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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宫变(下)

    华夏人在对待吉凶祸福征兆时的观点向来是朴素且辩证的。

    左眼跳财左眼跳,好,那我今日必发财。

    右眼跳灾右眼跳,行,一定是我今日用眼过度,得好好休息一下。

    赵昕在这方面也不例外。

    揉了揉跳得厉害的右眼皮,心中痛骂了数遍这些搞事的贼子不省心,大半夜的闹腾让他没休息好用眼过度后,赵昕又不断默念祸兮福之所倚,这才压下满腔

    的惊疑不定,让大脑恢复正常转速。

    从资料库中查到的所有资料都显示原历史线上制造此次宫变的只有四个人,那这次多出来的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他的到来,历史线发生了偏移,导致多出来两个同伙?还是有人浑水摸鱼,看着有人领头搞事跟了一手?

    好在这些贼人现在已经都被驱逐出了坤宁殿,最直观的危机已经解除。

    只要能抓住活的,他有漫长的时间来得到答案。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赵昕又对了一遍口供。

    他在来坤宁殿路上捡到的那个骆姓提辖及亲兵坚决表示听到的消息是四人,而包括抱剑在内所有的坤宁殿亲历者也言之凿凿地表示闯入宫中的贼子是六人。

    但现如今是四人还是六人已经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赵昕来了。

    不掺杂一丝水分的说,打赵昕来了后,整个坤宁殿的宫人眼睛都亮了三分。

    颇有些太子殿下来了,青天就到了,太子殿下来了,青天就有了的意味。

    盖因生死攸关之际,人总是期盼着有主心骨带领走出困境,自己只用做服从命令的无脑工具人。

    这个主心骨本应该是赵祯。

    但谁也不是瞎的,就他们这位官家的性子,能听劝老实待着不给他们上难度已经是万幸,完全不敢再奢望再多。

    贪心不足可是要遭雷劈的。

    皇后娘娘倒是个靠谱的,可再靠谱也只是个女子,身份也仅止于皇后,受到重重约束限制,纵然本事通天,也只能被困于一隅之地。

    比如说她只能在坤宁殿内组织宫人进行防御反击,既做不到像赵昕这样直接命令杨怀敏这个副都知,更没权力让负责追捕贼人的宿卫们只抓活的。

    打赵昕进入坤宁殿那一刻起,所有人就自发自觉站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接受命令。

    然后自感一帆风顺的赵昕就在最不该出现意外的地方遭受了意外。

    他叫不开寝宫门,见不到赵祯那个无良爹了。

    好好好,他成叫门太子了是吧。

    虽说他作为太子,天然有权力接管一切属于他爹的帝王之权,其他人也默认了这一点。

    但如今的问题在于他的无良爹还活着,只是缩在寝宫之内不管事。

    他又来都来了,父子之间不过一门之隔,总得要见上一面,做到暂时代理权力这一项上程序正当的。

    可无良爹不见他啊!

    为了展示诚意与无害,赵昕已经去了全身甲胄,独自一人站在殿门台阶之下,对着殿内朗声道:“孩儿赵昕,前来问安,不知爹爹与娘娘安否?”

    曹皇后在得知赵昕到来的第一时间就有意打开寝宫门让赵昕入内,可那时的赵祯已经被发生的动乱给吓破了胆,说什么也不肯开门,还执意让她也留在殿内相陪。

    说什么夫妻一体,同甘共苦,可她从来也没和这个有着最亲密接触的男人同心过,甚至想感受一下这个男人的心还得从张昭容那。

    然而不管怎么说,曹皇后就是被绊住了脚,现在只能看着那个被熊熊火光投到窗纸上的小小身影暗暗叹气。

    她也不是没劝过官家,但吓破了胆子的男人根本无法沟通。

    更何况父老子壮,儿子还是个有口皆碑的天才,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想得比他周全,做的比他妥当,结果还比他要好是赵祯这些年来埋藏在内心最深处,并不断积累的恐惧。

    优秀的儿子+大队兵马=玄武门旧事重演,在赵祯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的等式。

    什么卸甲问安,规规矩矩,不过是露出獠牙前的伪装罢了。

    而他之所以一定要拉着曹皇后相陪,也是因为他知晓儿子对曹皇后这个嫡母很是感恩敬重。

    当着曹皇后的面,必定做不出胁迫他这个父亲的行为。

    “官家……”曹皇后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再劝一劝,不然这父子不相见传出去不仅对最兴来的名声不好,她多半也会得一个离间父子的罪名。

    但话方一出口,一直裹着被子靠在床上的赵祯就看向了她,其中深深的犹疑与猜忌,狠狠刺痛了她。

    曹皇后如坠冰窟,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不好,今天事出紧急,一时忘记官家自尊心很强,不喜欢女人表现强过他了。

    在已经见到她三分手段的官家眼中,恐怕她此时任何为最兴来敲边鼓的言语,都会成为今夜动乱不仅有组织有预谋,而且组织和谋划者正是自己与最兴来的佐证。

    一根筋变两头堵,这闹心的滋味谁尝谁知道。

    事已至此,曹皇后也只好在心中挨个点名曾经上香捐钱供奉过的各路神仙,祈盼他们能看在事情紧急的份上,赶紧来一个帮帮忙破除僵局。

    因为连叫了三遍门都无人应答,赵昕已经在思考是不是要再去掉外面衣袍,只穿着素衣跪请了。

    天气这么冷,他要是做出这个举动,不怕这些挡在他面前的锯嘴葫芦门神不去传话。

    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极大的那种。

    现在赵祯不理他还能说是受惊不小,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可他若是素衣跪请,就是把父子相疑甚深这点翻到台面上了。

    而且还不一定能收到效果,万一赵祯真狠下心装聋哑人,那他指定得为华夏奇葩死法再添新篇章。

    因为当爹的拒绝搭理,受冻病而死的太子……

    光是想想本能就表现出了强烈拒绝。

    至于摆在他面前的另外一条路——直接闯宫,把生米煮成熟饭,程序法理正当性直接无线趋近于零,完全违背初衷。

    饶是赵昕再聪明有手段,客观条件不充足就是不充足,急得头发掉光了也没用。

    不过也许是曹皇后的祈祷起了作用,破局者很快就来了。

    幼悟还是很信赖赵昕这个二哥的,因为赵昕对她说来找爹爹玩,所以一路上不哭也不闹,任由赵昕乖乖抱着。

    可眼瞅着都到地方了,他们都说爹爹就在门里面,二哥不动了,就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站那,天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爹爹。

