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破防(落仙仙版)
耳边传来些许风声。
似乎是在某个很窄的巷子里, 因为空间逼仄,风声像是嚎哭。
谢明睁开眼睛。
他好像是醒得最晚的那个,这会才刚睁开眼睛, 言翊的声音就已经传到了耳朵里。
“没事吧。”言翊的声音带着点哑。
谢明看样子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会刚睁开的眼睛里透着股茫然,就算是听到了声儿了也不知道该朝哪儿看。
他本能地想动动身子, 却在起身的那一刹那,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拉了回去。
谢明:“……”
什么玩意儿。
这会意识也算是回了笼, 他睁开眼睛, 率先朝左右两边看了一眼。
有点眼熟。
“又被绑回到落书巷来了。”一旁的落仙仙说着。
谢明:“……”
三人似乎并没有被放到一块,而是被绑到不同的椅子上,分别放在这细窄巷子里的前中后三个地方。
谢明先前还觉得言翊的声音听着模糊,这会睁眼看, 确实和他还有点距离。
他在最中间,落仙仙和言翊分别在他的左右两侧。
而再看自己身上,细密的树根像是生出了灵识,在将他捆得严严实实的同时又像是捉弄般的给他留出了丝丝可以活动的间隙。
谢明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想说话却没话说。
“……我只是蹭了个斋饭吃。”谢明认命般将背靠在那椅子上,双眼微阖,仿佛下一瞬又要睡过去,“又不是做了遭天谴的事,怎么还把我绑起来。”
拿来祭阵了。
当然,后面这话他没说。
“馋吧, 你就馋吧。”落仙仙被绑在那椅子上, 一副被气到七窍生烟的模样,“这会马上命都没有了, 看你以后还拿什么馋!”
“……怎么,你是没吃吗?”谢明半颌着眼, 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呵。”落仙仙冷笑一声。
这听上去,若不是这两人被绑着,此刻约莫是会立马打起来。
言翊在另外一边啧了一声。
“啧什么?就你吃得最多!”落仙仙大叫。
“我吃得最多怎么了?”言翊冷冷道,“我是最后一个晕第一个醒的。”
落仙仙又冷笑一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吃个饭一醒,似乎性情都变了许多。
这窄道仍旧如之前那般,但或许是为了容人,这会倒是稍微变得宽敞了那么一点,足够让人把腿伸直。
墙壁上的透明蓝石头这会散着莹莹的光,散在三人脸上,显得侧脸有些诡异。
若是表情再做足一点,很容易便会让人觉得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魔。
谢明低着头若有所思。
倒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他觉得有些熟悉。
先前来落书巷的时候还没察觉到,但自从那寺庙里停留过一段时间,再次踏入落书巷的刹那,他便感觉到有些非比寻常的熟悉感。
他绝对,在哪里曾与这阵法的主人交过手。
只是这感觉尚且模糊,他又死了那么多年,这个时候倒是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会可以确定的是,这会他们三个应该正处于落书巷主阵的三个阵眼中心。
先前说这阵法层层交叠,在各自运转的情况下不干扰其他阵法的阵心和阵围,这本身就是一件很难以做到的事——
除非在这些阵法的下面有个主阵。
主阵并没有什么能够杀人唤魂的本事,最大的作用便是让其他阵法各自安好。
只是要维持住也并非什么易事,在其背后,定然得有极其强大的力量来源。
谢明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些煞气。
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煞气。
腥味那么重,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把腿伸直了点,在心里默数。
数到第十个数的时候,右手边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就这么乍一看看过去,谢明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没有头发。
光不溜秋的,在那石头的照射下似乎还在反光。
“至于吗?”谢明笑得一副不要命的模样,“不就是吃了你两碗斋饭,这会就把人绑起来了,干什么?想杀人?”
他平日里就一直是个没什么正形的模样,无论是做什么事还是说什么话,总是笑着。这会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眉目间的跋扈嚣张丝毫不加掩饰,即使自己被绑着属于弱势的那一方,也仍旧不能阻止他那张总容易惹是生非的嘴。
“你知道我徒弟是谁嘛你就敢把我绑起来?”谢明笑得很是阴鸷,“你信不信我让我徒弟——”
“滚!”言翊低吼。
空气似乎静默了一瞬。
这会若是有稍微熟悉一点谢明和言翊的旁人在的话,定然会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先不说谢明从不会拿自己徒弟当自己的挡箭牌,就算是他醒了之后性情变了许多、会说这种不要脸至极的话……那换个角度说,言翊怎么可能打断谢明的话呢?!
而且就这么听上去,这声戾气极重的“滚”还就是对着谢明说的。
那便更不可能了。
诡异至极。
那和尚却笑了一下:“看来这阵法果真是有用。”
三人一起朝着那和尚看了过去。
不,不能说是和尚。
因为他浑身上下除了没有头发以外,简直没有一处可以和和尚扯上关系。
阴鸷,阴狠,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要将人碎尸万段一般。
“心中戾气被无限放大,等你们整个人都比戾气浸染后,便是给这个阵最好的养料。”和尚笑着,忽地又将视线放在谢明身上,“你是个好苗子,若是能炼化……”
“……”谢明歪头,“炼化?你要拿人肉练丹呢?”
“炼丹?呵,可比炼丹厉害多了。”和尚双手背在身后,有些悠闲地朝着他走过来,“是可以让你变得没有敌手的存在,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情感,能让你变成天下第一。”
听上去很像世间里人人喊打的邪、教。
“你还有这本事呢?”谢明脸上没什么表情,“能当天下第一你为什么不去?”
那和尚却没有回答他了。
他如今正对着谢明,在全脸都对着那发着光的墙壁的情况下,整个人显得相当森然。仿佛和谢明有着什么隔着好几代的血海深仇,只等着一个时机彻彻底底送谢明下地狱。
“天下第一没什么好的。”
好半天他忽然笑了,道:“天下用剑第一都尚且被围剿失去性命,纵使是活过来了也因为失去修为落魄得跟条狗一样,有什么好?”
他微微倾身,仿若居高临下:“你说是不是?谢明。”
谢明:“……”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点什么。
但言翊没有给他机会。
寒气几乎是瞬间蔓延整个通道,在落仙仙和那和尚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光将这石头的光芒压得严严实实。
眨眼之间,剑刃直逼那和尚的咽喉。看样子,似乎是想直接取了那人的性命。
“不装了。”言翊握着剑,眸色沉得有些可怕,“杀了他毁阵即可。”
“……不好吧。”落仙仙还有点懵,“我们还没套出幕后之人是谁……”
她这话说着像是被放慢了不知道多少倍,每一个字都透着茫然和惊诧。甚至在这话音落下来之后,她还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她刚刚应该没听错吧。
应该没听错,毕竟被这阵法影响心神的样子都是演出来的。
谢明。
那假和尚把李羽喊谢明。
没有名字剑……
李羽表弟手上握着的是谢明的佩剑。
落仙仙真的很想一头撞死。
有一瞬间和谢明相处的片段全部一窝蜂涌进了落仙仙的脑海,以至于她现在心情复杂到想说话却又觉得开口便会语无伦次。
脑子在转动的同时,最后退而求其次地把之前三人商量好的计划拿出来当自己的挡箭牌。
是的,晕倒是假,被这阵法影响心神也是假。
就连刚刚三人的对话,都是先前在那寺庙里提前商量好的。
这样一想,便更觉得谢明很神了。
他是怎么知道这落书巷里有一个可以影响人心智的阵法的?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她又忍不住去回想——
“这碗里的药都快比饭多了,这要怎么吃?”谢明端着碗,迟迟下不去筷子,“这是干什么?拿我当傻子?”
言翊笑了一声:“你无理的要求人家也答应你了,这会又嫌弃人家碗里放的药多了?”
两人说的都不什么人话。
也就是这个时候商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你心境清明,不会受那阵法的困扰,所以还请你照拂一下我们师……失智的表弟和我才是。”谢明说。
言翊白了他一眼,同时冷笑一声。
流音琴可护人心神。
至于绑人的树根,早已被落雪的寒意冻到动弹不得,轻轻一挣便开了。
谢明起身,朝着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的落仙仙看去一眼。
他企图挣扎一下:“你信他说的还是信我说的,我不是谢明。”
“……”落仙仙猛地摇头,“我信他!”
谢明:“……”
那看来是真的瞒不住了。
罢了。
无所谓。
大不了杀个人灭个口……
他笑了一声,朝着闪身到拐角处的假和尚看去:“交代真相可不死。”
他缓缓道:“谢明可不是什么不杀人的菩萨。”
“你们没——”那假和尚话音一顿,又开始冷笑,“你们当真是胆子大,就这么被我带进落书巷,也不怕出什么事?”
“怕?”谢明朝他走进一步,“我什么时候怕过?”
这话倒是不假。
不过在这里显得有些轻飘飘。
那假和尚之指尖已经冒出了紫光:“有点可惜,不能炼化你。”
他笑着,眉目间的狰狞几乎化成实质:“但让你永远留在这里还是做得到的。”
谢明微微眯眼,下一瞬,脚下的土地忽地猛烈地颤动起来。
“谢明,你再去死一次。”
第062章 酸味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谢明很早就教会自己和言翊这句话。
若是随便说让谁去死谁就可以去死的话, 那这个世界得乱成什么样?
所以谢明压根就没把这死光头说的话当回事。
落书巷内部的空间实在是小,再加之周围都是墙壁,没有任何光线的情境下根本分不清什么东南西北。细碎的土渍从上方掉下来, 看上去这光头是想将他们活埋在这。
“额……”周围的震动逐渐加强, 落仙仙还有些站不稳。
不过大多约莫是因为被“眼前这人竟然就是谢明本人”所震撼导致的。
谢明搀了她一把。
“该回神了吧落姑娘。”他将人胳膊放下,“再不跑等会真的要被埋在这儿了。”
轻飘飘的, 像是跟人唠家常——
“天黑了,该回去吃饭了”的那种。
落仙仙根本说不出话。
自己在背后蛐蛐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且自己根本没有发现还和这人待了这么久的感觉……落仙仙这辈子都释怀不了。
约莫着某天半夜忽然从床上惊醒, 嘴里还会喃喃自语:“不是, 谢明他为什么啊?”
落仙仙都要疯了。
冰冷剑气破开头顶上的碎石,落仙仙一愣,抬眼便看到言翊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跑不跑?”
“……跑。”落仙仙想到这人真的是言翊,忍着颤音, “我跑。”
三人顺着刚刚那光头走的方向跑,落仙仙在最前面,言翊则殿后。
不过……
“让你跑,你在这里散步吗?”言翊跟在谢明后面,好几次脚尖都要蹭上谢明的衣摆。
“着什么急啊?”谢明并未回头,“我们这经历了那么多幻境,还差这一个两个?”
他这话说得极为直白,霎那间便将言翊点得通透。
是了。
他先前满心都是谢明的安危,这会倒是反应过来——
落书巷是个山洞, 其周围群山连绵且山脉皆高耸几乎如云, 要让这样的山坍塌,那得需要何其恐怖的实力。
纵使是巅峰时期的谢明, 要毁掉一座山,也得使出八分的力气。
这幕后之人有这样的实力还兜兜转转弄什么阵, 稍微心术不正一点,都可以以手中之力,谁来杀谁。
这便不可能是真的。
否则他们一路走来,便不可能没听说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
十三年过去了,人们口中说的最多的,还是谢明。
于是言翊便不像之前那般慌张,只不过这该清的碎石并未落下。
毕竟幻境虽然是假的,但是疼痛是真的。
谢明慢慢悠悠,不过细看上去,倒是从未落下落仙仙些许。
“你要护着落仙仙吗?”言翊在他身后走着,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不用否认,我看得出来。”
谢明停住脚,转身朝着言翊看去。
太暗了,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好酸。”谢明说,“什么味道?”
