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席间
香调越发浅淡幽远, 与美食的味道一同发酵,油脂香气应是最为抚慰人心,但意识到宴席扎嘴的领队只觉心寒。
江无眠唇角微扬, 眼中却无笑意, 拍拍手掌集中众人注意力,“年前,本官初上任知府时, 因要调度部分银钱, 先查了账簿。本官总觉有几分对不上, 便将近几年的过了一遍。众位应知晓,不出意外, 本官要任三年知府,未免调度银钱时发现府库空无一物, 受圣上责罚, 不若先厘清眼前三分地,这一查反倒是找出几分端倪。”
一众领队猛然变了脸色,今日来的商人,全是眼前三分地里出来的商队领队。
江无眠下首,距离最近的一桌上, 已有年纪轻的领队禁不住事, 额头沁出冷汗, 心下正侥幸着, 只见上首江无眠吩咐林师爷将账簿整齐码好, 放在案上。
书封上标明几年账簿,又是府库哪里明细, 显然有备而来。
没人想到,账簿一事将会在此情形下爆出。更无人相信, 不过几月而已,怎能将几年的账簿厘得一清二楚,恐怕只有今年的账算清楚了,其余几年不过装装样子而已。
即便如此,今年账本……它同样有问题!
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领队,余光偷瞄江无眠的神情,他居于上首,正饶有兴趣地审视眼前的默剧。
一群人的微表情乱飞,扯着袖子擦汗,眼神不自觉地投向账簿,恐惧的氛围在酝酿。
亦有老神在在,垂眸观察新菜品的领队,以此错过江无眠格外冷冽的视线。
南康府知府一贯不管事,江无眠之前的两任知府一任只关心银钱交的后不够,一任则是无事上街闲逛偶尔调查卷宗,无人在意账簿之事,引得商队胆子越发肥硕起来。
而江无眠上任后,虽说是查账簿,但随后没了动静,领队们以为是虚张声势,收敛不过两月,又小动作不断。
在见识到江知府运营书坊的能力后,商队试图从中分一杯羹,不料其中没有插手的机会,只好按耐下来,暂行合作。
谁能料到,合作刚开了口子,江无眠立刻拿账簿之事发作!
但凡追究起来,在场的哪个人都有问题,总归逃不出一个死字,区别是秋后问斩还是立即斩首示众的程度。
气氛乍然凝重起来,几个师爷不着痕迹对视一眼,蒋秋更是冷笑一声,只觉心中痛快。
一连几月,睁眼闭眼全是不堪计算的数额,部分账目更是平也未平,明目张胆地敷衍。一问赵同知,当年全是知府身边的师爷处理,他无从下手。
赵同知固然有推脱之意,事情真情大抵是没有出入的。
上任知府,江无眠恩师谢砚行,更是一步没能进过户房,全身心扑在平清县的人口略卖案件上,势要查出毒瘤清除脓疮所在。
轮到江无眠时,为彻底理清乱象,查清内情,直接从账簿入手。
这就换做蒋秋主事了,涉案金额巨大,连续几年下来,对账对得人暴躁无比。
江无眠拿出一本账簿,书页哗啦一响,列座众人恨不得把头伸到账簿上,又惧怕第一页就露出自己干的好事,一时之间复又低头,紧盯面前一寸地方。
他们不仅是害怕江无眠本身的权势,也在害怕成为报纸上的例子。
以《月半华论》当前的发行量而言,足有上万人知晓其上消息,一旦被报纸列为反面例子传唱,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此刻,宴席上的江无眠好似是批命判官,堂下众人是提审冤魂,马上要展出过往罪状。
“平清县孟家商队,领队孟福。”江无眠淡淡念道。
孟福位次正在江无眠眼下桌上,距离颇近。堂内众人皆向人看去,一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向江无眠拱手,“草民、草民孟福,见过知府大人。”
江无眠沉吟片刻才道:“本官任韶远知县时,与平清县上任知县方平方知县,乃是同僚。后方知县犯下大错,投入大牢,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本官记得,当年是略卖人一案?”
孟福脸色一僵,那事儿何止是江无眠印象深刻,他自个也是心有余悸。
方平做事不严谨,露了马脚,迫使诸多商队不得不断腕求生,以至方平死后仍有人咒骂不已。
事后,自己还庆幸不已,当初嫌弃这门生意麻烦又不干净,没跟着一块同流合污。
虽说打方平没了,商队受了些影响,好在根本还在,转圜一二还凑活,总比被连根拔起的其他商队过得好。
不知江知府今日提起这事儿,用意何在?
他过了一番自己干过的好事,没掺和这一事,不代表其他缺德事儿没干。
心中惴惴不安,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附和道:“草民,亦有听闻。”
“略卖人一案牵扯众多,当年诛杀首恶与从犯之人,另有少许参与者逃脱法网,多年不见踪迹。”江无眠每说一句,在场之人心凉一分。
卷起账簿,轻敲两下掌心,留足了反应时间,江无眠才面色严肃地道:“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本官从账簿中抽丝剥茧,察觉歹人的蛛丝马迹。孟领队,既然你出身自平清县,可是知道这几位是否与平清县商队有所牵扯?”
一连点出几个人名,皆在孟福所在的席上。
席间一片哗然,这下有人看得出部分入座规律,起码孟福所在的一席,凶多吉少。
江无眠此人,有备而来!
没被点到的楚领队与马领队迅速扫了一眼自己所在的位置,较为偏远,不在江无眠眼下,看似颇为安全。
被点名的商队,不乏百年传承的大商队,可谓是南康府的领头羊。
原生老神在在,稳稳端坐的夏领队撩起眼皮,面容愤怒,面对江无眠的指控,他怒道:“大人如此之说,可是有何证据?草民等人募捐时从不落下一次、商税足额上交、不曾做出格之举。大人竟道我等与那宵小贼子有所牵连!”
江无眠神色淡淡,挑出一本账簿来,“建元十七年四月,韶远县水灾之故,上报朝中。公文称,灾民中大多是妇孺幼童之辈。同年,水灾后一月,夏家商队南下出航,事实恰恰相反,商队携大批人马深入西北内陆,抵达边疆重镇。”
夏领队有恃无恐,事情将近十年之久,他不相信江无眠上任几月便能查清当年内情。
能查出商队所行方向,便是极限。还想得知交易情况,怕是锦衣卫在世,也找不到!
十年之久又如何,再过百年,数学仍是数学,账簿上的数字对不上就是对不上。
何况那时商税不仅需银钱,本地府衙还要抽半成货物放入府库之中。
商队能买通府库记录小吏,假装当年入库商品不是自边疆来的皮毛筋角。
可他忘了一道程序——每过三年,府库内需清查一遍,该售卖的售卖,该处理的处理,最终要算入府衙的收入之中。
正常来讲,这一记录经常被人篡改,毕竟哪有人不贪墨的,府库里又多是要处理的东西,少上几十来件,到时报成损耗便是。
改来改去,账簿总容易出现问题。
江无眠核对当年物价与账簿,大致能得出商品有异。多方一检查,只要有一样漏洞,就能锁定大致范围,之后再托人细查便是。
至于托谁?
现成的锦衣卫!
锦衣卫搜查,寸草不生。必要时刻,挖地三尺找出证据来。
所以,面对夏领队的反驳,江无眠只是摆出账簿,道来漏洞,回道:“商税做假,偷税漏税。亦或是,参与略卖人之案,伪造账簿,试图瞒天过海,蒙蔽官府。此二罪名,选哪一个?”
夏领队脸色变化,恨不得拍桌转身即走,但他不能。
只要一走,罪名落到实处,江无眠便有理由拿人投入大牢。
方平堂堂知县落得身首异处、家财散尽的下场,他一商队也难以自保。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传信给身后之人,唯望看在多年劳心劳力份上,保全家人性命。
江无眠见状,道:“既然如此,本官多有得罪,请夏领队入地牢一叙。”
“拿下。”
周围带剑之人立刻上前,堵嘴绑人,不待同桌人反应,立刻押下去。
受邀之人,哗然色变。
他们是来寻求进一步合作,不是来找死的!
更有人起身,张嘴指责江无眠枉为朝廷命官,不分缘由抓人下地牢,此举简直酷吏所行!
江无眠将账簿拍到桌上,声音响亮。好似得到信号,堂后、廊下涌入一干带剑甲士!
不是席间着皮甲的人,而是正儿八经的能立即上战场互砍的铁甲士。
好一个江无眠,好一个江知府!
年纪轻轻,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辈。
今日……今日又有几人能走出这宴席?
江无眠拿起账簿,慢条斯理翻开一页,抬头看着席间众人,笑道:“诸位,宴席尚未用完,不必着急离去。”
诸位领队咬咬牙,看着反射寒光的铁甲与剑锋,不甘坐下。另有部分人面色苍白,几近乎跌倒在位上。
完了,打今儿起,商队全完了!
第092章 处置
宴席用至子夜, 人员进进出出,时不时能听到惊呼惨叫哭嚎声,廊下把守的人纹丝不动。
三更天时, 传来打更人的声音, 梆子声传至屋内,江无眠正翻过最后一页。
初时几十来人的宴席,仅剩下数十个, 其余大大小小全有问题, 眼前的还算是干净。
上首的江无眠摇摇头, 怅然叹口气,憾道:“南康府留有诸位, 实在是本府之幸。”
留下的领队冷汗直流,能有您这位杀神, 是我等的不幸啊!
今日坐在这儿, 就是个错误!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的领队被下狱。
敢于反抗的血溅三尺,虽不至于杀人,但这种天破个口子,投入地牢, 那也是要人命的事儿。
难道江无眠如此有恃无恐, 敢于在此地杀人吗?就不怕商队背后东家联合起来向其施压, 令其以死谢罪吗?
不过四品知府而已, 头顶有的是压他一头的人!
江无眠既然敢动, 自然有所依仗。
若非拿到确切消息,他当然也不敢一次性得罪众多本地商人。这不是明摆着砸自己饭碗, 毁日后根基的事儿吗?
南康卫所找出的证据足以将人钉死在地牢里,秋后问斩都是轻的, 便是朝廷问责他都能给出说法!
“众位不必如此,人有善恶两面,商队亦有好坏之分。诸位能留下来,自然是得了认可。”江无眠笑着安抚道。
领队们打个哆嗦,实在笑不出来,干巴巴地陪着咧开嘴,形容扭曲。
此刻堂内食物尽凉,油腻味道传开,与血腥味、花香味混为一团,闻之令人作呕。
能在此地笑谈开来,实在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江无眠与众多甲士是见过血的,再恶劣的环境都待过,何时在意过这个。
环境恶劣,仍旧恶不过人心。
被拖入牢中的商队,大多蘸着人血馒头起来的,留下的倒没做过大恶,各有各的劣处,但还有留有做人底线,这才是江无眠衡量的标准。
“日后南康府发展,还望诸位尽心尽力。”江无眠手放在账簿上,缓缓道。
领队面色僵硬,扫到翻完的账簿,深吸一口气,齐齐道:“必不负大人所托。”
有负江无眠期望的,全不在这里了!
“好。今日更深夜重,便到这里,恕本官不远送了。”
哪里还敢让煞星送人!
众领队也不敢多做停留,步伐匆匆退场。
江无眠面无表情注视他们仓皇失措的背影,对苏远道:“关城门,连夜抄家,若有反抗者,就地格杀。”
平淡语气掩藏着杀意,今夜注定无眠。
有南康卫站在他这边,一千五百人的甲士与新招募的二百水师,他想做何事,一切障碍如若无形之物。
年关之前,南康府上下震动,众多大商队领队下狱,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附近几个府更是频频探取南康府消息,试图从中获取一手消息。
这已然不是南康府阖府上下的事情,商队背后牵扯到的势力五花八门,七扭八拐都能和朝中联系上。
更不必说大些的商队,能供养起来,定有门路可行。
背后靠山扶持商队,借此获取大额钱财。江无眠一刀断了商队未来,引得靠山震怒,已有人准备联手对行省施压,迫使江无眠放人。
顺势再将人赶下知府之位,推自己人上台。
南康府韶远县的发展,落在有心人眼中,被人惦记上。可惜江无眠升职太快,又火速安排本地人把持县衙,不好明目张胆塞人。
此刻得了机会,能将养熟的桃子摘到自己手中,还能除掉碍眼之人,实在美事一桩!
江无眠早有准备,一面抄家审讯,一面命书坊三班倒,赶出加刊来。
这回不是报纸,而是杂志刊要,由江无眠本人亲自撰写。
苏远与卫补之几夜未眠,匆匆收尾,便听到这事儿,不由面面相觑。
近些日子,他们是抄家查封两不误,江无眠负责审讯、查找证据、审判罪名。
涉事之人牵扯上千,横跨多个府城,长达数十年之久,不是说十年之前就没了,而是最为久远的证据只能查到十年前。
府衙上下憋着一口气,连带南康府过年时都没了喜庆,整个府城弥漫着肃杀之气。
府衙之中,几个师爷指挥得衙役团团转,各类卷宗与笔墨齐飞,算盘与喊声同响,乱糟糟混成一团,浑然是热火朝天。
全然没有外界的谨慎小心,紧张忐忑的氛围。
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情绪,商队涉及到的卷宗无数,甚至有部分悬案都能解决!