    幼儿的时间观念是十分不成熟的,幼悟掰着指头自己玩了一会儿,觉得已经过完了二哥对她说的等会儿。

    既然时间已经到了,那爹爹不来见她,她就去找爹爹,就像宫女们陪着她玩捉迷藏一样。

    小小的幼悟仍旧把这当成一场冒险游戏,于是脸上满是满足好奇的笑,两只小胖手紧紧揪住那对于她过分长的猩红色披风,跌跌撞撞地想要跑去拍门。

    “爹爹,开门啊!你不要躲里面不说话,我知道你在里面!”

    这下浑身发麻的从赵昕变为了值守坤宁殿的各色人等了。

    赵昕是太子,而且是带着大队人马前来救驾的太子。

    在赵祯这个君父没有出言给他定性之前,没有任何人敢预设他的立场,只能归谁管就听谁的。

    现在官家态度暧昧不明,保持沉默不搭理太子,那做侍从的自然得有样学样。

    若是赵昕如幼悟一般跑上台阶,那没说的,直接按闯宫算,摁住就完事。

    可这跑来的是小公主啊,如今才四岁,看上去软软糯糯,人畜无害,用的劲大点都担心把骨头给掰折了的小公主啊。

    而且这位小公主还是宠妃幼女,官家对她的宠爱不说是爱共一石,小公主独占八斗,那也是过了半数的。

    这谁敢拦啊!

    于是幼悟除了被披风牵绊,不得不手脚并用上了台阶之外,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

    听着微弱但清晰的拍门声,曹皇后差点就激动得站起来,想要亲自去开门。

    虽然不清楚幼悟是怎么到这来的,且有极大的可能性会见到那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等会说不定会看着官家与其卿卿我我,她还得在看过之后忍住恶心两个一起哄。

    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能突破这扇门,最兴来把权力

    和事情都接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正应了好事多磨那句话,幼悟拍门的确唤醒了赵祯的父爱,缓缓坐直了身体。

    但一想到那些刀光剑影,生怕开门后还是会见到,甚至有可能会更加惨烈,他又慢慢躺了回去。

    只要门外侯着的儿子还想要名声,那现目前只能乖乖地当一个太子,等他的命令。

    而一个合格的太子,是不被允许虐待异母妹妹的。

    所以他并不需要担心幼女的境况。

    幼悟年纪小力气也小,哪怕这门没有上门杠,也绝对推不动,等闹够了哭够了自然会离去。

    正好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儿子的态度,磨一磨他的傲气。

    在继承人这个问题上他的确是没得选,但总得让这小子知道谁才是爹,不要总仗着独子身份妄图倒反天罡。

    他不是不给儿子开门,只是需要平复一下心情,晚点再开而已。

    单以逻辑论,赵祯这套做法无懈可击。

    但世上之所以会有意外这个词,皆因为不讲逻辑的事情太多了。

    曹皇后不笨,坤宁殿自然也不养笨人。

    普通人能觉察到气氛不对,纷纷缩了脖子做鹌鹑,机灵的仔细想想便能觉察到其中症结。

    幼悟到底年纪小,拍了半天门没得到反应,委屈劲蹭一下就上来了,哇一声哭了出来,在寂静的夜中听起来异常可怜。

    听到哭声的赵昕还是老实站在原地,指腹却已变得青白,也不知是捏的还是冻的。

    侍书见状急匆匆跑上前,口中喊着:“公主不哭不哭,奴婢抱……”

    幼悟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公主,此时脾气正上头,又与侍书不熟,所以很气愤的一推侍书:“不要你,二哥!二哥!”

    不知道是不是侍书走快了左脚绊右脚,还是天冷地滑,总之她真就被幼悟这几乎没有力量的一推给推倒了。

    方向还刚刚好,正对大门……

    “吱呀——”在成年人体重的压迫下,门被撞开。

    “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侍书慌得连忙磕头请罪,但整个人却卡在两扇门之间,让人无法立刻把门合上。

    赵昕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跪下,并用自己的声音盖过侍书的:“孩儿赵昕,携幼妹前来问安,不知爹爹与娘娘安否!”

    朝近处看,小女儿已经手脚并用跑了进来,往远处望,有个已经初步长成的青涩少年身影映入眼帘。

    赵祯知道,自己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没有人明说,但所有人都在帮那个逆子。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对宫廷的掌控力弱到这种地步了!

    但输了就得认,作为亲政多年的天子,他还不至于丧失认输的勇气。

    “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赵祯听到自己吐出了无比疲惫的声音。

    “是。”赵昕大声应诺,独自一人大踏步走入殿内。

    在半路顺便把感觉到气氛不对而踟蹰不前的妹妹抱起,递到了眼睛亮亮的曹皇后面前。

    “娘娘,幼悟一路来也吃了不少风,她还小呢,您看能不能带她去洗把脸,再喝碗热汤,找个地方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曹皇后接过了幼悟,但脚步却异常迟缓,眼中流露出十分明显的担忧问询之意。

    她知晓赵昕找话把她支开肯定是有些只能同官家说的密语,她该顺势离开。

    但官家今晚明显不对劲,总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桩桩一件件历史上发生过的天家父子惨事。

    她想留在这,为这对父子做个缓冲。

    赵昕却仿佛没看出来她的犹豫,又虚虚推了一下,笑道:“娘娘,幼悟都困了呢。”

    “二哥,我不困……”幼悟被曹皇后抱着,又有了底气,撅着小嘴不服气反驳。

    赵昕乐了,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妹妹软软的发顶:“不行哦,想要长高高就得早点去睡觉。”

    “长高?那比二哥还高吗?”

    “嗯。”

    “比姐姐还高?”

    “可以呢。”

    “那比娘娘还高?”

