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锁灵藤(11)
秘境却在陆研看到疑似是成年后的自己那一刻轰然溃散, 迷雾像是逃窜一般,拼命地离开幻境,眼前逐渐浮现出真实鲜活的无涯派的楼阁。
依稀中, 他似乎听到魔尊不爽道:“啧。”
陆研:“……”
他也想发飙。
刚引起情绪的那一刻, 所有画面却戛然而止,让疑问卡在咽喉不上不下地特别难受, 好像一团火在体内乱撞,即便是一向情绪稳定的陆研也不免有些生气。
好在有不少试炼者已经醒来,因为直面了所谓内心最恐怖的东西, 此时面上表情各异。倒显得陆研更融入群体了一些。
安墨言凑过来, 惊奇地打量着陆研:“还以为你是最早醒过来的那个。”
陆研:“嗯?”
安墨言:“毕竟你看出来不像是有害怕的东西。”
陆研:“……”
本来是这样。
不过现在他又有了。
那些来自柳退云的莫名其妙的幻境引乱了他的心神,如今脑子乱糟糟的,少年不禁垂眼看向怀里的霜雪剑, 忽而想见一丝异样。
在他第一次踏入幻境时, 霜雪剑似乎有些许异动。
假若,将这些幻境当做剑尊曾经历过的一切。那在他毫无所觉的长大成年之后,是否已经与柳退云见过一面, 才导致后来在凤梧宫初遇,柳退云便将霜雪剑赠给了自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让他亲眼看见这些。
陆研尚且不知道还有重生这一说法,想来想去快把自己脑子烧了。
好在规定的一炷香时间已过,那名无涯派弟子再度出现, 将尚且沉沦在幻境的几个少男少女唤醒, 遗憾地告知他们出局了。
一个弟子出来带着失望沮丧的出局几人往山下走去,其他破开幻境的试炼者虽然依旧对幻境感觉到恐惧, 此时也不免多了几分庆幸。
还好他们醒得早啊!
送走失败出局的人之后,无涯派弟子笑道:“跟我来吧, 去正殿。”
这下子没有人再生出疑问了。
十三个人还剩九个,除了陆研全都亦步亦趋地跟在无涯派弟子身后。他们面临的马上就是最后的考验,见过无涯派的掌门和长老,而后尘埃落定正式踏入仙途。
陆研倒是稍稍犹豫了下。
因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岑旧不可能在那些大能里坐着等他。这群人是去认师父的,他已经有师父了,也不愿意再认别人。
陆研开始认真思索半途逃掉的可能性。
可是安墨言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小心思,凑过来悄咪咪地道:“不管你想干什么,先过了最后这一关。毕竟还有被分入外门的机会。”
外门弟子是没有师父传承的,平时也要干一些杂活,由外门镇守的长老统一看管,一起修炼干活,对其他人来说是个苦差事。毕竟想修仙的,哪个不是想风风光光的,乍然落差,都不会太心安理得。
但对陆研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少年的眼睛微微发亮。
安墨言:“……但是以你的资质被选中亲传的可能性更大。”
陆研:“……”
陆研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忽而大步跨去,把安墨言甩在了后面。
而在这时,似乎不嫌事大的魔尊开口道:“我可以帮你去外门。”
陆研:“嗯?”
虽然难得接了魔尊的话茬,但只有一字,并且充斥浓浓的怀疑。
魔尊道:“只要我将些许魔气注入到你的心脉中。”
陆研:“……”
陆研单方面切断魔尊的胡说八道。
是他操之过急因此自乱阵脚了,陆研冷静地想,怎么能指望狗嘴里吐得出象牙呢?
一路上纠结间,陆研也没想出来如何应对之法,他毕竟才是个十三岁不到的小孩,哪怕少年早成,心思也不可能真的如成年人一样弯弯绕绕。
他们又走了半个时辰,这才停在一处高峰前。四周栽满翠竹,眼前有长阶向前,宽阔浩大,直通向一朱栏玉砌的宏伟宫殿。宫殿上似乎写着入木三分的几个大字,陆研凝神观察,却有些不解,辨认不出这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要多盯着牌匾。”无涯派弟子提醒道,“那里蕴含着我们无涯派老祖留下的灵韵,修为太低的人看久了容易走火入魔。”
“师兄,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安墨言好奇道。
无涯派弟子沉着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据说和境界高低有关,境界越高,越能领悟灵韵深意。”
陆研心念一动,忽觉身体里的残魂在这方面似乎有些用途。
刚恢复通话,就听得魔尊冷笑一声:“无涯派真是断代了啊。”
陆研:“什么意思?”
魔尊:“‘放他妈的狗屁’。这是牌匾上的字,被当成宝贝供着挂在正殿上,我都替他们羞耻。”
陆研:“。”
也是着实没想到,看起来遒劲奥妙的笔画写出来的居然是一句粗话。
无涯派的老祖想来是个妙人。
只是对后代的传承弟子不太友好。
那名师兄带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一位绿衣的仙童问过来意后就进了正殿,及至众人听见后山传来了三声渺渺钟音,仙童再度出来,低眉顺眼地说道:“掌门让大家进去。”
要来了!
队伍头一次破天荒的安静,但雀跃好像要溢出在地面上。
进了正殿,他们这些试炼者站到最中间的地方,陆研抬头,才发现四周疑似柱子的东西并非他想那般,而是几座高台,依照陆研极佳的眼力,他能看见高台上依次排列坐着几个人,只不过似乎都用灵力刻意遮蔽了样貌。
地面突然传来低鸣一声,引得几个少年少女惊吓出声。而后他们站着的圆台忽而离开四周的地面,独自向大殿屋顶升去。
一直升到和那些高台平视,才彻底停止。
“让我看看。”
处于最中间的高台修士是唯一一个掩藏样貌的人,他面容端方,眉心一点红痣,多了几分悯人的神性。
“试炼第一者是谁?”他轻声问道,声音不似外表那般年轻,多了几分岁月的磨砺感。
每次试炼都会根据试炼者的表现进行评分。
陆研背后忽然被推了一把,迫使他从一群人中走出。
“是这个小兄弟。”负责记分的弟子道。
掌门笑道:“什么灵根?”
陆研抿了抿唇,掌心里透出些薄汗。早知道还会评分,他一定不会过分急切地想要上山。
“这个……”弟子显出些为难,“测验灵根的灵石全都碎了。”
掌门:“哦?走近看看。”
他已经是大乘境界,即便是如此低眉看人,表情没有苛责,也无端让场下的几位试炼者呼吸有些发滞。宛若大掌压在他们头顶,虽然没有沉下,但依然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只有已经修习过一段时间的陆研知道,这个掌门在暗中对他们这些还没有入门的凡人施展威压。陆研莫名心底有些不爽,他隐隐觉得这掌门看起来慈眉善目,但却并不像什么良善之辈。
于是他一步又一步地、脊背挺直地走了过去,一双眼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掌门。
“你叫什么?”掌门问道,他的目光似乎过多地停留在了陆研的面目上,带着一丝迟疑的探寻。
他认得自己?
不,应当是认得魔尊。
魔尊出世之后没少在正道面前作妖,或许无涯派掌门见过魔尊的真容也说不定。
也许可以成为他去外门的契机。
直勾勾地望着掌门,陆研忽而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我叫陆诀。”
掌门:“!”
他似乎面目表情猛然想要变化,就连身躯都克制不住地往后仰去,本来想要伸出以示亲近的收忽而飞速撤回,整个人突然陷入了一种保持戒备且有些夸张的姿势,就好像面前不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而是什么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样。
掌门的异样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台下的试炼者,台上端坐的几位长老都将目光投向了他。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掌门将手放在高台座椅上的扶手上,才能勉强控制着不让身躯发抖。他也不想如此夸张,可对那来自妖魔境的黑龙的恐惧似乎已经烙印到了灵魂深处,只要一点相似,便会引得他风声鹤唳起来。
他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魔尊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这条魔龙被蛊虫蚕食,疯疯癫癫地被岑远之一剑捅死。死不能复生,这是天道规定的世间常理,没道理一条被天道放弃的魔龙能打翻规矩。
这和魔尊过分相像的少年终究让掌门心底有些不安,但刚刚已经引起其他几位长老注意,倘若一个处置不当,引发其他人对自己的疑心就不好了。
掌门忽而沉下脸来,一改刚刚如沐春风的温和模样,指着陆研道:“我观你身有反骨,易生魔障,先去外门磨炼几年。”
柳退云能用这招对付那个修罗族的遗孤,他自然也可以用来打发这个梦魇似的少年。
“掌门?”他左手边的长老忍不住道,“这少年郎分明天生道骨,万不可如此浪费人才!”
掌门看向他,那副儒雅面容似乎蠕动着一丝古怪的不甘:“怎么,柳师弟能说这话,我说,倒没有人肯信了?”
那长老讪讪道:“……不敢。”
心里却想的是,柳退云当年话也没说错,吟九乃修罗族出身,本就是人族天敌,何况资质也才中等,把他养在身边没准哪一天就养虎为患了。
但面前这个少年可是稀有的天生道骨,偏偏被掌门一通指鹿为马,安置去了外门。
本来起了收徒心思的几位长老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心底都对了几分对掌门暴殄天物的不赞同。
掌门也知道此招会失人心,但比起这些,他怕天天看见一个酷似魔尊的脸在眼前晃荡,会让他有朝一日道心溃散。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比较好。
“下一个。”掌门道,和煦笑意又回到了脸上。
最开始招生的那个弟子复杂地看了陆研一眼。本以为少年天生道骨,前途无限,没想到一朝天上一朝人间,成了身份地位最低的外门弟子。
他心里痛惜,语气也放轻缓了几分:“师弟,此一时彼一时,万不可自轻自贱!”
陆研:“……嗯,其实也还好。”
弟子还以为陆研是一时落寞而强撑笑容,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带他走出了正殿。
殿外,恰好一缕斜阳打在陆研额前,夙愿达成的陆研不如众人揣摩一般,反而心情好极了。
毕竟马上就要去见师父了,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第052章 锁灵藤(12)
“你, 去把这个扫了。”
清晨,陆研感觉有人在自己腰间踹了一脚。本来就因为生长痛而没休息好的少年冷冽地睁开眼,看向生事之人。
来人穿着外门弟子的校服, 脸上有一些麻子, 生得五短身材,两只小眼睛转来转去, 像什么成了精的老鼠。
陆研抬眸的一瞬间,他眼角下似乎有鬼魅的红痕爬过,令那弟子无端心里一跳, 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陆研慢吞吞地起身:“有事?”
他这不温不火的态度又再次惹恼了面前的外门弟子。
想他刘旭, 一个管事弟子,平日都是被这群外门弟子们讨好的侍奉,可这少年虽然性格看起来温吞, 他从起床开始就一直耷拉的眼皮、缓慢而有条理的行动, 都无疑彰显着这家伙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麻子脸的刘旭冷哼一声,叉腰骂道:“外门统一卯时起床,你瞧瞧现在几点了!还不快去干活!”
陆研:“……知道了。”
他穿好衣服, 平静无比地绕过刘旭,似乎只把他当做了一团聒噪的空气。
刘旭被陆研的态度弄得一愣,反而心里有些不踏实起来。寻常被他这般颐指气使的新弟子,懦弱的会唯唯诺诺,有气性的便会怒目而视, 这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邪性人。陆研的态度整得刘旭有些发毛, 一时拿捏不准该怎么对付这小子。
好在能在外门里混上个掌事,刘旭也是个人精, 他眼珠子微微一转,道:“你去扫咱们大门处的落叶吧。”
陆研:“哦。”
刘旭:“……”
又是简短平静的回答。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很气但是暂时不敢发火, 总感觉这小子能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杀人埋尸。
不得不说,刘旭的直觉是极其准确的。
陆研压根就没去大门处,而是转身向无涯派深处走去。无涯派昨日行进至正殿的路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路上除了随处可见的翠竹和海棠,便瞧见忙碌干活的外门杂役,修习练剑的内门弟子。大家各司其职,尤其显得陆研这个穿上了无涯派校服但依然格格不入的少年像个无所事事的街溜子。
“你,过来。”熟悉的声音响起。
陆研疑惑地抬眼过去,瞧见了安墨言。她倒是如愿以偿地入了内门,看身上的花纹修饰繁杂,和自己素气的同色系校服相比显得尤为矜贵,应当已经成了某位长老的亲传。
陆研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是很想认识她。不过看安墨言一双眨得像是患了眼疾,陆研犹豫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陆研:“什么事?”