没被清算的董通判与赵同知近些日子过的是两眼一黑,上值时要面对南康卫,下值后又要心惊胆战接触来访的商队领队。
不敢去攀知府的关系,只好从这儿找找路子,怕江无眠查来查去不满意,将自己投入大牢。
他们怕,自个也怕啊!
两人欲哭无泪,几乎要住在府衙不走。
南康卫帮忙收尾后,苏远担起城内巡逻的担子,留卫补之跟在江无眠身边,生怕有人狗急跳墙,直接行刺。
江无眠心中有数,他清理的多是毒瘤,但想连根拔起非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只能快刀斩乱麻,威慑一番,好为接下来的治理让路。
商队彻底散乱,外有胆大妄为者试图就此分占市场份额,直接被本地审查程序卡住。
借此时机,崖山商队异军突起,暗中与书坊合作,吞吃本地大部分资源,留下部分由剩下的商队一抢而空。
地牢之中,卫补之随江无眠缓步入内,两人身后是麻木的衙役与狱卒。
潮湿霉味与血腥味混杂,另有排泄物与呕吐物味道弥漫开来,两人好似浑然不觉,淡定推门而入。
深处是单人间,关押重罪之人,譬如江洋大盗、连环杀人犯、略卖人之类。
马领队的好友楚领队正位于此,对面单间正是孟福孟领队。
楚领队哪儿还有宴席上光鲜亮丽的模样,囚服穿在身上,一副潦倒之人的沧桑面容。不过半月,已是看不出原样来。
有人进来,他脸色苍白蜷缩成一团,实在没什么力气站起身,蠕动两三下后背贴墙,寒意乍然侵体,提醒他尚且幸存的事实。
如此惧怕来人,皆是因为对面单间的典型例子——孟领队勉强露出个人形来,自他角度看,胸膛尚有起伏,然孟福不时痉挛两下,证明人不是睡了而是昏过去。
“楚领队。”江无眠客气地道,“关于你违反朝中律法,放印子钱、强行征收百姓田产、占据他人祖宅等事,尚有几个疑点需要解答,麻烦楚领队交代一二,配合府衙调查。”
卫补之目不斜视,心中想法万千也没外露。
自打把人关入牢中,他见多了江无眠这番嘴上客客气气,实则淡漠毫不关心人死活,一心只要撬情报的真面目。
谢砚行就是个眼瞎书生!
这特么是信里夸耀的生性良善、为人内敛的小徒弟?
生性多疑、为人凉薄、野心勃勃才是真!
大年三十上赶着来地牢审问,也不嫌晦气。
卫补之满心槽点无从说起,直接忽视耳边有气无力的问答。
一熬便是半天,狱卒带来的纸张上写满罪状,最终签字画押,留下指印,俯首认罪。
江无眠迎着正午的天,眯眼踏出地牢,负手而立,几息后对卫补之道:“辛苦卫佥事随行。今日本是年夜饭,劳累卫佥事与一干兄弟奔波劳碌,在下深感愧疚,醉流霞外送几桌宴席以作弥补,不好在外用食,便摆在了衙门处,卫佥事自行去用。”
卫补之敏锐察觉,江无眠亲手制造了楚孟两人的惨状,情绪上毫无起伏,仿若是平常的喝水吃饭一般平常。
他心脏重重一沉,抱拳离去,暗中怒骂:谢砚行这什么邪门运气,一两个的弟子养成这般模样!
穿过忙碌六房与花厅,到了后院,几处厢房内传来热闹响声与食物香味,勾的人馋虫乱跑。
推来门来,氤氲热气模糊人的视线,有人高声叫着,“卫佥事,可叫兄弟们好等,就差你一人,快些入座来!”
卫补之笑骂一声,净手过去,心底叫了一声“奢靡”,这醉流霞真不愧是韶远县最为出色的食肆。
满桌的菜,香料放得毫不吝啬。南康府上虽有大量香料产出,然这一桌起码要花上百两的银子,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最为引人瞩目的是桌上一瓦罐,底下还带炭火,眼看将熄,卫补之指着它道:“瓦罐里要自己做?”
醉流霞留下的伙计忙笑着道:“大人说笑了,哪里劳各位动手,这炭火是为保温保味。”
他手脚麻利掀开,期间不忘给江无眠说好话,“大人一早命厨房备下,选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烩制一瓦罐中,又添高汤与好酒熬煮,文火三日不熄,得此一罐汤。”
此汤一出,震得人头脑一片空白,不仅是为其复杂程序,也是为这一罐汤的价格。
卫补之离得近,神智恍惚片刻,只想质问江无眠,你特么到底有多少钱!
这喝的哪是汤,是金子啊!
江无眠没空解答这一问题,他正忙着编纂文章,并非是报纸,而是杂志刊,内容是本次的商队事件,连杂志名都简明扼要——南康商队揭秘。
一经发行,火速传向每个关注此地的人手中。
侥幸逃过一劫的马领队得知此事,立刻抢了一刊来。
好友楚领队被人带走时的,他万分不敢置信,忐忑不安等待阎王点名。然一场宴席下来,自己竟是幸存之一,心中不由庆幸,又为楚领队下狱的事实万感复杂。
如今有途径得知内情,立刻发动人手买来首刊,迫不及待翻开,扉页处留有一道寄语,“小恶不容于乡,大恶不容于国。”
名为商队揭秘,寄语却以“恶”来形容。
马领队一片惨然之色,竟是不敢翻开。
到底是何等之“恶”,以至江知府不顾商队背后牵扯,直将人下狱关押!?
第093章 态度(倒v结束)
整篇杂志与其说是文章, 不若说是一篇论文,题目直白,论述简洁。
有别于现今的赋文, 开篇即是摘要, 以白话点明当今商业形式与其社会地位形成原因,期间虽多受辖制,然因商业的特殊性, 商队发展的触角可接触各阶级, 借此形成部分权力滥用的局面。
进而点出本篇文章所言的关键词, 之后才是本书目录。
书页凡多,排版之间竟有空格, 省却句读难题,读来简单不拗口。
论证时, 用词简明扼要, 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即便是马领队这般不爱读经义之人,也不由看了下去。
商队发展起来,先是对农业形成冲击,在农业工具与肥料未出现前, 大规模发展商队无疑是自寻死路。
基本生活资料无法满足, 短时间内得意靠外力生存, 时间一长, 商业失却扎根土壤, 化作水上泡沫,大厦即倾。
马领队不善研究, 按目录翻到感兴趣的一页——商业犯罪案宗论证分析,页数标得极有意思, 正是南康府诸多商队用惯了的数字,时长对账的领队自然能认出来。
按此页数,很快找到想要的内容。
“土地强买强卖、于粮食作物的土地上种植经济作物,违反大周律法。”马领队没干过这事儿,读至此处,尚能冷静。
这条律法,南康月报第二期刊登过。
马领队思量一下,急匆匆翻找到上回抢来的报纸,“是了是了,上回正赶上大丰收后的粮米收购,当期报纸全与土地相关。”
照法理来说,这条律法是在保全耕地,设置农耕红线,保证大周的粮产安全,维持好边疆的粮食供应。
但在粮产利润逐渐下降,经济作物利润上升时,不法商人铤而走险,不顾朝廷律令,将稻麦之类换做棉花、果园,甚至于被大户人家买下置办别院。
江无眠列出的卷宗中,起码有三个例子。明面上仅仅如此,事实如何,户房堆积成山的案件足以证明举例时还是收敛了!
“允言兄,大事不妙!”在马领队聚精会神钻研情报时,同样幸存的一领队在管家带领下进了书房。
来人是杨朝,曾与楚、马二位领队共同进退,如今楚领队入狱,唯剩二人在外奔波。
往常的杨领队谈笑之间儒雅随和,颇有风度,出行时必要洁面焚香,暗暗炫耀财力。如今却惊慌失色,一身衣袍褶皱连连,好似三日未换,再看脸色,嚯,哪里是好似,这简直就是死了三日的青白肤色!
“靖远贤弟,你、你这是、如何至此啊!”马领队大惊失色,忙唤人上茶来,又命小厮带人净手换了一身干净衣袍。
杨朝连连叹气,懊悔不已,“允言兄,你是知晓的,我与平封兄素有商业往来,作坊上一道开的。
前几日府衙查封,连带小弟我的作坊一道封控,再不许人来。问及原因,此地竟是逼迫得一家四口没了,硬生生夺来的!
苦主上门,求个说法,原先的知府不管此事,拿钱搪塞了去。今时江知府查清原委,一道封禁,正寻苦主翻案。”
马领队听得心惊胆战,忙念了几声圣母娘娘保佑,开解友人道:“江知府寻根究底,没能牵连到你我,这是好事,好事啊!”
反观主要参与人员,楚领队至今入狱未出,探监不能,问候不得,多说一句便是刺探内情,疑似同伙之人。
想到此,杨朝也是一阵后怕,好在自己没被钱迷了心窍,遇到这等事儿,都是拿钱开道。
幸存的商队几乎和杨朝一个反应,心惊胆战、后怕不已,看过江无眠出的特刊,忙不迭得给背后东家送去,上报一手的情报。
因江无眠搞出的动作太大,朝中目光也在此地停留片刻,连岭南道相关官员都在年关时得了传唤。
更惨的是随时跟着皇帝上值的翰林院,别人都封笔封印封玺,他们仍在万大学士的率领下上值应召。
此番动静比上次肥料传至京中时更甚,内阁召了一任次辅,六部尚书来了三人,又有侍郎三人齐至殿内。
昨儿风雪刚歇,今日未化,殿内烧着炭火,入内需卸下裘衣。
万大学士与户部尚书余尚书同时抵达,两人略有些看不过眼,梁子算不上大,见面时也总要刺上两句方才痛快。
今日,两人踏入殿中,小黄门迎上来除却两人的外袍,放置一旁烘干寒气。
一扫殿内,来的人党派颇多,竟不是一场小朝会。
上首建元帝正站在御案后,低头翻看文章。
不等与人呛声,两人急匆匆行至建元帝面前。正要开口请罪时,建元帝一挥手免了,让人上前来。
候在一旁的齐总管,将剩下两份文章发放至两人手中。
早到的人已埋首其中,一言不发,反复阅览。
见此状,两人也跟着翻开书,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寄语,“小恶不容于乡,大恶不容于国。”
万大学士更看重学识,在扉页停驻许久,才翻开下一页。
待人看过一遍,建元帝才问道:“有何想法,尽可畅言。”
余尚书率先开口,不赞成道:“陛下,容臣回禀,此举胆大妄为,实在不妥。”
建元帝颔首,不说赞不赞同,看向万大学士,后者也是皱眉,面露思索之意,停顿片刻才道:“此番行文,与赋文相悖,可更适于百姓之说,但难登科举纸上。”
他说得巧妙,仅仅点评文采赋文一面点评,不谈半点实质内容。
万大学士言毕,殿内其余人心下暗骂一声老狐狸,半点实话不说,虽避免了建元帝赏识,也避过了斥责!
这事儿他们看过,实在是不好说,端看纸上内容,假如其中受损的不是自己扶持的商队,那必然是赞同的。
关键是,里头写得商队和自己相干啊!
建元帝将众人脸色收于眼下,忽然点名在场的刑部尚书,“刘志真,你位列刑部尚书,刑责律例一事,论了解,朕也莫过于你。若是文章内此事交与你来审讯,该当如何?”
这问题若是找个混日子,还真难以回答。
文章最后举出了参考的规定,假使有任何一条对不上,这尚书日子做到头了!
刘尚书本人倒是镇定无比,别的不说,背诵条例一事,他自问没什么难度。
何况,在建元帝这儿,什么特权都不好使,按条例判决即可。
真实情况下,还要酌情参考诸多商队背景、案件相关人员的牵扯、幕后之人的态度等等。
现在面对建元帝此问,他只需如文后列举的参考条例一般,将条条框框列举出来,直接判决即可。
刑部尚书本人与江无眠并无交情,甚至于本人更亲近韩党一脉,所以对文章中江无眠判决的模糊之处,刘尚书看似公正实则暗指“作为知府判决有失公允”。
这倒是起了反作用,建元帝心下怒火未熄,闻言亲自拉偏架,“卷宗并不完备,内情未不可知,江知府多番衡量下,作此判决已是公正不阿。”
建元帝的态度表明了站位,余下之人心中也有了掂量,再出口时,即便是对江无眠再不喜,也不至于明晃晃说人坏处。
万大学士余光瞥到建元帝面上神色未变,眼中未有笑意,显然对几人的观点不满。
此刻,他才像是明白过来,对文章内容扯了一句点评,“正如江知府卷首所言,大恶不容于国。商队所行所为,已是侵害我朝利益,不将治国之法放在眼中,任其肆虐,终有一日,必成大害。”
这事儿江无眠办得的确不太符合规矩,擦边而行,真要拿捏错处,的确能说道一二。
但没人这么不长眼,敢对着这份文章,明着下绊子挑错。
揪出十年之久的冤假错案,找出偷税漏税证据,为国库再添大笔银钱,光是这两件事,足以让余尚书为之大开方便之门。
也是因此,他只说“此举不妥”,没说不对啊!