    赵昕迟疑了一下,没做声。

    实是曹皇后将门出身,身材高挑,同时代的女子在身高这方面想要超过她属实有些难度。

    用自己哄就算了,用曹皇后这个嫡母哄,心理压力还是有点大的。

    曹皇后见赵昕这个欲说还休的模样,没忍住弯了嘴角,幼悟则是小嘴再撅,欲要从哥哥这得一个肯定的答案。

    三人间其乐融融的氛围深深直接扎穿了赵祯的心。

    他还没死呢!主角本应该是他的!这个逆子怎么就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了!

    “好了,时辰不早,皇后还是你就带幼悟安置去吧。你们也都下去。”

    天子一言既出,顷刻之间人就撤了个干净,偌大的寝宫之内,唯余父子两人。

    赵昕不是第一次看到只穿着中衣的无良爹,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无良爹身体瘦削单薄,不是个能扛事的。

    令他莫名想到了一句话:潮水退了,大家才知道谁在裸泳。

    天子的袍服,就是无良爹身上裹着的潮水。

    难怪这世间都讲看人先看衣呢。

    赵昕心中想着很多事,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引得赵祯看向他的目光愈发审视锐利起来,终于按捺不住先说道:“太子说是来问朕安否,如今见到了朕,觉得朕安不安呢?可曾放心?”

    太子两个字甫一入耳,赵昕的心就咯噔咯噔往下沉。

    称呼是态度最为直观的反应,他自受封太子以来,这还是无良爹第一次用太子称呼他。

    天家无父子,赵昕对此早有准备。

    可有准备不代表在事情真正发生时无动于衷。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些不该有的情绪,赵昕循规蹈矩回道:“儿子见爹爹圣躬无恙,安心之至。”

    赵祯小小的开心了一下,觉得儿子再捡回来用也不是不行。

    因为儿子依旧听话,依旧能够为他所用。

    然后,然后他就被赵昕一句话干碎了道心。

    “爹爹,今夜有贼子闯宫,可见宿卫已经不再可靠,儿子请旨,调它军暂时接手宫城防卫。”

    “你说什么?太子,朕的好太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受了刺激的赵祯咻地一下站起,只穿着宽松中衣的他居高临下看着赵昕,仿佛一头发怒的雄狮。

    赵昕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甚至早早想过了该怎么把这番话用和缓的方式说出来,让无良爹态度良好地接受。

    但就在幼妹刚刚哭着拍门,里面却一点动静都不给的时候,他改主意了。

    有道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既然他的父亲已经将他当成了太子,视为了竞争对手,不再给予他应有的信任,他再怎么委屈求全也得不到父子相和。

    那他自然也会去学着当一个合格的太子,展露自己的獠牙。

    这事你到底能干不能干,不能干我可就抛开你单干了!

    拿一作署名,还是看着我单干出成绩望洋兴叹,你自己选。

    赵昕愠怒的情绪转化为硬邦邦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入赵祯耳中,砸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臣回禀官家,臣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还请官家允臣所请!”

    赵祯被砸得懵了,身体一歪后退两步,这才抬手按住太阳穴,用压得极低的声音对赵昕说道:“逆子,你不要命了吗!”

    宿卫宫廷禁军的位置是很敏感的。

    什么天子太子说起来威风无比,其实也只有两只胳膊两条腿,真动起手来绝对敌不过三人合击。

    尤其是有五代牙军滥杀节度使、监军,只为求得赏钱的大量先例在,本朝历任官家都很优容这些宿卫,免得哪一天在梦中被摘了脑袋去。

    赵昕当然知道宿卫宫廷的禁军位置敏感。

    他也通过查资料库知道在原历史线中无良爹也对这场几乎要贴到脸上的侍卫宫变采取了息事宁人的处置方式,其中也肯定有宿卫问题太过敏感,不好轻动的顾忌在内。

    毕竟军中习惯互相联姻,宿卫又是个代代传承的铁饭碗,近百年下来关系盘根错节,顺着查下去不知道会刨出多少人,又会引得人心局势多么动荡不安。

    一个搞不好没反意的人都得逼反了。

    而这些人离皇家最近,有极大的概率真把天给捅破。

    但相较之下,赵昕更不喜欢这种见到问题不解决,只想着捂盖子假装问题不存在的态度。

    明着不查暗着查,急着查容易狗急跳墙,那就慢慢查嘛。

    当鸵鸟只会把问题越养越大。

    忠诚、自由、稳定是军队的不可能三角,就如同有良心、懂历史、爱果党这个不可能三角一样,三者只能任选其二。

    本朝因为立国之初的历史遗留缺陷,为军队选择了自由与稳定的属性,赵昕很不喜欢,他一直想改。

    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可以名正言顺介入其中。

    还是那句话,赵昕的身份是太子,是帝王最天然,也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当他非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哪怕是赵祯,也得慎重对待考虑。

    赵祯的性格到底是柔了些,在又问了一遍,依旧得到的是相同的答案之后,他迈出了妥协的第一步。

    “行吧,调军换防。宫中宿卫共有三千,你欲调何军换防?”

    赵昕应答如流:“忠正军如今有四千余人,调五个指挥即可。”

    赵祯一噎,同时感到不妙,开始痛恨起儿子走一步看三步的个性。

    但当妥协开始时,其进程就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即使已经知晓儿子必然能给出全套应对方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可事起紧急,印玺皆不在身边,如之奈何?”

    “事急从权,陛下只需草诏一封,签上花押即可,臣这里还有太子私印,想来命令必能通达。”

    花押是本朝帝王自创的符号,类似于防伪标记。

    而依本朝制度,官家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军头。

    加之忠正军中的中低层军官几乎都是赵昕一手提拔起来的,再盖上太子私印,这兵还真调得动。

    眼见拖字诀也被轻巧破解,赵祯是真的想把赵昕这个只会给他添堵的逆子给踹出去,再把房门关上,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可已经迟了。

    权力所具有的排他性平等地针对任何人。

    当他在面对刺客来袭时没能站出来,当他在赵昕提出调兵换掉宿卫时没能第一时间完全镇压,当他甚至无法阻止调来换防的军队是属于赵昕的心腹时,权力的天平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向了赵昕那边。

    作为稳居紫宸几十年的帝王,赵祯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签花押的时候手都在抖,最后泄愤般地把笔摔在了托盘中,怒视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下太子你满意了吧!”

