瓶车,又紧急从快递三轮车的轱辘下收回脚。
违搭乱建的塔楼随时随地会从某个拐角拔地而起,与隔壁塔楼的距离相聚不超过一臂。
凌宸和贺今朝从Alex的手机里拿到了戴亚男的地址, 顺着地址找来后,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大型城中村。
他们转过一道弯, 以为能走到大路上,结果却一头撞进了挤满了小餐馆的巷子里。这一条短短的巷子里,小店铺紧挨着小店铺,明明是大白天,抬头却只能看到窄窄的一线天,横跨在头顶的的电线团缠绕在一起, 几乎要把那最后一丝蓝天遮蔽。
贺今朝掩住口鼻,眼睁睁地看到有一只老鼠从卖柳州螺蛳粉的店铺窜进了卖新疆炒米粉的店铺。
真没想到,老鼠也爱吃辣。
凌宸问他:“你又闻不到酸笋的味道,捂着鼻子干什么?”
“我不是捂着鼻子,我是在捂着嘴巴,我担心自己下一秒就哭出声。”贺今朝的表情难掩绝望, “我终于理解粉丝们口中的‘塌房’是什么感觉了,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外卖了。”
“提醒一下。”凌宸说,“你这辈子很短的,本来也吃不了几次外卖。”
“……”
凌宸正好停在一家小卖部外,他从放在门外的冰柜里摸了一支“双棒儿”奶油雪糕。小卖部里守店的中年男人正沉迷于短视频软件, 听到冰柜开合的声音后,他抬头瞥了凌宸一眼, 报了一个价格:“五块。”
凌宸在脏兮兮的玻璃门上找到了脏兮兮的二维码,他扫码付款,然后撕开了雪糕包装,小心把“双棒儿”雪糕从中间分开。
他回头看向守店的中年男人,见他沉浸在手机之中,凌宸这才放心把其中一根雪糕分给了贺今朝。
“喏,快吃吧。”凌宸咬住另一根,嘀咕着,“只有物价能让我想起这破地方真的是京城,双棒儿雪糕居然五块钱!真是抢钱啊。”
贺今朝也是可以“吃”东西的,他从胡亦知那里学过吃东西的法术,就是把食物“捏”成一个小光球,塞进嘴巴里,然后就能品尝到食物的味道。他平日里喝咖啡都是用的这个办法。
只不过,被鬼“吃”过的食物本体还会留下,但是味道会变得寡淡至极。
于是,一人一鬼就站在小卖部外,各自拿着一半雪糕吃。
有了手中的雪糕,这脏乱的城中村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巷子里一丝风也无,凌宸倚在冰柜旁,看着手机上自带的地图。
“这里私搭乱建的房子太多,门牌号都胡乱标。咱们已经在这边转了两个小时了,简直是鬼打墙。”
城中村里全是一座座的群租房小楼,小楼前的门牌号根本没有规律,左边这座楼可以是五巷四栋,右边那座楼居然变成了三巷七栋。巷子四通八达、东拐西绕,他们两个外来者根本找不到目标。
凌宸举着手机原地转圈,地图上代表着他的箭头光点四处乱飞。他有些烦躁地叹口气,忽然左手一凉——他没吃完的雪糕化成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
他一时摸不到纸巾,下意识探出舌尖去舔手上的雪糕水。奶油色的液体沾染了他的唇瓣,冰冰凉凉的。
再抬起头时,凌宸发现贺今朝居然目光怔愣地望着自己,而男人手里的雪糕,也滴落成水。
凌宸莫名其妙:“你看我做什么?你的雪糕再不吃,也要化了。”
贺今朝匆匆移开视线,没去管手里的雪糕。
“咳,我……我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肯定能找到戴亚男。”他转移话题。
凌宸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办法?”
贺今朝手掌一挥,凌宸的手机自动打开了外卖软件,选择对面巷子里的老鼠粉……啊不对,螺蛳粉外卖,地址填写的正是戴亚男的地址。
凌宸瞬间理解了他的用意——城中村路况复杂,他们找不到地址,但是常驻这里的外卖员肯定能找到啊!只要一会儿取餐时,他们跟在外卖员身后,就能找到戴亚男家了!