倘若是谢砚行在这儿,肯定要先给建元帝请罪了。
奈何人不在,余尚书便给江无眠行了方便。
而万大学士,他则旗帜鲜明地站在江无眠这路,即合了建元帝的心思,又光明正大卖了个好,叫人欠他一个人情。
建元帝看得分明,但他未发一言,只又翻过一页,笔锋鲜明的正楷落于白纸之上,格外分明。
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仅剩煤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从未置一词的次辅出声道:“依臣所见,江知府看似有剑走偏锋之行,但照以往看来,为人实在,此事应在把握之中。
昔日种紫云英、造水田犁,发明肥料,皆是自行开垦荒地以作试验,足以见其身正。
又开民智、置办作坊、修筑水利,治理韶远县,蒙圣上之恩,位列知府。如今又开办报纸,揭露商队恶性,惩恶扬善,明见心性。”
万大学士听得眼角抽搐。
余尚书出来说话,他不出意外,但你当年与谢砚行吵得昏天黑地,险些在朝中邸报上骂上三天三日,如今文章一出,你竟是帮其弟子说起好话来?
莫非是谢砚行不在京中,便改了性子?
第094章 钦差(入v二合一)
伍陵伍次辅自然有自己的算盘。
他这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久远一点,追溯到少年同窗,说近了能上溯到“三天三夜辩论”时。
朝中与谢砚行不对付的, 多是逃不过三个缘由, 与之立场相悖、与之有利益纠葛、与之观念相左。
伍陵乃是最后一种,观念不同。单是儒生内部便有千种声音,何况他又是承了恩师法家学说的儒生, 其间更是有莫大争执。
佛家尚有辩经之说, 儒家也当仁不让。大周立朝时, 学说之见可谓是稀松平常,而周之后, 则是儒道为首,百家以辅。
实在是开国立朝时, 生民涂炭, 血流百里,日夜可听哀嚎,必须休养生息。
数十年勉强养出国本,朝中又遇党争之祸,及至前些年朝中被韩党把持, 其所认可的观念更上一层。
这对尊崇其他学说的为官者来讲, 着实不妙, 只好勉强抱团自保。
伍陵次辅同在其中, 硬要说其所学流派, 应道“外儒内法”,谢砚行则是遵“中庸之道”。
何为中庸?
凡事过犹不及, 应持不偏不倚,折中调和之道。
伍陵对此嗤之以鼻, 就谢砚行那厮三五年贬谪,两三年升迁的为官之路,韩昭鸿见了捏着鼻子都不认!
两人于处世之道上相行甚远,话不投机半句多,奈何两人当属同窗,入朝为官后又属同僚,时日一长,摩擦龃龉诸多,梁子便结下了。
然他对谢砚行是此等看法,对其下三个弟子倒是心平气和,偶尔还能指点文章。
若说是谁最为投机,必是谢砚行的小徒弟,江无眠。
公道来说,江无眠的处事风格与自己并不相符。
江无眠行事虽有法度,然正如文章所列之事一般,做事剑走偏锋,胆大妄为,不惜以强权暴力镇压。
但他做事有度,且还乐意提拔手下人,不贪功起衅。必要时刻,还会以此成就手下的功劳。
人生在世,为名利权势所累。而江无眠,他所行虽为自己博取诸多利益,但在此之余,为民除害,为国谋利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说别的,单单是水田犁与肥料二者,足以让其一步擢升。
建元帝与韩党暗中博弈,同时也为保江无眠人身安全,不至在起步时便被人夺了功劳,只好避韩党锋芒,仅作封赏。
待日后,韶远县一度兴旺昌盛,才以知府之位弥补。
便是如此,江无眠心无怨言,初上位就清理蠹虫,足以见其为人至善至纯。
若是人人皆是江无眠这等德行至善,行知至美者,法度仅会是其衡量善恶的工具;没奈何,人间多是德行有亏,私欲乱人心者,此番恶行事件若是得叫他们看了,法度也不过是其攫取权力的手段罢了。
唉,着实可惜,这江无眠若是自己弟子,又该是何等光景!
再者,韩党把持朝政良久,多有怨言,以此做筏子发作,正是时候。
话落,众人也明白了伍陵的态度:按江无眠的功劳,放出去做个布政参议都无妨。
瞧他治理的一县,短短三年,农业兴盛,商业发达,两厢不误还能大兴教育,这要任了布政参议,守岭南一道,岂不是能将陆之尽头化作又一个钱袋子!
也就是人年轻,资历不够,不给升职也算了,各类嘉赏特权总不能少。
刘尚书余光瞥见建元帝嘴角微扬,面上略带嘉许之意,心底不由一重,沉甸甸得像是石头入水,再升不起来。
终究是大势已去,再改不得。
岭南道一行,非但没能磨灭天之骄子的心气,反助长气焰,以此入了建元帝法眼。
陛下未免太过信重谢砚行,曾数次贬谪,仍是不下重狱,最苦时莫过于让人去了边陲磨砺,三年不到,立马把人发配至岭南,由其弟子照顾。
如今弟子成长起来,又让建元帝念起谢砚行的好来,恐是要大行赏赐。
建元帝对着此刊思量一番,问众人,“朕犹记得,当年乱贼犯上,致使岭南一道死伤惨重,江无眠赴任韶远,多灾多难,便免了赋税。三年任期一过,合该报上税来。”
不仅是韶远县免了税,整个行省内全免了三年。眼下年关刚过,的确轮到交税之年。
他记得一清二楚,还不是因江南道用过肥料,每亩均产增收一成,一亩如此,大周千千万万亩地,加起来是何等的丰盛!
这话余尚书敢肯定点头。
户部有的田地做了试验,几种肥料全试验过。麦的增产效果最为明显,其他许是配方有所差异,结果并不稳定,但无疑可证,方子格外适用。
建元帝命人取来韶远县三年里送来的公文,齐总管亲自捧来,又带上三期报纸,互相映照。看过后,龙颜大悦。
又见特刊里描绘的商队恶行,更加厌恶此等蠹虫。
“传朕旨意,江无眠任钦差大臣,负责岭南商队诸案,为期一年。伍德信任副使,协江钦差督办此案。朕将赐一柄尚方宝剑,上斩逆臣贼子,下诛权贵恶霸。”
伍陵当即叩谢皇恩,伍德信是他儿子,即便是个副使,架不住建元帝看好,又有江无眠处事在前,前程无忧。
得了这般允准,伍陵当即先给谢砚行去信一封通气,又赶忙叮嘱一番伍德信。
“下去岭南,地热又有暑气,临到头来称病即可。万千以江无眠为主,不得逞强。”
做钦差的,扛过来了就是通天坦途,扛不住的就是个替死鬼。
江无眠此人对南康府控制极强,各商队入城皆要凭证,记账时又统一使用简化数字,两份账单彼此印证,把控账务,本事颇高。
从报纸刊登文章得以窥见,此人行事大胆,不掩锋芒,看似狂妄实则底气十足,做起事来颇有章法,绝不会接受别人指挥。
他都能看出来的事儿,建元帝何尝不知,是故伍德信任副使,以江无眠为首,奉命督查。
纵观古今,哪儿有钦差是本地官员任职的?
还不是江无眠在这件事儿上做得够狠够绝,只差收尾定性!
伍德信稍微一转弯,乐道:“爹你可放心了,这不就是吃喝玩乐纨绔二世祖,儿子保准给你演好了!”
哪儿还用演,话一出,往哪儿一站他就是。
伍陵狠狠皱眉,大掌一拍,险些没把亲儿子拍到地底下,“有你彭叔随行,万事自保为上,切要提防狗急跳墙!”
只要尚方宝剑遗失,这事儿江无眠就不能往深了查探,最多止步于南康府内,背后靠山仍旧安好无恙。
为达目的,这一行必定艰难万分,指不定建元帝命令一出,刺客已埋伏在路上,只等傻儿子入瓮!
他是次辅,头顶还有个首辅压着,别人对他恭敬,韩昭鸿此人绝不客气,能下杀手绝不留活人。
“几日后南下,陛下允了锦衣卫随行,切要小心行事。”
江无眠与商队之事在京中传开,背后之人怒骂,“真真是个畜生!”
言语之间,恨不得立刻把江无眠五马分尸。
他家百般扶持的商队,维持的人脉,硬生生被江无眠拖入牢中,做了亏本买卖!
气急败坏摔了几套茶盏古玩平复心绪,忙唤管家来,“去请顾小将军来!”
管家乃是家生子,世代服侍家中主子,算是见惯了风风雨雨,不然也不会列为心腹。
闻此却是面露难色,想到主家前些日子接到的消息,急匆匆按照命令寻所谓的“顾小将军”来。
顾念瑾来得极快,一进门来,地上满是碎瓷片,扫了一眼身后下人,面无表情跨过,道:“夏楼,不过一个知府,有皇命在身又如何?有没有命受嘉赏,尚要两说,你何至于如此——”丢人现眼!
顾念瑾底气十足,他父亲位列镇西大将军,牧守一方平安,外抗匈奴,战功赫赫。
近来匈奴百般试探,每逢攻城时,皆败倒在父亲手中,军功轻松到手。
朝中又有首辅与几位尚书运作,不日待朝中都督致仕,父亲便能成一军都督,掌一方最高军权!
江无眠背后不过是远离中央的白楚寒,空有都督之名,仅在江南道驻守一方,近年来无甚功绩,不过是个荣养都督而已,哪儿来的底气叫嚣?
夏楼怒意未消,两眼通红,怒道:“竖子尔敢!仗着一二功绩,屡次三番挑衅我夏家,先是夺了夏家丝绸生意,现又将领队下狱,断我一臂。与此贼子,不共戴天!”
夏家在岭南经营时日颇多,往日里闷声发大财,扶持当地商队吸纳本地金银。
所谓的夏领队也不过是夏楼手中所掌的一领队而已,专职负责低价购入本地特产,稍包装一下,三五十倍卖入京中,赚取大笔差价。
南康府此事一出,夏家年入上千近万两的商队就此断了,换了谁都发疯!
“江无眠。”夏楼咬牙切齿念出三字,状若疯魔一般,“不管他身后是谁,人死灯灭,万事皆休。我手中有岭南最新出的刀剑,斩首若裁纸,杀人一事轻而易举。”
顾念瑾眼中闪过波澜,岭南道上打造的武器仅供当地卫所、衙役、巡检司及民兵所用,少有流落在外。
自从商队盘查越加严谨后,偷偷走私武器一事颇为困难,多年下来,还不够一营之数。
“好,你出武器,我来找人,定不会让此獠活着成为钦差!”
*
就在京中暗潮汹涌之时,江无眠所在的中心反倒安稳极了,他只办三件事——下令查抄、审讯情报、下判决。
苏远与卫补之二人各自带队,围捕追杀,几近是睁眼便穿衣带甲,匆忙吃过醉流霞送来的饭,上马听令,出门抓人,直接下狱。
林师爷与张师爷二人绕着此事团团转,各类文书讼状判词皆要整理成册,计入案宗,指不定就是下一期的报纸内容。
江无眠翻看核对账簿、卷宗、府衙走私粮仓买卖以及各色田地交易。
最终在城南停下,“城南地界再彻查一遍,核对佃户身份,究竟是山中流民还是隐户,查得干净些。”
林师爷记在纸上,他身前已有一沓纸张,墨迹尚待晾干。
府衙户房新攒点有条不紊跟在身后整理,事情本该是户书的职责,然商队案发后,户书与原攒点头个进了牢房,他是矮子里头选出来充数的。
张张水纹纸收起装订好,户房攒点心有戚戚然,不敢生出半点别样心思来。
南康府的地牢都换了一批人,前头满了,江无眠直判了死刑,关押在韶远县收拾好的地牢中,以防人在牢中自缢。
江无眠查完一样,灌了一口凉茶消火,重重出了口气,捡起前些年的商税账簿看其中的造假情况。
“百二十人商队,数月有余,在江南与北地往返三趟,再回岭南,竟然报三十两纹银的商税?”江无眠气笑了,有脑子的都知道里面水分大,但这账簿竟是确认无误了的。
蒋秋带人又抱来一摞账簿,霉味、灰尘味、水汽味扑面而来,岭南的回南天效力惊人,能看到墨字已然能算保管得当。
闻言冷笑一声,“大人您看过的还是交税的,这一摞全是亏损的!”
第一本当属夏领队——南康府多年龙头商队,产业诸多。如日中天时,酒楼铺子占了一条街,外有园林别院庄子数十,再有几百亩田地与一座矿山。
蒋秋特意核对过,以账簿上的数额来算,竟是因水灾泛滥,每年亏损数千两!