安墨言神神秘秘地凑近他:“你是不是想找亲传弟子的居所啊。”
陆研:“。”
见陆研沉默,安墨言忽然笑起来,踮起脚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随后她轻声道:“陆兄,你真的好装。”
这句话惹得陆研冷嗖嗖地看了她一眼。
安墨言笑道:“亲传弟子住在正殿后面那个独峰上,需要御剑过去,你应当还不会吧?”
陆研:“……我会学的。”
安墨言与陆研相处两天,已经知道这闷葫芦少年的表达方式。
她继续道:“还有一个办法。”
“一些没有学会御剑的亲传弟子,比如我,可以向正殿后方的一位穿着蓝衣的盲眼修士出示令牌,而后可以乘坐他饲养的仙鹤过去。”
安墨言忽而抖了抖袖子,从袖口中落下一物。陆研垂眸看去,便瞧见一个白玉做的令牌,上面镌刻的正是安墨言亲传弟子的名字。
“哎呀,不小心掉了令牌,”安墨言道,“师弟,不多聊了,我得去找长老补办。”
她狡黠地朝陆研眨了眨眼。
陆研:“……”
虽然对安墨言的身份愈发感到疑心,不过白来的令牌不要白不要。他环视四周,发现周遭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这里,于是掩在袍袖下的小指一勾,用灵力托着令牌收进了手中。
而后,陆研平稳地正视前方,气度冷静,像是被吩咐了去做什么事情般,每一步都看不出任何做贼心虚的感觉。
及至绕过正殿,陆研才知道为何安墨言如此放心给他令牌,让他混进后山。
与其说穿蓝衣的是个修士,不若说他更像是个行将就木的凡间老人,白发皑皑,面目苍老,浑身散发着一股即将死去的暮气。而他的一双眼睛竟是被人剜掉,只留空旷的眼洞。
陆研默不作声地把牌递给他。
老修士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孤枯的手,仔细地在令牌上摩挲一阵,随即他嗓子里发出一声古怪地“咕咕”声,便再次将令牌塞回了陆研的手中。每一个动作都缓慢且哆嗦,好像破旧的机关盒子,令人担忧下一秒就会尽数散架。
陆研扭过头,便瞧见一只洁白的鹤停在了崖边,安静地扑腾着翅膀。
从来没坐过这等活物穿越高空,陆研心里有点发怵,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踏在鹤背上,平稳的感觉让他多了几丝安心。陆研这才全数蹦到了白鹤的身上,白鹤一直安安静静,仿若通人性,等到陆研在它身上完全放松之后,才开始往上飞了起来。
微凉的风刮在陆研的面颊,从脊背猛然蹿起的失重感分散地落在身上,陆研手上有没有东西可以抓着,他怕揪了鹤毛,反而会让这鸟发狂乱飞。
好不容易飞上了崖顶,陆研脚底都有些发软。
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远处忽而传来脚步声。陆研身形一闪,藏在了旁边的海棠树后。
走过来的是个绿袍女修,容姿秀美,陆研认得这女修,正是论道大会上见过的,无涯派二弟子李醇熙。
只见李醇熙一双眉紧紧蹙着,似乎在烦恼忧心着什么。
她境界比自己高太多,陆研不敢妄动,拼命收敛着呼吸。好在李醇熙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想什么事情,而且还没想出来,最后颇为烦躁地踹了一脚陆研藏身的梧桐树后,骂骂咧咧的御剑离开了。
陆研:“……”
他本想继续往前走,脚下忽而一轻,这才发现他的衣领被人提溜了起来。陆研扭头,和一个陌生的少女面对面。
“呵,”女修冷笑道,“哪来的小鬼,擅闯亲传弟子的居所?”
陆研:“。”
无奈又好笑地,少年轻轻地喊了一声“师父”。
哪怕是完全陌生的面容,但是他就是能认出来,这是岑旧。
岑旧:“啧。”
没有故意捉弄人的快感。
“我本想着今日去寻你,”岑旧道,“没想到一大早竟自己寻着味过来了。”
陆研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是全然需要依仗师父。”
岑旧挑了挑眉:“那两个呢?”
陆研便把程佩离和秋茯苓的决定告诉岑旧。
岑旧并不意外,四千四百道长阶不是那么容易爬上来的,程佩离要是真不管不管地执意上山,他还害怕小皇帝和自己反目成仇呢。
“不过这也太不能吃苦了。”岑旧道,“罢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法。”
陆研望着岑旧,心底权衡半晌,他轻微地咬了下唇,咽下诸多心绪:“还有一些在幻境中看到的事情,想告诉师父。”
岑旧和他对视一眼,从中看出了徒弟的几分慎重。
他忽而伸出一根手指抵在陆研唇边,示意他先噤声,见少年过分紧张的神情,岑旧不禁微微一笑。
而后,他打了个响指。
仿若周身景观变作了洪流席卷,变化成陆研曾有幸见过一次的花海。阳光温和地挂在花海之上,半分不灼人。花海落英因为这番变幻而扬起无数花瓣,浩浩荡荡地飘于半空急促地旋转了几圈,又猛地在地面的吸引下坠入琳琅的花叶枝蔓中,快速地消散成了尘埃。
“来这里讲,稳妥。”岑旧道,“说吧,你看见了什么?”
他表情似乎不显得意外。
陆研一愣:“师父,你知道?”
岑旧看向他怀中的霜雪剑,笑道:“师尊从来不做无用功,我以前只是以为你意外合了他老人家的眼缘,没想到是故意用霜雪引导你进入他的幻境,给我们提供信息。”
陆研沉默了半晌。
最终他还是将幻境中见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给了岑旧,从他灵根被废、再到柳退云道心破散,让岑旧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地落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他似乎不知道在问谁。
因为重生一世,但周遭事件都没变的缘故,岑旧本以为后来直到死后都没听闻师尊的消息,是因为他已得道飞升。可没想到,一世高不可攀的剑尊竟落得个道心破碎的结局。
而这都是因为他。仿若被扼住了咽喉,岑旧觉得呼吸也带了点疼痛。他想说什么,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连一点歉意都告知不了这一世飞升圆满的柳退云。他忽然懂得了,为何在天雷威慑的濒死间,柳退云为何只会喃喃着“是我的错”。
所以……是因为在他死后,柳退云又做了什么,才导致他在这一世不但补好了破碎的道心,还能圆满飞升吗?
隐隐间似乎有什么无形中串联了起来,岑旧只觉得脑子嗡鸣一声,感觉无形中窥探到了天道在其中的脉络。
他的这场重生,似乎和师尊存在一定的关系。
“还有别的吗?”岑旧若有所思地问道。
陆研心口紧了紧,竭力掐着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过紧张瑟缩:“师父,我最后看见了长大的我自己。”
“我们曾经见过面,对么?”少年声音变得都有些紧巴巴,“所以当时你才愿意在客栈里救下我。”
他的心脏跳得好像擂鼓,敲得耳膜都有些生疼。
对面的青年修士敛去一切轻佻,郑重地用桃花眸把少年承进眸里。
而后轻微地点了点头。
似乎又一朵花淹没在泥土里,陆研听到了一种名为尘埃落定的声音。
第053章 锁灵藤(13)
原来是这样。
陆研本以为自己会听到师父的回答时, 会一瞬间涌出许多想法,但此时心神直白得可怕,唯一的念头竟然只是如此。仿若长久旅行的疲惫之人, 终于在绿洲饮了第一口水一般, 周身的心结也化开了。
少年忽而弯起眉眼:“其他的,师父可以等到之后再告诉我。”
他一向如此。
纠结一个问题, 便不多想。
倒是让岑旧微微错愕。
他本来是打算稍微向这个徒弟合盘托出一些前世的事情,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主要是怕小孩想太多伤了自身道心。可没想到陆研这么好打发, 就像一根骨头就能喂饱的狗崽, 反而让岑旧多了几分愧疚之心。
思及此,反而多了几分坚定。岑旧忽而抓住了陆研的手腕,用灵力击打进魔尊的神识, 确保那抹残魂失去意识, 没办法偷听后,才开口道:“或许你可曾听说过前世今生的轮回?”
陆研摇头。
修真界不讲究轮回的事情,死了就是死了, 断没有这般如话本里虚构的概念。岑旧要不是自己经历过,他也是不信的。
静默了一会儿,岑旧找了个合适的措辞:“你就当我活了一遭,如今却突然重头再来了吧。”
这解释简单明了,但也便于理解。如此, 陆研终于将幻境中所见的事情融会贯通, “所以那是师父上一辈子的事情?”
岑旧点了下头。
“我当时坠崖之后,其实并没有死, 而是掉在了一块向外凸出的陡峭山石上,山石旁恰好是个山洞。”
岑旧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他被一剑穿心之后, 当着那些正派修士的面,身形向后倾倒。极速下坠而引起的山谷间的风冷冰冰地打在岑旧的脸颊上,因为失血过多而昏沉的意识直接化于虚无。有一瞬间,岑旧甚至觉得自己的意识正散在这天地茫茫间。
可随即,背磕到了一处坚硬的石壁,因为下冲太猛,导致力相反作用,致使他的身躯刚一接触到平面,就又被高高弹起,再次落下时,激起一片尘埃,周遭不少碎石滚落下去,落到谷底传来一阵清脆的回响。岑旧的伤口因为这番变故而开裂得更大,因为竹景最后阻挠的缘故,那把剑在穿透胸膛时稍稍偏移了一些,因此并没有直接贯穿心脉。
虽然和岑旧预想的计划有些偏离,但是他一开始觉得并不碍事,毕竟不论是死与没死,以凡人之躯落在这山不见底的崖谷,也足够摔个尸骨无存。岑旧活得厌烦,便连一丝骨血都不想留存在这天地之中。
可偏偏事与愿违了一辈子,到死前还不能称心如意。没有成功摔死的后果,是浑身筋脉剧痛的感觉活生生把岑旧涣散的意识从鬼门关的边上拉了回来,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挪动身躯,哪怕只是从这块石壁上翻下去。
躺着等死的时候,岑旧不由得一阵悲凉。他上辈子对天道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混账事,才让他死前也要受尽折磨。
闻到血腥味的老鹰这时飞了过来,坚硬的爪子落到岑旧的身上,很轻易地勾连着一丝皮肉下来。它在等待岑旧的死亡,好方便自己饱餐一顿。岑旧能够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一直剐蹭在自己身上,像是在寻找下口的地方。
随便吧。
怎么死不是死。
就是这个死法有点太丢人了些。
这么想着,岑旧似乎又多了些力气。在鹰嘴落到胸口的那一刻,忽而往旁边滚去。这石壁本就因为风吹雨打不够坚硬,成年人的身量加上剧烈的动作,便顷刻出现蛛网般的裂缝,皲裂开来。
失重感再次袭来,那只老鹰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向上空飞去。可还没等一会儿,岑旧忽觉地周遭空气静止了起来,他眼前已经浑浊一片,依稀只见崖边似乎挂了什么东西,伸出胳膊抓住了自己。
应当是野猴子。
可“野猴子”似乎有条不紊地把他拽了过去,走进了这山壁间的一处山洞口。直到带着水的手帕把岑旧脸上的血污擦干净,他这才意识到所谓的“野猴子”是一个看起来略微狼狈的少年。
说是少年,但似乎长得颇为高大,应当已有十八九岁,穿着粗布做的黑衣,简单束发成高挑马尾,容貌倒是生得不错,不过脸上挂了彩,破坏了本来的俊朗。
“还好吗?”低沉的男音在洞穴内响起。
岑旧心想,这人怕不是个瞎子。
他都快断气了,哪能答话呢?
见岑旧不应,少年忽而从旁摸出了几片树叶,又给岑旧灌了几口水进唇。随即他打开放在一旁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干净的白布和几片奇形怪状的草药,熟练地开始在岑旧的胸口上操作起来。
岑旧:“……”
真是见了鬼了。
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洞里怎么还能遇见采草药的?