三分钟后,预制螺蛳粉打包出炉。
五分钟后,穿着黄色T恤的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赶到。
十分钟后,凌宸追着外卖小哥的车尾,终于找到了地图上标注的地点。
那是一座足有六层高的群租楼,在这种地方,群租楼全是违建,无人管辖。墙外挤挤挨挨全是透气窗,每扇窗户背后都是一间单独的房间,猛地瞧过去,那些小窗户仿佛是一双双无神的眼睛,漠然地盯视着路人;又像是一张张空洞的嘴巴,妄图叙述着什么。
外卖员停在群租楼下,拨打戴亚男的电话,可惜他播了几次都没有接通。
外卖员急着送下一单,他直接把外卖放在楼门口的铁架上,那里已经停放着好几个一次性食品袋,奶茶、猪脚饭、热干面……它们都在等待填满一个个空虚的胃。
凌宸和贺今朝站在路口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戴亚男出门取外卖。
“毕竟不是她点的外卖,她可能以为是谁点错了,不想取吧。”贺今朝分析。
凌宸决定主动出击。
他走向群租楼,本想进去一探究竟,哪想到进门的第一间屋子居然敞开着门,一位五十出头的老阿姨坐在摇椅上,怀里抱着一只发型发色都像是她亲生的小泰迪犬。
楼里来了陌生人,那位老阿姨还没什么反应,小泰迪率先跳起来,冲着凌宸汪汪大叫,呲出细细的牙齿,完全是一只“邪恶摇粒绒”。
贺今朝被摇粒绒吵得心烦意乱。他稍一挑眉,无形的气流就封住了小泰迪的嘴巴,它吓的嗷呜一声,夹着尾巴直往老阿姨怀里扑。
“哎呦,这是怎么了?”老阿姨心疼地抱住撒娇的小泰迪,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屁股,又抬头看向凌宸,十分警惕地问,“你不是这里的住户吧?我没见过你。”
凌宸没想到这楼里这么多人,她居然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凌宸随口扯谎:“我想租房,你们这里有空房吗?”
“有。”一听是来租房的,老阿姨才从摇椅上站起身,“押一付一,你要住多久?几个人?”
凌宸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你是房东吗,我能先去看看房子吗?”
老阿姨抱着怀中的泰迪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青年穿着简单,打扮得利落干净,脸也长得标致,总而言之——不像个坏人。
“我是房东,可以先看房。”她说,“我们楼里刚好有几间空房,朝向不同,跟我来吧。”
……
小楼一共六层,每层足有二十间,也就是说,这一栋楼里足足有一百二十户,至少能住两百人。
今天是工作日,又是上班时间,楼道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凌宸跟在房东阿姨身后,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走廊逼仄且昏暗,一扇扇小门相对而立,墙皮脱落,天花板上有蜘蛛结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馊拖把的味道。
在这里居住,根本没有什么“生活”可言,纯粹是“生存”。
贺今朝不由得想,戴亚男毕竟是电影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毕业多年,却只能在这种地方安身,连一套能够见到阳光的房子都租不起。
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房东阿姨给凌宸介绍:“我的房子很抢手的,空房间不多了。现在一层也就剩个几间,布局都是一样的,没必要全看。”
“就算布局一样,但是每间房子的新旧程度肯定不一样。底层的房子我怕潮,上层的房子我又怕漏水……”凌宸立刻提出要求,“我每层都想看。”
他们要借着看房子的机会,观察每一间楼。
房东阿姨嫌凌宸的要求太麻烦,他们这里可没有电梯,六层楼爬上爬下,她这个老人家可爬不动。
她本来想拒绝,可是转身看到凌宸的脸后,又只能嘟囔着说:“行吧行吧,带你看。”
他们顺着楼梯一层层往上走,每到一层,房东阿姨就领着凌宸看空房。
可实际上,凌宸看得并不是空房,其他楼道里的其他房间,想要借此找到戴亚男的房间。
门口摆着男鞋的,肯定不是;门口贴着小朋友识字海报的,肯定不是;门口看起来像是一大家子一起住的,肯定不是……
即使这样筛选下来,凌宸也仅能筛选掉一半。还有很多屋子门口干干净净,除了地垫以外什么都没有。
难道就要这样无功而返了吗?
凌宸轻轻咬住下唇,不想就此认命。
终于,他们来到了这座群租楼的最顶层,六层因为太高、又没有电梯,所以住的人最少,也最清净。
“这层空房间比较多。”房东阿姨摸摸怀中的小狗,很用心的推销,“其实顶楼挺好的,每天中午能看到半小时的阳光,下面那几层都见不到呢。”
凌宸和贺今朝忍不住对视一眼——半小时的阳光,这才城中村里已经是难得的美景了。
他们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观察走廊两侧的屋子。
“小凌,你快看!”忽然,贺今朝抬手指向前方,语气难掩激动。
他指向的那间小出租屋,门口摆着一座鞋柜,墙上挂着一捧干花,地垫是可爱的卡通风格,能看出来屋子主人即使居住在这种环境下,仍然很有生活追求。最主要的是,这是唯一一家门框上贴着对联的!