言翊:“……你还走不走?”
“好酸。”谢明又重复,“什么味道啊?”
言翊:“……”
言翊拿剑鞘捅他。
“不护着难道看着她去死?”谢明转身,手往后伸牵着言翊,“只是个不过刚过二十的小姑娘,我都能当她爹了。”
“……”言翊没挣脱,纠正,“你十四岁就能有孩子?”
谢明就又笑一声。
酸味没那么浓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几人的错觉,似乎越往里面走,脚步就越沉。
“我们速度明明就已经很快了,为什么还是赶不上那个光头?”落仙仙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混着石块掉落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断断续续。
“应该是他太快了。”谢明回着。
当然追不上。
有灵气的阵法都会认人,这光头是不是这阵的主人暂且不提,但就算退一步说,想必也定然和这阵的主人关系匪浅。
而这阵既然认识这人,让他出去还不是闪个光的事。
只有他们三个倒霉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这里面乱窜。
谢明笑一声,带着些许无奈的意味。
其实按照之前的计划,三人原本是想装作心智被影响的模样去套这和尚的话,争取不动手就能知道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但谢明没想到这光头其实认识自己,更没想到这光头会当着言翊的面说自己像条狗。
他这徒弟的性子他是了解的,根本容不得别人说自己半点坏话。
不过也无所谓。
无论是哪条路,这个真相,都跑不掉的。
只要言翊开心就可以。
前方逐渐出现一点光亮,看上去有些熟悉。
落仙仙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加快了脚步。
猝然变大的空间带给人的恐慌感就好像一只蚂蚁进了天池,似乎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吞噬一般。
最怪异的是,眼前这空间……
“我们这是回来了?”言翊盯着眼前的石像,皱眉,“但又不太像。”
谢明摇头:“不是。”
眼前这空间,比先前来的时候大了至少两倍。
烛火比之前更多更盛,就连那石像都……
“它手上那书是我的身子的两倍大……”落仙仙不可思议,“而且它眼睛为什么全睁开了?!”
谢明:“……”
是啊,那石像,眼睛全睁开了。
一张完整的人脸终于出现在几人眼前。
“眼熟。”言翊说,“我绝对在哪见过。”
谢明眉头皱得更深了一点。
他也觉得眼熟,但即使在知道这脸的五官是不同的人拼凑起来、把这五官拆来看的情况下,他也仍旧看不出来。
可这石像的其他地方明明就栩栩如生。
就好像……好像这雕刻石像之人是故意将脸雕刻得不那么传神一样。
是想掩饰什么?
谢明盯着那眼睛看。
有些呼之欲出……
“你们有没有觉得……”言翊把剑抽出来,微微偏头,“这石像在盯着我们看?”
空气似乎是寂静了一瞬,就连那原本无风自动的烛火都在半空中停止了片刻。
随后,又恢复摇曳。
是啊,那石像在盯着他们看。
可他们三人站的方位却完全不同。
一人在正中心,一个在斜侧,一人在正上方。
落仙仙脚底荡开浅紫色的灵力波纹,她飞得其实比这石像要更高一些,按理说,视线里应该只是这石像的头顶才是。
但她朝着下面看去——
被雕刻成黑色的眼珠此刻正极力朝上翻着,因为想正视她,看上去好像只剩下眼白。
落仙仙差点没保持住平衡。
倒不是因为怕,主要是活了二十年没见过这么诡异且恶心的东西。
连五官都是东拼西凑而成,能是个什么很好看的石像么。
但是她现在下去能站哪儿呢?
下面一个是自己胡说八道的话本子里的主角,一个是他赤诚亲密的徒弟。
前不久她还在言翊面前说谢明坏话呢。
落仙仙突然不是很想活了。
正纠结着,竟是没发现从自己侧方慢慢靠近一块黑影。
“小心!”
砰得一声,铁器与利爪相碰的声音似乎是想把人耳膜震碎一般,落仙仙回神的刹那,余光里看到了言翊温润又锋利的侧脸。
下一瞬,她被言翊推了下去。
脚底与地面摩擦好一段距离,落仙仙没控制住平衡,在即将摔个半趴的刹那,被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臂膀。
谢明把人扶好,松手笑一声:“想什么这么入神,被偷袭都没发现?”
落仙仙下意识转头,猝不及防撞入谢明的眼睛里,一瞬间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我……”
开什么玩笑!
眼前这人可是剑修第一!
是个人都会慕强的!
谢明不再看她。
他当然知道落仙仙在想什么,若不是没在她眼里看到半分爱慕,他甚至不会还接着站在这里。
小姑娘心跟白纸一样,半点事都藏不住。
他朝着半空中的言翊看去。
他挥剑很快,快到在与那黑影交锋的时候只能看见微微的残影。
落雪似乎也已经很久未曾有过这样的对阵,以至于剑身都在兴奋地发出阵阵鸣意,散发出来的寒气都比以往剩了许多。
谢明很早之前就知道言翊是个很有天赋的人。
能在十四岁就找到自己剑意的人,这世间少有。
坚毅。
谢明在心中默念出这两个字。
剑意所到之处,会带出一片温暖的和风。
虽手握极寒之间,却也因为自己的剑意未曾受到那寒意侵扰半分。
再加之得到了落雪的承认,若是外人不知道这剑原本是属于谢明的,怕是都会觉得这就是言翊自己的佩剑。
温暖的剑意配上极寒的宝剑。
明明不融却出奇的和谐。
而如今,他的剑意,已然盛到会让这天下人都闻之诧异的地步。
不是因为他的师傅是自己,而是因为他是言翊。
是他本身就很强。
“……这是他全部的实力吗?”一旁的落仙仙小心翼翼问着。
谢明怔愣了一瞬,看向她,笑着:“约莫一半。”
落仙仙:“……”
如今的言翊都已经这般强大,那谢明……
“那……那你呢?”落仙仙鼓起勇气,“你的修为真的没——”
“没了啊。”谢明说,“都已经死了一次了,还哪来的修为?”
落仙仙:“……”
她竟觉得分外可惜。
分明是难得一见的传奇跌落,外界却因此举杯狂欢。
修真界何时能出现下一个谢明?
谢明难道不是他们应当朝着前进的目标吗?
她低下头。
又觉得愧疚。
这些天和谢明还有言翊相处下来,虽不说完全了解了二人是怎样的人,但好与坏是与非她还是可以判断的。
她是在愧疚自己那些话本子。
“你那些话本子是什么时候写的?”谢明忽然问了一声。
落仙仙一怔,下意识挺直背脊:“十、十二三岁的时候——”
那便是七年前的时候。
谢明笑一声。
那个时候他还在不知道哪个地方当着孤魂野鬼,意识混沌迷离,约莫是虫花鸟木都分不清,就这么,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沉浮着。
七年前。
正常。
“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可以写话本子。”他道,“那你怎么不算天才呢?”
落仙仙却以为他在反讽:“我其实……”
“我是真心实意地在夸你。”他笑着说,“言翊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字都没认全。”
落仙仙偷偷瞧了谢明一眼。
这分明就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虽然没有很明显,但却是是实实在在地照顾到了自己的自尊心。
她觉得心里像是飘起了一阵暖流。
谢明不坏啊。
哪里坏了。
“我现在没写了。”落仙仙说,“我很久没写了,以后也不会写了。”
谢明弯唇,又把视线转向言翊:“手中之笔虽软,但亦能成为杀人之冰刃。你心如何,笔尖便如何。”
他道:“全由你自己。”
他并不责怪落仙仙,那种带着市井烟火味道的话本子,纵使被很多人看到,也并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影响。
本就是脑洞大开的故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只会当个消遣。
若是真的有人因为这个话本子而对自己心生愤懑,这样的人,谢明根本不在乎他们如何。
他的名声,也从不是什么话本子带起来的。
不过倒也不是说落仙仙做的便没错,但他如今前路迷雾重重,也没有想法和精力去追究什么话本子。
得到了落仙仙的道歉,便也够了。
本身也不是什么坏姑娘。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这话,他自己体会得最为清楚。
谢明看着言翊,想着。
上方的打斗过于激烈,那些摆放着的烛火不知灭了多少次又不知被点燃了多少次,仍旧孜孜不倦地立在那里,誓死要为这里提供光明。
谢明感动得都快要哭了——
如果不是在渐渐看清那黑影就是德良法尊的话。
有那么一刹那。
落仙仙觉得旁边这人戾气简直要漫出来。
第063章 德良
都说能站在高处的人, 手中之刃定然沾过不少人的血。
这话其实没错,至少,放在谢明身上, 是合适的。
他自觉自己其实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行走世间,他总是图个洒脱图个自由。他以前读了太多书了, 被困在那个宅子里,对外面实在是太向往。
所以才有了随性的剑意。
他形单影只, 对这个世间的真情所感实在是太少。所以一旦体会了, 便会很难忘掉。
德良法尊和林晚眠,都是。
而他们二人,一个永远睡在了云梦城,一个正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毫无意识地做着别人施恶于世间的工具。
与之前给予这世间善意的老和尚完全不同。
谢明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蜷起来。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以至于在手骨因为过于用力发出声响出来时谢明才有所发觉。
“你怎么了?”落仙仙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谢明摇头,“没有,只是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谢明这一说,落仙仙便立马感受到了不对劲。
是的,难以呼吸。
她皱眉:“我怀疑是这里的蜡烛在燃烧着里面的空气,这已不是之前那个领域,这更像是……某个阵法里面的空间。”
谢明没说话。
落仙仙朝着谢明多看了两眼。
好半天,谢明垂下头, 叹了口气。随后又将头抬起来, 看似风轻云淡:“不用再拖了,将之击杀, 幻阵可破。”
或许是在看到这黑影的那一瞬间,又或许, 是别的什么时候。
谢明察觉到了这阵的不同。
确实是幻境,却没有什么攻击性。
因为阵之凶险,全都被放在了阵心、也就是德良的身上。
拿人做阵心,那便是跟那人祭阵没有区别。
而自古以来,拿人祭阵便只分两种情况。
一是以自己祭阵,二便是拿人祭阵。
前者尚能被说成是一段佳话,而后者,便是地地道道的邪术了。
他不想再接着看下去。
给德良一个解脱也好。
但又没那么简单。
“不对!”言翊自空中下落,一个半旋稳住身子,面色严肃,“我在这里似乎发挥不出全部的实力,且这怪物越来越强,像是在抽我的灵力渡给他。”
谢明微微皱眉。
难怪。
他还以为言翊是考虑幻境坍塌后会有煞气的缘故一直拖着,倒不想竟是实力发挥不出来。
不愧是拿人祭的阵,邪门又玄乎。
“去帮忙。”谢明转头看向落仙仙,“越打实力便越越弱,所以不要拖。”
落仙仙一颤,手心的琴又被捏得紧了一些:“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意识一颤并站直身体,反正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开始动了。
落仙仙暗骂自己没出息。
言翊再次朝着谢明看了一眼,手中剑寒气聚集,又朝着德良冲了上去。
两个人都长得或温润或可爱,但在打架方面,倒是丝毫不含糊——
专门往人最脆弱的地方下死手。
谢明笑一声,又转头把视线放到眼前的大块烛火上。
刚刚落仙仙说得约莫是没错,这烛火燃烧所产生的气体,正在消耗他们的灵力,并将其灵力转渡到了德良的身上。
转渡灵力。
谢明在心里暗暗琢磨这四个字。
他心里有一些不太好的猜测,但现在还没有方式和手段去证实。
那石像盯着人看的感觉实在是让人难以忽视,像是什么阴沟里的老鼠,每次等到人放下警惕的时候,便会从那臭水沟里冲出来,或轻或重地给人恶心一下。
谢明直觉得被看得有些烦。
他趁着言翊转身的刹那挥了一下袖子,刹那间浑厚的灵力融在落雪甩出来的剑气里,整个空间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那石像竟是直接被拦腰斩断了。
“你……”落仙仙手中的琴光芒仍旧耀眼,语气里更是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好强。”
“……”言翊沉默着看了眼手中的落雪,摇头:“兴许是落雪打兴奋了。”
这力量很是狡猾,彻彻底底和剑气融合在一起,让他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哪里来的力量。
言翊朝着谢明看了一眼。
后者因为这忽然的炸裂声抬起袖子挡住了脸,看那弯腰的程度,似乎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言翊收回了视线。
而另一边,谢明被衣袖挡住的脸上,泛着森然的戾气。
哪里有半点受了惊吓的模样。
那石块被毁,恰巧有一小块滚落到了谢明的脚边。
分明是该冲着人去的石块,却在接近谢明的时候忽然被什么止住了脚。像是遇到了阻力似的,无法再前进分毫。
谢明冷眼看着前面的石块。
残破的石头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才”字。
若是刚刚看得没错,那个残片,应该是那石像手中的书。
谢明冷冷挪开视线。
他忽然好奇是不是这里也有可以控制人心神的阵法,要不然这个时候为何他这么想杀人。
甚至都开始觉得手痒。
正想着,德良被言翊和落仙仙合力逼退,一个不稳,朝着谢明所在的方向就这么掉了下来。
“谢明!剑!”
