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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子春抽出手术刀, 看到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 才重重舒了口气。

    他手中这把刀救过很多人,今天第一次用来杀人, 但他一点没觉得害怕, 只觉得满腔恨意, 终于有了一点发泄余地,甚至还狠狠踹了地上的死人一脚, 将他踹离开商羽一些才甘心。

    然后再次扶起商羽, 用日本人的衣服, 将人绑在自己后背。

    满脸血的商羽,从喉咙间发出低低一声, 不知是笑,还是叹息。

    “商羽,你撑着点,别睡着了。”

    商羽低低嗯了声。

    虽然雪地很难辨别方向, 但子春记性很好, 何况还有来时的脚印,返回并不算难。

    只是没多久,天就渐渐黑透。

    长白山初冬的夜晚, 已经足够冻死人。

    他穿得厚实, 又只有一点皮外伤, 只要不睡着, 一时半会儿冻不死。

    但背上的商羽就不一样了, 流了那么多血,身体随时可能在寒冷中失温。

    子春时不时就得去感受他的鼻息, 确定他还有呼吸,才能放心。

    “到了!”

    终于——

    借着雪地和月光,子春看到了那个救命的洞穴。

    原本已经快要精疲力竭的他,忽然又生出一把子力气,飞快拖着商羽走进了洞内。

    这洞穴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有用来休息的木板床,火坑和一些简单器具,还有一堆没用完的柴火,

    子春不敢耽搁,将商羽放在床上躺好,赶紧生起柴火。

    夜晚的寒冷很快被挡在外面,小小的洞穴,在火光中很快暖和起来。

    子春用水壶烧上一壶雪水,又仔细检查商羽身上的伤。

    因为穿得厚,身上倒不严重,但头上的伤实在是太危险,再深一点,只怕脑浆都得溢出来。

    屋内暖和,有了热水,药箱里的东西大都还在,虽然与医院不能比,但也能对商羽的伤做个初步而全面的处理。

    唯独一样,他头颈部的伤口太深,清理之后,必须缝合,但手上没有麻药。

    “商羽,你的伤口要赶紧缝合,你忍着点痛,受不住就叫出来!”

    被喂了点糖水,商羽也渐渐清醒,他勉强掀起眼皮看向子春,低低:“嗯”了声,配合着他翻过身趴着,将手上的脑勺和脖颈留给他。

    子春解开他头上的纱布,先用酒精清理好血污,然后拿起针线开始缝合。

    他从第一次为人缝合到现在已经几年,早已轻车熟路,但眼下手却忍不住有点发抖。

    每每一针穿过皮肉,分明受疼的不是自己,心脏却要跟着痛得一抽。

    他知道商羽很疼,但除了身体偶尔轻轻抖动一下,商羽哼都没哼一声。

    到了后来,子春实在心疼地忍不住:“商羽,你要是疼就叫出来吧,别一直忍着。”

    商羽低低笑了声,虽然声音微弱,但还是平日的漫不经心:“我不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

    子春道:“你就逞强吧。”

    说话间,声音已然哽咽。

    过了片刻,商羽又问:“小春,你杀吉田的时候害怕吗?”

    子春愣了下,摇头:“不怕。我在医院见过很多死人,在我手下断气的也不少,我不怕这个。杀了吉田,我心里很解气。”

    商羽怅然低叹一声:“小春,是我害了你。”

    “说这些做什么?”子春一边缝合,一边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我们能活着离开。”

    商羽道:“我现在这样,走不出去的。而且山外的日本兵没看到吉田出来,肯定会寻进来,你一个人还能想办法躲一躲,与我一起,怎么逃得掉?”

