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初上,映在江面,流银一般闪烁着,淋漓在船尾曳出极为梦幻的拖尾。

    清风白月,最是赏景的好时机。

    但闻宿却并不轻松。

    此时,他正直立在船头,一手扬帆,一手掌舵,疯狂催动着白玉舟,朝着魔域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吹起他黑色的衣摆,勾勒出一截利落劲瘦的腰。

    自从沈度宣布和沈君玉断绝父子关系之后,其他不少宗门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闻风而动,也学着先前灵宝宗那样,发布了对沈君玉和闻宿二人的通缉悬赏——毕竟沈君玉当初和闻宿洗劫了整个阴阳秘境,手里的好东西实在是不少。

    其中还有一些是以前剑宗和玉衡宗牢牢把持的天地灵物,怎么可能没人眼馋?

    幸好闻宿早就在外面放出了他的眼线,提前知道了消息,便开始时刻不停地驱动着白玉舟朝魔域的方向赶去。

    而这个消息,他并没有告诉船舱内正在专心修炼的沈君玉——一次坏消息知道了能突破,两次可就说不准了。

    所以,闻宿索性便自己将这消息瞒了下来,独自疯狂地催动着白玉舟前行。

    只是他目前也才堪比人族金丹境的修为,白玉舟又是地阶法器,一直这么不停催动也消耗极大。

    不过两个时辰,他冷白的额头上便渗出一层薄薄细汗,魔气也有些匮乏枯竭的趋势。

    正当闻宿心中微微有些烦躁不安时,忽然——

    “你怎么还不休息?”

    平和柔软的嗓音低低响起,闻宿心神悄然一振,便回眼看去。

    沈君玉正撩开船帘,探出头,看了他一眼,就提步朝他这边走来。

    闻宿看到那一袭迎着月光的清润白衣,莫名的,身上那层疲倦就消减了一层。

    然后,他便笑了笑,信口编了个胡话道:“我们魔修都不怎么休息——你怎么也不睡?”

    沈君玉静了一瞬,坦然道:“江水声太大,蒲垫硬刺,我又择席。”

    闻宿哑然。

    还真是……有点让他意想不到的理由。

    原本以为沈君玉是极为坚韧,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但现在看来,终究还是个大宗里养出来的矜贵公子啊。

    不过,丝毫没让他觉得反感,反而莫名觉得更有趣味了。

    而这些心里话闻宿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沈君玉这时已经走到了闻宿身边,方才离得远他看不见,这会走得近了,自然就看到了闻宿脸上的薄汗,也感受到了闻宿不太均匀的呼吸。

    沈君玉极为机敏,心下一动,立刻就问:“出什么事了?你要这么着急。”

    闻宿没想到沈君玉这么聪明,就这么便猜到有事发生。

    好在此刻沈君玉状态还算不错,闻宿稍一沉吟,就大略把事情讲了一遍。

    沈君玉静静听完,果断就道:“你去休息吧,我来掌舵。”

    闻宿下意识皱眉道:“不必了——”

    “你看不起我?”

    闻宿:“我——”

    可等他对上对面沈君玉那双淡淡带笑的琉璃色眸子后,又不觉哑了。

    最终败下阵来,叮嘱道:“好,你来吧。只不过不要勉强,若是累了,一定叫我。”

    沈君玉只用那一双澄净如镜的眸子看着他,也不说话。

    闻宿怔了一瞬,失笑摇摇头:“也罢,是我多话了。”

    说着,他就略略侧身,示意沈君玉过来。

    沈君玉走了过来。

    闻宿正要把手中的东西递到沈君玉手中,忽然,一个微凉柔软还带着一丝甜香的东西就被塞到了他唇间。

    闻宿:?

    闻宿浑身过电一般,猛地回过神,抬眼看去,沈君玉却已经施施然接过了他手中的船舵和船帆,望着他淡淡一笑:“秘境里的天材地宝都被我拿了,也忘了给你分一些,让你消耗这么大,是我考虑不周了,你别介意。”

    闻宿眼皮轻轻跳了跳。

    半晌,闻宿摇摇头。

    向来能说会道的他,此刻罕见地只挤出一句极淡的话。

    他道:“本就是说好的,不关你的事。”

    沈君玉莞尔:“嗯。”

    船头,又是一阵寂静。

    闻宿看了片刻沈君玉掌舵,这才回过神,这时他默默咀嚼了一下口中那枚灵果,顿时,极为充溢的灵气就涌入他体内,立刻便滋养了他有些干涸的经脉。

    不过,此刻闻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灵果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未免有点太甜了。