上联是:笔耕不辍,一字万金
下联是:键盘冒烟,定稿不改
横批是:码字人永不为奴!!
那几个叹号力透纸背,它几乎是把谜底赤-裸裸地贴在凌宸和贺今朝脸上了。
凌宸指了指房东阿姨的背影,用口型告诉贺今朝:“想办法引开她。”
“交给我吧。”贺今朝轻轻点了点头,直接飘到了房东阿姨身边,然后他伸出邪恶的手指——重重地弹了她怀中的泰迪犬鼻子一下。
“汪!”泰迪犬吃痛,嚎叫一声,身上的毛都炸开了,变成了一朵爆炸摇粒绒。
受惊的爆炸摇粒绒直接从主人怀里挣扎着跳下来,四条纤瘦又灵活的小腿啪嗒啪嗒猛踩,就这样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哎呀!巧克力你别跑!”房东阿姨看到小狗先是嚎叫、又是跑走,心急得不得了,立刻追着小狗奔向了楼梯间,完全忘记了凌宸的存在。
凌宸:“……原来你的办法,就是欺负一条狗,你真是太卑鄙了。”
贺今朝两手一摊,耍起无赖:“我是猫派,平等地讨厌世界上的一切狗。”
凌宸:“原来有人能把以大欺小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现在可不是内讧的时候,趁着房东阿姨没有回来,凌宸快步走到了戴亚男的房间前。
在来之前,他就和贺今朝商量过,找到戴亚男之后要怎么从她口中套话——凌宸会说自己是贺今朝的助理,从学校那里拿到了戴亚男的联系方式,希望和戴亚男合作。然后他会在无意间提到,之前曾在一个颁奖典礼的后台看到戴亚男推销自己的剧本,以此打开话题。
这个理由其实有些禁不起推销,但他们仓促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
凌宸定了定神,抬头看向大门上“码字人永不为奴!!”的对联,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抬手敲响了大门。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大门响了几声,可是迟迟没有人来开门。
凌宸蹙眉:“会不会戴亚□□本没在家?”
贺今朝等不及了,他说:“不如我直接穿墙进去看看吧。”
凌宸:“如果她在睡觉的话,你一个男人进去不合适。”
“我可以不做男人。”贺今朝立刻掐了个兰花指,“我可以做姐妹鬼。”
凌宸:“……你给我严肃点儿,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就在两人斗嘴之际,门内终于传出来一阵声响。
——“房东吗?”
那是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仿佛是好几天没和人面对面说过话,所以有些不习惯用声带发声了。
随着那道声音出现,大门也轻微晃动起来,下一秒,凌宸面前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门内的女生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头长□□染成金色,但因为太久没有补漂,头顶已经长出了很长一截黑发。她随意用抓夹把头发夹在脑后,睡眼惺忪,穿着一套宽松的睡裙,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完全是一副宅女模样。
见到门外的陌生男人,女生一愣,有些紧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们是谁?我以为是房东。”
凌宸望着她,沉默几秒。
“……我是刚搬来的邻居。”凌宸回答,“我做饭时没有醋了,想借醋。”
女生微微舒了口气:“原来是新邻居啊。稍等,我去拿醋。”
说罢,她转身回到了屋内。大门留了一条缝,凌宸和贺今朝克制地站在门外,透过那道门缝,他们可以模糊地看到屋内的情况。
室内没有开灯,到处都黑漆漆的,只能隐约看到家具的轮廓。
屋内唯一的透气窗前摆着一张写字台,现在不是中午,所以没有阳光,唯有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散发着刺目的光,屏幕还停留在工作文档页面。离得远,凌宸看不清她写的究竟是哪篇稿子,但密密麻麻的文字说明她工作非常努力。
过了一会儿,女孩重新出现在凌宸面前。
“抱歉啊,我找不到醋了。”女孩揉揉额头,有些苦恼地嘀咕,“我最近忙得昼夜颠倒,总是记不住事情。我明明记得家里还有一瓶醋的……哎,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没关系。”凌宸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不打扰,以后都是邻居,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女孩笑着说,“对了,你们怎么称呼?”
“我是凌宸。”
女孩说:“我是戴亚男。”她又转向门前的另一人,“那你呢?”
贺今朝:“……”
女孩见他不说话,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你长得这么帅,人倒是个闷葫芦。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好像那个明星贺今朝?”
