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诛心局(1)

    穆谦魂不守舍地回了房, 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他心中五味杂陈, 有小孩子偷吃了心爱的糖果的窃喜, 有将绝世瑰宝放在地上践踏后的快感, 有对自己酒后乱性趁人之危的唾弃, 有对自己难舍旧情忘却仇恨的鄙夷, 还有挥斥不去的空虚感,以及一点若有似无的愧疚感。

    “正初, 请个大夫去给他瞧瞧。”穆谦机械地吩咐着。

    正初为难地挠了挠头,“早上银粟去请了,奈何黎先生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死活不让大夫把脉, 大夫观察气色, 多瞧了他两眼, 他就直接冷脸给人赶出去了。从前可没见他这么讳疾忌医。”

    穆谦听了这话, 忍不住掐了掐眉心,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混蛋。

    “反正是瞧病,要不您和先生再上山得了。”

    穆谦用瞅了瞅身上的纱布, 然后又瞅了瞅正初, 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本王这样能爬山?那小祸秧子病成那样能爬山?

    正初倒是乖觉, “要不然, 派人去请?”

    “也不是单为着瞧病才上山的。”话脱口而出后穆谦一顿, 突然觉得这话现在说没意思了,话锋一转, “活血化瘀的药呢?”

    “在行李里,您身上都是红伤, 用不着吧。”正初上上下下瞅了穆谦一眼,眼神里写满了对自家王爷没常识的嫌弃。

    穆谦一瞪眼,佯怒道:“费什么话!本王从马上摔下来,胳膊都青了,也没见你们管,还不快去找药!”

    “啊?先时怎么没瞧见呢?”正初疑惑地嘟囔一声,涉及穆谦身体,他不敢马虎,赶忙去找,一番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从京畿带出来的良药——一个通体莹白的小瓷瓶。

    到了下午,等黎豫迷迷糊糊醒过来,小瓷瓶出现在了卧房床头上。

    翌日,不顾黎豫身体发着高热,穆谦遣了银粟带了一队晋王府亲卫,半押半护送地把黎豫送上了清虚观,不为别的,黎豫能对着别的大夫耍脾气,但绝不敢对着智慧道长犯浑。而穆谦自己,则以伤重不宜行动为由,猫在客栈里当缩头乌龟。

    黎豫如今再无初到穆谦帐下的恃才傲物,上清虚观正和他心意,虽然知道智慧道长极可能云游未归,但他还想去见一见先生,索性强撑着病躯上了山。

    黎豫所料不差,一行人果然扑了个空,智慧道长归期未定,倒是观中主持见黎豫面色潮红,高热未退,赠了他几副平日里义诊施药时的退热草药。

    黎豫对生死早已看淡,未见到智慧道长也不遗憾,上天既不肯再垂怜他也不愿强求,只想着有生之年,能尽人事,做到问心无愧,于是与银粟打起商量,“银粟小哥,黎某还有一故人在这观中,可否再耽搁片刻,容黎某去叙叙旧。”

    银粟从前侍候过黎豫一段时日,一直对黎豫十分礼待,如今回到穆谦身边,也不敢托大,忙拱手道:

    “先生有事尽管去忙,咱们一切以先生为上。”

    黎豫点头示意后,随着小道士来到了成仁居士的院落外,银粟带人驻足在院门处,非常有分寸的不肯入内分毫。

    这次黎豫非常顺利地进入了正屋,屋内一个年逾不惑,身着素袍,清瘦儒雅中年人,正闭目盘膝坐在蒲团之上。

    黎豫入内,心中五味杂陈,却仍恪守着先生从前教授的礼仪,一板一眼地俯身行礼,唤了一声“先生”。

    成仁缓缓睁开双目,那双充满褶皱的眼皮下一双深邃而幽深的眸子,让人一望却看不到底。

    “坐。”成仁言辞干净利落,一如他处事。

    黎豫也不矫情,大大方方落座后,稍显紧张地紧了紧领口,又掩了掩大袖,这才寒暄起来,“先生近来可好?”

    成仁打量了黎豫一眼,并未接话,“看来这些日子是累着你了,这精神相较于一年前差远了。”

    黎豫温和一笑,“从前在北境,敌人虽得高人点拨,但到底没得真传,学生尚能应付,可到了京畿,这盘子太大,局势太复杂,学生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说到下棋,咱们师徒久未对弈,来一局如何?”成仁不待黎豫反应,自顾拿过身侧的棋盘摆在两人中间,然后将两盒棋子盖着盖子摆在两人中间,“挑一盒。”

    黎豫与成仁下棋执白,与穆谦下棋执黑,如今面对盲选的局面,直接挑了一盒,打开盒盖,乃是黑棋,黎豫微微一笑,抬手就要将黑棋放在成仁手边。

    “先生就让让学生吧。”

    成仁抬手拦下棋盒,“京畿的棋你下得不错,执黑没问题的。”

    说完自顾拿将剩下那盒白子拿到自己跟前,然后率先落下一子。黎豫也不气馁,将黑子放回手边,开始落子。

    “学生在京畿哪里是下棋,看似是大杀四方,实则也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子。”

    成仁面上难免喜怒,只淡淡道:“通敌之人一十七人,再加上一个国公世家,你这手笔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两人一句接一句,一子接一子,不消片刻,棋盘上已经被黑白子占据了大半。

    “先生以为,学生与师兄比,如何?”黎豫自从拜入成仁门下,一直被与肖瑜作比较,如今终于将积年疑问,问出了口。

    成仁叹息一声,落下一子,“还是年轻,沉不住气,稍微做出点成绩,就开始翘尾巴了。不过,做这事的魄力,瑜儿不如你。”

    黎豫听了这话,心中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只是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寒。

    正在此刻,白子自堵生路,瞬间白色江山丢失一片。黎豫抬头瞧了一眼,纵使白子式微,成仁面色依旧,无悲无喜。黎豫执黑落子,乘胜追击,以为即将迎来胜利之时,却是落入彀中,损失更重。

    黎豫看了看惨淡的棋局,又抬头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的先生,心中涌起无限悲凉,压了压心中的痛意,问道:

    “先生,是不是为了赢,什么都可以牺牲,就如同这棋局一般?”

    第182章 诛心局(2)

    白色棋子已经占据了棋盘的大半江山, 黑色棋子已经没了招架之力,成仁棋力非凡,平生未逢敌手, 也就黎豫这些年棋力见长, 偶尔能与他下个有来有回。没想到这次黎豫在顷刻之内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成仁顿觉兴致缺缺, 把棋子往盒子里一丢, 不肯再下了。

    “不下了,下棋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活该你赢不了。”

    黎豫心中悲凉,他今日所来,为求一个真相,也着实无心下棋, 随着成仁一道弃了子, 却仍锲而不舍道:

    “先生为何避而不答?”

    成仁眼皮轻抬, “阿豫啊, 这样的问题, 若是瑜儿那种性子问出来,老夫不觉得奇怪, 由你来问, 就显得太天真了些。”

    黎豫自知在先生心中, 自己永远难与一片赤子之心的师兄肖瑜比肩, 这些年在恩师门下, 先生从不吝惜对师兄的夸赞和对自己的鄙薄,黎豫为求治世之学, 忍辱负重,将这些不公照单全收。如今, 又被当面点破自己相较于肖瑜心狠,黎豫极力虽劝慰着自己莫要计较,可心中还是忍不住难过。

    不过,此刻他顾不上自艾自怜,也无暇与肖瑜在恩师面前争宠,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黎豫顿感悲切:

    “先生以朝局为棋盘,以大成、胡旗众臣为棋子,枉顾千万百姓性命,岂不是与心怀天下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放肆!”成仁重重在手边几案上一拍,虽然盛怒,却哑口无言。

    成仁自视甚高,在他眼中天下皆庸才,他从未给黎豫好脸色,还动辄苛责,时至今日,虽黎豫对他心怀孺慕之情,但畏惧之心更甚。

    黎豫极少见成仁发怒,他虽心中怯懦,但不肯后退半步,强忍着浑身异常痛苦的高热,继续道:

    “先生一直教导学生,要以社稷为先、以百姓为先,可先生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使大成国势日陵月替,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先生对得起御赐‘国士无双’的称号么?”

    成仁是黎豫的授业恩师,对黎豫十分了解,相较于肖瑜,黎豫不如肖瑜出身清贵,不如肖瑜心思纯澈、才思敏捷,但他比肖瑜心性坚定、果决善断,比肖瑜更加离经叛道、不守规矩。如今这番话,若是肖瑜,是肯定说不出的口的,甚至肖瑜都不敢往自己恩师身上怀疑,可黎豫不会,他不似肖瑜瞻前顾后委曲求全,他敢为求真相搅动风云,也敢在怀疑时,当堂与他奉若神明的恩师对峙。

    成仁知道,黎豫敢当面说出这话,定然有了七成把握,他不着急回应,他倒是要看看,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人,跟自己交锋时,到底有几斤几两。

    成仁深谙敌动我不动的道理,看着眼前因着激动眼尾已经泛红的小徒弟,方才被戳破心思的怒气逐渐平复下来,不徐不疾道:

    “看来这些年,北境和京畿没白待,都敢来当面质问老夫了!”

    黎豫知道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之间的师生情分还能维系,可自从他知道命不久矣,他将穆诀之死归咎于自己、并告知穆谦之后,他已经心如死灰,他已经没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兄嫂,没了对自己有成就之情的老侯爷,更丢了那个本来与他相知相守的穆谦,他再不想在世上徒劳挣扎。

    他就想在最后日子,求个明白,问一问,他仰若高山、敬若神明的授业恩师,为何要做蠹国害民之事。

    面对着云淡风轻的成仁,黎豫原本沸腾的心绪也平静下来,嘴唇微微张了张,轻启贝齿道:

    “学生本不该以小人之心妄加揣度恩师,但是这个人花近十年布一个局,能将大成皇族、京畿世家、地方官员乃至胡旗贵族当作棋子,又上通天文历法、下晓山河地理,中间还能谋算人心,除了先生,大成上下,学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成仁眉骨的穴位微微跳动,“那这个局,你看懂了多少?”

    “恕学生驽钝,只看懂了三五成。若这局学生解读的不好,还望先生赐教。”黎豫抿了抿嘴,如同往日接受恩师考校一般,将这些日子的推测娓娓道来:

    “起局要从北境说起,当时晋王殿下生擒胡旗首领阿克善,学生与阿克善博弈,在他的有意泄密之下,学生得知胡旗军在安新城想利用泺河水涨、堤坝决堤的天时之祸来对北境守军下手,胡旗乃游牧民族,对大成历法和地理知之甚少,当时学生便猜到胡旗背后有来自大成的高人指点。”

    成仁不怒不喜,“大成之内,兼顾历法和地理者多了。”

    黎豫摇了摇头,“从北境回京畿的路上,闲来无事,学生得空就喜欢胡思乱想,然后忍不住将胡旗南侵之战的细节串联起来,在脑中过了几遍,发现胡旗的南下之机未免太过巧合。胡旗刚一南侵,闵州就决了堤,北境的粮草就出了问题。学生觉得十八年的这场雨,未免下得太巧了些,前前后后给胡旗数次机会。”

    成仁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黎豫也不气馁,顿了顿,又道:“后来学生入东府彻查通敌之事,托若素师兄的照拂,有机会翻阅东府典藏,在翻得一本历法之书后,才得知祯盈十八年,乃是近三十年来,大成降雨量最高的一年,而且据书中记载,这样的降雨量实属罕见,往后再二十年未必能有。而那本书作者乃是先生,成稿于祯盈三年,先生加封太子太傅的那一年。”

    “大成懂历法者不少,但大多是皮毛,能向后推演者寥寥无几,能向后推演三、五十年者,唯先生一人。”

    “就凭一本历法之书,未免武断。”成仁语气波澜不惊,仿佛一位置身事外的先生,在给学生提点课业的疏漏。

    “是,仅凭这些,的确不能够说明胡旗背后的高人就是先生。”黎豫说罢,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盒中,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缓缓铺在了两人面前的棋盘上。

    图纸所画,乃是京畿地下水道分布图!

    第183章 诛心局(3)

    正是这张图纸, 让穆谦带着黎豫从京畿逃了出来,也正是危急时刻救了他们性命的图纸,让黎豫对穆谦疑窦更甚, 甚至不惜想要穆谦的性命。

    黎豫眼神轻轻略过图纸, 心中暗忖, 或许时至今日, 穆谦都没发现, 当时在京畿外,自己离去时顺走了他的这张京畿地下水道勘测图。

    “学生在京畿时, 曾机缘巧合之下破获了一桩栽赃嫁祸案,胡旗使团在冰天雪地中,将他们的贡品藏在了已经冻透的水池之下。若是无人发觉,待到天气回暖, 他们便可悄无声息地将贡品打捞出来带回去。这心思极巧, 若无准确消息, 水池早已冰封, 定然没人能想到东西竟藏在那里。”

    成仁面上晦暗不明, 眼皮微微一颤,“那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黎豫轻笑, “多亏了襄国公府的二公子, 精通六爻占卜之术, 否则学生可真要折在这个案子上了。”

    黎豫说着, 伸出裹着纱布的手掌, 微微将图纸向成仁面前推了推,“京畿地下暗河遍布, 胡旗使臣能够在一两日内,悄无声息就从厢房挖到了水池, 若提前对地下情况一无所知,学生是不信的。而这张图纸,就是胡旗人获得京畿地下暗河最快捷的途径。而图纸,乃是出自先生之手。”

    “简直笑话!”成仁觉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轻蔑地扫了一眼图纸,“这张勘测图是老夫所绘,被胡旗人瞧见了,你就将源头栽到老夫身上,未免武断。更何况,了解京畿情况,难道就只有图纸这一条路么?”

    黎豫静静地瞧着成仁,这还是进门以来,成仁第一次开口辩解,黎豫心中五味杂陈,将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先生所言甚是,胡旗人想要得知京畿情况,并非只有这一个法子,但当日晋王捉了那藏贡品之人,遣他从晋王府开始挖地道,那人取了图纸,只是稍稍关注了起始位置,便未再瞧那地图一眼,想来已经烂熟于心。”

    “那又如何?”成仁说着,把头转向了窗户,目光投向了窗外,不肯再跟黎豫对视。

    “先生不妨仔细瞧瞧这图纸。”黎豫说着,又把勘测图向成仁面前推了推。

    成仁迫不得已将目光收回,仔细打量过后,眼神中浸染了几分阴郁。

    “学生早年跟随先生学习水文地理,有幸得知先生在拜相前,曾带人勘测京畿地下水道,绘制了勘测图纸,存于京畿禁军巡城司的案卷库内。先生于祯盈二年拜相,那图纸肯定绘制于祯盈二年之前,甚至有可能是今上还未践祚之时,算到现下快就算没有二十年,也有个十七八年。”

    黎豫说到此处,稍作停顿,见成仁已经将眼皮阖上,将情绪极好的掩盖起来,眉间只透露出几分疲态。

    黎豫突然生出些愧疚之意,虽然骨子里视宗法昭穆为无物,但到底是被成仁按照知书识礼的世家公子培养的,如今身为学生,这般咄咄逼人,实在枉为人徒。但他不似肖瑜软弱,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不会退缩,只能为闭目养神的先生赶忙斟了一杯茶,稍稍安抚自己忐忑的内心,略作平复后,黎豫又道:

    “而禁军在晋王殿下掌管前,巡城司两位副都指挥使整日里忙着互相使绊子,心思根本不在巡城司公务,更别说一个无人问津的案卷库,是以那个案卷库虽阴冷潮湿,却从不见人将其中资料防虫及翻晒,相应的同时段的案卷早已泛黄做旧,唯独这张图纸,却有七八成新。”黎豫将茶杯放在成仁手边,“先生,喝茶。”

    成仁终于眼皮微微张开,瞥了一眼茶盏,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黎豫见状,仿佛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继续道:

    “说来也巧,学生与巡城司一位指挥使有旧,这位指挥使又是纨绔出身,颇有几分别样手段,在他协助下,那案卷库管事的被学生套出了话,这张图纸的确并非先生的初稿,而是源于巡城司缴获所得。当年那管事的也算有几分眼力,一眼就瞧出该是案卷库之物,因着怕上头问罪图纸丢失,只将其昧下,当作最初那版。”

    成仁自诩惊才绝艳,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如今黎豫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再行诡辩之术,坦率一笑。

    “不错,就得多出来历练,比起从前在东境强多了。既然如此,在京畿你对那一十七人动手时,怎么不把老夫也一并收拾了?”

    黎豫没想到成仁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将事情认了下来,心中生出无限悲凉,他不敢相信,那个教他诗书、授他礼仪,引导他以苍生为念、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先的先生,能用这样若无其事还带这点调笑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

    “先生,没听到您亲口承认,学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黎豫心中难掩悲痛,痛里夹杂着信仰大厦的轰然倾塌,夹杂着对至亲至重之人背叛的难以置信。

    成仁嗤笑一声,“阿豫啊,如果老夫没记错,明年就能唤你一声‘至清’了,你还记得老夫为何给你取‘至清’为字么?”

    “至治之世,河海清宴,此乃先生平生所求,亦是学生毕生所望,学生不敢忘。”黎豫正色拱手道

    “好!”成仁突然起身,来到窗边,指着窗外碧空,“因为这就是成就这至治之世的绝佳之策!”

    黎豫眉头紧蹙,他知道自己的先生乃当世大才,文采风流,才华横溢,谋略上奇招顿出,可拿着通敌当作治世之策,黎豫实在无法理解。

    “先生,我不懂……”

    “阿豫啊,老夫没想到,你能在出师之后以这样的契机再与老夫相见,比起老夫的另外两个徒弟,的确是更适合继承老夫衣钵。”成仁闲庭信步地踱回蒲团旁,“如今老夫就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这一桩你的若素师兄不肯学,你这里,老夫从前吝啬教你,如今是时候了。”

    黎豫没有即将获得恩师不传之秘的欣喜,他心中泛起一阵恐惧,他突然觉得接下来先生所讲,他可能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这次轮到黎豫不发一言,神情凝重的听着,成仁问道:“阿豫,若你是并州城守军将领,有朝一日胡旗南侵,需用你一人性命,换整个并州安安危,你换是不换?”

    “换!”黎豫没有丝毫迟疑。

    成仁没有丝毫意外,然后捋了捋唇下的长须,又问道:“若胡旗将领恨你入骨,但不要你的命,而是要你全家性命来换整个并州安危,你换是不换?”

    “这……”黎豫现下虽然孑然一人,但他自问,若是能与穆谦共结连理,若是阿衍承欢膝下,若是兄嫂还在,他绝对做不到枉顾穆谦、阿衍及兄嫂的性命,可另一边又是整个并州城,黎豫迟疑起来。

    成仁没有给黎豫思考的时间,又问道:“若是胡旗胃口更大,想要拿整个平陵城来换并州,你换是不换?”

    “当然不!”黎豫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平陵城有着数万百姓,还有十万边防军,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哪能说弃就弃了!若是如此,学生还有何面目当这个将领,学生绝不放弃一个百姓!”

    “跟你师兄一样,愚不可及!”成仁很铁不成钢地骂道。

    三个问题成仁问出口简单,但到了黎豫这里,却将他从内到外折腾了个遍,让他从思想和情感都受到了严厉的拷问,如今还没从中缓过劲来,就被骂了一句,当即不服气道:

    “就算学生愚不可及,可这又与先生通敌何干?”

    成仁被黎豫气笑了,“那老夫再问你,大成现下危机在何处?”

    这个问题相较于前面两个可谓小菜一碟,黎豫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前有三境虎视眈眈,后有文臣弄权排挤武将,内有世家嫡庶倾轧,外有诸州各自为政。”

    这样的答案,成仁显然不满,又劈头盖脸斥道:“这么多年,老夫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蠢东西,这些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东西,用你说!”

    黎豫顿觉汗颜,仿佛又回到出师前那般战战兢兢,赶忙在脑中将话过了一遍,又道:

    “现如今北境已平,西境被郭大帅压得喘不过气,可能的隐患在南境,南境逾百年无战事,算起来南蛮已经有了再与大成一战之力。而大成内部,一切根源源于世家掌权,选官用人以出身论,嫡出入朝,庶出入伍,久而久之,导致武官式微。”

    成仁面上并未表现出多少满意之色,又板着脸问道:“那何为心头之患,何为肘腋之患?”

    黎豫拿袖口轻轻蹭了蹭额头的薄汗,“现下南蛮未有异动,倒是社稷在乱局之下呈现出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态。”

    成仁面色这才软了下来,“若你在相位,对世家乱政可有良策?”

    此事黎豫先前并非没想过,但一直未有良方,只得老实回道:“暂无良策,学生曾想过分权制衡,逐个击破。”

    成仁点了点头,“那依你的主意,分权制衡、逐个击破,要多久?”

    第184章 诛心局(4)

    这可难住了黎豫, 京畿四大世家,是成仁布了近十年的局,在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 才只堪堪除了一个林弘济, 虽然林氏式微, 但余威仍在, 门生故旧仍在, 保不齐三五年后死灰复燃。此刻的黎豫跟去年红叶寺内禅房的肖瑜有着相同的考量,大成风雨飘摇, 禁不住大的动作,必得徐徐图之。

    成仁见他不做声,“你不敢说,老夫来说, 少则几十载, 多则要历经几代君主, 关键这事还得穆家拿得定主意, 对不对?”

    黎豫没敢答话, 但显然他对这个说法是默认的,若为君者对世家压根无根除之心, 那为相的再鞠躬尽瘁费尽心力的谋篇布局也是徒劳。

    “阿豫啊, 人生只有几个几十载?又能遇到几个愿意成就你抱负的君主?”成仁语带怅惘, 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 短期内大成上层权贵内的矛盾是根本无法调和的,想要达到奇效, 只能祸水外引,将内部矛盾转换成外部矛盾。”

    “然后, 靠着胡旗之力,将大成的世家一点点消磨殆尽?”黎豫皱着眉头说出了心中的猜测,“只要世家嫡系能上战场,就能被一家一家的拖垮,可是现下除了肖家,哪家肯有这样的胸怀?”