谢明笑一声,同时,接过了言翊甩下来的落雪。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他脚下微微使力,凝眸之时狠狠踹向了德良的侧脸。
砰一声——
是身体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谢明提剑而上。
他看着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眉目间被一片阴影笼罩着,先前身上的那股流氓劲消失得干干净净。
从言翊和落仙仙的视角看过去,他将剑刺入德良身体里的动作,甚至可以说毫不犹豫。
他虽然修为没多少了,但杀人的风格和手法,与之前并无区别。
却无人知道。
在那剑刺入德良心脏之前,落雪其实在半空中停留了刹那。
谢明看到了德良清澈的双眼。
若非是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他不会被言翊和落仙仙甩下来。
“你故意朝着我这边摔下来的。”谢明张了张嘴,说。
换来的是看到了德良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双唇。
下一瞬,德良自己握住其剑身,毫不犹豫地将之插入了自己的心脏里。
谢明只觉得捏着剑的手都在抖。
在看到德良清醒眼眸的刹那,他还以为自己可以将人救下来。
如果可以救下来的话……
“没事吧?”言翊三两步冲到谢明身边,在看到插在德良身上的落雪后又微微哽了一瞬,“你……”
后来一步的落仙仙唇边还带着血迹:“你可有受伤?”
他们都在觉得谢明没有修为,是个看上去一碰就要碎掉的薄瓷品。
“……”谢明站起身,将手从那剑柄上放开,“没事,他都被你们打下来了,我只是补个剑而已,能有什么事?”
他转过身,又重复道:“我没事。”
他一点事都没有。
只是一碗饭而已。
若是他在提剑之时没有看到德良眼中的慈爱的话,或许……或许他真的会这么想。
当年的那碗斋饭其实并不好吃,但那个不正经的老和尚,让他整整记了十七年。
“你看着不太好。”落仙仙说。
就算是落仙仙也可以感受出来。
“……他十三年没杀过人,现在不习惯了。”言翊将剑抽出来,看着谢明说,“他现在信佛,杀人会有愧疚感。”
“……是吗?”落仙仙道。
没人再继续追问。
言翊心中如明镜。
一个失去了所有记忆的人,在知道自己觉得熟悉的人都是自己曾经的救命恩人或者其他好友的时候,手中之剑便无论如何都难以挥出去。
外人谢明心境高傲,自觉站在高处便目中无人。但他最为清楚,谢明最是重情义。
否则也没有清净山的漫天飞雪。
他就是……嘴硬了点。
毫不犹豫的杀人或许不是因为暴戾,其实只是想给于自己有恩或者有情义的人一个解脱。
他相信谢明。
“阵心已毁。”谢明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笑道,“这个幻境约莫是要塌了。”
他看上去并无半分伤心:“出去吧。”
他说完便朝着某个方向走,没走两步,步子又一顿。
他转头。看向落仙仙:“你的琴音,可有助人恢复心神的效果?”
落仙仙愣了愣,道:“有的。”
谢明点头,没在回头,朝着那石像的右手边走。
“你怎么知道要从这里出去?”言翊三两步跟上。
“猜的。”谢明淡淡说。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你慢一点。”言翊皱眉道,“落仙仙受伤了。”
话音刚落,闷哼声自二人身后响起。
谢明回头,恰好看到落仙仙神情微懵地跌坐在地上,在她旁边,还有刚刚吐出来的淤血。
“我好晕。”落仙仙说,“怎么这么晕……”
谢明微眯眼睛,看到了落仙仙胳膊上破损的衣服。
“你被那人抓伤了?”谢明朝着落仙仙走去,三两下封住了她的灵脉,“他指甲里有毒。”
言翊看了谢明一眼:“先把她带出去。”
这个幻境同别的不一样,并非阵心被毁就会自动坍塌。
它外面似乎还连着个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便是支撑这个幻境的力量来源。
谢明朝着那个方向走。
在他身后,扶着落仙仙的言翊忽地转头朝着德良的手指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德良的手,朝着的便是这个方向。
他不得不多想。
仿佛是心中疑惑的闭环忽然被打开了一个口子,在顺着这些线索去跟进去想象的时候,便能牵扯出很多很多他以前并未注意到的事情出来。
他不想怀疑谢明。
他比谁都希望不是谢明——
无论是任何事情。
这是他坚定地、隐忍地跟在谢明身边的一切原因。
他要亲自找出真相。
他同谢明的命运,应当是他说如何才是。
第064章 沉默
在那破碎石像的后面有一条暗门。
并非是有什么机括一说, 而是一条被人建立起来的灵力灌输通道。
整个幻境之所以如此牢固,还得是靠着这条通道为其灌输灵力。
谢明沉默着往前走,在即将踏入那暗门的刹那, 被言翊从后面拉住了袖子。
他还搀着落仙仙, 这个时候又腾出一只手拉谢明,看着实在是有些手忙脚乱的狼狈。这若是之前, 想必他一句“你这是找死吗”已经脱口而出了,但这会, 他只是冲着谢明摇了摇头。
谢明不想说话, 他知道。
偌大的空间,死寂一般的氛围让人觉得有些窒息。
谢明背对着言翊,盯着那暗道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考虑着强行将这暗道半途斩断的可能性。
片刻后, 他将视线从那暗道上挪开。
不是不能。
是不行。
“要怎么做?”谢明转身,看着言翊,“这通道里,戾气太重了,我们似乎都过不去。”
“……”言翊把落仙仙放到地上,道:“我去,我去斩断。”
他们一共三人,其中一个修为失去大半,另一个因为中毒人事不清。
这通道表面看着只是个黑漆漆的隧道, 但里面盛满了戾气。若非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那被吞噬心神都只是小事,在意志力和灵力都支撑不住的时候, 很容易便会被那戾气所吞噬炼化,最后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无法左右自己的身体。
时间久了, 神形消亡。
谢明和落仙仙显然都是无法进去的。
唯一的办法,便是有人率先进去,冒着被戾气吞噬的风险,找到那灵力的源头并将其毁掉。
待到戾气散了之后,再让后面两人走出去。
“你其实也受伤了吧。”谢明看着他,声音沉而稳,“先前那些戾气已经将你伤过一次,这次与那人打斗又伤了一次。”
他眼里没什么笑意,却弯起了嘴角:“怕是进去还没走几步,就已经被那戾气侵蚀到连我也不认识。”
“……”言翊微微仰头,看着谢明,“那你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有啊,我同你一起进去。”谢明说。
他就这么一个徒弟,可不能就这样折在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
言翊沉默了片刻。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发觉,其实从桃花镇一路到落书巷,他根本不知道谢明的实力究竟如何。
他实在是把谢明的性命看得过于重要,所以在遇到任何事情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去挡在谢明身前,深怕因为自己有个什么过失而再次失去他。
他从未让谢明有什么出手的机会。
对于谢明如今实力的一切了解,他只停留在“这人从悬崖上飞下来不会摔”的印象上。
于是在这一瞬间,他那原本被十三年孑然一身浇透了个彻底的心脏忽然变得滚烫起来。
若是失败,那他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个人死在那通道里,以及……和谢明一起死在那通道里。
而若是死,那为什么不和谢明死在一起?
若是运气好,日后在这世间做个野鬼之时,兴许还能有个谢明陪着。
他就是要让谢明陪着。
他做得一切,都是想要谢明陪着。
“你之前死过一次。”言翊看着谢明,道:“怕不怕再死一次。”
谢明却没回答,只是垂眸看着他,反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言翊说,“若是死了,还能有你陪。”
好奇怪。
明明说的是实话,但听着却觉得异常荒唐。
谢明却笑了一声:“死?”
他说着,伸手去拿言翊手上的落雪,说话间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懒散:“有我在,会让你死?”
他稍稍弯腰,将剑拿过来的时候,食指在言翊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我也不会死。”
言翊同他鼻尖对鼻尖:“……”
太熟悉了,这种感觉。
像是回到了十三年前,每次在遇到什么的时候,谢明总会抱着剑站在他身前护着他的模样。
他什么也不用怕,也什么都不用去考虑。只要站在谢明身后,天塌下来了也有谢明顶着。
是让他魂牵梦绕了十三年的感觉。
他不争气。
言翊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这般模样,很像十三年前永远站在我身前的时候。”
他看着谢明的眼睛,不躲也不避:“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之前那个遇到事情就会往你身后躲的累赘。”
他道:“谢明,我想,有一天,我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谢明拿剑的手顿了顿。
他其实并未将那剑拿过来,只是虚握着,指尖还在同言翊的纠缠。
“你不是累赘。”谢明说。
“我竟十三年前能站在你身前,那如今也依旧可以。”他将落雪拿过来,伸手将微微挡住言翊眼睛的头发撩开,“就看你相不相信我。”
他说着说着又笑一声:“不过并肩站在一起倒是没太大可能了。”他道,“你这都已经二十有八,还是略矮我一些,站在一起,肩膀是并不到一块儿的。”
“……”言翊心里那点空落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面无表情,“谢明,你的嘴巴真的很讨人厌。”
谢明亲下去,声音缱绻:“不准你讨厌。”
淡淡的声音,却让人格外安心。
“你打算怎么做?”言翊往谢明手中的落雪看了一眼,“你如今,已经拔不出落雪了。”
谢明没回答,只是将落雪拿到面前,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过去。
从言翊的视角看过去,他像是在看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片刻后,他道:“有的时候,剑是不用拔出来的。”
“冰雪最为纯洁,与戾气俩俩对立。二者相撞,在其灵力互不相让的时候,会形成一个短暂的空白领域。”他道,“这个时候,便是冲进去毁掉戾气源头的最好时机。”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有半分的停顿,好似本身对这方面就颇有建树,让人不自觉地将他的话信上了八分。
换句话来说,他这般模样,哪有半分失忆的样子?