“……”
“好啦,我要去加班赶稿啦。两位帅哥,以后都是邻居了,多多指教。”
互换姓名之后,房间大门再一次合拢。
戴亚男关门的力气有些大,贴在门框上的对联被震得边缘翘起,直到这时凌宸才发现,这幅对联其实很陈旧了。红纸上的墨字已经褪色,落了一层灰尘。
凌宸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贺今朝的手掌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然后安抚性地拍了拍。
“……你说,她自己知道吗?”凌宸侧头看向身旁的男人,苦笑着问。
贺今朝用沉默代替回答。
他们谁也没有没有想到,这场寻人之旅,居然会迎来这样的结局。这就像是一部荒诞题材的电影,结尾太过出人意料,宛如一击猛拳正中他们的大脑。
刚才戴亚男开门时,凌宸敏锐了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她的睡裙之下,没有双脚。
——她是“飘”过来的。
她漂浮在半空之中,与他们说话、与他们聊天,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可戴亚男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第39章 师姐视角,主角戏份极少,不喜可跳
戴亚男生于北方某座城市。
她出生的时候, 计划生育搞得如火如荼,家里就她这么一个孩子。戴爷爷退休后喜欢写毛笔字,他大笔一挥, 给她取了“亚男”这个名字,意思是“不亚于男孩”。
从小到大,父母都“儿子”“儿子”的叫她。
她一度非常糊涂, 为什么她是个女孩,家里人却叫她“儿子”?
爸爸说:“咱家虽然生了个女孩, 但不比别人家的儿子差!”
戴亚男听后,一颗种子在心里种下。
戴亚男没辜负父母的期待,从小到大都名列前茅。她是老师眼里的小红人,年年作文大赛拿优胜,她战胜了班里的一众“赛男”“胜男”“冠男”和其他男生,成为了家属院里口口相传的“别人家的孩子”。
这份荣耀, 一直延续到她考进了京城的大学,成为了电影学院的学生!
从老家的三线城市一步踏入京城,差距可以用天上地下来形容。电影学院俊男美女众多,就连非表演系的同学们都打扮得很时尚,一个个好似骄傲的天鹅。戴爸爸戴妈妈送她来学校报道时,和其他新生家长打听了一下每月给孩子多少生活费。
有的说三千, 有的说两千五, 还有的居然给五千!
那可是十二年前,戴爸爸一个月的工资都没有五千。夫妻俩出发前,特地咨询过周围的同事亲戚,同事亲戚都说孩子上大学给一千就行, 夫妻俩想着京城花销多,怎么都要努力给孩子一千五吧。哪想到他们“努力”之后的结果, 也根本拿不出手。
戴亚男看出了父母的尴尬,拍着胸脯说:“爸、妈,给我一千就够了。我上了大学可以做兼职,写东西赚钱。”
她如此懂事,主动分担家中压力,戴爸爸戴妈妈又感动又愧疚:“男男,说好了一千五就是一千五,爸妈能给的有限……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作为电影学院的学生,赚外快的渠道还挺多的。
戴亚男可不会浪费时间去做家教、摇奶茶,她利用自己擅长写作的本事,接了不少“私活儿”。虽然这些“私活儿”都是层层转包后的,但她只要努力写,一个月赚四位数轻而易举。
有一次,她帮一位师姐代笔当枪手写网络电影剧本,足足赚了一万二!
她给自己留了五千,剩下的钱给爸爸换了一台手机、给妈妈买了一个金项链,而且,她特地选择在春节的家庭聚会上,当众把两个礼物拿给爸妈。
爸妈乐的合不拢嘴,其他亲戚也夸她孝顺:“生女儿就是好啊!哎,我家那个儿子,考上一个大专,一年学费就要三万多,哪像你家亚男,成绩不用操心,还这么会赚钱。”
戴妈妈说:“我们男男虽然是女孩,但我们一直把她当男孩培养的。一直跟她说,她不比男孩差,肯定能做出一番成绩!她从小就好强,也不像其他小姑娘喜欢追星啊打扮啊,踏踏实实的学习,一直是弟弟妹妹的好榜样。”
戴爸爸说:“我和她妈早就计划好了,我们夫妻俩再努力几年,给她攒出丰厚的嫁妆。以后男男找了对象肯定要在京城买房,我们两家一人出一半,我们不稀罕占男方一分钱便宜,到时候孩子也生两个,一个肯定要跟我们姓的。”
团圆宴上,大家都很开心,举杯欢庆。戴亚男坐在爸妈身边,端着酒杯说着吉祥话。
可是放下酒杯后,她也会开小差。
什么结婚啊,买房啊,那都是太遥远的事情,她对谈恋爱毫无兴趣,她只想努力工作,做出一番成绩。
她是戴亚男,她从来不比男孩差。别人家的儿子给不了父母的,她这个做女儿的要加倍给父母。