    成仁对黎豫的猜测嗤之以鼻,“老夫若是想一点点的消磨,何苦要谋划上这么多年,一战定胜负,不好么?”

    黎豫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一白,胡旗相较于大成乃游牧民族,地广人稀,子民稀少,本无与大成一战之力,只能动辄扰边,抢掠些粮食财物,但是在高人指点之下,借着降雨的天时,两河的地利,再加上朝内叛变的“人和”,就能挥师四十万南下,差点让大成覆灭!他没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先生竟然会这么疯狂,竟想着引番邦之力整肃内乱,再也沉不住气,焦急地问道:

    “照先生的意思,扶持胡旗南下与以世家弄权的大成朝廷打个两败俱伤,然后先生再出面收拾残局?可先生想过,万一这其中有变数、万一大成败得一派涂地、万一山河沦丧,这天下的百姓该怎么办?岂不白白成了胡旗铁骑下的亡魂。退一步讲,就算先生谋算万无一失,那也有无数百姓要面临灭顶之灾,先生于心何忍?”黎豫本就发着高热,浑身难受得紧,如今更被成仁的话引得异常难受,眼尾因着病痛和激动已经微微泛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仁不理会黎豫的诘问,面上皆是黎豫看不懂的情绪,“只不过,老夫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纨绔王爷,能一夫当关,守得下摇摇欲坠的平陵城,老夫也没想到,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能够在老夫的局里把水搅浑。”

    虽然成仁的后半句话中难掩对黎豫的欣赏之情,可黎豫这次却没有往日里难得得到恩师肯定的沾沾自喜,反而感到一阵阵恶寒,痛心疾首道:

    “先生,什么是小节?在先生心中国土沦丧是小节?百姓朝不保夕是小节?江山血染是小节?将士马革裹尸是小节?难道只有先生的信仰才是大义么?”

    成仁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老夫所做这一切,是为了将来大成有能力守疆拓土、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也为了以后无战且武将与文官平分秋色。所以,现在能为国牺牲,那些愚民、那些兵痞应该觉得死得其所。”

    黎豫不敢置信,成仁曾教他,为了安民守土可以不择手段,但他从来不知道,他所要守护的大成疆域、大成子民本身就可以作为牺牲的手段。黎豫突然觉得这些年来,他所信奉的、仰视的、崇敬的轰然倾塌,而眼前的恩师是那样的陌生,仿佛这些年来,从未真正看清他。

    黎豫眼见着成仁眼中放着难掩的光,知道再争论下去,也不会将人说服,只能苍白无力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恕学生不敢苟同,学生以为并非结果是正义的,那就可以默认过程和手段都是正义的。还有,学生从不觉得百姓的性命是小节!”

    成仁对这样的局面仿佛见怪不怪,只是看着黎豫额前的那块疤痕摇了摇头,然后对着黎豫摆了摆手,作送客状,“本以为你是个受教的,没想到跟你师兄一样榆木脑袋,看来老夫与你没什么可聊的,你去罢。回头把额上处理一下,这般不修边幅,成何体统!”

    平日里,聊到半晌被先生赶走乃是常事,可这次黎豫像是被抽了力气一般浑身疲软,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刚将手臂放在门闩上,又不死心地转身,张了张嘴唇,无力的问出一句:

    “在先生心中,到底是按照您的路重布政治格局重要,还是天下百姓重要?您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成就您举世无双谋国之才的美名,还是真想带大成走向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

    成仁没有被黎豫点破心思的恼羞成怒,反倒很是平静的叹息一声,“阿豫啊,这不冲突!”

    黎豫听了这话脸色瞬间煞白,苦笑一声,“方才先生问得第三个问题,学生现在有了答案,不换!”

    成仁看着黎豫蹒跚离去的背影,心中甚为遗憾,“刀锋虽韧,但无刀柄,不堪用啊。”

    黎豫从屋内出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刚走到院门口,银粟立马迎了上来,面上惊魂未定,似是发生了大事。

    “先生,出大事了,圣上驾崩,太子灵前继位,殿下派人上山传令,让先生忙完即刻下山。”

    “哦。”黎豫已经听不进银粟在说什么了,只大略听清事态紧急,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随着银粟向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还没出清虚观,众人便听到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先时还不真切,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这次为着防止遇刺,他们选了上山的大路,自然离开时也要从山门下山,随着距离山门越来越近,山呼海啸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远远地,黎豫就见到山路上布满了禁军士兵,旗帜蜿蜒飘摇,沿着长长的石阶,根本看不到尽头。黎豫定睛一看,那军旗上乃是朱雀营的标志,接着就看到一身轻铠的肖珏护着肖瑜顺着长阶向着山门走来,而肖瑜手中捧着的,乃是一道明黄圣旨。

    黎豫脚步一顿,听着那震天的呼声,脑中灵光一闪,迈开步子就往回跑,他片刻不敢耽搁,终于赶在肖瑜之前进了成仁的院落。

    黎豫因着身体不适,许久不曾这般活动,等停了步子,只觉头晕目眩、耳朵嗡鸣,胃中汹涌翻腾,猛咳一阵,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银粟被这一变故吓得不知所措,赶忙上前为黎豫顺气。

    “无妨,门外候着。”黎豫顾不上应付银粟,他努力平复了呼吸,并未再敲门,径直闯入房中。

    成仁正背对着黎豫,目光锁定在那张京畿水道图勘测图上,听到动静也不回头,“怎么又回来了?”

    “其实知道您在世的除了学生和师兄,还有太子!林相其实并非自甘堕落卖国求荣,而是心甘情愿入了您的局是不是?”黎豫心中不甘,“穆诀也是棋子是不是?”

    成仁并未转身,“士为知己者死,鸟为夺食而亡,有什么好奇怪的。”

    黎豫又问,“那当年学生那篇策略,真的是因为师兄觉得好么?那太子在您这十年的局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个尊师重道启用恩师的学生?还是与您一起谋篇布局的棋手?”

    “滚!”

    恼羞成怒?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黎豫看着成仁决绝的背影,再无奢望,毅然出了房门,“银粟,咱们挑小路下山,避开肖家和禁军。”

    祯盈十九年八月,成祯帝驾崩,穆诚以太子之尊于灵前践祚,翌日颁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将流落在江湖的前同平章事郁弘毅迎回朝中,重新担任因林氏获罪而空出的相位一职,并全权主理新帝的登基大典。

    朝野上下哗然,众人皆知郁弘毅曾于祯盈八年在登州任上落水身亡,没想到他还能起死回生!

    坊间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传闻说是郁相落水后,被一个农夫所救,后看破红尘才隐遁道观,新帝继位后,得到消息,派了世家珠玉肖瑜三顾茅庐,才重新请了恩师出山;也有传言,郁相是被成祯帝暗杀,太子顾念师生情谊才秘密将老师救下,直到登基,郁相才能重新回来。

    不过无论传言如何,底层的百姓还是欢呼雀跃的,因为他们知道,曾经的郁相是因为同情寒门,想要改革才被贬谪,如今郁相回来,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不过身在客栈的穆谦顾不上郁弘毅的传闻,他眼下只关心一件事,不是去瞧病的么,怎么回来之后,这小祸秧子病得更重了?

    第185章 诛心局(5)

    穆谦之所以着急催人下山, 主要因为大成旧例,先皇驾崩至新皇举行登基大典期间,各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 更不得擅离藩地, 一经发现, 立马以谋反罪论处, 随行者同罪。虽然穆谦是在贺寿返程的路上, 但新旧权力集团交替的档口,他不想当出头鸟, 更不能连累晋王府一众亲卫,是以等黎豫下了山,便即刻启程。

    再次启程,穆谦再也不肯上马车, 只道马车憋闷, 把马车留给了黎豫一人。

    黎豫自打回来, 整个人如丢了魂一般, 不言不语, 要么就睡着,偶然醒着时, 也不再读书、不再下棋, 只会坐着发呆。清虚观内退热的药倒是有奇效, 一副药下去, 高热立马就退了下来, 只不过黎豫身体底子已毁,加之旅途劳顿, 一路低热不断,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 睡着的时候总比清醒的时候多些。

    若放在先前,穆谦定然会不顾一切先将黎豫医好再走,另行上路也会充分考虑黎豫的身体状况,可现下他顾不得那么多,只能下令日夜兼程向并州赶,片可不敢停歇。一来,一行人生死全系于他一人,再者他有心克制,让自己有心不再理黎豫,保持着距离。

    一行人星夜兼程,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并州。在并州城外见到了带着边防军前来接应的赵卫和李守那一刻,穆谦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决定大部队在永宁镇扎营,停歇休整一日,翌日再启程赶往平陵城的府邸。

    穆谦以为终于能睡个安稳觉时,偏偏有不速之客打破了夜的宁静。穆谦听正初说得十万火急,不得已从榻上爬起来,打着呵欠、披着外袍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营房外,第一眼就看到了谢淳。

    穆谦看了看已经当空的明月,再看了看谢淳那副抖机灵的模样,当即火气上来,上去就是一脚。

    “谢淳,你他妈可不是第一回了,不在京畿好好待着,往北境跑,活腻了是不是!真以为胡旗退兵了,并州就安全了啊?”

    “诶诶,殿下,有话好好说。”谢淳说着就往引着他们进门的赵卫身后躲,“赵大哥,赵大哥,你拦着点啊。殿下先听我把话说完啊。”

    “听你说完?本王给你脸了?”穆谦见他还敢躲,那点起床气全被招惹起来了,一边追着谢淳踹,一边骂道:

    “上次本王怎么说的?再敢偷偷往北境跑,打断你的腿!来人,先把人拖下去赏二十军棍。”

    谢淳一见穆谦真生气了,赶忙把旁边的容成业拖到穆谦跟前,嚷道:

    “不能怪我,是他非要来的,容三你倒是说句话啊。”

    “殿下且慢!”容成业张开手臂将谢淳护在身后,然后开口求情道:“您别怪他,是臣冒昧,请谢淳相陪来北境的。”

    谢淳人机灵长相又讨喜,嘴巴也甜,去年在北境混了一圈,早跟边防军这些心直口快古道热肠的大老粗将士混熟了,一个个都拿他当小弟,赵卫也打心眼里喜欢他,赶忙打圆场。

    “殿下,现下先帝驾崩这光景,两个孩子从京畿大老远跑来,指不定真有事呢,您稍安勿躁,先听他们把话说完。要是真来浑闹的,我老赵第一个不放过他。”赵卫说完,在谢淳后脑勺亲昵的上呼噜了一把。

    “先进军营说。”穆谦到底给赵卫面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瞧了容成业一眼,“你早已领了差事,不该随着他胡闹。先帝在时护着你,皇亲国戚皆让你三分,以后没有这的日子了,收敛着些。”

    穆谦面上虽冷,但这话却是句实在话,听得容成业心头一热,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等四个人来到大帐,穆谦往主位上一坐,颇有一番要升堂的架势,“你们两个过来,谢枢密使和容国公知道吗?”

    容成业和谢淳对视一眼,谢淳不敢开口招惹穆谦了,只得拼命地给容成业使眼色。容成业倒是坦荡,“不知。”

    穆谦一努嘴,“行,那每人再记二十军棍。”

    “容三你他妈是不是傻啊!”谢淳听到这话,忍不住对容成业破口大骂。

    穆谦一瞪眼,谢淳一缩脖子,怂了。

    “说说吧,到底什么事?”穆谦这会子那点困意已经全没了,索性往椅背上一靠,饶有兴致地拿捏着两个少年,“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再加二十。”

    “殿下你怎么这样!”谢淳眼见着要急眼。

    容成业一把拦住谢淳,“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谢淳毫不犹豫,“你起的头,你先。”

    容成业点了点头,“那你们先出去。”

    谢淳将他那双本就不小的大眼睛瞪得更圆了,伸出手指不可置信般指着自己,“小爷冒着这么大风险陪你跑来,你要小爷出去?”

    “你不是自己也有话要跟殿下说么?”容成业一脸坦荡。

    穆谦见状,朝着赵卫使了个眼色,赵卫会意,在谢淳暴走之前,将人连拖带拽地拉出了营帐,留下谢淳的一句哀嚎还在帐中回荡:“容成业——你不仗义——”

    大帐中徒留穆谦和容成业两人,穆谦指了指旁边的行军椅,“有话坐下说。”

    容成业摇了摇头,然后开始脱外袍。

    要是从前的穆谦,见状肯定得跳起来阻止,可如今他早已不是从前的愣头青,做事已经独具章法,更有成熟男人的魄力,他蹙着眉看着容成业的动作,猜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容成业没有让穆谦久等,脱下外袍后,撕开内衬,从中翻出了两块明黄缎,看了看内容,取出一块道:

    “殿下,先帝曾有遗命,命臣务必寻得殿下,当面宣读一份圣旨,若殿下有意,则宣读另一份,殿下须得将两份遗诏同时接下,否则就当臣从未来过。”

    穆谦瞬间蹙起了眉头,他知道容成业得先帝器重,没想到连遗诏都给了他,“念。”

    “皇六子穆谦上承天命,敏而刚毅,功著德隆,民怀德畏威,着继承大统,钦此。”

    这从天而降的馅饼,若是砸在旁人脑袋上,肯定要高兴疯了,可穆谦此刻却高兴不起来,他深深吸一口气,确保自己没有幻听,然后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在圣旨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这老头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容成业仔细打量着穆谦,他没想到在滔天权势唾手可得的局面下,穆谦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面上连半分喜色都见不到,他只得拿出另一块黄卷,试探性问道:

    “殿下,可要念下一封?”

    下一封?穆谦将方才容成业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约摸着明白了先帝的意思,是否要皇位?若是要,那得再答应一件事!穆谦琢磨了半晌,也没想到能有什么是让先帝到死都放不下的。

    “殿下?”容成业见穆谦陷入沉思,忍不住出言提醒,“可以听了下一封再做决断的。”

    穆谦回过神来,朝着容成业点了点头。

    容成业轻轻咬了咬下唇,然后叹了口气,才道:“登州黎氏子黎豫心怀叵测、以庶代宗,着赐死,钦此。”

    “什么?”穆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容成业跟前,一把夺过黄卷,自己瞧起来。

    那黄卷上乃是先帝亲笔,与容成业所念一字不差!穆谦看后不由得将黄卷拍在了几案上,“先帝到死都放不下的,竟然是一个无官无职的黎豫,简直荒谬!”

    容成业不敢接话,低下头不敢看穆谦。

    这样的表情落在穆谦眼中便是心虚,穆谦笃定容成业知道内情,心思一转,“成业啊,太子已经于灵前继位,你这两份遗诏,可是会掀起腥风血雨的,这可做不得假啊!”

    容成业一听这话,急道:“殿下是疑臣假传圣旨?两份遗诏乃先帝当着臣的面亲笔所书、亲手所托,先帝待臣恩重如山,若非如此,臣也不会冒着容氏会被牵连的风险千里奔赴北境。”

    穆谦了然,容成业果然是知情人,“传位圣旨抛开不谈,本王想知道为何先帝非要他的命?”

    容成业眼神躲闪,“臣不知,先帝高瞻远瞩,所思所虑哪能让旁人知道。”

    “成业啊,你也知道黎豫与本王乃是过命的交情,没有他本王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你若不说明白了,你就不怕本王接了第一道圣旨,而毁了第二道么?”穆谦一改方才眉头紧锁,笑吟吟的瞧着容成业。

    容成业看到穆谦脸上的笑,脊背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是先帝遗诏,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此事你知我知先帝知,只要本王——”穆谦脸上笑意更甚,眼神突然冷了下来,然后在容成业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这事就只有本王知晓了,到时候本王拿着诏书继位,谁能奈何本王半分?”

    容成业虽然已经入朝,但到底被父兄护着,又被成祯帝捧在手心上,经历的事太少,当即被吓得脸色惨白,“你——你不能——先帝是有他的考量的!”

    穆谦冷道:“那还不快说!”

    第186章 诛心局(6)

    容成业咽了口口水, “因为黎兄,他,他是祸乱朝纲的命格, 他要不死, 大成早晚亡于他手。”

    “噗嗤”一声, 穆谦给气笑了, “命格?谁给他瞧的?你啊?”

    容成业和黎豫被软禁枢密院期间, 一直以为黎豫是酉时的命格,等黎豫身份被黎晗捅破, 容成业才知道当时那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就是让安国侯闻之色变的黎豫,也才确定黎豫根本不是生于酉时,而是生于戌时!

    结合当时给黎豫瞧得命局和大运,容成业越回忆越觉得心惊, 此事干系到大成国运, 若说出来, 黎豫定然性命不保, 他对黎豫有仰慕之情, 不想看着他身首异处,可若是瞒着, 威胁到的是大成的江山, 成祯帝自幼疼他, 他又觉得对不起亲舅舅。

    是以, 那段日子容成业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大理寺的案子办起来纰漏百出,在御前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虽然成祯帝病入膏肓, 日子久了也察觉了异常,在帝王恩威兼施之下, 容成业终于说了实话。

    现下容成业敢作敢当,“对!臣的四柱之术虽然稍逊于六爻,但远胜司天监那群庸才。黎兄的命格,少年大凶,但青年贵不可言,乃是登龙之格,届时改朝换代,是拦都拦不住的。”

    “哈哈哈哈!”穆谦仰天大笑,拿手朝着旁边营帐一指,“成业啊,你知不知道,你那位黎兄曾经在安国侯府水牢中把身体的底子毁了,后来又千里跋涉于北境和京畿之间,早就年命不永,御医断言他活不过今年,你跟本王说那个病秧子要改朝换代?”

    穆谦面上嘲笑,嘴上嘲讽,但他心中并不轻松。他明白成祯帝作为一代帝王,但凡有一点江山易主的萌芽,成祯帝都会穷尽手段将其扼杀于摇篮。纵使现在瞧起来有多么的荒谬,临终之前的帝王,都是不敢赌这个万一的。更何况,提出这个可能的,还是术数之才无人能出其右又颇得他信赖的容成业。

    容成业并未理会穆谦的嘲讽,只是实话实说道:

    “照命理来看,黎兄现下走枭印夺食的墓库运,今年虽凶,却无性命之忧,但明年三刑具在,熬不过明年是可能的,但他一旦过了明年的死劫,那就是飞龙在天了,到时候为了夺权,又起兵燹,岂不祸国殃民,殿下不能怪舅舅防患于未然。”

    穆谦蹙着眉头,一方面,他恨着黎豫,恨他害死了穆诀,恨他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期盼着黎豫能活下去。

    “殿下,这遗诏,您接是不接?”容成业将两份明黄卷捧在手上,殷切地瞧着穆谦。

    若是从前的穆谦,定然会被传位圣旨吓到魂飞魄散,为防新帝记恨,恨不得连见都没见过,能躲多远算多远。

    可现下的穆谦,权柄在手杀伐果断,有功勋在手,得北境百姓爱戴,更与新帝有前嫌,如此炽手可热,若不主动反击,迟早也会被新帝清算,遗诏在手,就有了名正言顺的一争之力。而第二份圣旨,于他而言,心中记恨着黎豫,更是没有理由拒绝。可穆谦面对着两份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圣旨,却迟疑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接下来,然后顺便把容成业纳入麾下,无他,成祯帝临终能让容成业来找他,定然是做好了让两人互相照应的打算;可直觉却让他忍不住想要拒绝。

    犹豫半晌,穆谦决定先将容成业的示好收下,没有着急接遗诏,而是走上前去拍了拍容成业的肩膀。

    “成业,上次在京畿,若非你及时示警,本王这血光之灾是逃不过去了,虽然受了点伤,但到底保住了性命,这份恩情,本王一直记着。算算日子,你跟本王前后脚进了并州,肯定是快马加鞭一刻也没停歇,这样,先让老赵带你下去休息,咱们也不急在这一时,本王相信你是个知道分寸的。”

    容成业略一沉吟,决定还是把烫手的山芋丢给穆谦,将两份圣旨向穆谦面前捧了捧,“舅舅临终所托,让务必将两份圣旨交到您手上,至于如何决断、何时决断,臣不敢置喙,更不会妄言,请殿下放心。”

    等谢淳进入大帐时,穆谦托着腮,紧锁着眉头,一副愁苦的模样,看得谢淳不禁也皱眉咧嘴起来。

    “你咋没跟着一起去休息?”穆谦还沉浸在容成业带来的消息中,一时忘了跟两个私自出京的倒霉孩子计较。

    没了外人,谢淳也不再跟穆谦见外,凑到他跟前,贱兮兮道:

    “六哥,你咋一副倒霉样,让妞给甩了啊?”

    “嘿!你个小兔崽子!”穆谦说着伸手就拧上的谢淳的耳朵,“本王还没跟你计较,容成业没手没脚啊,让你陪着你就来?这么敏感的时候,还敢乱跑!”

    “诶诶,六哥别恼,别恼啊。”谢淳护着耳朵装相,不敢再招惹穆谦。穆谦方才的话说得交心,谢淳也压下了玩闹之心,正色道:

    “六哥,刚才说我爹不知道我来是骗你的,容成业是瞒着家里的,我没有。”

    穆谦揉了揉眉心,知道如今穆诚继位,谢家一直旗帜鲜明的支持穆诣,在这个档口上,日子肯定不好过,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谢淳的脑袋,示意他说下去。

    谢淳低下头,闷声道:“我爹让我把巡城司的军职辞了,然后来找你,让跟着你历练历练。”

    穆谦心头一沉,莫非谢家要出事了?穆诚动作这么快?穆谦知道虽然同为世家子弟,谢淳比起肖玥要宽厚,但政治敏感性远没有肖玥强,此刻也不敢表露分毫,只道:

    “那还算懂事,谢枢密使既然让你来了,你就安安稳稳待在北境,你先去歇着,赶明儿本王跟老赵说,让他以后办差带着你。”

    谢淳咬着唇点了点头,刚走到大帐门口,又折了回来,迟疑半晌才鼓起勇气问道:“六哥,我爹和大哥会出事是么?”