    ·

    沈度要同沈君玉断绝父子关系,以及几大宗门不约而同通缉沈君玉的消息,自然也很快传入了原穆州耳中。

    在原穆州知道沈度居然如此迫不及待地宣布同沈君玉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只觉得心头一阵发寒,对沈家的看法也彻底降到冰点。

    原来偏心这件事他看到的从来都只是冰山一角,真正事发时才会发现远远不止如此。

    其他宗门落井下石的行为更是让他不耻。

    但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沈君玉的安危。

    在沈度急着撇清关系和其他宗门落井下石的状态下,必有不少大能出手围剿,沈君玉只怕性命难保。

    因此,原穆州听闻了这个消息之后,只是一个人皱眉沉默了片刻,便什么多余的事都没做,直奔剑尊殿。

    剑尊殿是剑宗历代宗主起居坐卧之处。

    此刻,大殿内清寂无声,唯有香雾徐徐缭绕。

    隔着一段段华丽的锦绣帘幕,原穆州遥遥隔着这些帘幕,看到高台后端坐的那一袭高大身影,静了片刻,撩起衣摆,恭敬跪地。

    “拜见宗主,弟子原穆州,有事相求。”

    一个听不出年纪的淡然嗓音缓缓响起。

    “是为了沈家那小子的事?”

    原穆州心头猛地一跳,但很快,他又面不改色,一拜到底,慎重道:“是。”

    “弟子想请宗主略开金口,让其他宗门不要通缉君玉,君玉虽然被魔道中人迷惑,但确实还未曾堕魔,不该被这般对待,请宗主明鉴!”

    “可他与魔修勾结是事实,许多弟子亲眼目睹,不会有错。”

    原穆州咬了咬牙:“是弟子做错了事,他一时赌气才会如此。等日后弟子寻到他,一定说服他重回正道。”

    说完,又一拜到底。

    高台上,那模糊高大的身影安静了下来。

    原穆州就这么跪在原处等着,直到膝盖都微微发麻,一颗心也逐渐沉落下去,都快失去希望时,才有声音重新从那高台上徐徐传来。

    “前些时日,你传讯去请其他宗门的医修大能要替沈家小儿子治病的事,你可还记得?”

    原穆州听到这,猛地一怔,不觉有些震惊地抬眼看去。

    剑尊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难道……难道那些大能迟迟不来是因为这个?

    大约是看出原穆州的想法,不多时,剑尊淡淡道:“重塑金丹可不是小事,他们为何要承你的人情?自然是要找我讨这个好处,目前我还未应允,他们当然也不会出手。”

    原穆州:?!

    竟是如此?!

    怎会……如此?

    若这么说来,前世沈君玉被这些大能耽误是否并非天意而是……

    一股彻骨寒意猛地涌上心头。

    原穆州迟迟回不过神来。

    他原以为他已经知晓了一切,却没料到他知道的还远远不够多。

    前世的沈君玉到底承受了多少?

    他无从得知……

    又有缥缈淡然的嗓音从高台上传来:“这两件事均不是小事,且皆是玉衡宗的内务,若我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相助,旁人会怎么想我们剑宗?”

    “更何况你这些时日在外面的表现实在是有辱剑宗风评,我不罚你,已是十分仁慈了。”

    原穆州听到这,心下一沉,薄唇猛地抿紧,就想叩头。

    剑尊却看透他的心思:“不必求我,看在你是我最得意弟子的份上。两件事,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你自己选吧。”

    “不过,待事情解决之后,我要你自罚去后山闭关,不到元婴,不可出关。”

    原穆州心头猛地一颤,骤然沉默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从一种极为茫然沉寂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如果是之前,他或许还会犹豫,但这次,他没有犹豫的理由了。

    沈思源即便彻底没了金丹,沈度夫妇也绝不会让他送命,可一旦那些围剿沈君玉的大能们出手,沈君玉便再无生路……

    终于,他低头,认真朝高台前一叩到底,便哑声道:“请宗主出手,让那些宗门撤下对君玉的悬赏。之后,我一定自请上山。”

    短暂的静默后。

    “好,既然如此,那玉衡宗那几位便不适合留在我们剑宗了,你觉得呢?”

