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宋其松才发现原也身上的伤口,刚贴上的创口贴在雨打之间早已湿漉漉,伤口在聚光下看时竟也呈现几分亮晶晶的滋味。
直到他们上楼时宋其松才发现,原也似乎对痛感反应太钝,又或是忍痛能力太强,从车里到小区,哪怕伤口都已重新渗血都没有太多反应。
宋其松自从看到伤口的时候便不再说话,原也虽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但在对方几乎是面无表情翻出医疗箱时心里还是莫名有些发怵。
他翘起手指轻轻戳松子一下,松子便抬头看他一眼。
瞳孔深深的,在那时原也确实有过那么几秒后悔自己的慢半拍。
好像确实在生气。
原也默默分析,好比现在松子不说话的时候眉头皱的很紧,好比刚刚看向自己的时候也不如以前活泼,最直观感受是都没有刚刚伞下撞自己那一下活力了。
虽然松子确实长着一张沉稳的、比他还像大人像哥哥的脸,但如此缄默的情况还是少有。
像是为了弥补这样的迟钝,原也缓了几秒才开口:“你在生气吗?”
宋其松垂下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心绪实在复杂,一方面批评自己的鲁莽,另一方面又不安于原也连受伤都不告诉自己的不信任。他太恐惧犯错,而现在的事实是,这样轻率的忽视、错误就摆在眼前。
原也试图调用自己所有情绪感知,但发现自己依旧很难理解现在松子在想什么,甚至于他都在想如果自己有什么类似于读心术的金手指就好,这样他一下就能读懂松子在想什么。
读懂了问题就会解决,松子也不会再摆出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但事实是他没有。
但无所谓,原也会直球出击。
“还是你还在伤心吗?”
原也脑回路串得乱七八糟,但偏偏成功通电,松子的心一下便松软,但依旧刻意维持着那副表情,声音闷闷:“我都没有发现你受伤了。”
声调像踩着阶梯下降,又黏稠得像雨,比屋外雨更细却更繁密地滴进原也心里。
原也小小声反驳:“其实只有一点点痛。”
松子才不信,继续维持着那幅可怜鬼模样:“但是你都没有告诉我。”
“刚刚我撞到你了你也没有说,在车上的时候也没有说,还是上楼梯时我看见你走路奇怪才发现的。”
原也突然就有些束手无措,想开口解释,也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在试图张口时却发现松子简直是堵密不透风的墙,似乎他怎么说都无用。
“没有。”最后原也干巴巴憋出来俩字。
凝滞的空气在他们之间流淌,被刻意调小的电视节目声音在此刻像极了俱寂下心脏的嗡鸣。
“没有这个意思。”原也说,“没有不想告诉你,只是觉得确实没有什么。”
摔跤、受伤对于他来说早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更何论揪着这件事张开嘴跟所有人说。
原也很早便形成了一套于自己而言完全自洽的体系,受伤对他来说实在无足轻重,所以他不会开口,但也有对他十足重要的,让他不得不在破碎的语系里挑挑拣拣出词句组成一串真心,好比现在——
“真的没什么,就是遛里奥的时候没反应过来才摔跤而已。”原也抓住宋其松的手指,执意让他看向自己。“你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好不好?”
指尖相触间宋其松听见原也想:[松子是在生气还是伤心,为什么他不看向我的眼睛?]
“…好。”
像是无法承受一双眼睛的重量,宋其松的眼睑又悄悄垂下,继而转向旁边正哼哧玩着玩具的里奥,“坏狗。”
里奥拱拱鼻子:“汪。”
见目标转移,原也也跟着哼哼:“坏狗。”
“你也是。”宋其松眼睛又一下抬起,“以后摔跤不能直接贴创口贴知道吗?要记得先消毒。”
原也眨眨眼,含糊回他:“好。”
“也不要去有水的地方,尤其在下雨的时候。”
原也继续讨好:“嗯嗯。”
看他这样宋其松哪里还有什么再继续的心,转头又朝向里奥:“以后不准再乱跑知道吗?”
原也在旁边:“就是就是。”
许是因为了结了心事,原也在宋其松正式上药的时候就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
怕他等下睡不稳宋其松还特地支了个靠垫在他身后。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电视声也悠悠,昏黄的灯光打在宋其松的脸上,晕染出柔和的光影。
瞌睡虫逐步上脑,但原也又依旧感觉自己现在头脑莫名的清醒,松子每一寸动作都如此清晰,甚至连呼吸间的温度、棉棒触碰在伤口处的力度都万分精细感受。
宋其松看着膝盖上伤口,小声嘀咕:“怎么摔成这样。”
原也冷不丁冒一句:“你手上也有很多伤。”
宋其松还以为他睡着了,愣一瞬,看见原也半倚在沙发上看他,许是因为困顿,眼神稍显冷淡,但又却如此专注地盯住他,像是真切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宋其松心脏猛然漏拍,欲盖弥彰似得扭过头:“这不一样。”
原也说话开始有些迷糊:“哪里不一样?”