江无眠眉头一挑,先将那夏领队投入大牢的事儿还真是做对了。
“东西查抄干净了?”抄家充公、建立赔偿基金、余者内部拍卖或外部竞价,这一条龙服务,江无眠是做足准备的,只等此案了结,给众人一个交代。
蒋秋命人放下几个木箱,“账簿查得干干净净,部分地契和府衙留案对上,部分对不上,应是走了其他路子。”
这是商队经常用来避税的手段,置换铺子的地契、田地文书。前者可记在夫人嫁妆之中,后者挂在秀才或举人名下用以避税。
以此来看,没有发生交易行为,即可避免上交一道商税。
此举只在大宗交易之间产生,至于小宗交易,另有其法。
江无眠翻过卷宗,很是清楚为了避税,商队无所不用其极。
上面都是文雅手段,还有贿赂官员、买凶杀人、弄虚作假等方式。
“先将部分归档处置,罪名罗列出来,受害者名单……”江无眠沉默片刻,才道,“该翻案的翻案,能补贴得补贴。家庭困苦的,优先招工。具体条例,林师爷起草部分,过几日再行讨论。”
林师爷提笔记下,只见有一人入内来。
张榕忙得满头大汗,先饮过凉茶,消了渴意喘够了气才开口:“大人,罪人家眷部分急需安置。已有商人和离,部分孩童随母归家,可有部分父母双亡者,实在无人照顾照看,卫佥事捡了回衙,正在外等大夫医治。地牢之中亦有孩童经受不住,虽灌了药,但眼看着一日比一日虚弱,”
和离一事,在岭南并不少见。
日子过不下去,时日一长成怨偶,不若趁着眼下和离,再行男婚女嫁。
有子女之人,多是归于父亲一方所养,若是母亲争取,随母归家也未尝不可。
然商队一案牵扯甚广,父母孩童全被投入牢中,待事后判决。部分是全部砍头,无罪孩童释放,交给至亲之人照顾。
大周讲究宗族,有事时互相帮衬,可这事儿实在太大,帮不起来!
明面说好,拿了钱转头不认人的也有。府衙虽在监督,但最近忙乱,人员尚不到位,人钻了空子。
江无眠心下盘算,依大周律法,不足车轮之高的幼童可无罪释放。
被遗弃的多有两部分,识人认字的七八岁孩童与懵懂不认人的一两岁孩童。
卫补之带回的正是后者年纪,一岁多些,遗在野外,看不出面容印记,找不出是哪家的。
锦衣卫是能寻踪迹找出遗弃之人,可事不止一例,无法杜绝,不若换个方式。
江无眠若有所思问道:“张师爷,现今统计出,明确遗弃婴孩幼童者几何?”
张榕张嘴便报上数来,这事儿他格外清楚,最近查访的案件一多,遇到遗弃的孩童数量也急剧飙升。
商队案件的影响之广,呈现在方方面面,此事不过一面,另外的表现则是人口数量下降。
江无眠对此有所对策,提前一两月也无妨,“建育婴堂,收拢遗弃婴孩。”
育婴堂,简单直白的描述,一眼看出功能为何。
前世历史上同样有这等公用性质的场所,由朝廷拨钱,养育孩童。
江无眠对林师爷点头道:“先挑宅子,聘几人来先行看护,此案了解后再行集中安置。”
说来两三句,但江无眠给出的条件却不简单。
育婴堂以七岁一下孩童为主要收拢目标,这意味着刚出生的婴儿,不到一岁的孩童全在其列,光是奶娘都要找上不少。
人要吃喝住行,多了便要专雇人来,算下来花费颇多。
江无眠想做的又不是一时之事,长久运行下去,光靠府衙拨银,实在困难。
他思虑片刻,还是让张师爷放手去做。
张师爷本以为事情繁杂,少不得要半月之多,真正施行起来,却出乎意料。
不过短短三天,宅邸选好,人员备齐,只差奶娘大夫到位,就能送人来了!
原生这事儿传得极快,毕竟过年时南康府大动,连建元帝都为之惊动,遑论是生于此长于此的本地人,对任何事情只会更加敏锐。
育婴堂的消息一经传出,凡是关注府衙所作所为的人都在琢磨江无眠到底想做何事。
毕竟江无眠两度大开杀戒,谁知道他下一步又将对准哪个目标?想整顿什么?
——往常认为韶远县四家秋后问斩一事都是白楚寒所行,然南康府商队事件一出,谁都开始怀疑那件事的真相,没准上任时拿商队祭天是江无眠的行事习惯?
韶远县时,仅有四家,于是只有四家秋后问斩。官拜南康府,任知府后能处置的商队更多,便是当下结果。
说实话,几年前那事儿仍有人心有余悸,再经这一遭查处,心下骇然,以至缠绵病榻半月之多。
南康府里的医馆人满为患,坐馆大夫都找不到了。
待张榕的目的显露,被震慑的商队忙不迭伸出援手。
找宅子?哪里能叫您出钱啊,这是商队别院,您请用,哪儿不满意,您说,咱这就改!
奶娘?一岁婴孩?这事儿好办,我家商队有这路子,不必劳烦您动作,您找个时间见一见合不合适?
粮食?布匹?襁褓成衣?有有有商队全有,什么都不缺!
张榕回过神来,育婴堂只差他们大人题个牌匾,即可正式宣布投入使用了。
他皱眉道:“大人,您看?”
依江无眠看?
无非是表明他们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府衙叫人往西绝不往东,让人找宅子绝对不会原地起个院子。
江无眠笔尖一点,黑字跃然纸上,口中念道:“过几日府衙在育婴堂院中立个碑文,感念诸位善行,特立碑留念,以传后人。”
这是府衙的回答,只遵纪守法不惹事,府中自然乐意扶持本地商队,为其宣传造势,打造商业品牌。
张榕:“……”
您这碑文不是墓碑就好。
得知此事的商队松了口气,有的甚至跌坐在地,痛哭出声。
活下来了!
从收命行者手底下活下来了!
钱乃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赚,人却不能再活过来,能保住性命还要贪求何物?
经此之事,竟然有人大彻大悟,出家去了。
江无眠:“……咱这儿不是信仰圣母娘娘?还有寺庙?”
董通判斟酌道:“民间多是如此,近来……近来有变。”
岭南沿岸多是圣母娘娘庙,硬要算,也能是道家仙人之列。奈何传说之中,他们大人是酆都的收命行者,同属道家之列,同僚见面,自然行个方便。
与其如此,不若出家信佛得了,好歹死了魂归极乐。
江无眠:“……”
江无眠无语极了,哪年的谣言又跑出来荼毒人,挥挥手命人去贴了告示。
董通判如蒙大赦,连忙带着文书离开,迎面撞见脸色格外凝重的林师爷,匆匆招呼一句,后者便入侧厅寻江无眠去了。
莫非,事情又将有变?!
怀揣万分不解,董通判回了户房,预备写份告示。
侧厅之中,林师爷给江无眠带来一则坏消息,“南下钦差队伍受袭,来时仅剩三只船抵达码头,已有市舶司管控情况,大人您现在?”
“码头戒严,寻苏将军接掌巡逻之事。林师爷,随我去码头接人。”
第095章 兵器(入v第三更)
时间倒回元月, 伍德信副使南下时。
值此时机南下,称不上坏事,北地尚在银装素裹时, 顺海而下, 越发和煦起来。
一遇雨天,则是糟糕了,冷风浸着骨髓, 初时南下的伍德信披着厚重羔裘, 袖中拢着炭火小炉, 哆哆嗦嗦站在甲板上。
脸上吹得不见一点血色,欲哭无泪地低声问随行彭叔, “这是纨绔二世祖立功要付出的代价吗?”
船只尚未出淮南,路上遭了两波刺杀、一波毒杀, 也不知如何混进船上来的, 总之是没断过。
伍德信实在憋闷不住,直出了船舱,立于空旷甲板上。越是地界辽阔,越是难以藏人。
前几次追杀着实吓得他不轻,要知这回可是有锦衣卫随行, 代表皇命下岭南, 即便如此, 仍然有人不知死活试探。
可见, 江无眠的确查出来了不得的东西, 只让人狗急跳墙,昏招频出了。
入了江南道, 顺着漕运船南下,一路带圣旨, 除却补给时不靠岸。
伍德信更是离谱至极,直接住在锦衣卫之间,衣服换做飞鱼服,尚方宝剑不离手。
彭叔则是随机出现在某条船上,混淆视线。
若非锦衣卫没什么人皮面具,化妆效果也不理想,伍德信高低得给自己换张脸行事。
他虽在出发之前做好觉悟,也做好了准备,可碰上刺杀时,仍觉准备不到位。
锦衣卫领头人没嫌弃他小题大做,只是嫌他功夫学得不到家,全是花架子,遂在平日时教授两招。
又是一日子时,天逢大雨,纵然船内有油灯火烛,仍只能看请附近一圈。如锦衣卫这般敏锐之人,在雨声影响下,听力颇受影响,满耳全是水声。
伍德信忽然一阵心悸,于暗中睁眼,猛然翻身滚落床边。
破空声与床板扎透的“笃”声一道传来,伍德信忙不迭爬起朝身后看去,脸色大变,只见灯影之下,支支箭矢伴随破空声破窗而入,直指床榻。
竟是有贼人还不死心,一路追杀至此!
伍德信握住尚方宝剑,伴随兵器交锋时的击打声与落水声,偷偷潜至甲板上,脚步声阵阵,他不敢太过贴近。
过转角后,几道黑衣人猛然破水而出,手中长刀划过雨幕,伍德信来不及反应,只尽力握住手中之间猛然,前扑滚过湿滑甲板。
锦衣卫领头人与彭叔上前与之搏斗,招招剑式直冲脉门而去!
“……当晚,锦衣卫减员良多,卑职仅能留下刺杀之人人头,为兄弟祭奠。”锦衣卫领头者将船上遭遇一一道来。
此刻江无眠已到码头,苏远与卫补之皆在。
按官职来算,两人应属此人上峰。
苏远脸色难看,眼中怒火中烧,扫过此人伤口,收敛两分怒气安抚道:“一路多番刺杀,难为你护着伍副使平安抵达。此事本将军随后报与白都督,必行嘉奖。”
锦衣卫受五军都督府所领,内部自有奖惩机制。建元帝嘉奖算建元帝的,白都督这里算五军都督府给的,并不冲突。
锦衣卫领头人松了口气,轮到伍德信交付圣旨与尚方宝剑。
见江无眠双手接过两物,此行目标已达一半,伍德信放松之余立即昏了过去。
江无眠:“……”
江无眠面不改色道:“伍副使勇与刺客相搏,拼死血抗,身受重创仍与诸位弟兄奋勇在前,不曾后退,实乃我等楷模。”
众人:“……”
你说的谁?这谁?锦衣卫吧这是?!
身后林师爷琢磨着江无眠态度,也搭腔道:“贼子竟是如此凶猛,好在副使大人骁勇善战,不曾让歹人窃取尚方宝剑,行叛乱之举。”
江无眠给了林师爷赞赏的眼神,还好说得快,将此事定在伍德信身上,算是勉强还了半个人情。
从伍德信的态度上得见伍陵何意,结合京中封他钦差、赐尚方宝剑、遣伍德信南下的行为,江无眠只需一想就知道现今局面定有伍陵的推动。
韩昭鸿若在场,事情定是另一个结果。
锦衣卫便不是护送伍德信,而是押送江无眠入京秋后问斩!
伍陵既助自己一臂之力,便是让伍德信蹭个功劳又何妨,关键时刻,还能借伍陵伍次辅的威风一用,指不定能查出些什么。
又见江无眠对苏远与卫补之二人道:“自京中下岭南,着实辛苦,先行令人休息,养好伤口,再报死者之仇。本官也绝不放过任一犯上作乱、倒行逆施之人!”
刺杀不仅是冲着伍德信而来,自己也是目标之一。
狙杀伍德信,是为中断建元帝旨意,夺尚方宝剑,不至让其落在自己手中。
为何不直接命人杀害江无眠?
这就要问江无眠对南康府的把控程度。
年关时人员众多,府内戒严,易进难出,各个关卡查验诸多资格证,一旦路引、印信对不上,要多方核验过,再去在衙门处补一份临时通行。
零零散散要求下来,导致陌生面孔进城,极易被发现。
若是收买眼熟的本地人……能收买的接近不了江无眠,能接近江无眠的,不能被收买或者已经入狱。
算来算去,路上截杀最为划算。
冒充水匪山贼,人杀得一干二净,伪装成抢船现场。事了跑入山林海岛之中,躲藏一阵,待风头一过,化身流民入城,又是清白身份。
谁知顾念瑾找来的人能力不行,没能将人留下,反倒亲自送上把柄。
一行人问过大致情况,合该医治的医治,该巡逻的巡逻,江无眠则是履行钦差之责,先从刺客留下的兵器查起。
船上尸体堆积,江无眠远远扫了一眼环境,皱眉对身后跟来的林师爷道:“岭南地热,尸体陈放时日一多,生瘴气疫病,算个日子烧了。”
……烧,烧了?