    谢淳那略显受伤又带着点希冀的眼神刺得穆谦有些难受,他虽然政治敏感性不如黎豫,但好歹也在权利中心沉浮过,穆诚虽然耳根子软又宽厚,但对待政敌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穆谦明白,谢峻将谢淳遣来北境,全是一片爱子之心,谢家力挺穆诣,谢湛宦海沉浮多年,肯定是摘不出来了,但谢淳还有的救。无论是为着谢峻这份慈父之心,还是为着自小跟谢淳一起长大的情分,穆谦都会将谢淳在北境好好安置。

    穆谦不想把残酷的现实讲给谢峻,但也不想编织谎言来骗人,只是略显无力的回了一句。

    “本王也说不好。”

    谢淳倒是没有强求,轻轻咬了咬下唇,又问:“黎先生在么,我想见见他。”

    谢淳还要半句没说出口,你们都喜欢粉饰太平,都喜欢掩盖真相,可黎先生不会,纵使事实有多让人难接受,只要黎先生肯说,他都会如实相告。

    穆谦将手指在几案上扣了两下,暗叹谢淳倒是会找人,本想着黎豫那个病秧子未必能见他,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道:

    “你先去休息,明日得空,本王安排你去见他。”

    穆谦被两个不速之客搅了好梦,所议之事亦非小事,他踌躇良久,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时,终于有了点困意,本想着回营帐眯一会儿,待天大亮时再启程赶往平陵城,没想到刚躺下就又被扰了起来。

    “殿下,快起来,出事了!”赵卫人还未到,但那大嗓门已经快把营帐顶子给掀了。

    穆谦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从榻上爬起来,压着脾气道:“又怎么了?”

    “小苏子打上门了!”赵卫大大咧咧进了营帐,身后还跟着拦不迭又无可奈何的银粟。

    “小苏子?”穆谦一脸懵,“哪个小苏子?”

    “苏淮啊!”赵卫脸上倒是不显慌张,反倒还带了点兴奋劲儿,一边伸手比划着,一边道:

    “带了乌压压一大片人呢!都是从前咱们一起打仗的禁军兄弟,说是不进城只找人呢。”

    赵卫正说着,听到动静的容成业和谢淳已经相约进了营帐。

    穆谦看了一眼两人,没想到还接了个烫手山芋,“人在哪儿呢?”

    “在并州城外官道上扎营了,小苏子派人送了帖子来给殿下。”赵卫说着,把拜帖送到了穆谦手里。

    穆谦接过了一瞅,然后朝着两个少年嘲笑道:“襄国公家容三公子和护国公家谢二公子果然身份贵重,乍一出京,新帝颇为挂念,遣了禁军来迎两位回京畿呢!”

    容成业听了脸色一白,谢淳也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们紧赶慢赶,没想到后面竟是一路追兵。

    穆谦走到容成业身边,认真问道:“成业,照实说,昨夜之事,新帝知道么?或者有可能知道么?”

    容成业思索片刻,笃定道:“应当不知,先帝曾千叮万嘱,不可走路分毫风声。”

    “两个小兔崽子回营帐补觉去。”穆谦心中有了底,随即朝着容谢二人吩咐一声,然后从衣架上取了外袍,往胳膊上一放,“老赵,点上你的人,咱们去会会子澈。”

    第187章 诛心局(7)

    “得令!”赵卫应了一声, 出营帐去集合队伍了。

    穆谦却被谢淳扯住了袖子,谢淳稚嫩的鼻尖有点泛红,“六哥——”

    穆谦伸手在谢淳额前的呆毛上揉了一把, 知道他惊魂未定, 不由得放软了语气, “小孩子得多睡觉才能长高, 快回去。”

    然后又给了惴惴不安的容成业一个安心的眼神, 这才出了营帐。

    苏淮跟边防军是老交情,又是从祯盈十七年就跟着穆谦的老部下, 是以穆谦和赵卫两人心中有底,并不着急应对。两人骑在马上,缓缓前行,赵卫稍微落后穆谦半个身位, 后面紧跟着仲城和银粟, 与跟随的一众兄弟拉开一段距离。

    “殿下, 小苏子那边我瞧着是敬着殿下的。”赵卫见穆谦面色并不轻松, 忍不住开口劝道:“若是换了旁人, 早就仗着禁军身份在并州横冲直撞了,前些年咱们见得太多了, 哪里像小苏子这样, 老老实实候着。殿下若是还不放心, 咱遣个人去平陵城把小戍子喊来, 他俩从前打仗时就腻一起, 小苏子最听小戍子的话了。”

    “这倒不必,子澈这边是识大体的。”穆谦用腿轻轻夹着马腹, 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本王是觉得, 京畿这次让子澈来,这人挑的真是妙啊。”

    赵卫挠了挠头,苦着脸,“殿下,你跟黎先生待久了,咋也学了他那套弯弯绕绕去了。”

    穆谦知道这群打仗的糙汉子不习惯京畿那群弯弯绕,索性直言道:“方才你说来得都是从前一起打仗的禁军兄弟?”

    赵卫虽不解其意,仍应道:“啊,没错啊。”

    “有多少人马?”穆谦问。

    赵卫眨了眨眼,捉摸了一会儿,“得千把号人。”

    穆谦又问:“边防军有多少驻军。”

    赵卫来了精神,“咱边防军上上下下加起来十万有余呢!”

    穆谦朝着赵卫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又把手拖到下巴上,作牙疼状,“这就是让本王头疼的地方了。”

    赵卫一听这话不干了,拿着马鞭指着远处,咧着大嗓门,“他们成不了气候,估计连着并州的山匪都不放在眼里,您头疼啥啊。”

    “若真起了龃龉,让你跟他们打,你下得了手么?”

    “真打啊?不能够吧,小苏子他好意思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赵卫瞬间被灭了气焰,面上尽是为难之色,“而且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不大好吧。”

    穆谦耸了耸肩,“这就是京畿这群王八蛋的阴险之处,让子澈带人来,明显就是拿捏本王来了,知道本王得顾念着从前的情分,不会刀兵相向,更不会让子澈为难交不了差事。”

    赵卫这才从方才老友到来的喜悦中清醒过来,骂道:“当初胡旗南下的时候,不见这群人献计献策,怎么一到了坑自己人上,他们就那么多主意呢!殿下,那怎么办,总不能真把谢淳那娃娃给他吧?”

    穆谦听出来赵卫话语中对谢淳的回护之意,笑了起来,“怎么办?凉拌呗。”

    “诶诶,殿下你什么意思啊?”赵卫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他发现,晋王殿下虽然还是从前那个谦和宽厚义薄云天的穆谦,但处事却跟黎先生越来越像了。

    穆谦没理会这个问题,突然勒了勒缰绳,转头不经意问道:“赵大哥,若是祸起萧墙,若北境和京畿免不了一战,若天下再起了战火,那该如何?”

    赵卫虽憨,但绝不傻,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明白了眼前这位主子存了登龙之意。赵卫没有丝毫迟疑,他们一众兄弟跟随穆谦出生入死,穆谦有德有才,更待他们亲如兄弟,跟着这样的主子,自然比京畿那些个玩弄人心的强多了。

    赵卫面上皆是毫不迟疑的坚定,“那我等必将誓死追随殿下,绝无二心。”

    北境边防军素来一条心,赵卫的意思,显然就是整个北境边防军的意思,得了这一句,穆谦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苏淮一行人在官道上驻扎,念着过去跟边防军一起并肩作战的情分,更念着曾是穆谦的手下,不等到城内的回应,不肯踏入并州一步。

    穆谦倒不拿乔,直接带着人上了官道,不一会儿就见到了就地休整的禁军。穆谦搭眼一看,悉数是巡城司的兄弟,一个个都是熟面孔,难怪赵卫之前如此兴奋。

    穆谦上次回京,没了禁军统领的军职,只是为着祝寿,苏淮与他相处机会不多,如今见了穆谦,当即喜形于色,全然忘了他是领了皇命来拿人的,直接扑上去就是一礼,“殿下!”

    穆谦从风驰上优哉游哉地跳下来,把人搀起来,朝他努努嘴,玩笑道:

    “子澈,这么大阵仗,你知道本王胆子小。”

    苏淮一听变了脸色,惶恐跪下道:“殿下恕罪,属下跟这帮兄弟也是上命难违,迫不得已才来了并州。”

    穆谦见状,心下稍定,知道苏淮未必倒戈,捧腹大笑,对着赵卫一指苏淮,“瞧瞧,本王开个玩笑,子澈当真了。”

    苏淮的话间接证实了穆谦的猜测,赵卫知道穆谦虽然面上笑得爽朗,但心中并不轻松,他上前一步将苏淮从地上拽起来,往他肩膀上一揽,热络道:

    “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你这么多礼,给殿下都整得不自在了,走走,咱们先进城再议。”

    穆谦亲自出城,完全没给苏淮宣读上意的机会,苏淮也非常默契地跟着两人进了并州。

    一路下来,三人边走边聊,苏淮倒是一点也不遮掩,将京畿的情况尽数说与穆谦。如今政事堂主位空悬,新帝迎了前相郁弘毅回京主持大局,肖道远右迁至枢密院任枢密使,肖瑜继其父参知政事位,同时提了容含章入政事堂,由肖珏继任禁军统领一职。而谢峻则因贪污受贿一事被革职,不过其子谢湛仍在巡城司。

    穆谦一边听着苏淮讲京畿之事,一边仔细观察,见苏淮并未倒戈,终于放下心来。

    “新帝继位,肖若素未及而立之年拜相,这在大成史上算是头一遭了,肖沉戟手握禁军,这肖氏一门煊赫一时,了不得,了不得。”穆谦叹息一声,又问:“肖沉戟派你来的?”

    苏淮叹息一声,“令自然是大统领下得,但听说人是其兄肖参知挑的。”

    “这厮果然是个蔫坏的!”穆谦忍不住暗骂一句,想到也就黎豫这种同样蔫坏的,才能治得了肖瑜!

    “子澈,咱自家兄弟,本王也不瞒你,这容成业对本王有恩,本王还欠了他姐姐的一份情,至于谢淳呢,你也知道,自小跟着本王一起浑大的,本王待跟他的情分不比跟康王少,这两个人本王都没法给你。”

    苏淮拱手道:“殿下容禀,昔年在大败胡旗庆功宴上,属下曾言,愿禁军与边防军亲如一家,永不针锋相对,没想到今天形势所迫,竟然带着禁军兄弟来逼迫殿下,来为难边防军的兄弟,属下实在有愧。此行,就当属下能力不济,属下愿将两个人的事一肩扛下。”

    穆谦没想到苏淮有这样的心胸,苏淮待他有义,他自然不能坑自家兄弟,“人本王不能给,但是本王也不能看着你回去交不了差事,再连累你苏家满门。”

    这话不说还好,穆谦没想到苏淮立马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殿下,苏淮本就是家门庶出,不得家主之心,常年受嫡系打压,恨不得将苏淮除之后快,此事他们定然能将自己摘干净,殿下不必忧心。”

    穆谦明白,苏淮这是彻底让苏家伤透了心,如此,他就更不忍心把人推出去平事了。

    “子澈,你莫要早下定论,北境路途遥远,咱们还有时间从长计议。”

    苏淮明白这是穆谦的一片爱重之心,当下也不再争辩,突然想到什么,想开口跟穆谦说,可犹豫半晌又把话咽了回去,一副纠结模样尽数落入穆谦眼中。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方才那些交心的话都能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只是想起一桩事,殿下既然问了,属下便照实说,不过殿下只当做一乐就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淮也不好再瞒,只当做笑话一般说道:

    “属下在北上时,曾与肖参知迎郁相回京的队伍相遇,肖参知曾告知属下,若请不回两位国公府的公子,那将黎先生请回去也是一样,新帝那边,由他去说项。”

    苏淮将此事说出只图一乐,穆谦连容成业和谢淳都不会给,更别说黎豫了,苏淮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肖瑜在痴人说梦。

    “这不胡闹么!”还没等穆谦发话,赵卫先不干了,听说这次殿下将黎先生带回来,赵卫跟一众团练使欢喜了许久,现下京畿竟然来要人,当即就要让穆谦表态,“殿下,你说是不是!”

    穆谦听了这话,低着头犹豫了半晌,然后咬了咬牙,“好,就依肖若素所言,子澈,本王将他给你,你带回去复命吧!”

    第188章 诛心局(8)

    “殿下?”赵卫坐不住了, 一下子站起来,惊奇地瞧着穆谦。若是旁人,可能会觉得穆谦身为上位者, 有自己的考量, 可他是跟着穆谦和黎豫经历过胡旗南侵之战的人, 知道二人之间是能为彼此牺牲的情分, 说什么也不肯相信穆谦愿意把黎豫送出去, “怎么能拿黎先生去换那两个小兔崽子呢!”

    苏淮也仿佛没听清穆谦的话一般,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鲜有知道穆谦和黎豫起龃龉的人,但是那日在黎氏祠堂,眼见着穆谦对黎豫处处维护,又毫不犹豫带黎豫离开京畿, 以为两人早已冰释前嫌, 完全不明白穆谦现下在唱哪一出。

    穆谦没有接话, 更没敢看两人, 他正被自己的心中的矛盾折磨着。他与黎豫隔了杀弟之仇, 更有相负之恨,还有先皇遗诏横在中间, 他自己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 以泄心头之恨。他给了黎豫药方, 也写了断交之信, 可他没有得到报复的快感, 反而变得愈来愈烦躁。他想把黎豫抓回来禁锢在身边,好好折磨他, 可每次见到那人惶恐又无助的眼神,他总是会心软, 再加上那一夜肌肤之亲,穆谦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快要疯了。

    穆谦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但凡事涉黎豫,他就会变得无所适从。聪慧如他,绝对不会对新帝坐以待毙,最好的办法就是接下先帝遗诏,可他对黎豫下不了手!眼下既然肖瑜要人,索性就随他去了,是生是死,就看黎豫自己的造化!

    苏淮见穆谦半晌不说话,只当他话出口就后悔了,忙打圆场道:“殿下这玩笑开得,属下都要当真了。”

    穆谦回神,淡淡道:“没开玩笑,子澈远来并州辛苦,先带着兄弟们下去休息,回头本王把人给你。”

    穆谦说完,不等两人反应,自顾出了营帐,似是怕被追问一般,走得极快,留下赵卫和苏淮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两日后,苏淮启程返京,这才知道为什么穆谦肯把黎豫交出来,原来黎豫早已病入膏肓,一日之中,除了服药的时候基本都在睡着,留在身边已然不能出谋划策了。

    苏淮皱着眉头看着马车中昏睡的黎豫,想跟穆谦说什么,但到底守着对黎豫的承诺,没有开口,只是觉得黎豫额头上那个榆钱大小的伤疤越来越刺眼了。

    苏淮不敢再看黎豫的惨状,当即下令启程。他顾念着从前战场上的情分和黎豫对他的照顾,不似来时那般策马狂奔,每日控制着马速往京畿走,尽量让人少受一些颠簸。

    穆谦解决掉一个烫手山芋,本以为的如释重负没有到来,反而不自觉地日夜悬心胡思乱想。穆谦整个人莫名的暴躁起来,惹得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连一贯放肆的谢淳都躲得远远的。

    谢淳和容成业跟穆谦进了平陵城,被安置在知州冯吉的宅邸。虽说那日穆谦同意让两人在北境领个差事,但一连几日过去,也没个动静。谢淳是个闲不住的,没事就拉着容成业在知州府闲逛。

    “容三,你想去边防军大营不,那里比冯知州这宅邸大多了,有一群豪爽的士兵大哥一起玩,能跑马,还能吹塞北的风。”

    容成业早就对战场心向往之,被谢淳一说就心动了,但他好歹早已入朝,知道分寸,按下心中悸动,拒绝道:

    “虽然想去,不过咱们还是先耐着性子等等,晋王殿下这几日心情不好,咱们别撞枪口上。”

    这话在理,谢淳知道穆谦宠他,可他现下当真不敢放肆,不为别的,他六哥这几天脸一直阴着,他可不敢去触霉头。

    谢淳跟容成业在回廊中越走越无聊,随手掐了一朵花,一片一片扯花瓣玩。

    “也是,放着谁,少了黎先生这么个助力,心里也痛快不了。”谢淳说完,突然贱兮兮凑到容成业跟前,玩笑道:“你发现没,晋王殿下那脸色难得看的,就跟媳妇儿跟人跑了似的。”

    其中内情,容成业知道的比谢淳多,但他明白其中利害,稍有不慎就会翻天覆地,是以对那晚之事守口如瓶,只就着谢淳的玩笑冷哼一声,还没开口,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哀嚎。

    “哎呦,我的谢二爷,你怎么把下官的凤尾兰给掐了。”冯吉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打远处走来,“为着能在并州种活这几株凤尾兰,下官可是花了大功夫,可不兴你这么糟践的。”

    谢淳这才发现,方才随手掐了的花乃是凤尾兰,再加上冯吉号丧似的抱怨,让他颇为尴尬。

    随着冯寺一起前来的青年很是乖觉,温和一笑,劝道:

    “知州莫慌,花落成泥更护花,更何况这枝凤尾兰生得有些密,也该修剪了,这位公子算是歪打正着。”

    冯吉一听这话,再仔细瞧那植株,几根花枝紧紧挤在一处,相较于旁的花枝,这几枝明显发育欠佳,这才又露出笑脸,“雁之所言有理!”

    青年闻言温润一笑,然后朝着谢淳和容成业颔首示意。

    容成业不识其人,问道:“不知这位是?”

    冯吉赶忙给双方引荐,“这是黎贝玉,字雁之,登州人士,由登州察举进京的太学生,因着北境三州重建,自请来了北境,现在在并州效力。”

    说罢又给黎贝玉介绍两人,因着彼此互不熟悉,微微点头后各自离去。

    待冯吉和黎贝玉走远,谢淳回头望了一眼,这才意味深长的看向容成业,“这个黎雁之,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眼熟?”容成业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京畿他这一挂的不多。”

    “笨啊!他登州来的,黎先生也是登州来的,同样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你就没在他身上发现点黎先生的影子?”

    就着谢淳的话,容成业回头瞧了一眼,“诶,不说不觉得,这么一说,他举手投足之间,还真有点黎兄的意思。”

    谢淳一脸得意,“而且,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容貌上多多少少会有些相似的特质。”

    “不过,我总觉得黎兄的仪态是积年下来刻进骨子里的。”容成业皱着眉头,盯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这黎雁之嘛,给人感觉怪怪的,像是在端着。”

    谢淳伸手在下巴上挠了两下,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说把他送到殿下身边咋样?”

    容成业被谢淳大胆的想法惊掉了下巴,嫌弃道:“谢二,你长没长脑子?晋王殿下是丢了谋士,不是美人,不是找个长得像的就能解决问题!”

    容成业心中暗叹一句,纨绔就是纨绔,这谢二不愧是跟着康王和赵王世子一起浑大的,领了军职也改不了秉性!果然,不是随便一个纨绔都能跟晋王一般改邪归正的!

    可让容成业没想到的是,没两天功夫,真在穆谦身边见到了黎雁之,而且能明显察觉到,穆谦心气比前两日顺多了。

    *

    另一边,苏淮回程的路走得极慢,无论是因着旧日的情分还是肖瑜的吩咐,苏淮对黎豫都不敢怠慢,三餐及汤药都亲自经手。而黎豫则时醒时睡,每日醒着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

    进了雍州地界,黎豫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正当苏淮担忧黎豫可能一睡不醒时,黎豫却奇迹般地神色清明起来。

    黎豫醒来,见到苏淮先是一愣,然后才苍白着脸色微微一笑,“子澈也来并州了?”

    苏淮听了这话心中一痛,原来黎先生还以为自己身在并州,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笑着岔开话题,“先生睡了多日,终于清醒,想来这病要大好了。”

    黎豫虽然在病中,可依旧敏锐,登时察觉了苏淮的异常,然后环顾一下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马车之中,“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黎豫眼中皆是不容回绝的探寻,苏淮见瞒不住,只得将残酷的现实和盘托出,然后苦笑着劝道:

    “先生,殿下许是想着京畿有名医,能治好您的病。”

    黎豫以为他将情绪掩饰的极好,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衬在苍白的面容上,更显凄凉,“是啊,京畿都是好大夫。咱们现下走到哪里了?”

    苏淮强忍住心下的悲痛,配合着黎豫笑道:“进了雍州地界三日了。”

    “哦……”黎豫将眼神看向窗户,似乎想透过那紧闭的车窗眺望远处的景色,“子澈,我……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再歇一会儿。”

    苏淮不忍再看黎豫的失落之情,逃跑似的下了马车。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配合的天衣无缝的两个人要分道扬镳,为什么黎先生为殿下掏心掏肺,却要被抛弃。

    空旷的马车内只剩下黎豫一人。

    那日在水牢中的寒冷刺骨很痛,从前被一封檄文毁了名声很痛,萍姐姐于眼前自刎而亡很痛,先生的决绝和癫狂让他信仰崩塌很痛,旧疾复发命不久矣很痛。

    可这些痛加起来,都敌不过此刻的心痛,原来,穆谦真的不要他了,一点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他了。原来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以后,也被穆谦抛弃了。

    霎时间,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溢出。

    第189章 诛心局(9)

    后来的日子, 除了汤药,黎豫每顿也就勉强吃些米汤,再多了就开始止不住的干咳犯呕, 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苏淮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 只想着等进了冀州, 再寻名医为黎豫瞧瞧。

    进了冀州地界, 还未进城,就被横在路上的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马车周围站了两排持刀侍卫,而马车的主人架子极大,禁军当前也不下车相见。

    苏淮在京畿日久,见惯了讲排场的亲贵, 估摸着眼下这情景不好惹, 勒住马缰绳, 抬手止住队伍, 率先扬声道:

    “尊驾何人, 为何拦住禁军去路?”