伤口很快被少年用山泉水和草药止住了流血的架势,岑旧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神智随着少年利落的救治,一点点地恢复了过来。
简而言之,差点死了,但是被救活了。
到了晚间,黑衣少年又不知用什么法子生了火,靠着他猴子一般的身法,在外面扒拉着山石跳来跳去,拾取的木石和火柴,在因为受伤而感到冷有些瑟缩的岑旧面前生了一堆明火。
岑旧:“……”
很体贴,但大可不必。
但火光的暖意,和那双在火前尤为明亮的双眸让岑旧有些心软,反正他是被修士的本命剑刺中,何况在次之前因为多次动用邪术,身体早就成了一个破洞筛子。凡人的草药救他,也只能暂缓一时。岑旧的身体现在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绝症病人,被少年救了之后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但终究时日无多,并且药石无医。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问道。
少年从外面抓了只鸟回来,正放在火上烤,闻言简短地回答道:“采药掉下来的。”
岑旧:“……”
这可真是巧了。
怪不得他有一堆止血救伤的草药。
“给。”鸟肉逐渐散发出焦香味,发白的生肉被烤出一种熟透的黄,少年递给岑旧,“你受了伤,多吃一些。”
岑旧摇头:“我马上要死了,不用吃东西。”
少年没有多说,收回了鸟肉,自己嚼了几口。正当岑旧觉得这小孩还挺知情识趣,他的掌心里忽而多了几个果子。
“这个不油腻,甜的。”少年道。
岑旧:“……?”
岑旧:“不是,我是说我快要死了。”
少年便又沉默不语,开始全神贯注地吃他烤得半熟的鸟肉。
岑旧:“……”
合着你是选择性听话啊。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怎么回去?”
少年收拾完食物的残骸,扔到了崖谷,道:“上不去就往下走。崖底东面是平地,一直通到蓬莱海。”
岑旧:“……”
这被困了多久才有这个发现。
岑旧:“那你……探查清楚了,为什么还没走?”
少年看了他一眼:“今天打算离开的时候,你掉下来了。”
岑旧:“……”
好,是他的错,不该这个时候寻死。
“你呢?”少年忽然反问道,“是被仇人追杀吗?还有地方可去吗?”
岑旧摇头。
少年道:“我带你出去。”
岑旧本来想说不用了,可少年根本没留给他拒绝的机会,说完就往旁边的石头上一靠闭上了眼。
差点没给岑旧气笑。
看着浓眉大眼的,心眼怎么这么多?
但围着火,身上被烤得暖洋洋的,加上伤口也在草药的作用下开始回愈,慢慢地,岑旧也逐渐感觉到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再醒之后,他们已经到了谷底。为了防止岑旧胸口的伤再度开裂,少年把他抱在怀里,这样走虽然有些费劲,但他依然一声没吭。
岑旧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少年带回家养伤照料。
他后来得知,少年名叫陆研,曾经是个孤儿,养父是个猎户,但是有一年去山里打猎摔断了腿,陆研去城里卖药赚钱,路上被山匪劫了,好不容易趁着山寨内乱逃回来,却发现村庄被过路的盗匪血洗一空。陆研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村里住着,平日里就靠去山脚下县城卖药换粮食。
岑旧:“……”
这经历也挺惨的。
他偶尔会觉得陆研长得有点眼熟,不过年岁久了,很多故人故事都渐渐散在了记忆深处,一时之间岑旧也想不起来这少年长得像谁。
因为感觉到大限将至,岑旧就问少年:“你想修仙吗?我是个修士,只能报答你这些。”
陆研只是愣了下,就要跪下来行师礼。
岑旧却道:“不用拜师,你的年纪已经大了,或许这辈子可能也不会有太大造化。何况我灵根已废,也只能口述一些典籍心法给你。”
将毕生所学让陆研抄到纸上的第三天,那看起来脆弱得像融雪的白衣青年躺在床上再未醒来。陆研去叫他起床时,还以为他只是睡着了,直到看到青年苍白的唇色,心里猛地一跳,才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
对陆研来说,青年好看得像是在人间历劫的神仙,完成了使命便又回到了天上。那些典籍心法看起来颇为高深,加上岑旧容姿不俗,陆研怀疑他是什么修仙世家出来的大人物。
陆研把他下了葬,规规矩矩地在墓前行了师礼。而后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朝着东北的绝情崖而去。
他要试着去找找,和青年有关的痕迹。
也算全了这一场师徒之恩。
第054章 锁灵藤(14)
“总之, 我只知道这些了。”岑旧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再睁眼就是如今。”
陆研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所以师父当你不是专门为了顾家人,也是为了我吗?”
青年修士一向性子大大咧咧, 放浪形骸, 好像他本就不在乎这些,所谓多情至极是无情, 但如今却出现了陆研见到的头一次迟疑神情,似乎还有些羞于启齿的情绪在里面。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才听到岑旧悠悠道:“当年总觉得你根骨不错, 只是修行太晚, 虽说大器晚成,但假如能早点让你走上仙途,也算是全了我的一点郁结。”
他这一生从未顺遂过, 却并不在坎坷中自暴自弃, 亦或是怨天尤人,反而走过这漫漫人生路后,深刻体会到不幸之苦, 便会忍不住想让他人莫再悲痛。说是过分仁慈也可,前世之冤死又未曾不因此举。但如果让岑旧再选,他并不后悔这半生任何决定。
因为从小到大,他所遇见的人、所受的教育都是这样。
“谢谢师父。”少年认真道。
岑旧这便笑了起来:“这也是我愿意收你当徒弟的缘故。”
上下两辈子,不论是阴差阳错或是有心栽柳, 少年总是以最合适的时机出场, 站到孤苦伶仃的他的身后,并且给予一定的信任。所谓信任二字, 看似虚无缥缈,却是他穷尽一生都在渴求的东西。
说开之后, 岑旧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就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他本以为重活一世,也不过是身上多了些复仇的担子。可事实上,一切都不一样了。兴许前世太过偏激,导致他错过了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本以为藏在心里难以启齿的血海深仇,当做谈资讲出,重量也不过唇齿间的词句。
“谢了。”岑旧道,“不论师徒,是我对你的谢谢。假若没有回舟,我或许心境要比现在差上许多。”
陆研努力压了压唇角,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过轻浮,因为一点夸奖就飘飘然实在是太不可靠了。可还是不可自抑地从眼梢眉间跳出几分雀跃。
岑旧刚要撤去个人结界,忽而又想起其他事情来。
“对了,你是怎么上山的?”岑旧又恢复成那般没有正形的样子,弯腰打量少年,“莫不是自学成才,御剑上山了?”
陆研:“……”
被师父现在后知后觉的反应噎到。
“不是。”他冷静了些,也终于想起还要安墨言这号人需要和岑旧说明,便老老实实地将从上山开始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给了岑旧,“我觉得这个女子有些老成,和她的外表不符,心智、谈吐都更像一个成年修士。”
上山之前本来还有怀疑,如今反而通过令牌事件,让陆研更加确定她身上有些异常。
岑旧摩挲着下巴:“不应该啊,你们见过了掌门,以他大乘期的修为,不可能看不出修士的伪装,除非她也是大乘期。但是修真界不可能有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大能存在,其他几位又实打实地有要事在身,不可能闲得没事干乔装来无涯派当弟子。”
至于唯一一个看起来闲得发慌的沐安,岑旧则没考虑这个可能性。沐安的行事似乎没这么鬼鬼祟祟,并且假若是他,不想办法弄死陆研三人就不错了。安墨言虽然行事鬼祟了些,但应该和岑旧没什么利益冲突,才会对陆研不加阻挠,反而还有些乐见其成地推波助澜。
岑旧思来想去,又注意到陆研故事中的另一号人物:“你说,崖边有个养鹤的盲眼老人?”
陆研一愣:“师父年轻的时候没见过?”
“……也不是。”岑旧道,“只是弟子居建成之后,我已经学会御剑了。”
他是第一任亲传弟子,都是直接住在柳退云洞府。后来李醇熙和竹景上了穹峰之后,才开始修建亲传弟子专门的居所。
但这也不太应该。岑旧性子跳脱,还没长大前将穹峰上上下下都摸索了个遍,按理说不应该没有他还记不得的人物。但是凡事总有例外,为了防止是自己粗心,岑旧解散了秘境,又变回韩无双的形貌,拎着小徒弟造访了竹景的洞府。
“哟,小竹子,”岑旧道,“闲来无事,要不要去转转?”
竹景的洞府外有一个别院,给他平时练剑用。他性子独,不大愿意去后山或者无涯派的演武场给人当猴子看。此时竹景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捧着一本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书在看,闻言手一抖,抬眸时满眼写着“有病”两个字。
碍于现在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岑旧笑嘻嘻地凑到竹景身边,没自来熟地再去扒拉他,而是道:“你还记不记得,从正殿到咱们这的弟子居后面有个瞎老头?”
竹景动作一顿,语气带了些困惑:“有这号人?”
岑旧:“?”
岑旧:“你也不知道?”
师兄弟对视一眼,从眸子里看出彼此浓浓的疑问。
而后岑旧把陆研拉出来,指着少年道:“你,再给你师叔讲一遍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问题比较关键,这次陆研和竹景说的就比较言简意赅,略去上山之后的各种繁琐,直接说明新来的亲传弟子安墨言给他指明了一条路子。
“当时确实可以乘鹤,”竹景道,“但我不记得有养鹤的修士。莫不是这两年门派新加的?”
岑旧道:“可太奇怪了,咱们门派有这号瞎眼人吗?”
竹景也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问问后来的弟子呢?”他道。
岑旧撺掇道:“我带着徒弟,会引起疑心。你去问问吟九。”
竹景:“……”
虽然心底不赞同这个人选,不过碍于岑旧说的人选确实是最佳。最近入门的除了那个安墨言,再小的就是韩无双与吟怀空了。韩无双死掉了,那只能去问吟怀空。
但竹景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拨对,总觉得自己天生和吟九气场不和,每次见面都能几句话就话不投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竹景莫名觉得吟怀空这厮看着性情懦弱温吞,实则是一只批了羊皮的刺猬,浑身是刺。尤其似乎在隐隐针对自己。
不过大局为重,竹景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吟怀空盘问。
岑旧和陆研在旁吃了丹药隐身,不正经的师兄还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两根狗尾巴草,握在手里上下摆动给竹景加油打气。
这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让敲门的竹景虎口蹦出几根青筋。
大师兄好欠揍。
于是吟怀空一脸惊喜地出来之时,就看见了一脸黑气得像死了老婆的竹景。
吟怀空:“……”
竹景:“……”
竹景还没来得及斟酌好用词,便瞧见这亲师弟忽而做贼似地左顾右看,发现竹景身侧确实没人之后,失望嗤了一声,再之后脸上那副温和的笑意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地是一脸冷酷厌烦。
竹景甚至还看见他翻了个白眼。
“我还以为是大师兄回来了,”吟怀空不甘心地嘀咕道,随后没好气地问道,“师兄你有什么事吗?”
竹景:“……凭什么你对我就是这幅嘴脸?”
吟怀空:“没事就别聊了。”
语气之差,男默女泪。
就连岑旧都停止了摇晃狗尾巴草的动作,稀奇地看了一眼从未见过的两人氛围。
哟,小九还有这幅面孔呢?
“咳,”竹景道,“大师兄托我问你点事情。”
本来还阴云密布的吟怀空听见岑旧的名号后,离开的动作一顿,狐疑地看了竹景一眼:“什么事?”
竹景:“……”
活脱脱地针对他!
竹景按捺着火气,道:“你刚上山的时候,从正殿到弟子居怎么过来的?”
“乘鹤啊。”吟怀空纳闷道,“刚入门的时候谁会御剑?”
竹景见问到关窍,趁热打铁道:“那你见过养鹤的修士吗?”
吟怀空被问的一怔,随即脸上疑色更深。
“你不是在逗我吧?”吟怀空道,“真是大师兄托你问的?”
“我们那群鹤都是散养的灵鹤,哪有什么养鹤人?”
竹景心里猛地一跳:“真的没有?”