    赵昕对此无悲无喜,沉默地端着托盘离去。

    他今晚已经赢了太多,没必要再去刺激一个只能无能狂怒的爹。

    赵昕走出门外,喊杀声早已远去,唯有火把结成的长龙向他清晰的表示长夜未明,被照亮的只有一隅。

    赵昕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入肺之后激得他打了个激灵,有些昏沉的脑子瞬间变得清醒无比,开始按照自己制定的计划发号施令。

    “王贡、种谊,拿着这两份诏令出宫去寻王韶与章楶,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是!”

    “赵克坚、赵克城,带着人守好坤宁殿,没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张熙,你带几个人,去把都知王守忠、副都知郑保吉,还有皇城司的叶明和杨景宗全部找来。

    “孤要好好问问他们,官家以性命相托,他们是怎么对待这份信任,又怎么守整座皇城的!”

    “是!”

    赵昕的几个伴读接了命令后相继离去,只剩下曹评与晏几道。

    相比于晏几道的老神在在,曹评可就太急了。

    要知道晏几道一直是往文臣侍从,掌机密要事方向培养的,和他们这些人不在一个赛道,有镇定自若的本钱。

    而且自古大轴无小事,曹评太想知道自己会被委以什么任务了,又能取得什么样的进步了。

    赵昕的举动也很不寻常,不停摸着随身腰刀,极其认真地望向他:“曹评,我能信你吗?”

    曹评哪里能不明白,当即单膝跪地:“若殿下不弃,臣定赴汤蹈火以报,万死不辞。”

    言罢便感觉手中一沉,却是赵昕将腰刀解下扔给了他。

    “记住你说的话,去帮我办一件事。”

    第92章 平乱(上)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曹评此时的心情,那必然是郁闷。

    换成三个字,很郁闷。

    四个字,非常郁闷。

    曹评控制不住地用手摩挲着刀柄,使力将刀抽出来半截,看着雪亮刀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这把宝刀是东京综学冶炼科学生集体打造,然后献给殿下的。

    最好的材料,最先进的技术,最用心的态度,以及最佳的运气,才得到这么一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把刀如果放到两军相争的战场上,绝对会是敌军的梦魇,不知会饱饮多少人的鲜血,铸就赫赫威名。

    可偏偏是落到了殿下手中,平常只能束之高阁,浇灌它的也只能是他们这些伴读哗啦啦的口水。

    正如他此时被委以的“重任”一般。

    殿下十分郑重托付给他的大事居然是让他带人来保护苗贵妃和福康公主,这叫什么事啊!

    无可否认,这个任务十分重要。

    作为太子殿下的伴读,曹评要比其他人更清楚殿下是多么看重生母与同胞姐姐。

    先救驾是出于太子这个身份必须的政治操作,而派人保护生母与同胞姐姐才是内心真情流露。

    托付家眷是信任的最高等级。仅凭这一点,曹评就能拍着胸脯说一句自己是殿下的绝对心腹,把其它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也就晏几道勉强能尝个灰尘味。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曹评志不在此啊!

    他是济阳郡王的后人,曹氏是以武起家,以武立世的!

    从前自朝廷到官家都是重文抑武,走武将一途见不到半点光亮。

    所以他可以接受长大后当个有名无实的节度使或者防御使什么的,配合着朝廷把优待开国功臣后代的戏唱下去,享受一份既撑不死,也饿不着的富贵。

    毕竟大家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做出头的椽子不仅会先烂,还容易带累家族。

    然而现在时代变了!

    太子殿下自己就是朝堂上最出头的椽子,最大的激进派。

    硬生生把那些从前割到文官碗里的肉给抢了回来,让武官的路看起来有了些光亮。

    跟着太子殿下走,当武官真能出头。哪怕万一出了事情,太子殿下也会毫不吝啬地为他们支起坚实防御。

    梦想之路看起来畅通无阻,自己有志于此且本事不俗,外加能直接接触到最顶尖的人脉,再不努力往前冲的人绝对是脑子有毛病。

    所以比起守护家眷的情分,曹评更想去追逃窜的贼人,这样将来去求殿下许他出京领兵作战时底气也能足些。

    只是这番话注定只能烂在他的肚子里。

    但凡他敢流露出来,不提对他一贯严厉管教的爹,只同为伴读的几个小伙伴就能联手把他揍得爬不起来,顺便啐他几口,痛骂生在福中不知福。

    更何况殿下当时还神色莫名,不辨喜怒地对他说了一句,“再过几日文赋报和生活报就要定刊了,你正好可以捎上大姐的稿子交过去。”

    对殿下知道公主偷偷撰文,而且一直

    经由他的手向报社投稿,曹评毫不意外。

    如果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殿下又怎么能将朝堂上那些更为狡猾的守旧派们压服,把权力和利益一点点收回呢。

    关键是殿下当时说这个话的语气和神色都很怪啊,怪到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的那种。

    如果非要类比,那就是他两月前请假归家去给一个从堂兄当傧相,在婚宴上新娘子的某些兄弟也是这么对从堂兄的。

    真可谓是看鼻子不是鼻子,看眼睛不是眼睛,极尽揶揄之能事。

    当时他还纳闷呢,不是说新娘子家中父母恩爱,兄弟和睦么,怎么会这么对新女婿呢?

    现在么,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等等,天地良心,他可从未对公主有过非分之想啊!

    虽然的确是他将公主写的文稿带出宫外投入报社,但这个活是姑母找上他的。

    有姑姑的面子在里头,传些写着诗词歌赋,衣饰设计鉴赏的稿子也称不上犯忌讳,他当然愿意跑腿。

    而且时下风气虽未严苛到男女之防大过天,多看一眼有损闺誉,必须得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他与公主有着君臣分际,他每次拿稿子都是通过那个名叫梁怀吉的内官,压根就没见到公主的面!

