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车内, 沈弱流已换过衣衫,身着一件绯色常服,外披雪貂毛大氅。
靠着车厢壁昏昏沉沉地打盹, 听这道熟悉的声音, 他猛然睁开双眼。
本就一夜未怎么阖眼,加之受伤, 沈弱流此刻浑身疲惫不堪,腹中亦很难受,听见这声音, 心底生出一股怒气, 犹如一颗心被人揪紧般难受。
这混账又想干嘛?
本不欲再见这混账,却又想到两个关键人物还在他手里,沈弱流长吸几口气, 拢拢大氅, 隔着帘幅淡淡道:
“胜春, 叫他进来。”
“是。”胜春得令, 迟疑了片刻,垂眼松开手。
霍洄霄噙着丝笑, 弯腰钻进马车里,在沈弱流旁侧大马金刀地坐下, “我当圣上的一颗心真是石头做的, 铁了心看救命恩人带伤在外颠簸呢,原来也不是啊。”
这混账玩意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跟个巨人似的, 这么一坐, 几乎将整个车厢大半部分全部占尽,那双长腿微屈, 颠簸间,膝盖不时擦过沈弱流大腿侧。
他也不觉冒犯,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着,言语间一双浅眸直勾勾凝过来,唇角勾着丝意味不明的笑。
太过逼仄,沈弱流莫名其妙有些害怕,心里压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半边身子紧紧贴着马车厢壁。
“你最好是来与朕说正事的。”他吞了口唾沫,神色淡淡的。
霍洄霄后仰靠着车厢壁,闻言挑眉,“不然呢?”
沈弱流瞪他,“不然,不然朕这便将你丢出去!”
霍洄霄看着他,双眼微眯。
沈弱流像什么?
像个红蓼原上长得毛茸茸的小玩意儿,一踩尾巴便奓毛,即便是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也要亮出没长齐的小乳牙小爪子可着劲地抓你挠你,并不会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反而把皮肉之下的那点痒搔出来了。
抓抓挠挠地不顶事,犹如隔靴。
叫人更想欺负他了。
小玩意挺可爱的,霍洄霄一见他便想顺着尾巴挼两下,非他恶劣,实在是难以克制。
霍洄霄笑了,乐不可支,摊摊手道:“那圣上这便将臣丢出去吧,臣挺好奇会是怎么个丢法?”
这混账生得跟野兽似的,浑身紧实的肌肉,手腕都有他胳膊粗,整个身子能将他遮得密不透风,沈弱流瞪着霍洄霄,暗自比较,突然自惭形秽于这副瘦弱身躯。
感觉自己在这混账面前就跟被猫玩弄的小老鼠。
他掩饰性地咳了两下,眼神软了,“懒得跟你瞎掰扯,你有什么事快说,朕乏了。”
霍洄霄故作吃惊,“臣有事吗?臣没有吧……有事要同臣说的不是圣上吗?”他单手抵着膝盖撑着下巴,靠近沈弱流,浅眸微光闪动,
“圣上不知么?臣这是在给你机会呐!”
沈弱流下意识地拢紧身上大氅,瞧他那大剌剌赤裸的半身伤眼,挪开目光道:“朕不会放你回北境,最起码现下不能;朕也绝不会……”咬出这几个字沈弱流十分吃力,耳朵尖红得欲滴,
“朕也绝不会应允你那般混账请求。除此两件,你想要什么?朕都予你。当然,严瑞二人你要完好无损地交于朕。”
霍洄霄靠回去,笑得意味莫测,“要是除开这两样,臣什么都不想要呢?”
“霍洄霄!”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太过放肆!朕叫你有的选的时候你最好识相点,到了最后别落个两败俱伤!朕不愿如此,相信你也不愿如此!”
霍洄霄怒极反笑,心中生出点暴戾,抬手要掐沈弱流下巴堵上他那张凉薄的唇,却在眼神扫到他腹部的时候顿住了,只是轻轻落到他脖颈后,气消得毫无踪影,
“我一直挺好奇的,为何你对他人皆是温声细语,对我反倒如此凉薄,摆不出半点好脸色,沈弱流,这究竟是为何呐?”
是时,马车动荡,沈弱流后脑勺险要磕在车厢壁上,却被霍洄霄掌心护住。
“你干嘛?!”他那张蓦然凑近的脸,掌心的温热,从尾椎骨蹿上来的那种莫名酥痒,一切都使沈弱流无所适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奓毛的猫。
霍洄霄垂眸凝视他,噙着丝笑……沈弱流与他对视一颗心提起了,呼吸停滞,手掌从后脑勺挪到脖颈处揉搓,而后一反手,变戏法似得捏着一片树叶在他眼前晃荡,
“衣衫上沾了落叶,臣替你摘掉,圣上以为呢?”
沈弱流别开脸,“就是你这种混账的态度,屡次捉弄羞辱朕,朕才对你摆不出一分好脸色……你对朕与别人,何尝不是存了十分的差别,现下反倒恶人先告状了。”
车外除了马蹄声一片寂静,天穹云层很厚,乌泱泱地压下来,几乎要落雨的架势。
霍洄霄垂眸把玩着那片枯叶,“圣上不愧为九五之尊呐,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本事都是一流的……”将那枯叶隔窗丢了,适时风动,卷挟枯叶飞到不知哪里,霍洄霄骤然靠近沈弱流,浅眸闪烁,笑了一声,
“沈弱流,你知道我那时候都要修书告请我阿耶了,一颗心巴巴地掏出来,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近在咫尺,气息喷薄于耳侧,强烈的压迫感之下,沈弱流险些坐不稳,“你又发什么疯?!”
霍洄霄不理会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压抑着戾气,自顾自道:
“我霍家替你沈梁皇室守北境几十载,唯命是从!挐羯人多凶恶啊,我与阿耶日日将这颗脑袋拴在裤腰上,生怕一夜睡得太死,挐羯人铁骑便踏破仙抚关直抵南部,令你沈梁皇室永无宁!兢兢业业几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呐!”
“可你呢?明知道我一心想回北境,却仍旧一道懿旨,将我囚于这方牢笼,做你们沈皇室的一条狗!将我视作玩物便罢,我可以理解,你沈弱流身为九五之尊,身侧之人又何止二三,我霍洄霄算得了什么,你多高明呐!可你不该将我的一颗心如此玩弄,不该将它撕碎了!”他手掌挪到沈弱流心口,
“沈弱流,你这颗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不挣扎了,帘外朔风呜咽,连马蹄声都隐去大半。
直面此人质问,沈弱流不知作何感,只觉一颗心跌落谷底,喉头发紧,仿佛看见了他描述的六年前红蓼原的那夜。
铺天盖地的大雪如刀落下,撕裂一切的风,黑夜中似乎有野兽在喘息,十五岁的少年在几乎淹没脖颈的积雪中挣扎往前。
又黑又冷,少年不得已只能钻进狼窝与狼取暖。
可沈弱流亦很委屈。
十六践祚,可龙椅岂是好坐的?虎狼环伺,各个都想要他性命,他苦撑两年,殚精竭虑,堪堪能与绪王抗衡。
霍家炽烈肝胆,忠心昭昭,可身为帝王,受万民供养,亦要为万民负责,深渊侧畔,岂可轻信他人,届时不慎跌落,谁能救他?
谁能救这大梁朝破败的山河,艰苦的万民?
沈弱流只能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不留余力。
他想吗?他没有办法。
“朕必须这么做!朕也只能这么做!”沈弱流腹中躁动不安,红了眼眶,将鼻尖酸楚憋回去,梗着脖子昂直视霍洄霄,
“朕无法全然相信北境不会倒戈绪王,要排除一切不确定性,再选一次,朕还是会这么做!形势所逼,朕没有办法!”
霍洄霄瞅着他发红的眼眶更为烦躁。
他妈的,又要哭了?
“好一个没有办法!”霍洄霄别开眼,忍住不去看他,手腕发抖,怒极反笑,“圣上还有什么要问的?”
沈弱流泄了口气,嗓音滞涩,“没了。”
“臣也没了。”霍洄霄压下心头烦躁,掀开帘帐,弯腰朝外,半边身子探出去却回头,仍旧不看沈弱流,
“圣上大可放心,臣不是挟恩图报的人,救你不救你都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不过这人嘛……待臣那天心情好了再看罢,若是圣上能低声下气求求臣,倒是可以考虑。”
撂下这句,他长腿一跨,策飞电飞驰而去。
……
将下过场下雨,整个郢都又凉下来几分。
福宁殿地龙打从八月起便一直烧着,倒不见冷。沈弱流背后靠着两个软枕,腿上搭着一条薄毯,手腕搁在脉案上,等张太医望闻问切,对症下药。
老人须发皆白,诊了半天,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又擦了下下巴的汗……又擦了下脖子上的汗。
沈弱流瞧得不耐烦,“不过给朕诊个脉而已,爱卿这冷汗满身的,还以为朕拿了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呢……诊了这半天,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张太医将脉案收起,扽直袖幅,颤颤巍巍跪下,沈弱流瞧得心急,便道:
“不必跪了,福元,赐座。”
福元拿了个凳子与他坐下,沈弱流略略直起身,“说吧。”
张太医吞了口唾沫,斟酌用词,“圣上可觉这几日小腹坠胀,偶尔疼痛不止,头晕眼花,食欲下降,但相较之前却又好了些。”
沈弱流点头,“正是。”
张太医白了脸,“如此,臣便知道了。”
沈弱流看着他,张太医措辞半晌,拱礼道:“圣上是过多剧烈运动,加之受了惊吓,导致小腹处那股气息不稳,郁滞其间。”
“朕的腹部有什么气息?”沈弱流觉张太医今日神神叨叨,莫名其妙。
不过骑了趟马,受了回伤,怎么还牵扯到腹部气息去了。
张太医清了清嗓子,措辞道:“人先天有气,气稳则人稳,气乱则人乱,圣上腹部气息不稳自然导致相应的部位不爽利,所幸并无大碍,只需……”
“好了好了。”如此长篇大论,沈弱流听得心烦,打断道:“张太医只管拟个医治的法子便是,不必多说。”
“是。”张太医心下侥幸,继续道:“臣试问圣上,若腹部这股气是有生命之物,臣有法子将其安稳流于体内,也有法子将其排出体外,圣上作何选择?”
沈弱流忖了会儿,问:“安稳于体内有何影响?排出体外与朕又有何影响?”
张太医擦擦额上的汗,道:
“若稳于体内,圣上只是会偶尔食欲不振,恶心想吐而已,不过再过几月便可恢复如常。至于排出体外嘛,轻则气血两亏,重则伤及根本呐!臣劝圣上三思为好。”
沈弱流想了想,笑道:“爱卿所言,这股气息乃先天之气,朕也觉若将它排除,只怕不好。”
张太医站起来,拱礼,“是,臣这便去拟脉案抓药。”想了想,他又嘱咐道:
“圣上这些日子尽量不要饮酒,不要过于劳累,更要杜绝骑马等过大活动。”
沈弱流点点头,“朕记下了。”
张太医退出福宁殿外,才松了口气,却又感觉将要大祸临头了。
圣上那般明显是胎象不稳之症,可张太医怎敢直言。
他不敢直言犯上,太医署其余一百一十四位太医亦无人敢直言,七尺男儿之躯,一朝有孕,岂不为人笑柄,圣上为人笑柄,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他们这些太医哪个人的脑袋保得住!
如今现胡乱一邹,是为圣上保住了胎像。可若数月之后圣上莫名产下龙子,拿他们试问,届时他们又该如何?
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若是一副落胎药,了解此事,确实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可那是龙嗣呐!谁敢有这个胆子谋害龙嗣!
怎么着都得掉脑袋,两难呐!
实在两难!
张太医望着宫道直到内东门,数十丈距离,就跟他的性命似的即将走到尽头。
……
福宁殿内,沈弱流背靠软榻,下意识轻抚了下腹部。
张太医那番言论十分反常,沈弱流总觉得不放心。
还是要等徐师傅进京,请那位民间神医来瞧一下为好。
福元这时候走进来,
“圣上,沈七回来了。”
第32章 第32章
沈弱流略抬手示意。
福元得令, 出了福宁殿不多时,沈七与他一同进来。
此时窗外朝阳勾带于飞檐一角,殿内火龙足, 沈弱流几分燥热, 将盖在膝盖上的薄毯掀开,那只伤了的脚腕轻轻垂落点地,
“朕叫你去查那方刺客来历,查得如何了?”
沈七跪地拱礼:“回圣上,属下查了他们随身之物, 并无所获, 所用刀箭也都是以融铁之法重新所铸,行事十分谨慎,不过臣从那些马上倒是瞧见了些端倪……”
说至此处, 沈七略作停顿才继续道:“那些马像是北地来的良种, 郢都并不多见。”
北地。如今在绪王与圣上眼中如鲠在喉的北地。
“哦?”沈弱流听出他弦外之音, 此时抬眼, 眼神瞬了瞬,“你是说这方刺客可能与北境霍家有关?”
沈七以目视地, 叩首道:“单凭几匹马说明不了什么,属下觉得若说这些人与北境有关系, 未免牵强。”
沈七私以为世子爷似乎很看重圣上。
沈弱流指尖轻敲案几, 双眼微眯,“是挺牵强的, 霍家若是真对朕动了心思, 霍洄霄又如何会救朕, 他又岂会对那些黑衣人痛下杀手……现下看来,朕此番行踪怕是已经暴露给了某些人。”
望着悠远天穹, 他眼眸中深不见底,“朕倒是更怀疑严况一些,他这是将弑君之罪推在霍洄霄的头上?可是够蠢呐!”
八大胡同严瑞被霍洄霄拿了,严况自是知晓此事的,他此番去霍洄霄眼前露面严瑞便急了。
怕霍洄霄真将严瑞交给了他。
又不敢在这混不吝的小霸王面前跳,便只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成功便是一石二鸟。
若不成功,也能令他与霍洄霄间多一层隔阂。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的事,遇刺之事,他恰巧与霍洄霄在一起。
沈弱流回神微微一笑,“朕还愁如何从霍洄霄手中拿走严瑞二人,此番倒是要谢谢严爱卿呐!”
霍洄霄不是傻子,更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
他是条睚眦必报,十分记仇的疯狗。
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严瑞此番与霍洄霄结仇,倒是方便了沈弱流从他手里拿到严瑞二人。
即便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五成。
五成,已经很好了。
沈弱流松了口气,但面对这么条疯狗,说是完全放心是绝无可能的,“这几日暗中盯着霍洄霄,最好能探出他将严瑞关在哪里,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无非是与霍洄霄撕破脸,从他手里抢人。
无论如何,严瑞,他势在必得!
“是。”沈七叩首,又想起一事,拱礼道:“臣还有一事……方才接到密信,徐阁老已近北四城附近,不日便可进京。”
沈弱流大喜,又担忧道:“徐师傅可有受伤?”
沈七道:“有神医亲传弟子跟随左右,徐阁老并无大碍,倒是捎了句话给圣上。”
沈弱流放下心来,“什么话?”
沈七拱礼道:“徐阁老说神医已进郢都,在徐府暂住,圣上可将他诏进宫来为您看诊。”
“朕这病症,颇有蹊跷,以防万一,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宫中人多眼杂,”沈弱流沉吟道:“朕改日寻个由头去徐府亲自拜访便是。”
沈七颔首,“是。”
沈弱流又道:“鸿胪寺卿朕无暇顾及,暂且收押诏狱,没朕的命令谁都不许接近他。朕先料理了严况再说。”说完,他挥手叫沈七退下。
殿中归于寂静。
不多时,福元去太医署拿了张太医新开的方子,趁着圣上将用过早膳不久,煎了一碗送上来。
沈弱流鼻尖嗅到那股腥苦的味道,忍了几忍,最终还是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福元与他拿了茶水漱口。
沈弱流苦地直皱眉,漱完口又吃了好些蜜饯才将嘴巴里的味道压下去,“对了……”此刻却想起点事,垂眸怔了怔,
“福元呐,你去太医署找张太医开一剂治疗箭伤的药,送去北境王府给世子爷。”
想了想,又补了句,“记住,一定要你亲自送去。”
福元虽诧异,还是领了命下去,“奴婢这就去。”
沈弱流靠着软垫,伤筋动骨一百天,脚腕虽不肿了,却还无法动弹,只好拿了本闲书随意翻看……
若非脚暂且无法走动,沈弱流亲自跑一趟北境王府也未尝不可。
毕竟,霍洄霄的伤是为救自己受的,严瑞也还在这混账玩意手里,哄着他些没什么打紧的。
一旦严瑞到手……沈弱流想起他之前的混账行径,气得牙根痒痒,恨不能即刻将这畜生抓过来生吞活剥!
沈弱流越想越气得厉害,手将书页捏皱了。
届时等严瑞到手,他一定要将霍洄霄那双脏手剁了不可!
将霍洄霄在心里骂了一万次,终于沈弱流吐出一口恶气,重新翻书细看,半晌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烦躁地将书丢在案上,对着窗外发呆。
风过窗而入,哗啦翻动书页。
沈弱流抬手将书页压好,心口莫名滞涩。
……朕,伤了他的心吗?
*
霍洄霄那日从马车上下来并未回北境王府,而是绕道林中他与沈弱流遇刺之地探查线索。
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已经被埋了,他只在林中寻回一匹马牵回了北境王府。
那马四肢健硕修长,马蹄粗壮,跑起来流血汗,一看便是红蓼原上野马杂交出来的混血良种。
机敏如霍洄霄,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莫说是郢都,放眼整个大梁朝内,凡是北境马莫不都出于北境十四州一线,其间为寒州最多。
赤裸裸的嫁祸!
这他娘的明摆着是要嫁祸北境王府!
牙斯,谢三这些天在郢都,近畿八城连着探查这些马匹的出处。
霍洄霄倒想看看究竟是他娘的哪个孙子活腻了竟将算盘打在了北境王府的头上。
受了那么一箭,虽有几日,霍洄霄的伤到底还是没好,这日他未骑马,与卢巍商榷送军械到寒州一事刚回来。
日头已经偏西,余晖洒在王府两尊石狮子上溶溶的,霍洄霄刚过了中庭,牙斯便不知从哪儿崩出来,
“公子不好好待在府中养伤,这又是跑哪儿去了?”
霍洄霄没答话,扫了他一眼,“三哥来过了?”
牙斯愕然,“公子怎么知道?”
霍洄霄不搭理他继续往院内去,“你这碰了一脸灰的样子,准是叫三哥训了,还用的着猜?”
牙斯紧跟其后,悻悻道:“三哥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世子爷成天跑得不见人影,怕你又去哪里喝酒了,伤了根本,怪我没看好你……不是我话多,公子,咱们与那小皇帝非亲非故,他还不放咱们回北境去,你分明那么讨厌他,又救他做什么,还害得自己挨了这么一箭……”
霍洄霄回身轻飘飘扫了牙斯一眼,牙斯登时偃旗息鼓,不敢再开腔。
“我很讨厌他吗?”安静地走了半晌,霍洄霄突然顿步,问。
牙斯愣了愣。
上回都要杀人家了,这还不叫讨厌?
牙斯不敢说,反问,“难道公子不讨厌那小皇帝?”
霍洄霄不作声了。
起初知道在知道那夜之人是沈弱流时,是震惊,是不可思议,亦觉得不解,却见他完全不提起此事,仿佛没发生过一般,便是被戏耍的恼怒。
这恼怒从何而来呢?
那是头一回霍洄霄与人做那种事情,他的母族胡羝人一生只会与一人建立这种关系,就如同他们所信仰的神鸟“乌尔浑脱”,一生只有一位伴侣。
他的阿耶北境王,亦是一生只有他母亲一位正妃,寒州北境王府,只怕连门口那两尊石狮子都是公的。
即便这人身为男子,霍洄霄也铁了心要将他纳为侍妾。
先是侍妾,待回了北境,便明媒正娶,做他的世子妃,北境民风开放,没有子嗣也是不打紧的,他此生不会再有任何男人女人。
他都打算好了的。
可沈弱流却不见了,再见还装作一切没发生过,一道懿旨,将他困于这囚笼之中,犹如折翼的海东青,供人戏耍。
愤怒充斥着头脑,霍洄霄很想将他抓来囚在北境王府,再问他那夜究竟为何逃跑。
可他问不出口。
身为九五之尊,沈弱流床榻之人何止二三,他又有那般皮相,想要谁不过是抬下手而已。
沈弱流不在乎,若自己显得十分在乎,岂不是矮了一头,送到手中叫他肆意玩弄取笑。
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看见沈弱流便觉心口有几万只蚂蚁在啃咬,非得搓他两下,欺负他几下,才能舒心。
这种感情若说是恨,却也不是恨。
说是其他的,霍洄霄也弄不明白,想起来便觉心烦意乱,宁愿不把他拿出来时时揣摩。
院中树叶落尽,一派萧条景象,湖中枯荷残枝于风中飒飒。
霍洄霄压下那股烦躁,揭过话头,“三哥找到那些马的出处了?”
牙斯这才想起来,“是,三哥说在北三城找到一个北境来的马贩子,前些日子有人与他买了这些马,其间有一匹额前鬃毛一点白,他还记得清楚……”
霍洄霄顿步回身,眉间隐隐有股戾气,“谁买的?”
牙斯答道:“三哥说那买马人是个中年人,只叫马贩子送到阏河下游渡口,自己带进郢都……”
阏河下游是有个渡口,平日过渡关津文牒一样不得少,由郢都府衙门的人挨个盘查,可这些日子因着八大胡同修缮,渡口衙门的人都在忙着疏通下游河道,想要查出这人只怕有些难。
这事由霍洄霄统领殿前司负责,郢都衙门配合,他自是省得清楚。
牙斯见他眉宇愁云惨淡,才将另半句话说了,
“不过巧的是咱们狼营有个兄弟这些日子在郢都做的便是替人相看马匹牲畜的营生,那日正好有个人拖他从郢都西边送些马进城……这些马最后送到了与咱们王府隔三条巷子的右都御史家。”
右都御史严况。
霍洄霄浅眸微光闪过,冷冷一笑,“严况,原来是他!狗胆倒是不小,竟将主意打到我北境王府的身上来了!可惜蠢得很!”