宋其松:“我只是做菜的时候没有注意,但你完全是因为罪魁祸狗。”
常在岸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做饭也是同样,再加上宋其松很小时候就选择自己来做,手上或多或少会留一些疤痕,但大多数早已消失,根植于肌理之间的也不过寥寥,不细看根本看不见。
但原也看见了,宋其松手背手心指腹间那些或陈旧或痊愈的疤痕便在那一刻齐齐发热,烫得松子在某一刻都怀疑自己是否正在高烧。
“确实不一样。”呓语似的,宋其松说。
原也没有再回答,呼吸之间他便已经睡熟,宋其松手下动作于是更轻,贴好纱布又调低音量,里奥过来时也小小声说。
“哥哥在睡觉,你别过来。”
里奥立马耷拉眼,可怜兮兮拱了宋其松几次。
“别打扰他。”宋其松说。
但下一秒他自己却又伏身上去,声音轻轻地叫,如同海妖似得:“哥哥?”
原也没睁眼,只是迷迷瞪瞪嗯一声。
松子立马得寸进尺:“今天就睡这里好吗?”
原也思绪飘浮着,听到这种从小被告诫是诱拐案例的问题后难得勉力睁眼,但在瞧见松子那张漂亮得近乎纯净的脸后防御立马消退。
原也哼哼:“…好。”
宋其松完全忍不住发笑,这声好更像是按下了开关,松子言语行为变得越发大胆。
刚开始还在一本正经叫着哥哥,但到后面就开始叫原也——其实这时候实在小心翼翼,声音低到如同心声,更提心吊胆,但好在原也没有反应,于是松子又再进一步,学着向时齐、学着原也身边所有暂时比他高阶的朋友叫:
“小也。”
小也没有回应。
小也早已睡掉了线。
但就算这样松子也只敢叫一次,叫完便闭嘴,都说名字是最短的咒,但要松子说,这样的咒绝对是双向的,要不然他怎么会率先乱了心跳红了耳尖呢。
好厉害的咒。
在抱着原也进入卧室时的松子如是想。
-
等到将原也彻底安顿好后宋其松才看见手机里妈妈发的消息。
其实从开学的时候向蕙就说来见他,但是他刚开学实在忙,再加上他总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妈妈,这件事也便一拖再拖。
向蕙并不是个性格强硬的人,相反,她更加柔和、温顺,也更怯懦和善于逃避。
要不是于麒麟一催再催,视频电话背着妈妈给宋其松打了好多个,宋其松想估计他们这个学期都见不了一面。
见面了对话也是照旧的刻板生硬。
向蕙会牵着弟弟的手叫他,分明是妈妈是大人,但宋其松总会幻视她矮化作一个小孩,反而麒麟一下拔高变作大人,挤着眼睛扑过来叫他哥哥。
宋其松不讨厌弟弟,也不否定妈妈的决定,只是他实在难以忍受妈妈对于他持久的歉意。
他脚下的土壤早已不再潮湿,他也早已顺应妈妈为自己取的名字的寓意那样长作挺拔的树。
他没有什么失望的憎恨的,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他理解,更接受。
八岁的宋其松理解,十八岁的宋其松更懂得所谓取舍。
只是妈妈似乎一直困在了潮湿里。
屏幕上妈妈说到:[到家了吗?小心不要感冒哦,如果钱不够可以找妈妈要,在大学要和同学交好,学习也不要太松懈,但是可以适当去玩,多跟朋友一起,不要一个人闷着,也不要跟你爸爸置气。]
隔了很久,直到时针从下午五点转到六点,直到雨势逐渐趋小,向蕙才接着发道。
[有什么事情也都可以给妈妈说的,不要嫌弃妈妈唠叨。]
[松子,大学生活顺利噢。我和弟弟都在你身边,我们都爱你。]
宋其松盯着最后那串字句沉默好久,最后才回到:[好的妈妈,没有嫌弃。]
[我也爱你们。]
耳边原也的呼吸声清浅。
宋其松轻轻去碰他的手,耳边脑海没有响起任何声音,静谧一片,正如他此刻心绪。
他想起今天听见的原也的心声。
那时原也固执地想让他抬眼看他,固执地以为眼睛对眼睛便能传达出一切的情绪。
当时他想的是什么来着?宋其松微微一顿,在如此寂静中他才愿正视自己的情绪,当时他想回答的是——
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点难过。
因为发现妈妈还是如此局促,发现自己依旧无法学会正确相处,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失误与不安。宋其松讨厌无措,讨厌无序,讨厌不完美甚至会犯下低级错误的自己。
而不敢抬起眼睛只是因为你的眼睛太亮,而我恰好又有一些胆怯。
所以只敢悄悄地、怯怯地,在无人知晓的时候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