    他对公主的印象还停留在早几年放风筝不肯占一点便宜的倔强小姑娘上。

    不过更为深刻的还是昔年懵懂时不管不顾地去玩殿下的弓……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差点自己把自己整破相。

    即便摒弃身份之别,他也只会把那个小姑娘当妹妹看。

    殿下,我知道您看中福康公主这个胞姐,但您这样草木皆兵,迁怒于我,我也是感到很委屈的。

    不不不,不对,殿下是个极度理智的人,以殿下对家人的关注程度,绝对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遵循世俗礼教的。

    实际上他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殿下发火把他细细切成臊子。

    在明知道这些的情况下殿下还如此行事,那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殿下愈发看重公主这个胞姐,无差别攻击一切与公主有关的适龄男子。

    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殿下只是看重公主这个胞姐,愿意做最坚实的依靠,还没有胆子大到逆着世俗礼教来。

    也说过“大姐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男子”,“十里红妆怎么了?二十里孤也给得起,孤乐意”的话。

    足能看出殿下并不反对公主嫁人生子。

    所以于他而言目前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性:有能够做他主的人向殿下表露了意思。

    这个人选于他而言并不难猜。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高点就是尊者所赐。

    现如今话都已经递到殿下那去了,还有之前传递文稿的铺垫,必然是姑母为主,爹爹默许。

    顺着往下想他就明白了,全明白了。

    他是国朝一等一的武勋子弟,旁人趋之若鹜的金榜题名,好取得一门更好的婚事为将来仕途增添助力于他而言不值一哂。

    因为家中子弟并不需要苦熬科举,所以只要到十四五岁,不说已经娶妻,婚约总是定下了。

    而现如今家中适龄子弟只他一人连婚约都无。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在殿下身边当伴读,有着更好的前程,盯上他婚事的人太多,父亲想要优中选优,所以才耽搁了。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本朝驸马受祖制所限,不得被授予高职实权。

    然而曹评打小就跟在赵昕身边做伴读,对另一个道理的理解更为深刻。

    当今之世,什么祖宗成法,什么旧有定制都是假的,只有掌权者的意志是真的。

    只要官家乐意且有本事顶得住压力,立刻就会有大臣跳出来为官家辩经,驸马只能闲置的祖制就会变为不需要时的夜壶,被狠狠地塞进床底最深处。

    如今这个官家是绝没有这个本事与魄力的。但太子殿下么,不仅有,还很大。

    他有打小相伴的情谊,无可置疑的忠诚,如果再叠加亲姐夫的身份,说不定真能实现爹爹与姑母的夙愿。

    在爹爹和姑母幼时,家中可是国朝最为顶尖的勋贵。

    仅以利弊论,这是最好的选择,不怪姑母会背着他同太子殿下递话。

    少年入宫闱,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也见过许多谋算诡计,曹评觉得自己早就心如铁石,能够岿然不动。

    既然事有百利,家长们又苦心孤诣地铺路,那顺从地把东西吞进去也就行了。

    可他偏偏心中有微妙的不舒服,仿佛鞋子里进了一颗小石子。虽然很小,但就是翻来覆去地让他不舒服。

    折腾得他不得不倒回去寻找根由。

    吃软饭,凭妻上位的名声无足轻重,卫青还娶了平阳公主呢。

    只要他自己有本事立得住,闲言碎语自会消散。

    但他与福康公主根本不熟啊,更不用说什么男女情爱了。

    这种完全忽视他个人意愿,甚至连个招呼都不同他打的盲婚哑嫁,让他有种自己是被驱赶着去配种公猪的感觉。

    “嘶——”曹评条件反射地吸了一口寒气。

    却是因为他思考太出神,手不小心摸到了刀刃上,手指被划破了。

    伤口并不大,但迅速冒出的血珠却在清冷凄清的月色衬托下分外显眼。

    曹评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又该去往何方。

    正愣神中,忽听得有声音传来:“曹侍读……”

    “锵—”曹评应激之下,刀已出鞘,然后又窥见熟悉样貌,硬生生收了刀势。

    曹评勉强收了刀,心中惊疑不定,没好气地对这位老相识说道:“梁内官,不是说了让你们待在殿内,不得外出的吗?

    你这脚步又轻,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方才我这一刀要是没收住……”

    梁怀吉何曾见过这等生死之间的大恐怖,眨眼功夫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不过到底是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勉强笑道:“奴婢这是打小练的脚步轻,倒是惊了您了。

    “本不欲打扰您的,但公主见侍读您冷夜宿卫辛苦,便让奴婢送一袭斗篷来,也为您驱驱寒气。”

    曹评望着梁怀吉双手托着的那袭斗篷,没做声。

    一水的紫貂皮,看着就暖和。绝对是殿下给公主淘换来的,放到外间去妥妥的价值万金。

    不穿吧,是辜负公主好意。

    可穿了吧,殿下知道后绝对是面上不显,内心想把他给炸了。

    而且看长度,这约摸能盖到公主脚面的斗篷大概率遮不全他的小腿。

    只能说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曹侍读……”梁怀吉见他不接,又催促了一声。

    又听得“哐当”一声,却是窗框遭到快速落下的窗叶撞击。

    曹评反应力快且眼尖,依稀看到一抹藕色身影自窗边闪过。

    尔后便是微不可闻的细语。

    “笨丫头,支窗也不上个杆。”

    “那不是公主您心急……”

    “还敢顶嘴!”

    “哗—”窗叶彻底闭上,隔绝低语。

    等着曹

    评嘴角噙笑听完,手已经抓住斗篷抖开,十分娴熟地披在了身上。

    至于刚才那滴鲜红的血液,早已被不知道哪一块紫貂皮全数吸收,连伤口都变得有些看不出来。

    “烦请梁内官替我转告公主,臣谢过公主赐裘。有臣在,公主大可安枕。夜间风大,勿要开窗,仔细着凉。”

    梁怀吉连连点头,逐一记下这才回转,不出意外又传回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音。

    只是这回声音太小,门窗又彻底闭紧,他什么也没听清。

    紫貂斗篷的保暖效果的确一流,为了发散出多余热量的曹评已经在思考明日如何向梁怀吉索要公主的文稿了。

    如果说少年人的心动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兵荒马乱,那此时此刻的章楶就是真兵荒马乱了。

    老实说,章楶被家仆从被窝里拉出来听旨意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圈的。

    本朝自建立以来,有大晚上下达的旨意吗?