吟怀空摇头。
竹景和暗处的岑旧对视一眼,从中意识到了严重性。
他们这些弟子最小的也都已经筑基,因此早就开始御剑飞行,自然不会注意到这等犄角旮旯里是否多了什么,安墨言和那盲眼修士怕不是串通好的。无涯派真是破成筛子了,什么人都能上山。
吟怀空见竹景要走,虽然心里疑惑,但长年被欺负的性子注定了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因此只是盯了会儿竹景的背影,就回自己洞府了。
而那养鹤的盲眼修士等到他们三人再赶到时,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个木匣留在原地。
岑旧拦住二人,径直一人用灵力驱使打开木匣,却只见里面放置着一柄团扇,上面绘制着泼墨山水图。可再细看,便会发现这山水图在阳光下竟隐有五行之道。
“这是,合欢宗的阴阳扇?!”竹景震惊道。
“师父,这里有个纸条。”陆研递给岑旧。
岑旧看去,默念出声:“魔修讨伐仇人,不欲扰君,阴阳扇当作见面礼物,望君勿拦,井水莫犯河水。”
字条的落款,是一个“严”字。
而当今合欢宗宗主,名字叫严莫谙。
反过来不就是安墨言吗?!
第055章 锁灵藤(15)
“阴阳扇是什么东西?”陆研好奇道。
岑旧把那张纸条收了起来, 语气复杂:“是合欢宗的神器。”
陆研:“……”
见面礼这么贵重?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去敲打脑内的魔尊。
“你不可能不认识严莫谙, ”少年破天荒地有些生气, “你们是串通好的?”
或许严莫谙正是见过魔尊的真容,才会在一开始就蓄意接近, 并且暗中帮了不少陆研。甚至有可能,陆研少年的形貌让严莫谙觉得可能魔尊并没有死,只是有什么要事让他不得不以乔装示人, 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把神器也掏了出来。
陆研:“。”
越想越觉得以这些魔修的脑回路, 事实真相还真有可能是这样。
魔尊贱嗖嗖地回复道:“你没问,我为什么要主动说,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陆研:“……”
确实很贱。
在岑旧和竹景讨论严莫谙在搞什么死出的时候, 少年弱弱地举起了手。
“我想, ”陆研道,“严莫谙送这个礼物可能是因为我。”
岑旧:“……”
岑旧震撼道:“可是魔尊不是死了吗?”
他杀完之后亲自广而告之各位魔修们的。
“有可能。”倒是竹景道,“或许这些魔修过分崇拜魔尊, 在没有亲手拾取尸骨的情况下,或许本来就存疑。”
加上严莫谙都混成宗主了,估计见过魔尊的真容,一不小心想歪也是常事。
毕竟都修魔了,脑子肯定不正常的居多。
“现在的问题是, ”竹景道, “感觉这两个魔修来者不善,师兄, 要拦吗?”
岑旧:“拦什么,既然严莫谙都主动示好了, 说明我们计划不冲突。无涯派越乱,反而越有利于我们行动。”
“只是我很好奇,严宗主作为一个男儿身,是怎么在无涯派掌门的眼皮子底下混进来的。”
此话一出,三人齐齐沉默。
尤其是已经见过严莫谙天衣无缝伪装的陆研更为尤甚。
到底是什么血海深仇,让严宗主女装都要亲自上阵。
“或许……”竹景道,“合欢宗有什么相关的秘法?”
毕竟合欢宗恶名昭彰,懂得都懂,浸淫皮囊,纵情声色,倘若在这方面有一些独家秘法,似乎并不是难事。
岑旧眼睛一亮:“这秘法真不错,我想……”
竹景果断掐灭他的念头:“不,你不想。”
既然确定了严莫谙的计划和他们不相关,而且对方甚至把阴阳扇主动送了过来,这便宜占了,岑旧就不打算多为难人家。不得不说严莫谙还挺会做人,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只要不是和他有世仇,这么大的好处没人会再上赶着针对。
可谓是修为不够,脑子来补。
至于这么轻松就交出阴阳扇的缘故,是因为妙音门前车之鉴,没了魔尊的魔修宗门简直一捧散沙,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就连正道大门派都能因此全员覆灭,严莫谙看样子又聪明过了头,自然知道神器只能搏个好名声,实际上是个烫手山芋,很容易导致他丢了身家性命。
这神器本来就是从正道抢来的,魔修中人又没什么道德底线,不会觉得镇守神器是什么传承亦或是保护苍生。反正这东西没什么好处,严莫谙还觉得妙音门那大块头傻得很,好不容易丢了还要费尽心思去抢。他早就乐得把这种晦气玩意送人。
既然确认严莫谙是友非敌,岑旧也就失了在他身上花心思的功夫。
“出都出来了,”岑旧道,“不如我们想想该从什么地方寻找无涯派的神器。”
虽然不知道师尊为什么这么做,但既然他也是重生的,想必是在自己死后得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不若先去藏书阁?”竹景道,“我记得应该有门派记录吧。”
岑旧摇了摇头:“在我记忆中是没有的。何况假若无涯派真想藏,便不会堂而皇之记在随便可供人翻阅的书中。”
竹景:“……”
线索似乎还是没头苍蝇,令人一点抓不到头绪。
时间已经从清晨到了中午,太阳也从东边逐渐移到了南方,在地上撒下一片金黄的晖光。无涯派忙碌的弟子逐渐变少,应当都在大中午选择了就餐或者回屋休息。毕竟修仙虽然可以强健体魄,但阳光打在身体上的毒辣感觉并不是体魄增强就感觉不到的,念法诀、吃丹药又太浪费灵力和灵石,抠搜的弟子都索性回房打坐休憩。毕竟无涯派的弟子居底下埋了法阵,保证屋中一年四季冬暖夏凉,灵气充沛。
“要不……”沉默半晌,岑旧试探地出了一个鬼主意,“我们去看看严宗主在干什么?”
而且他确实挺想学习一下合欢宗的乔庄秘法,毕竟日后少不得经过掌门眼皮子底下,万一露馅他又打不过大乘期,很容易受伤啊。
竹景:“……师兄,这才是你真实想法吧!”
岑旧:“别在意这么多。”
竹景蹙眉。
他性子刚直,一向看不惯这些邪魔外道。尤其是合欢宗出了名的淫邪,他自然觉得那些乔装秘法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岑旧看出他心里的嫌弃,于是推了一把竹景:“你去接近李醇熙,想办法推动她往那些长老身上查。我们去找严莫谙。”
竹景:“……”
“行。”他咬了咬牙,“师兄你又把我往外面推。”
岑旧摆手:“看你一副良家少男的模样,实在怕合欢宗玷污你的眼睛啊。”
陆研:“。”
陆研深深地望了岑旧一眼。
感觉师父完全没想起来身旁有个没成年的徒弟。
竹景不能看的东西,他难道能看?
竹景虽然不情愿分开,但要让他去见合欢宗的脏东西,他怕忍不住一剑劈了严莫谙,只能勉强同意岑旧兵分两路的建议。
岑旧便笑眯眯地招了招陆研,抓住少年的衣领使了个追踪符,眨眼间便来到了一名绿袍少女面前。这少女生得有几分英气,五官明艳,“她”正坐在一棵海棠树下闭目打坐,感觉到动静之后悠悠睁开眼,发现来人之后才露出来了几分震惊。
“严宗主,”岑旧笑眯眯地说道,“久仰大名啊。”
那“少女”笑容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她身上忽然发出一丝丝关节扭动错位的声音,转眼之间便恢复成了比岑旧还要高半头的男人。倘若是女体时,严莫谙的五官完美适配,只是像个多了几分英气的少女。可等他露出本貌之后,反而多了几分阴柔,唇红齿白,眼下窝着红痕,像是随时随地都在朝人眼波流转。
“岑道友,”严莫谙道,“我以为我给足诚意了。”
他的声音却和外貌不相符,反而是完全成年的男人的低沉声音。
岑旧笑道:“对啊,所以我才来找宗主见一面,毕竟宗主帮了我的小徒弟。”
严莫谙忍不住看向岑旧身后默然站立的少年。每次看到他那酷似前上司的脸之时,严莫谙都感觉浑身一凉。本来也是怀疑魔尊没死,但他以安墨言的身份打探之后又觉得不像。
换做往常,魔尊早就把他踹出十万八千里远了,还容他不停蹦跶?但终究是长得实在太像了,严莫谙不敢确认,但也不敢否认。万一他蹬鼻子上脸了,等魔尊反应过来之后死得必将惨无人道。
因此在听说这是岑旧徒弟之后,严莫谙那双带着媚意的眼睛猛然睁大,仿若白衣青年像是什么太岁头上动土的傻叉。
“原……原来是徒弟啊哈哈哈哈。”干笑着气若游丝地说完这一句,再迎着少年泠泠的目光,严莫谙头皮发麻,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岑旧稀奇道:“严宗主究竟是怎么混过最后的面试?”
严莫谙见岑旧表情是在认真的好奇,便知他不是来找事,心已经放下了一半,态度便也缓和许多。
“这是合欢宗的秘法。”严莫谙说道,“寻常丹药只是改换表面形貌,但我们合欢宗的秘法改的是骨骼,除非能看透我神魂,否则便无法确认是否乔装。”
岑旧:“我可以学吗?”
严莫谙:“啊?”
他满心复杂地看了白衣修士一眼。
原来是想白嫖他合欢宗秘法的。
但是那又怎么样,严莫谙深知活得久的秘诀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莫要多管闲事,也莫要徒惹事端。而且岑旧的修为他看不破,不是化神就是大乘,打又打不过,秘法怎么了,阴阳扇他都送给人家了。在这种混乱的时代,抱大腿才是最重要的。
一时间,严莫谙心底的想法如洪流飘过,他立马挂起笑容:“我可以!”
结果下一秒,严莫谙就被旁边的陆研瞪了一下。
陆研不满地挡在岑旧眼前,斥责道:“好好说话,抛什么媚眼呢。”
严莫谙:“……”
严莫谙被疑似“前上司”训得虎躯一震,委委屈屈道:“我也没办法啊,我们合欢宗天生媚骨,学的就是勾引人这番活计。”
陆研:“……”
果然是脏东西。
岑旧:“……”
就该把这个徒弟也打包给竹景。
“严宗主送了这么大的礼物,”岑旧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道,“我也打算送严宗主你一份回礼。”
“说出你的仇家。”
白衣修士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山野中的鬼魅,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探究。
“我自幼生在无涯派,或许可以帮你。”
第056章 锁灵藤(16)
严莫谙以为自己听岔了。
岑远之要主动帮自己!
这简直是天降馅饼啊。
但是很快, 严莫谙就冷静了下来。他一向喜欢用脑子胜过武力,但作为一个人人喊打的魔修,这么多年混得风生水起, 没点谨慎是不可能的。
严莫谙寻思分析了这件事情存在的利弊, 以及揣摩了岑旧为何主动来帮自己的动机。只是为了秘籍,断不够格, 难道是阴阳扇打动了他?看着又不像。
虽然外界对岑旧的评价褒贬不一,但都倾向于他是个不拘小节的疯子,可严莫谙却觉得不对。自打第一眼看来, 这白衣青年每一次的言笑都不过是浮于皮囊表面。聪明的算计者不会让人觉出他的打算, 而岑旧更为尤甚,就连严莫谙这种心思千回百转的人也总是忍不住被他假象蒙蔽,几句话下来飘飘欲仙。
严莫谙越想越觉得他像极了一团迷雾, 让人捉摸不透, 愈发对岑旧要帮他这件事举棋不定。
岑旧看出来了他的迟疑,心里冷嗤一声。严莫谙虽然有脑子,但正如之前所说, 这家伙聪明过了头,每件事都要斤斤计较。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事需要算清账呢?水至清则无鱼,若事事算计,只能畏缩不前,这也是严莫谙这么多年修为境界一直停滞不前的原因。
不过眼下是有要事在身, 岑旧为了打消严莫谙的顾虑, 便道:“严宗主听闻过我与无涯派的纠葛可否?”
乍然听见岑旧开口,严莫谙心里先是打了个突, 及至反应过来对方问了什么问题后,才后知后觉地说道:“啊……有知道的。”
无涯派与前首席弟子闹得不愉快这件事怕是整个修真界已经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毕竟怎么看无涯派都不占理。不占理还一副理直气壮迫害大弟子的模样,虽然不少修士对此依然秉持怀疑态度,因为在此事之前岑旧在外的风评并不好。但总归脑子清晰的都知道,这内里的腐败人心究竟如何肮脏。
严莫谙心神定了定。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岑旧为何聊起这话的态度。
他是在表明,他们二人有着共同的敌对目标。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尤其适用于没什么道德底线的魔修们。
岑旧想借严莫谙的手,对付当初曾迫害过他的无涯派门人来场清算。虽说这般把野心与利益关系摆在明面上,不是那些虚伪的正派人士惯用的手段,他们更擅长用伪善的口号与名义来完成肮脏的勾当。但严莫谙和岑旧都不是什么心思正派的好人,自然还是更喜欢这般明算账的交易。
严莫谙心底一块大石彻底落了下来。
他这才终于敢直视岑旧。
“其实我来此地,是为了找一个人报仇。”严莫谙道。
岑旧:“你姘头?”
