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雨站在电梯前,盯着变幻的数字发呆。
总觉得现在正发生的一切极不真实。又要开始了吗?拍电影。
如果不是电影,那怎么会如此凑巧,偏偏又在这种时候吉霄出现,把她从冷清、有瑕疵的真实中打捞起来,让她觉得今天即使独自加班,也是交好运。
她心跳不已,却又警告自己要小心谨慎。记住关紧心扉、忘却自我,把一切都当成电影——
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刚念及此,电梯到了。正好就是她面前这一部,连位置都不用移。
“不进去吗?”电梯打开,站她身后的女人问。
方知雨脑海空白地跟着这一问迈步。
这场景在之前的冬夜也发生过。当时她站房间门口,吉霄也是这样,问她不进去吗?
是问题,又更像指令。甚至像某种咒语,让她乖乖羊入虎口,由不得她再逃。
那天晚上她就没能逃,进了吉霄的房间。在那个房间里,她们手指碰手指、柔软贴柔软,也拥抱,也亲吻……
她到现在还记得吉霄的触感。那晚逃回房间后,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站在镜子前,看着唇上残留的口红和女人印在她脸上的唇印,天知道她多不想擦掉。
她是在演一部电影,却手段生涩。总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加上这电梯里空间太小、距离太近,无论她如何尝试抽离、尝试说服自己一切只是电影,却还是无法自控地感觉害羞,甚至止不住打颤。
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她能闻到冬夜那时的香气。但吉霄用的究竟是什么牌子,她并不想知道。
香水也好,口红也好,吉霄的用品她不见得买得起,也从来不是她的兴趣之所在——
想被某阵香气环绕,不过是想拥抱她。
想沾染某种唇色,也不过是想亲吻她。
方知雨握紧自己微颤的手。
空间太小,距离太近。吉霄都看在眼里:
“怎么在发抖?”问她,“冷吗?”
“不是冷,”她说话老老实实,“是我太紧张。”
吉霄听完看向她,就发现这短发女人连颈背都是红的。
移开视线后,她说:“你把我都搞紧张了。”
方知雨听得怦然。可是她随后就想,吉霄又在开玩笑。
紧张或许会传染,但她何德何能,能影响到这个总是游刃有余的人。
到地下停车场。游刃有余的人让她在原地等,自己去开车。
很快,方知雨见到那辆白色suv。
车停到面前,她却还在纠结自己该坐前面还是后面。吉霄就在这时朝这边斜身,偏头示意她坐副驾——
“上来啊。”
方知雨上车。
坐下来了,还是满心神奇。感觉就像圣地打卡。
这台车她当然见过,在去年冬天那时。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坐上来。加上空间太小,距离太近……
方知雨紧张到怎么都扣不好安全带。
吉霄也不急于开车,反而是一动不动,从旁观察着埋头苦干却毫无成果的人。终于还是看不过,跟方知雨示意一声,等她让开手,再帮她利落地摁下插片。
僵硬地看着吉霄做完这件事,方知雨抬头想道谢,就跟女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这样子,究竟哪一点像在紧张?
慌张地躲开对方的注视,方知雨声如蚊蚋:“你开车也不看前面……”
“这还没上路。”
可不是。车是在轰鸣,却分明停在原地。
方知雨再不敢看身旁人。
紧紧张张、别别扭扭。终于,车开出停车场,在细雨中行驶一阵后进入隧道,宛如推开一扇门。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会像电影里那样吗?
电影里,门的那头往往连接着另一个世界。吉霄的车会开着开着,漂流至某个异世空间。那里有花海、雪山和湖泊,却杳无人烟,宛如一座被隔绝的岛屿。
在那里,她们一座岛、两个人。没有选择,便只能把讲不出的话都讲出来、让记不起的事都记起。
当吉霄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再不是她的菜,她也能跟她上床吗?
……电影有时真无聊,尤其是爱情片。情节曲折离奇,穷尽所有想象,走向的终点却都只是床。
一想到两个人要在床上欢爱,方知雨就会很恐惧床。床就像装起爱侣的棺材,激情是棺材盖。春光越是展露,死亡就越逼真。好像下一刻,行乐就会吞没她们,将她们引向毁灭。
因为对肌肤之亲感到由衷的恐惧,方知雨很确定,真要到了床上,她的焦虑症一定会猛烈地爆发。
因此,她无法跟人行乐:
在那之前,她会先被惊恐折磨得偃旗息鼓,兴致全无。
就结果来看,她确实就是死鱼,是性冷淡。在那个冬夜她会对吉霄那么说,也是因为“性冷淡”这个词比“焦虑症”要简单易懂得多,且确实是焦虑症在她身上造就的结果。
人都有七情六欲,她却无法满足他人。秉承及时行乐的吉霄最需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所以,如果真的变成一座岛、两个人,会临阵退却的那个绝对不会是吉霄,而是她——
当她没有其他选择,就能把讲不出的话都讲出来吗?然后克服自己的病症,跟吉霄上床?