    一名持刀侍卫首领回道:“我家主人有请谢二公子入府一叙。”

    “这……”苏淮面上为难,这谢二公子已经被留在北境了, 他又不好直言。

    正在苏淮踌躇之际, 那马车上的人坐不住了, 直接掀帘跳了下来, 向前走了几步, 扬声道:“谢二,从冀州走也不说来瞧瞧本世子, 难为本世子每次进京都给你带好玩意。”

    苏淮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赵王世子穆谚!两人虽然曾在北境战场上见过, 却无甚交情。

    穆谚在京时,因着不入朝,闲散自在,连秦王和晋王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苏淮区区一个指挥使。他直接无视苏淮,冲着马车走去,边走边嚷:“谢二,快滚下来!装什么相!”

    苏淮见状,赶忙下马,紧走两步拦在了马车跟前。

    “世子殿下!”

    穆谚到了冀州就是土皇帝,日子比在京畿还舒服,好久没人敢逆他意思,当即不悦道:“苏指挥使,本世子就请谢二公子去府上住一日,不会耽误你入京交差的。”

    苏淮想了想,走上前去,压低声音,简单两句说明车上的人不是谢淳。

    本以为穆谚能就此作罢,没想到穆谚一听来人是黎豫,更要一见。穆谚不顾苏淮的阻拦,纵身一跃跳上马车,等掀开帘子看到重病不起的黎豫,颇为尴尬地站在马车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考虑到黎豫身份特殊,穆谚最终把人请到了他在郊外的别苑,并且延请名医医治,奈何一众名医皆兴冲冲来又垂头丧气的走了。

    穆谚不死心,追出去抓住一个问道:“怎么就药石无医了?他可不能死,还得给我家儿女启蒙当先生呢!”

    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长须,为难道:“本来他年轻,就算伤了底子,慢慢将养也还有几年好活,遇上圣手说不定能保他一二十年。”

    穆谚一头雾水,“那就治啊,要什么名贵药材,赵王府又不是拿不出来。”

    “关键是他现在是血瘀气滞,根本就无法进补。”老大夫说完,见穆谚还是一脸懵懂,又耐着性子道:“老朽打个比方说,公子的身子就跟个筛子一样,水浇上去立马漏个干净,再多的名贵药材也补不进去。再加上他现在忧思郁结,根本没有求生意志,殿下就别再为难老朽了!”

    穆谚自幼身体康健,极少与医者打交道,对医学从不上心,老大夫一番话,他只听懂了个“没有求生意志”,不免心下狐疑,这黎豫到底怎么了,从前被檄文诋毁到声名尽毁也没见他要死要活的。

    穆谚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黎豫卧房外,苏淮正端着空药碗出门,穆谚朝着门内指了指,苏淮朝内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穆谚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黎豫人已经醒了,正依靠在床头,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一轮圆月,见到穆谚进门,这才缓缓回神,朝着他颔首致意,礼貌一笑。

    “叨扰殿下了。”

    明明是自己把人请上门的,这人还真是有意思。穆谚心中嘀咕一句,拖了一个圆凳,往榻边一放,自顾坐下来。

    “先生客气,本想着把谢二邀来玩两日,没成想却惊着了先生,是本世子的不是。不过,苏子澈那边本世子已经打好招呼了,他愿意在冀州休整一两日,这别苑清净,先生大可放心在此休息。”

    黎豫闻言,这才有心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

    穆谚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先生莫怪,这别苑条件虽比不得赵王府,但比起那乌烟瘴气的地方适合将养。”

    “乌烟瘴气?”黎豫一时没反应过来。

    穆谚也不藏着掖着,略显无奈道:“新帝继位,先皇那些留京的兄弟都出京就藩了,父王就带着京畿那一大家子来了。我大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黎豫闻言明白了大概,自打穆谚出京,他那个庶出大哥在京畿出尽风头,这会子跟着赵王来封地,少不得要在新府邸作妖,穆谚被挤兑想从前的兄弟谢淳、不愿意在王府居住,也能理解了。

    黎豫在穆谚那个庶出大哥身上,多少能见到点黎晗的影子,有点小才,却刚愎自用,不能容人,而且为人虚伪,故作谦逊,实则丝毫听不得谏言,穆谚这种直肠子,与这样的人斗,是注定要吃亏的,现下穆谚跑出来也算聪明。

    “殿下稍安勿躁,莫要争一时长短,当忍则忍。”

    穆谚一听要忍,当即就是一个白眼,“本世子是懒得搭理他们,要不是为着延儿和红伊,本世子玩死他们。”

    黎豫忍俊不禁,穆谚纨绔出身,的确是有些折腾人的小手段,现下能为着两个孩子按下脾气,着实难得。

    正说着,屋外传来了一个奶娃娃的声音,“爹爹——爹爹呢?”

    “爹爹见客呢,延哥儿先自己睡好不好?”

    “不要,要爹爹。”

    听着屋外的动静,穆谚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扬声道:“把延哥儿抱进来吧。”

    乳母听到动静,抱着孩子进了屋。穆延一见穆谚,立马朝穆谚张开了小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抱抱——”

    “好,好,爹爹抱抱。”穆谚说着把穆延接到了怀里,然后给了乳母一个眼神,示意她出去,然后对着穆延道:“延儿,叫先生。”

    穆延赖在穆谚怀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眼神里有些迷惑,瞅了瞅黎豫,又看了看穆谚,然后把手指含在了嘴里,不想开口叫人。

    穆谚是真宠孩子,把穆延的小手从嘴里拿出来,掏出帕子擦去口水,才柔声哄道:“你瞧瞧他,从前你还腻在人家怀里不肯出来,现在就认不出来啦?”

    穆延又似懂非懂地瞅了黎豫一眼,然后把小脑袋转向穆谚,小手抓着他前襟,这会子的小孩子开始认生了,撅起了小嘴表示不满,“爹爹——”

    看到穆延机灵又可爱的模样,黎豫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心酸,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死在自己手上的,若是穆诀还在,他也不必寄人篱下。

    穆谚不知道黎豫心思转了几转,只是把孩子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逗着,“爹爹好不容易给你骗了个先生来,你若再不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唔——”穆延不过一岁多,还听不太明白爹爹话里的意思,但还是顺从用小奶音唤了一声,“先生——”

    这不带任何杂质的童音听得黎豫心中更为愧疚,忍不住低下头来,“不,不,黎某区区残躯,教不了小殿下什么了,实在受之有愧。”

    这话勾起了穆谚的好奇,更让他想到方才那老大夫的话,不禁问道:“方才大夫说,先生存了死志,这是为何?可是穆谦那厮薄待了先生?”

    “不是,是黎某有负于晋王殿下。”黎豫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觉得也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索性直言,“更有负于世子殿下和小殿下。”

    “这是何意?”穆谚把奶娃娃往怀里抱了抱,直觉告诉他黎豫有事相瞒。

    黎豫索性和盘托出,将年少时欲以无用亲贵换江山社稷的策论被肖瑜拿去政事堂,继而间接导致穆诀之死的事和盘托出。他没有提那篇策略是由郁弘毅引导所写,更没提郁弘毅在促成此事中发挥的所用,此刻他只想一个人把事情背下来,然后自虐般怀着众人的恨意离去。

    “黎某如今残命一条,若是殿下想取,黎某也绝无二话,到底是黎某年少妄言,才致使殿下痛失所爱。”

    穆谚沉默良久,又问:“你与穆谦反目,仅为此事么?”

    “说到底,是黎某对殿下不够信任,还误会了他通敌。”黎豫每每想起与穆谦的龃龉都心如刀绞,如今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将旧事提起,“是黎某对不起你和晋王殿下。”

    “始作俑者是你,这事你脱不了干系!”穆谚狠狠地瞪了黎豫一眼,而后才道:“可是若你想将此事全背下来,也未免太过看重自己,本世子虽不入朝,也知道东西两府关系错综复杂,且相互掣肘。穆谦就由着你把锅全背了?他脑子是被驴踢了么?”

    穆谚能想到的,黎豫知道穆谦也能想到,可穆谦不愿意原谅他,一桩事算在他身上和几桩事都算在他身上有什么差别呢?

    第190章 诛心局(10)

    黎豫苦笑道:“发生的事情太多, 误会太多,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小小的穆延意识到自己爹爹不似先时温和,拿着胖乎乎的小手拽了拽穆谚的衣襟, 穆谚怕吓着孩子, 纵然觉得生气, 也不好再发作, 只耐着性子回道:

    “一两句说不清, 那就一二十句,再说不清那就一两百句, 话总能说清楚的,就看你想不想说了。”

    黎豫有些沮丧地垂下眸子,“他现在哪里肯听我说这么多?”

    “平心而论,穆谦真不是个小气的人, 纵然一时心里不痛快乱发脾气, 过一阵子气消了, 就没大事了。你要不再试着跟他沟通一下?”穆谚给怀里的娃娃顺了顺毛, 看着乖巧懂事的儿子出神半晌, 这才又斟酌着辞句劝道:“大夫说你的身体状况,呃——不太好, 先生也不想留下遗憾吧?”

    黎豫捕捉到了穆谚眼中稍纵即逝的怅惘, 明白他是怀念故人了, “殿下可是遗憾未向康王殿下明言?”

    “也说不上遗憾, 有时候在想, 可能跟他坦白后连冤家都做不成,倒不如现在这样, 日子也还过得去。”穆谚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捏了捏怀里穆延软软的脸颊, 用逗儿子的方式缓解着心中的酸涩,“只是后悔,从前总想着用欺负他、跟他对着干的方式来闯进他的生活,却没抓紧时间对他好。”

    黎豫迟疑半晌,似是下定决定一般,终于吐出一句:“黎某——我,我会找机会同他说清楚。”

    穆谚担忧地打量了黎豫一眼,眼见着他命不久矣,真不知他还能否活到再见穆谦,迟疑道:

    “要不然,明日就启程回去吧,苏子澈那边,本世子去说。”

    黎豫轻轻咬了咬下唇,想着现下自己的身份乃是被押解入京的阶下囚,一路上已经得了苏淮不少优待,断不能再因着自己让他难做,拒绝道:

    “不必如此,殿下放心,黎某与肖若素有些渊源,此次入京,肖若素不会难为黎某的。”

    “可是,听说安国侯还在京畿,他并不是个好相与的。”登州黎氏的恩怨,前些日子在京畿闹得沸沸扬扬,穆谚也有所耳闻,不免有些担心。

    黎豫素来端方雅正,虽然跟郁弘毅学得有几分清高孤傲,但极少目无下尘,此刻却罕见地露出几分讥讽的神色,“不过宵小之辈,黎某从未将其放在眼里。”

    穆谚见劝不住,第二日只得放了黎豫上路。

    打定主意要当面跟穆谦将话说清楚,黎豫心中有了念想,强撑着打起精神,一路颠簸到了京畿。

    黎豫本想着,无论这次肖瑜为着什么将他接入京畿,他都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他放自己去见穆谦一面,哪怕将从前被算计的旧事拿出来刺激他、拿着命不久矣装可怜来触动他、拿着师兄弟情分来威胁他,他都要在死前见穆谦一面。

    等他真正住进肖瑜的私人宅邸,还没见到肖瑜,却是最讨人嫌的黎晗前来见他了。

    黎豫和黎晗两个人在登州时就两看两相厌,又经历了登州水牢、檄文毁名声、祠堂逼死钟曦萍这些事,黎豫更是不会给黎晗任何好脸色。黎晗来时,黎豫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见他,他也的确是见着黎晗就忍不住恶心难受。

    “黎豫,本侯也懒得搭理你。”黎晗推门而入,丝毫没有同为客人的自觉,俨然将肖瑜的宅邸当成了自己家,“但本侯有件事,在若素见你之前必须跟你说清楚。”

    黎豫有些不耐,他不是神,他也有喜怒哀乐,若非现下命不久矣、若非最重要的事是与穆谦解开误会,他定要将旧账翻出来,拉开阵势,布下棋子,夺了黎氏家主之位,将黎晗从云端打入泥淖,可现下他没有时间了,冷冷道:

    “有话直说,黎某身体有恙,听不得七歪八拐的长篇大论。”

    这样的态度让黎晗恼怒不已,可他到底带着目的而来,只得按下不忿,“之前若素在红叶寺跟你说的那些话,是有意让你和晋王离心不假,但并非他本意,你莫要迁怒于他。”

    “黎某和师兄的恩怨,就不劳黎侯费心了。”黎豫并不领情,冷嘲热讽道:“黎某和师兄各为其主,被师兄算计了,只怪黎某学艺不精,与人无尤。”

    这话刺得黎晗耳朵疼,怒道:“若素这么做,还不是为着你,你当他心里好受么?”

    黎豫听出黎晗话中有话,眉头皱了皱道:“黎侯既然来了,就别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当日安武堂,晋王不惜违逆先帝的意思,也要杀马救你,先帝对你早起了杀心,回宫就宣了若素去暖阁,让他想办法把你从晋王身边弄走。”

    黎豫脸色一白,想到肖瑜从暖阁出来后,一个不慎从台阶上摔下来,受了不轻的伤,原来竟是受了成祯帝的高压。

    “以黎某对师兄品性的了解,这种事情,若非没有必做不可的理由,他不会做的,那先帝给师兄的压力到底是什么?”

    黎晗嗤笑一声,“先帝给了若素两条路,要么让你乖乖离开晋王,要么就要你的命,你说若素能怎么选?若非为着保你的命,他何至于承受着你的怨恨来算计你!”

    “成瑾!够了!”屋外传来一声轻喝,伴着这声轻喝,肖瑜款步进了屋,看到咄咄逼人的黎晗和面色惨白的黎豫,不禁将剑眉拧成了疙瘩。

    黎晗闻声转头,看到了肖瑜面上的愠色,他罕见地没搭理肖瑜,只瞪了黎豫一眼,冷道:“欠了你的人很多,但若素没有,你好自为之。”

    黎晗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依旧没搭理肖瑜。

    肖瑜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下他顾不上黎晗,只能先走到黎豫的榻前,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来,伸手摸了摸黎豫的额头,见温度正常,这才温声道:

    “前些日子,是我不好,一直躲在红叶寺避世,成瑾又小心眼些,才让你受了不少委屈,现下既然晋王放你回京畿了,就好好养着吧。”

    自打上次将黎豫和穆谦算计得离心离德,肖瑜因着心中愧疚,将自己一直封在红叶寺内自省,直到新帝继位,身边实在需要用人,再加上郁弘毅对他多番开导,他才能压下心中的负罪感,重新入仕。红叶寺一别,他就再未见过黎豫,这次让人把黎豫接回来,是存了补偿之心。

    黎豫在查明真相后,是有些怨肖瑜的,他一直觉得,肖瑜谦谦君子,就算为了太子,也断不该用这些龌龊手段。方才听了黎晗那一番话,他这才明白,肖瑜做这一切都是为着自己。

    “师兄——”黎豫自知错怪肖瑜,心中有些羞愧,“师兄上次从暖阁上摔下来,身子可大安了?”

    肖瑜莞尔,“上次才说了你们厚道,怎么又揪着这点糗事问个没玩了。”

    肖瑜表现得越轻松,黎豫心中越是难过,又道:“上次只以为师兄受了今上责难,没想到却是因着我,是我对不住师兄。”

    肖瑜不想让黎豫难受,故意逗他,“那上次拿康王之死误导你,让你和晋王生了嫌隙,此事不怪我了?”

    黎豫一听这话,立马不乐意了,赌气道:“还是怪的!”

    这是回京后黎豫第一次见肖瑜,但不是肖瑜第一次见黎豫。刚到京畿时,肖瑜忙里偷闲去见了黎豫一面,只不过那会儿他在马车上睡着,肖瑜不忍打扰,便先去忙了。

    如今见黎豫脸上比先前有了几分血色,又见他难得赌气,立马被逗得脸上乐开了花。

    “好好,是师兄不对,给你赔个不是。”肖瑜说着,装模作样地对着黎豫作了一揖。

    纵使玩笑,黎豫哪能真受肖瑜这一礼,立马把肖瑜的手拖住,两人一笑,恩仇尽泯。

    “师兄这次为何大费周折让我入京?”

    肖瑜道出原委,“这次回朝,听说你身体情况恶化,晋王又将你带去了北境那种苦寒之地,我便一直悬着心。后来从清虚观迎回先生,先生说两个国公府公子不足虑,我便违了新帝旨意,嘱咐子澈将你接回来了。”

    黎豫沉默半晌,又问:“那师兄希望我为新帝做些什么?”

    肖瑜伸手揉了揉黎豫额前的碎发,轻声道:“你莫要想太多,只是将你接回来养病的。如今新帝登基,先生回朝,无需你劳心了,你只管安心在此养着,等身子好些,若有心入仕,便寻个你想去的衙门,若无心,也都依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黎豫才明白,肖瑜的确是一门心思为着他身体着想,并无他念。现下面对肖瑜,他心中只剩下一桩事,郁弘毅花了十多年布的这个局,肖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依着黎豫对郁弘毅和肖瑜的了解,肖瑜才是真正的无双国士,时刻以黎民苍生为己任,而郁弘毅素来觉得肖瑜纯直,有些不光彩的事,定会瞒着肖瑜。

    照理来说,肖瑜对郁弘毅的计划是不知情的,但他又怕肖瑜真的身涉其中,那他的信念将会坍塌殆尽,他承受不起这样的结果。犹豫半晌,黎豫还是开口试探道:

    “躲在这里当一个富贵闲人,我怕先生骂我。”

    第191章 诛心局(11)

    “不碍事, 先生说了,此次回京不必拘着你。”肖瑜面上原本带着笑意,说到此处, 笑容掺杂了些苦涩, 心道先生定然也知道他这个关门弟子命不久矣, 才肯在最后的日子由着人放纵。肖瑜作为师兄, 自然也希望师弟能过两天舒坦日子, 又怕他一时忘形没了分寸,忍不住念叨起来:

    “不过, 你也不能过分胡闹,先时登州闹出这么大动静,丢不丢人!听先生说,你还跑到清虚观跟他耍脾气去了, 还有没有点礼数!”

    听着肖瑜的嗔怪, 黎豫心中定了几分, 又试探性问道:“耍脾气那事, 先生可有跟师兄道明原委?”

    这一句又给肖瑜逗乐了, “我倒是幸灾乐祸地问来着,可先生偏心, 张口闭口护着你, 两三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要不然, 我定然也得揪着你的糗事问个不听, 然后再拿出来奚落你。”

    黎豫这才能肯定,郁弘毅没有将肖瑜纳入棋盘, 更未将积年作为向他透露分毫,肖瑜还是那个赤子之心的白衣卿相!

    黎豫怔怔地望着肖瑜, 师兄与他一样,将先生奉若神明,可师兄的心思却比他纯澈,性格也更加刚烈,若是让师兄得知了真相,那又一个人的信仰将会崩塌,人生将会变得无所适从,而大成将少一位真正为国为民的良相!

    黎豫此次入京,本想将先生这些年来所作所为与肖瑜和盘托出,可就在这一刹,他将这个念头打消了。既然郁弘毅已经回朝,且胡旗早无南侵之力,断然再做不出此等疯狂行径,他决定索性将此事瞒着肖瑜,也为大成的将来保下最后一位纯臣!

    “先生素来偏疼师兄,难得向着我一次,师兄还要吃醋么?”黎豫开着玩笑,然后一个人将那个骇人听闻的阴谋深埋心底,最后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不过,我是不吃师兄的醋的,大成的社稷,以后都要压在师兄的肩膀上了。”

    肖瑜不知这一句里包含了多少情绪,又掩埋了多少真相,只当是师兄弟之间的玩笑话,就着此事笑闹几句,也彻底解开了从前的结,关系比从前亲近不少。

    肖瑜人品出众,对待陌生人都心存善意,更别说是得他青眼的同门小师弟,是以遍寻各地名医为黎豫医治,还将前些日子黎晗从登州寻来替他自己将养的珍稀药材全都拿出来,只为给黎豫延寿。

    没有了穆谦的磋磨,又有肖瑜无微不至的照顾,黎豫的精神比先前好了些,竟然硬生生挺过了深秋。等到入冬,去年的咳血之症如期而至。黎豫看着帕子上的殷红,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则他真的要抱憾终身了。

    与肖瑜诀别后,黎豫踏上了赶往北境的旅途,虽然他这一世过得潦草,可他却一点也不失望,因为在生命最后之际,他还心中有光——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将他从阴翳中照亮的光。

    等黎豫到达平陵城,已近年节。因着北境守军大败胡旗铁骑,胡旗人退避三舍,北境有了休养生息之机,再加上穆谦的到来给了北境三州一系列好政策,在平陵城定居的百姓逐渐多了起来。

    年节将至,街道上家家户户已经挂上了红灯笼,处处都是祥和的气息。许是这样的氛围太过温馨,以至于当他的名帖被晋王府侍卫丢出来的那一刻,他竟然能坦然地面对这一份拒绝。

    黎豫从容地从地上捡起名帖,自嘲地笑笑,他本以为这次穆谦会继续选择对他恶语相向,或者像之前那样将他留在身边当个下人来折腾,但没想到竟然连门都进不去。

    黎豫不想以恩义相胁,他没有去北境边防军大营,就自顾在城内找了个客栈落脚,想着每日都去投一次名帖,终有一日能见到的。

    谁曾想,这名帖一投便投了近百日!

    转眼已到祯盈二十年三月末,平陵城愈发热闹起来,不为别的,四月晋王殿下寿辰,前来拜寿者已经陆续进了城。

    书房内看着整理成册的名帖,穆谦有些头疼,忍不住掐了掐眉心,“雁之,这次怎么来这么多人?本王可不想府邸里乱糟糟的。”

    黎贝玉躬身侧立,面上带着几分温顺谦恭的笑意道:

    “殿下二十整寿,又蒙新帝看重,专门赐下寿礼,您这颗大树,自然有人要攀的。不过,就算北境外这些世家不来人,光边防军的兄弟们人也不少,殿下若不想再府内办,那要不去边防军大营?”