“你怎么——”
“这就是天才的能力。”谢明笑着朝言翊看过去,“有些东西,我只要一看见,便什么都知道了。”
言翊:“……”
“那为何是你拿着落雪?”言翊不解,“你的修为……”
“这和修为没关系。”谢明道,“我和落雪,有着灵魂的共鸣。”
那是他的剑。
无论他消失多久,他与落雪的羁绊也不会堙灭在时间的长河里。
这是一个剑修的根底。
剑便是一切。
言翊便不再纠结这个,只是出于一丝紧张,还是忍不住提醒:“若是有事,躲我身后。”
谢明看着他,将这话原封不动收回来:“若是有事,躲我身后。”
言翊:“……”
二人并肩朝着里面走。
“记住,待会不论看到什么,记住我在你身边。”谢明抓住言翊的手,“刚好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来,心智修炼得如何。”
“……很差。”言翊说,“好几次见到你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时候,都很想提着剑杀上万象宗。”
谢明:“……”
言翊又说:“但又怕我去了之后死在那里,而你又恰好醒了。”
谢明握着言翊手的手紧了一点。
“你在害怕?”他将人拉过来,让其掌心于自己胸口处相贴在一起,“它跳得很有力。”
倒也并不是说不愿去跟言翊说一些让他更为舒心的话,只是谢明觉得,在苍白的话语面前,他的心跳声要比一切虚妄的东西都来得更加实在。
“我就在这里。”谢明说。
言翊靠在谢明胸口的手微微蜷起:“好。”
“活着出来。”他说,“若是能活着出来……我便什么都依你。”
谢明承认。
有那么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几乎都在往脑子里涌。
“什么都依我?”他有些不确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言翊骗过脸,不看他,“你想的一切意思都可以。”
谢明:“……”
当真是……
天降好事。
“你可没有反悔的余地了。”谢明朝那隧道口看去,“今日出去后,你纵使是带着伤,也哪都逃不了。”
缓慢的话里带着一丝毋庸置疑的确信以及浓厚的占有欲。
“……走吧。”言翊把手拿回来。
他有一种感觉,一种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感觉——
谢明为了达到目的,要开始不择手段。
刹那间,他会活着出来的笃定感,几乎快要把他所有的理智烧到连块灰都看不着。
他几乎要上瘾。
脚步声乍起。
二人身后,角落里的流音琴有些畏手畏脚地探出头——
它是把有灵识的琴,自然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五感。
除了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动作,它其实和人类并无多大差别。
所以刚刚的一切,它都听得、看得清清楚楚。
琴随主人,恰恰好它也继承了落仙仙那灵动但有些粗脑筋的性子。
它真的很想把刚刚看到的一切告诉自己的主人啊!!!!
它那主人晕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如是想着,它几乎是带着点怨气地展开了淡紫色的结界,以防自己的主人被偷袭。
它急得在落仙仙周围乱窜,看样子似乎恨不得立马修为精进个百年,修成人形之后跟自己的主人讲述刚刚发生的一切。
谢明和他徒弟亲嘴了!!!!
正想着,它余光一瞥,恰好看见了言翊刚刚站过的地方。
就这一瞥,它有些大惊失色。
灵物对灵物的感知最为敏感,在言翊刚刚站过的地方,有几滴稀薄的血迹。
他那般使得动落雪剑的人,想必其剑魂定然卓绝。
而剑魂,融于每个剑修的骨血里。
可——
可那人掉落的血迹里,分明半分剑魂之意都无!
换言之……
将剑使得那般熟练漂亮的言翊,竟连个剑修都算不上。
流音琴在半空停留片刻,缓缓落入了自己主人的手里。
第065章 混沌
人的一生, 其实有很多次选择修行道路的机会。但若坚定地选择某一种而生其器魂,那便是亲手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此生唯那条修行之路可走。
而同样的, 在选择哪条唯一的路之后, 其修行将更加心无旁骛,速度也会更快一些。
更容易登顶。
这会若是谢明在这里, 约莫是要沉默的。
先是沉默,再转为愤怒, 最后再是愧疚。
兴许这件事会是他和言翊之间无法再正常相处的转折点, 而他亦会由此生出心魔,拿着落雪冲向万象宗。
但谢明不知道,他这会正牵着言翊的手,以落雪为屏障, 和言翊一起朝着那暗道深处走。
而更加严谨地说,那其实不是个暗道。
从那石门进去之后,是个看不清边界的混沌空间。而正前方,是一个散着幽幽绿光的巨大青铜鼎。
看上去,容纳上几十人而不拥挤,绰绰有余。
“源头?”言翊站在谢明身侧,因为戾气的压制,说话都有些勉强,“额……”
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你……你没事吧?”
谢明:“……”
他没事。
他好得很。
就这么点戾气, 在他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有些呼吸不过来。”谢明故意放缓语气, 学着言翊一样将眼睛微微眯起,“你还可以吗?”
“……可以。”言翊道。
可以。
是还可以撑着说几个字的可以。
若是再往前面走上个几步, 约莫是要跪下了。
谢明将视线放在言翊身上,心想。
就这个状态还想着一人进来破除戾气源头, 当真是嘴硬得让人放心不下。
只是这视线放着放着又不知怎的飘到了言翊的胳膊上。
谢明眼眸微凝。
他先前被德良之事乱了心神,竟是未曾第一时间发现言翊受了伤。
“受伤了为何不说?”他拿剑之手轻轻一挥,落雪散发浓烈白光护在二人身前,“可是那人的指甲划伤的?”
那毒也并非是什么寻常药物可以解决的,实力强的人可靠灵力强行逼出来,但若是修为不够,那便……至少是什么上千年的仙草起步。
谢明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不是。”言翊脚步踉跄了一下,“石头砸伤的,不是什么打伤。”
但言翊嘴上这么说谢明定然还是不放心的,他手往言翊手腕上探了探,确认没事这才放下心来。
“你这个状态还说一人进来。”谢明侧部挡在言翊身前,“你这么软的嘴唇为什么可以说出这么硬的话?”
言翊:“……”
言翊偏过视线。
他真是懒得看谢明。
不过……
“你为何看着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有了落雪和谢明身子的保护,言翊终于能把身子微微挺直一点:“你的修为……”
“和修为没关系。”谢明笑着,“落雪是我的剑,这便是剑主人与剑灵魂上的共鸣。”
他道:“他日你若是也有了自己的剑,你也可以。”
“……”言翊沉默一瞬,“是吗?”
谢明:“……”
他敏锐地抓住了言翊情绪上的不对劲,本想问上一嘴,但落雪忽地发出强烈的震鸣,让谢明反射性地回过了身子。
混沌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越走越近。
是个人影。
那人影一身蓝衣似水,墨发飞舞,手里还拿着一把通体银白的剑。
就是看不清脸。
谢明:“……”
他与那人对上了视线。
若不是知道这里是哪,他甚至还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那人笑一声,微微歪头,朝着自己身后的言翊道:“还待在那干什么?过来我这边。”
第066章 诛心
谢明确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在他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别说把自己幻化成同他一模一样,纵使只是冒充他的名字, 也是需要斟酌斟酌再斟酌的。
若是被谢明抓到, 被打一顿还好说,若是被泡在这位天才的阴影里, 这才算是这辈子都完了。
所以谢明在看到眼前的自己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觉得新鲜。
他像是什么刚出生的、犹如一张白纸的婴孩。在这个世间见到的所有, 都可以和“稀罕物什”这四个字搭上关系。
但这或许也和他骨子里的傲气有关, 他竟丝毫没觉得恐慌或者心惊。所以在看向眼前的“自己”的时候,唇边仍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知道戾气不是个好东西。
而且还有点聪明。
因为知道自己比言翊心智更加坚定一些,所以幻化成自己的模样,在这个虚幻出来的空间里, 企图以言翊作为突破口,给自己换一条生路。
这戾气也知道谢明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少,对它来说是这样。
因为感受到了威胁,所以要做点什么去应对。
这些戾气的主人,想必也极为聪明。
何尝不算是一种天才?
“过来。”谢明说。
他其实对言翊是有信心的。
毕竟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就算他缺席了一段时间,以言翊对他的了解,想必也——
“我不。”言翊往后退了一步,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假的?”
谢明:“……?”
这属实是有些危言耸听, 毕竟自那个冒牌货出现开始, 几人的站位就从来没有变过。就算是眼前的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言翊也没有理由能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相比起这个冒牌货, 这才是让谢明惊讶的点。
“分不清?”他道,“我们三人从此至终站位从未变过。”
他眉头微皱:“你——”
“你身上的味道不对。”言翊看向他, 眉宇间泛上一层冷漠,“而且,我们的位置早已经变了。”
谢明一愣。
原本处于他正前方的青铜鼎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他的侧面,落雪也不知因为什么失去了光亮,虽剑气仍在,但光芒已经被吞噬干净,就这么毫无生气地飘在半空中。
而他之前站的位置,多了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谢明:“……”
有趣。
换他的位置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不对,若是这么想,那便是和之前的推断相悖。
一个因为忌惮自己而选择从言翊下手的玩意儿,哪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调换自己的位置。
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被调换位置了。
谢明笑了一声。
虽然这种孤立自己而达到目的的手段实在是令人有些不爽,但换个角度去说,这个东西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不是吗。
“在我的预想里,我以为你翻了天也只会想一想。”那与谢明声音一模一样的人笑着,唇角弧度与谢明平日里的模样没有半分不同。
他道:“犹豫这么久,倒真是寒了我的心。”
这话从内容上体会过去,其实颇有一番沉重。
就好像是一位师傅在感叹自己的徒弟不争气而失望,很容易就能让被教育的那个人心都碎掉。
但这话是由“谢明”说的。
就带上了一股调笑的意味,似乎是在说——
我就站在这里看着,我看你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
明明关于争论真假的事情只字未提,但目的却极为明显。
倒确实是谢明的风格。
谢明笑了。
被气笑的。
冒充自己也就算了,舞到自己面前的话,实在是有些不尊重自己。
最关键的是,狗东西学得还挺像。
谢明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就算刚开始不知道,但从别人嘴里东拼西凑,也可以零零散散拼凑一个自己出来。
所以更不爽了。
他收了剑,任由那戾气飘过来,企图用戾气给醒醒脑子。
却在收剑的那一刹那,眼角闪出了纯白的光亮。
因为那冒牌货的手上也有一把剑,拿剑也可以散发寒气,且也可以阻挡戾气。
还挡着言翊。
“你知道上一个冒充我的人下场如何吗?”谢明背脊挺得很直,淡淡道。“死了。”
那人也笑着:“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一次呢,谁冒充?”
谢明:“……”
还真是谢明和谢明打照面,分不清谁更混账了。
他笑了一声,又朝着言翊看过去。
他和这个冒牌货争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是没有用的,而且很无聊。
最重要的是,得从言翊下手。
他很清楚这个冒牌货的目的是什么,无论怎么说,这里都是戾气所在的地方,他就算是什么都不做,这些戾气也足以让言翊丧生于此,
他就是要拖延时间,就算是鱼死网破最后这青铜鼎还是被谢明所毁,但至少,也能留下言翊的命。
言翊约莫也可以想得到。
所以他要看言翊如何分别。
“一个虚幻的空间,想要复制一个人其实很简单,最主要的,其实还是复制的目的是什么。”言翊唇边不知何时又淌下了血。
他声音虽然微弱,但眸光却依旧明亮:“无非就是拖延时间,让我死在这里,不然选择最下等的耗时之策做什么?”
谢明太阳穴猝不及防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直冲心头,心脏跳动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明明言翊的分析和自己的不谋而合,但——
“谢明,你出去之后最好和我解释一下……”言翊冷笑道,“为什么这玩意儿宁愿冒充你都不愿意、或者说不能直接杀了我们,它在忌惮着什么?总不能是我这个连戾气都扛不住的小玩意儿吧。”
“……我不知道啊。”谢明企图挣扎一下,说,“可能是看我长得好看吧。”
“不知道啊。”另外一个谢明说,“约莫是看上了我的脸。”
谢明的拳头又握得紧了一些。
他朝着对面的冒牌货瞧过去,而恰好,对方也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目光坦荡,满眼都写着“你个冒牌货”。
谢明:“……”
好,很好。
他正想着要怎么在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下逼这不要脸的玩意儿下跪求饶,那边的言翊却已经因为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他伤得有些重,这会就连睁开眼睛都有些勉强。
谢明快一步,冲过去将人腰挽住,稳稳接在了怀里。
而另外一个谢明几乎是同时接住了人,却在下一步想要使力的时候被谢明一脚踹了开去。
“学我说说话便也罢了。”他抬眸,冷冷道:“你敢碰他一下试试?”