未来,她会成为知名大编剧,她会和一线演员合作,她会让爸妈脸上有光,让所有人都视她为标杆。
……
四年后,戴亚男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电影学院剧本创作专业。
在这四年里,她和三位舍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戴亚男主动提议成立一家剧本创作工作室,她们四个人还可以像上学一样,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工作在一起。
戴亚男跑去工商局注册了公司,又租下了一间上下层的loft作为办公室+宿舍,再利用之前接私活儿的人脉,联系影视公司、承接各类剧本工作。
可是,当她真正踏入这一行后,才发现当编剧这条路,比她之前想象的要崎岖坎坷得多。
现在的影视行业浮躁得不得了,影视公司为了“稳中求赢”,只想购买小说进行翻拍。她们四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辛辛苦苦写的原创剧本,根本无人问津。
戴亚男不挑活儿,小说改编她也愿意接。她不在意给别人的孩子当养母,她付出了血汗,肯定要把这个故事改编得漂漂亮亮。
可惜稿子写了好几版,影视公司的意见却变来变去。一会儿说,她在故事里放了太多细枝末节,不够遵循原著;一会儿说,她没有自己的思考,只会照着原著写,体量根本撑不起来;一会儿说,经纪公司要求打包一个新人,需要加戏;一会儿说,女主角不满意角色塑造,要自带编剧入组。
最终,这部剧上映后,因为“魔改”“加戏”“原创人物”“飞页”等等原因,收视暴跌,口碑垫底。原著作者气得发微博怒斥影视公司,影视公司转头就过来骂戴亚男。
戴亚男这辈子从来没听过那么多难听的话,她向来是站得直直的、被所有人用欣赏的目光望着的,这是她头一次从别人眼里,看到了蔑视。
而她不得不在这番蔑视里低下头来道歉。
影视公司扣下了戴亚男的尾款,她受得一肚子委屈根本没处说。
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对不起大家。”沈婷——大学时住在戴亚男对床的舍友——哭着告诉戴亚男,“我爸命令我必须回家考公务员……因为我不考公务员的事情,我妈已经气病了。我要是再不回去,他们就要和我断绝关系。”
戴亚男搂着沈婷安慰她,让她别自责。她们这行的收入确实不稳定,有活儿就赚的多,没活儿就喝西北风。
辛辛苦苦接一个活儿,写了几个月,钱要四个人分,最后尾款还没拿到……这样的工作确实不如公务员。
即使一眼望得到头,至少每个月都有固定收入。
于是沈婷走了。
又坚持了一年,第二位舍友顾岚岚也走了。
顾岚岚的男朋友是沪市人,两人从大学时开始谈恋爱,爱情长跑多年,男方家里早就备好婚房,等了她这么多年,也该结婚了。
婚礼时,戴亚男还千里迢迢飞去沪市做伴娘,她致辞时哭得泣不成声。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杨钥。
戴亚男曾经以为,即使所有人都离开了,杨钥也不可能离开的。
因为杨钥和她一样,热爱编剧这份事业。她们双剑合并,写了很多部作品,虽然只是不出名的小网剧、竖屏剧,上不了什么台面,但至少赚了一些钱,未来肯定有机会写上大荧幕的。
可就是那么突兀的,杨钥走了。杨钥说她要出国深造,这些年她通过写作攒了一笔钱,父母又赞助了几十万,让她去追梦。
“亚男,你不想去美国念书吗?去好莱坞学习,看看那里的人怎么拍戏?”
戴亚男当然想,她想疯了。
可是就在几个月前,戴爸爸戴妈妈因为电信诈骗,一辈子的积蓄都被骗子席卷一空,一夜白头,苍老了不止十岁。
为了让父母安心,戴亚男谎称警察追回了这笔钱,其实她掏空了自己的存款,把父母的亏空补上了。
代价是,戴亚男两手空空,不得不“从零开始”。
不过没关系,她还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
她只要还能写作,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她会凭借自己的双手,成为顶尖的编剧,和影帝合作,在京城买房,再把爸妈都接来身边享福。
她是戴亚男,她从来不比男孩子差。
她优秀、要强、骄傲。
她厉害的不得了。
……
几位舍友陆续退出工作室后,戴亚男为了节省资金,干脆从城里搬到了南五环。
环境确实差了些,但胜在生活成本低廉。一个月房租只要一千五,水电另算,叫外卖便宜,自己做饭虽然麻烦些,但更省钱。
反正她的日常就是闭关码字,在哪里码不是码呢?