    子春没在意他说的话,只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心道应该是缓了过来,倒是暗中松了口气。

    “长白山这么大,你对这里熟,我们大不了换条路走。”

    商羽没再说什么,只继续忍着痛,任由他缝合。

    等终于缝合完毕,子春重重舒了口气。

    而始终没有哼一声的商羽,已经出了一头冷汗。

    子春又扶着他,给喂了些水喝。

    *

    这一夜,度过得还算平顺。

    只是商羽状况依旧不好,甚至还发起了烧,子春不敢强行带他出去,就算自己能拖着他出山,以他现在的虚弱程度,只怕也受不住外面的寒冷。

    好在运气还算不错。

    他在这小洞里发现了一袋苞米面,两人吃上三天没问题。

    他决定等商羽稍稍恢复再启程。

    只是到傍晚时,屋外却响起了脚踩雪地的声音。

    子春想要将火灭掉,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砰的一声枪响,正是打在洞门口。

    有日本人用日语大声叫道:“里面什么人!快出来!”

    当然,子春并未听懂,却知道是在叫他们。

    他惊惶地看向木板床上的商羽。

    而商羽也挣扎着坐起身,这一动,已经叫他重重喘了口气。

    “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出去应付他们。”他虚弱道,

    “不行!”子春抓住他的胳膊猛得摇头,“要是知道吉田他们都死了,日本人肯定杀了你。”

    商羽不以为意地笑:“就算他们不杀我,我也不见得能活着出这片雪林。”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但你可以。”

    子春还是抓着他不放。

    但他也知道这是徒劳无功,他们不出去,日本人也会进来。

    实际上,他已经听到沙沙沙的脚步声,朝洞口走近。

    然而就在下一刻,外面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枪声。

    子春先是一怔,继而又看向商羽。

    商羽显然也不明就里,不过他听到了日本人喊的话,面上露出一丝欣喜:“应该是留在东北的抗日游击队。”

    两人的心一时都狂跳起来,不约而同紧紧抓住对方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枪声终于停歇。

    又是沙沙沙的脚步声,朝洞口走过来。

    子春下意识将商羽挡在身后。

    木门咯吱一声从外面被人踹开,钻进来一个穿着貂皮衣戴着貂皮帽的年轻男人。

    直到他开口的一句东北话:“金大哥,真的是你?”

    子春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下。

    “荣胜?怎么是你?”商羽面露愕然,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男人进来道:“前几日我打听到,关东军吉田去了北平,将你抓来进了长白山找宝矿。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的很,这长白山里哪有什么满人宝矿,那都是传说。但日本人抓了你,你若是找不到,肯定不会放过你,我就带人潜进山,今天上午看到那座矿山被炸塌了,想着应该是你所为,又看到雪地上的印子,是有人离开了,猜到可能是你,就一路寻过来。”

    说话间,这叫荣胜已经走到床前,上下打量一眼商羽,问道:“金大哥,你受伤了?”

    商羽点头,笑得有些无奈:“要不是我这位医生好友,已经跟吉田一起死在矿山那边。”

    荣胜这才去看子春:“这位是……”

    商羽道:“他姓许,你叫他子春就好,我的至亲之人,被吉田一起抓来的。”

    荣胜是个面容周正刚毅的年轻人,他朝子春伸出手:“你好子春,我叫荣胜,与金大哥是过命的兄弟。”

    子春愣了下,反应过来赶紧与他握手:“你是婉秋的……”

    荣胜怔了下,脸上露出一丝羞赧:“嗯,我是婉秋的丈夫,这些年多谢金大哥帮我照顾婉秋和丫丫。”

    商羽问:“荣胜,你现在……”

    荣胜道:“日本占了东北后,我们旅原本是要跟着撤出东北,但旅长说要留在东北抗日,我就跟着留下来。你回去与婉秋说,等我赶走日本人,就去与她会合。”

    商羽嚅嗫了下唇,到底没说什么。

    “金大哥,外面日本人都已经解决了,但只怕还有后援,我们得赶紧走。”荣胜看出他的虚弱,一把将他背起来。

    出了洞,子春才发觉,外面有好几十人,这下他总算是放了心。

    荣胜他们旅原本是正规东北军,没跟着大部队撤出,留在东北,变成了游击队。

    正规军成了游击队,一直在山里活动,对长白山一带很熟悉,他们还带了马匹和爬犁,商羽的行动,便不再是问题。

    顺利出山后,荣胜先带着两人去镇上休养了几日,及至商羽的伤好了七八分,才又将两人一路护送到营口,登上一艘前往天津的货船。

    商羽炸死吉田和白余日本兵,必然已是关东军头号通缉犯,火车是不能坐的,只能坐货船走海路。

    这一番折腾下来,便是大半个月过去。

    “金大哥,此行改名换姓南下,走得越远越好,若是……若是可以带上婉秋和丫丫,我荣胜这辈子还不了你的恩情,那就下本子给你当牛做马。”