    他不是还没睡醒在做梦吧。

    而他万万没想到这只是开始,当他听完旨意后,整个人直接陷入了我是谁?我在那?我要干什么的自我疑问中。

    甚至想再倒回去睡一觉,好让这个噩梦中道崩殂。

    但听到、见到、感受到的一切,又无一不在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宫内特有的草诏纸张,官家的花押,殿下的太子大印,还有面前这个站着的王贡今天,啊不,昨天下午还见过,约好下旬在樊楼喝酒。

    王贡很清楚自己带来的消息有多惊人,看在熟识的面上,特地多给了章楶一点反应时间,这才问道:“章都统可愿奉诏平贼?”

    若是官场老油子,此时必定能找出无数个理由不奉诏,站在干岸上明哲保身。

    皇宫内苑之事,历来是真敢沾就真能死。

    可章楶是个热血的年轻人,更深刻明白自己打武举中举起,身上就打上了东宫的烙印。

    所以别说是诏书上有官家花押,太子大印,就是王贡带来的是太子口谕,他也敢莽一波。

    只要能把忠正军握在手中,余者不过土鸡瓦犬尔。

    来上三次玄武门都有富余。

    “官家有诏,臣自当遵行。”

    召集亲兵,穿好甲胄,挎刀携弓,章楶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向王贡展示了何为真正上过战场的精锐老兵。

    于是他放心地向章楶传递了第二条上不得台面的太子口谕:“还有一道诏书给了王韶,但兵仙韩信曾言……”

    王贡的欲言又止半点不耽误章楶闻弦歌而知雅意。

    毕竟兵仙于用兵之道上最著名的典故就是多多益善。

    他与王韶是军校第一届毕业生的领头羊,殿下独给他们两人诏书,明摆着是让他们摇人。

    说到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说来有些滑稽,章楶夜半出门遇到的最大阻碍是两位同族。

    章得象将族中优秀子弟招来京城自然不是让他们闭门造车的。

    只是这些后辈子弟住在他的府邸中往来结交,宴饮相会都多有不便,也会引得言官弹劾他拉帮结派。

    于是章得象便出钱赁了宅子,让几个年轻人住在一块,也好让彼此间人脉共享。

    全副披挂的章楶被族弟章惇,族侄章衡一左一右牵住了马缰。烛火虽昏暗,但他从力道中亦能清晰感知到两人的劝阻之意。

    “我乃奉诏行事,你们莫要拦我。”

    章衡闻言不由又加了三分力,还拿眼去看另一侧的章惇。

    那意思分明是要嘴皮子更利索的章惇劝上一劝。

    章惇自负才干,可眼下也实说不出什么话来。

    用大实话劝?王贡还在边上看着呢!

    于是憋了半晌也只蹦出两个字来:“危险。”

    章楶哈哈大笑:“我自从军以来,冲锋陷阱,冒矢石,临刃端,哪一次不危险。

    “子厚、子平,你们记住,功从难中来,易取非为功。男儿行世上,仗剑佑众生。”

    说罢便一抽缰绳,两人只觉得掌心一热,条件反射松开。

    章楶已然重夹马腹,一鞭抽下:“走了,驾!”

    听到主人命令,章楶那匹新得的北地宝马立刻扬开四蹄,长嘶一声朝前极速奔去,给两人送了满头满脸的灰。

    章惇性高,内心一直不大看得起章楶这位族兄,认为其人腹有文采却自甘下贱,曲于卑贱兵事,汲汲于富贵。

    今日见章楶峥嵘一角,才发现自己偏见太深,直到马蹄声彻底远去才长叹一声说道:“不意我章家亦有虎士。”

    章衡没说什么,只是转身拍了拍章惇的肩膀,毫不犹豫朝屋内走去。

    章惇觉得事有蹊跷,大声问道:“子平你干嘛去?”

    章衡冲他摆摆手,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挑灯夜读罢了。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总不好让子纯一枝独秀。”

    第93章 平乱(下)

    尽管章楶于途没有丝毫耽搁,但到底是吃了住得远的暗亏,等他驰马赶到城郊忠正军的驻地时,已然听到了好友熟悉的喝声:“老子才半年多没有操练你们,一个个腿脚就慢成这样。

    “是面白吃了,还是肉白吃了!都给老子听好了,一刻钟,老子只给你们一刻钟。

    “一刻钟后三通鼓毕,十个指挥的兵马要是没齐,老子就先敲断你们的腿。反正长在身上也动不快!”

    王贡只远远听着,就情不自禁缩了一下脖子。

    虽然他不走武将一途,但当初他也是跟着殿下来忠正军中走过几遭的,他记得殿下的练兵训兵之法不是这样的啊。

    但看着十个指挥使像是遭霜打了的青菜,蔫头巴脑地从帅帐中鱼贯而出,他就很从心地把自己往章楶的影子里藏了藏。

    甭管现在王韶是啥样,总之他都惹不起就对了。

    果然走进帅帐之后就听到王韶对章楶抱怨:“果然当初还是手太松了些,顾念着同窗情谊,让他们可着劲的挑人。

    “这下好,即便如今返回来不少有着实战经验的老兵,战斗力还是下降得有些多。”

    种谊亦跟在王韶身后,见王贡带一点探究地望着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总不能说王韶此时认为水平严重下滑的忠正军,搁他爹那已经算得上是精兵了吧。

    只需再经血稍稍洗练一番,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百战之余了。

    如果说忠正军的底色是赵昕根据记忆赋予的,那王韶与章楶就是这只军队最主要的骨骼与肌肉创造者。

    章楶无比丝滑地进入了谈工作的语境中:“行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你要是心中有气,将来加倍操练他们也就是了。

    “对了,子纯你怎么要十个指挥的兵马全部集合待命,是你我得到的诏令不一样吗?”