偶尔她打开微信,看到其他几位舍友分享的动态,她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沈婷会在小群里抱怨体制内规矩多,但还是会在朋友圈转发单位公众号,工作稳定,有车有房;顾岚岚有了宝宝,现在成为了母婴博主,头像也换成了一家三口加狗狗的合照;杨钥大龄留学,手忙脚乱,肤色各异的同学,口音难辨的英语,日日都有新挑战。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她的同班同学。有人远离了影视行业,换个赛道依旧如鱼得水;有人深耕写作,得奖无数,新作去国外展映。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走向不同的方向,走向各自的终点。
只有戴亚男停在了原地,停在了电脑键盘上,停在了一枚枚绵延的方块字里。
她明明是最骄傲的那个小孩,可现在的她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了。
戴亚男决定放下了手机,投入到写作之中。
她不记得自己在电脑前坐了多久。
她只记得自己正在创作一个故事,是她真正想写的故事,不用改编别人的小说,不用看短剧公司的眼色,这是一部完完整整属于她的作品。
她想写完这个故事,她想找回自己的初心,她想证明,自己不用和任何人比较。
不用和别人家的儿子比,不用和舍友比,不用和同学比。
她只需要踏踏实实地跑完这一程路,就够了。
她写得太投入、太投入了。
不觉得辛苦,亦不觉得疲惫,她不在乎昼夜更替,只关注于文档里数字的增长。
直到某一天——
咚咚咚,咚咚咚。
紧闭的房门被敲响了。
一瞬间,戴亚男从沉迷写作的状态中惊醒。朦胧间,好似门外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她。
她浑浑噩噩地抬头看了眼窗外,没看到阳光,只看到一堵墙——那是隔壁搭建的群租楼,近到她伸手就能触碰到。便宜的房间是不配拥有风景的,除了每天中午可以侥幸看到半小时阳光以外,这里永远是黯淡的。
戴亚男从电脑前站起身,感觉身子好轻,好像轻轻一飘,就到了大门口。
房门打开,门外居然不是房东,而是两个陌生男人。
戴亚男也算是娱乐圈中人,拍戏时见过不少样貌英俊标致的帅哥,但是面前的两个男人,还是让她眼前一亮。
个子稍矮的那个青年皮肤极白,好像长久不见阳光,气质稍显阴郁,五官俊秀雅致;另一个男人肩宽腿长,眉目深邃,眼尾暗藏着桃花褶,和影帝贺今朝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过,戴亚男当然不会傻到会认为这是贺今朝本人——她可是他的同校师妹,她也只在开学典礼上见到过他一次,大影帝怎么可能跑到城中村啊?
说不定,这也是个某个怀揣娱乐圈之梦的少男,故意照着贺今朝整容的……
戴亚男胡思乱想一大堆,直到面前的青年开口自我介绍,他说他叫凌宸,是新搬来的邻居,要来借醋。
醋有啊!
她这个小出租屋是可以做饭的,她偶尔不想点外卖,就会用电磁炉煮个泡面、下个速冻水饺。
但奇怪的是,她翻遍了她的小桌子,却找不到醋瓶。
醋瓶去哪里了?明明她上次做饭的时候还看到了。
她上次做饭的时候……她上次做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上次吃饭,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戴亚男全都想不起来了。
沉迷工作,就是会让人忘记饥饿。
嗯,她肯定变瘦了!
她遗憾地告诉凌宸,她找不到醋瓶帮不上忙了。凌宸说没有关系,未来他们会成为邻居,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真是个有礼貌的人。
戴亚男关上房门,重新飘回了她的电脑前。她本应该立刻投入工作,但脑中不由得想起了刚刚认识的两位新房客。
他们这层都是单间小屋,只有十几平米,一个人转身勉勉强强,房东只配了一张床。
他们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怎么挤得下第二张床?
总不会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吧?
真是……那真是……太那个了吧!
戴亚男拍拍脸,收起脸上怪异的笑容。她觉得脸皮僵僵的,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做动作表情了,毕竟每天闷在屋里写东西,确实有点孤单。
所以,她一定要早点写完她的原创剧本。
然后拿去投稿!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犯上次的错误。
之前她托人找关系,好不容易拿到一个颁奖礼的邀请函,鼓起勇气混入after party,想要推销自己的作品。
结果她被某位明星狠狠瞪了一眼,又被他的经纪人夹枪带棒的讥讽了一番。
真是没肚量啊,他不就是和贺今朝争影帝落选了吗。粉丝还夸他家哥哥有绅士风度呢,粉丝知道他这么高高在上吗?
不过,那个颁奖典礼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来着?