那假货停在原地,没出声。
怀里的人已经彻底没了声响,唯留微弱的呼吸,眉头紧蹙,像是深陷在什么梦魇里。
于是周围白光乍开——
言翊晕过去了,谢明便也不装了。
“你最好不要闹出什么很大的动静。”那人站在谢明对面,分明和谢明用着同一张脸,周身的阴鸷却浓得快要溢出来,“那个女的和言翊都快不行了,若是这里塌了,他们也活不成。”
“……是吗?”谢明将人放下,眼里没什么笑意,“我是那种会让一个受伤的女子独自守在外面的人?”
他说着说着眼底漫上些许嘲讽:“下次将我的身段和脸照搬过去的时候,记得不要忘记照搬我的机智,你还是太蠢了点,完全比不过我。”
那人:“……”
“你还是和十三年前一样让人讨厌。”他道:“真的恨不得让人将你碎尸万段。”
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傀儡,倒像是个活生生的,拥有自己意识的人。
可他身上分明丝毫人气都没有。
言翊看不出来,但他看得出来的人气。
“你若是有这个本事,十三年前便将我碎尸万段了。”谢明朝着周围看了一眼,“这到如今我都还好好的,不也说明了你根本没有这个本事。”
他把视线收回来,道:“没本事的废物。”
他在口舌上向来不会去让着谁,偶尔对着那种不分是非的人阴阳怪气一下,剩下的,便是像这样丝毫不顾及他人情绪的谩骂。
他清楚别人没办法拿他怎么样。
他偏不让着。
那人沉默了一会,片刻后,又笑了:“我确实拿你没办法,毕竟你重活一次修为还没有半分退步,我纵使是想怎么样,也很难。”
谢明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人接着道:“但你那宝贝徒弟,我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你知道吗?他如今,连个剑修都算不上了。”
那一瞬间,谢明手上的落雪发出了不堪重握的声音。
人的一生很短,想要登顶太难。
要去高处看看,就必须要有时间,而能撑得过时间的,便是修为。
要想要修为,就得确定修行路线。确定去修什么,那便无法更改。
没有修行路线,修为便止步不前。
没有修为,便去不了高处,便敌不过时间。
这是个死循环。
且最为关键的是,一个修行者一切的自尊和骄傲,几乎都来自自己手中所握之物。
或是剑、或是符、或是阵法、或是草药。
一个剑修失去剑魂,那便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剑意失去尚可寻回亦或者悟出新的,但剑魂若失……
“引魂阵的建立太难了,总得失去点什么东西。”那人笑着,面容可怖,“谢明,你为什么不去深想?”
他的问题几乎一个接着一个:“还要去奉天吗?还要去找苍云剑吗?”
他问:“你欠言翊的,你还想还吗?”
落雪飞了出去。
所到之处,戾气皆散。
那人转身,落雪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过去,剑风扫荡,让他的身影似乎变得虚幻了许多。
谢明沉着脸,五官因为他周身的怒意变得有些锋利:“你最好不要让我找到你。”
他说话毫不婉转:“被我找到,你不仅做不成天下第一,你甚至连活着的机会都不会有。”
都在诛对方的心。
一个在说这十三年。
一个在说那石像。
都不婉转。
都想杀人。
“感谢你给我活着的机会。”那人笑着,似乎是在慢慢后退,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我深知这里的秘密瞒不下去,但至少,被拆穿之前,给你送点礼物。”
他几乎毫不怀疑,若非谢明身旁还有言翊在,他这会,定然是连这句话都说不完的。
但是无妨。
他知道言翊是谢明的软肋。
他的胜算就更大了一分。
周围的戾气似乎是受着什么控制,先前分明被落雪打散,但这会又被汇聚到一起,直直地朝着谢明涌过来。
却没沾到谢明分毫。
有一丝丝气味飘进了谢明的鼻子里。
瞬时间天旋地转,谢明只觉得好像灵魂被强行抽出,顺着时间流逝的方向徒然逆行,生生被撰住,然后丢向了不知名的时空里。
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让落雪回来将言翊保护好,再睁眼时,他回到了先前醒来的那个山顶。
那让他嫌弃无比的粉色被子下面似乎还躺着一个人,那人面色苍白墨发如瀑,黑与白的对比鲜明又可怖。
谁来了都知道上面躺着一具尸体。
此时正是个冬天,还下着大雪。
漫山便雪,一片银装素裹,看着有些眼熟。
谢明也分不清这是冬天还是暑意正浓的八月。
他看到他的床旁边趴着个人。
他似乎已经趴了很久了,因为太久没动,身上已经被雪覆盖住。若非下面还透出些衣摆,谢明甚至没发现那里还趴着个人。
谢明知道这人是谁。
他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快要被这里的苦寒冻到凝结,以至于他站在原地好半天,都因为害怕着什么而未前进半步。
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只知道言翊看上去,还没有先前高。
看身段,约莫刚刚及冠。
他又意识到,他走后,甚至没人给言翊去操持及冠礼。
他走过去,伸手,试图替言翊拍开身上的积雪。
但那手伸过去,竟就这样从言翊的身上穿了过去。
这便是那人送给他的礼物。
让他心冷心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言翊……”谢明轻轻叫了一声。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榻上自己苍白的脸,好像只要是看上一眼,他又会被拉进那无止尽的混沌里,甚至连对言翊的怜惜和愧疚都感受不到。
他怕。
他谢明也有怕的东西。
趴在床榻旁边的人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虚着眼缓缓抬起来了头。
抬头的第一时间,是看向床榻上的尸体。
谢明:“……”
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去看。
此时此刻。
他和言翊都处在痛苦里。
“师尊……”言翊轻轻喊着。
他被冻了一夜,此时开口,声音都是哑的。
他脸上分明还有些未脱的稚气,可神情里却丝毫没有什么少年气。
像一个撑不住的将死者 。
“师尊,我有点冷……”言翊趴在谢明尸体旁,泪水融化了谢明手边的点点冰雪。
他一醒便哭:“你起来抱抱我行不行……”
第067章 对视
他看着好可怜。
像是被抛弃了, 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对着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祈求。
这个世界这么大,一个言翊能去的地方都没有。
谢明在的地方。
是他的家。
可有什么用呢?
所有人都知道, 尸体是不会给人回应的。
言翊也知道。
所以他的祈求注定无人回应。
这里的山不算很高, 但极为空旷,放眼过去, 仿若是什么与世隔绝的世外人间,除了天地广阔, 其余的, 全都是缥缈虚无。
显得人很像尘埃。
谢明半跪在言翊身侧,他手明明覆在言翊手上,但并未给言翊传达去半分暖意。而言翊修长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寒冷冰雪里,这会已经微微肿起来, 看样子,马上便要生疮。
其实是疼在谢明的身上。
若非是修行练剑所必然,谢明其实并不舍得言翊吃哪怕那么一丁点儿苦。
他同言翊在一起的那两年,虽然居无定所,但他也从未让言翊风餐露宿过。
他其实一直都在尽力给言翊最好的。
包括让言翊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自私,毕竟若真是深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笃定当初的八月飞雪有没有带上逃避的意思。
他其实也很想给一切的一切一个结果。
他的剑意已经没了。
以他的心境,再也寻不回来。
所以当初的他认为自己的死其实有些“两全其美”的意思。
既能让自己解脱,也能还言翊一条命。
殊不知这其实自己自己的想法。
他把言翊一人丢在这个世界上, 让他尝过万千苦难, 就连流眼泪,也只能趴在自己的尸体身边, 小声地祈求自己能不能醒过来。
然后抱一抱他。
他那徒弟心中没有什么很大的志向,十三年守在这个偏僻的地方, 只是盼望着自己可以醒过来而已。
谢明难受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像是血液被什么力量控制强行倒流,全部汇入他的心口,然后又因为心口装不下而要从唇间溢出来。
谢明于世间行走闯荡,一路随性不羁,做事虽无厘头,但也从未因为什么事情后悔过。
他此生后悔之事唯二——
一是因为对言翊动情而后悔接受死在他剑下的命运,二是后悔十三年前留下言翊一人受尽世间苦楚。
他头一次觉得别人对他的评价很是准确。
他确实真的很不是个东西。
雪停了,但寒风依旧刺骨。
那瘦小脆弱的身子从自己身体上掠过,下一瞬,在雪地上站得笔直。
“谢明,我不喜欢你了。”言翊红着眼,似是想竭力做到面无表情,“如果你再不醒过来的话。”
他看上去其实并不朝气,唯一能看得出他此刻还吊着一口气的证据便是他挺直的背脊。
他分明是在犟气,似乎是企图用生气的模样逼着谢明醒过来。
但注定是没用的。
他早就……什么办法都已经用过了。
“骗你的。”
下一瞬,言翊低头妥协,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干活了,山下的爷爷还望着我去给他修屋顶。”
他说着说着又哽咽:“谢明,你是个小气鬼。”
连起来抱他一下都不肯。
透明的指尖滑过言翊的侧脸,但因为触碰不到,只能在那苍白的脸上留下一点无人可见的混沌影子。
谢明再没撑住,捂着胸口跌跪在地上。
他竟从不知晓,心疼一人,竟是如此折人心神。
呼吸无法调节,四肢不听使唤。
一切可以让人狼狈的事物叠加起来,让谢明几乎有些抬不起头。
地上的雪似乎又化了一点。
这次,不是言翊的眼泪。
好半天,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沿着言翊在雪地上留下的脚步,缓缓跟了上去。
他不能因为恐惧而丢下言翊不管。
透明的脚步无法在雪地上留下脚印,无论谢明怎么努力,也无法在这个幻境里留下丝毫有关于自己的痕迹。
只是他心里仍旧有些执念,即使知道这个世界虚假飘幻,但在见到那纤细身子的时候,仍旧有些下意识的想要留下点什么。
言翊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言翊怎么能过这样的生活?