尚未散去的锦衣卫不由侧目,何等的凶残!
抛尸荒野,尸体残缺已非人能接受,如今竟是要烧了?!
时下入葬各有讲究,天葬海葬水葬木葬土葬皆有,中原多是土葬,没能寻到尸身的,还立个完整的衣冠冢以寄哀思。
换到江无眠这儿,直接烧了?
一个尸身不留!
尽管有正当理由,但不知为何,众人却莫名感觉这好似是江钦差对刺客挑衅的回应?
你敢来我敢杀,杀了还敢烧!
绝不让人活着回去。
江无眠不知身后之人脑补什么,他仅是从医疗卫生角度考虑。
元月南下,中途乘船遇见刺杀,耽误良多,这会儿岭南已是三月底四月初,温度即将飙升至二十多度。
——良好的细菌成长温度。
为以防疫病,张师爷遣人送来支援物资,先穿一整套衣服、戴临时赶工出的口罩,再用石灰消毒,并对整个码头消毒戒严!
一行人穿戴完毕,江无眠身先士卒,带人上船检查。
尸体堆积在一起,致命处多有伤口,血液凝结成黑褐色痕迹。
扒下黑衣,五官普普通通,无甚记忆点,最适合行暗杀之事。
事了换身行头,装作老实人逃离现场,无人能对其有记忆。
人没有特色,所带兵器却不一般。十几人的刀剑各有优劣,乍然一看,像是从不同的锻造师傅哪儿拿出来随意对付用的东西。
隔着烧火钳的距离,江无眠端详过刺客所用兵器。
大周兵器暂不能机械式量产,出自人工的刀剑,怎么看都能看出个人特色来,借此锁定一个区域应是没问题的。
半晌,江无眠哼笑一声,递给林师爷,“印记不在,剑身重铸过,剑柄处花纹磨得干净,剑鞘是统一铸造的。只是,做得还不够干净。”
林师爷同样用烧火钳夹住,放在甲板上端详,干涸的黑色印记散发出浓浓血腥味,类似铁锈,却更腥气。
是人死后血迹凝固的味道。
在血迹背后,是重铸的剑纹,他猛然忆起为何眼熟,“韶远县中产出的,正是这等纹路!”
仅是因重铸过半截,变形扭曲,他一时没能认出来罢。
“若是顺着还原,此剑非剑,而是一柄刀铸成。”
韶远县铸造的刀剑颇多,二者之中以刀为主,伤害力强,创伤面积大,实在适合上战场。
就林师爷所知,衙役用的牛尾刀、军中多用横刀、巡检司最新拿到手的环首刀、自己所用的阔刀,江无眠所用的陌刀皆是韶远县老师傅锻造出的。
因技术更新,最近淘汰一批用旧的刀剑,被用作回炉重铸农具。
“不是最近所为。”江无眠将收来的刀剑一一排开,调整其中顺序。
十几把刀剑磨损程度不一,重铸的模样也是千奇百怪,只看外形便知,这是个手生到手熟的过程。
最近一把是重铸的刀,江无眠推测是一把环首刀回火打造成的阔刀。
“韶远县矿区,历来严谨,人与兵器分离,又有衙役巡查,难以带出。事情应不是从源头出现问题。”
既然不是这一端,那就该顺着向下查。
兵器经由统计,计件送入仓库,然后再视当年情况而定。是更换衙役兵器还是要给巡检司送去,亦或者再交给卫所。每道程序不是用印就是登记画押,绝对不会任由兵器流落在外。
决定去处后,分发至每人手中时,同样会有印信。
虽说程序复杂了些,但大部分能追踪溯源,寻到来历。
“回头调阅韶远县的使用记录与丢失记录,大抵能核对上。”江无眠道。
在其身后的锦衣卫听清江无眠言下之意,想到京中谣言,脸色微微一变。
若真是韶远县出了纰漏,依江无眠狠辣手段,岂不是要杀的七七八八?!
第096章 缉拿
江无眠怎生知晓自己的形象竟是令锦衣卫闻之变色, 念及曾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声,有此印象倒也算不得意外。
收敛武器,又一一看过尸体, 江无眠与苏远得出大致结论, 这是豢养好的死士。
“手上茧子可见,多年用刀剑,肌肉有常年锻炼痕迹。牙槽……毒药在这儿。”苏远用力卸掉下颌, 将位置指给江无眠看。
江无眠看过一眼, 又道:“韶远所铸刀剑, 近来半年,有印记可循, 往年有记录,除非那人手伸到韶远来, 能更改多条记录。”
不然, 幕后黑手的身份只需花费时间追踪就能水落石出。
另外有一种方法更快。
江无眠从中提出几柄剑,自工艺来看,这是早年间的试水作品。革新工艺后,打造出的剑身纹路完全不同。
从此能看出,幕后之人应当从江无眠一来岭南, 就开始关注。
这一下, 范围能缩小不少。
头个先怀疑韩党一脉。
有能力豢养死士、从韶远县持之以恒地偷拿武器却能不让人发觉、一路顶着锦衣卫的保护刺杀副使, 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做出这等事来?
韩党当属头名!
林师爷当即带上东西, 回府衙寻赵成帮忙。韶远县太远, 带着东西一来一回过去一天,不若直接找赵成来。
于弓弩一道上, 赵成格外敏锐,几乎能精准分辨出个人技艺特色, 更精准地缩小区间。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钦差副使遇刺,尚方宝剑险些遗失的消息从南康府传到京中。
伍陵已不是首次接到,这已是五回了,他对面的余尚书也是淡定无比。
这功劳哪儿有好拿的,就是蹭,也是要豁出命去的。
“江无眠能力手段不缺,南康府里即是铁桶一块,逼得幕后主使只能冲钦差队伍下手。谢砚行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谢砚行哪个弟子都出色,开始运气算不得好,然官运一片坦途,着实令人眼红心酸。
被贬官又如何,不过几年,小徒弟起来,还推了谢砚行一把,直让人坐上布政使之位,与尚书之间相差甚小。
待接到彭叔送来的密信时,伍陵脸色一变,见之神情不对,余尚书问道:“出了变故?”
伍陵怒道:“伏击之人竟是用的朝廷兵器。南康府中有人验证过虚实,军中、衙门之中皆有武器遗失。人已被拿下,更多消息尚在探查之中,南康卫与京中护送锦衣卫皆参与其中。”
余尚书冷笑一声,“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杀钦差队伍之事,幕后之人还真是怕江无眠查出线索!”
照韶远县与南康府两度清洗来看,江无眠可不是正常意义上的好人。
做事狠绝,看到目标,可隐忍伪装,及至一击必杀。如同林中狼群围猎,找准猎物不松口。
若说是韩党日常针对,也就算了,但现在对方显然是撕破脸皮,明明白白要江无眠去死,为此不惜动用私兵与瞒下的武器,何等的嚣张猖狂!
“老夫倒是期待,江知府能给出何种程度的答卷?”余尚书话中满是对江无眠的看好。
他提起茶壶给伍陵倒了一杯茶,“再者,苏远那厮就在南康卫。江无眠是条幼狼,苏远背后的白楚寒可是长成的狼王。北征大漠时就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今时虽蛰伏起来,亦不容小觑。他岂会坐视不理?且放宽心。”
年纪轻的小辈没能见过,他们这等随建元帝南征北战的,是亲眼看着白楚寒是如何自末等兵卒擢升至一军都督的。
说到这里,伍陵心下怒火也是平复些许,“倒是这个理。有南康卫镇压,南康府混乱不得。又有尚方宝剑在侧,江无眠恐是要做回屠夫。”
幕后之人狗急跳墙又能如何,江无眠发难,从来有兵卒镇压。又因事发突然,各类证据尚没有毁得干净,抄家拿人下狱问斩,没有哪家商队能抵得住。
即使经过三个多月的发酵,幕后之人也只来得及断腕求生,再想救回来是不可能的事。
“垂死挣扎罢了。”伍陵最终下了结论。
只是这番挣扎苦了南康府。
入了四月,闷热的天伴随凝滞的氛围弥漫,格外惹人闹心。
哪怕是人来人往经受过一番清洗的韶远县不免受到影响,来往商船不若去年繁多,码头工作竟是轻省不少。
官学之中,学子也受氛围感染,聚在一起低声讨论此事。
他们之中大部分是江无眠改动的受益者,自然是站在江无眠一方。然在另外的举业课上,氛围诡谲,皆因这一部分学子有受牵连者,其中已有三五个不再过来。
许教谕对此也无甚想法,对过来探听的夫子摊手道:“大人自有安排,照常上课即可。学生求解经义之道,为师者,当为解惑。”
言下之意,专注读书,莫要评说无关事情。
至于再不能入学的学生,只盼江知府能早日整顿完。
一夫子立于窗边,突然出声道:“教谕且看,那是……”
原本正愁眉苦脸的教谕夫子顿时抬头,顺着视线方向看去,顿时提心吊胆起来,只见灰泥铺就的路上,一队人马驰骋而过。
对于这队人,南康府人自是不陌生的,韶远县更是眼熟至极!
记忆里平乱军来时,亦有人着此衣袍平叛乱定人心。后又是这些人在南康府上立南康卫所,搬至岛上,近来还在县里招兵建水师。
然而现在不是白楚寒指挥的平乱军,而是听从江无眠江钦差调度的南康卫!
前两日在府城搜索一番,拿了调令与证据,直奔韶远县而来。
自官学这儿看去,左右对面皆有人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待人过去,身后竟还缀着衙役,打头的还是眼熟的捕快——李叶。
这下,许教谕也是皱起眉来,事已至此,只怕又要影响生员教学进度。
严肃叮嘱道:“近日来,莫要放松学子的课业。”
众位夫子听命,“谨听教谕言。”
以江无眠的速度,拿到断剑信息,核对过记录,结果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摸清事情来龙去脉,又去狱中提审过,确保没有落下任何信息,南康卫立即清扫府城下各县。
刀剑从韶远县流出,自然要从此地清理。
事情要自监工说起。
李石是矿上用印监工,江无眠整顿矿上用人时,将其提拔了去,一干便是三年之久。
时间一长,逐渐生出二心来,和商队勾结,偶尔偷渡一柄剑。一把刀。拿来的钱虽是不多,但也是赚头。
人性贪婪,人心易变。
这点赚头并不满足,向商队借来印子钱,开销一日比一日高,代价不过是多送商队些刀剑。
仓库里有的是劣质刀剑,用印时稍改改,核对时再挪用些便是。
直到年关时,那放印子钱的商队被知府老爷关押,再无人追债来,他可是狂喜一阵。
此后再无人追着要银钱了,当即拿钱请了一帮兄弟好吃好喝一顿。
一直到今日,风声紧张,李石心下忐忑,想打听些府衙动向。
于是请了兄弟在外用饭,推杯换盏之间,见人半醉,他唤了几声套话,“三郎?醒醒,你刚说到哪儿?知府老爷见着谁了?”
三郎半醉半醒,嘴巴控不住,笑道:“二石头,你这记性,越发不得行了!什么知府老爷,叫钦差大老爷!跟你说,你知道什么是钦差吗?”
又是一阵车轱辘话,听得李石心惊胆跳。
娘娘哎,竟还是个钦差老爷!
李石手上一抖,酒杯把持不住,阵阵寒意自脊骨传至脑后,眼前发黑,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钦差都出来了,他做的那事儿,怎生隐瞒过去?
正在试图套出更多动向时,忽听得门板一阵动静。
本就心中有鬼,手哆嗦一下丢了酒杯,咕噜一声,酒液撒了一桌,浸到三郎袖口处。
后者迷瞪双眼,满桌乱爬,嘟囔着:“竟是下雷雨了么,伞、伞在哪儿?”
“砰”得一声震天响,门撞到墙上反弹两下,就见一身曳撒,腰间挎刀的汉子入门来,锐利视线环视一遭,找准李石便上前来。
威压之下,李石动弹不得,卫佥事上前两拳,砸得人头晕眼花,险些真见了圣母娘娘去,砸完人还嫌弃道:“个不经打的,捆了带走。李捕头,你来看看,这人是也不是?”
卫佥事让开点位置,李叶的黑红捕快服露出,他端详几眼,道:“卫佥事,此人是宗族里的兄弟,平日与李石常来喝酒,不在大人给出的名单上。”
“行,就这个。”卫佥事冲人一抬下巴,“勾结反贼,偷窃军中密报,行不轨之事,奉知府之命,押入地牢,择日问斩。”
这会儿李石才是反应过来,哭喊着道:“冤枉、草民冤枉。冤枉啊大人!”
卫佥事冷笑一声,直白道:“当日江知府任韶远知县时,怜你一家孤儿寡母,任你辖管仓库,你却监守自盗,愧对大人安排,是也不是?!”