好像是很久之前,又好像是在昨天。
哎,她真是赶稿赶糊涂了,已经分不清时间了。
等这个故事写完,她一定要给自己好好放个假。
对了,她记得贺今朝以个人名义办了个剧本比赛,若是投稿中了的话,不仅能拿奖,还有可能让贺今朝本人客串呢。
她去试试投稿那个比赛吧。
刚才门外的帅哥真的太像贺师兄了,就给他命名为贺今朝2.0吧。
第40章
戴亚男死了, 而且很显然,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
贺今朝趁着戴亚男不注意,悄悄飘进了她的家中。意外的是, 戴亚男的灵魂从她的房间里消失了,唯有电脑屏幕常亮不灭,文档上光标跃动, 像是在书写着什么,一层淡淡的光芒笼罩在屏幕上, 让贺今朝根本无法靠近。
除此之外,她家里干干净净,并无恶臭——这说明,戴亚男并不是死在家里,她的尸体不知落到何处,也是因为此, 她才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死亡,还照旧维持着生前的习惯,困守在电脑前,终日写作、写作、写作。
贺今朝又从戴亚男的房间钻出来,告知凌宸屋内的情况。
“她不在房间里?”凌宸十分意外,“遗体和灵魂都不在?”
“遗体确实不在。至于她的灵魂……”贺今朝蹙眉, “她的灵魂好像被封在电脑里。可能因为我和她是同类的缘故, 咱们敲门的时候‘唤醒’了她,她把我当做人,也把自己当作人了。”
他们原本以为她是过劳死,但屋内并没有发现遗体。
凌宸工作时, 也接手过过劳死的逝者。有一位他记忆犹新——那位逝者是一位建筑师,周五在家画图时倒在了书房桌前。因为他是独居, 直到三天后的周一才因为缺席被单位领导发现,而且因为当时是夏天,他的遗体被发现时已经肿胀腐烂,呈现巨人观……
家属哭着求凌宸为逝者打理遗容,可他的皮肤变得太脆弱了,凌宸稍一用力,皮肤就像是熟透的水泡一样裂开,流出乳黄色的脓液,更别提随之而来的刺鼻味道……凌宸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让那位逝者走得有尊严一些。
凌宸见惯了死亡,可那场离别让他直到现在也记忆犹新。
两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来找戴亚男,是想从她口中问出颁奖礼上的信息;可她现在死了,她连自己的死亡都不记得,还能记得曾经见过什么人吗?
没有办法,他们只能暂时离开了。
他们离开城中村后,随便找了家肯德基进去休息。凌宸给自己点了一份套餐,给贺今朝点了杯冰美式。
贺今朝满脸嫌弃:“快餐店的咖啡我不喝。”
他的手指点点吸管,忽然从吸管的另一头冒出一股气,在咖啡里咕嘟咕嘟吹起泡泡。
凌宸无奈:“你是小孩吗,别玩食物。”
贺今朝吹泡泡吹得更欢快了。
“……”凌宸越发觉得贺今朝像猫了,越让他不做什么,他就偏要做,还面带挑衅地做。
凌宸懒得理他,他一边慢慢吃着汉堡,一边思考着戴亚男的事情。
她的死因尚不明确,遗体也不在家中,他如果报警说出租屋内有人死了,警察肯定不会受理,毕竟警察又看不到戴亚男的灵魂。
难办,真是难办。
就这样随便糊弄完一顿晚饭,凌宸找了一个角落,拨通了胡亦知的电话。
“摩西摩西?”电话很快接通,胡亦知调侃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两位少侠,京城之行可还顺利?”
“不太顺利。”凌宸用最简练的话语复述了一番自己在京城的经历,说到自己跟着线索找到了贺今朝记忆中的“编剧”,却发现编剧居然已经死了!
“她死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胡亦知啧了一声,叽里咕噜道,“这种情况我听说过……有人死的太突然,就会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死亡。但他们大多是徘徊自己的死亡之地,比如溺死的鬼徘徊在水边,车祸的鬼徘徊在十字路口,那么戴亚男徘徊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也很正常。”
“不,不正常。”贺今朝接话,“出租屋里没有她的遗体,而且她的灵魂被困在了电脑里。”
“这就是第二种情况了——她思虑过重、心愿未了,就会自己欺骗自己。我外婆的笔记里写过,有个运动员在休假的时候意外出车祸死了,他的灵魂一直徘徊在田径场上,天还没亮就起来跑圈儿,月亮出来了也不停,其他运动员如果不起来跑步,他就跑到他们床头叫人。后来我外婆给他用纸扎了一个金牌,做法事烧给他,他才离开的。”
凌宸:“……那我给戴亚男用纸扎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诺贝尔文学奖不颁给编剧。”贺今朝琢磨:“我有个金棕榈的奖杯,好歹是正经A类电影节的奖杯,不过是演员奖,能不能凑合用?”