是他对不起言翊。
山顶自山脚其实有点距离,若是仅仅靠脚去下走,约莫要半日的时间。
且山地被风雪覆盖,前方脚下究竟是何,肉眼难以看清。
言翊就是这么走下去的。
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灵力从这里飞下去。
谢明看得出来。
他那徒弟瘦得,全身似乎只剩一个骨头架子。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为什么一个正当少年的男子身上只剩麻木。
全都是因为他。
老人的屋顶似乎是被积雪压得塌了一块,原本就脆弱的房子看上去分外可怜。
言翊修得很是熟练。
“你的师傅还没醒呢小言翊。”老人站在下面,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衣服。
他声音很小,但听上去很慈祥,看向言翊的目光里也盛满了怜爱:“你还要等多久啊,你都十九了吧。”
十九了,离他死,已经过了四年。
时间过得好慢。
屋顶上的言翊正拿着茅,闻言他只是顿了顿,坚定道:“等到我死。”
谢明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极致心疼时,也是可以吐血的。
水蓝色的衣裳沾了鲜红,看着极为妖冶。
谢明只觉得身体里的脉络仿若全部错了道,疼得他视线里的言翊都变得模糊。
等到他死。
等到他死……
“你为何等他这么久啊?这里太小了,你该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啊孩子。”老人似乎有些着急,“日后我死了,连个陪你说话的人都没了。”
“……”言翊把屋顶最后的茅草放好,道:“因为我喜欢他。”
谢明再没撑住,视线彻底模糊,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的刹那,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好多年前的某段时光里。
在那里,言翊会因为他和姑娘们喝酒而生气,也会因为他被人背后议论而拔剑想杀人。
其实细想过去,言翊的每一份喜欢都被他大大方方地摆在明面上,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
是他过于愚钝。
他把言翊对他的一切都归结到师徒关系上。
言翊受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对爱的感知和渴望要远超常人。
在感受到一个人对自己的无微不至和偏爱后,一颗心栽进去,便是整整十三个春夏秋冬。
偏偏他一个字都不说。
徒弟对师尊有着什么禁忌的思想,他怕自己被人非议又多上一层。
身体与雪的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激起层层飞雪,隔在谢明和言翊中间,成了一堵极薄却又打不破的墙。
明明幻境和现实里的人是互相感知不到的。
可偏偏……偏偏言翊往谢明倒下的地方看去一眼。
他们对视着。
但视线里都覆上一层挡住对方的雪。
片刻后,言翊拒绝了老人的衣裳,趁着还有些光亮,回了自己半山腰的屋子。
他就这样消失在谢明所在的地方。
第068章 冷漠
“噗——
淡淡血腥味眨眼间又被戾气冲散, 谢明猛地睁眼,又因为浑身无力狠狠半跪在地上。
膝盖毫无预兆地和地面碰触,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谢明第一时间转头, 确认言翊仍旧死死闭着眼睛, 这才松了口气,身子沉了下去。
他看上去似乎没有力气, 头就这么垂着,发丝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也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但想来应该不会是笑着。
谢明爱笑, 虽从面相上看不是什么温暖之人,但配上他这名字让人知道,便会分外给人安全感。
即使和美艳搭上边也没关系。
没有人会因为谢明的脸而质疑他的实力。
但若是谢明不笑了……
知情者应该知道,上一次谢明没笑的时候, 清净山八月份飞了一场寒冷刺骨的雪。
他站起来,掌心握上了身前的落雪。
实在是有些累了,所以并不想再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他有太多问题想要去问,太多忏悔想要去表达。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最终郁结在心里,便是堵着呼吸,塞着血道。
他急需什么东西去发泄一下。
砰——
冰霜凝结之势肉眼几乎难以看清楚,其寒冷程度,甚至周围那些没来得及四散逃开的戾气全都被冻了个严严实实。
落雪剑与鞘不知是何时分开, 纯白光芒闪过, 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那正中央的青铜鼎飞速掠去。
剑气所过之处,留下了一条冰霜凝结的剑路。
黑色的戾气与白色的剑气相交, 乍一看,像是一副水墨画。
谢明手中的剑剑尖朝下, 被那冰霜照着,反射出一层摄人心魄的白光。
他在笑。
但无端让人觉得心生畏惧。
他为什么要笑?
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为何明明笑着,双眼间却泛着淡淡的湿意?
好可惜。
没人问得出来。
巨大的碎裂声响起,浓厚的黑雾似乎有吞噬万物的野心,争相从那青铜鼎里涌出来,饿虎扑食一样袭向这里唯一的两个活人。
它们似乎太久没有进食了。
却在还未来得及更进一步的时候,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寒气尽数冻在原地。
滔天巨浪般的戾气外被覆上一层厚厚冰雪,动作尽是张牙舞爪,密不透风地将谢明和言翊二人包围在中间。
谢明甚至看都没往周围去看上一眼。
落雪回鞘回得很是自觉。
它同谢明的默契非世间任何人能比,总是会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包括在言翊手中时故意断掉同谢明的灵魂感应,也包括在谢明进入幻境的时候保护好言翊。
它知道,此时此刻谢明和言翊的状态都很不好。
一个因为心神不稳而气息不定,又在气息不定的时候动了灵力,致使身体里的灵力乱窜,伤至吐血。
另一个因为先前就受了伤,这会又受戾气侵扰时间过长,坚持到现在,只是堪堪保住了一条命。
它两个主人过得……似乎都不是很好。
谢明倾身,将言翊抱起。
言翊身形修长偏瘦,纵使是腰间这种没有骨头的地方,摸着也都带着一股子韧劲儿。所以他抱着,其实并不重。
偏偏谢明踉跄了一下。
却无半声闷哼。
他分明看着有些勉强,但臂间一直有力,言翊未曾滑下去过半分。
周围的寒气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冷得人睫毛上都覆上一层细小的白霜。
谢明在原地站了会,等到刚刚直冲上来的眩晕感下去一些,这才沉着脸,将言翊抱着,往方才进来的方向走。
那还有个落仙仙,得把人带上。
他不是不知道后面的青铜鼎里还有东西。
只是他实在是懒得再看。
那邪门的阵法他并不敢兴趣,原理如何,交叠如何,他不想管。
青铜鼎里的灵魂或许有成百上千,但逝者已逝,灵魂有无栖居之所,这些都不是他想管的事。
站在高处者往往冷漠。
并非生而冷漠,而是在目睹亦或是经历了足够多的世间苦楚后,便会知道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徒劳。
他不是菩萨。
他只在乎言翊。
他要带着言翊出去。
从此山高水远,若有谁拦着他和言翊在一起,那他便谁来杀谁。
身后的冰霜在失去支撑力后塌了个粉碎,偌大的冰块滚落到地上,扬起了谢明的衣摆。
被炼制的灵魂在嚎哭,因为失去方向而胡乱撞在冰墙上,纵使是魂飞魄散,也未曾能动摇那冰寒分毫。
徒劳无功。
谢明连头未曾回过。
被戾气浸染的灵魂,已无回头之路。
谢明的心,比那冰霜还冷。
他想用仙门百家的灵魂,为言翊那苦难的十三年做补偿。
第069章 第一
通道外已经不甚明亮,
三人在这下面待了不知多久,因久不见日光,所以分不清时间与方向。
只是所在之处似乎是某个山洞的出口, 这会淡淡月光洒下, 看着凄寒。
谢明右手扛着一个,左手还提着一个, 走路颇有些踉跄。并不算柔和的侧脸才刚刚与月光交叠,他便皱着眉头将人轻轻放下, 然后狠狠松了一口气, 缓缓跌坐在地上。
他受的是内伤。
若是有外人在场,怕是要笑他了。
毕竟实在是太过狼狈。
干净整洁的衣服不知何时变得满是泥污且皱皱巴巴,浓厚的墨发也如一团搅在一起的毛线。
最重要的是,他脸上那抹处事不惊的淡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乍看上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像是失去了什么珍贵之人的无魂之人。
虽然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月光清冷,这会不知所然地照在谢明脸上,将他的五官衬得更加冷艳了一些。
虽然好看,但让人不敢靠近。
谢明有点累了。
他其实有点想睡一觉。
只是言翊的眼泪在脑海里实在是挥之不去,他怕一闭眼,又会被陷入到梦魇里。
所以他便睁着眼,双目无神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他若是有成为月亮的本事,那十三年里还能在晚上帮着言翊照照回家的路。
他正心口绞痛, 猝不及防间袖子忽然被拉了一下。
流音琴不知何时出来, 静静压在他的袖子上,淡紫色的光芒这会看着分外可怜。
谢明:“……”
他想起来了。
落仙仙中了毒, 这会若是再不救,多少个谢明来了都无济于事。
纯白的光芒比月光还亮上一分。
落仙仙几乎是无意识地在吐着血。
她意识混沌, 识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乱窜,以至于她一件事情才刚刚想一半甚至不到一半、就又被强行拉进另外一件事情里。
她意识模糊,但模糊的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与谢明有关。
人人都羡慕天下第一。
能站在那样的高处,不知看到的会是何等风光。
落仙仙也一样,她其实很是敬重谢明。
只是听得流言蜚语多了,慢慢的,想法也就变了。
从不可思议到难以接受最后到厌恶,不过也就两三年的时间而已。
所以在发现一切其实都是误会的时候,她心里的巨石,几乎足以压垮她的心智。
流言蜚语杀人最是折磨人。
但她也成为了那流言蜚语的帮手。
这是若是幸运能活下来……
“噗——”
几乎是有些红的发黑的血渗入泥土里,转眼间只留下一片痕迹。
落仙仙睁眼,与一双冷漠的眼睛对上视线。
她被吓得吸一口冷气:“唔——!”
“别出声。”言翊说,“谢明好不容易睡着。”
“……”落仙仙眼睛里盛着泪,轻轻点头。
她一口气缓过来,靠在背后的岩石上,朝着四周看了一圈。
是个山洞的出口,而谢明,就皱着眉头睡在言翊的身上。
说睡在他身上或许不是很准确,因为他的动作看上去很矛盾,似乎就像是……想靠在言翊身上但又怕自己把言翊弄醒似的。
他只是半个头抵在言翊的腰间,其余的,全都躺在地上。
看着有些……有些脆弱。
“他看着不太好。”落仙仙声音很小,“没事吧。”
“……”言翊低头朝着腰间的人看过去。
他睡得不安稳,呼吸并不绵长。
“有事。”言翊轻轻眨了眨眼,“我还没见过谢明这般模样。”
落仙仙一口哽在心里:“……”
“你觉得很新奇吧。”言翊看向落仙仙,语气冷漠,“看到曾经人人敬畏的剑修这副模样。”
“不是。”落仙仙起身,“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心里很不是滋味。”
言翊便不再说话。
气氛安静地有些诡异,但更多的,是泛着尴尬的窒息。
一个人不好解释,因为确实做过不好的事。
而另一个,也不想听。
言翊有些不高兴。
先前在孔明灯上许的愿,上天并未为他实现。
直到现在,谢明依旧没能睡上好觉。
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个什么混世魔王,这辈子竟然连一个这么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对了,是你帮我解的毒吗?”落仙仙沉着气感受了一下,只觉得浑身顺畅,除了皮外伤有点疼,其他的倒是一切平稳。
言翊朝她神色复杂地看去一眼。
像是冷淡中带着点怒意,又像是纠结中带着不舍。
“你没中毒。”好半天,言翊说,“应该是诊断错误了,毕竟这里我是个伤员,谢明又没什么修为,你若真中毒了,总不可能自愈。”
“你只是受了点伤,我喂你吃了点丹药便好了。”言翊强调。
落仙仙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言翊在骗人,她本身也算有点本事在,虽说不能像医修那般能把死人医活的变态,但最起码的诊断能力还是有的。
她虽不知那是什么毒,但是依她的感觉来说,必定非什么千年万年草药不可解。
但是……言翊说的又是真的。
谢明没有什么修为了,之前那个光头也曾经说过。这些天她和他们师徒二人在一起,多多少少也可以察觉得出来……
难道先前所感觉都是那阵法里的幻象?
“别想了。”言翊将落仙仙的思考打断,“先回寺庙休息,这太冷了。”
像是一夜入秋。
开始冷了。
*
谢明醒来的时候,其实还有些恍惚,恍惚到甚至分不清在哪。
身体虽还未彻底清醒,但意识已经因为慌张而开始叫嚣——他这次又睡了多久,是否又让言翊难过了。
好在,这次只睡过去半个晚上。
温热的水碰到唇时,谢明费力地抬了抬眼皮,随后又低头,就着言翊的手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还要吗?”言翊问。
“……不了。”谢明有些怏,“又不是什么水桶。”
言翊笑一声。
杯子被搁置在桌子上的声音不算大,但莫名让谢明的太阳穴跳了跳。
“过来。”他往床里面挪了点,示意言翊在他身边坐下。
言翊走过去坐下:“怎么了?”
“……”谢明将人抱住,“没有,只是半个晚上没见着你,想得厉害。”
言翊想把人回抱住的手顿在半空中:“你又在嘴贫什么?”
谢明没说话,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言翊将人回抱住:“你受了伤,这会得好好——”
“那大伯去世后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怎么过来的。”谢明将脸埋进言翊的颈间,“明明手都冻得伸展不开,为何还要守在那天寒地冻的山顶,言翊……你是个傻子吗?”