牙斯道,“公子,那小皇帝会不会由此怀疑你?”
二人进了门,霍洄霄大马金刀坐在交椅上,闻言笑了声,
“沈弱流没那么蠢,相反他可聪明得很,只怕这会儿正盘算着怎么以此事为支点让我乖乖把严瑞交给他呢。”
牙斯思忖,“咱们要不要先动手,将那严况……”他比出一个手势。
霍洄霄踹了他一脚,“你以为这是在对付挐羯蛮子,杀了便了事?”
牙斯摸着屁股,委屈道:“那公子说怎么办?再这么伏低做小,那些家伙都要骑在我们王府头上撒尿了!”
“伏低做小?”霍洄霄嗤笑了声,“我霍洄霄自打出生起就不认识这几个字!他这般以礼相待,那我自是要送还他一份!”
牙斯看着自家公子笑,莫名觉得脖子凉飕飕的,突然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公子,方才除了三哥来过,小皇帝身边那个长脚白馒头似的大太监也来过一趟,说是奉圣命给东西来……”
沈弱流给他送东西?
会是什么东西?毒药?三尺白绫?
霍洄霄挑了下眉,倒是奇了,“拿来。”
牙斯从外间拿来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一个瓷瓶……大概是药,另有两支人参。
牙斯道:“那公公说圣上感念你救命之恩,让你好好休养,改日亲自到府中来探望。”
“狗拿耗子,装什么装!”霍洄霄冷笑了声,透窗看天发怔,自言自语道:
“最薄情薄幸不过他沈弱流,此番假惺惺地送这些东西来是又要盘算我霍洄霄那样呐?”
第33章 第33章
“公子, 你说什么?”牙斯没听清,问道。
霍洄霄没有答话,默了默, 将盒子推回去, 不再投一个眼神。
严瑞在北郊校场关着,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沈弱流想做什么没挑明在他眼皮底下,霍洄霄只当不知。
任凭谁想从他霍洄霄这里拿东西,都非得剐下一层皮不可, 凭什么沈弱流就要成例外?
他是什么动动手指施舍点东西, 略讨好两下便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狗吗?
他是红蓼原来的恶狼崽子。
谁也休想驯服!
霍洄霄长腿气定神闲地交叠,“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牙斯忖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公子说的是什么事情,忙不迭地答道:
“公子放心, 我与三哥已经安排了狼营的兄弟扮作山匪流寇, 待卢巍的人到喆州附近便动手, 保证杀他个措手不及。”
顿了顿, 牙斯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卢巍大概也想不到公子会反将一军,届时东西是在他手中丢的, 公子问罪, 他有十张嘴怕是也说不清楚。”
窗外天穹一绺残阳似血。
霍洄霄后仰枕着双臂,嗤笑了声, “打我北境军饷的主意, 怎么能不出点血, 东西嘛我是要的,可这三百万两白银都是要花在刀刃上的呐, 他卢巍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与我谈银子!卢公子不晓得与虎谋皮四个字怎么个写法,我霍洄霄今日便教教他!”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二十年来,这八个大字一直被霍洄霄奉为圭臬。
无赖也好,吝啬也罢,即便是神佛降世,到霍洄霄面前也非得将他神像金身上的金漆剐下来一层不可。
少年的主帅心系北境,二十万大军,寒州数万百姓,仙抚关外挐羯人虎视眈眈,寒冬来临,青黄不接,三百万白银填不填得满这个窟窿另作他说。
焉能将身家性命再剐一层与他卢巍?
牙斯敛起笑意,“公子,若这事王爷他老人家问起只怕不大好说。”
为将为帅,北境王倒是与他这个儿子相反,君子坦荡,最厌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俩。
更不齿于与世家贵胄相交,例如卢巍此等纨绔后生。
若知那军械来路,怕是过两月入京述职头等大事便是将世子爷的两条腿打断一条。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招招手,牙斯狐疑走过去,膝盖半屈。霍洄霄勾着他肩膀拍了拍,微微一笑:“牙斯,人呐……是活的。”
牙斯看着他,霍洄霄又道:“老头子虽然迂腐,可送到手的东西他岂会不收,只管扯个谎搪塞过去便是,挐羯人蠢蠢欲动,此番能不能顺利进京还是难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相隔几千里,老头子想做我的主怕是难。”
牙斯想了想,应下来,霍洄霄站起来,末了叮嘱:“对了,告诉三哥,北郊校场那边要多盯着些,小皇帝撬不开我的嘴,只怕要另谋他法,别叫北镇抚司那些狗嗅到了腥味。”
“是。”牙斯应道。
霍洄霄朝外走去,牙斯狐疑,“天快黑了,公子又去哪儿?”
霍洄霄远远笑了声,“去给我们的右都御史大人回个小礼……”
*
月上正空,郢都宵禁,右都御史严况府邸檐下两盏红灯笼在夜风中晃悠打转。
府中管事打着灯笼带着两个小厮从廊下过来,天已经黑透了,巷子里静悄悄的,隔几条巷子传来几声夜枭的嘶鸣,管事左右一看,将灯笼挂起来,示意小厮双手推着那两扇朱红色大门就要推拢落锁。
这时门外掉完叶子的树枝间惊起几只宿鸟,扑棱棱掠过门楣上的“严府”二字牌匾。
“咻”地一声,不知从何而来一支飞箭,撕破夜色,在宿鸟翅膀将及“严”字之际直直刺入鸟目中,锲入门楣牌匾。
一声鸟鸣戛然而止,鲜血洒落地面,牌匾哐当落地,裂作两半。
管事差点被这场祸事殃及,吓得跌坐在地,面色煞白,两个小厮也被吓得不轻。
管事到底是经过事的,很快镇定下来,忙躲到门后,生怕暗处之人再次动手……三人战战兢兢等了半晌,却闻四周一片寂静,连一丝虫鸣也无。
“去!”管事将灯笼递给一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虽然吓得腿抖,却不敢违逆,心一横,梗着脖子拿了灯笼出门四处一照,待有片刻,管事才出来,当灯笼的光打在地上时,他的脸更白了,哆哆嗦嗦道:
“这、这究竟是何人在我严府门前如此猖狂!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重达十几斤的牌匾,不偏不倚,正从“严”字裂作两半,箭支骤穿鸟的尸体,一起钉在一半牌匾上,血顺着描金大字往下淌。
门楣受辱,血光之灾!
管事手中灯笼落地,白着脸道:“快!快拿进去关门,去告诉老爷!”
朱红大门很快严丝合缝地紧闭,小厮抬着牌匾,管事打着灯笼急匆匆往后院去。
严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皮跳个不停……他派去的刺客不出所料全被歼灭。
当严况得知严瑞落入霍洄霄之手,他不是没想过与这位世子爷打商量将严瑞彻底铲除。
可霍洄霄是什么人,郢都朝中但凡是有眼睛的谁不晓得这位是个纨绔挑达混不吝的主儿,与他打商量,无异于与虎谋皮,只怕最后吃亏的只能是他。
与其被人拿捏,不如兵行险招从根源彻底解决问题!
根源自然是圣上。
不过严况倒也没指望这些饭桶真能做成大事,只希望能在圣上本就忌惮北境霍家的基础之上再添一把猛火,让矛头由指向他转为指向北境王府。
一旦圣上查明那些刺客线索指向北境,性命威胁之下,孰轻孰重,圣上自是掂量得清。
届时趁圣上对世子爷出手,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趁乱彻底将严瑞这个压在心中的大石头铲除!
一切都按照他所预料的发展着……可心却不安,冥冥中,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窗外异动,不多时便有人叩门。
外间守夜的丫鬟将灯点上,服侍严况起身,管事进来,扑通跪倒在地,“老爷……”
“大半夜的什么事如此慌张?”严况披着外衫,趿着鞋子坐到太师椅上,见那管事不成体统,蹙眉不悦。
管事叩首,脸色惨白,“为防冲撞,还请老爷随小人移步门外。”
严况眼皮跳得厉害,心头纷乱,抬了下手,“大惊小怪,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
丫鬟扶住严况,管事领路,三人出门到了庭中,两个小厮以目视地,大气不敢出。严况见此情形,眼皮跳得更快了。
管事高举灯笼。就着晃悠的火光,严况看清了,那是他府上的牌匾,“严”字一分为二,被一支箭割开,箭尖穿着一只鸟的尸体钉在一个半严字上,鲜血淋漓,像是将他严氏一族百年气运一刀劈散。
严况脸色遽变,惨白的没有一点活人生气……那支箭他认得,正是他派去的刺客所用无铸造铭刻的箭!
管事知晓此事来龙去脉,跪地叩首,字字如泣,“老爷,东窗事发!大祸啊老爷!”
“闭嘴!”严况疾声厉色,呵斥道。
管事不敢再出声,噤若寒蝉。
喉头泛起一股腥甜,严况险些站不稳,借由丫鬟搀扶才没倒下。
是谁?
圣上?还是北境世子?
无论是哪方势力,既摸到他严府做此警示,说明……一切都暴露了!
夜风吹的灯火明灭,严况花白的胡须在风中打颤,他强自镇定,压下喉头那股腥甜,“将、将房产田契都变卖了,不论价格,只求快!”晃了晃,他站稳,
“卖了之后,银票不必再纳入府中账房,送到喆徽给严尚则……”
管事听得吩咐,愣住了,老爷这是……
“将我的那口棺材备好,府中人该散的就散了吧。还有,修书告诉严尚则……”严况透过夜色,看了眼漆黑一片的天穹,闭了闭眼,声音沧桑凄厉,
“告诉严尚则,大势已去,好自为之!”
*
湖中枯枝残荷,几尾锦鲤游转其间,不时探头于水面吐出几个水泡。
亭中并无他人,沈弱流绯色常服,腰间宫绦松挽,斜倚栏杆坐着,帷帽掀起露出一张雪脸,“你是说霍洄霄与卢巍已商榷好了将南十二州军械送往北境之事?”
休息了几日加上用药,他的脚腕扭伤已好大半,有人搀扶着略走几步倒是不打紧。
“是。”苏学简挽起袖幅,亲自斟了盏茶奉给沈弱流,才拱礼道:“据小人所知,最多后日,那些军械便由卢巍安排行经喆徽,再送抵北境。”
沈弱流将帷帽摘下来放在膝头,接过茶盏,“一个个的都不叫朕省心呐!”
苏学简不敢接话,以目视地。
沈弱流目光从湖中转到亭中,轻笑道:“你以为霍洄霄会将那三十万两白银乖乖送与卢巍?他是那么讲究诚信的人?”
“小人觉得难说,”苏学简忖了忖,“世子爷表面挑达纨绔,但小人觉得有些吃不准他的心思。”
沈弱流侧目,“哦?何以见得?”
苏学简如实答道:“世子爷虽流连于八大胡同,却从不过夜留宿,再如他箭术超群,武艺了得……诸如此类,见微知著,小人觉得日后二十万北境大军的统帅,不该是郢坊间所传的那等酒囊饭袋。”
沈弱流手下一顿,反问:“霍洄霄那种人,竟然不会在八大胡同过夜?”那可是个满脑子颜色,跟他骑个马被蹭两下都能有反应的变态!
苏学简被问得一阵疑惑,却还是答道:“据小人所知,世子爷从未留宿在八大胡同过。”
沈弱流清清嗓子,岔开话题,“你很聪明。”
“圣上谬赞。”苏学简拱礼,并不敢与他对视,就连这声称赞亦让他战战兢兢。
沈弱流将茶盏搁在桌上,冷笑了声,“可说霍洄霄不贪恋美色,倒是高看他了。”
他不贪恋,只因那美色不是男的!
那个混账玩意馋自己得很,三番五次提出那种无礼的变态要求。
苏学简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甩开脑子里出现的一点画面,沈弱流红着耳根,干咳了两声,
“霍洄霄一路进京,诸位地方首官百般巴结,这位世子爷明知霍家树大招风,却仍将这些贿赂悉数尽收……可据朕所知,那些首官所期盼的可是一样都没办成,这些人狗急跳墙便接连上折子与朕,参霍洄霄目无法纪,藐视君父,若叫他们说出个一二三却又说不出来,其间关窍,朕岂会不知。”
一尾游鱼骤然翻身,溅起水花,沈弱流道:“就连这些久经官场的老狐狸都没在这只红蓼原来的恶狼面前讨得半分好,这么个无赖,朕倒是奇了,卢巍怎么敢与他做这桩生意?真以为我那个为喆徽税案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的九皇叔可以手眼通天,无所不能?即便能,霍洄霄岂会怕他?”
苏学简面色微变,越听越觉得这位北境世子爷实在是难以对付。
沈弱流一提霍洄霄便话十分多,竟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朕与你说这些,意在叫你与这种疯狗无赖打交道要十分小心。”沈弱流收回话题,
“卢巍那头只需留下他动十二州军械的证据,能扯上绪王最好,其他的,你毋须理会。”
苏学简应道:“是。”
忖了会儿,他又问:“小人僭越,斗胆问圣上,那日刺客可是冲圣上去的?”
沈弱流扫了眼他,告诉他倒也没什么打紧的:“是。”
苏学简神色疑惑,“那就怪了,那日我与圣上先行离开,后来宇文澜告诉我世子爷说那些刺客是朝他去的,叫他与卢巍不必插手。”
若那日霍洄霄不作隐瞒,直言刺客是冲“小柳公子”去的,以卢巍对小柳公子的上心程度,若他查下去,只怕圣上的身份早已暴露。
出人意料的是霍洄霄竟替圣上将此事遮了下来。
倒是奇了。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世子爷与圣上十分不对付。
闻言沈弱流一阵怔忡,若问他那颗狗脑袋里除了一些带颜色的事情还能想些什么,他却也不知道。
沈弱流蹙了蹙眉,下了评论,“此人颅内有疾。”
“啊?”苏学简下意识出口。
今日的圣上有些怪,提起世子爷情绪反复无常的。
沈弱流不欲回答,苏学简也不好多问。伴君如伴虎,最要紧的无非是该知道的要知道,不该知道的要不知道。
坐了会儿,沈弱流站起身来,福元一直在亭外等候,见他起身,便迎了过来扶着。
苏学简知道圣上这是要走了,踌躇了又踌躇,终于还是在圣上即将迈出亭子那刻拱礼道:“小人还有一事请示圣上。”
“说。”沈弱流顿步。
苏学简面色怪异,苦笑道:“卢巍三番五次上门要见小人的表弟,小人实在是搪塞不过他。”
“柳若”这个身份还有用,暂时不能败露。
想起卢巍打量自己的眼神,沈弱流便觉腹中一阵翻滚,若能料到出了皇宫,郢都遍地都是断袖,他宁肯花点时间在姿容上略做遮掩,好杜绝这些色胚!
可沈弱流也知,美不是罪过,有罪的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拿他当做可供亵玩之物打量的登徒子。
沈弱流蹙眉忍住恶心,“找个日子,朕在苏府见他一回。”
“是。”苏学简拱礼,“小人恭送圣上。”
福元替沈弱流重新戴好帷帽,马车已在苏府后门等候多时,赶车的是一个身着便服的锦衣卫。
上车坐稳,福元问他:“圣上,是回宫还是?”
沈弱流想了想,“去北境王府。”
*
“圣上此番驾临寒舍,是为哪般呐?”北境王府正厅,霍洄霄大马金刀地坐着,冷眼瞧侧边人。
沈弱流坐在木质的太师椅上,不一会儿便觉腰酸背疼,动了动身子,他蹙眉道:“朕……来瞧瞧你的伤好了没。”
福元十分有眼力见,出去了会儿,竟从马车里拿了两个软枕进来垫在沈弱流身后。
瞧见此幕,霍洄霄嗤笑了声,眼神朝着他那软枕盯来,“若来瞧我倒也不必,圣上也看见了,臣家徒四壁,圣上金枝玉叶,只怕招待不周啊。”
北境王府若说是家徒四壁,倒也言过其实。
毕竟门口还有两尊石狮子耀武扬威。
但除了那两尊石狮子,这府中实在是……磕碜。
正厅除了待客桌椅,浑无其他陈设,院中亦是光秃秃的一片,整个王府除了几个扫洒家奴,便是被霍洄霄指去泡茶的那个拥有与霍洄霄一般浅色双眸的少年。
名字也怪里怪气的,叫乌拓牙斯。
估计是霍洄霄母族的人。
沈弱流侧了下身子,把软垫遮起来,对福元道:“福元,你去外面等朕,朕与世子爷说几句话。”
“是。”福元退出门外,顺手将门带上,守在门口。
霍洄霄扫了眼,似笑非笑,“圣上要与臣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早说嘛,去臣房间里啊,这么在正厅实在是有伤大雅呐!还是说圣上有此癖好?”
“霍洄霄!”沈弱流十分容易地被他几句话撩拨起来怒火,耳尖通红,压了又压,才略略平息,
“朕今日是来看你的,不是来听你这些混账话的!”
霍洄霄挑眉,“圣上当臣是三岁小孩?好哄?”
“朕谢你在卢巍面前帮我遮掩身份,那药是太医署配的,比外头的好些,你用了之后……”沈弱流不理会他,继续道:“伤好得快些。”
霍洄霄倒是不诧异他知晓此事,只觉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好笑,也就轻笑了声,
“沈弱流,我倒是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你想让我把严瑞给你,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吧?单凭几瓶破药,一句轻飘飘的谢谢,你觉得我就会把人乖乖双手奉上吗?我这伤是为谁受的啊?怎么?我霍洄霄那么不值钱,活该叫你肆意摆布?”
此刻他有些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愤怒。
沈弱流默了默,“你究竟想要朕如何,才肯把严瑞交给朕?”
霍洄霄没由来得更愤怒了,怒极反笑,“你求我啊。”
沈弱流攥紧手心,“怎么求?”
霍洄霄挑眉,凑近他,语气暧昧,“……圣上不是知道臣想要你怎么求吗?”
千锤百炼,沈弱流好像对着混账多了几分忍耐力,心中竟然没有丝毫波澜,蹙眉看着霍洄霄道:“朕是来与你说正事的,朕与你又不是两情相悦,不要总是拿这种事情戏弄朕?”
霍洄霄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可他却笑了,“沈弱流,你知不知道我的母族信仰一种叫做‘乌尔浑脱’的神鸟?”
沈弱流不知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是几个意思,眉头越皱越紧,“朕怎么会知道。”
“也是,你这种薄情薄幸之人又怎会知道。”霍洄霄讽刺一笑,半壁身子探过桌案,“沈弱流,你也知这是戏弄,那你当时又为何戏弄我呐?你若不愿,我会逼你吗?”
不知为何,薄情薄幸一词从他口中吐出,令沈弱流莫名不悦,别开头不去看他,
“朕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霍洄霄坐回去,收回目光,气定神闲道:“既然圣上不知道,臣与你便没什么好说的,慢走不送。”
“霍洄霄!”沈弱流拍案而起,最终却又坐了下去。
室内一片寂静,呼吸声可闻,沈弱流忍了又忍,半晌后才再次开口,
“朕……可以放你回北境,至多明年岁末。”
霍洄霄浑身一震,不禁侧目,却也知这人那张薄情的唇中吐出的许诺,都是明码标价的,“条件?”
并未有太多的欢喜之意,只是淡淡道。
沈弱流提起一口气,缓缓道:“把严瑞给我,此为其一,帮我扳倒绪王,此为其二,君子一言九鼎,天子之令未有朝令夕改,你大可放心。”
果然。
霍洄霄嗤笑,不为所动,“沈弱流,你真会狮子大开口呐!我与绪王无冤无仇,为了帮你而置北境王府于水火之中,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吗?我是傻的吗?”
不出所料,他会拒绝,沈弱流毫不迟疑接口道:
“事成之后,朕还可以给你一道懿旨,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懿旨。”
敕令霍洄霄为北境三大营,二十万大军统帅。
蛇拿七寸,这是霍洄霄最想要的东西之一,也是他不敢真拿沈弱流怎样的原因之一。
霍洄霄凝视着他,双眼微眯,突然笑了一声,“你凭什么觉得凭此两点我就能乖乖听你话,圣上以为我不会倒戈绪王?你可以给我的,他未必给不了呐!”
若逼急了,他霍洄霄未必不敢行伊霍之事。
改朝换代,不过一夕之间。
沈弱流面色变了变,“霍洄霄!朕遇刺之事牵扯北境王府你不会不知道,朕该怎么处理此事全在你一念之间!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威胁我?”霍洄霄身子蓦地探过桌案,扣住沈弱流后脑勺,“沈弱流,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我瞎了眼了么?你告诉我!”
替他当箭,救他性命,替他按脚腕……
霍洄霄觉得自左边肩头伤口开始剧痛,至心口抽痛,浑身都在莫名其妙地痛。
身上大大小小十多处伤口,都不曾这般痛过。
霍洄霄几乎想把这人撕碎了看看,美艳皮囊之下,那颗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浅眸光华流转,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犹如结冰的湖面遇到骤然降临的春季,碎得七零八落,却叫人觉察不到任何欢喜之意。
近在咫尺,呼吸交缠,沈弱流与他对视,蓦地心口一滞,没由来的呼吸不畅,连着腹部都开始躁动不安,阵阵刺痛,他别开眼不再看他,不是不愿,是不敢,
“朕、朕没有办法。”
沈弱流再一次,仿佛看见了那个暴雪肆虐的夜晚。
十五岁的少年踏过几乎能将人淹没的雪,又黑又冷,伸手不见五指。
最后不得已竟躲进狼窝取暖。
……十五岁的霍洄霄带一千人驰援仙抚关留下了一个英雄少年的神迹。
而仙抚关下,红蓼原上,又有多少十五英魂,寂寂无名。
羯人肆虐,千里红蓼原,尽埋大梁孤魂,身为君父,不能使子民渔樵耕读,安居乐业,实在有愧天地,有愧万民,有愧于心。
内忧外患,沈弱流必须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不惜代价。
他没有办法。
这刻,霍洄霄突然松开他,嗤笑道:“你沈弱流怎会没有办法?先是鸿门宴,再是美人计,离间计,此番又是威逼利诱……玩我霍洄霄跟玩狗似的!你怎会没办法?你办法多得很呐!”