    穆谦想了想,“算了,还是府里吧,到了营里还得折腾兄弟们,没必要。”

    “那宾客这块,殿下看看有无特别需要安置的?”黎贝玉眉眼含笑。

    穆谦看着黎贝玉谦和温顺的模样不禁失神,真不能怪谢淳整日里嚷嚷,的确能在黎贝玉身上看见几分黎豫的影子。

    “殿下?”

    “啊?”穆谦意识到自己失神,赶忙拉回思绪,又把目光和心思锁定在名册上,目光一边扫着名册,一边碎碎念道:

    “穆谚,就该让丫睡大街,不过看在延儿和红伊的份上,把人迎到晋王府吧。郭大帅和子澈必然是要好好安置的,还有肖三,让他一起来府里,把容三和谢二一起接到府上去陪着穆谚浑。至于肖二和容二,也不能怠慢,但是接到晋王府就大可不必了。”

    黎贝玉记忆力了得,将穆谦的吩咐熟记在心,而后一脸微笑地瞧着穆谦。

    穆谦就喜欢看黎贝玉笑,还曾多次公开场合大赞黎贝玉的笑容有魅力,见黎贝玉又笑起来,穆谦心情大好。

    黎贝玉见穆谦脸上也有了笑意,又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帖,并不着急往穆谦面前递,只道:

    “还有一桩事,怕是提起来会惹殿下不痛快。”

    “本王有什么可不痛快的,有话直说。”穆谦把名册往案上一丢,不以为意。

    黎贝玉一愣,本以为照着穆谦的性子,会直接让他退下以免扫兴,没想到他竟接上了话,黎贝玉不得已暖了脸色,低眉顺眼道:

    “近日收了张名帖,想着殿下事繁,就一直没递上来,如今殿下寿辰将至,本不该为着小事叨扰殿下,又怕殿下失礼于故人,这才斗胆一问。”

    黎豫走后,穆谦将全部心思都扑在北境三州重建事宜上,片刻不得闲,偏偏有些想套近乎的世家及官员没眼力见,变着法子想见穆谦,穆谦不胜其扰,又见黎贝玉机敏,索性让他当了个“门神”,有投刺者,名帖先到黎贝玉处筛一道,再递到穆谦面前,如今黎贝玉所言,想来就是为着此事,穆谦漫不经心问道:

    “什么人啊?”

    黎贝玉骑虎难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穆谦的神色,并没有把名帖递上去的意思,只道:“登州黎豫。”

    穆谦脸色登时一变,“把名帖拿来。”

    穆谦素来御下宽和,鲜少疾言厉色,黎贝玉见他变了脸色,摸不透他的脾气,只得乖乖将名帖奉上。

    穆谦打开名帖,看着那熟悉的簪花小楷,一时心绪万千。

    他竟然又回来了!

    穆谦心中不知名的某处酥酥痒痒,一丝暗喜悄无声息地滋生了,但他的理智却仍旧告诉他,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没法在一起了。

    穆谦将名帖往桌上一丢,未置可否。

    “殿下,您看属下是以殿下无暇为由辞了他,还是让他再候些时日?”黎贝玉试探着问。

    穆谦眼神一凛,冷冷地扫了一眼黎贝玉,“放肆!他的事,哪有你做主的份儿!”

    被穆谦呵斥一句,黎贝玉丝毫不见窘态,不卑不亢道:“属下不敢擅专,全凭殿下做主。”

    只这一句,让穆谦火气全消。这副从容淡定、临危不惧的神态,与穆谦脑海中的人重合了,面对着这样一个人,穆谦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意识到方才有些语气有些生硬,穆谦拿出了平日里礼贤下士的做派:

    “雁之,这张名帖就先放在本王这里。这几个月劳你做了晋王府和边防营的文书,辛苦了,本王定要好好赏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妨直言,只要本王力所能及,一定赏给你。”

    穆谦说完,打量着黎贝玉的神色,果如他所料,黎贝玉面色如常,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没有因恩典的到来增加半分欣喜,方才被斥责了,也无半分怒意。穆谦不禁心中慨叹,其人心性坚韧,喜怒不形于色,给人的感觉太像初时的黎豫了。

    黎贝玉稍作思量,“听闻平陵城的夜市不错,贝玉初到并州,一直未得闲,也无甚朋友,贝玉斗胆,若殿下得闲,可否引贝玉同游?”

    “这不过举手之劳!”穆谦不以为意,这平陵城他陪黎豫玩过、陪谢淳玩过、陪郭晔也玩过,现下难得又有个投契的人,人家又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穆谦作为主人,自然该多加照拂,“雁之来了许久,还没逛过平陵城夜市,乃本王招待不周,你何时想去尽管挑日子。此事不算,你可以再提其他要求。”

    黎贝玉笑容拂面,“不必,只这一条就够了。”

    第192章 诛心局(12)

    四月十七日清晨, 黎豫自客栈中醒来,突然喉头腥甜,一口血涌了上来, 黎豫心登时沉到了谷底, 这两年都是入冬才会咳血, 今年竟然还没入夏就开始了。

    黎豫知道, 能将性命延长至祯盈二十年多亏了肖瑜府上那些珍稀药材, 否则他在去年早已殒命,他应该就知足了, 可他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他不想留下遗憾,他想把话跟穆谦说明白,祈求穆谦的原谅。

    黎豫怀着期盼, 再次来到了晋王府投递名帖, 他已经拿定主意, 若今日名帖再被退出, 他就只能厚着脸皮去边防军大营找那群旧相识求助了。

    好在黎豫也不是一直倒霉, 在他向晋王府递了第一百一十八次名帖后,名帖终于被留下了, 还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来与他搭话。

    黎贝玉情绪鲜少波动, 自始至终将温和的笑意挂在脸上, “咱们殿下接了尊驾的名帖, 奈何实在事繁, 恰逢明日府中有宴会,便邀请尊驾一同入府赴宴。”

    宴会?黎豫心下有些不悦, 那岂不是没什么时间与穆谦独处,“可否劳烦尊驾再次通传, 若明日殿下有宴会,在下不好叨扰,能否今日赐见,在下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黎贝玉笑着摇了摇头,“实在不巧,殿下今日公务在身,一早赴州府议事去了。尊驾不必多虑,明日恰逢殿下生辰,若尊驾乃是殿下旧友,尊驾能来,想来殿下会开心的。”

    竟然是穆谦的生辰?从前他与穆谦日日待在一处,他竟然不晓得穆谦生辰!黎豫有些懊恼,穆谦说的不错,自己果然是冷心冷意,从祯盈十七年相识,到祯盈十八年相知,他对穆谦生辰一无所知。

    可是黎豫只顾着内疚,却忘了他与穆谦相识于祯盈十七年冬日,等到了祯盈十八年,两人已经上了战场,连穆谦自己都无心做寿,再到祯盈十九年,穆谦狼狈逃往北境,他则被强留京畿,期间根本没有恭贺生辰的机会,否则依着穆谦那个没脸没皮的性子,定然是要缠着黎豫给他一起庆贺的。

    “好,那便明日吧。”黎豫因着心怀愧疚,连想都不想就应了下来。

    “那感情好!”黎贝玉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真怕尊驾明日不得空,就不知道何时才能为殿下寻个空见您了。”

    黎豫一愣,“现下他见什么人,都由尊驾做主么?”

    “您可别抬举我,都是听吩咐办事。在下不过多读了几年书,蒙殿下不弃,留在身边使唤,殿下要见什么人吩咐一声,在下便替他安排。”

    哦……那看来这些日子不肯相见还是穆谦的意思……

    黎豫虽然有几分不悦,但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穆谦,还是欢喜的,道了声谢,心满意足地转身要走,却被黎贝玉唤住。

    “尊驾留步!”

    “尊驾还有事要吩咐?”

    黎贝玉面上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说来向尊驾开口,实在唐突 ,奈何在下实在走投无路,只能逮住人便问一句,碰碰运气,就指望着看是否能遇到位贵人,以解燃眉之急。”

    黎豫见他仿佛真遇到了难事,他虽性格性冷不爱理人,但绝非冷血之人,但他从不把话说满,只淡淡道:“尊驾有话不妨直言。”

    黎贝玉眼睛一亮,“明日本来从临州安排了戏班为殿下唱戏,奈何能唱《麻姑拜寿》的旦角却临时害了病,这并州早已荒废多日,临时实在找不到人来替,不知尊驾在这并州可有相识之人,能顶上这一位置。”

    黎豫脸色一白,他从前学过唱戏,旦角他能唱,他从前也曾答应过穆谦,要给他唱一出,但绝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虽视规矩世俗于无物,但到底是个进退有度行止端方的世家公子。

    “对不住,在下也是初来乍到,对并州城并不熟悉,恐怕帮不上忙。”

    “无碍,本就是碰碰运气才问一句。”黎贝玉虽然有些遗憾,但面上并见颓丧,仿佛对这样的回答早已见怪不怪,然后友善地笑道:

    “对了,尊驾若是初到并州,得空可以去并州夜市逛逛,今夜在泺河边,有百姓自发组织的放灯活动,为明日殿下生辰祈福。”

    黎豫微微颔首,“多谢。”

    黎贝玉大方一笑,转身离去,黎豫抬头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黎豫徒步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心情有些说不出的低落,明明第二日就能见到穆谦了,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堵得慌?

    自己在穆谦心中到底算什么?难道就是个任他取笑玩闹的戏子么?不,这肯定不是穆谦的意思,说不定就是方才那人即兴问得,说不定那人当真遇到了难出!

    可那人方才也说了,他就是个听吩咐办事的,看他待人接物进退有度,不像是能对王府宾客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的人!那今日这一出到底是谁授意?

    穆谦,黎某在你心中就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么?都不能得一分尊重了么?

    黎豫心中有些憋闷,走到客栈也不愿进去,突然想起来今晚有河灯瞧,索性向着泺河方向走去。

    到了泺河边,夜幕已经降临,河边围了不少百姓,有几盏点燃的河灯下了水,在涟漪点点的河面上泛着温暖的黄光。

    黎豫驻足,负手静立在河边,不一会儿河上就浮起了一盏盏朴素的河灯,有婀娜娉婷的荷花,有白里透红的寿桃,还有憨态可掬的小熊,清风拂过,烛光闪烁,沿着河流,带着这一城百姓淳朴的心愿,蜿蜿蜒蜒向城外延伸,一直延伸到天际与天河相接,仿佛那河灯最终凌空而去,化作银河中的满天星辰,在夜幕中熠熠生辉。

    灯火摇曳,映照着河边一个个朴素却有喜悦的面容,他们有在小心翼翼地放河灯,既谨慎又认真,有的双手合十对着灯火许愿,既庄严又虔诚,这些最淳朴的百姓,用这样一种传统却用心的方式,表达对守护着这个城池英雄的感恩,并对他即将迎来的弱冠寿诞祈福。

    站立良久,黎豫也被百姓们的这份心意感动了,暂时忘却了白日的不快,面带微笑欣赏着这用敬爱和崇敬填满的泺河。

    “快瞧,晋王殿下来了!黎主簿真的将晋王殿下带出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接着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身着便服的穆谦面带几分诧异,看到河边光景,瞬间了然,略显嗔怪的瞧了身侧的黎贝玉一眼,“说好是陪你出来逛夜市,没想到本王还是主角。”

    黎贝玉温和一笑,“平陵城的百姓们听闻明日乃殿下弱冠寿辰,自发聚在河边放河灯祈福,他们这份心意,属下希望能送到殿下面前,让您知道,您受到了百姓何等的爱戴和敬仰。殿下,属下同百姓们一样,衷心祈盼您万寿无疆。”

    “殿下万寿无疆!”

    “殿下万寿无疆!”

    “殿下万寿无疆!”

    山一般的欢呼声传来,皆来自周围放灯的百姓,他们热情洋溢,满脸笑意,争先恐后为救他们于水火的主上送上诚挚的嘱咐。

    黎豫混在人群中,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听到穆谦与黎贝玉的话,他突然自惭形秽起来,穆谦的生辰,那人是用了心的。

    黎贝玉见差不多了,拍了拍手,立马有一对垂髫小童从人群中走出来,其中一个稍年长些,很有担当地走在前面,但手却紧紧地牵着年幼的那个,年幼的小童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精美的寿桃河灯。

    两个小娃娃走到穆谦跟前,年长的那个把身后的人往前轻轻一推,“弟弟,你去送。”

    年幼的那个怯怯地瞧了一眼自家哥哥,然后鼓了鼓小嘴给自己打了打气,跌跌撞撞地走到穆谦跟前,用软绵绵地小奶声道:

    “殿下,祝你万寿无疆。”说完把手里的寿桃河灯递到了穆谦眼前。

    穆谦一喜,接过河灯,顺势把小娃娃抱了起来,笑道:“谢谢你的河灯,本王收下了。”

    小娃娃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是我和哥哥一起做的。”

    穆谦伸手摸了摸年长的孩子的小脑袋,温声道:“也谢谢你,你们兄弟有心了。”

    “也感谢乡亲们,承蒙众位不弃,谦定会护好北境,当好这大成的屏障!”穆谦朝着周围扬声,向众人表达了谢意。

    “殿下,把河灯放了吧。”黎贝玉指了指河里那蔓延到天机的灯火,笑道:“河灯要放了,才能许愿祈福。”

    穆谦见众人皆一脸期待的瞧着他,他不好拂众人了好意,弯腰把小娃娃放下地,然后准备去放河灯。小娃娃一落地,就奔着自己的哥哥跑去,然后不好意思地一下子扑到了哥哥怀里,穆谦望着这一幕,一瞬间有些失神,小时候,他与穆诀也是这般要好。

    穆谦不愿在众人面前面露悲切,强压着心绪走到河边,然后将寿桃河灯放了出去。

    “殿下,许愿吧,能许三个。”黎贝玉笑着提醒。

    “对对,殿下快许愿,咱们这个泺河,放河灯许愿很灵的!”

    随着百姓们开始起哄,穆谦想了想,然后道:“本王一愿国泰民安,二愿大成再无战事,三愿尽早报了杀弟之仇!”

    穆谦说完,众人又欢呼起来,唯独人群中的黎豫,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寒意从心中一缕一缕地升起,然后缓缓地蔓延到躯干、四肢。

    温暖和热闹是大家的,黎豫只剩下通体的冷。

    第193章 诛心局(13)

    四月十八日, 穆谦二十岁生辰,晋王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一大早, 正初特意翻箱倒柜给穆谦翻出了一件金线祥云纹枣红底的外袍, 跟银粟两个人一哄一逗非逼着穆谦穿, 穆谦本不想穿得跟个新郎官似的, 奈何拗不过两人,只得披上了这件喜庆的袍子。

    等站到铜镜前, 穆谦打量了一眼镜中人,觉得其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甚为满意地扬起头,哼着小曲向前院走去。

    与此同时, 一个戏班子在王府偏门被侍卫拦住, 接受对随行道具的检查。检查由银粟亲自带队, 一件一件仔细查过, 确保没有刀兵方可进入王府。

    突然, 一个侍卫拿起一只做工精巧的匕首,放在眼前端详起来。

    老班主一瞧, 赶忙扯了扯身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讨好道:

    “郅老板, 这是你带的道具, 官爷仿佛起疑了, 你去跟官爷说两句?”

    被喊那人不紧不慢地将匕首从侍卫手中接过,彬彬有礼地笑道:

    “不过是个道具而已, 不伤人的。”

    说着他拔出匕首,在刀刃上按了按, 刀刃随着力道被压入了刀鞘,而他的手毫发无伤。

    还没等其他侍卫反应,银粟见到来人,面上一喜,“先生!你怎么——”

    话说一半就被来人用眼神止住,“自然为着殿下寿诞,莫要声张。”

    银粟立马闭嘴,高兴地点了点头,“等下先生可要登台?”

    “道具都带了来,自然是的。”那人笑了笑,将手里的匕首在银粟面前晃了晃。

    “好,先生请进!”银粟说着,下令直接给戏班子放了行。

    穆谦站在前院,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前来贺寿的宾客,一边向大门口方向探头探脑,一旁替他周旋来客的黎贝玉见到,笑着来到穆谦身侧。

    “殿下,今日您想见的人,会来的。”

    已经从偏门来到穆谦身边伺候的银粟也非常配合地朝穆谦点了点头,笑嘻嘻地肯定了黎贝玉的说法。

    穆谦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信了两个人话,耐着性子继续跟来客周旋。

    他与死对头穆谚再次在这边塞之地相见,先互相给了对方一拳,然后紧紧给了对方一个拥抱;他见到肖玥后,仿佛变成了从前那个京畿纨绔,两人勾肩搭背一通玩闹,然后唤了谢淳作陪;他与肖珏和容含章并无深交,客气一礼后,将二人交予容成业照料;至于苏淮,那就是自己人,直接扔给了赵卫、李守。

    卡着时辰姗姗来迟的是郭晔,郭晔一进晋王府,就开始东张西望,遍寻不得后,见到穆谦第一句就是“他人呢?”

    此刻穆谦哪里交得出人,正尴尬之际,黎贝玉上前解围,“大帅莫急,今日自然能见到您想见之人。”

    郭晔冷冷地扫了黎贝玉一眼,语带不屑,“你谁啊?”

    黎贝玉丝毫没有被轻视的恼怒,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意,从容道:

    “鄙姓黎,名贝玉,字雁之,登州人士,现任晋王府和北境边防军大营主簿,大帅忘了么,前些日子还是下官迎您入城的。”

    “什么阿猫阿狗的,本帅哪里记得住,起开!本帅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郭晔摆起谱来丝毫不逊色于穆谦。

    黎贝玉孤立无援的样子,落在穆谦眼中,立马与记忆中另一个人的形象重合,登时有些不快!

    刚想上前替人出头,却被肖玥和谢淳眼疾手快的拦下来。他们两人上前,一个拦住穆谦,另一个则直奔郭晔而去。

    “郭大哥,又见到你了,可想死我了。还记得从前跟你提过的、我那几个仰慕你的小兄弟不,如今肖玥也来了,还有容成业!”谢淳直接亲热地搂住了郭晔的脖子,然后给容成业和肖玥使了个眼色,两人立马围了上去,半拖半拽把郭晔架走了。

    “这兵痞子就那脾气,今儿他不是冲你,你别往心里去。”穆谦见人走远,赶忙去安慰黎贝玉。

    “殿下多虑了,身处下层少不得要受上位者的气,贝玉早就习惯了。”黎贝玉倒是面色如常,不过开口却带了点自嘲的味道,而后这份自嘲转瞬即逝,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又道:

    “殿下赶忙入座吧,戏要开场了,等下有《麻姑拜寿》。”

    穆谦又朝府门处瞧了两眼,见那边再无人进来,心头涌起几分失落,兴致缺缺地坐到了主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穆谦觉得这酒越喝越苦,刚起了离席的念头,却被郭晔端着酒杯挡在了身前,与此同时,戏台子上唱起了今日的重头戏《麻姑拜寿》。

    “晋王殿下,你在北境安民守土,郭某敬你为人,方才出言不逊,望你海涵。”郭晔说完,不等穆谦开口,自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郭晔如此说,穆谦自然也不会小气,两人是在战场上结下的情谊,并不会因着一两句话起龃龉。

    “郭大哥言重了。”穆谦说完,也干了一杯。

    郭晔见状,又道:“不瞒殿下,郭某跨州千里而来,一为祝寿,再就是为黎豫,今日为何没见着他?”

    郭晔一番话将穆谦今日不快的情绪推至顶峰,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说好了今日会来,那人却迟迟未露面!

    语塞之际,又是黎贝玉解围,他彬彬有礼地抬手朝戏台上一指,“大帅您瞧,那台上的麻姑是何人?”

    此言一出,转头的看向戏台的郭晔愣住了,穆谦也愣住了。

    台上那人水眸流转,身量纤纤,一颦一笑美而不妖,嗓音虽算不得完美,但却动人心弦,身段虽有些凝滞,但也能瞧出积年功底。

    穆谦没想到两人重逢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相聚不过几十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一曲《麻姑拜寿》毕,看着那人退下台去,穆谦登时什么都忘了,甩下众人就要去追,被黎贝玉一把拦住,“殿下,人家还有戏,不妨等散了再去,府门闭了,人走不掉的。”

    随着一曲《花好月圆》串场,黎豫身着一袭白色戏服再次登场,这一曲乃是《乌江自刎》,他在里面扮追随霸王而去的虞姬。

    黎豫在台上,面上画着油彩,看着台下穆谦和黎贝玉并肩而立,看着穆谦一脸坦然地看着戏,眼中的玩味像是在欣赏一件玩物,黎豫的心止不住地抽痛起来。

    不过,他没让这样的情绪困扰很久,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暇计较这么多了,如果注定没有机会跟穆谦把话说清,如果注定被他记恨着,如果这辈子注定错过,只能算是有缘无分了。

    黎豫从来不是一个看不开放不下的人,他年少成名,又遭大劫,导致年命不永,他从未颓丧,也能拖着病躯赴北境杀仇寇,垦荒地筹军粮,巩城防修瓮城,回京畿后,又入东府查贪墨,破阴谋固邦交。虽然被恩师所弃,一腔热血到头来都成了笑话,可他无怨无悔,唯一的遗憾,就是跟穆谦的这段感情。

    戏中的霸王已经自刎而去,徒留下痴心的虞姬守着他的尸身肝肠寸断。

    曲调宛转悠扬,唱腔凄美动人,戏里的虞姬即将殉情而去,而戏外的黎豫也打算就此为自己跌宕的一生画上句号。

    黎豫配合着戏的节奏,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他还未及弱冠,他还是个小孩子,他不愿在病榻上孤独地憔悴地死去,所以他选择了戏台。纵然这戏台被先生嗤之以鼻,纵然唱戏被世俗视作下九流,但于年少懵懂的他来说,当年那个简陋的小戏班子为他提供了热汤热饭,虽然日子苦些,但也不是过不下去。

    黎豫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兄长没有在河边救起落水的先生,那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可能自己早就成为了一代名伶,随着戏班子走南闯北的演出,踏遍祖国万里河山,阅尽人间世事浮华。

    可是,那样就遇不到穆谦了,此生唯一的欢愉也就不在了!