“方小姐,你家住哪边?”这时吉霄问她。
方知雨被这一问拉回到现实,发现车早开出隧道——
车行驶在三月的雨夜。
吃个饭而已,也能想到床。
这么看来,她比电影更无聊。爱情片还讲个起承转合,她没有。
见她不回话,吉霄以为她有疑虑:
“不好说具体位置,说大方向也行。我只是想在去你家的线路上找吃的,这样吃完好送你回去。”
方知雨一听这句,忙客气道不用送,她家住得很远。
“就是远才要送啊,在下雨。”
“没事的,”方知雨说,“这雨看着快停了,等吃完饭,你把我放地铁站就行。”
“万一你出地铁,雨又变大了呢?”
这个假设令方知雨陷入了窘迫。因为出地铁后,她还要走一段路,再转公交,再骑行……
“……我送你回家,是不是让你觉得不方便?”见她愣着,吉霄问她。
怎么可能?方知雨连忙否认,认真告诉吉霄她只是不想麻烦她绕路,再报上位置。
“都说很远了。”每天为了上班,她光是单程都要耗费一个多钟。
吉霄却说:“还好。”
方知雨还是担心:“你送了我再回家,会不会太晚?”
“不会,”吉霄说,“本来今晚就想兜兜风。春天到了,又下过雨,空气很好。”
是啊,春天到了。
四季当中,方知雨最喜欢春天。好像之前无论多困难,只要这个季节来到,一切就又充满希望。
少女那时,她还会把漂亮句子抄在作文本上。现在都还记得其中一首诗:
“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总以为只要窗明几净,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
春天对方知雨而言,就是那样的清理。春雨一下,她就觉得心再麻痹,也能期盼萌芽。
对于春天,人们在心中有不同的认定:
有人觉得春自立春始,有人觉得春分才是界限。
但在方知雨的心中,春天就是三月。
进入春天,时雨落下,春茶也开始抽芽,需要追着采。早采是宝,晚采是草,一年就等这么一季,种茶人最爱春天。
现在,春天来了。
这个春天,她在宁城,终于跟吉霄再一次说上了话。单是这一点,都足够叫她欢欣欲泣——
明知该绕过她的。
可是吉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公司?今晚她不是去聚餐?怎么会邀她吃饭?
一直看着她,所以知道自己不仅不符合这个人的喜好,还正中她大忌。加之她失忆……
所以,为什么?
方知雨能想到的唯一的答案,就是那个冬夜。眼下吉霄面临升职,局势尚不明朗,对手虎视眈眈。所以今晚找她,是来跟她理那晚的旧账吧?让她把好口关,别在这关头说些不该说的?
兀自猜测着,就听吉霄提议:“前面有家潮汕牛肉不错,也顺路。我们去吃那个怎么样?”
太好了。没有问她“想吃什么?”而是直接给她摆出了选择。在吃东西方面方知雨从来得过且过,来宁城了也依然如故。除了和同事吃过的那些,她基本不知道别的餐厅。
所以如果吉霄问她“想吃什么”,她也只能给出“随便”、“都可以”、“你来定”之类的无趣答案。幸好吉霄没让她选。
“太好了!”一松懈,就说出心声。
她突然高涨的热情令得开车人侧目,随后一笑。
“这么喜欢吃潮汕汤锅?”
“……也不是,”方知雨实话实说,“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因为没吃过。”
“平时很少在外面吃?”
“是的。”方知雨答。话都说到了干脆补充一句:“对宁城我不太熟。”
吉霄瞥一眼后视镜。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是安徽人。”
“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来的宁城?”
“……两年前。”
一问一答,难免心虚。
也是怕吉霄继续问下去,方知雨把话头转向她——
“那个,吉小姐,今晚公司聚餐,你不去可以吗?”
“我去过了呀,”吉霄答,“他们吃重庆火锅,我最近肠胃不舒服,不想吃辣,更不想喝酒。所以坐了一会儿就说客户急要一份文件,先溜了。”
“那你怎么会回公司?”
“因为那份文件确实急要……丸子说她以前做过现成的,在公司电脑里。我想反正顺路,不如直接回办公室改还来得快一点。”说完又补充——
“但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在。”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隐隐觉得这说辞有哪里不太顺畅。还没揣测出端倪,又听吉霄问她:
“手头事情很多吗?加班到这个点。”
“是有点。因为开月会。”
“不是你分内的拒绝就好。工作哪有做得完的。”
方知雨一下就想到下午在财务室,铃兰也这么说。
可是她人微言轻,而且她职责中杂事太多,根本不知道哪些容得她说不。
再加上——
“我不太擅长拒绝。”
“是吗?”吉霄却说,“我怎么觉得你很擅长。”
这结论哪得来的?她这么逆来顺受。
刚想问清楚,又被吉霄抢先:“对了,你拉一下你面前的抽屉。”
以为吉霄是要她帮忙拿什么,方知雨低头。刚打开就听吉霄说,让她找一个深蓝色袋子:
“看到了吗?小小的那个。”
看到了。一个巴掌大的丝绒袋。
“打开看看。”
“我打开?”
“嗯。”
拿出袋子来小心地打开,就见到了那枚被她遗失的黑色耳夹。
“年会那时候我在房间里捡到的,”吉霄一边开车一边问她,“是你的,不是吗?”
方知雨惊讶到说不出话,但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在这个春夜发出抽芽的声响——
原来,吉霄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