沈弱流不知心间是何滋味,只觉那双浅眸碎得惊心动魄,亦觉心口滞涩加重,腹部翻滚刺痛,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动着他的心跳。
这是什么感觉?
“朕说的,你好好考虑。”丢下这句,沈弱流慌张起身,朝外走去,几乎夺门而出。
霍洄霄垂眸不言,那双浅眸自始至终再未带任何情绪地落于他身上。
门外福元扶住踉跄的沈弱流,正欲惊呼,却被他堵住,直到上了马车,沈弱流才大口大口地喘息,犹如溺水之人,
“快!去徐府,找……找那位神医!”
第34章 第34章
好好考虑?
霍洄霄不知自己有什么要考虑的。
阿耶本不欲北境王府参与这场沈皇室的窝里争斗, 沈弱流一纸诏书将他牵扯进来,已是半脚踏入雷池,霍洄霄进郢都以来所做一切无非都是为了自保。
先是将他囚于郢都, 百般利用……如今再来一招威逼利诱, 颐指气使迫他成为他手中的那把刀。
即便他刚救过他的命。
霍洄霄的心情很糟糕,往前二十年心情未有像此刻糟糕过。
那样多情的眼, 生得一幅含情像,却生得一颗冷情心……帝王权术,何其险恶, 他沈弱流又是何其薄情, 霍洄霄如今才算是完全领教到了。
心底亦觉自己可笑。
今日听闻他来,虽不愿承认,霍洄霄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分期翼, 现下看来十分可笑。
他疯了, 才会对这种薄情之人心有期冀。
霍洄霄后仰靠着椅背, 手背盖住双眼, 莫名笑了声,风穿堂而过, 冷得彻骨。
牙斯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手中端着茶水……这趟去了颇久, 世子爷不习惯他人伺候, 事事亲力亲为,府中亦无妻房管事, 竟连个看茶水的小厮丫鬟都没有, 进京这些日子世子爷鲜少待在府中, 亦从未将那些狐朋狗友带进府中来过。
此番小皇帝突然造访,算是北境王府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还得牙斯去烧水泡茶,折腾了半晌。
茶泡好他端着走到廊下,却见那个长脚馒头似的大太监扶着他主子小皇帝行色匆匆一并走了,后者脸色苍白的,不知怎么了。
得,茶也白泡了。
牙斯摇摇头进了正厅,一眼便瞧见自家公子正坐在那里,面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牙斯心中咯噔一声,暗觉不好。
跟随公子十余载,他最知晓这位的脾性。
现下这幅表情,虽不显山露水,却是公子心情最糟的表现。比上回被人戏耍了没找回场子更糟糕。
突然有些后悔进来,却还是将茶水放在桌上,硬着头皮将事情禀报上去,“公子,三哥那头递了口信来……”
霍洄霄点头,“说。”
茶水备都备了,牙斯便斟了盏给霍洄霄,“三哥说您月前安排送往北境的东西已经到了喆徽附近,十日后过镜州到北境。”
那些东西都是霍洄霄进郢都几月来搜刮的银子。
霍洄霄端起茶盏,却不喝,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了,让他编个像样点的幌子,别叫阿耶真知道了那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牙斯看了看他,咽了口唾沫,“三哥说连着之前送回北境的,对王爷他老人家都只说的是……圣上的赏赐,想来王爷也不会起疑。”
“嗯?”霍洄霄目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牙斯顿时不敢再开腔。
霍洄霄将茶盏重重搁下,杯底碰桌面一声闷响,嗤笑了声,“他的赏赐?”
牙斯硬着头皮解释,“送回北境的东西不少,若说是其他来路,只怕王爷他老人家也不会相信。”
霍洄霄未置可否。
屋内气氛有些低沉,跳脱如牙斯,此刻也有些待不住。
他左右扫了一眼,寻了个话头,“公子,那小皇帝走了?他找您是为什么事儿啊?”
话音刚落,牙斯感觉一道眼神犹如刚开刃的锋利直刀般扫了过来,不禁脖颈一凉,不敢再说话了。
自家公子多半就是因为那小皇帝心情十分不好。
霍洄霄收回目光,喝了口茶没接话。
牙斯摸着脖颈,讪笑道,“公子,我方才见那小皇帝脸色苍白,走路都走不稳,还得那个大太监扶着,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所以才多嘴问了句。”他竭力找补,
“不过属下觉得他活该!公子为救他挨了那么一箭,半月休养不好,他反倒还跟进府中来找你不快,真是不知好歹……”
这刻,霍洄霄“啧”了声打断他,挑眉扫过去,“你没事做?”
“啊?”牙斯被问懵了,愣愣摇头,“没有。”
霍洄霄站起来,活动着脖颈,“去把飞电牵来。”
牙斯应了一声,半脚踏出门又折回来道:“公子,你要出去?”
“跑一圈马。”霍洄霄头也没抬。
公子心情不好就喜欢跑马,在红蓼原时就那样。牙斯想了想,又道:“公子,郎中说了,你这一月最好还是不要骑马为好,免得拉扯了伤口,伤了经脉。”
霍洄霄挑眉啧了声,牙斯登时跳了出去,边跑边大喊,
“属下这就去。”
天穹落日似血,不知是谁心口流出来的,暮鼓三响,悠远而辽阔,门口石狮子上一只黄雀惊起,飞掠惊响护花铃……霍洄霄站在廊下,目光远眺不知望向何处。
不由得想起沈弱流离开时骤变的脸色,踉跄的步子,心头叩问:
分明是赶上门来找他不痛快的,自个儿却在那里不痛快什么?
无人回答。
檐下护花铃叮铃叮铃……
*
黄雀自天穹残阳中滑落马车窗棂,梳理羽翅,不时啾鸣。
风吹帘幅半掀,露出车中人雪玉艳绝的脸,此刻却眉头紧蹙,紧紧抱着腹部。
福元抬手挥赶走黄雀,将帘幅重新归拢,一张白脸皱缩,眉头紧锁,
“圣上可是那毛病又犯了,这些个太医,成日里只管开方子抓药,吃来吃去,却是半点不见效!圣上心慈,不与他们发难,若换了别个,他们那些脑袋早掉了八百回了!哎哟,我的圣上哟,只盼诸天神佛开眼,要折磨便折磨奴婢吧……”
听他神神叨叨的,沈弱流觉得好笑,苦笑了声,“朕并无大碍,只是腹部有点刺痛罢了,倒也还能忍,只是……”
沈弱流皱着眉,却是不说了,一张脸煞白,仿佛忍受着高于他所描述的巨大苦楚。
福元登时收起哭腔,紧张道:“圣上可是还有其他地方疼痛?”
沈弱流手从腹部挪到心口,按了按……胸腔跳动得很厉害,他双眉紧拧,嗓音颤抖,滞涩道:
“福元,朕这里难受……”
跳动引起一阵阵抽动似的酸涩感刺痛,从一点流经四肢百骸,沈弱流必须弯折身子,缩回人最初始降生于世的那副模样,才能压制住这种在喉咙翻滚的感觉。
若说是心痛……那混账与他的评价,薄情薄幸。
若真是薄情薄幸的人,又岂会心痛,怕是连心都没有。
沈弱流弯折身子,一手扶在腹部,一手按着心口,露出苦涩笑意。
福元见此般,觉得天塌下来了,哭腔道:“哎哟,我的圣上哟,那北境王府莫非是什么不祥之地不成,圣上分明前些日子已好了些,怎么去了趟北境王府更严重了不说,还多出心口痛的毛病来……”
哭完了,他抹了把眼泪,“此回去徐阁老府上,却也不知那神医究竟是真的神医,还是空有噱头,不过徐阁老既以贵客之礼相待,想来是有几分斤两的,只盼神佛保佑,他能医好圣上,不然奴婢、不然奴婢……”
语毕,他又忍不住呜咽起来,却怕扰得圣上心烦,紧咬嘴巴并不哭出声。
圣上的命,怎么就这般苦呢,从八月开始,自打那世子爷进京以来,接连遭祸,莫非两人八字相冲不成。
沈弱流笑了笑,叹道:“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转过一道巷子,停在徐府门前。福元揩干净眼泪,先跳到马车下,“圣上仔细点,奴婢扶着您。”
两人到了徐府门前,说明来意,小厮前去通报,徐府的总管是见过沈弱流几次的,知他是老爷的贵客丝毫不敢怠慢,赶紧迎进门好生招待。
那神医恰巧在府上,总管叫人看了茶点,便带上门出去请神医来,并不在房间内多留。
徐攸喜好雅致,案头四时清供按时节变换,陶罐内斜插几支老松枝香味清苦,推窗便能见亭中适时花木。
沈弱流嗅见那股清苦香味,腹中略略平息。
等了不多时,总管带着一位约莫五旬年纪的老先生进来,给二人介绍一番便又带上门出去了。
房内只余下沈弱流福元主仆二人与那位久闻大名的老神医。
沈弱流打量着眼前这位老先生,并不拿架子,笑道:“老神医请坐,我早就听徐师傅提起您,今日方得一见……福元,斟茶。”
神医知眼前人身份尊贵,不卑不亢地行了个书生礼,才落座,“公子不必客气,神医二字老朽确实当不得,老朽姓谢,单名甫,公子称我姓即可。”
沈弱流倒不纠结于此,笑了笑,看了眼福元。
福元意会,躬身退出门外,又将门带上,守在门口。
谢甫见此,心下了然,也不等沈弱流开口,便从随身药箱中拿出脉案道:
“老朽先为公子请脉。”
“有劳谢老先生。”沈弱流将腕子搭在脉案上,心里却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任何法子总要试试。
试过了,才能真正放弃。
若是一番看诊下来诊出个顽疾绝症,他倒也不觉惊奇,太医署一百多位太医都是大梁的杏林翘楚。
他们不敢说的,眼前这位老先生未必敢。
谢甫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闭上眼睛,感受脉象……不过几息呼吸之间,他便将手放了下来。
面色遽变,颇为失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死死盯着沈弱流。
半晌后,他拱礼道:“老朽试问公子是否从两月或者三月前便觉头晕眼花,食欲不振,偶有恶心乏力,贪睡疲惫等症状?”
沈弱流有些诧异,看向这位老神医,后者面色虽然如常,但却白得吓人,唇角胡须亦随着嘴唇抖动。
莫非真是什么不治之症?
此人明显比太医署那帮饭桶靠谱许多,沈弱流点头,
“谢老先生说得不错,我从约莫两月前便生出这些毛病,看了许多位郎中,但都说不出我到底患了何病,药吃了许多下去,却不见起色,近日症状越发严重,偶尔会觉得腹中刺痛……”
他看向谢甫,苦笑道:“还请老先生明示,我到底患了何种怪病?”
肉眼可见,谢甫脸色又白了几分,继续问道:“公子最近可有骑马等出游活动,而这刺痛症状是在此类活动之后才出现的?”
沈弱流点头,“是。”
谢甫继续问道:“公子近期可受过惊吓,有过度的情绪波动?”
沈弱流心下更觉这神医之名他当得,“是。”
遇刺之时,他便受了惊吓,至于情绪波动,他只要见霍洄霄那个混账一次,就要动怒一次。
谢甫嘴角胡子颤颤巍巍,迟疑道:“公子是否近日衣带渐紧,虽无食欲,但腰腹渐粗?”
沈弱流愕然,他自省,却是头回见这位老先生。
怎地他连此等福元他们近身伺候之人才会知晓的密辛都能诊看出来。
心下越觉这“神医”二字名副其实,忙不迭点头道:“正是。”
这刻,谢甫只觉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后背密密匝匝起了冷汗,亦知眼前这位小公子身份究竟何其贵重,在他面前若不谨言慎行,只怕身首异处不过一夕之间。
然行医多年,得一“神医”虚名,亦之为医者,要尽力医治每一个病人,挽救每一条性命,亦要讲求一个“诚”字。
谢甫心一横,当即跪下,不再敢与沈弱流对视,
“草民试问,贵客是否为大梁沈皇室中人?”
沈弱流执盏一顿,半盏茶倾了出来,他看向行大礼的老人,心下一惊。
莫非这位神医除了医术了得,还会算命?
可他也陷入迟疑之中,天下沈姓皆为皇族,沈皇室一脉子嗣繁多,可到了他这代,郢都真正的沈氏血脉不过他与沈青霁,还有大长公主三位罢了。
沈青霁年过而立,而天下皆知当今圣上十六践祚,如今也才不过十八年纪。
若他承认自己姓沈,是皇室中人,便不难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一百多位太医不敢在他面前说的真话,沈弱流不觉得眼前这位老人敢。
想了想,他笑了,只怕在这位神医诊脉之时便已觉察到他的身份了,只是不敢确认而已,若他怕,便不会再问之后那些问题。
“正是。”沈弱流落下二字,执盏自饮,“谢先生不必惊慌,君子一言九鼎,不管你今日诊出什么,朕都恕你无罪,出了这道门亦不会追究。”
谢甫定了定神,行叩拜大礼,“草民叩谢圣上!”
沈弱流笑着挥袖,示意他起身。
然而谢甫仍旧维持着叩拜大礼,冷汗顺着他花白的鬓发下流,他颤声道:
“圣上脉象如珠滚玉盘,触之圆滑,往来流利(1)……恕草民大罪,此乃喜脉!”
“啪”地一声,手中茶盏坠地,在寂静空旷中显得尤为刺耳。
沈弱流没听清,“……什么?”
谢甫面贴于地,丝毫不敢抬头,冷汗已经濡湿的后背衣物,
“圣上,此乃喜脉!”
沈弱流苦笑道:“谢老先生莫要开这种玩笑,朕究竟得了什么病?即便是不治之症,朕也说了恕你无罪。”
谢甫继续重复,声音颤抖,“草民行医几十载,所医治病人不计其数,圣上信也好,觉得荒诞也罢,按草民所诊,圣上……确实是遇喜之症!”
轰隆一声,沈弱流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之后一片嗡嗡响,他拍案骤起,脚步虚浮,险些摔倒,扶住桌案才堪堪站稳,冷声道:
“谢老先生可知欺君之罪是何等的重罪?!”
“草民知道,欺君之罪,罪无可恕!”谢甫额上满是汗水,却不敢擦,再次叩首道:
“草民知道,所以草民不敢犯,草民若今日隐瞒,日后东窗事发,龙子坠地,圣上第一个砍草民的脑袋!草民不敢以项上人头涉险!更不敢拿圣上千金贵体开玩笑!”
室内一寂。
像是踩在云端,飘忽不定,四肢绵软,虚虚实实,沈弱流再也分不清真假,他喉间涌起一股腥甜,面色煞白,脚下一软,摔回椅子上……
喜脉?
他的腹中、他的腹中竟然揣了个不知是谁的孽种?!
他是男子!怎么会怀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弱流觉得荒诞、可笑,强压下喉头呕血的冲动,又问了一次,
“……你是说,朕的腹中有个孽种?而十月之后,朕会如妇人产子一般将这个孽种生下来?!”
谢甫道:“正是。”
他固然笃定,沈弱流却仍是不信,且说普天之下,从未有男子产子之先例,就算他能……他从未与人亲近过!怎么会怀孕?
简直是荒诞!可笑至极!
腹中孽障也不安分,适时地阵阵刺痛,沈弱流一阵反感,连同这个孽种与他不知名的爹一起恨了,手指捏得发白,他强自压下翻滚的怒火,咬牙切齿道:
“……这个孽种,几个月了?”
谢甫虽疑惑,却还是答了,“回圣上,男子之躯有异于女子,草民亦未见过先例,只能确定的大概……大概两三月左右。”
沈弱流竭力忍耐发疯的冲动,“神医行走世间,见多识广,可知朕为男子,又为何异于寻常人,可以……受孕。”他十分屈辱地说出那两个字。
谢甫此刻才算是放下了半颗心,抬手揩汗道:
“圣上问起,草民倒是想起曾听说过的一宗传闻。传闻所言在几百年前大陆有一支皇室,曾经有恩于一位陆地仙人,仙人为感念这支皇室,便赐下‘多子多福’包含在内的众多福祉,草民当时只当个民间传闻听,如今才觉传闻未必不真。”
仙人只管散福祉,这多子多福落在实处却连沈皇室一脉的男子都可以受孕。
沈弱流怒极反笑,“谢老不觉得此事十分荒谬吗?”
谢甫拱礼,“圣上,行医于世,治病救人,草民不敢在此事上欺君。”
沈弱流梗住了,十八年来的认知粉碎在此刻,却也认命了,无论如何荒谬,他都能感觉到腹中孽种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突然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他会恶心想吐,食欲不振,却喜食酸辣。
为何那些太医给他诊脉,一个个支支吾吾,战战兢兢言语不详。
为何他惊慌失措之下,会首先护住腹部。
为何他分明吃得不多,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
全都是因为肚子里的这个孽种!一点点,不动声色地在太医署那帮饭桶一副副安胎药的帮助之下,扎根于他腹部,蚕食他的血肉,一点点阴险地长大,撑起他的肚皮。
可这小孽种归根结底也没错,他只是不知被谁留在了他的体内,顺其自然地长大而已。
他并不知道,怀他的人是个男子。
并不知道他的父皇其实不愿意怀他。
而他的另一个爹才是怒火的源头,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是谁?!
究竟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竟敢、竟敢如此对待他!
沈弱流搜寻记忆,却从未有过这号人物,再往前,他秋猎之前的记忆由于那“春宵一刻”的药性影响还未恢复。
此刻怒意滔天,沈弱流恨不得将此人啖肉饮血!
三月,孽种在他腹中两三月,那只需将两三月前他接触过的所有人挨个盘查便是!
不急。
他沈弱流有的是时间将这个畜生揪出来,届时再慢慢玩死他!
他闭了闭眼,脸色煞白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肚子里揣了个孽种的事实,却仍旧犹如踩在云端一般不切实际。
“今日之事,除非朕自己提起,朕希望不要有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晓,谢老先生应该晓得其中利害吧?”沈弱流撑着桌子站起来,冷冷道。
谢甫落下的半颗心有提起在喉头,冷汗直下,跪地叩首道:
“草民绝不敢将此事张扬出去!”
大惊大怒之下,情绪诸多波动起伏,沈弱流堪堪站稳,腹中孽种十分放肆地叫嚣着,他强忍着刺痛走向门外,却在踏出一步之时,双眼一黑,身子向后仰倒,最后耳侧只留下两道声音的惊呼——
“圣上!”
*
半个时辰前。
霍洄霄骑飞电自北境王府东转向隔壁胡同,终于在春明门大街追上了那乘马车。
他下马,牵着飞电远远缀着,这条路却不是通往禁中的,甚至与天阙门背道而驰。
沈弱流不是身子不适吗?
为何不回宫中,出了北境王府却往这里跑。
终于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马车停在高门大户前,福元扶着沈弱流踏进府中,门扉重新合拢。
此刻已暮色四沉。
霍洄霄躲在远处盯了许久,仍不见人出来,他心觉自己好笑,分明是去跑马的,出了王府飞电却不听使唤地跟了上来。
他沈弱流那般薄情之人,对他百般利用,仅仅就牙斯的一句话,他便又着了魔似的。
疯了。
霍洄霄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应了沈弱流那四个字:颅内有疾。
他不再等,跨上飞电最后盯了一眼那门楣之上的牌匾,扬鞭飞驰……
徐府。
内阁首辅,徐攸。
第35章 第35章
再次醒来, 是在福宁殿内。
沈弱流睁开眼,便见福元与胜春站在榻前,一个眼眶通红, 一个愁眉不展。福元先看见圣上睁开双眼, 大喜道:
“圣上!圣上醒了。”
脑中昏昏沉沉的,沈弱流蹙着眉要起身, 福元见状忙上来虚扶他起来,又从旁侧拿来个软垫与他垫在背后,一边细问,
“圣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张太医在外候着,奴婢叫他进来给您瞧瞧。”
沈弱流靠着软垫坐着,足有好一会儿, 才觉脑中略略清醒了些, 他摆手, 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不必,那位姓谢的神医呢?”
胜春此时上前一步, 拱礼接话,“圣上当时晕了过去, 沈七与沈九反应得快, 当即将那位神医拿了,臣自作主张叫沈七将人带进了宫, 押在偏殿, 待圣上醒了再做定躲。”
福元道:“当时圣上晕了, 还是那位老神医给您拿的药,不过奴婢问他您究竟怎么了, 他却不肯说。”
听完,沈弱流便有了个大概。
再次认清了事实。
他的肚子里,确实有个小孽种存在。
福元说完拿了件外衫给他披在肩头。
腹中小混账已经老实下来,不再折腾他。沈弱流垂眸隔着几层被褥盯着肚皮,舒展的眉宇再次紧拧,朝胜春道:
“将那位谢老神医与张太医一并带进来,朕有话要问他们二位……福宁殿中,除了你与福元,其他人都退出去。传令沈七,距殿十尺之内,不得有人靠近,违者,斩!”
胜春听完,便知圣上这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
心下却又疑惑丛生,究竟是何等大事,需圣上这般戒备,他不敢再多想,领命下去。
不多时,胜春带着张太医与谢甫入殿,三人将入殿内,身后两重门扉相继合拢,四下门窗紧闭,偌大一个福宁殿被锦衣卫围得流水不通,犹如铁桶,竟一只鸟都飞不进去。
殿中寂静,临窗案头玉盘中瓜果香时时飘荡于鼻端。
一月前,沈弱流便再闻不得各类香薰,福宁殿便换了四时花卉,鲜果取香。
张太医与谢甫跪在殿中,隔着十二扇花鸟山水美人屏风,并不知圣上是何神色,只见天子寝殿,金玉之所,四下陈设无不物尽奇巧,寂静中透露出一阵阵威压,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沈弱流抬手,福元上前扶着他下榻绕过屏风朝外走去,他道:
“张太医,觉朕这殿中瓜果时卉好闻吗?”
不知圣上此番召见意欲何为,张太医正提心吊胆,却听圣上问了这么句无关紧要的话,不禁愕然,愣了一瞬才叩首回答,
“圣上雅趣,臣不敢妄论。”
沈弱流坐到临窗矮榻上,冷笑了声,“雅趣?朕可没有这般雅趣呐!一月前我召你来与朕看诊,嗜睡乏力,恶心想吐,更是闻不得半点异味,脉象珠滚玉盘,往来流利,张太医,你与朕说说,你究竟是医术不精……还是欺君罔上,意图不轨呐?!”