    不要!黎豫从脑中将这一想法摒弃,戏至高潮处,黎豫恋恋不舍地瞧了一眼戏台下的穆谦,然后突然笑起来,他释怀了。

    伴随着戏中虞姬殉情,匕首直接没入胸口,黎豫笑着倒了下去,坦然赴死的模样,让人以为那就是戏中决绝的虞姬,台下响起了了热烈的掌声,而黎豫在那掌声中,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当黎豫掏出匕首的那一刻,穆谦整个人都麻了,红着眼恨不得立刻冲上台去,银粟当然不能见自家王爷失态,赶忙拦住解释道:

    “匕首是假的,方才属下检查过了。”

    穆谦这才放下心来,可眼神仍死死地盯着戏台上的黎豫,看着他饰演的虞姬面露绝望,继而慷慨赴死。

    等看到黎豫脸上的笑,笑容里夹杂着深深的绝望,穆谦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这笑容不对!这人存了死志!

    等他想往戏台上冲时,已经来不及了,黎豫轰然倒地,宾客纷纷站起来喝彩,人影攒动,直接挡住了穆谦的去路。

    “发什么癫!没瞧见出事了么!”

    穆谦疯了一样推开挡路的人群,一个健步冲上了戏台。

    穆谦把人抱起来揽在怀里,看着胸口上插着那把匕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阿豫!阿豫!你别吓本王!”

    一旁的银粟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明明之前就是一把刀刃可伸缩的道具,怎么到了台上就变成了真匕首?

    黎豫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到穆谦焦急的神色,忽然就一点也不难过了,他勉强抬起手,在穆谦蹙起的眉间轻轻抚了抚,操着虚弱的气声道:

    “阿谦——年少轻狂的一篇策论,害了——害了康王的性命 ,是我对不住你,这辈子——这辈子恐怕没机会补偿你了。”

    “说什么胡话!”穆谦眼见着黎豫气若游丝,霎时急红了眼,冲着身边早已愣住的众人吼道:“他妈的就知道傻愣着,请大夫啊!救人啊!”

    黎豫紧紧地攥着穆谦的前襟,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多瞧他一眼,“我心口——这一刀,就当——就当还你京畿北郊那一刀,我们,我们扯平了好不好?你,你能不能原谅我?让——让我——安安心心地去了?”

    “阿豫!你要是敢死,本王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穆谦见黎豫气息越来越弱,眼泪直接掉了下来,“阿豫,你撑着点!本王求你!本王不要你死!”

    再后面的话,黎豫已经听不见了,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第194章 当时错(1)

    晋王府主卧内, 边防军军医和平陵城大大小小的大夫汇聚一堂,边防军的库存、晋王府压箱底的珍稀良药摆了满满一屋。

    一碗又一碗的参汤灌下去,黎豫强行被珍稀药材和各类偏方吊住了一口气, 整个人如同活死人一般, 躺在榻上, 了无生气。穆谦则坐在榻边, 双手紧紧握着黎豫的手, 半步也不肯离开。

    不多时,郭晔的手下引着一位老者进了府, 径直来到了卧房。

    穆谦一见来人,竟然是智慧道长,仿佛见到救星一般,也顾不上询问, 纳头便拜, “道长救命!”

    智慧道长赶紧把人托住, “殿下莫慌, 让老道先去瞧瞧。”

    穆谦抹了一把眼眶, 赶忙把路让了出来,智慧道长闭着眼把了许久的脉, 脸色越发凝重。

    穆谦站在身侧, 连大气也不敢喘, 直到智慧道长睁开眼睛, 穆谦才急道:“他怎么样, 道长?”

    智慧道长拿袖口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略微沉吟才道:

    “在场的医者劳烦留下两位照应, 余下的,就先出去吧。”

    穆谦当即下令, 留下两名军医照应,其他大夫暂居府中,以备不时之需,等最后退出门外前,穆谦才又红着眼问了一句:

    “道长可能将他救回来?”

    智慧道长叹息一声,“老道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殿下暂且在屋外候着吧。”

    智慧道长说完,不再理会穆谦,直接把人关在了门外。

    穆谦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一动不动。

    正初心里担忧着自家王爷,却对眼下局面束手无策,只能在心底不断祈盼屋里那位一定要活过来,否则他真怕自家主子也想不开。

    “哐当”一声,一个铜盆砸到了地上,震耳的声响终于吸引了穆谦的注意,他机械的扭过脖子,瞟了一眼那撒了一地的水和战战兢兢的少年,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哎呦,狗娃,你还嫌不够乱呐,跑这里来触什么眉头?”正初一边嘴上抱怨,一边努力给狗娃使着眼色,示意他主子不痛快,别在跟前碍眼。

    那狗娃却是个一根筋,虽然怕得要死,仍然战战兢兢道:“听说先生回来了,狗娃想回他身边,又听说他受伤了,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里头有人伺候,不用你。”穆谦冷冷地扫了人一眼,他对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孩子没什么好感。

    狗娃低下头,局促地扣了扣手,小声道:“就——就在这里守着也行,狗娃,狗娃有点想先生了。恩公,求您了!”

    “恩公?”穆谦蹙着眉看向狗娃,“谁是你恩公?”

    “您啊!上次是你跟先生一起救了狗娃一家,您忘了么?”

    虽然上次离京时,狗娃就已经跟着来了,但这几个月来,他从未入得穆谦的眼,这次穆谦终于有空仔细瞧瞧这名少年。穆谦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着那张稚嫩又怯弱的脸,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冷冷问道:

    “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本王又是在何处见过你?”

    狗娃虽仍有些胆怯,但想起来先生说过,若有人问他姓名,他要说得堂堂正正,所以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朗声道:

    “我姓卓名济,先生说要我好好读书,将来能够经世济民,所以取‘济’字为名,我乃是这并州人士!曾与殿下在雍州的官道上见过一面,当时得殿下救济,我们一家五口才吃上逃难以来的第一顿饱饭。”

    听到前半句时,穆谦心中有些想笑,只道这取名风格当真符合屋内那个病秧子的做派,等到听到后半句,穆谦笑不出来了,又将卓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才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时那个差点被馒头噎死的少年。

    穆谦想到了当时他和手下们没常识,黎豫又袖手旁观,间接导致了他们家中人丧命,分外愧疚,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心虚地问道:

    “后来呢,听说你们被肖若素接入京了,怎么又到了阿豫身边了?”

    “当年多亏先生写信给肖大公子求救,肖大公子心怀仁善,进京路上专门为着我们一家改道,奈何爷爷、阿爹、阿娘和弟弟病得实在太重,没有救过来,只剩下我一个跟着肖大公子到了京畿。后来先生回京,肖大公子才将他救人的原委告知,然后说先生孤身一人,问我愿不愿意去伺候,我自然是愿意的,先生有恩于我,不能不报。”

    “你爷爷、阿爹、阿娘和弟弟是病死的?是阿豫让肖若素救了你们?”穆谦仿佛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若当真是病死的,那黎豫当时就是故意背下见死不救的恶名来激自己,甚至还瞒下了救人的事实!

    “是,当年离开并州时,就已经患了顽疾,当时先生已经瞧出,这才请了肖大公子前来援手。”

    原来,黎豫并没有草菅人命,更没有见死不救,相反是他救了他们,一直是自己冤枉了他!

    难怪每每自己翻出那一家五口的性命来指责他时,他总是轻咬着下唇沉默不语,原来那个不体恤别人、冷心冷意指责人的人,竟然是自己!

    穆谦觉得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穆谦,咱们聊聊。”穆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卧房外,看着眼前的狼藉,忍不住直摇头。

    “本王没心情。”这样的情况,穆谦并不想分心与穆谚斗嘴。

    穆谚并不恼,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救人的又不是你,你在这里当门神也没什么用,前头有石凳,咱们坐下聊聊,聊聊穆诀。”

    穆谦沉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跟着穆谚来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

    穆谚开门见山,“听说,你们两个是因为穆诀才闹成今日这样的?”

    这个问题把穆谦问住了,他们两个人到底是如何才闹到了今日这个田地?

    他虽然一直想出口气,可从来没想把人逼死啊!黎豫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可是,中间隔了一个穆诀,他们注定是走不到一起了!

    “你知道什么了?”

    穆诀的死,只有那日危急关头,黎豫想让自己弃了他脱身时,才脱口而出,那穆谚如何得知?又知道了多少?穆谦怕穆谚对黎豫不利,并不敢说太多。

    穆谚像看傻子一样看了穆谦,坦言道:“你把他送入京畿,用他换谢淳和容成业时,他已心如死灰,就什么都告诉本世子了,他指望本世子能杀了他,不过让他失望了,本世子不会。”

    “你敢!”穆谦一下子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穆谚一把把人拉回石凳上坐下,“事关穆诀,本世子也不能仅听他一面之词,若证明他所言有假,穆诀真死于他手,本世子决不饶他!所以后来本世子去找了肖若素求证,肖若素说,以他当年的心性,被郁弘毅稍稍引导,写出那样的策论并不奇怪。至于将策论带回京畿,也是郁弘毅的意思,都怪到他身上,不合适吧?”

    穆谦脸上只剩下震惊,所以当时那句“‘康成之盟’的始作俑者是我”竟然是这个意思?

    “怎么?你不晓得?”穆谚有些诧异,“当时他说,想把话给你说清楚,他来北境以后,没与你深谈么?”

    穆谦有些委屈,“没有!今日乃是本王与他第一次相见,还没说一句话,就上演了方才那一出!”

    穆谚觉得太阳穴有点疼,他掐了掐穴位,又按了按眉心才道:

    “还有一桩事,思前想后,本世子决定还是知会你一声,通敌之人不是一十七人,而是一十八人。”

    穆谦冷哼一声,“本王就知道,第十八个人是黎徼对不对?这小祸秧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毁他那个亡故兄长的名声的。”

    “不是黎徼,是穆诀。黎豫早就查到穆诀了,以他那种宁折不弯的性子,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把穆诀遮掩下来。”

    穆谚说完,起身再次拍了拍穆谦的肩膀,“本世子知道,他为穆诀遮掩,虽是为着你,但这情分,本世子还是记下了。有些话,他不好说,本世子今日替他说了,穆谦,你好自为之。”

    “若是你亲近之人通敌,你又当如何?”

    “本王不会听风就是雨,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就给人判了死刑。”

    “若是情况属实呢?”

    “那本王会跟你一样的选择,亲手结果了他,然后恨他一辈子。”

    “本王虽跟你一样,恨不得将那些通敌之人千刀万剐,但你也别指望本王因此对你有半分共情之心,黎豫,本王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欠本王的,家国大义遮掩不过去,这辈子都过不去!你以后也别想着作践自己,好好惜命,留在本王身边慢慢恕你的罪吧。”

    那些恶毒的话,言犹在耳,像一记闪亮的耳光,将穆谦扇懵了!

    原来黎豫那两问,并不是让自己共情他,而是在探查若是自己知道穆诀通敌后的心思。他定然知道自己会难过,会痛苦,这才将真相都藏在了肚子里!

    为穆诀遮掩这份心意,穆谦实在太懂了!当初他在巡城司发现了那半个蝴蝶盘长结,乃是黎徼之物,他以为黎徼通敌,又不想一心为民的黎豫因着有这样一个通敌的兄长而汗颜,他便自作主张将事情压了下去,阻挠黎豫去查。谁曾想,这一份回护之心,落到黎豫眼中,却坐实了自己就是朝中那个通敌皇子!

    穆谦暗恨自己蠢!他不仅大错特错,还错得特别离谱!他竟然一度将黎豫当成仇人,却不曾想,就算两人反目,黎豫还在默默护着自己!

    第195章 当时错(2)

    智慧道长的救治从下午持续至深夜还没结束, 穆谦就一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着,任谁劝也劝不动。正初没办法,只能取了件披风给他披上, 防止夜深露重穆谦着凉。

    穆谦精神紧绷了一日, 又连翻被打击, 不知过了多久, 已经累得有点睁不开眼了, 恍恍惚惚之际,不远处传来正初一惊一乍的声音:

    “殿下, 快醒醒!先生要被带走了!”正初一手撕扯着抱着黎豫的郭晔,一边扯着嗓子朝院中的穆谦大喊。

    穆谦猛地惊醒,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追去,终于在前院将人拦住, 穆谦指着被打横抱着尚在昏迷中的黎豫道:

    “郭大哥, 你这是做什么?他还生死未卜!”

    郭晔冷冷一笑, “晋王殿下就莫要惺惺作态了, 这半日功夫, 本帅已把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明知他命不久矣, 还让他等了一百一十八日, 你明知他爱清誉胜过性命, 你还让他登台受你折辱, 你明知他对你痴心一片, 你还事事磋磨,你如今有什么脸面留人?”

    郭晔说着, 拿胳膊肘撞开穆谦,向着停在府门外的马车走去。

    跟在后面的智慧道长看了一眼穆谦, 神情惋惜的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般摇了摇头。

    有什么脸面留人?一句话把穆谦打懵了,是啊,他因着误会这样对待黎豫,他有什么脸面留人?可是,郭晔的话,他为何有些听不懂?

    不过,眼下穆谦顾不上想这么多,他本能地朝着府内大喊一声,“银粟!喊上老赵带边防军过来,无论如何拦下大帅!”

    喊完后片刻不停歇地冲出府去,拦在了郭晔的马车前,“郭大哥,把话说清楚再走,什么一百一十八日?什么折辱?”

    郭晔冷哼一声,不愿再费口舌,“穆谦,本帅从前是瞎了眼,相信你会善待他,才纵着他胡闹,可是你竟把他逼到想不开,今日无论如何本帅也不会再把人留给你!”

    郭晔话里话外都把黎豫划到自己人范畴,惹得穆谦有些不高兴,脾气登时上来了,“什么叫留给本王?你跟他才认识多久,本王跟他是上过战场过命的交情!郭晔,你要是跟本王耍浑的,本王也不惯着你,今日你要走,本王客客气气送你走,来日你再来北境,本王也当你是客,但是想带阿豫走,门都没有!”

    穆谦说着,一挥手就让王府的亲卫等人将郭晔团团围住,从前他错得太过,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人离开了。

    郭晔的亲兵登时也利刃出鞘,警惕地护在马车周围,做好随时短兵相接的准备。

    郭晔绿林出身,又久经沙场,手下有三十万雄兵,从不将权贵放在眼里,从前高看穆谦一眼,也只是因他们曾经战场相逢,抛开战场的光环,穆谦在郭晔眼里就是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郭晔直接将人安置在马车上,然后掀开车帘,恭恭敬敬地将智慧道长请上了车,这才不屑地扫了一圈晋王府的亲兵。

    “你真以为本帅忌惮你的亲王爵位和北境边防军这群乌合之众么?没有阿豫,你算个什么东西?”

    “郭大帅,你这话就难听了吧。”正初自幼跟随穆谦,又没规矩惯了,哪里能听得这种话,当即出言回怼。

    郭晔摆起谱来,不屑应付正初一个小厮,只从怀中掏出一物,然后抛了过去。

    穆谦伸手接过,定睛一看,乃是他从前耍帅时常用的那把象牙骨扇,上头还挂着当年黎豫送他的玉坠子。不过,没等穆谦感受失而复得的欣喜,立马就被郭晔接下来的话打击了个透心凉。

    “你北境军粮告急那次,并不是什么本帅仗义出手,粮食从不出西境,这是本帅给西境立下的规矩,当初要不是见到了阿豫的坠子,你以为本帅凭什么支援于你?”

    穆谦终于意识到方才郭晔宣誓主权的话并非妄言,他和黎豫之间的确交情匪浅,“大帅这话什么意思?”

    郭晔这次是要铁了心把黎豫接回去,索性也不再隐瞒,“什么意思?你不是好奇安国侯为何揪着阿豫不放,却又拿不出摆得上台面的名目?本帅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因为登州账目上有五百万两不翼而飞,而那些银两都到了西境,此事安国侯并不知情。那是当年本帅跟老侯爷的约定,以登州之资,养西境之军,辅黎豫为主。那块玉就是调动西境三十万铁甲军的信物,就是来日他接管西境的信物。”

    “既然如此重要,为何现在又给了本王?”穆谦一时之间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若真是如此,那他的阿豫就是西境之主,他就强留不住了,穆谦心中虽信了大半,嘴上仍强撑道:“大帅莫要将人当三岁孩童诓骗。”

    郭晔冷笑,“骗你?那个坠子,你从前没少把玩吧?想来有人告诉过你,这个坠子上刻了个卦,卦名雷地豫,就是他的名字!祯盈十八年,本帅随你去平陵城,你真以为本帅是盛情难却?本帅当时是去迎我西境之主!如今既然迎回主上,那信物就成了一块普通的暖玉,有什么好稀罕的。”

    穆谦脸色一点点灰败下来,“本王不信……他,他就是登州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子,凭什么让你西境郭大帅给他卖命?”

    郭晔冷笑起来,“当年若无阿豫相助,本帅也不过是绿林一山匪!穆谦,以黎豫之才,他本可以不屈居任何人下,不必奉任何人为主,奈何这个傻子非要跟你回去,才落得今日下场。你不配让他为你效力!你不配!”

    两人言语交锋之间,赵卫已经带着一队边防军赶到了现场,虽然知道与西境起龃龉不妥,但还是坚定地站在了穆谦身侧。

    “团练使赵卫携边防军士兵三千人,听候晋王殿下差遣!”

    郭晔扫了一眼来势汹汹的边防军,又轻蔑地瞧了穆谦一眼,“虽然阿豫早知命不久矣,这些年却从未失去斗志,为着百姓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可是,是谁让他连不剩几天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一番话将穆谦怼得无地自容,再也没有勇气开口留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郭晔带人离去。

    正初眼见着自家主子无能为力,赶忙上前安慰,顺便还把一个纸条递了过去,“殿下!老道士刚才偷偷塞过来的。”

    穆谦展开纸条,乃是智慧道长的字迹:

    “至清小友已无性命之忧。”

    *

    被郭晔一通指责,再加上得知黎豫已经无性命之忧,穆谦彻底放了手。或许郭晔说得对,若是阿豫没遇到自己,他早就成了风光无限的西境之主,不必拖着病躯在北境殚精竭虑,更不必扛着辛酸和误会留在自己身边受委屈。

    前来贺寿的宾客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都觉得尴尬异常,特别是听闻郭大帅连夜回了西境,他们也自觉不好久留,又耐着性子等了两三日,纷纷找穆谦辞行。

    虽然穆谦在经历北境战场生死后,心性早不可同日而语,不至于被眼前这事击垮,但此事着实将他打击得不轻。他虽嘴上不提,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穆谦心里不痛快。现下情景,面对众人辞行,穆谦不再假意热络,直接放了众人离去。

    不过,穆谦不留,不代表边防军不留,赵卫、李守等团练使跟肖珏和苏淮是老交情,又把他们两人强留了几日叙旧。后因肖珏公务缠身,实在不能再久待,边防军这才放人。

    待两人找穆谦辞行时,肖珏已然知晓黎豫随郭晔而去,他虽然也想将黎豫收在帐下当谋士,但经过兄长规劝后,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兄长说得对,黎豫这样的人,不是他区区一个禁军统领能够驾驭的。又见穆谦掩饰不住的颓丧,肖珏想到了当初的自己,那会儿没了黎豫辅佐,自己比穆谦更难过,所以很是同情穆谦的遭遇。不过,肖珏早就疑心两人的关系已经逾越了普通的主公和臣属,甚至已经逾越了挚友情谊,一想到那日京畿北郊黎豫对着自己苦苦哀求的场景,肖珏就坚定了两人关系匪浅的想法,如果真是这样,输给穆谦,他心服口服。

    与肖珏一样,苏淮亦不禁想到了那日京畿北郊的情景,虽然他答应黎豫不将当日之事告知穆谦,但眼见着两人闹成这样,他若再隐瞒下去,实在良心难安。

    来到晋王府书房,肖珏先行辞行,穆谦当即应允,例行公事嘱咐几句。待说完后,肖珏张了张口,犹豫半晌,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与穆谦并不亲近,有些话,他并不好说。

    倒是苏淮,心中拿定了主意,今日定要将真相说个明白。他瞧了一眼肖珏,见后者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索性大着胆子道:

    “殿下,临行前,还有一桩事,虽然属下答应过先生将其深埋心底,但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要跟殿下禀告一声。”

    穆谦本来没什么心思跟两人多费口舌,如今一听事涉黎豫,又见肖珏面色如常,显然两人都知情,那没道理他不知道。

    “你说。”

    “前些日子,先生额上多了一块伤疤,殿下可有就此深究?”

    第196章 当时错(3)

    祯盈十九年年初, 穆谦胸口中了一刀,陷入昏迷,染了鲜血的手还维持着伸着的姿势, 手掌上有一条绳穗, 穗上有半个绞了银线的蝴蝶盘长结。

    黎豫盯着那个绳穗, 一瞬间脑中闪过了若干场景, 有萍姐姐将两个蝴蝶盘长结摆在他眼前, 问他金线好看还是银线好看;有兄长在他把手伸向银线那条时,率先抢了银线那条, 硬缠着萍姐姐给他戴上;有穆谦焦急带着他逃离时欲言又止,更有穆谦面对那当胸一刀时的难以置信。

    穆谦方才痛彻心扉地否认不似有假,穆谦也从未对他说过半句谎话,黎豫突然意识到, 他仿佛踏入了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巨网中, 织网的人还不止一个!