严莫谙:“……”
你们对我们合欢宗有什么误解啊?
严莫谙弱弱道:“虽然话本里确实有妖女圣僧的桥段,但我们合欢宗所修功法是魔道,要是和正道人士双修的话,会走火入魔、灵气溃散的。”
岑旧嘶了一声:“怎么和传闻不太一样?”
传闻中,合欢宗不是一群荤素不忌、男女通吃的好色之徒吗?
严莫谙:“……拒绝刻板印象,从你我做起!”
他咬牙切齿道:“我们合欢宗只是推崇双修,但都是主张门派内部消化的。”
岑旧咳了一声,眼珠子瞟到一边,假装刚刚不正经想歪的人不是自己。
倒是陆研稀奇地看了严莫谙一眼,问了个惊世骇俗的问题:“所以你到现在还未有道侣?”
严莫谙:“……”
仿若一柄利剑刺中了严宗主的心口。
是,他虽然因为长相总是被认为历尽千帆且不安于室,实际上严莫谙这种长相在合欢宗内部并不受欢迎。合欢宗的女修大多喜欢有阳刚气的同门,男修……男修基本数量稀少,等于没有,一进门早就被那些女修瓜分完了,自然不可能再有看得上严莫谙的。
虽然说合欢宗有些人确实不太注重礼法,偶尔外出游历打野食,但这些人显然不包括严莫谙。
很单纯,就是怕死。
一想到和外门派的人勾勾搭搭,可能导致的各种后果,严莫谙想想就头大。
合欢宗秘法有单修版本和双修版本,但之所以叫合欢宗,便是双修版修炼起来事半功倍,而且这两个版本功法殊途同归,假若一开始没有道侣,便练单修版,之后再转为双修。
这也是严莫谙为什么修为不显的第二个原因。长了一张祸水脸,实际上连道侣都没有,只能去练见效很慢的单修功法了。
岑旧听完,同情地看了一眼严莫谙:“你这么多年还是挺辛苦的。”
严莫谙:“……谢谢。”
不是说好讲计划的嘛,无冤无仇为什么戳他痛点!
严莫谙虚弱地问道:“我们能继续往下讲了吗?”
岑旧还在咂摸合欢宗奇奇怪怪的习俗,闻言才想起他们的话题偏了十万八千里远,忙道:“请继续。”
严莫谙心累地叹了口气。
若说之前尚有一点顾虑,如今倒是觉得,只要不再聊他凄惨的感情问题,一切都好说。
“虽然不是为了情债,但确实和此有关。”严莫谙道,“陆兄弟应当见过了那盲眼道人吧?”
陆研点了点头:“他应当也做了伪装?”
“对。”严莫谙道,“老幼病残最易降低同情心,因此我才将他打扮成老人模样。他非我合欢宗门人,而是我在三个月前采药时捡到的……”
三个月前。
严莫谙有心冲击化神期,搜罗了一些药品和灵石,但最终发现缺了味至关重要的药。虽然说,作为宗主,指挥属下干活是可以的。但如此关键的突破时期,严莫谙一向不假于他人之手。
严莫谙性格谨慎,具体体现在了他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不出门就能规避九成风险,但如今是不得不出去,严莫谙做足了决心,才鼓起勇气迈出了合欢宗。
可就在他采药的那座山头,严莫谙遇上了一群正道修士。
严莫谙:“……”
他就说出门准没好事。
不过严宗主只是性子上怂了一些,实际上以他的修为来说,除了那些出了名的大能们,横行霸道、作威作福还是没问题的。
轻松解决了这几名正道修士之后,严莫谙挥挥袖子,打算赶紧趁着事发之前离开。离开之前,他甚至仔仔细细把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灵力和打斗痕迹都抹除。
就在这时,严莫谙听到了草丛中含混不清的轻笑。
是男人的声音,低沉中混杂着一丝痛意。
受伤了,还伤得不轻。
严莫谙:“……”
他在笑话自己。
严宗主的信条一直都是不要多管闲事。因为多管闲事很容易死。但眼下他刚杀了人,严莫谙怕这修士向那些寻仇的正道修士提供了他的信息。到时候更麻烦。
他只得按捺着走过去,拨开草丛,发现了躺在碎叶之上,几乎快成血人的男人。即便是血迹斑驳,但在合欢宗具有丰富阅人经验的严莫谙还是判断出来了,这男的有一张会让他们全门派都为之痴迷的好脸。
不过这和他无关。
“他们本来追杀的是你?”严莫谙只一眼就看出,男人身上受的伤来自刚刚那群讨厌鬼手里的武器。
只不过严莫谙这个倒霉蛋撞上了行凶现场,他又是大名鼎鼎的魔修,正道修士们下意识选择了他当做首要的攻击目标。
严莫谙:“……”
所以说,出门真的很容易死啊。
他冷酷地问道:“你想要什么好处,不揭露我的身份?”
男人却突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严莫谙眼神落过去,才发现他双眸处多了两个血洞。
哦,原来是个瞎子。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像是读出来了严莫谙心底的疑问,男人好脾气地说道:“我现在眼睛看不见,身受重伤,万一他们还有追杀者,我必死无疑。”
严莫谙:“哦。”
男人笑了笑:“你要是不把我救回去,我就把你的身份在死前告诉他们。合欢宗还能受得起无涯派的攻打吗?”
严莫谙:“……”
威胁,活脱脱的威胁!
严莫谙磨了磨牙根,早知道还不如不出门呢!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合欢宗的?”
男人道:“听说合欢宗宗主是媚骨炉鼎之身,身带异香,是这样吗?”
严莫谙沉默了。
当年他因为天生媚骨,从小被父母卖去了大宗派当做炉鼎,所谓天生异香,其实是被惨无人道的调教出来的,只是为了日后拍卖的时候以此为噱头卖个天价。不过严莫谙没让他们这些人如意,入了魔道,杀了老鸨和拍卖的所有人,被前任宗主收留,这才得以有了存活的天地。
但他的艳名与那些莫须有的诽谤也随着严莫谙一起活了下来。
男人道:“带我回去,不然你一旦被发现,怕是不得善终。”
炉鼎大补,和道骨一样,也是修真界趋之若鹜的东西。而且炉鼎只会被当做廉价的使用物品,这也是严莫谙不愿意出门的原因。只要他一旦被人抓住把柄,那些高高在上的正派大能顷刻便会撕毁面具,朝他发难。
到时候等待严莫谙的,将是不见天日的黑暗。
男人这话虽然是威胁,但却在理。
严莫谙只能骂骂咧咧地将快死的他带回去。
路上,他忍不住问道:“那些人穿着无涯派的衣服,你是无涯派的弃徒?”
男人:“……曾经是。”
严莫谙:“我只听过岑远之,你又是谁?”
男人忽然低声笑了下。
他道:“我说,我是李梦浮,你信吗?”
严莫谙:“……那不是无涯派掌门的名字吗?”
男人:“你想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吗?”
严莫谙崩溃了。
他不想知道!
他怕死也怕麻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着和无涯派掌门一模一样的名字,但是严莫谙是真的不好奇。
像是察觉到了严莫谙的抗拒,男人忽然又笑了一声。
接着严莫谙听见他说:“骗你的,其实我是无涯派的前掌门沈花间。”
严莫谙:“……”
他看出来了,这厮就是故意在逗他。
哪里能杀人灭口,在线等,他要把这个讨厌鬼埋了!!!
第057章 锁灵藤(17)
“总之……”严莫谙说道, “想着送佛送到西,他看着怪可怜的,我就带他来无涯派寻仇了。”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这个便宜男的, 姑且就叫他沈花间, 他逼事实在是太多了。被子要最好的绸缎,衣服非丝织不上身, 就连吃饭都有一堆毛病,诸如内脏不吃,油腥不沾。要不是看在他是个瞎子的份上, 严莫谙早就掐死他了。
所以严莫谙同意带他回无涯派寻仇。严莫谙主打一个带路, 至于其他的都由沈花间这个瞎子一个人想办法。因为沈花间说了,他当时偷偷用留影石录了严莫谙杀死那群无涯派内门弟子的全过程,假若严莫谙不听他的, 他就会“不小心”把留影石卖给摘星楼。
到时候全修真界都会看到这个录像。
严莫谙说完, 忍不住抬起袖子抹了把辛酸泪:“哈哈,惹到我,他算是踢到棉花了。”
岑旧:“……”
陆研:“……”
确实挺窝囊的。
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所以, 沈……沈兄一个瞎子自己现在晃悠着去寻仇了?”岑旧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敢直呼师祖的名讳。
严莫谙点了点头。
“其实我倒希望他被人抓住呢。”他哀怨道,“我们合欢宗供不起这尊大佛。”
岑旧摸了摸下巴:“我派师祖十几年未曾有音信,旁人说他已仙逝,难道还健在?”
严莫谙:“?”
严莫谙:“啊?你真信了?”
岑旧:“。”
岑旧纳闷:“为什么不信?师祖他老人家还挺符合你说的性格啊。”
严莫谙:“……”
不, 他不愿意相信。
那可是几百年前就已经是渡劫期的半仙沈花间啊!
严莫谙虽然是野路子出身的魔修, 但也是听过上一代大神们的辉煌经历的,加上沈花间这人尤其性格风流, 坊间流传他的话本最多,导致严莫谙不知不觉便对这位大能前辈有了非常之厚的滤镜。
结果告诉他, 那个逼瞎子和他憧憬的前辈有可能是一个人。
严莫谙不愿相信,甚至还有点自闭。
岑旧见他一脸怀疑人生,便道:“你带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入门时恰好碰到新旧掌门交替,所以岑旧还记得沈师祖的相貌,修真者驻颜辟谷,容貌基本不会再变。
只是不知道后来出了什么变故,能连累得沈花间这么些年来音讯全无,还瞎了一双眼。
至于被无涯派追杀这件事,在场三人倒是都没奇怪。
只能说,不愧是无涯派。
“我在他身上放置了我们合欢宗的追踪蝶,随我来吧。”严莫谙道。
*
与此同时。
一个身着天蓝外衫的男人正懒洋洋地躺在竹子上,分明羸弱不堪的竹茎却稳稳托住了他的身躯,一头凌乱的短发,只在发尾绑了个垂到肩的鱼骨小辫,因为过于蓬松杂乱,甚至在他的头顶还窝了两只小雀。他的眼睛围着一抹红布,透过远处晒来的光也能依稀可见红布下令人心惊的两个空洞。
即便挡住了双眸,露出的下半张脸也依然令人神往,鼻梁高挺,唇峰挺拔,在嘴角右侧还有一枚不大不小的红痣,给本就漂亮红润的唇形增添了一丝奇怪的艳丽。下巴有些尖,但下颌锋利,反而带来了更多的一份冲击感。
听见树下的动静,男人首先是抬了抬眼,视线前依然是一片黑暗时,他动作一僵,似乎这才想起他再也看不见,从喉咙里发出来了一声轻嗤。
随即传来女子警惕的一声清喝:“谁在那里?”
沈花间还没来得及动作,身下忽然一空,他失去借助的外物,硬生生从空中摔到地上,鼻腔内顿时萦满尘土气息。浑身骨骼被摔得有股错位的疼痛,好不容易治好的旧伤又开始撕裂,令沈花间忍不住轻蹙了下眉。
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何曾想过,一个小小修士也敢对他大呼小叫?
虽然看不见,但沈花间多年的修炼经验告诉他,一抹冷意指在了他的额前。
是一把剑。
不对。
好像严莫谙告诉他这个易容术须得用灵力维持,倘若像他这种废人,两个时辰就消解了。
沈花间:“……”
该死。
后知后觉地,他才意识到了合欢宗那小宗主好心里面打的便宜算盘,怕不就是故意等他孤身一人落单之后,被无涯派弟子一刀杀了万事大吉吧。
现在要弄清楚的,是面前这个女修和李梦浮是什么关系。沈花间虽然灵力被封,双目已废,可人还没死,近千年的寿命让他在没有任何外物傍身的情况下依然辨认出来了面前的人与李梦浮有着几丝相同的本源气息。
难道是心腹?