听到江无眠的事,柜台后的伙计掌柜、桌下来用饭的食客皆是探头出来,竖起耳朵听内情。
那李石却好似充耳不闻,一味大喊冤枉,对卫补之的问话是半点不答。
卫补之不再浪费时间,直堵了嘴扔到马上,赶赴下一家。
人走之后,才有伙计上前关门,狭小食肆之中,嗡嗡声不断。
“那李石看着浓眉大眼,竟做出这等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三番两次拿钱请客,还以为是发了大钱,居然是拿的大人钱贴补自己!”
“伙计,快来结账。我得赶忙回去给家里说,离他们家远些。黑心肝的,这钱也拿,真是丢脸!”
“哎哎哎,伙计这儿这儿……”
第097章 经济
却说幕后之人, 夏楼得知一路伏击失败得彻彻底底,更是大发雷霆。顾念瑾第一时间遣人收拢势力,老实蛰伏下来。
“你用的刀、我调的人。”他一把拉过正在无能狂怒的夏楼, 狠厉眼眸泄出两分杀意, “查出来死罪难逃,想活命就低调些!江南道和陇西卖面子,江无眠可不会!”
他只会高兴手中又多一个针对他们的砝码!
夏家多年把持岭南, 粮米与香料运营上百年, 中间好运搭上建元帝的船, 商业版图一度扩张至半个大周,后虽受到连串打击挫折, 大幅缩水,但在一众发家的商队之中, 仍可排入前十。
又有顾家互相扶持, 两家在江南道与陇西算是说得上话的豪强,当然会有官员买账。其余诸道看在权势利益份上,自然会卖个面子。
然顾家与夏家的面子,在江无眠眼前又值几文钱?
不照着脸上来一巴掌,完全是江无眠本人觉得时机不到!
北地四月, 仍有春寒, 屋内炭火挡不住窗边料峭寒风。夏楼在顾念瑾视线之下, 不由自主打个哆嗦, 凉意自心头掠过, 怒火稍稍平息。
他心有不甘,嘴上恨恨道:“事到如今, 又能如何!”
岭南道的路子全断,商队只剩下三瓜两枣, 收回来都嫌弃费工夫。父亲让他经营商队,不是送入牢狱之中!
顾念瑾语气森寒:“死人不会吐出任何秘密。”
命令随之传到岭南道,此刻江无眠已是审问出诸多消息,揪出蛀虫,找出相关线索,查验相关商队与背后情况。
夏领队上了年纪,本身也不是多有骨气之人,不待锦衣卫动刑,一入牢狱便招了。
依江无眠的作风,左右逃不过一死,何必让自己死的过于痛苦。
不过短短一月内,南康府大变模样。
伍德信不负来时轻松模样,学习江无眠面若冷霜的气势,听取堂下诉讼。
作为钦差副使,他可以装病不出面干涉南康府的官员情况,但不能一直如此。
——好歹出来露面,装个样子。
他醒的及时,前些日子一直在观察江无眠的行动,结果很快,伍德信明白为何父亲一直强调此事不必他出头,只要听任江无眠命令即可。
江无眠以铁血手段清洗南康府,牵连其中的商队损失惨重。偷税漏税者,补缴税费能逃过一劫。奈何江无眠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涉及武器走私,一律按通敌叛国、勾结乱臣贼子、意图倒反天罡、谋反叛乱来定罪。
高喊主家乃是昌远侯的商队也没放过,自上而下,唯独幼童逃过死刑。商队内皆是该杀就杀,该流放就流放,干净利落到难以置信。
做事态度堪称猖狂,然手持尚方宝剑,如建元帝亲临,又有锦衣卫可调度,便是猖狂一些又能奈他何?
似乎是被江无眠的行事作风惊到,当日伍德信找到彭叔,惊惶又犹疑地问:“这是……那位发明水田犁、肥料,丰盛大周粮仓的江大人?”
权贵、豪绅、氏族、官员……在他眼中,一律平等,只有犯罪之人与清白之人的分别。一日之间从高高在上的特权阶级跌落至罪人,令人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作为次辅之子,伍德信心中恐惧难以言表。
倒是彭叔随着自家老爷见惯了大场面,低声告知自家郎君,“江大人此事办得格外公道。”
毫不客气地说,在场的人底子谁都不干净,只看谁先露馅给对方递上把柄而已。
江无眠查得一干二净,将各家底子翻过来晾晒,明明白白的是对挑衅之人的反击!
念及自家小郎君一路饱受刺杀,彭叔嘴上不说,心底倒是格外支持。
有江无眠在前,伍德信也不过是个陪衬。
江无眠本人也对伍德信安稳不掺合的性子格外满意,在伍次辅帮过忙后,他不介意以此还人情,早还早安稳,但不乐意见对方借着这点恩情指手画脚。伍德信当前不插手、安安稳稳等待结果的行事态度,他当得乐意。
明镜高悬,江无眠端坐堂上,一侧是充当讼师的张师爷,一侧是听得格外认真的伍副使。
堂下是面容惨淡,失却精气神,百般麻木的夏领队,“……草民所知,皆是如上,未有半点虚言。”
尽管牢中已经交代过,但作为钦差,还是要走个审讯过场,待之后面见皇帝时,有话要说。
江无眠颔首示意道:“张师爷。”
待人签字画押,作为呈堂供状封入卷宗之中。
堂外,围观本次审讯的百姓愤懑万分,恨不得手中拿上一把石子,摔到夏家领队身上。
供状中说到商队诸多恶行,低价联合其他商队压粮价、为了买下一块上等水田使人家破人亡、贿赂上上一任知府压下人命关天的案子……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没良心的东西!”
“统统绞杀!”
“青天开眼,这等恶人终得惩治!”
“知府老爷大义!”
群情激昂,对恶徒的讨伐声一时之间沸反盈天,以至江无眠不得不出声警告,又安抚陈情,适才安静。
只见一老泪纵横的老翁跪拜道:“大人高义!”
零零散散的称赞声汇聚,声震云霄。让一旁装模作样的伍德信大为感慨,心下艳羡。
上任不过半年,一场血腥屠杀,南康府豪强权贵者清了八成,竟得余下半城民心!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好儿郎谁不想建功立业,名利双收!
单看此行,对伍德信而言,可谓险之又险,危机重重,但他仍是远赴岭南,分润一点功劳。
对其而言,这便是险要万分的事。
而江无眠,能指挥南康卫揪出幕后黑手、揭露诸多恶行,面对权贵豪强者绝不屈服,反而斗志昂扬,将恶人绳之以法!
伍德信心下敬仰万分,作为同龄之人,他对江无眠实在佩服,到底是一科状元,又是在岭南此地逆风翻盘的能人!
若是换了自己,只怕调令一下,马上回家求父亲多多挑选部将,才敢南下。
听闻江无眠当日仅是带来四个师爷,五人于京中出发,途中历经百般困难,才至岭南。
同等年纪,别人已是四品知府,而自己仍是一事无成。此次功劳,还是父亲亲自递上的人情,才赚回副使身份。
伍德信思绪万千,不影响江无眠应对此事。
江无眠起身,亲下高堂,俯身扶起上了年岁的老翁,“为官者,当为民请命。老翁此举,实在折煞本官,快快请起。”
此言一出,当即又令不少人泪洒公堂。
彭叔微微叹气,这般风采的状元郎,老爷还祈盼着小郎君学上一二手段,但看眼下场景,能有半分便是撞了大运。
公堂对峙结束,夏领队押至牢中,伍德信也随之告退,江无眠扫了一眼那供词,单手轻扣桌案,面上露出一丝不屑。
“夏家人。”仗着早年间乘上建元帝这艘龙船,摇身一变成了大商人,明面商队缩水几分,私底下养的倒是不少。
当年叛乱,这些商队又在其中扮演几分角色?
但事情过去已久,证据并不好查,但凡查出几分来,他都能夸大部分上报建元帝。
——乱臣贼子谋逆,又有京中官员支持,谁能说这不是觊觎皇位,试图再来一场从龙之功?
不需要严密的证据,仅是有所怀疑,让背后之人诚惶诚恐一段时间,再被建元帝发作一通,足以让京中老实一段时间,为南康府发展争取时间。
江无眠有了思绪,让南康卫有目标地审查搜寻证据,一时之间,省外商船为之却步。
“大人,南康府适时调整一番,四月本该有商船入内,收购丝绸等织物。”
正当江无眠专注此事时,蒋秋则是抱来府衙账务,让其处理。
眼下甭说商船入内,本地的商队都没收购了,还活着商队仍在观望情况,生怕这个时机一动,引来江无眠的注视。
伍德信喝茶的手一顿,近来他同样领略了岭南风情。
入了四月,南方实在热气起来,伴随而来的虽有大雨滂沱,气温下降,但伍德信一想北地四月仍有冻雨肆虐,便也不再纠结。
然他一二代子弟,适应京中繁华景色,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方便日子,再看南康府,顿觉寡淡起来。
他同人打听过,这还是江无眠治理得当后,才能过的日子,往常这儿一遇雨天,泥浆遍地,地里满是人影。
伍德信:“……”
伍德信难以想象,那般日子,江无眠是如何过的,又是如何治理一府的。
往年读的满是经史子集,满口圣人之言,但让他治理水患?
连锄头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河底泥沙该是用去肥田还是处理后再加入肥料用来养殖莲藕也不知道。
那蜿蜒湍急的河流上,道道立起的水坝,对他而言,更是人力难以企及的工程!
问及水坝相干,竟又是江无眠的杰作!
可以说,在岭南停留的日子,江无眠给伍德信留下“万事皆在掌控之中”的印象,好似任何难题江知府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
事关一地经济,想来江无眠应是有对策?
伍德信耳朵竖起,视线也不由转过去。
门外是灰蒙蒙的雨丝,侧厅之内灯火摇曳,凉茶热气蒸腾缭绕,淡黄光线留在江无眠身上,映照出半边如玉面庞,唇上略有血色,双眸漆黑,不带任何表情。
其人专注而又认真翻看手中的调查文书,一开口却又冲淡那一份冷漠,只留专业,“书坊近来如何,排期到了哪日?最近刊登的哪一主题?丝绸等物的宣传安排一期。”
第098章 勾结
近来《月半华论》在南康府下设置诸多报点, 每月按时自书坊向下分发,报童转外送或是报点伙计,总归不会没了出路。
又因江无眠出的点子, 律法一版在官员之中颇受欢迎。
大周的基层, 因交流沟通的限制性,以民间宗族与朝廷委任的县令为主,多方结合治理, 稳定基本秩序。
然县令这一品级, 来源混杂。
有如江无眠这般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 也有捐官的、蒙荫的,买官的、补官的、假冒的等等等等。
没能学过律法一道, 对其了解不深,治理时多是依靠身边师爷, 自己不多插手。
这般不通晓律法之人, 看完报纸,不论目的如何,多数主动学起大周律,又促进书坊在县衙基层处的铺张。
更有人借此以文会友。
还是江无眠那点子,刊登来信!
试想, 谁不像让自己的文章看法得到别人认可?
念及本报主编辑是那位曾位列状元的知府大人, 文人书生心中更是备受鼓励——能得江大人认可的文章, 必有可取之处!
故而书坊来信更多, 不得不再招工处理此事。
前段时间返聘的判词师爷刚上工便被请入内, 忙得脚不沾地,笔墨未有一刻休息。
翻开前面两版, 风格严谨的判词扑面而来,较江无眠考据的律法更多些。
以文识人, 江无眠从字里行间看出这位师爷的谨慎行事,边边角角的法律都要记下,并在判决之中占有部分比重。
这位判词师爷选的信件正巧是两种观点,能引发热议,又不至于对立,还正能切合当前大周的主流观点——儒法之道,何去何从?
以建元帝说,全都想要。
无非是御下工具,合手便用,不合手就丢,无甚好说的。
儒法两家自不会答应,势必要把对面一道按死。自家观点不同,求其根源,仍在一脉。对面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观点明面上无甚冲突,实则私底下打得不可开交。
敢以此做文章,判词师爷敢挑选这等观点,尝试实在大胆。
“做事可靠谨慎,又富有冒险之意。”江无眠评道,“倒是难为他全身而退。”
近来一期报纸说的仍是商队之事,但江无眠仔细一瞧行文风格,挑眉问道:“书坊处请人写稿?”
前两期全由府衙与书坊出人选题写稿,这一期终于学会从外部请人,江无眠顿时有些欣慰。
不完全靠他引领,领队仍是为书坊挑选了适合的发展道路。
如何不会生出欣慰之感?
张榕感慨地透底道:“大人,这么巴掌大的报纸,刊登一期给一两银子,还送样刊!”
再加些能堪比自个月俸!
但一算价格,还真当得起,甚至于少了些。
单算润笔费,一钱至三钱银子不等,请书生写一文章,看文笔如何,稿费一两到十两不止。
要说折子戏,好一点的都要十两向上,百两不止!