    依本朝军制,指挥是最基础的作战单位,在因为在这一级可以做到兵知将,将亦知兵,能够发挥出的战力是最强的。

    其中马军一个指挥合四百人,步军一个指挥合五百人。

    忠正军作为赵昕的军队改革试点,并不遵循全步或者全马的编制,而是二马八步。

    不过因为赵昕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没钱更没马没将,所以只得放弃组编马军指挥,专心操练八个步军指挥。

    得亏有交趾这个大善人主动上门提供了百年积财,区希范在西北搜集良马育种的事宜也十分顺利,西军也把不少到了服役年龄的积年老兵往京城送,赵昕这才有底气把马军指挥给编起来。

    按章楶的打算,跟着诏令中写的,带五个步军指挥入城接管宫中宿卫就行了。

    他亲自练的兵,心里有数得很。忠正军让一只手打其余那些臭鱼烂虾都有富余,也就上四军勉强能够上上强度。

    但老友的架势分明是要把忠正军全拉出去。

    那马军和步军的差别可海了去了,不说两个马军指挥倾巢而出,就一百骑都让人看着胆颤。

    他是抱着大不了玄武门的心思去的不假,但哥们你是真打算搞玄武门啊!

    也不是说不能搞,但他们到底没和殿下见过面,通过气,这万一要是会错了意,将来事成之后第一个遭清算的就得是他们俩。

    王韶似乎早就想到好友会问这个问题,先是笑笑,然后不紧不慢地看了王贡与种谊一眼。

    种谊知机,扯了扯也一脸懵懂的王贡袖子,两人悄悄退了下去,将中军帐让给王韶。

    王韶这才慢条斯理道:“质夫,我且问你,宿卫宫城的禁军一共有几个指挥,多少兵马?”

    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章楶脱口而出:“六个指挥,合计约三千兵马。”

    章楶皱眉,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王韶继续问:“既然殿下属意我等带忠正军接手宫防,何不一换一,用六个指挥换六个指挥,却反而令我等带五个指挥去呢?

    “质夫,我再问你,你我手上共有几份诏书?这五加五,又等于几?”

    章楶茅塞顿开。

    殿下应是怕官家受惊,也是为了让旨意更顺畅地通过,所以使了一个障眼法,命他们只调五个指挥兵马入城。

    可他与子纯手上现如今都有一份调五个指挥兵马入城平乱的诏书,自然可以把忠正军整个军带走。

    从程序上说,毫无瑕疵。

    一理通而百理明,章楶恍然大悟地说道:“怪道殿下让王士正(王贡)给我带韩信之言,拢共五千兵马,仅靠你我两人还真指挥不畅。

    “六个指挥去一比一接手宫防,剩下四个指挥子纯你什么打算?”

    王韶道:“我出城之前就让亲兵分别去寻了子殊,慕规、季钊,想来他们如今已经到开封府府衙左近等着咱们了。

    “待到咱们带着兵马入城,你我各率三个指挥接管宫禁,向殿下复命。

    剩下四个指挥交给他们,让开封府的公人差役们配合,弹压城中骚乱。”

    章楶点头,表示同意这个方案。

    没有提前预告,深夜大队军马入城,的确得好好布置,不然稍有不慎,东京城都能给点了。

    趁着兵马集合的时间,两人极速地交换意见,尽可能地减少风险。

    他两在帐里忙,帐外的人也没闲着。

    王贡就看着面前忙中有序,从水滴变溪流、成大河,逐渐汇聚为巨大湖泊的兵卒们啧啧称奇。

    他捅咕了一下小脸比陶俑还严肃的种谊:“我对兵事不熟,小种谊,这,这真的不需要做一点什么动员之类的吗?”

    他能理解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他们如今在做的事距离兵变也就一线之隔。

    当今官家御极多年,素有人望。

    现在这些兵卒不明就里,有王韶和章楶这两位老上司带着,自然愿意跟着他们往城中奔。

    可这要是到了地方,殿下又改了主意,这事先不通气就成了大问题。

    宫城里可还是有三千禁军宿卫的,到时候若是有人意志不坚,倒戈相向,那可就全完了。

    王贡到底也只是个十四五的少年,在最初的激动过后,掌心就再没干过。

    种谊脸还是绷得紧紧的,但给出的结论却掷地有声,很令人安心。

    “不可能。”

    似乎是觉得短短三个字不能安抚王贡这个队友,他又继续说道:“士正,你知道我爹对我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要想当兵的刀子挥得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吃得饱,拿足饷。

    “如果想让当兵的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不把命当命的跟你干,那就还得把他们的功劳如数报上去。”

    王贡闻言很想说一句废话,但到底没说出来。

    他已经不是幼童稚子了,更何况跟在殿下身边这几年,无有一日不是在当成人使唤,心态、眼力、见识够甩同龄人八条街的,自然明白什么叫知易行难。

    东京城如今禁军的常态是士兵死亡不注销、逃亡不下编,兵额有缺不招填,连最基本的足员和不喝兵血都做不到,拿什么和忠正军斗。

    “不过自打跟了殿下,我觉得我爹这套带兵之法其实挺落后的。”

    种谊长长吐出一口白气,语气寂寥。

    王贡来了兴趣:“怎么说?”

    “你们前阵子不是一直好奇我和张子晟(张熙)在弄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在以忠正军为试点,给他们弄保险。”

    “保险?”王贡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就是僤,你可以理解成一个巨大的,以军为单位的僤。”

    僤这玩意王贡明白,自汉时便有,于民间的形式大抵是共同凑钱买田植桑,然后用田树的产出应对出资人的不时之需。

    发展到如今,已经形成了公田、族田、义田等形式,一族之内如果有人出息了,便出钱置地,交予族中共同打理,所得或赈济贫困孤寡,或祭祀修缮坟茔。

    但王贡还是有些半懂不懂的。

    种谊就继续解释道:“年前负责综学的小范相公求到殿下面前,说是冶炼、医药、农耕等科的学生都有活可干,可以积累实践经验,独汇算科无所事事。

    “谁家的账都是机密,就是亲儿子想看都不一定能看到,更何况他们呢。

    “去三司查账就更不可能,没官身根本没资格,查旧账万一查出点什么,那还让不让三司的相公们活了。

    “于是殿下就给小范相公出了个主意,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人生世上,逃不脱婚丧嫁娶,可这事情也从不和人打招呼,说来就来了。

    “身上无钱万事难行,遇急借钱遇到那等恶的,更是恨不得敲骨吸髓。偏遭了恶事,你还得谢谢他,让人心中窝火。

    “不如立个超级大的僤,也就是保险,在僤中者只需每月交上几文钱,凡遇婚丧嫁娶、生儿育女这等大事,便可凭僤票去支取一笔补贴。

    “我们之前在干的,就是做通忠正军这些兵卒的思想工作。让他们主动往保险里投钱,方便将来遇事支取。至于这做账嘛,全给综学里汇算科的人干了。”

    王贡眼睛一眨不眨,显得像一只呆头鹅。

    虽然他仍不明白其中具体操作细则,但光是听听就觉得很了不起。

    同时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就殿下的性子,费这么大劲只为了给汇算科找个事做?