    不过, 此刻黎豫顾不上思虑这么多, 马车外已经传来了络绎不绝的马蹄声。黎豫看了一眼穆谦被血染红了的胸口, 心中拿定主意,绝对不能让穆谦出事!

    “殿下, 咱们被追兵围住了。”

    还未等黎豫给穆谦包扎好伤口, 车外便传来了玉絮焦急的声音。

    黎豫给穆谦伤口上撒上金疮药, 再覆上纱布, 望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色, 又看了看已经陷入昏迷的穆谦,死马当活马医的拿出在穆谦身上摸到的烟花, 掀开车帘向着天空打去,然后自顾跳下车, 孤身一人拦在了马车与追兵之间。

    带兵而来的是肖珏,副手是苏淮,随行的一众士兵,黎豫瞧着都眼熟,想来都是跟着肖珏一同去北境的亲兵。

    “至清,圣上被晋王殿下气得病重,太子和秦王监国,命我等前来捉晋王回去受审。”肖珏打量了一眼孤身拦在马车前的黎豫,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马车。

    黎豫晓之以理,“这命令何等可笑!太子和秦王是何秉性,晋王殿下又是何秉性,其中孰是孰非不必黎某多言。若是陛下病危,以这样的罪名被羁押回京,晋王殿下岂不含冤受屈。”

    黎豫所言不假,肖珏面上有些松动,但仍为难道:“先时晋王殿下的确因顶撞今上被囚禁在府,太子和秦王所言非虚,至清,你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到底是所言非虚,还是借题发挥?”黎豫半步不肯退让,听他唤了自己的字,也当即与人打感情牌,“沉戟,你真觉得黎某是在危言耸听?”

    肖珏不愿跟黎豫起冲突,好言相劝起来,“至清,现下不是讨论孰是孰非的时候,实话告诉你,如今带兵追你的,除了我和子澈,还有好几队人马,眼下都是自己兄弟,你跟我回去,一路还有个照应,若是落到其他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黎豫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方才一瞬便知错怪了穆谦,此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穆谦回去涉险。黎豫心思几转,下定了决心,他攥了攥拳头,放软了语气开口求道:

    “沉戟,能否放我们一条生路?”

    往日的黎豫从来都是清高孤傲目无下尘,从不肯低头,更不肯服软,今日竟然放低姿态来求人,让肖珏颇为诧异。

    “你……”肖珏一时语塞,看到他身后的马车,又瞬间明白过来,现下黎豫不是为了他自己,“你竟为着晋王求人?他在你心中就这般重要?”

    “是!他在黎某心中远胜一切!”黎豫没有丝毫迟疑,穆谦身中一刀,若不及时救治,性命堪忧,“求你看在咱们从前北境并肩作战的情分上,看在晋王殿下从前在北境救你性命的情份上,高抬贵手。”

    肖珏没想到,黎豫为着穆谦,竟也能拿旧日情谊相胁。

    黎豫见肖珏犹豫,狠了狠心,忍下对自己的唾弃,鼓足勇气,拿出了杀手锏。

    “如果这些还不够,那能不能看在团练使黎徼的面子上,看在他跟你相知一场的份上?”

    一句话,仿佛耗尽了黎豫全身的力气!那年徐彪拿着他与边防军情谊,胁迫诸团练使放他离开时,黎豫对他极度鄙夷,没想到才一年功夫,自己竟然也做出同样的事!

    “至清,你,你什么意思?”肖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心中预感,眼前人与旧友定然有不同寻常的关系。

    黎豫忍下羞耻之心,轻轻咬了咬口中的嫩肉,“我姓黎名豫,黎徼乃是家兄。沉戟,当年黎某去相府,是因为从兄长口中得知了你心怀疆场,才愿意辅佐你一程。如今,求你看在我兄长的面子上,放我们一马。”

    “你,你竟然是他弟弟?”肖珏知道黎徼有一亲弟,是登州那个坏了名声的孽子,没想到竟然是眼前人。

    “是,我是他胞弟,如假包换。”黎豫说完,就在众人面前,强忍着对自己的不屑和鄙夷,自暴自弃一般,将从前兄长与他说得那些跟肖珏的旧事,一件一件讲给肖珏听。

    “兄长说,当年他最瞧不上的就是你,因为你是京畿去的,娇生惯养的,跟众人格格不入。后来没想到,与他感情最好的也是你,不仅因为你们从前救过彼此的性命,还因为脾气难得投契。他说你为着给他做寿,专门从京畿定了一件轻铠,你俩明明身量差不多,却因着肩膀比他窄半寸,被他笑了好久。他说回头等战事了了,你要带他回京畿,挖你小时候偷偷埋起来的火铳,不知那火铳淋了雨,还能不能用……”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戳着黎豫的自尊心,他没想到,今日今日,他竟要拿着兄长与挚友的情分来求得苟活。

    黎豫机械地讲着,讲到最后,就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了。

    “够了!”肖珏听不下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以黎豫之才,到了相府会弃肖瑜而追随他,为什么黎豫会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黎豫竟然是他的亲弟弟。

    “你们走吧。”肖珏摆了摆手,“就当我没有见到你们。”

    “多谢!”黎豫面上一喜,转头欲走之际,却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能走!”黎晗带着一队人马追了上来,“方才,本侯听到,你已经认下黎豫的身份了?”

    黎豫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眼神一冷,“黎侯有何指教?”

    黎晗骑在马上,志得意满道:“本侯自然是领了上命而来,碰巧遇上了我登州的家门庶孽。”

    黎豫知道黎晗不泛于得罪穆谦,他的目标一直是自己,眼见远处风驰已经飞奔而来,心一横道:“黎侯开价吧!”

    “本侯领命而来,自然不能空手而归,不过本侯愿意卖肖都指挥使一个面子,这样吧,晋王殿下和你只能走一个。”

    黎豫想都没想,“好,我跟你回去!”

    “且慢!”黎晗面上尽是得意之色,“你和晋王殿下云泥之别,自然不能相提并论,晋王殿下要走,代价自然要多一些。”

    黎豫忍着脾气,“你耍我?”

    黎晗笑道:“现在主动权在本侯,自然可以坐地起价,你只有应与不应两条路。”

    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黎豫不敢再耽误时间,“好,你要什么代价?”

    黎晗拿手在下巴山划了两下,“给本侯磕一百个响头!”

    “你!”黎豫气愤不已,他素来清高,从不肯受人折辱。

    黎晗骑在马上,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耳廓上,“本侯听着,不远处又有追兵了,要不要本侯吼一嗓子,给他们指个路?”

    黎豫明白,穆谦多在此处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再拖下去,就算黎晗不使坏,他们也难以脱身,黎豫当机立断,“好,你先放他们走!”

    “你先磕!”黎晗寸步不让。

    风驰近前,黎豫抿着嘴与玉絮两人把穆谦从马车中扶出来安置在风驰的马背上,然后道:“解开马车上的马,带着殿下快走,今日之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玉絮还要再说什么,被黎豫一把握在手臂上,“玉絮,殿下安危系于你身,莫要多言了。”

    说罢,黎豫走到黎晗马前,撩袍跪地,“黎侯放他们走,黎某登时便磕。”

    “好,放人!”

    黎豫听着马蹄声走远,然后闭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头一个头地磕在了砂石路上……

    黎豫没有时间权衡利弊,为着穆谦,他折尽一身傲骨。

    此刻,穆谦终于明白,为什么黎豫的额头添了新伤,为什么在清虚观外遇刺,黎豫笃定焰火能够唤来风驰,为什么再次相见黎豫眼中没有了光。

    因为他眼中的光,早在他对着肖珏坦言身世时就熄灭了,那个傻子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不堪的身世公诸人前,任人折辱。

    从前黎豫不肯将爱意宣之于口,穆谦以为自己的爱总比他多一些,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何等无知!

    沉默半晌的肖珏终于开口,“殿下,末将一直以为,至清爱清誉胜过性命乃至一切,这件事发生后,末将才知,殿下在至清心中,远胜他的清誉。”

    “是啊,终究是本王对不住他。”穆谦怅然一声。

    郭晔说得对,是他不配阿豫的好,是他眼盲心瞎,看不清阿豫的爱!

    现下阿豫走了,就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

    第197章 海上月(1)

    转眼入了秋, 黎豫已经在西境养了数月。这些日子,为着不让他劳神,郭晔不许他看书, 不许他下棋, 没收了他的纸笔, 只留了几盆绿植和一缸金鱼给他解闷。

    眼见着郭晔当成心头肉的几条金鱼马上要翻肚皮了, 黎豫不敢再喂, 悻悻地丢下鱼食,好在郭晔没限制他行动, 他还能溜达去不远处黎衍的学堂蹭书听,可去了几次,就被黎梨找上了门。

    “公子,你不能再去学堂了!”黎梨一进门就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难得有人来陪着他解闷, 哪怕是被问罪, 黎豫也不恼, 好脾气解释道:“我又没打扰阿衍听课, 只是下了学顺道接他回家。”

    “你倒是没耽误阿衍, 可你耽误人家学堂小姑娘了。你这往后门框上一倚,小姑娘们不听课, 都偷偷瞧你了。人家爹妈今日找上门, 非说是阿衍使坏, 为着自己能拔尖, 专门找你去迷惑人家孩子, 寒英为此陪了不少笑脸呢。”

    黎豫一身风姿,静默伫立时, 仿若画中仙一般,恬淡宁静。

    那日他去学堂, 正值秋风乍起,吹落片片黄叶,他一袭金线绲边紫衣,额上配着一条紫抹额,静立于树下。黄叶在他身边随风摇曳,更将他衬得遗世独立,这幅画面直接看愣了一众书院的小姑娘。

    黎豫不知原委,只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这些孩子的爹妈就会胡说八道!”

    我家阿衍不用这些歪门邪道照样拔尖,你们孩子不成器,还瞎指责人!

    “话虽这么说,可你能不能注意点影响。”黎梨与黎豫打着商量,“本来,阿衍是学堂里最靓的崽,你这一去,把阿衍风头都抢了,哪有你这种当爹的!”

    “这……”

    这倒是个大问题!黎豫琢磨一番,从善如流,“行吧,那我不去了,回头你随便找本西境的州志来给我解解闷。”

    “你要干嘛?”黎梨瞬间警惕地瞧着自家公子,“郭大帅说了,半年内都不许你看书!”

    黎豫被这防贼一般的眼神盯得不自在,他真的好闷啊!养病哪有这么养的!他都快憋疯了!

    “小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吧!”

    “不行!”黎梨一转头,摆出了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大帅说至少养半年,少一天也不行,你要是闷就出去溜达溜达。”

    黎豫苦着脸,“学堂你不是不许我去了么?”

    “那就去听戏,去听曲儿,要不你就提着阿衍的金丝雀出去溜溜鸟儿。”

    曲儿他听了,戏他看了,他不仅替阿衍遛过鸟,还替郭晔遛过一只大黄狗。

    本来在府内,一人一狗相处还算愉快,但出了府,那大黄就撒丫子跑出了六亲不认的气势,拽着黎豫满大街蹿。每每出府,黎豫都累个半死,反倒那大黄连喘都不喘,还咧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狗嘴瞅黎豫。黎豫觉得被一条狗嘲讽了,发誓再不跟它玩。

    两个人正为一本州志“据理力争”之际,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抬着几箱东西进了府,黎豫定睛一看,为首的乃是正初。黎豫心下了然,这是那人又送东西来了。

    郭晔听到动静,从屋内出来,佯怒道:“放下!放下!说了多少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往我西境送,咱们不稀罕。”

    黎豫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两只手掌托在下巴上,准备看一场“大帅刁难送礼人”的戏码。

    “是,是!”正初陪着笑脸,将几个箱子一一打开,展示给郭晔看,“殿下吩咐,都是些药材,给先生补身子的。”

    前几次,穆谦送过玉石古玩、古籍字画、珍稀药材,又从各地搜罗了解闷的小玩意,还把他当纨绔时压箱底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恨不得把整个晋王府都搬给黎豫,可每次送来的东西,除了药材统统被郭晔丢出了府。几次以后,穆谦学乖了,这次将所有的东西全换成了药材。

    郭晔走上前去,把几个箱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取出一个食盒,“这里头是什么?”

    “冀州的点心龙须酥。”

    郭晔一听,抬手就把食盒丢了出去,“剩下的东西留下,人快滚!”

    虽然食盒被丢出了府,但好歹药材都留下了,正初满脸雀跃地带着人离开了。

    自从听到那个食盒里装得是龙须酥,黎豫眼神就没从食盒上挪开,等正初走远,他才惋惜一句,“把这么好的点心丢出去,郭大哥可太暴殄天物了。”

    郭晔转身走到黎豫身前,恨铁不成钢地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你来西境我亏着你了还是咋的?你看你这副没出息样!”

    “郭大哥啊,我舌头都发涩了,连点心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黎豫哀嚎一声,扑在了石桌上,他虽然不重口腹之欲,可天天清淡饮食,再加上一天三顿苦汤药,是谁也受不了。而且,郭晔在控制他膳食上,简直就是一个一根筋,智慧道长只说蜜饯点心要少食,郭晔就直接给他禁了,让他每每对着药碗欲哭无泪。关键要是不喝,郭晔真能拿出兄长架子来强迫他,相较之下,还是好脾气又懂得变通的穆谦讨喜多了。

    一想到穆谦,黎豫心里犯起嘀咕,流水一样的好东西送来西境,穆谦应该不生气了吧?可一想着把人家弱冠的寿辰毁了,黎豫又有些讪讪的。

    可他真的好想穆谦啊!

    “郭大哥,咱们商量个事?”

    “哦,行!”郭晔一口应下,“只要这半年,你老老实实吃药休养,不费心,不劳神,别的都依你。”

    黎豫没想到郭晔这么好说话,直接开口提要求,“我想见穆谦。”

    “不行,见他劳神!”郭晔一口回绝,见黎豫有些不乐意了,马上找补一句,“至少这半年不行,智慧道长说了,你的身子少说也得将养半年才能经得住拔象谷散的毒,阿豫,难得捡回条命,别再胡闹了。你想想阿衍,想想阿梨,你想想我,你不知道四月份那次,真把我们吓坏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黎梨非常配合地朝黎豫点了点头,证明郭晔所言非虚。

    “知道了,知道了,就别念我了吧。”自打黎豫醒后,遭到了智慧道长和郭晔连翻痛骂,而黎梨则是抱着他差点哭断气,纵使黎豫巧舌如簧,可在此事上他着实理亏,被骂也没法回嘴。眼下又被数落,他不敢犟嘴,只得鼓了鼓嘴巴不肯说话了。

    话分两头,穆谦见正初空手归来,心情大好,看来药材这条路还是对的。

    正初看着自家王爷傻乐,忍不住替他着急,“殿下,现下除了药材还啥都送不进去呢,东西都送不进去,别说您这么大个活人了!”

    因着玉坠子回来了,穆谦便日日拿着折扇晃悠,他才不管那块玉到底有啥意思,在他心中,那就是黎豫送他的定情信物!

    “不着急,本王还不敢去见他。”穆谦将折扇放在案上,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心虚。

    正初听了更急了,自打上次他在书房,听到了肖珏和苏淮讲述京畿北郊发生的事情,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黎豫这样待自家王爷,对黎豫既感激又钦佩。

    “殿下啊,我可听说,郭大帅正张罗着给先生说亲呢!”

    “噗——”穆谦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郭晔凭啥给他说亲,阿豫从前是有亲事在身的。”

    “那不是从跟前了么,更何况,那位夫人不是殁了么?”

    “可他,可他也不着急啊!”

    正初信口胡诌,“先生虽不着急,可衍少爷毕竟还是个小孩子,需要娘亲照顾。”

    还不等穆谦接上话,谢淳洪亮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殿下,快瞧瞧我和容三搞到啥了!”

    穆谦寻声望去,见谢淳手上拎着一只通体黑亮的小兽,那只小兽被谢淳捏住了后脖颈,像一只狗崽一样可怜地蜷着四肢,等谢淳走近,穆谦才瞧清,那是一只小熊崽!

    “哪来的熊崽子?”穆谦眼都亮了,这熊崽子来得正好!

    “我和容三在去坝州官道两旁的林子里发现的,它被捕兽夹子困住了,周围没瞧见母熊,我们怕它在外头饿死了,就带回来了。”谢淳说着,直接把熊崽子提到了案上,搁在穆谦眼前,示意他瞧。

    穆谦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只小熊崽子身长一尺左右,通体黝黑,唯独胸口处有一撮白毛,温驯地趴在案上,两只小眼睛好奇地瞅着书房中的一切。

    穆谦伸手摸了摸熊崽子的头,那小熊还非常配合地在他手心蹭了蹭,穆谦大喜,心道阿豫一定喜欢。

    穆谦拖着下巴琢磨了半晌,起身搂上了谢淳的肩膀,“谢二啊,这熊崽子你卖给本王呗,或者本王那些奇珍物件,你想要啥都成,本王跟你换。”

    “换啥换,咱哥俩还这么客气!”谢淳是个大度的,浑不在意,“你喜欢拿去就是,反正容三当场就说不养它,我也无所谓。”

    穆谦等得就是这句话,当即下令,“正初,找个笼子把熊崽子装上,咱们去西境,今日就启程!”

    第198章 海上月(2)

    华灯初上, 黎豫略显苦恼地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个红苹果,正犹豫着是硬着头皮把它吃下去, 还是遵从自己的心意, 然后第二天被郭晔和黎梨追着念叨。

    黎豫自小不爱吃生食, 瓜果梨枣洗净削皮切块装盘摆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也未必肯碰, 更别说把苹果连皮带肉一起啃了。

    迟疑之际,门被扣响了, 那声音很轻,瞬间勾起黎豫嘴角一抹笑意,他知道,是黎衍来了。

    门被拉开, 门外果然是小黎衍, 再仔细一瞧,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毛茸茸黑乎乎的东西。

    “你怀里抱了个啥?”

    黎衍没吱声, 自顾一溜烟钻进了屋, 把怀里的东西直接放在了几案上,在屋内扫视一圈, 然后拿起了案上那个红苹果, “爹爹, 苹果还吃么?”

    黎豫心道, 来得正是时候, 正对着苹果发愁呢!立马道:

    “赶紧拿去吃,已经洗干净了。”

    谁料黎衍并不着急把苹果往嘴里送, 反倒从靴筒里取出一把小匕首,手起刀落, 苹果一分为二,直接把黎豫看愣了。

    屋内几案两边,一大一小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熊崽子。

    黎豫左手托在下巴上,右手食指在熊崽子的小脑瓜上打着旋,小家伙非常温驯地啃着半个苹果,而黎衍则津津有味地啃着另外半个。

    “你倒是能跟它吃到一起。”黎豫摸了半天熊脑袋,又轻轻扯了扯熊崽黝黑的小耳朵。小熊崽全部精力都在苹果上,非常大方地任黎豫搓圆揉扁。

    黎衍闻言一顿,把沾着口水的半块苹果往黎豫跟前送了送,“你确定不吃吗?你今天还没吃水果吧?你不怕我回头去跟姑姑告状么?”

    “我最近没招惹你啊!”学堂都好久没去了!说完想到这些天气已经转凉,又嘱咐道:“大晚上的,少吃点凉的,上次闹肚子,害你姑姑担心了半宿。”

    黎衍想了想,觉得自己爹的话很有道理,对着手里的苹果狠狠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递给了小熊崽,“算了,不吃了,都给你吧。”

    小熊崽刚吃完自己那半块,接过黎衍递过来的,又埋头啃起来。

    “你匕首倒是玩得溜儿,姑姑教你的?”黎豫想起刚才儿子切苹果那利落劲儿就牙疼。

    “不是,玉絮叔叔教我的。”黎衍说完,又把匕首从靴筒里抽出来,“爹爹,你瞧着这匕首眼熟不?”

    黎豫蹙眉,这是从前他找黎梨要的那一把,“怎么跑你那儿了?”

    “姑姑说,在你这里她不放心,就给我了。”

    “你才五岁!”这阿梨怎么能给小孩子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黎衍很淡定,“可我不会拿着它戳自己。”

    “……”

    黎豫有些难受,他一时冲动,差点害阿衍成了孤儿。黎豫心怀愧疚地起身走到黎衍跟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认真道:

    “阿衍,对不起,爹爹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黎衍大度地没有计较,然后一把搂住黎豫的脖子,“爹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肯定是很难过很难过,才会把这么锋利的匕首插到自己身上,一定很疼吧?”

    黎豫瞬间眼眶有些酸,把儿子抱进怀里,“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爹爹,你要是难过,可以跟阿衍说,阿衍很爱你。”黎衍说着,攀着黎豫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姑姑说,爱可以让人不难过,阿衍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爱,爹爹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好,有阿衍在,爹爹不会难过了。”

    温馨的父子交心场景,被小熊崽的一个饱嗝打断了。黎衍见小熊崽没心没肺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没心事可真好。”

    黎豫摸了一把眼眶,被自己儿子这副模样惊地张大了嘴,“这么说,你有心事了?”

    “有啊。”黎衍从怀里掏出了一条手帕,非常友好的给小熊崽擦了擦爪子,然后把熊崽子抱进怀里,“明日去学堂,谁来照顾它?它可是我今天刚交的好朋友。”

    黎豫自己也非常喜欢这只小熊崽,奈何他这么大人了,拉不下面子说想跟它玩,所以只能看着自己儿子抱着小熊崽逗弄,自己偶尔忍不住才上手摸两下。如今听黎衍这么说,黎豫眼睛一亮。

    “放在我这里,爹爹替你照顾它。”

    黎衍狐疑地抬头,“你能照顾好它么?它每天都要吃苹果的,你自己都不记得吃,哪里还会记得喂它。”

    黎豫感觉很受伤,怎么到了西境,人人都拿他当不靠谱的典范,连自己儿子也这样!