书坊这儿出钱还算低了。
江无眠开口建议道:“润笔先定三两,打好书坊名声。”
书坊不缺钱,只差一炮而红,能在整个行省甚至岭南一道闻名的“盛名”。
张师爷“嘶”了一声,三两银子,这真是能比得上月俸了,心下琢磨自个要不要去投一份稿。
伍德信也是震惊,一份报纸一钱银子,文章润笔费竟高达三两,这还能赚钱?
自然是有利润的。
江无眠还没做过亏本买卖,想让他亏钱,那必然不是为了钱才开设的买卖。
近来两月,书坊处没牵扯至清洗之中,一心一意准备革新技术。
铅活字一经试验,成功后立即投入产出,花费巨大,甚至要了江无眠不少私人投入。滚筒式印刷机也多制造了几台,投入使用。
照目前速度看,普通印刷印制一张纸的功夫,他们已经印完十张出来,这还是初时上任不熟悉机器的缘故。
后来熟练,铅活字也正式启用,效率几乎是在此基础上翻三倍。这也是江无眠印刷特刊的底气。
何况,这两月来,因南康府动荡颇大,江无眠又对本地封锁极为严密,想打听消息,最快的还是看报纸。
所以,一来二去的,少了商队这一大规模群体,多了诸多官员,收益竟是没下降多少。
伍德信回过神来,略算了算,照书坊出货速度,这应该是不赔本,甚至于是大赚特赚的!
他手中也有一份报纸,今早刚到手的。
这已是南康府的特色,自打他能活动,就买回来看新鲜。
前些日子,报纸由三钱银子降到一钱银子。小钱而已,伍德信掏出一两买了十份,不说别的,就为便宜!
京中一份邸报贵极,且无处能买,最多蹭一蹭伍次辅的渠道,再多是见不着了。南康府的报纸传到北地去,价格翻几番,一两银子一份都有人买!
就为看个稀罕物件,私底下出十两钱也无妨,谁让京中不缺有钱的,就缺个乐子、好玩。
近来局势紧张,盯着南康府的大有人在,然有锦衣卫在,进出看守严密,想拿一手消息,不如看报。
他脸色诡异,不由看向江无眠,这也在江钦差的算计之中?
江钦差只是信手为之,他点了点版面,道:“举办一场有关‘丝绸之路’相关主题的征文。”
韶远县每到四月,是附近有名的纺织月,每到这一月,家中忙完地中稻苗活计就要去忙着蚕虫上簇,之后缫丝纺织,各地商队闻风而来,聚集与此,带来大笔生意。
何尝不是一种“丝绸之路”?
今年出一点意外,阻碍商队脚步,然江无眠只要放出风声去,蚕丝仍是低三成的价,保管有大把大把银钱飞来。
不管商队背后有何等牵扯,这一次南康府商队清理,幕后之人损失极大,必然要从其他地方找回。
正巧南康府递个台阶出来,诸多争执碍不住赚钱生意不是?
张师爷一想便知,志气满满回去寻领队,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江无眠适才看向伍德信,“伍副使,有关商队诸多恶行,尚未了结。”
尚未了结?!
伍德信一个激灵,一句“你还没杀够”险些脱口而出,及至嘴边,才咽下去,僵硬道:“可是有何疑点?”
首恶全部诛杀,余者流放距离不等,仅剩幼童可逃脱,竟还不够?
要知自己身为次辅之子,有锦衣卫在侧,随身携尚方宝剑,幕后之人还要遣人追杀,誓死不放过。
江无眠仅是四品知府,上头有人压制,真要顺藤摸瓜摸到什么,次辅也保不住他的人头啊!
“有一疑点,极为关键。”江无眠扫了一眼侧厅,指尖蘸水写了几字,“证据不足,尚在调查之中。”
伍德信探头看去,倒吸一口凉气,寒意入内,惊起一片呛咳。
“你、咳咳、我……”
这事儿是能说的吗!?
商队勾结反贼,意图清君侧?!
江无眠端起茶盏,挡住唇形,低声道:“锦衣卫亲自搜查,南康卫协助,事有八成为真。”
这倒不是江无眠栽赃陷害,还真找到证据了!
锦衣卫最擅从蛛丝马迹中入手追查,南康卫又是亲自跟随白楚寒平定此地叛乱之人,加之江无眠给出的调查方向,误打误撞寻到了当年被乱党卷走的金银藏宝处。
最为巧合的是,里面不止有金银,还有部分账簿与来往密信,虽有加密,锦衣卫还在日夜赶工破解,但从账簿记载的金银流向来看,当年之事的确有隐情。
只听伍德信幽幽道:“此事完了,全完了。”
也不知在说商队,还是幕后之人。
江无眠见伍德信此番情态,适才放下戒心。伍次辅的确是让其老老实实蹭个功劳,不参与其中,也不想从中获利。
这事儿不能是他们一个钦差,一个副使能解决得了的。
而且,有这一线索在,前面多家商队要重新调查,因牵连到的范围再度扩大,江无眠索性写了公文,上报建元帝以请示。
信件借了锦衣卫路子,与其密信一同抵达。
建元帝面上不辨喜怒,齐总管凭多年伺候的直觉来看,陛下指不定已在心底给人判了死刑,亟待执行!
留下公文,销毁密信,建元帝没再调度朝中之人,只是亲自批了折子,准许江无眠在尚方宝剑允许的范围内行事,又命所在行省配合,不得推诿延误。
有建元帝背后支持,江无眠总算能光明正大拉起排场来。
他势必要将商队供给切断,使幕后之人再无财力支持,以此断了私兵供养!
伍德信堪称麻木,他来之前实在没想到事情如此麻烦。
仅仅是蹭个功劳,何至于此,何止于死?!
“彭叔,现已到七月,事情越发复杂,一年内真能结束?”他怀疑建元帝给的一年不够,恐要再加半年。
彭叔也在怀疑,这一年内真不会又出现新的线索?
以江无眠查案的能力,完全有可能啊!
事情倒也不是这么算的,目前真相与线索主要还是锦衣卫排查、南康卫辅佐,江无眠主要负责收尾。
尽管动的是南康府的商队,然一府之中,多半经济依靠商队而行,小到一棵菜都要和商队相关。
自四月起,江无眠用起各种宣传手段,又投入足量金银,真金白银砸下去,联合剩下商队,才勉强维持南康府安定日子。
及至今日,大量产业交接,府衙这里才粗粗梳理出一半的异常款项,且其中应是有错账,而不是为偷税漏税的人为平账。
江无眠于户房之中放下最后一本账簿,问进门的锦衣卫领头之人,“陛下遣来接收此事的人在何处?”
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只差建元帝派人扫尾,带一堆嫌犯上京问斩。倘若人再不来,他真要再上公文了。
锦衣卫领头之人先看了一眼几摞账簿,满心敬畏道:“人已到府衙,正在门外。”
门外?
你不早说!
江无眠皱眉,扫了一眼自己,刚起身要去迎人。
尚未出门,一熟悉声音传来,“离开不过一年,这府衙门朝哪儿开本官尚且记得。”
第099章 收尾
来人跨过门槛, 冲着难得愣住的弟子道:“如何?可是不认得了?”
江无眠余光瞥见锦衣卫已溜之大吉,不禁深吸口气。
这哪里是不认识,一年前两人还在侧厅交接公文, 今日堪称情景再现。不过事情有变, 这回是谢砚行给弟子收尾来了。
厅中无外人,江无眠直接行弟子礼,“弟子见过恩师。”
“免了免了, 快坐。”谢砚行直接扶起弟子, 熟练入座, 感慨道,“南康府内, 诸事连连。八月里再去拜会圣母娘娘庙,去去晦气。”
江无眠本要开口问为何建元帝允许谢砚行前来, 但恩师一开口, 问题转弯,无奈答道:“每逢年节,府衙县衙都去过。”
求个心理安慰罢了,没指望这事儿上能遇见好运气。
不如说,直接将人一网打尽, 不伤南康府正常运行就是最好结果。
事情牵连甚广, 江无眠花费两月, 调动手中一切资源, 紧急征调各县百姓, 加紧生产,方才维持住南康府近来打开的局面。
他甚至将韶远县那套班子当做府衙来回调度, 府衙也没人说道,毕竟都忙得日夜颠倒, 恨不能倒头就睡,谁还有那心思说闲话?
谢砚行皱眉,仔细捋清线索,“与叛臣贼子勾结,真是胆大包天。当地知府知县竟是任由发展,果真是天高地远,尸位素餐。”
说的真切,这部分官员对管辖范围内的部分事情视而不见,任由商队胡作非为,的确失职。
但别以为他没听出来,最后一句想说天高皇帝远,倒是让这等芝麻小官成了气候。
江无眠还是说了句公道话,“不至于一竿子打死,仍有人好好为人做官,真正为一方父母。唐湖至今还在学韶远县发展,为能搭上码头发展的快船,都在县衙后头亲自养蚕了。”
初次谋面,这位广台知县还在为县中流民奔波。如今走上正轨,又为百姓琢磨出路,真切为治下百姓考虑。
奈何广台的底子实在薄弱,治理多年,只能说刚刚起步。
想盘活一地,离不开土地庄稼,这是最为基础的资源单位。
然广台县的土地实在糟糕,多是盐碱地。此刻没有盐碱地上生长的粮食作物,需要一代代培育才可。
当然,部分经济作物与经济林木倒是能生长,然现在的广台需要的是粮食,总不能一直从其他地区买粮为生,并不利于一地发展。
江无眠只好分出部分时间更改肥料配方,但事情一多,最近完全没有进展,好在唐湖沉得住气,已经默认江无眠给解决这一问题,直奔发展二阶段——商业——去了。
江无眠:“……”
也算是路子,毕竟根本都是为了让人吃的饱饭,不至于大规模饿死。
只要解决种地难题,商业也可发展。然而商人本身逐利,权势同样是带来利益的手段,不可能就此断绝,只能尽力平衡。
江无眠会直接把控南康府这一地区,借此平衡市场,不至于出现商队操控官员这一情况,其他地区他可不敢保证。
“以夏领队为首的一干罪人已是俯首认罪,另有账簿可核对上,出航船队同样能证实此事。”唯独有一点锦衣卫还在追查,“武器。”
当年在韶远县这儿发生的最后一战,江无眠还记得当时情况,仓库至今还有一点石蜡残存,他多年忍着不用就是以防哪日用上,手中却没证据!
瞧,他等的时机来了。
谢砚行心底一咂摸,他徒弟还真是会记仇,关键是还记到点子上了!
“武器一事,已有行家到了。”
话落,这位行家便入侧厅来,笑着调侃道:“江钦差,真是何处不相逢啊。”
江无眠瞧着行家本人,又木然看过谢砚行,完全不加掩饰嫌弃道:“恩师,您说的武器行家,能掌眼的就是这位?”
谢砚行还未说话,白楚寒先叹气上了,“师弟,普天之下,又有哪个都督比师兄离得近?”
江无眠一品这话,都督?
竟是让一军的都督出面处理,事情竟然牵连到某位将军。
五军都督府中,有三位都督上了年纪,正在荣养,加封都督不过是个虚位,用以彰显建元帝的皇恩浩荡。
仅剩下的左右两军都督掌事,白楚寒属右军都督府都督,兼领松江府水师一职。若是由他出面,则有三个可能。
一来地方太远,其他三位根本荣养不管事,左军都督距离太远不好过来,仅能让距离岭南最近的白楚寒出面调查。
二来,左军都督牵扯其中,三位不管事的根本不想掺和左右两军博弈,让白楚寒下场亲自来处理。
三来,建元帝另有打算,才让白楚寒出面。
江无眠仔细一琢磨,发现事情倒也不难猜,主要还是建元帝的心思好说。
军中武器年年都丢,大家默认的事儿,只要不用不走私至其他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得了。
但刺杀携带尚方宝剑的副使一事,建元帝不能忍。
尚方宝剑,见此如见皇帝。
佩剑之人都敢杀,下一步岂不是要进宫拿下他这皇帝,皇位上换个人坐?
在建元帝确信本次事情中,白楚寒没有动过歪心思后,事情就落在他身上,狠狠地查,从刺客这儿的兵器查起,一个都不能放过。
江无眠能查出商队问题,你这都督去查反贼、刺客与兵器一事,总之,有尚方宝剑和南康卫、锦衣卫在,查出什么,建元帝都能兜底!
另外,商队查处了,家里查封了,金银家产还在,部分充公入国库,减去偷税漏税的部分,剩下入皇帝私库。
南康府本地商队发展较快,近两年来跟随江无眠吃肉喝汤,南下北上的,银子赚了不少,这与兵器同等重要,故而要白楚寒南下来,运送金银上京。
白楚寒没说对与错,仅是递过一个眼神。
江无眠心下有了答案,抱出整理好的账簿,抬手一指,“这部分尚梳理了七七八八,疑难账目需要再度核对。这部分,是目前能找到的证据。另有当年叛乱留下的石蜡,可线索太少,实在不能直接指控。”
账簿上证据是锦衣卫解密过的,不保证正确。但锦衣卫做事,何时需要证据,仅是疑似犯上作乱,就能查杀!