张太医骇然,面色煞白额上冷汗津津,正欲开口辩驳,却被沈弱流冷声打断:
“你自个儿想想!这两月来究竟给朕吃了些什么药!朕待会儿再拿你是问!”
圣上知道了!
张太医即便再愚钝,此刻也悟了这点,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不敢再出声。
旁侧谢甫倒还算镇定,沈弱流眼神挪向他,
“依谢老先生所见,朕究竟为何会晕倒,这些日子又为何腹中时而刺痛?”
谢甫并未急着回答,先是扫了眼沈弱流左右侍立的胜春与福元。沈弱流知道他这是在顾忌之前自己对他的交代,便挥袖说,
“胜春与福元是自小跟随朕的人,在他们二人面前,不必隐瞒。”
这小孽障既在他腹中扎根,他在一日,肚子便大一人,其他人便罢,贴身伺候的人怎么说都是瞧得出端倪的。
隐瞒无用。
胜春与福元听见圣上这般说,不禁心下一凛,愈发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谢甫得到允许,这才拱礼道:“圣上过度动作导致胎像不稳,加之情绪波动,大惊大悲,故晕倒。不过圣上不必忧心,草民已看过,这位张太医拟的方子有安胎益气之效,只需按着服用几帖,日常静养,便可保龙子无恙。”
胎像?
龙子?
圣上……圣上如今也不过才十八呐!究竟是哪个天杀的禽兽!竟也下得去手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福元与胜春此刻浑身僵直,如遭雷亟,像是刚得知自家白菜被猪拱了一般滋味难言。
却见圣上面色淡定,神情自若。
二人便也不敢将荒谬与震惊之色表现出来,只是暗地自个儿消化着。
对比胜春的不可置信,性子单纯的福元接受得显然更快些,想到几月后便会迎来一位如圣上一般玉雪可爱的小主子,他的思绪很快从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愤怒,转为雀跃兴奋,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顺便将圣上滑落的外衫往上拉了些,
“哟,圣上,您仔细着凉了。”
沈弱流并不理会两人的神色变化,冷冷扫了眼开出安胎药的张太医……这一眼,张太医心如死灰。沈弱流收回目光道:
“谢老先生可有法子将朕腹中这孽种除去?”
福元嘴角扬起的笑意出现一丝龟裂,胜春倒是面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一般。
适时,腹中孽种像是感应到一般,引得一阵刺痛。
小混账东西,怕是连手脚都未长出来便会如此欺负人!假以时日若是长出五官手脚,怕是要在他腹中打拳不可!
到底是哪个混账禽兽的种,如此顽劣!
沈弱流腰身微弓,疼得蹙眉,心底更加坚定地一定要将这小混账东西的另一个爹找出来。
弄死他!
上天有好生之德,谢甫沉吟不定,却见圣上眉间阴郁,想来是不喜这龙子的生父,便微叹了口气,
“圣上若真不愿留小皇子,草民自是有办法的,只是此药对龙体危害极大,很有可能会落下病根,草民劝圣上,为顾及龙体,也要三思呐!”
沈弱流未有丝毫迟疑,“朕知道了,你去开方子便是。福元,你与谢老先生去取药。”
腹中那股刺痛愈烈,沈弱流蹙眉恨恨暗骂:
小混账。
不急,让朕逮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爹,一起收拾你俩!
福元犹疑,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还是应道:“……是。”带着谢甫一起退出殿外。
门扉合拢,归于寂静,沈弱流此刻才看向下首战战兢兢的张太医,冷笑道:
“张太医,若不是朕不放心将自个儿身子交与你们这帮饭桶,你还打算瞒朕多久呐?!瞒到十月之后朕莫名其妙产下一子吗?!”
张太医大惊失色,连连叩首,“圣上明鉴!臣绝无此心!圣上恕罪呐圣上!”
圣上此番显然是不想留龙子,先前他的缓兵之计,反倒弄巧成拙。
张太医此刻觉得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沈弱流慢条斯理地啜了口清茶,唇畔勾着丝冷笑看着张太医,“欺君之罪,朕要砍了你这颗脑袋!张太医,你可有处辩驳?”
张太医脸色惨白,心如死灰,闭了闭眼,重重叩首,
“臣一时糊涂……无话可说!任凭圣上处置!”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后,直到张太医身形摇晃,快跪不住了,沈弱流才不轻不重将茶盏搁在案上,冷声道:
“欺君之罪,朕当即便可下旨叫你身首异处……但朕饶你这回!不过今日之事,若走漏半点风声,朕杀的可就不止你一人了!张太医,你可听清楚了?!”
巨大的惊喜砸得张太医脑中发懵,愣了好一阵,他才喜极而泣,连连叩首道:
“……臣谢圣上隆恩!臣必不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半个字!”
折腾这一会儿,沈弱流有些乏了,加上腹中小混账也不安分,不禁也有些烦躁,挥手蹙眉道:“你晓得利害就好!退下罢……”
张太医如蒙大赦,脚步虚浮退出殿外……浑身都被冷汗浸湿透了。
沈弱流按着眉心,心中诸事烦扰,太阳穴跳得厉害,胜春见状拿了条毯子给他盖着,又将另半扇窗扉打开,站到身后替他揉按太阳穴。
秋风穿堂,吹散殿中焦躁,腹中渐渐平息,沈弱流睁开眼,
“胜春呐,你有话要问朕?”
胜春停下手,过来斟了盏茶给他,微微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圣上。”
沈弱流笑了声,端起茶喝了口,“对别人便罢,你呀,自小便在朕面前藏不住事,问吧。”
胜春迟疑片刻,拱礼道:“圣上为何不愿留下小殿下,莫非是忌惮他的另一位生父?”
外戚干政,自古便不是什么新鲜事。
还以为他要问圣上肚子里的小混账怎么来得呢,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愧是胜春,沈弱流苦笑道:“并非如此……”
胜春面露疑色。
秋风吹响檐下护花铃,叮铃叮铃声中,沈弱流垂眸盯着不太明显的腹部,
“其实……朕也不知道他的生父究竟为何人。”
胜春愕然,却觉在情理之中,并不多问,忖了会儿才缓缓道:“臣倒觉得,这样反而好些,不知他生父,那殿下便只是圣上一人之子,此为天意,殿下与圣上有缘呐……”
无外戚,届时大梁江山交于殿下之手便少了一分威胁。
于圣上,有个己出子嗣,也是对绪王的多一重威胁。
沈弱流笑着反问,“胜春今日要与朕论佛法?”
胜春未置可否,拱礼道:“留与否,全凭圣上定夺……臣多嘴这么一句,圣上恕罪。”
沈弱流笑了笑,垂眸轻轻抚摸着腹部,陷入了沉思……
*
八大胡同轻烟楼,天字号雅间。
“啪”地一声,霍洄霄抄起手边酒盏摔碎在地,冷冷道:
“这便是你卢大公子办得好差?!东西将送到喆徽地界便被山匪劫去,怎么?你卢大公子的人都是吃屎长大的!竟连区区几个山匪都打不过?!”
丝竹管弦戛然而止,旁侧宥酒的小唱女史吓得惊叫出声,其余几人皆是一阵头皮发麻。
卢巍挥挥手叫人下去,强忍着怒气陪笑道:“世子爷息怒,这事好说,别吓着大家。”
霍洄霄双腿交叠放在桌案上,冷笑道:“好说?今日你卢大公子若不给我一个交代,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登时,卢巍脸上红白交加。
谁他娘的能想到喆徽两地的刁民如此恶劣,落草为寇便罢,又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半道截了他送往北境的军械!
这红蓼原的混血小杂种这些日子本就明里暗里看他不爽,如今可算是叫他逮着了!
卢巍百般忍耐,终究是忍无可忍,气急了端起桌案上一盏酒一二而净,不再开口。
席间气氛很僵,苏学简与宇文澜对视,后者硬着头皮陪笑道:
“世子爷息怒,此番军械虽被劫,可这银子没送到我们手里,损失惨重的倒是我跟卢兄,您少说几句吧,免得伤了兄弟和气。”
“宇文二公子这话好笑,”霍洄霄乜斜眼瞅他,怒极反笑,
“当时他卢巍再三保证东西没问题,我可没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这么说!怎么?你们郢都贵胄都是狗娘养的杂种吗?如此这般出尔反尔倒连我这个红蓼原来的混血小杂种都不如!”
宇文澜这话接不下去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霍洄霄!你嘴巴放干净点!”卢巍拍案怒斥。
霍洄霄嗤笑了声,将腿放下来,“现今已是十月,过了十一月红蓼原便会降雪,届时挐羯蛮子饿昏了头直逼抚仙关,不如诸位告诉我,我北境王府,我大梁届时拿什么打!拿你们这般巧舌如簧的嘴打吗?!”
他目光逡巡过几人面色不太好看的脸,“哦,我忘了,在座诸位只怕都是些连刀都没拿过的废物点心!莫说杀羯人了,只怕连只鸡都不敢杀吧?”
卢巍与宇文澜接连败下阵来,梗着脖子却是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这时,苏学简放下茶杯,不轻不重一声闷响,引人注目,他神色淡然道:“事已至此,争吵也无意义,依世子爷之见,我等该如何?”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苏兄,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慧什么什么伤来着?”
“慧极必伤。”苏学简微微一笑道。
霍洄霄拍着膝盖,恍然大悟,“对!就是这么个词,苏兄呐,慧极必伤呐,人总是那么聪明反倒不好。”
“世子爷谬赞。”苏学简淡定自若,“不如世子爷说说,究竟怎么样才能叫您出了这口恶气。”
宇文澜闻言竖着耳朵听,卢巍不想再跟他废话,头也没抬一下。
“东西既已丢了,我再怎么生气也无意义。”霍洄霄目光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卢巍脸上,笑了声,
“……只是卢大公子,这东西可是在你手上丢的,怎么着你也得亲自登门给我赔个不是吧?”
宇文澜不敢再听。
苏学简朝卢巍看了一眼道:“卢兄,别做意气之争,便给世子爷赔个不是。”
这混血小杂毛他们如今还拧不过。
只能忍气吞声。卢巍气不打一处来,却还是倒了盏酒隔空虚敬,“卢某敬世子爷一杯,给您赔个不是。”
说完,将酒喝干了,酒盏翻倒。霍洄霄却是半晌未动,唇畔噙了丝笑,仰靠着椅背,
“卢兄,我这人毛手毛脚地打碎了酒盏,可怎么办呐!”
卢巍咬着后槽牙,召来个女史,“去,给世子爷另换个酒盏。”
女史另拿了个酒盏过去,抬手正欲将酒斟满,却被霍洄霄一手盖住杯口挡开,他挑眉含笑,
“卢兄与我陪不是,这酒嘛……自然得卢兄亲自倒方显诚意,是吧?卢兄?”
这刻,卢巍险些暴怒而起,自小到大都是他使唤别人,还未见有人敢对他卢大公子呼来喝去的。
他霍洄霄一个红蓼原来的混血小杂毛,不过是仗着北境王手握兵权而已,凭什么敢这样对他?
卢巍气得脸红脖子粗,坐着半晌没动。
另两人也不敢说话。霍洄霄等了会儿未见有人动作,便撑了个懒腰起身,“得,你卢大公子的酒我霍洄霄喝不起,诸位慢坐,我先告辞了。”
他朝外走去。
这时,卢巍一个亲近的小厮从外走进来,到卢巍跟前,低头不知说着什么。
“好啊好啊!好得很!”小厮说完,卢巍气得脸色发白,登时大拍桌子骤然起身,指着霍洄霄怒骂道:
“霍洄霄!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不识好歹!你不想出那三十万两白银,便叫人扮作山匪将东西劫了,事后还倒打一耙!好得很!你今日若不将三十万两白银交出来,别想出这道门!”
苏学简与宇文澜摸不着头脑,后者问道:“卢兄,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莫不是被世子爷气昏了头不成?
卢巍直视着霍洄霄,逼问,“我的人分明听见那些劫军械的人说的是胡语!你敢说这些人与你北境毫无半点关系?!”
这刻,霍洄霄回身,冷冷看着他,
“卢大公子说话可别跟放屁似的没谱,说胡语便是我北境的人?这普天之下说胡语的人多了去了,莫不都是我北境王府的人!抚仙关外几十万说胡语的挐羯人,莫非都是我北境王府的人?!”
卢巍梗住了。
霍洄霄冷笑了声,“卢兄,说话可要讲求证据,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这回,这门我霍洄霄进得便也出得!你自个儿掂量掂量,我等着你登门请罪!诸位回见。”
未待他反应过来,霍洄霄一脚将门踹开,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卢巍气得浑身发抖,抄起一个酒盏,砸向门外,
“红蓼原的小杂毛!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宇文澜被这两人惹得头疼,语调也有些不耐烦,“世子爷什么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卢兄何故与他做这意气之争!这下倒好,日后甭想从这小祖宗面前再讨得半分好……”
卢巍冷眼一扫,宇文澜不敢登时打止,不敢再开腔。
苏学简垂眸未言,心却觉圣上果真料事如神,看人透彻。
卢巍此番算是在霍洄霄面前跌了个大跟头。
“他是你的小祖宗,可不是我卢巍的小祖宗!”卢巍啐了口,神色狠戾。
他斗不过这小杂毛,有人斗得过。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咱们走着瞧!
*
朝阳落于重重歇山顶上,几只晨起的鸟儿立在树叶早已落尽的枝头高唱应和。
福宁殿内温暖如春,案头从温泉行宫折来的几支白芍药开得绚烂,福元正在给圣上穿鞋袜,笑呵呵道:
“圣上,司膳房早就将早点备好了,咱们穿戴好了,奴婢便去传膳。您若是饿了,奴婢先取一盏牛乳给您,都是早上温好的。”
自从知道圣上有了双身子以来,福元伺候沈弱流饮食起居愈发仔细用心,生怕他有半点不舒心的地方。
沈弱流正垂眸翻看奏折,闻言动了下脖颈,殿内太暖了,有些闷,他抬手将半扇窗户打开,笑道:
“一边儿去,朕又不是在坐月子。”
说完他却又觉不妥。福元倒是嘿嘿一笑,连忙丢下手中活计蹿起来将窗扇合拢,又跑到另一侧将那处窗扇打开,
“圣上别对着风口吹,这九十月秋风都是温柔刀,刀刀致命,您要是觉得闷,喊奴婢一声便是。”
得。
更像坐月子了。
沈弱流摇摇头,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敛眉道:“谢老先生开的那帖药,你拿回来没有?”
闻言,福元动作一顿,垂眸不情不愿道:“拿回来了,老神医嘱咐说,这药……最好还是在胎儿足四月之前用为好,过了四月,胎儿逐渐长成,大罗金仙也没有法子。”
沈弱流点点头,“朕知道了,你午后便煎一碗送过来吧。”
福元一颗心坠入谷底,却知圣上决定的事谁都撼动不了,于是他忍住鼻尖酸楚,闷闷道:“……是。”
圣上这些年过得苦,也孤寂。
小时候圣上不得先帝宠爱,娘娘又去得早,只有他跟着圣上玩,摔着碰着也不跟谁哭,夜里躲在被子里自己哭,就那么小小一个人,孤零零的。
大了兄弟阋墙,更无半点亲情可论。
直到那些皇子都死光了,圣上继位,更是高处不胜寒。
虽有他们几个陪伴着,却终究君臣主仆有别,福元是打心底希望能留下这个小皇子陪着圣上,虽不知他爹是谁,但有一半血脉是圣上的。
足以。
福元只敢在心中如此想,服侍圣上穿好了鞋袜,他便闷闷地出去传膳。
这时候,胜春又进来了,先是朝沈弱流拱礼,“圣上万安。”
沈弱流从折子上抬眼,嗯了声,“有事儿?”
胜春点头道:“方才苏学简苏公子递来消息,说是北境王世子暗地里送回北境的银子在行经喆徽时半道被劫了。”
“哦?”什弱流合上折子,倒觉奇了,竟有人敢从这疯狗嘴里叼肉。
胜春继续道:“苏公子说,前日卢巍送往北境的军械半道上被劫,世子爷借此发难,二人闹得很不愉快,不过才过了一日便听说世子爷送回北境的东西也被劫了,苏公子猜测是绪王的手笔。”
卢巍的父亲户部尚书内阁辅臣卢襄可是绪王爷一把提拔上来的,喆徽二地有姚云江坐镇,自然好行事。
谁的手笔,自然不难猜出。
沈弱流盯着案头瓷瓶内的白芍药,笑了声,
“朕这些日子忙着料理严况这个蠢货,没朝喆徽动刀,朕这位皇叔倒是觉得朕死了,看来一个喆徽税案还不够他忙的,还有余力去招惹那条疯狗。”
他站起来在殿内走动,“倒也好,霍洄霄不是说他与绪王无冤无仇吗?这不就有了。”
霍洄霄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别人咬他一口,他非将别人整个头咬下来不可。
豺狼本性,恰如是也。
沈弱流顿步,双眼微眯,
“午间宣霍洄霄进宫与朕用膳,叫司膳房备些北境菜色,朕要喂饱这条疯狗!”
第36章 第36章
八大胡同修缮工作临近竣工, 霍洄霄这几日照例先去殿前司衙门点卯,再去下四胡同遛一圈,方才在路边随意寻个摊子解决一顿早点。
眉黛胡同李家铺子的羊肉汤饼最得他心。
老板大概是有几分胡人血统, 深眼窝, 高鼻梁,见霍洄霄是常客又生有一双红蓼原的浅眸, 免不了心觉亲近,笑嘻嘻地将桌面抹干净,
“官差大人今日还按老样子?大碗的羊肉汤饼, 多加芫荽?”
霍洄霄点点头落座, 将直刀搁在条凳上,看胡同里来来往往的殿前司和郢都衙门军士。不多时伙计端来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饼,上头堆了一横指厚的羊肉, 和翠绿的芫荽细末, 汤色清亮, 飘着油花。
霍洄霄拿筷子喝了口汤, 挑起一箸汤饼,劲道的汤饼刚咽下胃, 旁侧传来一道暗含笑意的声音,
“哟, 世子爷还好这口?”
霍洄霄从碗里抬起眼, 却见是卢巍,蹙眉掩鼻, 衣冠散乱地站在一臂远处……他收回视线继续埋头吃汤饼,
“卢大公子这又是从哪个鸳鸯被里刚钻出来?这浑身的酒气脂粉味。”
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 卢巍扽袖走来,在他身侧条凳上坐了, 盯着油腻腻的桌面,笑了一声,
“羊肉腥膻,小摊小巷的脏污简陋,胡人做出的东西指不定有多腌臜呢,世子爷也敢入口,不怕吃坏了身子。我正要去时烩楼用早点呢,不如世子爷一块儿?”
霍洄霄停下筷子,扫了他一眼。卢巍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似的,倏然回神,
“哎哟,世子爷担待,瞧我这,竟忘了世子爷也算半个胡人呢……”
筷子继续挑起汤饼,霍洄霄不咸不淡道:“卢大公子脑子就那么点大,我与你置什么气?”
卢巍恼怒,正欲发作,却像是想起些什么,压下怒气,意味不明道:“世子爷有这个胃口吃便多吃点……小二,再给这位爷上一碟羊肉烧饼。”
他丢给小二一颗碎银,才含笑继续说,“……这碟烧饼算我请世子爷的,怕是世子爷过阵子就该没这个胃口了,能吃就多吃些吧。”
霍洄霄觉他这话里话外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意思,停下筷子笑了声,
“卢大公子若要赔礼就去北境王府门口等着,看我哪天心情好了自会见你,若不是……也别阴阳怪气地杵在这里煞风景,满身的脂粉酒味平白倒人胃口。”
卢巍摊摊手起身,笑得春风得意,“得,世子爷既赶客了,那我也不好再扰世子爷雅兴,回见。”说完,他便抄着手气定神闲地走了。
霍洄霄埋头吃汤饼,琢磨着卢巍那没谱几句话……琢磨来琢磨去,只觉这人怕是腚跟脑子长反了,成日的拿嘴放屁!
一大碗汤面吃得一干二净,连汤都喝干了,霍洄霄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卢巍点的那碟酥皮羊肉烧饼一个没碰……路过条野狗,顺手丢给它了。
狗得一顿饱餐不住地摇尾巴。
霍洄霄抬腿跨上马背,朝北郊驰去。
*
谢三这些日子除了办一些世子爷交代的事,其余时间都窝在北郊的校场里看着严瑞兄妹三人。
北郊校场比邻白霜岭,除开周围几十里的平原,后与郢都隔着几重山,只有一条被荒草埋没的青石道可通此处,再则地处荒凉,久而久之便被忘了。
一个被遗忘的地方恰好是养兵蓄锐的绝佳之所。
狼营三百猛士,除开那些扮作挑夫走卒埋藏于八城郢都探听消息的,其余都囤在此处,谢三得闲连同驻守校场的懒散侍卫一起操练他们。
日子久了北境的狼更像狼,校场没骨头的狗也练出几分狼样。
谢三今日要进郢都一趟,正在套马,却见校场外荒草中驰来一匹良驹,策马之人浅眸玄服,腰佩直刀,项前鸣镝坠子利刃在金乌照耀下晃得刺眼。
狼嗅到主人的气息,从山林中远远奔来,缀于马后。
谢三眯眼看了一阵,拍拍马屁股叫它去吃野草,自个儿咧出笑前去迎接。飞电顿蹄,仰喷鼻息,霍洄霄翻身下马,隔老远喊了声,
“三哥。”
“世子爷。”谢三笑道:“我还正说要进趟王府找您呢!”