把言翊问得猝不及防。
刹那间,被埋在心里的委屈几乎要决堤。
第070章 锦官
难过的。
日子也是难过的。
在习惯身上总有个嘴贫的人陪着自己后, 往后一人的日子,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而在意识到那个少了的人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便总是心如刀绞。
唯一的慰藉, 便是山巅上不知能不能再次睁开眼睛的尸体。
于是便只能日日看看星星看看月亮, 除了修炼便是想念。
言翊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
让谢明回到他身边几乎已经是他此生的执念。
为此,付出什么都可以。
“你在幻境里看到的。”言翊声音很沉, 语调里并未带上任何不确定,“还看到了什么?”
谢明没回, 只是……只是眼睛实在是难受得很厉害:“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也还是习惯回头看我在不在吗?”
回家的路并不长, 只是山路陡峭,以往尚有自己在他身后护着,再多路障也不足担心。
但一个人走的话,实在是太容易踉跄了。
少年身子单薄, 若是摔倒了,需要在地上休息好久。
那个时候,言翊在想什么?
是否会怪自己。
怪自己走得绝情,怪自己没有带上他。
但又要怎么带呢……
他同言翊之间,有一条可堪比银河的深堑。
除了命,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去填满它。
偏偏言翊实在是太傻,一腔赤诚之心,烧得谢明浑身的血液都在喊疼。
谢明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言翊知道真相会是如何,他私心想瞒言翊一辈子, 但爱让他想对言翊更加公平一些。
他本身就是有权知道的。
但……希望那天可以来得晚一点。
让他再对言翊多好一些时日。
至于日后如何, 他现在不想想。
谢明难受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他实在是太愧疚, 也太束手无策,以至于现在除了将人抱着以外, 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去什么。
好多话不能说,好多事不知道怎么做。
他欠言翊的,还不清。
背上忽地覆上了一双温暖的手。
“你以后不要走我身后。”言翊侧脸贴着谢明的发丝。
他看着眼眶有些红:“这样我就不用回头去找你。”
他并不知晓谢明在幻境里还看到了什么,但……还看到了什么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绝不会是什么很让人开心的场景。
他这十三年,没开心过。
虽然时常都会想要是谢明在就好了但……渐渐也习惯了。
而如今谢明已经回到他身边,日后在路途里,无论是谢明牵着他还是他牵着谢明,只要是二人在一起,那便都是令人欣喜的。
他要的,仅此而已。
谢明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房门忽地被敲响两声,落仙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方才听到房间里传出来声音,想必谢前辈已经醒了,我这边已经备好了饭菜和洗澡水,若是方便……”
她声音越说越小,听上去还有些:“嗯……还是听你们安排。”
谢明眼睫还泛着湿意,这会费劲地抬起眼皮,朝着那扇闭着的门看去一眼,淡淡道:“知道了,马上出来。”
吓得站在门外的落仙仙眼睛瞪老圆。
她觉得自己要完了。
谢明不笑了。
宏德寺秋天就要下雪了……
谢明收拾好去大堂吃饭的时候,已经恢复成了一副人模人样的模样。
衣裳整洁,墨发垂柔。
一丝先前的狼狈模样也无。
落仙仙咬着筷子和言翊小声说话:“我记得大家都说谢前辈是不穿浅色的衣服的……”
言翊闻言把头从碗里抬起来:“你又听人说了?”
落仙仙一哽。
“人都是会变的,你这会不是已经改口叫谢前辈了?”谢明撩起衣摆入座,拿着筷子正准备开吃,忽地又朝着右手边看过去。
巨大的佛像面容慈祥,看着带些神圣。
他面色不解:“你为什么要把桌子摆到这里?是觉得有个佛像看着我们吃饭更香吗?”
“……”落仙仙缓缓把背挺直,说话磕磕巴巴,“我是觉得……多、多个佛像在这里……更热闹嘛。”
却被言翊无情拆穿:“是因为觉得尴尬,想靠这佛像给自己作伴吧。”
落仙仙:“……”
听得谢明笑一声:“我名声好不好哪能是你几个话本子能左右的。”
他吃饭也算得上斯条慢理:“我若是这也在乎那也在乎,怕是早就成了见人就杀的魔头,哪还能让你活到现在。吃饭吧,我原谅你了。”
落仙仙头一歪,眼神清澈:“也不是吧,你如今没什么修为,还能打得过我吗?”
谢明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朝着落仙仙看去:“……”
不愧是音修。
玲珑心。
但这是不是太玲珑了一点?
而这一看,落仙仙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学着言翊把脸埋进碗里猛猛吃饭。
刚吃一口:“噗——”
她面色怔然:“怎么这么咸……”
回应她的是言翊冷冷的目光。
落仙仙:“……”
这个哥哥像是吃什么的都很香的。
她又朝着谢明看去。
好家伙,除了米饭他其他的根本不动。
“我以前在山上都是师兄师姐做饭的……我也没做过嘛……”她越说声音越小,“山上就那么几个人,他们都不让我做饭的……”
听得谢明微微思索了一瞬:“你师从何门?”
落仙仙扒饭的动作慢下来:“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宗门,因为山上就我和我师哥师姐几个人,师傅是个喜欢喝酒的老头,我们都跟着他学本事。”
倒让谢明微微诧异。
他认识的音修其实不多,但是确实有个印象深刻的——
落仙仙的师傅藏酒散人。
他那个时候初入世道,没过多久便遇到了这比他还没个正形的老头。当时他在酒馆里被几个男子出言不逊说长得跟个姑娘似的,也没拔剑就把人揍了个落花流水,刚一出酒馆就被藏酒散人拦下来问要不要拜他为师。
他那个时候正自负得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只是那老头一直缠着,说自己肆意的心境很是难得,不做音修可惜了,气得剑修本修谢明给他打了一顿。
再后来,便是听说了他是藏酒散人的消息。
藏酒散人在当时乃是音修排名第五,因为其不爱世道纷争,便随便找了个山隐居。
收徒弟什么的,都是看其心境和随缘。
也就是说,多年前他将落仙仙的师傅给打了……
谢明眨了眨眼睛:“哦……那也挺好的。”
这世界真小。
听得落仙仙觉得莫名其妙。
三人正一筷子也不动菜地安静用饭,蓦地,寺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听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不像是来拜佛的。
倒像是来砍人的。
谢明放下碗筷起身,率先朝着寺门口走。
落书巷的事情要结束了,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些许时日,接下来的日子,要朝着奉天的方向走才是。
而在这锦官的最后一件事……
“落仙仙!好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帮着外人把锦官给毁了!”
“落仙仙你当真是个灾星!落书巷没了,以后锦官还拿什么过日子?!”
“你如今自己学有所成,不回来保护锦官也就罢了,还毁了落书巷,你是想让我们这些可怜人死吗?!”
字字锥心,三两句话便把落仙仙架在火上烤。
谢明正觉得自己被这几句话说得迷糊不已,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前的落仙仙倒是先开了口。
她虽心灵净透,但不是傻子:“你们和这寺庙勾结在落书巷里豢养怪物的事情我还没找你们算账,这会你们倒是先把锅甩我脑袋上了?”
谢明又朝着落仙仙看过去。
眼前的一众人其实有着很多落仙仙熟悉的脸孔。
她出生在这里,也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也许那些巷子里的邻居、街边卖糖葫芦串的大叔、还有客栈老板,都是一些她亲近过的人物。
这些人做了不对的事情,这会却拿着刀或者锄头,气势冲冲地过来,想找落仙仙要个说法。
落书巷没了,锦官的安宁也要没了。
他们将之怪罪在落仙仙的身上。
和那些……在清净山上围剿自己的人很像。
正想着,他朝着言翊看去一眼,然后撞进了言翊朝着自己看过来的视线里。
若猜得没错,言翊此时所想,应当同自己是一样的。
却不曾想那些村民丝毫没有自己做错了事的心虚与反思,反倒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锦官没有宗门保护,难道我们就该坐以待毙让妖怪杀死吗?!”
“就是!我们只是保护自己有什么错!”
“锦官的安宁都被你毁了!”
听得谢明虚起了眼。
这其实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事。
只是锦官无宗门庇佑,而幕后之人正是看中了落书巷与这一点,与这里的人以庇佑锦官为筹码做交易,要的便是每年落书巷开放之时,为自己挑选合适的人选去炼制妖人或者拿点什么别的东西。
书生心智脆弱,且没有修为,控制起来最为简单。就连那个大娘 ,都能在这个时候杀几个人去喂阵法里的怪物。
也解释了那大娘对砍骨头的声音那么熟悉。
好划算的交易。
谢明嗤笑一声。
“若是你,你这时候会如何?”言翊在他身侧,因为没有东西可倚,便倚着谢明,“你定然不会和这些人讲道理。”
谢明笑着:“这毕竟这么多人呢,都是活生生的人呢。”
言翊淡淡嗯了一声。
“当然是让他们自己找死了。”果然,谢明又说,“想死的人,总是会找很多方法去死的,拦都拦不住。”
阴阳怪气。
落仙仙觉得自己像听到了什么鬼话:“所以你们便将那些无辜的读书人——”
却里面一个大个子男子打断:“保护锦官这么多人只需要牺牲几个读书人,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谢明歪头。
这人他还有印象,是带头围剿落仙仙的那位。
看着在这群人里,他地位应该不低。
“锦官皇帝啊。”言翊淡淡出声。
更阴阳怪气了。
谢明弯起嘴角。
那边落仙仙也笑,笑得杀意都要漫出来:“是吗?”
她道:“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今年才二十有一,已在音修界有了名气。我年纪轻轻且实力不俗,宗门里师兄师姐们都宠着我,从未让我吃过半分苦头。”
她站在台阶高处,说话间垂眸而视:“那照你们刚刚那么说,你们这会拿着砍刀锄头过来想伤我,我师兄师姐们也可以把锦官踏平了?!”
她神色彻底冷下来:“为了保护我这样一个修行界的天才,杀光一个锦官算什么?你们是这个意思嘛?”
在场的村民皆是一哽。
“你这是恃强凌弱!”
“对!你这是仗着自己是修炼之人便欺负普通老百姓!”
落仙仙抬手一挥,刹那间流音琴淡紫的光芒险些让那些人睁不开眼睛。
她气势十足,大声呵斥反问:“那些读书人便不是普通百姓了?!你们把自己当成什么高贵之人!凭什么牺牲别人的性命来保自己的安稳!”
谢明抬起袖子,为自己和言翊拦下那刺眼光芒:“这落仙仙是个人才。”
言翊笑着看他:“阴阳怪气还是真心实意?”
“当然是真心实意。”谢明借机在言翊侧脸印下一吻,“她有上位者之姿。”
他亲完还不忘感慨:“大袖子就是好,严严实实。”
言翊:“……”
有的时候,谢明真的让人挺无助的。
而那些村民定然也不会就这么被这几句话唬住,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会便打算动手了。
谢明眼眸凝了凝。
他当然还没有忘记,那将他们带去落书巷的光头这会还没个音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毕竟那青铜鼎都被自己毁了,那光头心脉都怕是要被那冲击冲到近乎炸裂。这时候应当是躲在某个地方苟延残喘,提着口气修养。
若是猜得不错,应该还在这寺中。
不然这群怕死的人为何会敢拿着锄头和刀就来找他们几个修行者。
落仙仙先前在街上展示实力的时候他们又不是没看到。
“去不去抓光头?”谢明又朝着言翊凑近一点,“这热闹也不好看。”
言翊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那么大的阵法若是没人撑着阵心,那是说不过去的。
这会阵法被毁,那光头定然是要受极重的伤。
两人缓缓后退,朝着寺庙里面走。
“你觉得他会躲在什么地方?”言翊朝着周围看了一圈,“他会不会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知道。”谢明道:“但我不想跟你分开行动,这寺庙阴气森森,我害怕。”
给言翊听乐了:“你一个毁了青铜鼎的人还怕这个?”