白楚寒粲然一笑,眼中却是寒意逼人,“师弟辛苦,为兄绝不辜负你一片心意。”
军中丢失兵器、与乱党勾结、刺杀钦差、试图造反,种种罪名在白楚寒脑中过了一遍。
左军都督还试图将这一位子传给姓顾的,眼下有了账簿,能不能保住将军之位都是两说。
念及边疆形势,白楚寒垂眸,收了账簿,茶也未喝,急匆匆唤来锦衣卫出门。
江无眠眉头紧锁,以他的了解,南康府的牢狱恐又要迎来一批新客。
日后之事,的确不出他所料,白楚寒直接将犯人范围扩大一倍有余,行省上下一片乱象,着实让江无眠意见颇深。
其实仅看日常交流与实力切磋,他倒是没什么,甚至还称得上交情颇深,然而两人理念不同,实在是说着说着容易呛声。
白楚寒其人像是半个谢砚行,在底线范围内用尽特权,有事他上,有利益就拿。
能给同阶层的人分一口汤,不至于独吞,倒是能其乐融融。至于不在本阶层的,有利可图可以拉拢,没有利用价值则不被他放在眼中。
江无眠本人对阶层之间的认知很少,阵营之分倒是鲜明。
在他眼中,百姓天然是他的责任,他是自百姓之中走出的一员,即便是争权夺利,最终落点仍然在百姓身上。
从他上任韶远知县,再到今日的南康知府,不难看出,他本人的立场倾向。
因而,某些时刻,江无眠确实不满白楚寒的做法。可他深知,不仅是白楚寒的问题,而是大周官场的环境问题。
毫无权势的白身摇身一变,成为大权在握的官员,即便是拥有鸿鹄之志的学子,踏入官场,也会不由自主被卷入权力争夺。
江无眠不禁摇头,一旦卷入漩涡,连为民请命的初心便很难找回。南康府的官员便是如此,为权势利益所迷惑,失了本心。
由此来观,白楚寒这难得做事的,竟被衬托成了好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恩师,学生这就去准备公文,查抄出的家产也登记造册,回京时一并送去。”江无眠看过乱象,咬牙切齿处理白楚寒管杀不管埋的乱摊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康府看似风平浪静,商队往来虽说是恢复了,但总归是受到影响,不如往常一般客似云来,海上旌旗招展。
只是苦了伍德信,快要待到十月了,眼看就要在岭南过年,他磨磨蹭蹭去问江无眠此事该如何回禀。
——众所周知,他的确来蹭功劳,但不能一问三不知,起码建元帝问个基本情况,他得言之有物。
江无眠一愣,险些忘了这儿还有个副使。
自打伍德信来了,没弄出幺蛾子,不折腾事,加上白楚寒一到,江无眠多半盯着白楚寒,又连夜处理南康府育婴堂、慈济院、工坊清查、安置失业之人等事,就把人忘了。
“伍副使辛苦多日,正好北上船只已到,不若一同前去?”
北上船只分为两队,一队要押送犯人上京,毕竟当年叛党便是如此上京斩首以示皇威的;另一支则是了不得,满载此次抄家所得,由白楚寒亲自押至京中入库。
至于入的国库私库,金银珠宝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伍德信迟疑道:“这是否合乎规矩?”
按理来说,他和江无眠这钦差队伍还得再等等,等彻底安置好商队留下的烂摊子才能入京。
眼下他去京中了,留江无眠一钦差在南康府收尾,这像话吗?!
第100章 北上
事已定性, 作为钦差,的确能回京述职。
可江无眠仍是南康知府,暂且脱不开身。
安稳此地百姓, 调任知县、县丞与主簿等事皆是知府之责, 白楚寒折腾出的烂摊子总得收拾好了,年关时回不来,府内大小之事全要做个预案。
伍德信见了, 为之变色, 做个纨绔二世祖又有何不可?
自然, 其中有多少是被锦衣卫行事惊到,不得而知。
江无眠安抚道:“伍副使不必如此, 陛下挂心此案,我等身为臣子, 当为陛下分忧。今结果已出, 自是要快马加鞭送至御前。况本官又是一地知府,应为百姓负责,加害之人早些得了惩治,也是好事一件。伍副使尽可入京,将此事报与陛下。”
伍德信心觉不妥, 还是决定随江无眠一道入京, 来前便说过, 万事有江无眠在前, 他仅是个工具人、不, 且还是当不存在吧。
江无眠思量着,“既然如此, 那便辛苦伍副使在此逗留些许时日。”
此事处理过,江无眠整理好文书, 将一干证据留档,做好备份,这才将之用封条封住。
又去寻他师父师兄二人,这两人同是在收拾东西,预备上京。
“见过恩师,师兄。”江无眠入内行礼,递过提来的箱子,“账簿原件皆在箱内,封条已上,此极尽韶远县内师傅所能,打造出的钢铁保密箱。”
在刀剑还停留在生铁、粗糙钢铁制造时,这等硬度的箱子足以抗下大部分攻击。
即便是敌人想暴力破坏,也要考虑什么程度的武器能破开。
谢砚行刚想提箱的动作一停,自然而然转向白楚寒,“庭越你来看管。”
白楚寒默然,钢铁打造?!
韶远县的工艺几经改革,江无眠自然给他试过,家中还有更换下的横刀,的确能看出不一般来。
自韶远县打造的刀锋更尖锐,刀身韧性很强,不再偏脆。砍骨头时虽然还会卡顿,但不会崩坏,极受欢迎。
水师更喜长槍,然那时老师傅还在摸索之中,技术尚不娴熟,只好作罢。
现今他怀疑江无眠是不是给老师傅加塞任务,以至于完不成,其余订单只好延后。
这么大只箱子,以钢铁锻造,光是铸造范模少说得有一月,中间万一质量不行,还要再开炉锻造,没个三五月,是得不出这般大的箱子。
江无眠冷笑一声,南康府甚至岭南道被波及至此,全因幕后之人的贪婪性子,如今查抄出诸多罪证,他当然要一字不少一本不缺地送至京中。
“师兄放心,即使入水,里面也有鱼皮密封,只要遣人打捞,证据一定不会消失。”不仅如此,他还介绍了一下三道锁里究竟哪道是真哪道是假,另有两个箱子是迷惑选项。
白楚寒笑出声来,但一想三个箱子耗费的功夫都能给亲卫队一人打造一把刀,顿又收声。
师弟出手如此阔绰,实在让人心酸眼红。
他打量着眼前箱子,猝不及防说道:“既然另外两箱不是,师兄可是能再度熔炼锻成其他东西?”
换个角度想想,这是送的箱子吗?
不,这明显是师弟送上的材料!带回器械司钻研,熔炼好了重铸就能得最新武器。
江无眠噎住,最近老师傅还真是为了此事断了其他单子,能推则推,专门为其打造这一保密箱,但也不至于此啊!
“南康府会回收!”他强调道。
白楚寒很有经验地道:“师弟,这一箱真正证据,送到殿上,便是陛下之物。随行的锦衣卫会将三箱之事报与陛下,兵部尚书是个滚刀肉,日日烦扰,陛下定会不胜其烦,将剩下二者择一与他。五军都督府中还有——”
“将之放入木箱中混淆视线,分散开来。路上丢失一两个也无妨,最为主要的能顺利入京即可。”江无眠截断他的话。
送入京中,尚不知谁还能来一个监守自盗或是偷天换日,还不如给师兄拿着,起码真能用到。
如无意外,这几箱子的原料是目前材料研究能达到的最高成就,钢铁合金还在实验,大把大把的金银投进去不见水花,又不能不做,江无眠想想就要心痛头疼。
谢砚行见两徒弟你来我往套路,险些没笑出声来。
小徒弟完全没能反应过来,他可以不做两个迷障,生铁糊弄一二也可,不必如此浪费。
江无眠完全是惯性思维,设计之初,是用以钓鱼。带证据入京一事隐瞒不住,何不主动放出消息,坐等鱼儿上钩。万一鱼咬钩后发现鱼饵为假,又将是一路刺杀。
为此,又弄出三个一模一样的箱子,用以作为障眼法,中间还可再下套,具体如何,要看刺客方面反应。
谢砚行看够了乐呵,才换话题:“本次省内涉及官员不少,另又有多家商队参与其中,船队北上,千万做好准备。恒阳,你立即处理好南康府,随行北上。”
留他一人随后跟上,谢砚行万分担忧,不若直接随大船入京。
根据江无眠和白楚寒二人查到的证据,整个岭南道都要动上一动,大小官员一串清查,谁都跑不了,贬官流放问斩皆有。甚至于,与江无眠同一品级的知府同列其中,若非是锦衣卫与尚方宝剑两方威慑,竟是难以拿人。
关键人物要押送至京,此外查到的相关卷宗装了半船,何况还有诸多口供、证据,整理完装了满船。
光是这一船护卫都有不少,南康卫接受征调,北上途中,还有松江卫南下支援。
零零散散算下来,这一支船队竟是有五艘护卫船。这样一来,跟随船只行动更安全些。
另一支押送船更是为人震惊,查抄的家产都有五艘不止。尚不算银票这等不太占据地方的东西,来历不明的珍珠、宝石、金银等物装了七八艘,远超各商队明面资产。
一经列出,震惊岭南上下。
岭南道多年放养,朝中不大上心,来此地任职的也当自己被流放,前途无光,难以实现抱负。
今朝一看,政治抱负的确难实现,但钱途无忧啊!
日后,谁还能说这地方穷到一无所有?
得此结果,江无眠与白楚寒格外上心,除了亲卫与南康卫中的自己人,甚至连锦衣卫都不太能相信,谁也不能保证其中有被人收买之人。
听罢谢砚行叮嘱,两人同道:“谨遵师命。”
江无眠加快速度,将预案交给林师爷,有其余师爷与通判同知二人辅助,撑上两月应是无碍。
安置好府内诸多事宜,已是十月底。
他带上武器,腰间配一刀一剑,随师父师兄踏上北上之行。
离京多年,以知府之位、钦差之名归家,算是光耀门楣之事。
乘船回去路上,伍德信看着高悬在船上的“钦差出行”旌旗,险些哭诉出声。
来时他百般低调,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海中,就为保命。此番回去,多艘大船随行,南康卫、锦衣卫在列,更有松江卫南下支援,远远看去,船只似是海上之岛,格外威风。
伍德信少有得感受到“钦差”的威名,一路行商避让,补给先行。然没几日,他便腻歪海面风景,转而在船上转悠。
这艘官船是南康府本地船坞出产的船只,搭配的武力系统不同于现役船只,他人刚到甲板,正看到谢砚行师徒三人在船舷处。
靠近了方才听到江无眠在给另两人讲解,“……海上多是两船相遇,靠近接舷,跨船作战。投石机虽有,可考虑到战船规模,能携带的石头不多,设计略鸡肋。”
关于此事,白楚寒最有体会,“正是如此,海战更注重机动性,镇鳌船坞近来研制的船只也以此为主。”
“镇鳌船坞设计想法走入死路,不若再换个法子,如何更有杀伤力地投掷长矛。”
“海上远程交战,想达成伤害,投掷物必然要有重量,长矛杀伤力不可,此法行不通。”
两人就此争执起来,伍德信心惊胆战,唯恐怕两人吵出真火。
小心看了一眼岿然不动,专心研究不参与此事的谢砚行,万分从心道今日不宜上甲板,还是先去用饭吧。
钦差与一军都督争执起来,根本不是自己这一副使能掺和的,又学不来布政使,走为上策,走为上策啊。
待他消失在舱门处,谢砚行轻呵一声,师兄弟两人争执暂消,只见谢砚行袖手道:“正午时辰了,为师先去用饭,你二人随意。”
人上了年纪,从陆上换到海上,一时半刻适应不来,真是比不得年轻时候,还有精力辩驳。
摇摇头,谢砚行也入了舱门,这甲板一角仅剩下师兄弟二人。
这么一打岔,气氛顿无。
江无眠转而低声道:“腊八左右入京,建元帝恐怕等不得,便是过节,也要召你我入宫条陈。”
事关重大,又有大量金银珠宝入库,恐怕不止建元帝想听情况,损失惨重的幕后之人也是迫不及待等他们北上,以此算账。
“海战少有战败方逃脱,四方无路,上天无门,不投降只剩死路一条。”白楚寒拨弄着眼前的投掷器,如此回道,“入京一战也莫过于此,师弟可是怕了?”
江无眠定定看他,良久才道:“师兄多虑,群狼环饲,抵不过猛虎当道。”
此事建元帝必定站自己这方,有皇帝在,又有实证在,只要安全到京中,参与此事之人,有一算一,皆要付出代价。
白楚寒含笑道:“这就是了。你我行事坦荡,据实以告即可。”
江无眠见他笑容灿烂,忆及收拾烂摊子的时日,脸色一僵,冷哼一声学谢砚行入舱用饭去了。
独留白楚寒疑惑道:“嗯?莫非今日不宜上甲板?”
罢了,先行用饭,晚些再去师弟房内用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