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决定互换身份之后,明念笙将她所知晓的侯府往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骆心词。
她说当年想娶韶安郡主的人能绕京城三圈,郡主答应嫁给武陵侯,条件是武陵侯不得纳妾另娶。
武陵侯答应了,二人成婚。
婚后,宁王府屡出意外,男丁渐少,到第八年,府中只剩下两个小辈。再之后,武陵侯府一侍女有孕,将要被处死,韶安郡主出面保住了她。又半年,明念笙出世。
这些事情连起来,有武陵侯看宁王府势弱,轻慢韶安郡主的嫌疑。
武陵侯有负韶安郡主,明于鹤厌恶这个父亲是理所应当,所以,当目睹明于鹤杀害武陵侯时,骆心词惊骇,但并没有怀疑过事情的真假。
一是有林州杀害父兄的孙姑娘在前,再则,谁敢在侯府冒充侯爷?
现在看着膳食桌边的威严侯爷,骆心词已彻底糊涂,僵立在这三人面前,口唇颤颤,没能回答明于鹤的问题。
“礼数都学到哪里去了?”武陵侯皱眉,目光厌恶。
骆心词猝然回神,来不及思量当下情况,慌忙再次行礼:“念笙给父亲请安,给兄长请安……”
武陵侯没再理会她,倒是韶安郡主冷清清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未开口,唯有明于鹤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泥于礼数。念笙过来,到为兄这边。”
他那双笑眼看得骆心词汗毛直竖。
面前三人,两个都是她见过的,可如果能够选择,骆心词更愿意到从她进来后,就视她为无物的韶安郡主身旁。
她期盼地望着韶安郡主,用心祈愿她再一次大发善念,如同十多年前救下明念笙母女那样,也对她伸以援手。
大概是目光太过灼热,惊动了韶安郡主,她转目看来。
骆心词双目陡然变得明亮。
韶安郡主静静与她对视稍许,道:“看我也没用,他想为难你,你就受着吧。”
骆心词:“……”
她头一次遇见说话这么直白的人。
太直白了,尴尬得她心中惊惧都被遮掩下去许多。
但明于鹤是完全不受影响的,道:“母亲说笑了,念笙一片赤诚,没有做任何欺瞒我的事情,我为难她做什么。”
韶安郡主道:“你查她了?”
“是。”
这母子俩一问一答,对话流畅,骆心词还在求助于人被当场戳穿并拒绝的窘迫中,两人已又抛出一个震撼她的消息。
明于鹤去查她了!
她骇然望过去,见明于鹤笑语盈盈道:“汤总管说念笙从林州出发前感染了风寒,云上居的侍女也说她风寒初愈,鲜少外出,她能骗我什么?真要说的话,亏我以为她的胆子比幼时大了些,没想到还是这么胆小。”
说着,他面向骆心词,道:“念笙,这样很容易被欺负的。”
他查了,但没查到林州去,也没查出她是假冒的。
骆心词松了口气。
入京近十日,她拢共踏出云上居两回,每一回都碰见明于鹤,每次的所见所闻都掀翻她既往所有的准备和认知。
太可怕了!
此时此刻,她仿若重回那日的书房,只想尽快结束这令她如坐针毡的晚膳。
骆心词怕再生意外,低声附和道:“念笙知道了。”
说完克制着心中的抵触,鼓起勇气来到明于鹤身旁,如履薄冰地坐下。
所有人坐定,武陵侯不冷不淡地问了老夫人的身体状况,又问了骆心词在读的书,她都低着头简短周全地答了。
“京城不比林州,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若有事就去寻你兄长,无事就多陪你母亲诵经养性,别总往外去。”武陵侯语气冷淡道。
骆心词入京就是为了追查凶手,绝不可能安心待在府中,只是今日这场面她招架不能,只能先温顺应是。
可她还没出声,韶安郡主就嘲讽地嗤笑了一声。
骆心词顿时不敢开口了。
武陵侯见状,也不再做无用的表面功夫,传人上膳。
有了先前的教训,骆心词不敢再看同桌的三人,全程低着头心乱如麻地用膳,幸而侯府规矩重,菜肴上齐后,就很少有人说话了。
战战兢兢结束了这所谓的团圆晚膳,韶安郡主先行离去,武陵侯紧随其后,最后只余下骆心词与明于鹤。
佳肴已撤下,明于鹤手边还有最后一壶酒。
他慢吞吞饮着酒,骆心词则趁着这时机快速整理着思绪。
武陵侯死而复生,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先前死去的武陵侯是假的,二是今日见到的这个是假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明于鹤到底有没有弑父,这些都与骆心词没有关系。
这事太复杂、太危险了,就算真相摊开在她眼前,她也不想去看了。
关键在于明于鹤是否愿意轻易放过她。
倘若先前死的是真的,今日这个一定是明于鹤让人假扮的,那么骆心词只需要坚定地站在他这边,配合他,做与他一条心的、忠诚的庶妹就好。
就怕前面死的那个才是假的。
先前她为了保命,与明于鹤说入京就是为了取武陵侯性命,真正的武陵侯知晓了,一定不会让她活下去!
按武陵侯今日对她的态度,明于鹤应该还未将这事告知他……
“念笙准备何时动手?”