狼走到霍洄霄身侧,狗似的吐着舌头,霍洄霄摸着狼头,“今日得空,来遛一趟飞电,老拘在郢都那一亩三分地,只怕他日成了没血性的驴子,跑不回北境去……这家伙吃胖了不少。”
“这地方的野物没红蓼原的野性,它在白霜岭毫无对手,都快成霸王了。”谢三看着狼那双森然绿眸道。
霍洄霄笑了笑,拍拍狼背,叫它自去玩耍。谢三敛笑,压低声音,
“我按您的吩咐盯着严况,得知他私下已将手中大部分宅子田庄置换成了银子,送去了喆徽给他儿子严尚则,除此之外,严况这些天连府门都不怎么出,怪得很……世子爷,你说他这是知道难逃一死认命了还是暗地里又憋着什么坏?”
霍洄霄望着远处山林拱卫的白霜岭,双眼微眯,“严尚则与绪王一党的姚云江共谋喆徽税案,严况为保这个独子屡次忤逆犯上,刺杀沈弱流,只可惜有勇无谋,还想将我北境王府牵扯其中,蠢得很!不过我倒是好奇严瑞此人又在这中间做了什么,使得沈弱流宁放弃其他线索,也要硬揪住他不放……”
天穹高远,澄澈碧蓝,朔风刮得脸疼,霍洄霄收回目光,话头回拉,“严况有那个胆子刺杀沈弱流,这种时候他是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的……还是要盯紧点。”
谢三抱拳,“是!”
霍洄霄背着手往号子营里走去,笑道:“三哥忙你的,我去看看兄弟们。”
隔老远谢三高喊,“那帮混球闲得蛋疼天天编排世子爷,照我说,您该一人赏他们一百军棍!”
霍洄霄背着挥手,走远了。谢三笑着拍拍飞电,牵了它去饮水,这时白霜岭山头急掠来一只脚杆上带铁扣的青隼,一头扎进水槽里。
飞电受到惊吓仰头嘶鸣,谢三一边拍着飞电马头安抚,一边把那只青隼从水中捞出来。
青隼,北境王府专门豢养的信使。
青隼双翅平展,摊在谢三手臂上,黧青色羽毛不住地往下滴水,已经没有了气息。
谢三心底有些不祥之感,扣下青隼脚杆上绑着的羊皮纸。
只是一眼,他面色惨白,当即松开飞电朝号子营里狂奔……
霍洄霄掀开帘帐刚踏进号子营,便有一人抱拳跪地,朝他行大礼,“狼营赵磐见过世子爷!”
赵磐这些日子也跟着狼营军士一起操练,几月下来精气神都好了不少,前后判若两人,霍洄霄半天没认出来。
认出来了他便笑着点头拍拍赵磐的肩,后头几个正在对练的狼营军汉见他都停下动作,抱拳问好:“世子爷。”
霍洄霄挨个拍他们的肩,最后在一张扎椅上落座,一个个点着人指过去,笑道:
“三哥可跟我说了,你们成天闲得蛋疼背地里没少编排我……”
军汉们一股脑地否认,“世子爷别听三哥瞎说,我们哪敢编排您呐,不过是听说您这些日子在那小皇帝面前没少吃苦头还受了回伤,替您骂那小皇帝两句罢了……”
说起沈弱流,便有人插科打诨道:“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世子爷见过那小皇帝,真的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吗?”
霍洄霄敛了笑意,并不接话,也不阻止他们胡闹。
众人起哄,一个军汉又接着说,“世子爷到底还年轻,又没个女人,没经历过那些事儿,别一朝入了温柔乡,愣头青似的被那些小娘骗了身骗了心,日后我等可不好跟王爷交代……”
帐内一阵哄笑。
又有一人道:“是是是!我说世子爷干嘛给那小皇帝挡箭,原来是见人家长得漂亮,被勾了魂去……”
狼营的军汉都是大老粗,霍洄霄打从十六七岁起就被他们拿童子身,在室男说事,开些带颜色的玩笑,受其浸淫习惯了。
此刻只是笑着摇摇头。
此时一人接道:“那不正好,英雄救美,世子爷这般好样貌若叫皇帝瞧上了,指不定日后一道懿旨,还能落个皇后当当,那时候我等可都是皇亲国戚了……”
北境民风本来就开放,进了郢都更是发现国都之人喜好男风。
这些大老粗开起玩笑便更是男女不忌。
“你小子进郢都干的是茶楼跑堂的营生,怕是听那些满嘴跑马的说书先生胡扯多了,越说越没谱,等下世子爷要拿军棍打你小子了!”帐内一阵哄笑。
霍洄霄却没笑了,正欲开口阻止他们将这个玩笑接下去,这时门口帘帐被大力掀开,谢三满面肃然,穿过众人径直走到霍洄霄面前单跪抱拳,将那道绑于青隼脚杆的秘书献上,
“世子爷,密信!”
帐内军士见状,不过一瞬呼吸,便都收住了方才的散漫,面色肃然,犹如他们腰间被紧扣住的锋利直刀,蓄势待发!
霍洄霄接过带水的羊皮纸,展开。谢三眼眶通红,目眦欲裂,紧咬着牙齿道:
“送回北境的银子行经喆徽被劫了!二十狼营兄弟皆被……皆被劫匪所杀!无一人幸存!”
“什么?!”霍洄霄亦是看见了羊皮纸所书,骤然起身,将手中羊皮纸紧紧攥住,浑身的血液齐刷刷涌向头顶,几乎要撑破脑袋,额上青筋暴起。
是谁?!
密信是镜州接应人所书,原是一日前本就该到镜州的北境人马却迟迟未到,叫他起了疑,暗地里到喆徽排查才发现银子被马匪所劫,二十人北境军士无一人生还!
对方竟动用了二百人!
为对付区区二十人竟动用两百人!太过刻意,明显是有备而来,提前探知了北境军的底细!
霍洄霄十分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
很快,他便冷静下来,旋即有了个猜测,冷声道:“三哥,这二十名兄弟的家眷按军纪安顿,顺便告诉他们,我霍洄霄一定叫动手之人血债血偿!”
“是!”帐内寂静,染上一丝悲伤氛围,谢三打破寂静,掷地有声道。
他转身朝外走去,却在门口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牙斯撞得七荤八素,看清了撞他的是谢三,捂着鼻子龇牙咧嘴,“……原来是三哥啊,对不住啊,世子爷呢?我有要事禀报。”
半大小子头硬得像块铁,撞得谢三差点摔倒,此刻他却没心情与牙斯多说,朝帐子看了一眼,“在里面。”说完他就走了。
牙斯觉得三哥今日奇怪,竟不与他插科打诨,不仅三哥,连着整个校场都很安静。
他摇摇头,朝帐子里去,还没掀开帐帘,世子爷却先出来了,脸色亦是不好看。牙斯不敢多说,将正事禀报,
“公子,宫里来了圣旨,说圣上宣你进宫用膳……来传旨的人是后省都知张胜春,还在王府里等着,说圣上有命,您不接旨他便不得回去。属下没有办法,才来此地找你。”
金乌坠于碧蓝天穹,朔风渐次式微,一只海东青从头顶掠过飞往白霜岭山巅。
霍洄霄这刻脸上终于有点别的颜色,冷笑道:“我送回北境的银子刚在喆徽被劫,他便宣我进宫用膳,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牙斯急道:“公子,都请你进宫用膳了,此番肯定是鸿门宴无疑!属下觉得去不得!”
金乌坠入浅色双眸,照出光华流转,霍洄霄道:
“他沈弱流倒是不到桥头心不死,无妨,我倒要看看,威逼利诱之外,他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说动我!”他拢指呼哨,跨上飞电扬鞭而去……
这时牙斯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公子送回北境的银子被劫了?
*
午膳的时辰,福宁殿内。
侍女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将各式各样的菜色一道道摆在桌上,碗碟碰桌案,不时发出轻响。
北境少有鲜果时蔬,多食肉类,于是北境菜式都以牛羊肉为主,桌上大大小小十几样子菜,打眼一瞧,荤菜占去半壁江山,几道素菜还是福元考虑到圣上与小主子嘱咐司膳房添上去的。
沈弱流坐在榻上,扫了眼桌面,蹙眉掩鼻,“听人说吃牛羊肉长大的人大都身体健壮,体格高大,朕从前不觉,如今见那疯狗四肢发达跟头蛮牛似的,倒觉得有几分道理了。”
福元细心地榻上小几摆的取香瓜果撤下去,免得味道混在一起惹圣上难受,又将半扇窗户叩开条缝散味,愁眉不展道:
“圣上说得是。这些菜色都是照您吩咐专找北境的厨子做的,世子爷进京这么久想来是很念这一口的,可圣上您只怕要进得不香了。”
殿内味道散了大半,沈弱流才觉好些了,笑了笑道:“无妨,朕本来也没什么胃口。”
“奴婢早间叫司膳房备了甜羹,不如去取一碗来圣上先用了垫垫,”福元忧心忡忡,“圣上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小主……”
很快,他意识到说错话了,即刻打止,吐了吐舌头,跪地照着嘴打了一巴掌,
“奴婢嘴上没个遮拦,说错话了。”
所幸殿内侍女已经退下,并无外人。
沈弱流笑了笑,“知道就好,起来吧。”
福元起身,沈弱流想起另一件事,敛起笑意道:“朕叫你煎的药煎好了就拿上来罢。”
福元倏然回神,迟疑道:“圣上现在用只怕不妥,等会儿发作起来,反倒叫世子爷瞧见端倪。”
沈弱流看了他一眼,心觉奇怪,“谢老先生不是已提前嘱咐过,此药药效需一两天才会完全发挥出来,朕此时想起来便用了,有何不妥?”
照谢甫所说,他腹中小混账大概已有两三月。
再拖下去,未免夜长梦多。
真等这小混账足了四月,那时无论他是否愿意,为了龙体的安危,都只有将这孽种生下来这一条路可选。
“……是。”福元梗住了,蔫着脑袋退出殿外。
去了不多时,端着个玉碗复又进来,他走得极慢,几步路磨磨蹭蹭半晌才到榻前,将碗放在小几上,蔫头巴脑道:
“……圣上仔细烫着,等晾凉一会儿才服也不迟。”
沈弱流端起温热的碗……福元咬紧了下唇,正蹙眉忍着药汁散发的怪味抬手要喝,这时胜春进来了,
“圣上。”
沈弱流只得停顿听他说。
胜春道:“世子爷来了,在殿外候着。”
沈弱流只得将碗放下,从榻上起身,坐到桌案前,忍着那股见满桌荤腥的不适感道:“叫他进来罢,殿内只需福元伺候,其他人都下去。”
“是。”胜春退下。
福元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站到圣上旁侧布菜。
……
福宁殿,天子寝宫,那小皇帝的日常起居想来都是在此处。
霍洄霄换了件阔袖圆领袍,并不戴补子,抄手站在福宁殿前……殿门紧闭,两个小黄门侍立左右。
小皇帝规矩颇多,分明是他请自个儿来的,反倒叫人等这半天,霍洄霄心下不齿,等了会儿,张胜春出来了,对他拱礼,
“世子爷,圣上请您进去。”
霍洄霄余光扫了他一眼,抬脚踏进殿内,过了层层落地罩,终于看见十二扇屏风前,沈弱流身着一件明黄常服端坐于桌案后,案上大大小小摆了一圈碗碟。
殿内并无其他人,只一个福元立在他身后。
沈弱流眼神扫过来,两人目光相接,又各自挪开。
霍洄霄也不见礼,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于沈弱流对面落座,笑了一声,“臣受了伤跪不得,圣上应当不介意吧?”
“爱卿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今日召你前来,只是简简单单用一顿饭而已。”沈弱流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不咸不淡道:
“这些菜都是朕特意让北境的御厨做的北境菜色,爱卿尝尝可还合胃口……福元,为世子爷布菜。”
霍洄霄懒散地后仰靠着椅背,唇角勾着丝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弱流看,从那双上挑的含情眼,到荷色薄唇,到雪白脖颈……最后滑落腰腹。
总觉得几日不见,这人眼角眉梢都带了丝欲说还休的风情,似乎长了点肉。
福元另拿筷子夹了些菜放在他面前的瓷碟中,沈弱流被他这无礼的目光盯得发毛,忍不住蹙眉道:
“爱卿尝尝。”
可惜世间万般风情殊色长在此人身上,霍洄霄也只会觉得像是披了画皮的鬼,一具空壳。
里面是没有心的。
目光从他身上挪开,霍洄霄嗅到了点什么味道,扫向临窗小几上,“臣怎么闻见一股药味,莫非圣上龙体违豫?”
小几上头搁着碗漆黑的汤药,若有似无地冒着几缕热气。
沈弱流一怔,不动声色道:“朕并无大碍,只是这些日子有些难以入眠罢了,叫太医开了安神药吃着。”
霍洄霄意味不明哼笑了声,“圣上是不该睡得安稳。”他起箸,夹了筷子菜吃了。
“爱卿觉得如何?”沈弱流问道。
霍洄霄搁下筷子,这才扫了眼桌面,挑眉道:“看来圣上宫里这厨子不怎么样呐,做的菜也就这般普通水准。”
沈弱流刚松开的眉头又微微皱起,福元见状,夹了筷子菜放在碟子里,笑道:
“世子爷万莫说此话惹圣上伤心,这些菜可是圣上念着您离家千里,特意为您做的,虽比不得北境地道,却也是圣上的一番心意。”
霍洄霄嗤笑了声,直起身子盯着沈弱流,“臣叫圣上伤心了?圣上有心吗?”
沈弱流神色一滞,对福元道:“福元,你下去罢。”
福元看了眼咄咄逼人的世子爷,又看了眼文弱的圣上,欲言又止,却还是退出殿外。
殿内只剩下隔案对坐的二人,沈弱流自己夹了筷子炙羊肉,放在碟中,却不吃,“朕看北境王府中多处破败,陈设布置多有不周,想着从朕私库中拨了银子叫工部动工好生修缮一番,好待年底北境王世叔入京,爱卿意下如何?”
闻言,霍洄霄搁下筷子,盯着他半晌才道,“圣上这又是什么意思?”
沈弱流垂眸,“朕并无他意,此事本该在你入京前落到实处的,只不过朕那时无暇顾及。”
霍洄霄几乎要笑出声了。
往日的高高在上,今日的楚楚可怜。
往日的颐指气使,今日的温言软语。
他沈弱流这又是要唱哪出?
压下心头那股无端的烦躁,霍洄霄道:“圣上不必多此一举。”
他不再看沈弱流,亦不再动筷。殿内陷入寂静。
这时,沈弱流站起来,走到他旁侧,倒了盏酒给他,“北地的烧刀子,听闻爱卿喜好这口,朕叫人备了,你尝尝。”
霍洄霄没动,沈弱流亦不动,将那盏酒推过去,倾出一点洒在他荷色指尖上,就跟荷花瓣上沾了滴雨似的。
他身上的香气透过来,霍洄霄咬着牙,“北地的烧刀子三文钱便可卖一大壶,也难为圣上金枝玉叶晓得此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过圣上怕是忘了,臣伤还未好,怕是喝不得酒呐。”
“朕倒忘了,爱卿不喝也罢,回头我叫福元送到北境王府去。”沈弱流道。
提起伤,他便朝霍洄霄肩头盯了一阵,又道:“爱卿的伤势如何了,朕送去的药你用了可还好?”
那道清润嗓音,就落在头顶,隔着不足寸来距离,能感觉到此人传来的温热体温。
裹着蜜糖的刀。
糖舔尽了便是要人性命的锋利寒冷。
霍洄霄本是好整以暇,等他虚情假意之后图穷匕见,此刻却全然破功,倏然起身,抓住沈弱流手腕,步步逼近,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沈弱流,这菜也吃了,戏也看你演得差不多了,不用再装什么君圣臣贤的场面了吧,你不觉得恶心我可是恶心得很!你不如说说你又想谋划我霍洄霄什么……托你的福我现在心情糟糕得很,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最好掂量掂量!否则我出了天阙门便将严瑞杀了!”
巨大体型差距带来的压迫感使沈弱流悚然一惊,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临窗榻上,霍洄霄立于身前,俯身向下身形将他完全遮蔽。沈弱流挣扎着要将手腕抽出来,却被他带了软力捏住,不疼,却怎么挣扎也抽不出来。
终于,沈弱流不动了,昂首叹了口气,“霍洄霄,朕今日不想跟你争执,你上次不是问朕为何对你恶语相向对他人却是温声软语么?朕……在尝试着与你好好说话。”
霍洄霄垂眸盯着他,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假,半晌后,他侧头笑了一声,再次逼近,
“沈弱流,你还在这里给我扯谎呢?我说了,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怎么?你觉得我霍洄霄说话跟放屁似的,哄着你玩呢?!”
退无可退,沈弱流被逼退到榻上,后背靠着窗棂,霍洄霄抓住他小腿使劲一拉,沈弱流倒在榻上,小几一晃,半碗药汁倾倒出来,洒了满身。
“你要干什么?!”终于,表面的平和被撕裂,沈弱流惊呼出声,恐惧席卷全身,再次撑起身子往后缩。
霍洄霄勾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要干什么?沈弱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那只手从小腿上移到腿弯,一把抓住,再次用劲,沈弱流又被拖了回来,高大身影压下来,霍洄霄捏住他手腕抵在脖颈处,“你最好想想你要干什么?”
小几上摇摇欲坠的玉碗,彻底落在地上,“啪”地一声,殿外福元听闻声响,不得允许亦不敢进殿,只是隔着门问道:
“圣上,可需要奴婢进来伺候?”
沈弱流欲出声呼救,却被霍洄霄一把捂住嘴,眼神威胁,“圣上有我伺候着便不需他人在这里碍眼了吧?嗯?”
惊惧之下,沈弱流像是被定住了浑身僵硬,只有腿在不停发抖……怕惹怒了这个混账,动动手便将自己的脖颈捏碎,他只能咬牙使劲点头。
霍洄霄挑眉松开他。
沈弱流朝殿外道:“朕无碍,只是不小心打碎了个碗,没受伤,不必进来。”
“……是。”福元的声音再次响起。
黏稠的黑色药汁顺着小几滴在沈弱流下巴处,顺着下巴再流到脖颈,流进衣领,一些滴落地面,滴答滴答……
霍洄霄将沈弱流脖颈的药汁抹净,在他颈侧揉搓开,雪白染上漆黑,泛出点点红,像是什么烙印,
“圣上的药撒完了呐,今夜怕是睡不好觉了,臣手指上沾了些,要不要臣喂你吃……”霍洄霄笑得恶劣。
沈弱流怕极了,不该招惹这么个疯狗!
吃一堑长一智。
在霍洄霄这里他却屡次上当,将自己置于耻辱,危险境地,沈弱流别开脸,躲开他的手指,蹙眉冷声道:“你放开朕!”
霍洄霄置若罔闻,将指尖拿点药自己舔了,“真苦……”
沈弱流扭动着身子,几乎是磨着后槽牙道:“霍洄霄!”
这刻,沈弱流才从心底觉得,他与霍洄霄,根本不可能与他和其他人一般好好说话。
这个混账总能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法将他的怒火彻底点燃。
霍洄霄笑了一声,捏了他腿弯一把,“圣上嘴挺硬,只是……腿抖什么,臣还什么都没做呢。”
浑身血液直涌头顶,沈弱流气得耳根脸色涨红,咬着牙别开眼,平息了许久,才将怒气压下,尽力维持平和道:
“朕那句话是真的,信不信由你……你送往北境的银子在喆徽二地被劫,你应该知道是谁的手笔。朕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你,朕上次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霍洄霄眼眸深了深,勾唇一笑,“沈弱流,你是觉得绪王此番动手劫了我送往北境的银子,我就会乖乖跟你合作?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先前卢巍对他那般挑衅。
霍洄霄当时只觉他有病,待他知道银子被劫之后,才明白他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事情很浅显,卢巍在他这碰了一鼻子灰,便去绪王那里哭娘,绪王本就没把霍洄霄放眼里,送到嘴边的肥肉,他不会不吃。
沈弱流知他不会如此简单便松口,以当前十分屈辱的姿势直视霍洄霄,咬牙道: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朕上回说的那两点,依旧作数。”
“朋友?沈弱流,你不觉这两个字搁在你我之间十分可笑吗?”霍洄霄略松了劲,单膝跪在榻上,嗤笑道。
这么躺着,腹部有种不安全感,像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沈弱流挣扎坐起,却被霍洄霄按下去,只得涨红着脸继续忍受这份屈辱,
“朕与你,亦算不得敌人,要求你尽管提,只要在朕权力范围内……”
霍洄霄正欲开口,沈弱流瞪着他补充,“那个混账要求除外!”
“我倒是十分好奇呐,沈弱流……”霍洄霄笑了几声,俯身贴耳,
“严瑞究竟替严况办了件什么事儿,令你如此大动肝火,即便是在我这里屡次碰灰也要将严瑞拿到手。按道理,你要查严况,从遇刺之事着手不也可以么?”
沈弱流接话,霍洄霄愈发好奇,“你不如与我说说,兴许我听完也觉严瑞实在是助纣为虐,可恶至极,就将他交于你了。”
沈弱流看着他,“这是你的条件?”
霍洄霄挑眉默认。
“此事绝无可能!”沈弱流蹙眉,斩钉截铁道。
那种腌臜玩意,那种丢脸之事,沈弱流自矜身份绝不可能说出口。
何况,还有一点……他的眼神挪向腹部,紧紧闭上了嘴。
霍洄霄笑了声,低伏在他耳侧,“圣上这般,那臣与你可就没得聊了呐……”突然,他的话锋一转,
“可臣也实在是好奇,圣上忘了严瑞可还在臣手里,你不说我去审他便是!”
沈弱流一愣。
说完,霍洄霄彻底松开他,从榻上起身,整理衣衫,笑道:“多谢圣上招待,臣有要事,先告退了。”
他抬步朝福宁殿外,沈弱流急忙下榻追赶,却在殿门口恍然发觉自己衣冠散乱,脖颈上药汁与被搓出的红痕相交映,这幅样子,实在叫人误会。
只得在门内咬牙切齿怒喝,
“霍洄霄!你给朕滚回来!”
金乌西坠,回答他的是树枝上的一声鸟鸣,檐上的一声护花铃叮铃轻响。
第37章 第37章
金乌西坠, 暮色四合,北郊校场帅营内,霍洄霄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 旁侧站着牙斯。
严瑞跪地, 战战兢兢,旁侧于梨满脸泪痕, 浑身发抖,三人中最为冷静的反倒是蕴玉,此刻跪地昂首看着霍洄霄道:
“世子爷叫奴盯着卢公子, 奴都有好生照做, 不知为何却又将奴掳来此地这么些天?”
