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乡下,坐的依旧是方之翠的老头乐。
方淮曳是个睡眠质量不太好的研究生,晚睡是常态,昨天十点回房,躺在床上玩手机玩到凌晨两点才入睡,早上八点被方之翠敲门叫醒的过程很是艰难,以至于现在上了车依旧昏昏欲睡。
“你可以在车上睡一会,”方之翠看了她一眼,“等会到了地方,你要应付的人可不少。”
方淮曳打了个哈欠,眼角被挤出来点泪花,她迷迷糊糊回答,“应付谁?我可半个都不认识。”
“要不我雇你在旁边给我提个醒?”
方淮曳向来很自来熟,昨晚上和方之翠玩一遭,自认已经能互相调侃几句了。
可方之翠半晌没回话,直到方淮曳感到有几分尴尬的时候,方之翠才说道:“可以,不过可能主家不乐意。”
“主家不乐意还派你来接我?”
方淮曳的话才算问到点子上。
方淮曳的母亲不乐意来,让方淮曳这么个年轻人过来,主家觉得打了她们的脸,所以才派的方之翠来接人。
要不以方淮曳的辈分,哪儿轮得到方之翠来接待,按规矩,起码也得那老娭毑的女儿过来迎接的。
可方之翠不可能直接和方淮曳说明,她并不想搅和进这些事里,于是也就只笑着说:“那倒也是,到时候我到你背后给你指指就行了。按辈分,你也只要站在那点点头就足够了。”
这也是辈分高的好处。
方淮曳心大,闻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窗户眯起了眼。
六七月的湘潭太阳还没那么辣,阳光淡淡的,却很舒服,尤其早上的风还带着点凉意,吹得人昏昏欲睡,旁边时不时有前六后四的大卡开过来,留下黑色的浓烟,呛得人喉咙疼。
方淮曳咳嗽了两声,终究不乐意把窗户关了,她怕晕车。
又走了大半个小时这种情况才稍微好点儿,进了乡道,道路都变窄了些,两边的农田里水稻长得郁郁葱葱,风一吹夹带着泥土味,令人鼻子都舒服多了。
等到空气里充斥起纸钱燃烧的味道时方淮曳才坐直身子。
方家冲(1)离主城区不远不近,没到特别乡下的地方,更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在路边错落着些老旧的两层小自建别墅。说是别墅,实际上也不过是平房,白瓷砖和黑色的缝,内堂狭窄还打着水泥地,好处是对面有嶙峋的青山,中间有自家的田地,景色不错。
死掉的老娭毑家有钱,自建别墅都往大了建,资产哪怕在整个冲里都数一数二,连带着昨天连夜搭起来的道场也比寻常人的大,八对挽联挂在黑白大气球上,下面标注了她的女儿孙女还有几个亲戚的名姓,致谢来客。挽联全放在通往道场的路上,就挂在树上,最前头是个硕大的充气拱门,上面挂了那老娭毑的照片和另一副手写的挽联,隔老远就能瞧见。
“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望白云飞。”
方淮曳缓缓念出口。
老娭毑辈分高,前来的亲戚朋友连带着就多,就连门口的丧事安排都划了整整十六大项,细致到放炮、发烟、打光都有安排专人。
方之翠的红色老头乐除了颜色显眼,在这里也就只有价位显眼了,今天来的大多是亲戚,特别是专门来帮忙的亲戚,开来了不少车,光宝马奔驰就有好几辆,虽然是二三十来万的吧,但看上去也比方之翠的车客气点儿。
门口迎宾的是支专门请来的西洋乐队,见着了方淮曳下车,奏乐的声音都比前头进去的人要小,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大概觉得她是个小辈,意思意思就行了。
方淮曳今天过来特意穿了件黑色的薄外套,里头也只穿了件黑t恤,简单低调,见了迎宾这模样,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刚刚停完了车走到她旁边的方之翠。
她在上海过了二十多年,没怎么参加过葬礼,更别说湖南的葬礼了,对这里的习俗不怎么了解,但西乐队敲敲打打,敲得她脑袋疼。
“走吧。”方之翠扬了扬下巴,“今天还没正式开场,主家刚刚请了法师过来,估计够忙。”
“那我要做什么啊?”方淮曳走在她身侧,想提前有点准备。
“按你的辈分,你应该是铺排,自己不用做事,专门安排别人做事,但是你年纪这么小,主家肯定不让你做,”说着,方之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下结论,“要么让你去帮忙给孝女开孝,要么就安排你坐着喝茶吃零食坐小孩那一桌。”
“什么是开孝啊?”方淮曳有点好奇。
“就是给孝女带麻带孝,”她多解释了一句,“披麻戴孝的那个白布。”
两人正说着,大堂里的道场主出来了,是老娭毑的女儿,瞧上去已经五十来岁了,满脸哀容,大抵是特意过来接方淮曳的,见着了她强打起精神,说道:“是方姨奶(2)的女儿吗?”