可要是心腹,这女修怎么会不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李梦浮可是把他当做了心头大患,在他这般废人情况下,依然派了一波又一波心腹弟子去追杀沈花间。
所以,眼前的人应当还可以糊弄过去。
沈花间这般想着,在袖中抖了抖一只红色蝴蝶,那小蝴蝶飞出袖中后,迅速消散于空中无形。这是合欢宗的传信宝物,只有同只蝴蝶诞下的蝴蝶子嗣才能互相感应到彼此的存在。
“你在干什么?”女修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于是那抹冷意离沈花间更近了。
沈花间试探道:“姑娘知道我是谁吗?”
女修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沈花间这种明知故问式的问话。
沈花间于是心想,是个好糊弄的。
他当年没退位时,柳退云曾抱上个天生无情道骨的孩子,那个才是让沈花间现在想想都后怕的人精。半分不像寻常冷心冷肺的无情道骨,小小年纪就不知从哪里混了一副招猫逗狗的讨厌做派。
沈花间从来不喜欢聪明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个习以为常的聪明人,聪明人的弊端他知道得最清楚。容易贪得无厌,还擅长作茧自缚。他的好徒儿李梦浮便是这等聪明中的蠢人。
蠢人倒是好打发,好拿捏,心思直白极好糊弄。和他们在一起不用勾心斗角。譬如合欢宗那位看着凶巴巴的小宗主。
察觉到自己一不留神思绪跑了十万八千里远,沈花间咳了一声,连忙强迫自己聚焦眼前的危机。他来是向李梦浮寻仇的,好不容易忽悠着小宗主陪他上山,要是这时候被赶下山去,估计严莫谙就没那么容易好糊弄了。
“我是个瞎子。”沈花间知道,拿捏一个蠢人,最好用的办法就是示弱,来利用他们的同情心,“而且也没有灵力,是个普通人。”
果然,过了一会儿,武器被女修收了起来,沈花间一直隐约感觉到的威胁消失了。
“你怎么上的山?”李醇熙奇怪道,“上山来做什么?”
沈花间忍不住心里苦笑一声。
在他这等弱者面前,女修竟完全收起了杀气。
所以说无涯派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伪君子扎堆,但良善的是真良善。久而久之,那群伪善者便会用各种借口倾吞掉这群真信了但做好事、心情纯良的傻子圣人们。
还没等沈花间编织出一些借口,忽而又听见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来。脚步沉稳,但明显有充盈灵气托底,应当是个男修,且修为不低、天资不俗。
“二师姐。”
竹景落地之后,和李醇熙打了个招呼,他本想直接开门见山地带李醇熙去查长老们,但余光中瞧见了一个陌生面孔。
蓝衣,盲眼,竹景忍不住眯起来了眸子。
这该不会就是那个和严莫谙打配合的修士吧。
巧了,除了岑旧入门时有幸见过几面沈花间,差了两年入门的李醇熙和竹景都只是听闻过他们这位师祖的风流轶事。但想着师兄既然决心去和严莫谙联手,那应当得保下严莫谙的同伴。
于是看李醇熙一脸狐疑地在怀疑这瞎子的身份,竹景便开口道:“二师姐,是我带上来的。”
李醇熙:“你?”
沈花间一愣。
没想到居然破天荒跳出来了个陌生人给他解围。
难道和他给令牌的那小子有关?
当时严莫谙只是让沈花间演了一出戏,因为防着他,没告诉沈花间前因后果。现在眼瞎彻底的沈花间还不知道在他杳无音信的这十几年,无涯派出了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知道他刚刚念叨的人精小孩岑远之此时也正和他一样,鬼鬼祟祟地藏在无涯派里。
不过,白来的亲戚不认白不认,于是沈花间点了点头,抢先开口胡说八道:“是这样的,这位仙师几年前救了我,我今日遇见仙师,本想感谢他。但仙师看我双目失明,无法过活,便把我带到山上做剑侍。”
李醇熙了然道:“原来如此。”
她一直心思简单。李醇熙只会想,换做自己也会这么干的,丝毫没考虑到她三师弟压根就没这么好心的性子。
看李醇熙这么爽快,剩下两人反而陷入了一种的诡异的沉默。
沈花间:“……”
不是,信得太轻松,让他觉得对方在演他。
竹景:“……”
他想的却是,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大师兄能胡说八道的存在,真是活久见。
竹景忍不住多看了沈花间一眼。
第058章 锁灵藤(18)
严莫谙和岑旧路走到一半, 就收到了那个瞎子的传信。
脚步一顿,合欢宗宗主差点没一头栽进地里。
岑旧及时捞住他:“怎么了?”
严莫谙顶着一张怨气满满的脸:“他说知道我的算盘了。”
沈花间那厮居然威胁他,他给那个留影石贴了符咒。一旦身死, 就会立刻发给摘星楼。
严莫谙:“……”
他当时为什么要出门啊!
退一万步来讲, 这个化神期就一定要突破吗?
不出门就不会被莫名其妙的追杀,不出门就不会在被追杀之后被一个瞎子缠上, 然后导致他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魔修卷入了了不得的正派大戏里面啊!
严莫谙此时已经恢复成了少女样貌,心理活动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愈发显得娇俏。
岑旧在一旁端详了半天, 不由得咂舌。
看来乔装还需要些许天赋嘛。
严宗主这么一打扮, 行为举止都很严丝合缝。
哪像他,逮着谁都露馅。
严莫谙:“。”
严莫谙幽幽:“总感觉岑道友你在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岑旧眯眼微笑:“哪有,我只是在观摩严宗主的乔装秘法。”
严莫谙:“……”
妈的, 这幅冒坏水的模样真是和那瞎子如出一辙。
沈花间不会真是传说里的那个半步飞升的剑仙吧?
严莫谙一阵窒息, 连忙不再看岑旧的笑脸,防止自己再联想到某些不好的回忆阴影里。
不过等到他们赶到的时候,在场的却只有沈花间一个人。这厮不知道从哪里偷了个酒坛, 抱着靠在竹子旁酣醉,严莫谙去戳他的时候,被沈花间坏心眼地喷了一脸酒气。
严莫谙暴跳如雷:“……这家伙果然很讨厌啊啊啊!”
沈花间笑道:“我没醉哦。”
严莫谙立马改口:“啊?我刚刚有说话吗?”
而岑旧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当年见沈花间的时候约摸十岁左右,寥寥几面之后便听闻沈花间辞去无涯派掌门一职, 交给门下首徒之后云游四方。这么些年, 但凡飞升,必有天雷异状, 瞒不过修仙界,所以至少可以确定, 渡劫期的沈花间一直没有得到飞升的契机。但要说陨落身死,以沈花间独一无二的境界修为,除非是自己想不开,基本可能性也不大。
因此,沈花间的去向在修真界一直都是个谜。
虽然只有寥寥数面,但这位小师祖性情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后世对他的传说多是追崇者的臆想,美化杜撰太多。但凡真见过师祖此人,都决计不会将他当做那肆意风流的浪荡子。
反而性情恶劣极了,像个顽劣不堪、满肚子坏水的稚童。
岑旧只这一点稀薄的记忆,加上对照目前男人的表现,基本上就在心里一锤定音下了真相。
“师祖。”在沈花间好不容易消停下,强行搂着严莫谙要给他灌酒时,岑旧才刻意将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屏障退下,朗声缓缓道,“别来无恙。”
沈花间的手明显一抖,一把的酒全洒在了严莫谙的脸上,气得合欢宗的小宗主跳起来躲避他的桎梏,愤愤用袖子抹着脸,边抹脸边被酒气熏得眼泪汪汪。沈花间却仿若猛然间从浪荡的瞎子活成了一座石像,整个人僵硬得好似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
只因为这语气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得让沈花间一时有些被酒意蒙上头脑,不知今夕何夕。虽是问好,尾音中压着的却更是不怀好意的戏谑,像那个柳剑尊亲自抱在怀中只露出一双桃花眸的讨厌少年。
沈花间:“……”
沈花间定了定神,这才察觉到指尖竟刹那撤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凉麻木。他抬起眼,本想去寻找那双记忆中的桃花眸,却在一片混沌黑暗中遍无所寻。
而后,那点时光的错乱感才慢悠悠地归了位。
他早已不是睥睨苍生的无涯派剑仙,可以高高在上地去端详那新入门的小家伙,他现在是个废人,是个瞎子。
于是本着一点子莫名其妙的酸苦,沈花间咂摸了下舌根浸透的酒味,开口问道:“你师尊过得好吗?”
岑旧笑道:“师祖这些年是在哪里苦修,竟没听说过我家师尊飞升的喜事吗?”
沈花间一愣:“……飞升?”
他脸上似乎飞速地闪过了很多种纷乱的情绪,或喜或悲,还有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怅惘。
但许是很快,沈花间又反应过来,他忍不住暗骂一声,岑远之这小子这么些年果然还是如此讨厌,竟一句话就让他把老底卖了个干净。
倘若沈花间这些年一直在修真界游历,不管在什么犄角旮旯,一定能瞧见那飞升的异状。可沈花间全然无知,要么是在某处闭关未出,要么就是到了音讯全无的地步。再结合沈花间被追杀、眼盲身废的现状结合来看,岑旧便轻易地猜出了他师祖当年的请辞估计不是心甘情愿之事,甚至所谓云游估计也大有隐情。
岑旧笑了笑,道:“我本无意冒犯师祖过往,只是与严宗主聊得投契,发现我们的目标殊途同归。”
“师祖,你寻的仇可是李梦浮?”
沈花间的心思骤然被戳破,纵然是他这种惯会伪装的资深油条也差一点没绷住情绪,搁在膝上的那只手的关节猛然用力而有些青白。
太聪明了。
比那个时候还要聪明。
沈花间不禁有些无奈又痛苦。他讨厌这些聪明人,除了他们不好把控以外,就是因为这些人的眼睛好像淬了毒,轻易就能剖析所有表象。他落魄时,仿若最后的自尊也因此被扒落,露出凄惨的体内白骨。
“你猜到了多少?”沈花间道。
岑旧笑道:“这要看师祖是否愿意和我交心。”
沈花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直呼李梦浮名讳,为何?他不是你师叔,与你师尊关系也尚可。何况直呼掌门名讳,作为无涯派首徒来说,也是大不敬。”
这么一串问下来,问得岑旧微微扬眉,看向旁边的严莫谙。
严莫谙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我不是故意没说的!”
他本以为岑旧被冤枉、柳退云飞升之事路人皆知,谁知道沈花间真的白纸一张啊!
沈花间从他们两人的交锋中察觉出些许异样,不由得腰板挺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严莫谙一愣,突然有种看到了过去那位意气风发的剑仙模样,往日在沈花间面前没大没小的嚣张劲顿时消散了,他小着声,把近日无涯派的变故一一简述给沈花间。
沈花间听着,表情愈发五彩纷呈,在听到岑旧险些声名狼藉,被刨了灵根与道骨之时,才蓦然失笑。他笑得野浪,震得离得最近的严莫谙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花间才平息了笑意:“李梦浮还真是……”
似乎是嗟叹,又停了一会儿,男人过长的睫羽垂下,在脸上投下一道蝶翅似的阴影。
“贪得无厌极了。”
岑旧见他已经尽数知晓,于是便开门见山地道:“师祖,你的寻仇是怎么样的?”
沈花间脸上的笑意便彻底淡落下去。
他不笑时,一张脸便冷冽得如高山上陡峭夹雪的寒风。
“我要杀了他。”
触目惊心的一句话,却被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
岑旧表情未变。
假若沈花间这满身的伤和十多年的失踪都与李梦浮有关,那他确实能理解师祖肃杀的心情。
毕竟他重生时,也是满腔恨意地想要屠尽天下对他磋磨之徒。
这里面,也包括笑面虎心、见死不救甚至可能推波助澜的李梦浮。
岑旧勾起了唇角:“师祖,那我们确实可以联手。”
沈花间情绪却并未因此有什么波动。
“你想要什么?”男人道,“我不认为你会做一件赔本的事情。”
岑旧也没有藏着掖着。
沈花间性格一向磊落,爱恨分明,和这位师祖还是最好把话摊开来讲。
“师尊让我们来找无涯派的神器,”岑旧道,“师祖可知沐安这个人?”