“停停停。”胡亦知说,“现在不是奖不奖的事情,重点是她的遗体没有找到!你现在敲门告诉她她已经死了,运气好的话,她觉得你们在恶作剧,把你们轰出门;运气不好的话,她直接黑化把整个城中村都掀了!
“你们要先找到她的遗体,让她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然后帮她完成生前的心愿,不管是得奖也好、成名也罢,让她满意了,她才能离开;当这一套流程走完,她才能想起生前的事情,告诉你们她参加的究竟是哪个颁奖典礼,想要害贺今朝的人究竟是谁。”
凌宸皱眉:“这么麻烦?不能你直接来京城,三下五除二用你的法术把她收了,再用你的罗盘一类的东西把她的遗体找到?”
“抱歉哈,不出外勤。”胡亦知立刻拒绝,“凌哥,感谢你对我这么高看,但是胡家的法术我仅限于纸上谈兵,我真帮不了你。”
没办法,胡家秘术自古穿女不传男,胡亦知软硬件不匹配,除非他挥刀自宫,否则这辈子都使不出来。
贺今朝与凌宸对视一眼,光是想想胡亦知说的话,他们都觉得头大,这真是一项极为麻烦又艰巨的任务。
电话两端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我说句市侩话,凌哥,贺先生,你们没必要在戴亚男这里浪费时间。”胡亦知清清嗓子,小声说,“如果你们不想搞这么麻烦,就试试别的路——让贺先生再仔细回忆别的记忆片段呗,从别的地方找线索。”
“我不是危言耸听,但是戴亚男这件事没那么好处理。有可能你们费尽心思找到她的遗体,反而激发了她的凶性,让自己受伤;也有可能一切顺利,但是她想不起来生前见过什么人……
“凌哥,现在你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最后一个半月,如果你们不抓紧时间的话——贺先生真的要消失了。”
“……”
电话挂断,只剩下嘟嘟声。
是抓紧时间寻找其他道路,还是为了初次见面的戴亚男浪费一次宝贵的机会?
这个选择题,看似并不难。
凌宸迟迟没有说话,贺今朝望着他的眼睛,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贺今朝问他:“让我猜猜,你想的是不是和我一样?”
凌宸全身泄力地倚在桌边,手支着下颌,像是没什么力气说话:“我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了解你啊。”男人得意一笑,“你想帮戴亚男找到她的遗体和死因,对吧。”
凌宸摇头:“再猜。”
“我不再猜了,因为我肯定猜中了。”贺今朝说:“小凌,你是我见过最心软的人了,你是绝对不可能放任戴亚男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出租屋里的。”
凌宸莫名其妙:“我?心软?”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和心软这个词扯上关系。他可以毫无感情地与原生家庭切割;在工作里永远公事公办板着一张脸,就算家属哭声震天,他也不会被传染;至于生活里其他时候,他也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来不会扶老奶奶过马路,也不想喂流浪猫狗。
没想到这样的自己在贺今朝眼里,居然成为了一个“心软”的人。
“你当然心软啊。”贺今朝指了指自己,居然莫名有种恃宠而骄的语气,“从咱们相遇开始,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心软?”
凌宸:“……”
好吧,他承认,他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心软,而心软的对象就是面前的自恋鬼。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不只是粉丝和偶像的关系。
最开始,他只想尽快送走贺今朝这个麻烦家伙,他讨厌贺今朝的自恋、讨厌贺今朝的自说自话、讨厌贺今朝让自己对偶像的幻想全部坍塌。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凌宸逐渐对贺今朝产生了怜悯之心。
很可笑吧,一个小粉丝居然会对大明星产生怜悯。
因为他不明不白的死亡;因为他死亡后也无法拥有一个体面的葬礼;因为他的房间被私生随意闯入;因为他没有好好和这个世界道别……
在这点上,贺今朝说凌宸心软,确实没错。
凌宸自嘲的想:做他们这行的,可不能对客人产生感情啊。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别的什么感情,若不能用平常心对待已经逝去的人,最终只会消耗自己。
凌宸忍不住动了动右手尾指——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着贺今朝的心脏。他看不到它,却时时刻刻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
推己及彼,凌宸在戴亚男身上也看到了贺今朝的影子。他不忍心看到怀揣着梦想的戴亚男孤独地死在某个地方,也不忍心看她被囚于梦想之中。
他想找到她、解救她、还她一场庄严肃穆的死亡。
“好吧。”凌宸定了定神,压下心中酸涩的情绪,正色道,“我们要尽快找到戴亚男的遗体、调查她的死因,让她想起自己已经死了,再进一步让她想起她生前见过什么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为她举办一场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