这属于明知故问,能被方之翠带来的人除了方淮曳还能有谁。
方淮曳第一次听到人叫她才四十八的老妈叫姨奶,这个陌生的感觉还没有结束,就听到道场主接着说道:“我是方玉,咱们简单点,您叫我声外甥女就行了。”
两句话给了方淮曳一点心灵上的震撼,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死去的老娭毑是一辈这种辈分究竟有多高,连忙说道:“我妈妈近期有事来不了,她也很遗憾,让你们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吩咐就可以了,还请节哀顺变。”
“这个辈分不用论得这么死,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我就不叫您外甥女了,您也不用叫我小姨。”
这当然是客套话,真有什么需要的也不必让方淮曳做,方玉抹了抹眼角,只点点头,“其实我妈活到这个岁数,我们早就有准备了,就是还是觉得突然了点儿,活到一百零六,在我们这边也算喜丧了。”
“这几天要不我给您安排个城里的宾馆吧?这里人太多了,房间也都满了还不舒服,不如城里的舒服,就是每天往返可能费点功夫。”
她说话时眼神看向的却是方之翠,通红的眼底没什么情绪,两人眼底官司下细看那眼神更像是在命令什么。
方之翠假装没接收到,沉默不语,直到方玉冲她比了个四才慢吞吞说道:“确实挺费功夫的,不如住我家。”
“您觉得呢?”方玉问方淮曳。
方淮曳愣了愣,随即说:“我当然是客随主便。”
“翠翠家里好,前几年新盖的房,还只有她一个人住,您去那儿暂时休息几天吧,等我妈送走了,到时候我再请您好好吃一顿。”
两个人又客套了几句,方淮曳才被引进了道场里去上几根香。
主家请了八个法师过来,据说还只是前半场,明天还要请附近的道士过来继续。
方淮曳从中间走过,香火味极重,两侧的法师念经的声音嗡嗡作响,她听不清在念些什么,却本能觉得有些不适,大概是门外的西洋乐队音响声音太大,加上堂内的嘈杂,折磨得人耳朵疼。
现在流行火化,老人留不下尸体,丧葬风俗也就要改,道场中间安置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张竹编的小椅子,椅子上铺的是老人生前准备的寿衣,从帽子到衣服到裤子到鞋袜完完整整摆好,乍一看过去,还以为是个人坐在中间,青天白日吓了被吵得头晕眼花的方淮曳一大跳。
遗照前摆着蒲团,老人剩下的远房晚辈还有孙辈在轮流跪着烧纸钱,见着了方淮曳在方玉介绍下一一叫了她,尤其是孙辈那里,又给她从小姨叫高了一辈到姨奶奶。
方淮曳进了灵堂有点不适,快速应过,方之翠见状替她拿了几摞纸钱,每三张一份折好递给她,示意她丢进遗照前的火盆里。
按道理,方淮曳不用跪,她也就没非要跪,只在遗照前多烧了几把纸钱,烟熏雾绕,呛得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她一边丢,旁边的法师便按她的辈分念着什么,据说是替代她和死者对话,表示祝福,口条飞快,依旧听不清。
等到这一把纸钱烧完了,在她身后的方玉才客气的感谢她,又让她稍等片刻,能不能帮她们再开个孝。
方淮曳点点头应好。
等待的功夫她的眼睛流了几滴眼泪把呛人的烟雾逼出去了,这才发现自己正面对桌子上的寿衣。
那身寿衣全是黑色,是市面上很常见的老人外套,帽子也是厚重扎实的黑绒帽,帽子下有一截空空荡荡,只有一根杆子跟一个衣架在支撑着寿衣。这身寿衣的身后还有一排为了彰显大气,未来将要烧掉的金碧辉煌的纸扎天宫、纸扎别墅、纸扎电视机。
方淮曳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仰头与这一身对望,她只感觉有几分心悸。
这真的很像一个人坐在这里,太阴沉了些,尤其跟后头的摆设叠加,色调对比太大,反而多出来几分诡异。
耳边法师们的念经声还在继续,头顶的黑色篷帐透明度很高,阳光照进来后令里面都多了层深棕色的光,道场里烟很浓郁,仿佛也随着着光线成了深棕色,令人心情压抑。
察觉到她的情绪有问题,方之翠拍了下她的肩。
方淮曳吓了一跳,终于把视线从寿衣挪到了她身上,“怎么了?”
“没怎么,”方之翠没直接问,只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饿了啊。”方淮曳只笑笑,“大早上被你拉出来,就吃了个包子,现在可饿了。”
“那等会我带你去吃个饭?”
方淮曳还没有回话,方玉便带着孝衣和头巾回来了。
其实这个也不是非要长辈来给人戴,甚至她们一家子跪在这里,也都是早就穿戴好的。只是方淮曳既然来了,为了不显得慢怠又不想让她管核心的事,那只有这种既能显示身份又简单的活计最合适。
“麻烦了。”
方之翠接过了孝衣和头巾替方淮曳捧着,让她能挨个给人佩戴。
方淮曳在这里待得越久心里的难受越盛,也只想快些做完,飞快的给跪在地上的几人重新穿戴好,扭头要给方玉戴时,却再次与桌上的寿衣对视上。
可这一次,她在空荡荡的寿帽下看到了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