    原穆州眉心狠狠一颤,许久,隐忍着咬了咬牙,沉声道:“都听宗主安排。”

    ·

    大江之上,沈君玉和闻宿两人日夜轮流驱使白玉舟,终于距离魔域只剩百里之遥。

    也就在这时,闻宿派出去的那些小“眼线”纷纷回来报信——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所有宗门都撤销了对沈君玉和闻宿的悬赏令。

    闻宿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银色面具下的眸光闪了闪,隐约有几分猜测。

    不过,这次他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就瞒下了这件事。

    马上就到魔域了。

    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又过了半日,已经隐约能看到魔域最近处的一座城池。

    闻宿见再无后顾之忧,适时就松开了手中的船舵,任由白玉舟自行漂流。

    接着,他便对一旁的沈君玉道:“虽说你如今已是魔修,不怕被人揭穿。但魔域里太多对人族心怀忌惮的高手了,你若直接顶着这张脸去,只怕也要被围攻。”

    “那我易个容。”

    闻宿淡淡一笑:“还是我来吧,你的易容术至多只能保高一个境界的魔修看不穿。但我有一门独门易容秘技,除非魔尊亲至,否则其他任何人都看不透。”

    沈君玉微微挑眉:“这么厉害?”

    闻宿唇角掠过一丝得意:“出门在外,总要有几手独门绝技——你近前来,时间不多了。”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除了印记和重生的事,沈君玉再没有别的事瞒着闻宿。

    因此,他此刻也并不怀疑闻宿,就这么走上前去。

    闻宿等沈君玉走到近前,就抬手从储物戒中祭出一滴淡蓝色的血液,虚虚托在掌心。

    沈君玉心头一动:“蜃龙血?”

    闻宿此刻倒是淡然,他冷白修长的十指扣成法印,又祭出一滴特殊的灵液,一边将那蜃龙血缓缓溶解成一张薄膜,一边随口解释道:“蜃龙血在你们人族难得,但魔族和妖族倒不算少见,只要出的起价,黑市里很容易买到。”

    沈君玉:“原来如此。”

    他话音刚落,闻宿一只手已经轻轻托起他侧脸,另一只手便虚虚撑着那张被溶解成一张面具形状的薄膜朝他脸上贴来。

    薄膜落在沈君玉脸上,是一阵空气一般的微凉触感,这薄膜竟是有形无质的。

    反而是闻宿指腹上的薄茧,静静在他脸上四处细细摩挲抚触着,带来一种微微的酥痒感。

    即便知道对方是在办正事,沈君玉脸上也还是不觉微微热了热,接着他就垂下眼睫,转移了视线。

    可微妙的是,虽然转移了视线,但闻宿的手指却离他更近了。

    是很漂亮的手指。

    骨节如玉如竹,修长有力,微微屈起的食指上还戴了一枚乌金戒指。

    戒指古朴素雅,周围镌刻着一圈神秘的符文,其间还有一条蛇形图腾。

    沈君玉不觉看得有些入神了。

    而从闻宿的视线看到的,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沈君玉专注时,长长的睫毛垂落下去,羽扇一般轻轻遮盖着如白玉般的温润肌肤。

    从光洁的额头,到修挺的鼻梁,再到那微微抿起的淡色薄唇。

    每一处都算不上最完美,可组合在一起便如同最流畅最写意的美人画。

    和谐唯美至极。

    闻宿稍稍出了一下神,动作有些偏移了。

    忽然——

    “你的戒指很特别,是自己打的么?”

    闻宿猛地回过神,静了片刻,他不动声色敛去眸中错乱,抬手将最后一丝面具在沈君玉脸上的痕迹抹除,才道:“是我亲手打的。”

    顿了顿,又道:“你若喜欢,送你好了。”

    沈君玉诧异:“什么?”

    这会已经恢复自若的闻宿见状,不觉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就直接把戒指从手指上捋了下来。

    还未等沈君玉做出任何拒绝的反应,闻宿便又神色淡然地低头拉起沈君玉的左手,把戒指给沈君玉套了上去。

    刚捋下来的戒指还戴着闻宿的体温,微热,猛一戴上,沈君玉指尖不觉微微蜷了一下。

    接着,他就抬起眼,蹙眉想要拒绝。

    对面的闻宿此时反倒淡定起来,只坦然看向面前的沈君玉,便挑眉道:“投桃报李,就当我谢谢你的灵果了。也让我大方一回,如何?”

    沈君玉哑然。

    片刻后,他眸光动了动,便淡笑着回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收下了。”

    闻宿莞尔。

    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风光,接着他就心头一动,侧身看去——

    眼前,散发着煌煌魔光的繁华巍峨城池映入眼帘,更有一座白玉桥梁从城门口直直降下,落到前方江水的尽头。

    城池上牌匾赫然写着“天赐神域”四个大字。

    见到这般辉宏的景致,立在船头的沈君玉也不觉凝神看去,闻宿唇角更是不觉浮出一丝笑意。

    “魔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