他又紧接着把沐安这几年的动作告诉给了沈花间。
沈花间了然:“你师尊怕是担心无涯派因此遭受连累。”
柳退云不是沈花间的徒弟,是他后来声名鹊起之后,沈花间一次切磋,欣赏这位剑尊才将他邀请来了无涯派。因此柳退云并不知道神器在哪里,沈花间没想过还需要用到这玩意,就一直谁也没说,只有他的几个心腹徒弟知道。
岑旧:“……恕我直言,您的心腹徒弟里面不会有李梦浮这个人吧?”
沈花间:“咳咳,谁年轻的时候没信过几个小人。”
“所以我猜,”沈花间道,“以我的了解,李梦浮这厮心狠手辣,却偏偏因为贪得无厌而极度没有安全感,为了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不惜剑走偏锋。因此,无涯派的神器锁灵藤一定在他最贴身的地方。”
岑旧:“。”
岑旧忽而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道:“有个问题是,李梦浮现在是大乘期。师祖,我们两个人打不过他,怎么办?”
沈花间:“……”
他来这里的时候,本以为柳退云还在,是想去找对方求个援手。
可现在柳退云飞升了,他的徒弟此时跟自己一样也是好不容易混上山的,修为才是个化神。
最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沈花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可以从李梦浮的软肋下手。”
“他曾经有一个凡人妻子。”
第059章 锁灵藤(19)
“凡人妻子?”岑旧道, “李梦浮?”
他似乎有些吃惊。
无涯派谁人不知,李梦浮有个同为剑修的爱妻。只不过爱妻身体不好,总是闭关, 因此岑旧这十几年里从没见过, 只是听柳退云讲过而已。
可如今,沈花间却说李梦浮的软肋是他的凡人妻子。
“李梦浮的现任妻子知道吗?”岑旧下意识问道。
沈花间:“自然不知。”
李梦浮的现任妻子虽然因为身体原因足不出户, 可也是某位著名的修仙世家出来的千金。李梦浮能有如今这等风光,甚至还能把沈花间算计到这个下场,少不了他背后那个家族的推波助澜。
假若让他现在的妻子知道, 李梦浮怕是瞬间就会从神台跌落。
“如此, ”岑旧了然道,“他那位原配发妻应当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凡人一辈子最长寿也不过百年,而须臾百年对修士来说却是眨眼间。何况还有太多事情能让脆弱的普通人殒命, 疾病、饥饿、困苦和天灾。在命运面前, 凡人之躯脆弱得宛如蝼蚁。这也是修真之路存在的原因。
“对。不过她还有一个孩子。”沈花间说到这时,笑了下,“我在方才已经见过了。”
自打遇见李醇熙后, 沈花间就一直奇怪这孩子身上和李梦浮同源的气息。如今歇了下来,仔细一想,便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梦浮这等小人,机关算尽却又贪生怕死,在沈花间被他暗算前, 活了数百年, 区区一个大乘期居然连亲传徒弟都不敢收。
好笑到荒谬。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在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身上留下庇护的威压呢?
沈花间把刚刚的遭遇转述给岑旧:“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岑旧:“……李醇熙。但我是亲眼见着她一个人独身通过的试炼。”
岑旧不太愿意把师妹卷进这种狗血离奇的爱恨情仇间, 因此言语中多了几分开脱。
沈花间却看出来了他的所想,问道:“但是一直没有徒弟的掌门破天荒地看中了这个凡人孤女, 不但收她为亲传,还赐名姓为李,对么?”
这样一来,旁人都只会觉得是李梦浮爱戴徒弟,却不会将他联系成一个抛妻弃子的伪君子。
沈花间瞥了岑旧一眼:“我知道你是好心,想要庇佑师妹。但你有没有想过,李梦浮此时对她的一丝温情,其实全是装的。若是真的记挂自己的骨肉,为何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一直等李醇熙上了山才开始迟来的弥补?”
他字字珠玑,言语犀利,不留情地将丑陋的疤痕血淋淋地扒开。
“一个虚伪的小人能够为了自己的仙途放弃发妻,对女儿的温情也只能是一时的,只能是因为李醇熙还没有需要他算计的必要。”
“何况这是她的亲生父亲。这些事她本就该知道。”
沈花间说完,眉目间似乎有些疲惫。
“算了,”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莫谙,带我去休息。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掂量掂量。”
严莫谙“哎”了一声。
沈花间似乎有些生气,大步在前走着。他虽然看不见,但无涯派好歹是他住了几百年的地方,步子依然生风。
严莫谙倒是犹豫了下,走了几步后扭头看向岑旧,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沈前辈可能是这些年受到了一些磋磨,所以导致所思所想有些偏激。但我觉得他不是想要利用李道友的意思,只是想让她明了自己的身世。”
曾经从苦难中沐血出来的严莫谙比谁都要知道,决定是不能替别人去做的。哪怕之前幸运地躲在了庇护的羽翼之下,往后却一定会因此吃更大的亏。毕竟人生是一条孤独的单人路途。
“我清楚。”岑旧笑道,“严宗主还真是崇拜师祖啊,这么维护,不觉得他是瞎子了?”
严莫谙:“……你这是恩将仇报!”
沈花间:“我听见了。”
严莫谙:“……”
严莫谙大惊失色。
连忙追上前面的蓝衣男人,拼命解释自己断没有此等想法。
毕竟那可是传说一剑破鸿蒙的剑仙哎!
万一沈花间眼睛好了,把自己头削了怎么办。
及至严莫谙和沈花间打打闹闹地离去,岑旧脸上的笑意才顿时收了回去。
一直跟在岑旧身边,但全程没有发声的陆研开了口:“师父,你没事吧?”
岑旧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今天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有些头疼。”
本以为二师妹真的只是普通孤女,没想到背后居然牵扯了这么多离奇的恩怨。而且他们早已身在局中,想要得到锁灵藤,势必要拿捏李梦浮的软肋,因此必须利用李醇熙这个亲生女儿来下手。终究还是在某些方面有些心软。
本以为重活一世,该舍弃这些羁绊的。
手心突然被一阵暖意包裹。
岑旧抬眼,便瞧见身旁的少年细心的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指尖。
“师父,”陆研道,“万事都有不得已,没有什么必须圆满。”
少年的一双眼黑沉却明亮,望着的人时似乎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选择了一条路,师父就应该走下去,不要回头。有错的从来不是师父,而是那些逼着师父走的人。”
岑旧望着少年,不由得一阵失语。好像一股暖流猛然流窜进经脉,就连过分紧绷的身心也过分熨帖起来。
分明这些道理他都懂。
但人之所以是凡俗,而不是无所不能的大道神仙,便是因为思维总会因七情六欲而囚于一方狭窄牢笼中,稍有不慎便会钻了死胡同。
“回舟,”岑旧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陆研的头顶,感慨道,“你快活成为师的明灯了啊。”
陆研面上镇定,耳畔因为青年指尖的触碰而烫成一片,极其小声地“嗯”了一声。
似乎这份夸奖对这个过分稳重的少年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实际上,他高兴得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又离帮助师父更近了一步。
想到这里,陆研下意识收拢了下指尖,总觉得刚刚的行为太过孟浪,猛然拉近的距离还能让他感觉到师父的体温。
“师父,”少年小声道,“所以现在怎么办?”
岑旧笑道:“我想通了,去找李醇熙,让她也入局。”
毕竟,没有什么人可以一直游离在局外。这天下芸芸,本就是天道的棋局。而且李醇熙的性子弊端太过明显,李梦浮总归是要倒台,到时没了庇佑,她也迟早要面对世界阴暗的一面。与其到那时遍体鳞伤,不如先让她在此时吃个亏先浅尝辄止一下世界的苦痛。
而且,这是她的亲生父亲造的冤孽,于情于理,李醇熙应该要知情并且做出符合她本心的选择。
*
竹景以有要事之由支走了李醇熙。
“你说,是韩师妹也告诉了你,”李醇熙蹙着眉头道,“她被人下了蛊?”
李醇熙只是心眼直,不是傻子。
竹景连忙解释道:“许是师妹太过心急害怕,想要早日解蛊,才会又求到了我的头上。”
“恰好,我有一些重要线索要和师姐说。”
竹景见势不对,猛然转移了李醇熙的注意力。
他和这个几乎是前后脚进门的二师姐平日交情不多,不是一个师父,而且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性格,加上竹景天赋出众,比李醇熙筑基早了一年多,绝大多数的时间,竹景都在下山历练和做门派委托,因此让竹景引导李醇熙的好处很明显。
李醇熙摸不清这个三师弟的性子,便无从分辨竹景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并且以她的性子来说,总是会无条件信任亲近的同门。在她看来,同门如手足,总不至于会害了自己。
“什么线索?”李醇熙果然真的信了。
竹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也为二师姐的性子感到了几分头疼,终于明白了大师兄的隐隐顾虑。这只是在门派内,加上李醇熙有掌门师父的明显偏爱,才没有人敢动她。但凡无涯派出现重大变故,李醇熙这种性情,头一个要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小师妹和我说,”竹景道,“她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下的蛊,但那人修为境界比她高了不止两个,很可能是……”
话说到这里,他巧妙地停下了。
李醇熙语气严肃:“你认真的?”
她这几天其实一直在纠结,此时其实已经隐约意识到了门派内一些不对劲的情况,再听到这等本该说是大不敬的猜测之后,没有再下意识暴怒,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只是这冷静中添了一丝心凉。
于是她不禁又想,大师兄的事情真的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吗?还是也是一样,被潜藏在暗处的有心之人下了黑手。
李醇熙张了张嘴,刚想说过,她的弟子令牌一阵发烫。抬头看时,发现竹景也是捧着令牌,一脸意外。
这是掌门召集关门弟子的命令。
非大事,不会轻易下这种召集令。因为哪怕相隔万里,只要手持令牌,都会感应到,并且必须赶回来。如果没有及时回来,便被视为叛逃。
“走吧。”李醇熙道,“我们先去看看什么事。”
竹景也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赶到正殿时,发现其他几个师弟师妹们都已赶了过来,有的还一脸茫然,衣冠不整,显然正游历在外,是因为突然收到了召集令,直接用了传送符传回来的。竹景扫了一眼,便在熟悉面孔中扫见一个陌生的青衣少女。
这应当就是合欢宗的那个宗主。不得不说,被师兄觊觎的合欢宗秘法似乎真的很好用,竹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居然是个男人乔装。
似乎是感觉到了打量的目光,那少女仰起脸,朝竹景谄媚一笑。
竹景脸一黑,直接转过了头。
严莫谙:“。”
死装。
好在因为召集令关系重大,十个关门弟子都在一炷香内赶了过来。
李梦浮立于台前,面容端方,微笑颔首,忽而他问道:“无双呢?”
竹景心里一紧。
大师兄的伪装不似严莫谙那般天衣无缝,在大乘期的窥视下不可能不出差错,因此为了避免直接当场被抓,可能索性破罐子破摔不来了。
他下意识起身,想要给师兄找补。
然而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师尊,”李醇熙站了出来,“小师妹她前两天闹了事情,被我重重教训了一顿,现下怕是起不了身。”
李梦浮似乎被这个有些滑稽的理由弄得哭笑不得。
不过因为是自家徒弟的缘故,他轻飘飘地说道:“我知道了。”
李梦浮又再度扫视了一圈关门弟子。
“这些天,我做了个决定。”男人平和地说道。
“逆徒岑远之不知悔改,多次打着无涯派的名号在外面肆意不堪。如今,我派神器在昨日失踪,你们可知,我在失踪的神器处发现了什么?”
他忽而伸手,灵力化成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碧色的玉簪。玉簪顶部被雕刻成一个含苞待放的凌霄花样式。
竹景猛地睁大了双眼。
他认得这东西。因为师兄对这物很是宝贵,曾经说过这是平远侯夫人的遗物。
但他和师兄甚至还没有找到神器啊!
竹景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如何看不出来李梦浮是在故意找借口向岑旧发难!
岑旧和师弟师妹们关系都很不错,因此他珍藏的母亲遗物顿时被在场所有人认了出来,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平远侯夫人对岑旧来说意义非凡,这簪子他一直不离身地贴身携带,如此遗落在神器失踪的地方,便仿佛真的是因为他脱困而不小心掉的。
“可能是假的,有人在构陷大师兄吧?”