    “爹爹肯定记得喂它苹果。”黎豫信誓旦旦。

    “那好吧,我相信爹爹。爹爹记得哦,它吃不了一个,只能吃半个多一点。”黎衍说着,把小熊崽往黎豫怀里一塞,“你们要好好相处哦,我去做窗课了。”

    “窗课?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做完窗课!”黎豫本想再问几句,然而黎衍并不给他机会,捣腾着两条小短腿转头就跑没影了。

    “这小子!”黎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见四下无人,安安心心地抱着小熊崽子玩起来。一会儿扯扯耳朵,一会儿捏捏脸,一会儿握握小熊爪,玩得不亦乐乎。

    而跑远了的黎衍成功跟玉絮接头,玉絮一见黎衍跑来,立马焦急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先生收下了没?”

    “收下啦,这会子肯定在跟小熊玩呢。”黎衍早就知道自己的爹爹喜欢小熊崽,前些日子还见他爹经常把玩一个小金锞子,就是小熊崽的模样。黎衍人小鬼大,“也不知道那小熊崽有什么好玩的,也就我爹爹喜欢。”

    玉絮一听,高兴地把黎衍抱起来,往高空抛了几下,笑道:“还是咱们阿衍有办法,要是我去送,肯定连人带熊一起给赶出来了。”

    黎衍被抛地咯咯笑起来,“回头姑姑肯定也得夸我!”

    第二日,黎豫果然信守承诺,学着阿衍的模样,将一个苹果一分为二,小熊崽吃完半个,他就再喂半个。如黎衍所言,以小熊崽的胃口,果然是吃不完一个苹果的,剩下一小块,黎豫喂了半天,小熊崽死活不肯再吃,只得丢掉。

    到了第三日,黎豫学聪明了,一个苹果,一分为四,喂了三块,小熊崽就饱了,第四块丢也不是,留也不是,因着担心浪费,黎豫只得自己吃掉。

    就这么过了几日,黎豫切完苹果,已经很自觉的会往嘴里塞一块了。

    又过了几日,黎衍时不时会送来个小玩意,慢慢地,黎豫咂摸出不对味了,每每跟想跟黎衍询问,都被他寻机绕开话题,甚至这几日都不来黎豫这里留宿,直接跑到黎梨家里去住了。弄得黎豫哭笑不得,这小子的机灵劲儿,不知道是似谁!

    一日深夜,房门被悄悄推开,黎豫素来浅眠,登时就醒了,等听出那蹑手蹑脚的动静出自何处,才又安心闭上眼,不一会儿就发现怀里窝了一个软乎乎的奶团子,黎豫勾了勾嘴唇,伸手抱着奶团子继续睡。

    等天蒙蒙亮,奶团子悠悠转醒,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把睡梦中的黎豫吓了一跳。

    “怎么了阿衍?睡蒙了?”黎豫轻轻顺了顺黎衍的脊背。

    黎衍眨巴眨巴眼,点了点头,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匣子,才又拱到了黎豫怀里,“梦到把东西弄丢了。”

    黎豫面对黎衍,素来耐性十足,“弄丢了什么?”

    “这个!”黎衍说着把小匣子递给黎豫。

    黎豫打开一瞧,匣子里竟然是一条额饰,正中央乃是一块金镶玉,榆钱大小,刚好能遮住自己眉心的伤疤。黎豫将额饰拿在手中打量许久,见其做工精巧,并非四境之物,倒像是京畿的工艺。

    黎豫心中了然,自家儿子少年老成,不大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物件,这些日子竟得了不少小玩意,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留在了自己这里,还破天荒跟一只熊崽子做了朋友,背后没人指使他是不信的。

    摸出额饰的那一刻,黎衍也没打算隐瞒,他自小跟黎豫在登州见了不少奇珍异宝,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根本不可能像之前那些东西那样蒙混过关。他也知道他爹不傻,这些日子没深究,是因为他爹不愿意较真,要不然凭他和玉絮,哪里斗得过他爹。

    “这么值钱的物件,我还以为弄丢了呢,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黎衍说着,随手扯过黎豫的寝衣,在自己的小脑门上擦了擦。

    黎豫有些无奈,双手把儿子搂在怀里,“你也知道值钱啊,那怎么还收?”

    黎衍故作深沉地叹息一声,“哎……玉絮叔叔待我这么好,他开口求我,我不好拒绝呀。”

    黎豫伸手扯了扯自己儿子的小耳朵,“从小耳根子这么软,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那怎么办?这次已经收了啊,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小孩子为难吧?”黎衍倚着黎豫的胸口,仰着头,一脸天真。

    黎豫把下巴抵在儿子的头顶,“好吧,看来只能我亲自出马了!咱俩可说好,得瞒着郭伯伯!”

    第199章 海上月(3)

    用过早膳后, 一大一小牵了只熊崽子一起出了门,收获了街道上不少探寻的目光。父子二人浑然不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聊得认真。

    “你确定今天不用去学堂么?”黎豫牵着儿子的小手, 一脸犹豫的征求儿子意见, “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大合适?”

    黎衍扬起小脸, 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不是说好回来以后,课业你帮我补么?”

    黎豫摸了摸下巴, “补课倒不是大问题,前些日子我也琢磨着以后要不要亲自带着你读书,可这次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不好的预感?”黎衍只听黎梨说过女孩子有很准的直觉,他不相信他爹也有这种本事。

    黎豫语气非常不自信, “你逃课, 应该不会被你姑姑抓到吧?”

    黎衍把牵熊崽的绳往黎豫手里一塞, 然后自己抱着手臂,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爹爹,你小时候没逃过课么?我都不怕, 你怕什么?”

    黎豫认真想了想, “你逃课, 你姑姑骂的是我!”

    黎衍朝黎豫伸开了双臂, 一脸无辜道:“可是, 我是牺牲自己帮你抓‘幕后黑手’,你忍心让姑姑骂我么?”

    黎豫会意, 弯腰把儿子抱起来,“好吧,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可少吃点吧,再这么下去,我就抱不动你了。”

    “人家爹妈都劝儿子多吃点,怎么到了你这里正好反着?”黎衍嘴上虽说得嫌弃,可身体非常实诚,他把小胳膊环上了黎豫的脖子,然后把小脸贴在了黎豫脸上,“不过没关系,爹爹,等我长大了,有力气了,换我抱着你。”

    黎豫顿觉窝心,这小子,真没白疼!

    父子俩的对话被穆谦一字不漏的偷听了去,这厢黎豫被儿子感动的稀里哗啦,那厢穆谦可打翻了醋坛子,不过一想到自己跟阿豫的关系还要靠眼前的小不点周旋,只能忍着。

    穆谦忍着醋意拿手肘捅了一下身边的玉絮,“你说的有高手相助就是这个娃?这小子到底靠不靠谱啊?”

    玉絮信心满满,“殿下可别小瞧他,鬼机灵一个,关键有些东西,就他能毫不避讳的送,先生还不会生疑。要是我按照您的吩咐,送张糖画给先生,会被先生打出来的!”

    穆谦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黎豫素来脸皮薄,要是真堂而皇之的送个熊崽子、送些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十有八九会被他冷着脸丢出来,无论他私下里有多舍不得。

    回味了一下方才那父子俩的对话,穆谦颇觉心酸。他从来没听过黎豫说这种没逻辑又随意的话,还带着商量且不确定的口吻,仿佛事情让他十分为难,但细听下来,就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黎豫不再是八面玲珑的谋士,不再是纵横捭阖的朝臣,而是一个初为人父还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认认真真与儿子说着毫无营养的话。

    穆谦又有些心疼,他的阿豫应该很多年没有享受过这种心无芥蒂的日子了。

    在对付黎豫上,黎衍果然有办法,等穆谦来到约定的戏园子,父子俩再加上一只熊崽已经在雅间里嗑着瓜子看上了《三打白骨精》,熊崽子仿佛对戏台子上的内容很感兴趣,虽然窝在黎豫怀里,但眼神一直锁定着戏台子,还时不时探头探脑地瞅。

    黎豫对《三打白骨精》没啥兴趣,不过他很享受跟黎衍在一起的亲子时光,而且还有小熊崽陪着解闷。

    一折子戏结束,黎衍瓜子磕不下去了,略显愁苦的把下巴搁在叠放在桌面的胳膊上。

    “怎么不高兴了,你不是最喜欢看猴子么?”黎豫有些好奇,也学着他的模样,把下巴叠在手臂上,与儿子大眼瞪小眼。

    在黎豫的认知中,黎衍是个非常通透的小孩子,因着童年经历的变故太多,比同龄人心智成熟些,性格乐观又豁达,自律且自信,虽然有着小孩子贪玩的心性,但于课业并不懈怠,遇事也量力而行不喜强求,所以每天都没啥心事,现下这幅模样,让黎豫有些摸不着头脑。

    “猴子最后伤心地走了。”黎衍从果盘里拿了几个瓜子,在桌子上摆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图形,“和尚不相信他,他好委屈。”

    黎豫被逗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下一折猴子就回来了。”

    “那猴子会继续伤心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黎豫,他想了想,认真道: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不过猴子不是小气的猴。他识大体,他有正义的事情去做,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那爹爹呢,你伤心吗?”

    “……”

    这话谁教他的!

    来到西境,黎豫第一次有些生气!玩归玩闹归闹,这些日子他不是不知道有人借他儿子搞小动作,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因为他心中也思念着那人,可现下拿着他儿子当枪是几个意思?

    躲在隔壁听墙角的穆谦也睁大了眼睛,瞪了一眼玉絮,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谴责,“你说你利用孩子送点小玩意无伤大雅,阿豫也不会真计较,怎么教孩子说这些?”

    玉絮倍感冤枉,“属下哪儿敢啊!那可是先生啊,谁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

    穆谦正琢磨着等下怎么解释才不让黎豫误会,又听隔壁的小孩子开口了。

    “爹爹,你伤心也没关系,你可以选择不原谅的。”

    黎豫:“……”

    穆谦:“……”

    玉絮:“……”

    黎豫有些懵了,这小子方才不是来当说客的么?怎么画风突然变了。

    “阿衍,你,你这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大听明白。”这小子不是给穆谦收买了么?还能玩临阵倒戈?

    黎衍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墙角,重重地叹息一声,看起来非常苦恼,“哎——爹爹,你也知道,不是只有玉絮叔叔一个人待我好,郭伯伯对我也不错的,我不能被他们说没义气,我真的很为难!”

    黎豫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这儿子,是当了双面间谍,心里将郭晔和穆谦拎出来骂了一通,然后对着儿子无奈道:

    “你跟他们差着辈呢,需要讲什么义气,看来你是两边的好处都收了。”

    “是啊,玉絮叔叔送了一副小弓箭,郭伯伯送了一把宝剑,我都喜欢的很,实在决定不了帮谁了。”黎衍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捣腾着小短腿跑到黎豫跟前,伸手挪走小熊崽子,自己蹭到黎豫怀里,“不过,我还是最喜欢你,你说留下哪个好,我都听你的。”

    “你倒是好收买!”黎豫头疼,自己好歹是个读书人,养个儿子竟然喜欢舞刀弄枪,坏心眼道:“两样都给丢出去,回头爹爹带你读书。”

    黎衍想了想,现下是唯一两边都不得罪的出路了,伸出小手指,“拉勾!”

    隔壁的穆谦听到动静,气得直跺脚,指着父子二人雅间方向,对着玉絮道:“听听!这就是你请的救兵!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吧?”

    玉絮倒是坦然,“先生那种脑子,糊弄他那就是自己往枪口撞,得亏阿衍拎得清。再说了人家那是亲父子,能帮您说两句话,您就知足吧,别忘了大帅那边可一直没松懈,人家年过节都给阿衍买玩具!”

    穆谦瞬间觉得后爹不好当!尤其是还有郭晔这个伯伯比着,一向厚脸皮的他此刻竟然有些露怯。

    眼见着戏都演完了,穆谦还在犹豫不决,玉絮看不下去了,“殿下您就别磨磨唧唧了,赶紧去吧,回头人走了,再想把先生骗出来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玉絮说完,半推半架着穆谦就往隔壁走。

    那厢父子两人正认认真真讨论着是先读《桃花源记》还是《出师表》,穆谦一个趔趄摔进了雅间。

    “本王还没准备好,玉絮你别推啊——”穆谦话音未落,已经来不及了,进门与黎豫来了一个对视。

    本来正柔声细语与儿子对话的黎豫,笑容僵在了脸上,旧人重逢,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雅间瞬间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黎衍瞧了瞧自家爹爹,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最近总偷偷请自己给爹爹送东西的怪叔叔,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疯狂的给玉絮使眼色。

    玉絮这个人精笑嘻嘻的,“先生,你们肯定有话要说,属下先带着阿衍出去玩了。”

    玉絮说完一手从黎豫怀中接过黎衍,一手捏起熊崽子的后脖颈子出了门,雅间内如今只剩下互相思念却又不敢相见的两人。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又戛然而止。

    “对不起。”

    “对不起。”

    仿佛心有灵犀,又是异口同声。

    穆谦看着劫后余生的黎豫,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一个健步走上去把人拥到怀里,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他想亲口跟黎豫说,是他错怪他了,问他能不能原谅。可当真正见到那人,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把头埋到心爱之人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那让人安心又熟悉的气味。

    “阿豫……阿豫……本王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第200章 海上月(4)

    黎豫经历一遭生死, 吓坏了身边的人,自觉不该,又跟着智慧道长听了三个月的道法, 心境比从前豁达不少, 他已经将从前的冷遇、误会和欺骗都抛诸脑后, 唯独舍不下的就是对穆谦的感情。

    黎豫伸手轻轻扶上穆谦的后背, 感受着心爱之人微微颤抖, 一时感慨万千,“我也是, 日思夜想又近乡情怯。”

    穆谦本以为黎豫会怨他、恨他、指责他,没想到却换来这样一句剖白的话,更觉自己混蛋,“对不起, 让你等了这么久, 本王该早点来找你。”

    “此刻亦不晚。”黎豫说着突然身体一僵, “只是, 我没办法把弟弟还给你了。”

    这一句将穆谦打懵了, 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一直耿耿于怀, 究其原因, 还是自己总将此事归咎于他, 穆谦忍不住心疼道:

    “不, 是本王错怪你了, 本王还要感谢你,守住他死后清名。”

    “你, 你都知道了?”黎豫微微仰头,与穆谦对视一眼, 而后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若非他已经薨了,我不会容他活在这个世上。”

    “穆谚都跟本王说了。”穆谦看着黎豫这副决绝的面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喜得是他的阿豫历尽千帆初心不改,忧得是纵使死过一次,还是变不了那宁折不弯的性子,穆谦心疼地再次把人揽进怀里,“本王知道,都知道。从前是本王眼盲心瞎瞧不清你的好,你能不能再给本王一个机会?”

    黎豫自己怀着对穆谦的愧疚之意,没想到他却把自己的话都抢了去,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直接被整不会了,只能期期艾艾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你胸口的伤,还疼不疼?”

    穆谦握住黎豫的手,把他放在自己心口处,“你摸摸,那颗心脏正在有力的律动,这些日子本王一直在想,当年那一刀,你出手的那一刻心该有多痛。”

    明明也舍不得,明明心疼的要命,但他的阿豫在家国大义面前,从来不会糊涂。

    黎豫没想到穆谦能体会到自己当时的心情,一时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本王也知道,上次你被苏迪亚挟持,背对着人都能一刀命中心口,本王不信你面对面做不到。纵使本王真的通敌,你还是舍不得让本王死,对不对?”穆谦温热的呼吸灼烧着黎豫的耳垂,惹得人直接红了脸。

    黎豫自打跟黎梨讨了匕首,的确是练了许久,确保在危机情况下能够一击毙命,但让他狠下心结果了穆谦,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才当胸一刀,却避开了要害,只当是泄愤了。

    现下想让黎豫吐出实情,以他的薄脸皮,简直天方夜谭,而且穆谦的问题也当真问住了他。如果穆谦真的通敌,那他该怎么办?黎豫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得暗暗庆幸,穆谦没有通敌,他还是那个为民守土的北境战神!

    穆谦见黎豫没有答话,也不逼他,自顾噘着嘴埋怨道:

    “你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狠!寿辰那日本王看到匕首正中心口,本王被吓得心脏都不跳了,早知道会担惊受怕,还不如当日死在你手上,也好过受这一遭罪。”

    “那会子是我想岔了,就别念我了,这些日子被道长和郭大哥轮番骂,你怎么还忍心念叨我?”

    穆谦本就对黎豫心疼不已,又难得听黎豫说句软话,当即从善如流换了话题,“本王瞧着你气色比从前好了不少,从前是本王没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不怪你,没想到我心脏长偏了点,也算是上天待我不薄,还能让我再见你一面。”黎豫是个只记恩不记仇的,能够再与穆谦相见,他已别无他求,又怕穆谦还介意从前的事,小心翼翼问道:“过去的事,咱们翻篇了好不好?”

    “那哪儿成!”穆谦当即提出了反对意见。

    黎豫挑眉,“你想怎样?”

    “不能翻篇,你害得本王担惊受怕多日,寝不能寐,食不下咽,本王自然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黎豫听了,有些愧疚地低下头。

    “而本王,混账无比,冤枉了你,还作践了你的心意,本来不应该再恬不知耻的来找你寻求原谅。但本王真的爱你,早在北境就爱上了你了,本王不能失去你,求你再给本王一个机会!给本王一个好好照顾你、保护你、成就你的机会。”

    “我知道……”黎豫小声应了一句,然后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黎豫这一笑,把穆谦也整不会,“你笑什么?”

    黎豫一脸狡黠,“突然想起来,黎某在北境时,被一个登徒子灌了蒙汗药,还被轻薄。”

    当年北境粮草短缺,穆谦以为北境守军已经到绝境,为防黎豫不肯独自逃生,直接下药将人迷晕送走,临行前情难自禁,就偷偷亲了人家一口。现下被黎豫点出来,穆谦瞬间涨红了脸,一想又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的,本王偷亲你那会儿,没人在场啊。”

    黎豫一脸淡定,“那是因为,我根本没睡着。”

    穆谦不可置信地将黎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阿梨都被迷晕了,你的身子骨能比阿梨好?本王不信!”

    黎豫一脸灵动,“那几日阴雨连绵,我那断了的肋骨总是隐隐作痛,几乎彻夜难眠,你那点子蒙汗药,还不够止疼的。”

    穆谦这才知道,那份笨拙的心意,早就当着人家当面表露无遗了,听到黎豫的解释,他又止不住的心疼,骨痛一事,他虽知晓,也是在返程途中在与智慧道长的对话中才窥得一二,从前这个傻子,竟然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阿豫,你受苦了,从前是本王混蛋,让本王怎么补偿你才好!”

    “世人皆苦,哪至于这么矫情,从前什么苦没吃过,这点事算什么,你莫要放在心上。”黎豫一脸云淡风轻,将那段伤神的过往一言带过,而后又怕穆谦继续自责,笑着安慰道:“更何况这次也算因祸得福,智慧道长为着救命,用了不少虎狼之药,倒是将从前的气瘀血滞冲开不少。”

    “此话当真?”穆谦闻言,眼睛都亮了,拦腰抱住黎豫就转了一圈,“那咱们可以白头偕老了!”

    黎豫快被穆谦勒断腰了,气道:“谁要跟你白头偕老!快放开,喘不过气来了。”

    穆谦手上松了力道,但手却没放开,还拦腰搂着人,“自然是你,送了本王定情信物,还想跑!”

    黎豫被穆谦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磨得没了脾气,“哪有什么定情信物,殿下莫要信口雌黄。”

    “还抵赖!瞧瞧,这个‘豫’本王已经戴上了!”穆谦说着,把挂在脖子上的玉坠子从衣襟里掏出来,“当年把身家性命都给了本王,这还不算定情信物?”

    黎豫撇了一眼那玉坠子,憋着坏笑,一脸促狭,“殿下说戴了个什么?”

    穆谦忙把玉坠子给黎豫瞧,“郭大帅说,这个卦叫豫卦,是你的名字。”

    黎豫笑得神秘,“他骗你的,你手里的这个卦是谦卦,是你的名字!”

    “不能吧?”穆谦从未涉猎六爻之术,当初郭晔带人走时,抛出卦名,穆谦怕被郭晔蒙骗,恰好六爻大家容成业在,穆谦还专门找他求证过,郭晔所言非虚,怎么到了黎豫这里,就换了说法。

    黎豫笑意更甚,“你再仔细瞧瞧。”

    穆谦将玉坠子从脖子上摘下来,看起来是跟从前不大像,仔细瞧了半天,才发现坠子挂反了,赶忙正了过来,“这样就对了!”

    “干嘛调过来,刚才那样挺好的。”黎豫噙着笑。

    穆谦略显诧异,“豫卦倒过来真的是谦卦?”

    黎豫从穆谦手中接过坠子,指着上面的卦象道:“其实这个坠子没有反正之分,一个方向看是雷地豫,倒置之后便成了地山谦,两个卦互为综卦。当时得知殿下单名一个‘谦’字,顿觉有缘,才以此相赠。”

    穆谦狐疑地看着黎豫,“当初你把坠子给本王,就因为缘分这么简单?”

    黎豫憋着笑,“当然不是!自然是有原因的。”

    穆谦见黎豫一脸促狭,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当年黎某走投无路,又被安国侯府的人跟踪,这么重要的信物,自然不能丢了。”黎豫忍住笑意,一本正经起来,“恰逢得殿下相救,晋王府又是高墙林立,坠子放在您那里,黎某甚为放心。”

    穆谦听明白了,不满道:“合着那玉你压根不是真心送本王,就是想让本王替你保管啊!是不是哪日等你安顿好了,转头就让你那小丫头盗回去?”

    “殿下果然人中龙凤,一点就透!”黎豫绷不住了,笑出了声,眼见着穆谦脸色黑成了锅底,黎豫怕他真恼了,拿手轻轻拽了拽穆谦腰侧的玉带,不着痕迹地撒娇道:“哎呀,别恼呀,这玉现下不都送你了么,不能拿着旧事跟我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