“那不一样。”谢明摇头,“毁掉青铜鼎是落雪的功劳,跟我有什么关系。”
言翊皱眉:“你不是拔不出剑吗?”
谢明都不眨一下:“它那么有灵气,见着你都要没了,便委屈了一下自己让我拔出来了。”
言翊:“……”
乍一听似乎只是日常的聊天,但其实全是试探。
言翊笑一声:“不愧是你的剑。”
随后迈腿独自前行。
剩余谢明在身后站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二人行至后院,异常有默契地将各自手边的房子都看了一遍。
“没有感受到灵力波动。”言翊道,“但让我觉得很奇怪。”
“嗯……”谢明仍旧在到处看,“安静得不像是个寺庙。”
又不是什么封闭式的位置,怎么会安静到连一丝风声都听不着?
咻——
破风声似乎只出现了一瞬间,师徒二人皆是神色一凝,各自朝着与对方相反的方向转了一圈。
下一瞬,一支黑色的箭矢从二人腰间擦了过去。
谢明抬头,似乎并未看见什么人。
但带着寒意的剑气已经从他耳侧飞了出去,刹那间,一个拿着短剑即将和他撞到一起的人被那剑气生生斩下,极为狼狈地砸在地上。
看那距离,若是再晚上片刻,谢明约约莫会被这人砸个对穿。
谢明朝着言翊笑了笑。
而后者收了剑,冷着脸将那光头捆了起来。
他看着似乎不太行,脸色苍白,七窍皆有流过血的迹象。方才那一击,想必以及尽了他的全部力气,但还是被言翊拦了下来。
约莫是他也觉得自己大势已去,这会虽然目光怨毒,但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于是他当即动了动唇,试图咬碎齿间的毒药,给自己一个痛快。
却被谢明生生擒住了下巴。
他面若潘安,笑得却让那光头心生胆寒:“这世上哪有什么说死就死的好事儿,那你日子过得也太美了,我可不准。”
听他这话说的,像是什么掌管人生死的阎王。
……虽然这会也没什么区别。
他也懒得废话,上来便问:“这阵法是谁交给你看着的?”
那光头闭了闭眼,片刻后忽然笑了:“谢明,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他虽是和谢明说着话,目光却朝着言翊看去:“你很快也要死了你知道吗?有什么问题,我去地狱了再回答你。”
谢明眉心微皱,也朝着言翊看去。
后者却面色平静,缓缓蹲下,扒开了那光头的衣领。
他刚刚就发现了,这光头的领口里,似乎是藏着一封信。
信若是被拆开,幕后之人约莫是一清二楚。
两人对视一眼。
谢明也不问了,这人能看着这里,想必心智坚定,且马上也要死了,估计也是软硬不吃,问不出个什么东西出来。
既然问不出来,谢明便自己去看。
那确实是一封通知信,通知背后的人谢明他们并未死在这里,而是破阵而出,让那在奉天的人小心一点。
至于具体那人是谁,信中并未提及。
倒是谨慎。
天空中有只乌鸦盘旋,言翊连头也没回,随手甩出去一个石子,将那乌鸦生生砸了下来,死生未知。
谢明收回视线。
这信写不写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毕竟那人灵识已经与自己打过交道,自己死没死,他清楚得很。
只是……
他绕过地上那一脸“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的光头,视线又绕着这几间紧闭房门的屋子看了一眼。
……这屋子的建造看着比外面的要新上一些,貌似是近几年才建造起来的。只是因为常年无人打扫,故而看着陈旧。
这么一想,倒像是有几分故意的嫌疑。
而若是细看上去……
谢明随手折了根树枝,语气很淡:“其实你若是一直躲在里面,我们还真的不一定能发现你,顶了天觉得这里有些古怪,这一点,我想你是知道的。”
他一边说一边摘掉树枝上多余的短枝和叶子:“但你偏偏就出来了,还是在受了这么重的伤的情况下,你想掩饰什么呢?”
他笑着:“是掩饰这里的阵法还是掩饰这里的阵法?还是……掩饰这里的阵法?”
听上去像是个脑子不好的,却把那光头说得刹那间瞪大了眼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弯曲的树枝穿破空气,携着淡淡白光,飞速朝着某扇房门穿刺而去!
砰的一声——
房门炸开,屋檐炸裂。
黑色戾气直冲天幕,刹那间乌云汇集,阳光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寺庙后方狂风骤起,树叶被煽动的声音呼啸,混着泥土被卷起来的声音,像是世界倾塌前的狂欢。
那黑色光柱穿破云间,与乌云交叠之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字符繁杂的法阵。看样子,似乎要把整个锦官都囊括在一起。
数不清的魂魄绕着戾气而转,仿若是找不到归家之路的迷茫之人。交相碰撞之间,尽是对这个世间的不舍之情。
谢明面无表情。
他就知道,他毁了那青铜鼎时,从中出来的灵魂,皆是幻境。
真正的魂魄皆被困于这寺庙内,在饱受折磨中,成为这阵法的养分。
而如今,阵法无养分支撑,不多时日,自可破。
以人之魂魄炼制妖人,若猜得没错,乃是阵修一脉早已被禁的禁术。
幻境一层叠着一层,阵法一层叠着一层,这是要对阵法要有多熟练、又要接触多少被禁用的阵法才能做到如此?
且那阵法里所透出来的气息……
谢明的手垂下来,狭长双眼透出一股冷冽。
他心里缓缓浮出一人的名字。
术风。
林晚眠的爱人,术风。
阵修奇才。
术风。
刹那间,那石像的眼睛忽然有了主人。
那是术风的眼睛。
杀妻、杀贤者,杀百姓。
谁若挡他,他便杀了谁。
不论感情,不论无辜。
谢明闭上眼睛。
清冽的琴音响起,婉转悠长,听者落泪。
是落仙仙弹奏的送别曲。
以告慰无辜死去的亡魂。
不多时,乌云散尽,亡魂漂泊。
二人并未再与那光头多做周旋,言翊将之一招毙命,便同着谢明一同回到了前面。
落仙仙还在那里,手里拿着琴,半浮于空中,长发飞舞,被光芒包围着,仿若神女。
见着谢明和言翊出来,她这才收了琴下来,蹦蹦跳跳地朝二人过来,满脸赞叹:“你们把那些无辜亡魂放出来了?!”
谢明点点头,又微微偏头,朝着下面看去:“……”
先前还嚣张着的百姓此刻正老老实实地抱头蹲着,时不时抬眼偷看他们两眼。
同先前那般跋扈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明想了想措辞,“这些人……”
“哦,他们听不进去道理,我就给他们都揍了一顿。”落仙仙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些只会嘴上功夫的,揍一顿便好了。”
谢明微微抿唇,眉毛不自觉上扬,似是忍着笑给落仙仙比了个大拇指。
言翊则是直接偏过头笑出了声。
这番做法,真的很难想象,刚刚那听者落泪的送别曲是这个么懒得说便直接开干的小姑娘弹出来的。
当真是这一代的翘楚。
玲珑心不受世俗侵扰,也难怪会被自己的师兄师姐们宠着长大。
“那锦官怎么办?”言翊最先回过神,“真的让其自生自灭?”
谢明沉默一瞬,眸间浮上一层淡淡嘲讽:“先请落姑娘的师兄或者师姐来吧,待起师会完了,想必这个地方也会有宗门庇佑。”
落仙仙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先前便已经写信给师尊了,约莫再过个两天,就会有人过来。”
“好。”谢明抬头朝着渐渐西沉的太阳看去一眼,“这地方戾气重,还有之前的怪物气息存留,想必短时间内不会有妖物侵扰。”
该离开这里了。
“我有个问题。”沉默之时言翊忽地出声,“他们杀人至此,枉害了那么多条人命,难道日后就这么过上清闲日子?”
最怕恶人过得比好人好。
“不会的。”谢明负手而立,“没有人会做错事情而不受到惩罚。”
他朝着远方看去:“锦官……”
他没再说下去。
这里还有些阵法所留下的灵气,而这些灵气带着魂魄的力量,于铸器来说有奇效,往后便会成为宗门之争的牺牲品,到时想必所有人都将流离失所。
纵使是在起师会之后会有所属,但是宗门间的斗争……
若能侥幸活下来,离开祖上生活过的地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约莫也不会过得很好。
他们的弑杀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某种程度上来说,锦官又何不算另外一种室外孤岛?
言翊与落仙仙对视一眼,这会也想到了这一层。
罢了。
是他们无法改变的事。
正感慨着,谢明忽地朝着落仙仙看去:“我记得你之前说也想去奉天参加起师会?”
他故意没说后面那句“要与谢明比试”。
落仙仙咽了口口水:“对呀……额……我那个。”
“不知可否请落仙仙帮两个忙?”谢明朝落仙仙笑着,神色讳莫如深。
落仙仙:“……”
不久,谢明与言翊师徒二人被埋于落书巷的消息不胫而走。因其消息与复生的谢明有关,故而传播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世道上关于谢明又死了的消息讨论得甚为激烈,觉得可惜的有、觉得好笑的亦有。
不同看法的人各执一词,常有打闹事故,听说还死了不少人。
而在奉天路上。
“唉……好久没写了,文笔都有点退步了呢。”落仙仙坐在马车里,双腿大敞,坐姿十分豪迈,“所幸效果还不错,外面都炸了!”
谢明坐在她对面,闻言笑了一声:“落姑娘文采斐然,这个效果是对落姑娘的肯定。”
整得落仙仙还有点不好意思。
她给谢明倒了杯茶:“不过谢前辈,你当真要和言翊伪装成我师尊的弟子,和我一起去起师会啊?”
“是啊,怎么了?”谢明接过那茶,正准备送入口中之时,茶杯忽地在唇边停住了,“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不是。”落仙仙说,“只是我怕我师尊知道后会揍我,说我给我平白无故给他整出了两个徒弟……”
谢明:“……”
那倒是,若是他师尊知道这两徒弟其一是好多年前不愿意做他徒弟还给他揍了一顿的谢明,而另外一个是谢明的徒弟的话……
保不齐魔音贯耳,起师会都要被掀了。
不过……
“不会的。”谢明道,“你师尊隐世而居,想必心境之高雅沉稳,不会与我们计较。”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且我们又不是去做什么烧山放火的坏事,我们只是去参加一个起师会,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而已。”
给落仙仙说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小气。
车外赶马的言翊到是沉默。
谢明喝完了茶,伸手拿了件披风:“落姑娘在里面休息吧,我去外面。”
女子休息的时候,他还是不与之共处了。
落仙仙眨了眨眼睛,又点了点头。
身后的帘子传来被掀开的声音,言翊回头,肩上被披上一件披风。
“做什么沉默寡言的?”谢明坐在言翊旁边,拿过了言翊手上的马鞭,漫不经心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
言翊淡淡回道:“不然呢?把脑袋伸进去插足你们的对话?”
谢明一哽。
插足这个词。
实在是太微妙了。
谢明被逗得笑一声,他指尖微动,在周围树了个防声罩。
然后扯过言翊的衣领,同他接吻。
这吻温柔又缱绻,与谢明的性子很是不符合。且他在接吻的时候,总是喜欢把手指插进言翊的发丝里,边吻,边温柔地按按言翊的头。
不仅是想同言翊接吻,更多的,是想传达一些东西——
譬如,我只心悦于你。
言翊性子如此 ,若是如此直白地说出露骨的情话,他约莫是有些难以招架的。
到时面红耳赤,觉得极为别扭。
好半天,两人分开。
谢明伸出拇指为言翊擦去唇边的水痕:“我在里面想同你亲热想到魂不守舍,怎的我一出来你便对我阴阳怪气?”
言翊:“……”
他真是拿谢明一点办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