    商羽道:“你不也救过我两次?你我之间何谈这些?你放心,只要我有能力,一定照顾好婉秋和丫丫。只是你……”

    荣胜收起刚刚的伤感和优柔,脸上露出属于军人的坚毅:“我会继续留在东北抗日,只要日本人在东北一天,我就不会离开东北。”他顿了下,又才继续,“之前我对你说的话不算数,你还是转告婉秋,让她不要再等我!”

    商羽嚅嗫了下唇,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道:“那你好好保重,婉秋不用等你,但我等你来与我团聚。”

    荣胜眸子倏地泛红,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我与婉秋没拍过相片,丫丫从来没见过他的父亲,这张相片里交给婉秋。”

    商羽默默将相片接过来,小心翼翼放进长衫内衬口袋。

    “船马上要开了,你们快上去吧!”

    商羽点点头,与他挥挥手,拉着子春,转身登上了货船。

    商羽没有回头,表情也依旧平淡。

    但子春知道,此时他的内心一定被伤感充斥。

    商羽自小便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常常让人误会冷漠古怪。

    只有自己知道,他内心的善良。

    子春没说什么,只默默握住他的手。

    商羽转头看了他一眼,勾唇轻笑了笑。

    两人走进船舱,窝在一堆棉布中,等着这艘船载着他们去彼岸。

    商羽道:“小春,你确定要跟我走?”

    子春笑:“我现在也回不去广慈医院,不跟你走还能去哪里?”

    商羽先是苦笑了下,继而又懒洋洋歪倒在身后的布堆:“那我们这就算是私奔了?”

    子春邪乜他一眼。

    商羽又道:“不过我如今身无分文,还得先想办法到上海,找到婉秋,让她能给点支援,然后我们一起去香港。”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但婉秋的钱我们不能多花,以后你可能要跟着你家少爷过苦日子了。”

    子春想到什么似的,笑道:“少爷,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金公馆,我说以后学了医自己开医馆,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可以养你。没想到这愿望倒是要成真了。”

    商羽撩起眼皮看向他,笑道:“行啊,那以后我就靠许大夫养了。”

    说着将他一把懒入怀中。

    子春默了片刻,道:“等到了天津,我去跟舅舅道个别,我们再坐船去上海。”

    商羽点头:“嗯,是该好好道个别。”

    这一去,便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想到离别,难免伤感。

    顿了下,商羽又说道:“子春,谢谢你!”

    “该感谢的还是荣胜。”

    “我不是说这次。”商羽顿了顿,“我是说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

    子春道:“你也是,没有你,我也当不成许医生。当年我留洋拿到的赞助基金,其实也是你捐赠的吧?”

    商羽不置可否。

    子春知道自己猜对,伸手搂住他的腰。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过了片刻,子春猛然坐起身,双眼亮晶晶地望向商羽:“商羽,我们还有钱。”

    “嗯?”商羽不明所以。

    子春抓着他激动道:“你当年给我的十根金条和两卷英镑,我一分都没花,埋在舅舅家院子槐树下。”

    这些钱,足够他们锦衣玉食好几年。

    商羽先是愣了下,继而又轻笑出声,因为笑得太愉悦,以至于身体都有些微微发抖,再次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子春也不由得大笑。

    刚刚那些离愁别许和对未来的彷徨,因为这一点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暂时被冲淡。

    他想,这便是他与商羽。

    多年下种下的因。

    时隔多年还是结出了果。

    世道再乱,他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得努力活。

    活下去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