有人忍不住说道。
李梦浮目光投去,便瞧见了满脸狐疑的吟怀空。
他微微一笑:“是或不是,等我们抓住岑远之审问一番不就得知?我要你们把这消息散播出去,并且缉拿叛徒,可有不情愿?”
众弟子眉头蹙得紧紧的,似乎还是不愿意相信大师兄会干出这等事情。
李醇熙本想出声反驳拒绝,却被竹景猛地扯了下,她本来一头雾水,见三师弟冲自己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李醇熙还是下意识地跟着照做了。
竹景却想的是,这簪子似乎是真的。应当是大师兄当日被抓进地牢时,被李梦浮趁机窃走。后来师兄一心逃脱,便似乎没再想起这东西。他没想到李梦浮还有这等底牌,着实是失算。
只因为竹景清楚岑旧的性情。
假若让他知道母亲遗物,是一定会现身在李梦浮面前的。
而届时不管是不是大师兄对神器动的手,便已经落定成了百口莫辩的结局。李梦浮要的从来不是答案,而是为了抓住岑旧之后的事情。
他能为了什么?
先天的无情道骨?
竹景脸色愈发沉了下去,恨不得现在就一剑捅死这个一本正经的伪君子。
而排在最角落的严莫谙本来都做好听一大堆正道无聊的长篇大论的准备,开始昏昏欲睡地打起盹来,如今猛然被惊雷似的消息炸醒。
他差点以为自己一觉睡成了个傻子。
要不怎么听见无涯派这个傻逼掌门让他去抓岑旧。
啊?他打岑旧,真的假的?
严莫谙从未觉得无涯派如此弱智过,直接让他两眼一黑。
第060章 锁灵藤(20)
李醇熙本来想要站直身体, 质问她的师尊,虽然她一向尊师重道,但却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如今乍然听见李梦浮不分青红皂白, 连证据也没有便要宣布与大师兄为敌,她自然有些按捺不住。
纵然是师尊, 她也要拒绝。
但是三师弟却拦住了她。
李醇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底也因此积攒了一些火气,只不过是对师尊的。她死死咬住下唇, 不明白自己只是出去外面历练了几年, 为何门派竟会变得如此这般……可以称得上糟糕。从未见过的人心阴暗被铺陈在李醇熙面前,让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等到散会,李醇熙本想拉着三师弟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却发现竹景似乎很慌忙地朝着什么方向离开了。
李醇熙慢了一步, 便没拦住。
站在正殿外面,暑夏的阳光打在身上,令她耳目有一种灼热的昏沉感觉。
太多事情了。
韩无双身上的蛊虫, 师尊对大师兄过分敌意的态度,还有哪怕李醇熙心性再率直,这几日在暗中调查时感觉到的门派平静表象下的暗潮涌动。
桩桩件件,好像和扑面的阳光一起化成了某种黏腻沉重的东西,压得李醇熙有些喘不过气来。
该怎么办?
她问自己, 却始终感觉有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这个时候, 李醇熙就有些恼怒地想,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假如大师兄还在, 她不必去当这无涯派万人的表率,去主动地为师弟师妹们承担难题。她也可以像从前一般, 躲在大师兄的庇护下,无忧无虑。
可大师兄离开了,而且就是被他所庇护的门派逼迫离开的。于是扯开了青年为她织就多年的善意谎言,李醇熙顷刻间便感受了命运卡在咽喉的感受。
她也不能退缩。
大师兄不在,她就必须替大师兄承担起一切。
“醇熙。”熟悉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李醇熙下意识转身,便瞧见从正殿走出来的李梦浮。李梦浮修为高深,自李醇熙上山时,就一直保持着一副从未变过的好样貌。
但莫名地,李醇熙感觉师尊多了几丝陌生。
师尊收她为徒,给了她往昔从来没有的宠爱,灵石、丹药,这些李醇熙从来不用操心,就连她的名字也是李梦浮赐予的。旁人都说,她这个凡人孤女是修了天大的福分,得到这么一个宛如亲父的师尊。李醇熙也一直很感激很敬重李梦浮。她十分知足,也懂得何为知恩图报。
可此时此刻,望着那张端方的面皮,李醇熙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里多了几分怨怼。她甚至有些想不管不顾地开口质问李梦浮为何要这般对待大师兄。
分明他们都应该知道,大师兄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那抹陌生感让李醇熙总归是有些迟疑。她隐约感觉到了李梦浮一直以来的慈祥不过是某种表层上的东西,或许正如无涯派暗地的腌臜,她也并未认清过这个师尊的真面目。
李醇熙心里面天人交战,最终只是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师尊。”
她一向如此,情绪惯会表露在脸上,哪怕心里做了决定,可也没办法转瞬就恢复成那个以前敬仰李梦浮的小徒弟。
李梦浮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怨我这般对远之。只是醇熙,你一直游历在外,并不知道这些年他所做为何。”
李醇熙目光冷却了下来:“师尊,我虽未见,但我的心也可以判断。”
“孩子话。”李梦浮噙了一抹笑,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
这让李醇熙心底的火气又升了一倍。
“师尊要是没有其他要事,”她硬邦邦地说道,“徒儿告辞,今天还未来得及修炼。”
李梦浮却道:“等等,去看望一下你师娘,自打你入门,还一直未曾见过她呢。”
李醇熙愣了一下:“师娘……竟是出关了?”
在李醇熙的记忆中,她总是听旁人说,师尊李梦浮有一个情意深重的道侣。只不过师娘早年似乎在某次秘境试炼中伤了根基,因此身体一直不大好,所以长年闭关。
李醇熙上山这十几年里,从未见过师娘一面。如今师娘出了关,按照礼法来说,于情于理,她都得去拜见的。
那是师尊的道侣,也是她名义上的师娘。李醇熙将李梦浮从前当做养父一般,对师娘虽未见过,可总是听闻师尊和她鹣鲽情深的逸闻,便也爱屋及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娘也多了些爱戴。纵然如今和师尊意见有些相左,可这并不应该影响她对师娘的看法。
李醇熙沉吟了一下,道:“那徒儿先去见过师娘。”
李梦浮的洞府在穹峰旁边的另一处独峰上,两峰之间横亘着狭窄的云海,仙雾渺渺,只要御剑才能过去。
到了独峰,李醇熙收起本命武器,漫步在葱郁林间,不一会走到林海尽头,便瞧见远山如黛,山崖峭壁,一抹瀑布自峭壁跃下,在平坦坡底积成一片大湖,湖水旁边飘着几只皮毛光滑的飞鹤。
大湖旁边,有几个竹林小筑,小筑旁边涌翠竹铺成长长的一条窄路,直通到湖前,湖边停着一只竹木筏。上面白衣飘飘,似乎卧着一位女子。
李醇熙脚步迟疑了一下,随即才下定决心,快步走上前去,在竹路离木筏有几步距离处停下,沉声行礼:“徒儿拜见师娘。”
那女子似乎这才听到动静,缓步起身,身上的轻纱幔裙因此轻巧地随着动作叠落,她扭过投头来,鬓边被瀑布飞溅的水汽打得湿了些,让李醇熙看得微微一愣。
师娘还真好看。
像是李醇熙曾见过的远山一般,薄雾轻拢,却愁绪渺渺,一双青烟似的黛眉,一对含泪似的淡眸,身形羸弱,唇无血色。
似乎察觉到李醇熙有些看痴的目光,那女子轻笑一声,一跃而起,从小舟跳到了她面前,那抹淡淡愁绪似乎因她这灵巧活泼的气质一下子无影无踪,这才让李醇熙有些回到现实的实感。
“你就是梦浮收的小徒弟?”和外貌不同,她说话时声音软软糯糯,似乎带着些吴语软侬的腔调,“长这么大了啊。”
李醇熙莫名有些害羞,她连忙后退一步,随后才讷讷地点了点头。
“我叫白薇。”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镯子取下,随后塞进李醇熙的怀里,“给小徒弟的见面礼!”
“太贵重了!”刚一接手,李醇熙就被镯子上面的浓郁灵气震惊到了,哪里看不出来这是一件高级法器?她忙迭声地说道,“师娘,应该是我给你准备礼物的。”
白薇顿时笑了:“哪有小辈给长辈礼物的道理?”
李醇熙幼年失母,一个人摸爬滚打地侥幸活了下来,这些本该是凡人的常识,对她来说却是一无所知。
因此,李醇熙局促道:“抱歉,我并不知道。”
少女容貌本来就秀丽,平日只是因为说话做事太过雷厉风行,导致很多人忽视了李醇熙也是个不过刚刚十八的小姑娘。
白薇越瞧越觉得这小姑娘讨喜得很。她一直以来的遗憾就是早年伤了根基,没办法和道侣孕育自己的儿女。如今有个乖巧可爱的小辈在面前,白薇不可自抑地生出来了些许爱惜之情。
“你要是没有事情,”白薇笑道,“在这里陪我几天如何?”
李醇熙一愣:“师娘好不容易出关,不外出走走吗?”
白薇摇了摇头,面目上浮现出遗憾之色。
“我伤了根基之后,再不能汲取灵气,梦浮便托柳剑尊这里为我建造了一个聚灵阵。”白薇苦笑道,“其实和笼中囚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我作茧自缚。”
李醇熙听得心里一紧。她虽然自幼没有父母,但对母亲的记忆还是依稀存在的。她能把李梦浮当做父亲一般,是因为她从未见过生父。但母亲不一样,纵然已经记不清面容,但李醇熙还是记得她母亲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不过白薇她也很喜欢,而且白薇行为跳脱,倒有些更像朋友一般。
“我……”李醇熙有些歉疚地说道,“抱歉,师娘,最近门派里有些事情。”
白薇蹙眉:“嗯?出了变故么?怪不得梦浮在我出关后一直没有见过我。”
李醇熙这下意外道:“师尊没来过?”
虽然确实有事,但那是李醇熙自己心里拧巴的事情。最近无涯派的大事,除了锁灵藤失窃以外,便只有招生的事情。李梦浮甚至叮嘱李醇熙来看望白薇,他却从未来过。
忙得没工夫见一面多年不见的道侣吗?
李醇熙莫名心里不舒服。
她又怕白薇详细问起李梦浮的事来,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
注视着青衣少女匆忙离开的身影之后,白薇那笑容才一点点淡了下去。
她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白色面具,眉毛拧成了疙瘩。
其实白薇撒谎了。刚出关的那天晚上,李梦浮趁她入定时来过一次,想要把这画着诡异花纹的面具戴在白薇脸上。
不过被刚好清醒的白薇发觉,她和李梦浮打了一场,将面具夺了过来。
兴许心里有愧,李梦浮这几天便一直没有过来。白薇心里有气,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联络李梦浮。如今对方派李醇熙过来,自然是有了软化的态度,但是又拉不下自己宗门之主的脸面。
但白薇好歹是修仙世家的贵女出身,其野心、见识比之一些大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是怎么可能被李梦浮轻易拿捏?
她心里清清楚楚,李梦浮只不过是怕白家倒戈,令他的掌门位置坐不稳了而已。
白薇垂眸,摩挲着这白色面具上的鲜红花纹。
说来也奇怪,这面具邪性得很,像是活了一样,稍有不慎便会宛如吸血虫一般黏在人的皮肤上。因此白薇给这面具下了禁制。
当天白薇就给家族发了传信,因为知道现在家族与李梦浮乃是一丘之貉,如果陡然知道他们俩人闹掰的事情,还真不一定站在她身边,白薇现在的依仗就是家族,她和李梦浮有着同样的顾虑。白薇害怕家族把她当成弃子,因此只是询问了面具相关的信息,其他的都含糊略过。
在李醇熙来之前,她正在看家族的来信。
信上说,这是一个邪术,可以夺舍修士的灵魂,而且一旦戴上,再厉害的修士都无法反抗,如果不想自己的身躯被他人占据,只有玉石俱焚一种选择。
白薇看完之后只觉得后怕。她再晚醒一秒,怕是自己的身躯此时就该被另一个人所占据了。
她用手指摩挲着面具,心里蓦地跳出一个疑问。
李梦浮不惜与她撕破脸,也要用这夺舍之术。
他想让谁来占据自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