霍洄霄跷着腿,笑了声,“你倒是镇定, 怎么?莫非是还指望着卢大公子来救你?我看他倒是宝贝你得很。”
“世子爷说笑了。”蕴玉垂眸, 淡淡道:“嫖客无情, 婊子无义, 八大胡同遍地是美人,干的都是以色侍人的勾当, 今天卢公子怜惜这副皮囊,明日可就不一定了, 奴没指望任何人来救, 只是人到死面前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霍洄霄这刻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省得清, 一母所出, 你这位阿兄反倒不如你!”他看着严瑞, 后者浑身一震。
蕴玉看了严瑞一眼,双眉紧蹙, “大哥虽犯了些事,可我三人从未有不敬世子爷的地方,世子爷为何抓我三人奴实在是想不通,还请世子爷明示。”
霍洄霄挑眉反问,“你觉得我想抓谁,想杀谁,需要理由?”
蕴玉梗住了,北境世子爷,大梁朝唯一的异姓王世子,此等能与天子绪王掰手腕的遮奢大人物,他想处置三个没有家世没有靠山的奴婢,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而他们,不过是三个奴婢,即便是明日横尸街头,也无人会在意。
登时,蕴玉面色煞白,不再是一副淡定模样,磕头道:“请世子爷高抬贵手,放我三人一条生路!”
“严瑞当初十两银子便将你卖进了轻烟楼,千人调笑万人压,受尽凌辱,他犯的事又与你没什么关系,说重了你也顶多担个包藏之罪而已,如今你不仅不恨他却倒帮他他求情,有意思呐!”
霍洄霄一只手握着直刀柄,抬起又落下磕在地上轻响,双眼微眯,似笑非笑,
“不过我却觉着你也不能大度如此,莫非是怕你阿兄死了之后,你们三人那近在八城的八十阿母无人照料?”
蕴玉面色白如死灰,重重磕头道:“母亲她与此事更无关系!奴求世子爷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霍洄霄将直刀重重磕在地上一声闷响,冷笑道:“我跟某人玩得起劲,放了你们不可能……至于你母亲嘛,生死也在你们三人手中攥着,我看你像个聪明人,应该懂这句话的意思吧?”
蕴玉愣了一瞬,磕头道:“世子爷要我们三人做什么?”
霍洄霄浅色双眸从严瑞扫到于梨,视线犹如淬霜的利刃……像是被鹰隼盯上的猎物,两人毛骨悚然,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突然,
霍洄霄起身,走到严瑞面前,直刀唰啦出鞘,寒刃乍现。
“你主子严况,几月前曾叫你办了件事情,我记性不好,记不起究竟是件什么事情了……”他将直刀抵在严瑞项前,锋利的刀刃下即刻渗出了一串血珠子,霍洄霄唇畔噙着丝笑,眼底一片森冷,
“你来替我回忆回忆,是件什么事情呐?!”
严瑞一动不敢动,额上冷汗簌簌直下,吓得几乎瘫倒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呐大人……”
寒刃继续向前逼近,鲜血簌簌直下,染湿衣襟,旁侧于梨惊呼,“阿兄!”
血越流越多,刀割在皮肉上,每近一点,都疼得发抖,终于,严瑞再也忍耐不住这股疼痛,高举双手连连讨饶,“我、我说!大人手下留情!饶我一命!我说!”
霍洄霄露齿一笑,起身将刀丢给牙斯,“识时务者为俊杰呐!”
牙斯拿着刀,站在严瑞身侧,刀尖直逼严瑞前颈,只要他敢撒谎一个字,即刻就能令他身首异处。
“说吧!”牙斯一笑。
严瑞瞅着那抵在下吧处得锋利刀尖,脸色煞白,也顾不得脖子上的伤口正在渗血,咽了口唾沫道:
“几月前老爷得到消息,公子在喆徽犯了事,此事还涉及绪王一党的姚云江,圣上要掣肘绪王,派了内阁首辅徐攸下巡江南彻查此事,老爷为保公子,亦为讨好绪王,得知小人有个妹妹在宫中当差,便叫小人与妹妹给圣上、给圣上……下毒!”
霍洄霄蹙眉,“什么毒?”
严瑞看了他一眼,嗓音颤抖,“小人不知……只是老爷当时是下了狠心要圣上的性命,他以阿母性命相胁,小人没有办法,只能按他说的办……”
霍洄霄眼神转向于梨冷冷道:“你照做了?!”
于梨吓得浑身发抖,瘫倒过去,蕴玉急忙扶住她。
“……是。”她不敢看霍洄霄,垂头战战兢兢答道。
沈弱流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显然事情并没有成功。
是沈弱流发现了?
不,不可能……若是沈弱流当时便发现了,他不会给于梨逃出皇宫的机会,更不会给严瑞逃跑的机会,而是即刻下旨将此二人拿了,再将严况一并处置,必不会等到现在。
沈弱流方才那副咬死不说的样子,绝不会是下毒这么简单。
目光挨个扫过下首跪着的兄妹三人,霍洄霄眼眸陡冷。
谁在撒谎?!
严瑞以目视地,抬袖擦着额上冷汗,咽了口唾沫。
这时,霍洄霄冷笑了一声,骤然起身,抬脚朝严瑞心口踹去,“死到临头,还他娘的跟我撒谎!!”
于梨吓得尖叫出声,蕴玉抱着阿姐冷冷看着这个兄长,不为所动。
严瑞被踹倒在地,滚出一丈,吐出一口鲜血,霍洄霄一脚踩在他心口,“真他娘的当我好骗!信不信现在我就一刀砍了你拖出去喂狼?!”
牙斯怕他真将人给玩死了,忙收了刀挡着霍洄霄,
“公子,现下人还不能杀!您悠着点!”
霍洄霄倒也没真想把人杀了,将靴尖一点血在严瑞身上蹭干净,他回身坐下,跷着腿,“再给你一次机会!该说些什么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被一脚踹出了内伤,严瑞捂住心口哀嚎,听到这句话,连滚带爬地上前磕头道:
“小人、小人该说的都已说了!大人饶我一条贱命吧……”
“放你娘的狗屁!”霍洄霄又是一脚踹过去,也不跟他废话了,
“牙斯!带人去将他北三城的阿娘抓过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真他娘的当我是软蛋!”
蕴玉忍无可忍,上前抓住严瑞抬手便是一巴掌,“阿兄!母亲!母亲她年事已高!你就让她安享晚年罢!”
这一巴掌将严瑞扇懵了,过了半晌,他挣开蕴玉,跪走上前,连连磕头道:“我说!大人我说!”
霍洄霄抬手示意牙斯,冷笑道:“想清楚了再说!”
严瑞声泪俱下,“是、是我!是我将毒药错拿成了严况用在床笫之间的另一种药,所以,圣上如今还好端端的,事后我怕严况发现,亦怕圣上追查,所以我逃出了严府……大人明鉴,小人真的只知道这么多呐大人!”
“什么?!”霍洄霄一愣,“你说什么药?”
严瑞额头磕出血来,“那药名为‘春宵一刻’……严况几月前看上了一个貌美小娘,那小娘性子烈,宁死不从,严况便不知从哪得了此物,说是即便是个七尺男儿也能凭此物轻松驯服,且事后不留痕迹,叫人无从觉察。是小人错将毒药,拿成了此药,下给了圣上!”
霍洄霄觉得脑中有一根弦啪嗒一声断了,面色一沉道:“……什么时候的事?”
严瑞一愣,“啊?”
霍洄霄倏然起身,揪住他的衣领,一字一顿清晰明了道:“……给沈弱流下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的事?!”
严瑞浑身抖得似筛糠,声泪俱下,“是、是八月,在东围行宫!”
手下一松,霍洄霄步履踉跄,堪堪站定,额上青筋暴起,
“沈弱流为何将近九月才回郢都,其间又发生了何事?!”
严瑞几乎要痛哭流涕了,不停磕头道:“八月十二圣上策御马猎鹿,不承想却被鹿冲撞,跌落马背……小人、小人实在是不知道了,大人明鉴呐!小人该说的都说了,大人饶了小人吧!”
顷刻之间,霍洄霄脑中有什么东西“轰”地一下炸开,他掀开帘帐,大步朝外走去,将牙斯的惊呼抛之脑后——
“公子?!”
天穹一弯清冷的月,朔风刮骨,飞电从远处奔驰而来,霍洄霄飞身上马,扬鞭直冲……
原来……原来那一夜沈弱流并非自愿,而是被下药的!
怪不得那夜沈弱流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帐子里。
……怪不得沈弱流不愿意提起那夜之事。
他竟然在沈弱流被下毒的情况下对他做出那等事……那样倔强,那样矜贵的人,竟然被他乘人之危,压于身下百般磋磨。
当时的他定然是觉此事屈辱肮脏,亦觉他肮脏不堪。
一点落在白纸上的污秽。
……怪不得他对自己那般冷漠,怪不得他逃了。
沈弱流有洁癖,他怎么能接受这样污秽不堪的事。
他怎么能直面乘人之危对他做出此等肮脏之事的自己。
万般表现,都只因那一夜并非沈弱流自愿,而是被迫。
于他而言,那一夜就是个肮脏的错误。
此刻真相大白,浑身血液涌现头顶,霍洄霄额上青筋暴起,霍洄霄几乎要疯了。
他的爱恨,他的愤懑,怨怼,自以为的缱绻纠葛就如同一个笑话一般被摊在青天白日之下。
那些对于沈弱流的针锋相对,此刻再看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令人无力;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唱着独角戏,令人发笑。
天穹黑沉沉的,月光犹如幽冷的霜,远处山林传来阵阵狼嗥,飞电疾驰不知道去往何处。
这个真相显然不是他想要的,霍洄霄心中犹如关了一只发狂的野兽,混乱疯狂,想即刻骑马飞驰去见沈弱流。
可见了他该说什么?
说我乘人之危睡了你?说我那时候不知道,对不起?
又该问什么?
问那夜之事,要杀要剐,他为何不与自己直接挑明,而是装作没事人一般对自己的一切试探,戏弄,针锋相对无动于衷?
沈弱流绝不会坦言。
……飞电疾驰,霍洄霄陡然松开马缰身子仰面翻倒于地,巨大的疼痛使他混乱的心得以片刻宁静。
爱不成爱,恨不成恨,说不得问不得,动不得……不知该向谁发这股鬼火,不知该向谁去讨这笔债。
朔风呜咽,如泣如诉,霍洄霄抬起手背盖住双眼,过了许久,他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起身上马朝郢都飞驰而去。
……他是对不住沈弱流,可沈弱流亦有对不住他!
*
沈弱流在小黄门的服侍下换了件干净衣衫,又用清水将脸侧那混账东西揉上去的药汁擦干净了,蹙眉左嗅右嗅却仍旧觉得身上还是有股子药味。
窗边,福元正忙忙碌碌指挥着侍女将榻上东西都换了干净的,看沈弱流从屏风后出来,一下呲溜过去,
“哎哟圣上,您可注意脚下,别踩着碎碗片扎了脚,奴婢扶着您去那边先坐着。”
那碗被霍洄霄撞下来摔了个稀碎,瓷片满地都是,几个小黄门正在弯腰收拾着。
沈弱流想起霍洄霄便觉气不打一处来,骂道:
“那个混账东西!喂不熟的疯狗!朕遇到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亏朕先前竟还想着与他平和相处,现下看来简直是可笑至极!”
福元也觉得世子爷屡次犯上,实在是太过放肆,不过这回倒也算做了件好事……他扫了眼地上的碎瓷片,笑道:
“圣上息怒,别气坏了龙体,方才您没进多少东西,奴婢去司膳房拿碗甜羹来您吃了垫垫?”
沈弱流这些日子恶心的毛病好了些,肚子里揣着个小混账,饿得倒是比以往快了,这会儿胃里正叫嚣着,气也随之消下去,点了点头,
“说起来朕也有些饿了,你去罢。”
福元退下去,小黄门收拾了瓷片也下去了,殿内只余沈弱流一人,他挪到窗边,斜靠在榻上假寐,这时,沈七进来拱礼,
“圣上。”
沈弱流睁开眼,颔首道:“查到了?”
沈七以目视地回禀,“是,世子爷出宫后并未回府,而是去了北郊校场,那处有多人把守,属下不敢贸然入内,只敢在外围探查……世子爷进去大概半个时辰便出来了,之后又去了苏府。”
顿了顿,他继续道:“属下觉得那处校场的守卫倒像是世子爷进郢都所带的三百狼营军士,属下猜,严瑞既不在北境王府,大概便是在此处关着。”
沈弱流挑眉,“北郊校场?朕怎么从未听说过?”
沈七拱礼道:“那处校场是先帝时期划归边防营练兵演武的,那时候边防营统帅便是如今的北境王霍戎昶,后来挐羯人破仙抚关直逼寒州城,先帝陛下便在白霜岭拜将台上封霍戎昶为北境王,带边防营驻守寒州城……几十年过去,边防营成了如今的北境三大营,霍家久不在京城,那校场又实在是偏僻,久而久之便荒废了。”
“这么一说,朕倒是记起来这回事了。”沈弱流双眸深不见底,冷笑道,
“这混账玩意此番进京不仅私带狼营三百军士,如今竟还在校场内私自养兵?!简直是反了天了!”
沈弱流方才起,脑中便一直盘桓着一个词——
引狼入室。
霍洄霄便是这条难驯的恶狼。
即便是对付绪王也不如对付此人棘手,霍洄霄此人又疯又狠,就跟粪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油盐不进,处置不当莫说是撬开这块臭石头,只怕自个儿身上都要沾上臭味。
沈弱流对这么个地痞流氓实在是没有办法。
可如今,狼已登堂入室,不日便能直逼天子卧榻,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一个绪王已足以棘手,岂能再叫霍洄霄成了势,没有办法也得想出办法!
沈弱流当即吩咐,“你带人盯着北郊校场,那三百人不好对付,切莫轻举妄动,若有机会,先将严瑞劫出来。”
“是!”沈七拱礼退下。
殿内静悄悄的,月华照出婆娑树影,沈弱流心烦意乱,适时腹部传来“咕”的一声。
沈弱流轻轻拍了下小腹,“小混账,你倒是胃口大得很!也不知是谁的种!天天只知道吃吃吃!”
福元提着食盒走到殿门口便听得这句,不禁一笑,过了片刻才走进去,将食盒打开,里头碗碟一样样搁在桌上,
“奴婢想着圣上半天没进什么东西,只一样甜羹怕是不够,就自作主张另拿了些糕点来,都是圣上素日爱吃的……圣上如今还怀着小主子,万不能饿着了。”
沈弱流这几日一直强迫着自己忘掉肚子里揣这个小混账这件事,可到底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加上身边福元的担忧,怎么可能当作不存在。
留这小混账三月已是极限,万不能再留他到四月。
更不可能叫他足了十月降生于世。
那药被霍洄霄那个混账弄洒了,只好再煎一份,于是,沈弱流边吃一碗甜羹,边道:
“福元,谢老先生开的药,去再煎一碗送来,朕用完这甜羹便服。”
笑意僵在了福元嘴角,他撇下嘴唇,欲言又止,却还是道:“……是,奴婢这就去。”
福元转身朝外,走出一半,却又折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
“圣上,奴婢知道您的难处,圣上贵为九五之尊,金枝玉叶,让您生下小殿下,实在、实在是一种折辱!可奴婢万死,即便是圣上要砍了奴婢这颗脑袋,奴婢也要劝劝圣上,为何不将留下小主子呢?”
福元眼眶通红,面朝地面,声音也染上哭腔,
“圣上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绪王狼子野心,百官见风使舵,日日与这些人周旋,如履薄冰,有些时候连觉都睡不好,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奴婢终究只是奴婢,不能与圣上同心同德,亦不能体察圣上所思所想……奴婢觉得,若有一位与您血脉相连的小主子陪着,圣上也该不会是像现下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头,“奴婢多嘴了,圣上即便是要砍了奴婢这颗不值钱的脑袋,奴婢也绝无怨言。”
婆娑树影隔窗透入,时时摇晃。殿中静了半晌后,沈弱流将碗放在桌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福元,你可知朕为何不愿留他?”
福元愣了愣,抬头答道:“奴婢只知圣上有圣上的难处……”
沈弱流笑了笑,目光透过窗棂盯着院中光秃秃的树枝,声音幽幽的,“朕是怕他的另一位生父……”
怕那人的身份会使他厌恶这个孩子。
沈弱流没告诉任何人,他其实在得知这个孩子存在的那一霎,脑中灵光一闪唤起一丝记忆,想起了一些画面。
不堪入目充满肮脏污秽的画面。
大概率也是这个孩子的由来。
他虽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知那是何地,却根据孩子月份有个大概猜测。
他觉得,这件事情大概是发生在秋猎那个月前后,虽不笃定,却也猜测这个孩子可能是严况与他下药那夜有的。
可那夜百官随侍,在他失去任何知觉的情况下,任何一个男人只要起了歹心,都有可能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严况给他下这种药,下完药又想对他做什么呢?
做了还是没做……其间太过肮脏,沈弱流不寒而栗,不敢再细想下去。
好的一点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并没有在事后来找过他,说明他应该不是想以此要挟。
可孩子马上就要足四月了,沈弱流不敢赌。
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若发现他的生父是沈弱流最不愿的那一位,届时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生了就要负责。
太多的不确定性使他不能,也不敢留下这个孽种。
福元不懂他心中诸多忧虑,只是单纯地希望能有个人陪着圣上,好叫他这条危机四伏,尔虞我诈的阴霾之路,能稍微见得些日光,温暖一些,心累之时能有一隅供他不受任何烦扰地睡上一觉。
人没有爱该有多孤寂呀?
可他与圣上,胜春与圣上,日后的佳丽三千与圣上,皆不可论爱,九五之尊面前,尊卑有别,只有真正与他势均力敌,可共同眺望同一处风景之人才可论爱,比如从圣上肚子里生出来流淌着一样的血的小主子。
福元笑了笑,“奴婢粗笨,想事情也简单,不懂那许多,只觉得无论小主子的生父是谁,他都有圣上的一半血脉……有圣上的血脉必定是一个极聪明可爱,极漂亮良善的小娃娃。”
沈弱流一怔。
一直以来,他都将这个孩子视为外物,视为一个附在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没有生命,让他烦恼的存在。
福元却一语点醒梦中人。
沈弱流恍然发觉,这个在他腹中一点点长大的孩子竟然切切实实流淌着他的血,是由他一半骨肉一点点喂养,捏塑出来的一个生命。
就像是将你抽筋扒骨,再用血相和,塑造出来的一个泥人。
只不过这个泥人是有生命的。
自己一半生命的延续,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感情。
沈弱流手落在腹部,掌心感受着隔着肚皮传来的温热,心口有些酸涩,“罢了,这药不不必煎了。”
……暂且留他一时。
小东西还不足四月,在此之前,他只需将秋猎那日他最不愿是孩子生父的人排除掉便是。
第一个,是严况。
福元大喜过望,不禁从地上跳起来道:“圣上要留下小主子?!”
沈弱流不多说,只是笑了笑。
福元喜极而泣,抬袖揩眼泪,又给沈弱流盛了一碗甜羹,絮絮叨叨道:
“圣上怀小主子辛苦,要多吃些,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与奴婢说便是,天越冷了,圣上的衣服得叫司衣房来裁新的,月份再大些的衣物也得提前备着,这小主子的衣物用具也得赶紧准备起来……”
沈弱流好笑地摇了摇头,端起甜羹一勺勺吃着。
这时,胜春从外进来,拱手道:“圣上,苏学简那头来了消息,说北境王世子爷叫他传信给您,说圣上若想要严瑞跟于梨,明日便去北郊校场走一趟,还有……”
胜春看了眼圣上,顿了顿才继续,“世子爷说,圣上若有那个诚意,便不要再叫北镇抚司那几条狗在校场周围打转。”
沈弱流愣了半晌,才将碗搁在案上,双眉微轩,“福元,今早的太阳从哪儿出来的?西边还是东边?”
凭他威逼利诱,仍旧死咬不放的疯狗此时却突然松了嘴。
这倒是奇了。
第38章 第38章
马车停在麻石道前, 福元先下去,放了脚凳,伸手去扶车内之人,
“圣上, 地上碎石子多,您可仔细点儿。”
校场两面环山, 朔风吹过犹如穿堂,风势更烈,沈弱流刚踏出车门便被吹得衣袍翻飞, 不禁拢紧了身上白狐大氅, 此番深入虎穴,又摸不准那条疯狗个意思,到底还是没方向单枪匹马孤身入内, 不远的暗处, 沈七沈九带着锦衣卫远远地缀着。
沈弱流冷面下车, 与福元走入校场内, 几个精壮的汉子似乎刚晨练完,裸着上半身在马槽内擦洗, 见有生面孔入内,不时警惕地打量。
中间帅营冲出一个琥珀色双眸的少年, 毛毛糙糙地上前迎接, 未待他开口,沈弱流蹙眉掩鼻, 冷声道:
“霍洄霄呢?叫朕来如此脏乱之所, 他为何不来迎接朕?”
牙斯平日里嘴上没个遮拦, 但到了面前对这个身份尊贵又与自家公子关系匪浅的小皇帝多少还是有些犯怵,眼神闪烁, 摸着鼻子道:
“公子在帐子内,您一人进去便是,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他横身挡在福元面前。
“闲杂人等”福元先不乐意,正要开口,沈弱流抬手示意他打止,
“罢了,福元,你在外候着。”
“……是。”福元咬牙切齿地看了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琥珀色双眸少年。
沈弱流抬脚入内,却先看见霍洄霄背对着帐子门口,赤裸着上半身,拧了帕子擦身,浑身热汗。
不堪入目!
沈弱流蹙眉,别开眼走过去,“世子专程叫朕来此地,便是为了叫朕看你如何在天子眼皮下私自屯兵,蓄意谋反的吗?”