明于鹤的声音来得突然,骆心词吓得呼吸一滞,紧张地抓紧了手中帕子。
不慌!她镇定了下,侧过脸去。
厅中燃着许多烛台,亮如白昼,明于鹤单手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望来,眼底清晰地映着她的模样。
骆心词有一种被看穿的不安感,她转开眼,掩饰地端起茶水啜饮了一口,然后凝视着杯盏中自己的倒影道:“我得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很简单,可还记得那日书房中,我问你的最后一个问题?”
骆心词回忆了下,从可怕的记忆中揪出那句话:“你有没有想过父亲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她不是真正的明念笙,不关心这个问题,劫后余生,只忙着发愁接下来该怎么着手自己的事,将这句话完全遗忘了。
此刻被重新问起,意识到这与武陵侯死而复生的秘密有关,骆心词立刻凝神思量起来。
普通人死了,自然是亲人伤痛,下葬后分家业,子辈各立门户。
侯府只有明于鹤一个儿子,毫无疑问,自该由他袭爵继承所有。
骆心词想的很简单。
厅中有侍女候着,她不敢直说,但目光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明于鹤笑了笑,放下酒盏,道:“时辰晚了,念笙,为兄送你回去。”
骆心词不敢拒绝。
两人未让侍婢跟着,出了膳食厅,一前一后错开半步,缓步往云上居走去。
“父亲与圣上不和。”
骆心词怕与他对视,正看着脚下被廊灯照得矮矮的影子,冷不防听见这一句,惊诧地抬起头。
她从未想过权势这方面的牵扯,明念笙久居林州,对这些同样一窍不通,也未与她说过。
“前几年圣上于南山围猎,太子被狼群追逐,与侍卫失散于茫茫山野中。”明于鹤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只需知晓,那次太子出事,父亲的嫌疑最大。”
骆心词长在偏远林州,从不知发生过这样的事,呆愣片刻,问:“结果呢?太子回来了吗?”
“重伤回来了。圣上没有证据,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骆心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涉足皇权之争中,这事着实让她震惊,她跟着明于鹤穿过连廊,看着脚下影子变短再被拖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武陵侯行事猖狂,他一死,皇帝定会找借口将武陵侯府连根拔起,府中所有人都劫难难逃。
所以明于鹤是不会杀了武陵侯的……死的那个是假的,今日见到的这个是真的。
骆心词顺着思路得出这个结论。
但她潜意识里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好似摸到了什么的边缘,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看清真相,可就是无法再往前去。
她绞尽脑汁正在思索,明于鹤又说话了。
“所以,不能总想着杀了父亲的。”
话锋转得太快,骆心词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
明于鹤又笑道:“那日为兄是在与你闹着玩,不想念笙你竟当了真。”
骆心词一阵无言。
谁家正经兄妹会弄出个假爹杀了闹着玩?
“念笙,他再不好也是你我的亲生父亲,弑父这种事,为兄做不出来。不过你既已做了充足的谋划,铁了心要为姨娘出气,我也不拦你……这样吧,三个月后你再动手,届时为兄自有法子保全侯府。”
骆心词:“……”
就说这嫡兄不是个好人吧……
书房中死去的那个或许不是真正的武陵侯,但这个嫡兄绝非良善之辈!
他定然是在假装!
“怎么不说话?嫌三个月时间太长?还是说你那日所言都是在欺骗为兄?”
这是在威胁她!
“没有!”骆心词赶忙否道。
他一改上次见面的可怕,这回看着像是一个对任性庶妹无可奈何的温柔兄长,可书房中的那事带来的阴霾太重,骆心词不敢信他,更加不敢在他面前放松。
先应下,再见机行事吧。
她道:“三个月就三个月……”
“那就好。”
说话间到了云上居院门口,侍女们见两人在说话,纷纷有眼色地回避。
明于鹤止步,肃然道:“念笙,今日为兄与你所言种种,皆事关侯府存亡,你需谨记,万不能将此事告知外人。”
作为这侯府中最大的外人,听了这话,骆心词心中一沉,顿觉前路一片漆黑。
她还能有机会脱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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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于鹤返回主院,韶安郡主已在等他。
“那日误闯书房是黎阳在捉弄她,把人骗过去就得了,你吓唬她一个黄毛丫头做什么?留她住上半个月,赶紧送回林州去!”
“人家可未必愿意走。”
韶安郡主皱了皱眉,“别说她真是入京尽孝来的。”
十多年来,京城与林州的来往全是做给外人看的,这武陵侯府上上下下,根本没人把林州那祖孙俩当回事。
明念笙若当真发自内心地敬重她那个令人作呕的亲爹,韶安郡主就要后悔当初护她性命了。
明于鹤道:“她不是明念笙。”
“她不是?”韶安郡主惊讶,“那她是谁?明念笙现在何处?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原本明于鹤与韶安郡主是同样的想法,由着这庶妹在侯府住上半个月,做足了表面功夫之后,将人送回林州,这事就算了结了。
不曾想江黎阳插手,弄巧成拙让她撞见了不该看的景象。
按照往年侍卫传来的消息,明念笙是不该知晓那些杀人法子的,于是明于鹤传来汤总管问了几句。
知晓入京途中只有一个连星近身照顾“明念笙”,他就知道这个庶妹是假冒的了。
将周霖召回后浅问几句,直接坐实了他的猜测。
明于鹤眉梢微微上扬,道:“我自然是知晓的。”
韶安郡主看了他片刻,相信了他。
他当然是知晓的,以假乱真这种事,他早已做过许多次。
“既已确定是假冒的,你还装什么?”
“总要将她的目的弄清楚才好。”明于鹤道,“而且,她有胆子这么做,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