闻得动静,霍洄霄怔了会儿,并未回身,将帕子拧干,自顾自擦着身上的汗,
“我要真有那个心思谋反,只怕你在踏进校场大门那刻就已经被我的人擒住了。”
沈弱流不耐烦,“朕不想跟你废话,严瑞在哪儿?”
霍洄霄隔着帘帐朝外扫了一眼,答非所问,“这么多条北镇抚司的狗在后缀着,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吗?沈弱流。”
沈弱流冷笑了声,“跟条疯狗共处一室,朕自然要小心些。”
毕竟,这混账发疯忤逆犯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此刻还在沈弱流脖颈上留有余温。
霍洄霄没有当即接话,而是走过来,俯身盯着他,脸上神色意味不明。
近在咫尺。
“你想做什么?!”沈弱流身子后仰,拉开距离,警惕道:“朕警告你,不要乱来!”
霍洄霄唇畔勾着丝笑,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盯着他看,一瞬不瞬,浅眸由他的眼,落至他的唇,再往下到脖颈……浑身上下,兜头到脚扫了一遍。
沈弱流护着肚子,身子继续往后,咽了口唾沫,“沈七他们就在外面,朕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轻则人头落地,重则流血漂橹!”
这刻,霍洄霄抬手朝他伸过来……沈弱流心口发紧,死死闭上了双眼。
然而那只手却未落在他脸上,只听头顶一声轻笑传来,
“沈弱流,其实我有时候挺好奇的,分明发生了那样的事,要杀要剐都是你占理,可你倒好,跟个缩头王八似的装疯卖傻,你这皇帝做得憋屈不憋屈?”
沈弱流试探着睁开眼,却见霍洄霄不知何时已经垂下了那只手,就跟方才的动作只是他的错觉似的,浅眸微眯一瞬不瞬,神色复杂。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你是怕北境的三大营?还是说你以为这样就能以此要挟,叫我自觉理亏,再怎么被你利用捉弄都心甘情愿?”
“?”沈弱流眉头紧锁。
这混账不知又在发什么癫。
“在朕面前,还请世子注意措辞!”沈弱流不想陪他发颠,抬手推开他。
却被反手捉住。
霍洄霄没用劲,捏着他手腕盖在自己心口处,自顾自说下去,“……还是说,你其实想要的是我这颗心?”
扑通扑通。
沈弱流掌心感受到隔着胸腔传来的跳动……以及失去衣物遮盖,肌肤相触传来的灼热,他心间没由来的慌乱,被烫到了一般,猛然将手抽回来。
“朕、朕要你的心做什么!”沈弱流耳尖通红,眼神闪烁道。
流氓禽兽的心,指不定是什么颜色的。
充斥着肮脏污秽的心,他要来做什么?
沈弱流握紧那只灼热的手藏在袖中,忍不住地蹙眉。
……没头没脑的,说的什么混账话!
霍洄霄唇畔笑意不改,垂眸仍旧保持着那个动作,神色晦暗不明,“……也是。”
过了片刻,他才垂下手,大马金刀地在另一侧落座,笑道:“不管你是何企图,过了今日咱们两清。”
沈弱流听得云里雾里。
这混账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意思,怎么连在一起成一句话他却听不懂了?
什么两清?
谁欠了谁的?他欠了霍洄霄的?还是霍洄霄欠了他的?
未待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霍洄霄已经敛起了笑意,淡淡道:“严瑞就在隔壁关押着,圣上想要,自可将人带走。”
沈弱流也顾不得再琢磨他那些没头没脑的疯话了,看着霍洄霄,并无太大惊喜,“条件呢?”
霍洄霄跷着腿,指尖在桌面有节奏地轻点,“放臣回北境,此为其一;北境大军日后只会交予臣之手,此为其二……”
他侧头看沈弱流,顿了顿,才继续道:“此后每一年,给北境的拨款在户部商定的基础之上多加二百万两,至于内阁那帮老东西同不同意,圣上自行斡旋解决,臣只要见到银子,此为其三;其四嘛……”
沈弱流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霍洄霄只当没瞧见,自顾自道:
“南十二州,京畿八城,西南两府,若无战事,各个卫所每年按律法所制军械均归北境所有,此为其四。”
帐内寂静,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
霍洄霄并不催促,仰靠着椅背好整以暇。
半晌之后,沈弱流才蹙眉道:“其一其二,朕可当下应允,其三,内阁朕无法掌控全部,其四,南十二州西南两府属绪王麾下,京畿八城态度暧昧不清,见风使舵,朕现下无法答复。何况……”他看霍洄霄,语气染上一分寒冷,
“北境王府掌控二十万大军,于朕而言已是威胁,若再为丰其羽翼……朕该如何信你?”
霍洄霄嗤笑了声,语气嘲讽,“若圣上应允臣所言四点,臣可保证北境二十万大军皆为你所用,不管圣上信不信,臣对你这宝贝皇位还真没什么兴致……圣上愿不愿意赌,对臣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可北境二十万大军,圣上当真舍得吗?圣上你有得选吗?”
沈弱流哽住了。
蛇拿七寸,此回却是霍洄霄准确地捏住了他的七寸。
前狼后虎,是个死局,沈弱流确实没得选。
叹了口气,他道:“挐羯人觊觎北十四州数十载,朕知道,若非霍家这些年死守,只怕挐羯人早已破寒州直抵郢都,郢都对你而言是座囚笼,而朕却将你关进了这个囚笼,朕知道因为此事,你对我的怨怼颇深,大梁愧对霍家,而朕……亦有愧于你。朕这样做,是被逼无奈,没有办法,但这不是伤害你的理由。”
身在死局,人人都是棋子,命不由己,也包括沈弱流。
风雨飘摇的江山担在他的肩头。
稍有不慎,便是山河破碎,水深火热。
无人在意,这个担起整个大梁山河的人,不过是一个堪堪十八岁的单薄少年。
受万民供养,便要对万民负责,很多时候他都没得选。
霍洄霄垂着眼,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沈弱流站起身,嗓音清凌凌的,“无论你相不相信,这都是朕的肺腑之言……朕希望世子能信守承诺,相应的,朕也会信守承诺。”
说完这句,他朝外走去。
这刻,霍洄霄突然开口,“沈弱流,无论你之前对我做过什么,我对你又做过什么,从今天起……咱们两清,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坐你的明堂高殿,我回我的红蓼原,你别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去招惹你。”
沈弱流一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这刻却懂他说的两清是什么意思了。
本来如此嘛,一个大梁天子,一个驻守国门的将帅,一个生死都该永远困在这笼子似的郢都做一尊万人参拜的金身神像,一个合该在广袤的红蓼原上,湛蓝高远的天穹下自由自在。
君臣之外,本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桥归桥路归路,将一切拨乱反正,让本不该相交的两个人重回正轨。
这才是理所当然的。
半晌后,沈弱流才抬步继续朝外走去,“……世子所言,亦是朕心之所愿。”
霍洄霄盯着他的背影。
帐外绯色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就跟把谁剖开,流了满地血似的。
那么单薄的肩,那样瘦弱的四肢,就连那张雪玉艳绝的脸都还带着少年的稚气。
孤影伶仃,风一吹就倒。
霍洄霄晃了神,拿手背盖在眼睛上,半晌后骂了句:
操!
……装什么可怜见。
*
夜半,整个巷子内一片死寂,连秋虫嘶鸣都不曾有过一声。
天穹幽黑辽阔,半点星子也无。
右都御史严况府上,漆黑之间隐约可见,门楣之上“严府”二字牌匾已被重新挂了上去,大门紧闭,门前并不点灯笼。
后院隐约传来一点声响。
严府总管打着盏并不明亮的灯笼,左右一瞧,踏进严况的房间弯腰低声道:“老爷,那头都准备好了,请老爷您移步。”
严况一身黑衣,不过几天工夫,却先是老了十岁,正坐在太师椅上,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了,闻言点点头站起来,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整个房间,才与总管出了房间。
二人静悄悄地来到了一个屋子,中央停着一口棺材,各有三个小厮侍立左右。
总管将灯笼挂起来,面色肃穆,“小人按您的吩咐都安排好了,老爷出了城门只管往八城去,那里有人接应,公子那头也递了信去……小人不能跟随左右伺候,尽忠了!”
严况面如死灰,点点头,踏进棺材,对总管道:
“我走之后,趁着圣上还未查到严府,你们也快些自寻他路吧,府中东西,想拿什么便拿去吧,也算是主仆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
总管道:“是。”
严况嘴角胡子颤颤巍巍,平躺于棺材中央,闭上了眼睛。
六个小厮左右合上棺材盖子,随后起棺。
出了严府后门,总管到底还是不放心,叮嘱那几个小厮道:“到了城门口有人盘查,只说是府上下人横死,怕不吉利,所以赶在夜间出殡,记住了!都灵性点。”
小厮点头应下,抬着棺材朝郢都城门口走去。
严况这几日提心吊胆,不知圣上那头怎么突然没了动向,绪王那头因着喆徽税案亦是忙得无暇顾及他人,严况只能自保,郢都到底是留不得了。
这几日他私底下已将手中所有田宅私产悉数变卖,钱一半送去了严尚则手中,一半打点各路,为出逃郢都做准备。
直到躺进了这口棺材,严况心间那柄高悬的利剑才落下一寸,使他得以片刻喘息。
出了郢都就安全了。
他安慰着自己。
黑暗中,只有行走间绳索不堪重负发出的细微吱呀吱呀声,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严况没由来的紧张,又闷又热,额头的汗顺着下颌流进衣领,痒酥酥的。
突然,那点细微吱呀声戛然而止,棺材重重落在地面上,撞得严况七荤八素。
怎么回事?这点距离,最多只是将到城门口,怎么会突然停下?
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慌,未待他做出反应,“哐当”一声,棺材盖子被一脚踹开,新鲜空气涌入的同时,火光骤然亮起,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只听头顶传来一声陌生的冷笑,
“严大人这还没死呢,如此迫不及待地就将自个儿找了口棺材先装了,是为哪般呐?!”
双眼适应了火光之后,严况才见此人一身深玄武服,高眉骨深眼窝,一双浅眸犹如盯着猎物的鹰隼真死死盯着他,而他手中一柄直刀出鞘,刀尖汇集一点寒光正抵在自己下巴一寸处。
不用多说,他已知此人是谁。
而他的周围……六个小厮均已被拿下,跪地战战兢兢,棺材周围围了数十人,锦衣卫,殿前司。
……两司衙门共同出手,便是捉拿朝廷命官。
霍洄霄挪开目光,骤然收刀,高声道:“右都御史严况,为官不廉,贪墨横行,其罪昭昭;为臣不忠,屡次忤逆犯上,意图行刺,其罪可诛!殿前司奉圣命将其捉拿归案……来人,请严大人起来吧!”
严况一颗心坠入谷底,双手扒住棺材两侧,垂死挣扎,“本官乃正三品右都御史,掌大梁乌台,督朝中百官,无圣上手谕,亦无三司衙门画押状令,谁敢妄动本官?!”
“死到临头还嘴硬!”霍洄霄冷笑了声,揪住他衣领提起,“你要圣上手谕,我便是圣上手谕!北镇抚司便是圣上手谕!严大人,本官劝你审时度势老实点,不要自寻苦头!”
严况被他揪得喘不过气来,一张脸青白相交,“霍洄霄!你、你这个红蓼原来的小杂种……公报私仇!”
霍洄霄猛地掐住他脖颈,虚拎半空,浅眸闪动杀意……窒息感使严况一张脸转为涨紫,一股热流沿着下袍流淌在地面上。
竟是失禁了。
即将掐死严况之际,霍洄霄骤然松手,眼神犹如盯着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般盯着严况,“我这个红蓼原来的小杂种掐死你可就是一只手的事情呐,严大人……”
严况边咳边喘。霍洄霄直起身,拿了一方手帕擦着手,冷声道:
“带走!”
……
沈七看着殿前司的人进进出出,书牍典籍一箱箱抬出,各个房间贴上封条,不过顷刻,整个偌大的严府已被查抄得仅剩下一具空壳。
霍洄霄抄手靠着严府门口的那尊石狮子,不知在思索什么。
沈七硬着头皮走过去,拱礼道:“殿帅……此番多亏殿帅应对神速,否则只怕严况此时已经瞒天过海出了城,下官在此谢过!”
原来今夜奉旨捉拿严况本是北镇抚司,可当沈七带人抵达严府时,却发现严府上下已无一人,严况早已不知去向,他们一路追寻,在城门口却见人已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霍洄霄带殿前司截堵。
若再晚一步,人出了郢都,届时再寻,犹如大海捞针。
在圣上面前,沈七亦难逃办事不力之罪。
所以,即便是沈七十分不愿招惹霍洄霄这个刺儿头,该道的谢却也不该少。
霍洄霄闻言,挑眉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北镇抚司都是吃屎长大的么……不,北镇抚司怕是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沈弱流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竟也敢将自身安危交于你们这帮废物点心!只怕他日沈青霁都拿刀逼到龙床前了,你们这帮饭桶还在高枕鼾眠!天子近旁,你沈七如此办事效率,霍某实在是佩服呐!”
字字诛心。
沈七觉得霍洄霄的每个字都犹如万钧,砸得他的腰杆一寸寸弯下去,在他面前再也挺不直,“殿帅教训的是,下官等会儿面见圣上自会告罪。”
霍洄霄盯着他,冷声道:“教训二字霍某实在当不得,只是你沈七一双眼睁大了好生瞧瞧,郢都内外,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沈弱流那颗漂亮脑袋!他那副破身板,连捏死只蚂蚁都属吃力,所以养了你们这群狗,你们这群狗若是再不锋利爪牙,只怕沦为丧家之犬也不过一瞬之间呐……”
天好似愈发沉了,要落雨的架势,霍洄霄盯着一片漆黑阴沉沉的天空,双眼微眯,顿了顿才继续道:“山雨欲来风满楼,郢都的天要变了呐……霍某点到为止,你沈七自是比我省得清楚!”
说完,霍洄霄不再看他,手中拎着直刀朝巷子头的黑暗走去。
风穿巷而过,寒冷彻骨。
沈七打了个激灵,悚然惊醒,冷汗密密匝匝冒了满额,当即撩袍跪下,朝那人背影叩首道:
“多谢殿帅点醒,沈七受教!”
*
沈弱流外头裹了件黑色大氅,将明黄常服遮盖,一张脸隐在兜帽之中,叫人瞧不分明。
沈七与胜春,一个手扣腰间佩刀,一个打着灯笼,走在沈弱流前一寸处引路。
天欲破晓,却是阴沉沉的落雨之势,雷声闷在层层阴云间,隐忍不发,诏狱之内只有一点微弱的风灯吱呀摇晃,来往狱卒,见三人莫不以目视地,低眉顺眼。
沈弱流每踏出一步眉头便拧紧一分,不禁抬手掩鼻。
若非情势所迫,他真不想踏足此等污秽之所。
终于,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沈七与胜春在过道最内头的牢房驻足,内有狱卒笑得谄媚前来迎接,“七爷,这地儿肮脏,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沈七抬手打住,狱卒这才注意到沈七身后跟着一个纤细的人影,瞧不见样貌,只凭那衣物用料,便能轻松推断出是个他惹不起的遮奢大人物,于是他敛起笑,默然地站到一边。
沈七亲自将牢房门推开,对那狱卒说,“你下去吧。”
狱卒诧异,究竟何等的尊贵人物能劳动北镇抚司千户,天子御下第一权属如此恭敬,却也不敢多想,甚至连再看那道纤细人影一眼都做不到,默然退下。
在诏狱当差,项上人头都系在这张嘴上,嘴严方能活命。
这点无须沈七多说他也能省得清楚。
沈弱流踏进牢房,抬手示意,“你二人不必跟进来,在门口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沈七与胜春左右守着牢门,“是!”
牢房不见大,正中央提前安置了张太师椅,隔着栏栅,严况身上官服已被剥去,手脚皆戴着镣铐,正愣愣蜷缩在一角。
见有人进来,他也并无动作。
沈弱流在太师椅上落座,将兜帽摘下来,开口道:“多日不见,严卿可还记得朕这张脸呐?!”
“圣上?”这刻,严况猛然惊醒,眼神猛地扫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向前,声泪俱下,
“圣上……臣一时糊涂,臣罪该万死!臣死不足惜!但臣一家老小属实无辜呐圣上!求圣上念在臣为大梁鞠躬尽瘁,披肝沥胆数十载的份上,开恩放过臣严氏一族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呐!”
“鞠躬尽瘁,披肝沥胆?!死到临头,严卿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呐!”沈弱流声音陡冷,
“你以为你私下底做得那些,贪墨受贿,包庇舞藏,蝇营狗苟之事朕是半点不知吗?!朕可不瞎呐!”
沈弱流起身,面露厌恶,“八月你儿子严尚则与姚云江在喆徽共谋税案,将劳苦黎民逼入梁山为匪,朕如今都还在替你的好儿子收拾这个烂摊子!而你,严况,你护子心切,为保严尚则,竟敢大逆不道给朕下毒,意图谋杀!下毒不成,你又伙同鸿胪寺卿设计害朕坠马!坠马不成,十日前你又做了什么便不必朕细说了吧!”
“桩桩件件,每一件都足以成为朕诛你九族的理由!若你觉你严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无辜,就不该屡次朝朕动手!”沈弱流走到他面前,隔着栏栅站定,冷笑道:
“严况,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严况双手抓着栏杆,脸色煞白,涕泗横流,“臣无话可说!可圣上明鉴……坠马之事,实非罪臣手笔!请圣上明察!”
层层阴云再也压抑不住,天空猛地炸响一个惊雷。
沈弱流怒喝,“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若非你严况手笔,还有谁?!”
这刻,严况死死地闭上了嘴,不再开口。
沈弱流亦没想能轻易从他嘴里套出话来,转身落座,双眸微眯,
“严况,朕不知绪王应允了你什么,但你真觉得你这般咬死了不松嘴,绪王就会保你儿子严尚则吗?在朕铁了心要清理你们严家的情况之下,姚云江与严尚则之间,你觉得他会选哪个?绪王可没你这么蠢呐!”
偶有闪电透窗而入,照得沈弱流面色时明时暗。
严况顿时泻力瘫倒,呜咽哭道:“并非臣包庇,臣实在是不知实情呐圣上!臣下毒之事败露,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岂有余力再寻此事线索,或是与他人共谋此事?圣上明鉴呐!”
又一个雷声炸响。
沈弱流猛地一拍椅子扶手,“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供出绪王么?!”
严况痛哭流涕,“臣知罪,臣罪该万死!臣求圣上开恩,放严尚则一次呐圣上!”
沈弱流骤然站起身,“严况!你当真冥顽不灵!愚昧至极!!”
严况捶地痛哭,“圣上明鉴,臣……当真不知呐!”
雷声闷闷的,阴云又将天穹遮盖,巴掌大的窗子,透出一丝天将破晓的鱼肚灰。
沈弱流重新落座,未再开口,不大的牢房,除了严况的痛哭声,静得骇人。
直到第一缕阴沉沉的光透窗而入。
“罢了,朕与你多费口舌,亦是徒劳,绪王这块毒瘤……朕慢慢医治!”沈弱流垂眸盯着系着宫绦的腰腹,起身走到栏栅外,半蹲掩鼻直视着严况,
“严卿大概晓得,朕这诏狱呢,有一百二十种刑罚,其间一百种不过只是皮肉之苦,可余下的二十种却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折磨……但凡是进了诏狱没有不脱一层皮的,人嘛,活着的时候求一个好活,死嘛,也求个好死……严卿你说,朕这话有无道理?”他双眼微眯,嗓音就跟一缕透窗而入的夜风似的,又薄又冷。
严况浑身抖得似筛糠,重重磕头,“求圣上赏赐……给臣一个好死!”
沈弱流起身,背手透窗盯着阴沉沉将要落雨的天穹半晌,又收回目光,声音冷得冻人,
“朕可以不叫他们动刑,赏你一个好死!可朕要知道,你那日指使严瑞伙同宫女给朕下毒之后,对朕做了什么?!真话假话,朕自有考量,朕审得你,也审得他人,但凡是说错了一个字,朕便叫沈七将那二十种刑罚挨个加于你身……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严况愣了片刻,浑身抖得似筛糠,涕泗横流磕头道:“圣上明鉴!臣那日叫严瑞下毒于你,只用坐等消息,之后就没再出过帐子半步,更是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哪还能再次行刺!臣所言绝无半句虚言,圣上如不信,只用再审严瑞便是……”
沈弱流垂眸看他,“朕再问你,你那日给朕下的是什么毒?!若你敢说一个假字,该知道后果!”
严况抹了把鼻涕,重重磕头,“臣那日给圣上下的是鹤顶红!圣上明鉴!”
“你确定?”沈弱流微微眯眼。
严况重重磕头道:“臣绝不敢有半句假话!圣上开恩,赐臣一个好死!”
这刻,沈弱流心中疑窦丛生。
严况给他下的是鹤顶红,怎会换成“春宵一刻”?
那夜之人,这小混账的爹究竟是谁?
但,不是眼前这个恶心玩意就好,至于鹤顶红为何会变成“春宵一刻”,他再审严瑞便是。
沈弱流松了口气,眼神厌恶地看着严况,
“朕与你君臣一场,便赏你个好死!至于严尚则与你严府一百多条性命,到了地底下,叫他们与你讨债便是!”
在最后一缕黑夜褪去之时,他朝外走去,将严况的哭喊抛在身后……
天空阴沉沉的,即便是亮了,也被层云遮盖,风很冷,不时有一阵闪电,一声雷在耳边炸响。
诏狱外,沈弱流裹紧了大氅,抬眼看向无边天穹……一点点温热在小腹处跳动。
他抬手轻抚。
……小混账,你的小命又保住了一天。
第39章 第39章
天阴沉沉的, 风吹得窗扇咯吱咯吱响,福元走到窗边将半扇洞开的窗合拢,隔绝外头糟糕的天气, 才有回身替圣上将冕服大带系上。
沈弱流展臂, 双眸微阖,由着福元摆弄, “这么说,是那严瑞错将‘春宵一刻’当成鹤顶红下给了朕?”
胜春站在侧旁回话,拱礼道:“是, 臣与沈千户还未来得及用刑, 那严瑞便全招了。”
“……朕知道了。”他睁开双眼,“你去罢。”
此刻,沈弱流才松了口气, 只是如此一来, 小混账的爹便又失去了线索。
那夜百官随侍, 难不成真要他将百官挨个抓来询问……你, 你们究竟哪个才是小混账的爹?
沈弱流盯着案头白瓷瓶中供着的一枝秋海棠,心间蓦地烦躁, 只恨不能将腹中小孽种掏出来,揪着耳朵问他:
小混账, 你爹究竟是谁?
适时, 郢都钟声三响,阴沉沉的天穹偶有闪电转瞬即逝, 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隐雷与钟声相和。
朔日。
百官朝见。
福元替他将十二旒冕冠扶正, 又思忖着从里间拿出一件墨狐大氅, 罩在玄衣纁裳之外,笑道:
“天儿不好, 外头风大,只怕过几个时辰要落雨,奴婢替圣上披件大氅,万莫染了雨气受寒。”
沈弱流收敛神思,笑了声,“冕服本就繁复笨重,再加这件墨狐大氅,裹得跟个端午节的粽子似的,上下总有十来斤,只怕朕还没走到紫宸殿内就已累死在半道上了!”
福元拾掇好圣上惯用的物件,闻言满面忧虑,“圣上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张太医可跟奴婢叮嘱过了,圣上之前本就胎像不稳,万万不敢再受寒受冻,更不可大动肝火,不然腹中小殿下只怕要有性命之忧……”
沈弱流此刻才恍然惊觉。
腹中小混账这几日确实很安分。
安分的有点不正常。
那副落胎药他没再吃,安胎药他却也没再吃,连日的腹部刺痛,现下却归于平静,再无半点波澜……莫非这小混账是又出了什么状况?
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罢了,午膳后叫张太医过来,再给朕诊回脉,看看这小混账究竟又怎么了。”沈弱流道。
福元愣了愣,不禁大喜过望,“是,待圣上下了朝,奴婢便去请张太医来!”
大辇停在福宁殿前,秋风裹挟着一股土腥味扑面而来,沈弱流出了殿门,双眼微眯投向重重歇山顶之上阴云密布的广袤天穹……
今日有场硬仗要打。
*
朔日,百官入天阙门例行朝会。
然今日,颇不寻常,殿上乌台副使脱帽放簪,将一卷千字罪己书面呈圣上,参堂部首官严况统领乌台,担督查百官之职,却不能以身作则,在职五年,贪污受贿一百余件,徇私舞弊,互相攻讦更是数不胜数……又引出八月圣上坠马遇刺事件亦是严况手笔。
桩桩件件,其罪罄竹难书。
而他身为乌台堂官,不能时时自省,难逃失察之罪。圣上震怒,命都察院当即拟下状子,将严况捉拿归案,三司会省,秋后问斩,而严况之子严尚则由于牵扯喆徽税案,暂且收押回京,按下不表。
随后,圣上又令侍者当百官之面颂此罪己书,杀鸡儆猴。
千字书卷,字字泣血。
琅琅之声落于百官耳中犹如万钧,素日与严况交好者莫不自危,而与严况交恶者,快意的同时亦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百官无一人敢替严况求情,竟连往日与圣上针锋相对的绪王殿下,在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都未出声驳斥,只是作壁上观。
此事盖棺定论。
……
朝尽之后,郢都入冬前的最后一场秋雨适时落下。
丹陛之上各部堂官撑着伞,三两结伴,朝天阙门而去。
沈青霁并未撑伞,远远地缀于百官之后,丝丝秋雨,彻骨寒冷,将他一身亲王四爪团龙服制浇湿大半。
这时有一人撑伞,与他擦肩而过,隔着雨幕,冷笑声颇为刺耳,“绪王爷怎地跟条落水狗似的,四十万两雪花银莫非还不够你买把伞的?”
四十万两白银,恰是霍洄霄送回北境的数目。
沈青霁眼眸阴冷,隔着雨幕望过去,只见一只浅眸的狼,正朝他呲出爪牙。
“霍洄霄,本王先前以为你不过一届上不得台面的草包,不过军械一事看来你倒不仅是个草包,还是个地痞流氓,本王是小瞧你了!这些日子忙着给姚云江那个蠢货擦屁股,没空理你跟沈弱流那个废物背地里的勾当,可你也别忘了现下这大梁朝究竟是谁说了算的……”沈青霁声音淡淡的,眼神闪过一丝阴狠,
“你再怎么跳也不过是我沈氏的一条狗而已,本王高兴便踩上一脚,不高兴便顺手弄死,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霍洄霄笑出了声,“王爷说得轻巧,可不照样连我这条狗都难收麾下?”
沈青霁看向他,目光阴冷,“本王不是不能,而是不想,这点你要搞清楚,你虽有点手段,也不过一届莽夫,本王不需一届莽夫!即便日后北境大军交于你之手,本王也有法子让你握不住!说到底……你真觉得沈弱流那个废物能成什么事?”
霍洄霄隔着雨幕朝紫宸殿内扫了一眼,答非所问,“来我这个莽夫都知道有个词叫骄兵必败,王爷一世英名却反而不知。”
“年纪不大,口气挺大!一个废物,一个莽夫,本王倒要看看你们二人能翻出什么花来!”沈青霁嗓音阴冷。
霍洄霄面不改色,隔着雨幕与沈青霁那双毒蛇般的双眼对视,适时,天空炸响一个惊雷。
“有人说我是条疯狗,我还挺喜欢这个称呼的……我今日是来给王爷提个醒,动了我北境的东西,就该做好被我这条疯狗死咬不放的准备!”霍洄霄咧唇一笑,
“翻不翻得出什么花,咱们走着瞧……”
雨势渐大,将整个天地遮蔽,素色伞面下,那双浅眸,犹如躲在暗处窥伺猎物的海东青,闪动着危险的光……
*
大雨连下了三日,第四日仍不见收势,天穹之上,阴云密布,遮天蔽日。
霍洄霄今日没骑马,在楼底下收了伞,抬步入内。
时烩楼,郢都最大的酒楼,不仅菜色可圈可点,楼中陈酿的松醪酒亦是郢都最好的。
且只得十月一月售卖,过时不候。
于是郢都好酒色财气的纨绔十月大都扎了堆地往时烩楼里钻。
堂内一股酒的甘美芬芳。
霍洄霄穿堂往楼上去,天字号雅间,抬手推开,便见宇文澜与其他几个打过几次照面的纨绔子弟分案列坐。
见他进来,宇文澜笑着起身,“世子爷若再来晚点,这松醪酒都被我们几个喝光了。”
霍洄霄与卢巍生了龃龉,可宇文澜是两边都不敢开罪,只能夹在中间两头捧臭脚。
试图弥补两人的关系。
霍洄霄笑了声落座,有人给他斟酒,他拿起来喝了一盏,目光左右逡巡却未见某人,不禁问道:“怎么没见卢大公子?”
霍洄霄这么问倒不是真对卢巍有多上心,只是宇文澜三催四请,巴巴地想将他跟卢巍粘在一块。
如今角儿只到场一位,这戏怎么唱下去?
听他这么问,宇文澜抬头将一盏酒喝干,苦笑道:
“世子爷不知道,卢兄这些天一门心思可都用在苏府上……上回苏兄的表弟不是伤了脚,卢兄担心得很,这些天天天往苏府跑,却见不着人,急得嘴上起了几个火疮,今日这不我们几个难得小聚,屁股还没坐热呢,他也不知听了什么便急吼吼地又往苏府去了。”
怪不得苏学简也没在。
霍洄霄一时间没说话。
卢巍自然见不到人,这些天沈弱流可是忙着跟他周旋,哪还有工夫去扮什么小柳公子。
可卢巍毫无征兆地中途离席,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难道沈弱流现下真在苏府?
见他沉着脸,宇文澜以为他是觉得卢巍不给他面子,忙打圆场道:“我替卢兄给世子爷赔个不是……卢兄不得空,咱们几个聚也是一样的,世子爷吃菜,时烩楼的菜可算是郢都一绝呢!”
他走过来,亲自倒了杯酒给霍洄霄,“这酒今年拢共就买这么几天,过了可就得明年去了,世子爷尝尝。”
霍洄霄应了声,仰头将酒喝干了,却没尝出来什么味儿。
沈弱流又去苏府做什么?
之前扮作‘柳若’是为了跟他要人,如今人都给他了,他还装柳若做什么?
明知道卢巍对他存着什么龌龊心思,不想着怎么离远点,竟还要见他?!
卢巍手段有多脏,他不知道吗?竟还敢见他?!
霍洄霄又自己倒了杯喝了,冷酒顺着喉管滑下,灼烧肺腑,这回品出来味儿了。
心头莫名烦躁得很。
上次两人就已划清了界限,沈弱流要做什么关他屁事!
就算他羊入虎口,真被卢巍怎么样也只能怪他不晓得自个儿几斤几两。
霍洄霄蹙着眉,又倒了一杯仰头喝尽。
宇文澜看他神色焦灼,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酒,心下诧异,试探道:“世子爷今儿怎么魂不守舍的……莫非是有心事?”
霍洄霄仰靠着椅背,支着下巴的手换了几遍姿势,手指不耐烦地轻敲,杂乱无章。
卢巍真敢对沈弱流做什么吗?
他敢吗?
雨越下越大,一阵隐雷闷响,霍洄霄倒了盏酒仰头灌下。
……他敢!
“操!”霍洄霄暗骂了声,骤然起身,起身瞬间撞到了桌案,酒杯碗碟当啷乱响……他大步朝外走去。
余下几人俱是一惊,宇文澜满脸诧异,高声问道:“世子爷去哪儿?”
“苏府!”霍洄霄头撂下这么两个字,头也不回大跨步下了楼冲进破天的大雨中。
第40章 第40章
苏府正厅。
卢巍与苏学简隔案对坐, 丫鬟奉上茶点,苏学简亲自倒了盏茶推过去,笑道:
“这么大的雨, 卢兄叫下人带个话来问候一声便是, 何故亲自跑这一趟。”
这些天卢巍得了空便往苏府跑,哪承想小柳公子因那日伤了脚又受了惊吓, 病倒在床去城外的庄子休养去了,偏他杂事缠身,不能再去庄子探望……只能朝思夜想, 心间将小美人描摹万遍, 不过这么些日子,人都瘦了。
直到今日,听闻小柳公子病症好转大半, 苏府将人从城外接了回来, 他便马不停蹄地冒着大雨赶到了苏府, 只为见美人一面。
可四下逡巡, 却不见人美人身影,心下不禁焦灼得坐立不安, 他拿起那盏茶,心不在焉地啜了口,
“苏兄此话见外, 你我什么关系,你的表弟就是我卢巍的表弟, 多加照拂也是应该的……怎么没见着小柳公子人呢?”
苏学简怎会不知他心间所想, 不动声色道:“将回府在东院安置着, 卢兄先吃盏茶水祛祛寒气,待雨势小些, 我再带你过去。”
卢巍喜形于色,“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连连摆手,“不必,苏兄忙你的,叫个下人给我带路便是,我去瞧瞧小柳。”
“这……”苏学简犯难。
圣上愿意见卢巍自有他的考量,可这么个人,苏学简还真有些不放心将他放去圣上面前。
可转念一想,毕竟“小柳公子”有他表弟这一身份,碍于面子,卢巍大概也不敢做过于出格的事情来,便安排了自己身边的小厮给他带路……
苏府东院。
沈弱流站在亭中,隔着雨幕望向天穹,分明晨间已见丝丝湛蓝的天穹又重新被浓黑如墨的乌云遮蔽……郢都的最后一场秋雨势头似乎比往年更猛。
破竹之势,倾颓半城。
福元一声呼唤将他神思拉回,“圣上,这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去给您取件大氅。”
“去罢。”沈弱流点点头,靠着栏杆斜坐下来,往湖中被大雨浇打的枯荷。
福元撑开雨伞走入无边雨幕,亭中一时寂静,唯有带着雨气的风吹出点细微声响,这时亭外廊下,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柳弟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身子刚好,该好生待在房中将养才是。”
说着,那人也就急吼吼地收了伞踏进了亭中,一袭青衣,生得倒还算周正,不过面上神色实在是过于炙热,一双眼几乎要黏在沈弱流脸上,惹得他不动声色地微皱眉,
“原来是……卢公子。”他站起身,将二人距离拉开了些。
此刻见到魂牵梦萦多日的梦中美人,卢巍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浑身雨气都被炙热遮盖,心里就跟小猫挠似的,他略上前一步,好生打量着美人眉眼,
“柳弟,多日不见竟还记得我,实在是叫卢某感动。”
沈弱流隔他略远处坐下,语气带着讽刺,“卢公子日日跑两三次,苏府的门槛都快被你踏平了,怎么敢忘。”
卢巍没听出他那丝讽刺,搓着手笑道:“唉,自打苏兄说你去城外庄子上疗养后,我这一颗心都系在城外了,实在是担心得很……不说这个,柳弟的身子可好些了。”
沈弱流微微蹙眉,“多谢卢公子关怀,在下好多了。”
卢巍也在旁侧坐下来,一双眼炙热地盯着“柳若”,此刻才发现几日不见,小柳公子眉眼似乎比往日更添风情,绯衫衬他肤色欺霜赛雪,一双上挑的眼角薄红,盈盈望来,先有三分情意,就跟枝头微微吐蕊,欲说还休的桃花似的……偏他神色清冷,二者鲜明对比之下,反倒更勾人旖旎心思。
八大胡同,原都是俗物。
卢巍喉头上下一滚,见左右并无人跟着,挪动身子靠近了些,低声细语像是他往日在八大胡同床上哄小倌开心的计量,“好柳弟,这地儿风大,你身子将好,何故坐在这里受冻,咱们去你屋里,哥哥有些话想与你说,这地儿不方便。”
若非“柳若”这个身份还有大用,沈弱流只怕此刻已经叫人砍了这个不知死活敢妄与天子称兄道弟的蠢货了。
他半掀开眼皮凝着卢巍,一声轻笑,“卢公子有什么话,便在此地说吧。”
嘴唇薄红,唇珠圆润,如同荷叶上的露珠般勾人采撷,说话间那薄唇一张一合露出嫣红湿润的小舌……这一笑,勾得卢巍浑身酥倒,风过,吹来小柳公子身上那股湿漉漉的香气。
卢巍目光更加灼热,落在对岸人腰腹处,那处衣料层层堆叠,宫绦松挽,可仍旧掩盖不住那手可握全的细腰,身后的圆润弧度。
这水蛇腰,这双韧劲长腿,若能将他压在案上从后弄,指不定有多销魂。
愈想愈热,卢巍咽了口唾沫,猛地捉住沈弱流的手,与他贴近,
“好柳弟,其实从第一次见面起,我便心悦于你,若是……若是柳弟愿意,我卢巍愿以性命起誓,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人,绝不会再多看他人一眼!”
“放肆!”沈弱流被他吓得愣在原地,很快,他反应过来,抽出手一巴掌掴过去——
“啪”。
卢巍被打得一阵耳鸣,唇角渗出血丝,他抬手擦了把唇角的血,眼眸闪过一丝阴冷,“……嘶。”
很快,他再次抓住沈弱流,这次用了十足的劲,整个身子欺过去,使沈弱流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沈弱流吃痛,挣扎不停,可卢巍实在抓他太紧,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卢巍神色炙热,将他往自己怀里拉,“好柳弟,只要你愿意,我卢巍此生绝不负你,好柳弟,你就同意哥哥吧……”
雨越下越大,顺着屋檐飘落亭中,水雾飘了两人满身。
沈弱流浑身发凉,在面对霍洄霄时他只有被冒犯的愤怒,而在面对这人时,是打从心底的抵触抗拒,就像是在面对一条阴沟里的毒蛇一般恶心。
“放开我!!不然我砍了你的脑袋!!”沈弱流推开卢巍,大怒道。
卢巍死死攫住他双臂,小柳,柳弟,阿若地胡乱叫着……一个死抓不放一个苦苦挣扎。
大雨掩盖一切。
然而很快,一股淡淡的异香混着水汽从卢巍身上飘散过来,嗅见这股香味,沈弱流登时定住了,一股火苗从他下腹直蹿头顶,灼烧得他整个人都要裂开……接着,意识开始涣散,四肢酸软,扑进卢巍怀中。
“你给……你给朕用了什么?!”在意识仅剩下一点之时,沈弱流死死抓住卢巍,目眦欲裂。
雨声将他声音遮盖。
随后,一股极乐之感充斥灵台,最后一分清醒,犹如滴入湖中的一滴水,圈圈涟漪归于寂静……
“……柳弟?”卢巍意识到怀中人不动了,试探着叫了一声。
沈弱流脸上带着恍惚的微笑,低声应答,“嗯。”
卢巍大喜过望,犹如踩在云端,一把捞起沈弱流穿过大雨朝廊下走去……
*
天阴沉沉的,偶有闪电跟雷声交织而过。
苏学简正领着管家在花厅说事,这时“砰”地一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吓得厅中之人一大跳。
苏学简抬眼看去,却见是一身玄衣的霍洄霄面色阴沉,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犹如河里爬上来的水鬼。
“世子爷?”苏学简一阵愕然,抬抬手叫其余人下去,“世子爷怎么不打伞……”
霍洄霄大步上前,劈头盖脸问道:“沈弱流在哪?!”
苏学简愣了愣,反问道,“世子爷找圣上可是有要事?”
霍洄霄侧头笑了一声,大步上前猛地揪起苏学简衣领,几乎是咬着牙根磨出的几个字,“我问你,卢巍跟沈弱流在哪儿?!”
适时,一阵闪电透过门扉照入,霍洄霄一张脸晦暗不明,只那双浅色眸子光华熠熠,却犹如冰冻的湖泊,森寒阴冷。
苏学简被他揪得窒息,心底犯怵,“在东院。”
霍洄霄骤然松手,大踏步朝门外去,苏学简咳了半晌,忙抬步跟上,“圣上、圣上并无召见,世子爷贸然闯入,只怕不妥,容我派人前去通禀……”
“通禀?”霍洄霄站在雨中,怒极反笑,“你苏学简脑子里装的净是屎不成!卢巍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你不晓得!竟还敢将他与沈弱流放在一起?!”
苏学简愣住了。
可圣上也不至于像世子爷口中的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身边跟着大太监,自保的能力总归还是有的。
他想反驳,却在对上霍洄霄那双森冷的浅眸时哽住了。
霍洄霄冷笑道:“沈弱流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一人可担得起?!还不赶紧带路?!”
苏学简也顾不得打伞,两个人冒雨去了东院……这时,福元正从房间里拿了大氅往亭中去,刚出了门到廊下,却见两个浑身湿透犹如水鬼似的人影朝这边来。
不禁有些诧异,福元正欲开口询问,却被苏学简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急道:
“福公公怎在这里,圣上呢?”
福元被他吓了一大跳,却还是好脾气地答道:“圣上说房间里太闷想出去透透气,就在那亭子里,你们方才来时没见着吗?”
苏学简脸色一白,急忙继续问,“那卢公子呢?”
福元疑惑,“什么卢公子?”
这刻,苏学简一颗心如坠谷底。
霍洄霄冷冷一笑,“这就是你苏学简办得好事?!”
语毕,他不等苏学简答话,径直走向一个房间,抬脚将门踹开——
“哐”
门扉洞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床上被脱去外衫的沈弱流,与受到惊吓正从床上起身的卢巍,见到这幕,霍洄霄只觉浑身气血直冲头顶,额上青筋暴起,几乎将整个头顶掀翻。
他大步上前,一拳将卢巍掀翻在地,“我操/你爹的!”
而床上,沈弱流整张面颊诡异地酡红,带着微笑,不停地呻/吟,扭动着身子。
只是看了一眼,霍洄霄顿时将卢巍甩开,被子一掀,将沈弱流兜头裹住,朝门口大喊,
“滚出去!!”
苏学简还未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被这一嗓子吼得不敢再上前,心却也猜出来大半,为顾及天子颜面,他转身出门,将门带上。
福元急急到了床前,瞧见自家圣上形状诡异,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公子,公子这是怎么了?!”
霍洄霄抓起地上被打懵了不停呻/吟的卢巍,拳拳到肉,如雨点般落下,“卢巍,我操/你爹的!谁的人你都敢动是吧?!”
几乎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浅眸杀意必现,拳头几乎是要将人往死里打的趋势。
天空炸响一声惊雷。
卢巍满脸是血,混着吓出的眼泪往下流,护着脑袋在地上翻滚,“世子爷……世子爷饶命!”
霍洄霄杀疯了,双目赤红,几乎要将卢巍打个半死,门口苏学简听着声响,浑身冰冷,却未上前劝阻,而是急忙走到前厅传信给宫中叫太医来。
此刻,床上沈弱流愈发难受,从被子中挣扎出来,长腿交叠痛苦呻/吟。
福元抱着沈弱流,急得眼泪直下,“世子爷、世子爷!当下公子要紧!您来看看罢!”
霍洄霄将卢巍一把拎起,“碰”地一声摔在桌上,“你给他用了什么?!”
卢巍一张脸已分不清鼻子眼睛,吐出一口血,哭嚎道:“世子爷明鉴!都是他……都是他自愿的!我发誓我真的没给他用任何东西!”
一阵闪电透窗照入,闷雷震得窗户抖动。
霍洄霄怒极反笑,掐着卢巍后脖颈抬起一摔砸在桌面上,“不说是吧?!好!我就打到你说为止!”
此刻,沈弱流一声痛苦地喘息。
“公子,公子!”福元浑身发抖,只能死死抱住圣上。
霍洄霄丢开卢巍,跨步到床边,伸手摸沈弱流额头,然而手刚及近一寸处,那人犹如一颗菟丝子面颊顺着手往上贴,直到整个身子缩进他怀里,声音嘶哑地艰难吐出几个字,
“冷,我好冷。”
愣了一瞬,霍洄霄登时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咬着后槽牙将人扒开,外衫一脱兜头罩住沈弱流,对福元道:“去找太医,来北境王府!”
随后他将沈弱流打横抱起,紧紧藏在怀中,冲进泼天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