    真这么宠他可就嫉妒了啊!

    种谊噗嗤一笑,一拳擂在他肩上:“快收起你那副嘴脸吧,酸死了。殿下此举,更重要的是防吃空饷。

    “殿下说了,入保险者,必得军簿上有载之人亲去,凡遇事支取,必得汇算科核查。

    “一队尽入保险,则可支取钱数有增,以此类推,全军入险,可增五一之数。”

    王贡眼睛大亮,击掌赞曰:“殿下真乃神人也!”

    做过假账的人都知道,每多一套账,付出的心力都是成倍增的。

    兵卒们为了支钱时多拿一份,必然会想法设法让全军参保,这样多出一份汇算科的保险账,纵然不能完全杜绝军中吃空饷的状况,也会多一分忌惮。

    哪知种谊居然拿居然就沉不住气了,这才哪到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赶在王贡爆发前老实交代:“省省你那汇算科和军中将领勾结,一起做假账欺上瞒下的担心吧。

    “打保险成立的那天起殿下就说了,查实有假账嫌疑的,汇算科的举报者可拿吃空饷将领的半成家财。”

    王贡嘶了一声,冷气骤然入肺好悬没把他送走。

    这世上总是穷人多,如果举报查实就能分家财,那真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王贡剧烈咳嗽着,看着眼前已经汇聚成的巨型湖泊,掌心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干爽,心中再无半点犹疑。

    这支正徐徐在他眼前铺开的军队,通气于他们而言是冗杂多余的。

    他们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没有了殿下,一切都会在瞬间失去,重新回到一穷二白的困境中。

    所以休说是距离玄武门一线之隔的平乱,就是里头再出几个尉迟敬德式的人物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印证了他的想法。

    负责值守城门的虞候只觉眼前一花,那份所谓的“调兵平乱诏令”就已经没了踪迹,只余王韶冷冰冰的声音回荡在耳中:“诏令你已经看了,那就开城门放我们进城,耽搁了平贼护驾,你就是有三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那城门虞候如今只想骂娘,方才就不该见了东宫的手令就那么轻易地把人给放出去。

    这下好,带着兵回来了!

    大队军马的动静瞒不过人,就算是黑沉沉的夜色也压不住城下攒动的人头。

    那城门虞候的脑袋瓜里瞬间就想起了各种宫闱秘事,包括但不限于玄武门、陈桥驿。

    心底认定那份调兵平乱手令八成是假的。

    一想起瓦子里说书先生说汉武帝巫蛊之祸,父子相争的惨事,城门虞候决定再挣扎一下。

    “如今虽不宵禁,但紧闭城门亦是尽护卫之责,实不能轻开,要不王都统您容我去请示一下上官?”

    遇事不决找领导才是打工人保全自身的不二法门。

    王韶本就有曲解旨意之嫌,如今哪里肯放心让他

    派人去请示,只用眼神示意亲兵们封住出口,然后大拇指使力向前将腰刀推出:“看来你也是个不忠之臣……”

    东京城的老爷兵如何见过这等情状,慌得那城门虞候连忙道:“不敢不敢,下官对官家一片赤忱,忠心不二啊!这就开城门,开城门!”

    等着城门洞开,骑兵一路敲锣大喊着“奉太子殿下教令,今夜宵禁,速归屋内,不得外出”,那城门虞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他虽愚鲁,到底是土生土长的东京城人。

    丰富的见识告诉他,这东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私心里来说,他希望太子殿下赢。因为太子殿下如果赢了,就肯定不会计较他今夜无足轻重的冒犯。

    而若是官家赢了他也不怕,以官家的绵软个性,换几个宰执也就到头,铁定顾不上追究他,大不了脱了这身衣裳跑路。

    赵昕这些年开工厂,施赈济,明律法,积攒下的名声非常好,所以普通百姓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突然宵禁,在听到太子教令的时候也很乖地回返到屋中不再外出凑热闹。

    忠正军有两位老上司昨天把十几个学弟打得两月下不了床的事迹镇压,更是一等一的乖宝宝,抢劫、敲诈、勒索、调戏良家、劫掠财物这些禁军过往基操通通闪避。

    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对付借机生事的泼皮无赖上,倒是好好洗涮了一番兵贼的固有印象,把忠正军三字第一次种入了百姓心里。

    至于高门勋贵,王韶和章楶的身份能拦住八成以上的质疑,拦不住的剩余两成,符异等人也早领了人去“礼貌堵门”,防止互相串连。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活口拷问出始末原委。

    宫城内苑,苗贵妃居所。

    当护卫就要有当护卫的样子,尤其是屋里头还住着个他有好感的姑娘,于是曹评半点不肯假手于人,抱刀藏入了立柱的阴影中。

    好在这紫貂斗篷御寒能力一流,又不能包裹全身,让他于冷热交杂中能保持一缕神思清明。

    抓贼的呼喊声早已远去,灌入耳的唯有呼呼的北风,曹评不知道自己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只觉有低低的声音潜入耳中。

    “你确定这有吃的?”

    “错不了,这宫里养着一只大猫,成日吃得比人还好,从不缺粮食。现在去不仅能捞到菜饭,还没人能发现。”

    “我就再信你一次,若是出了岔子,哼哼……”

    曹评眼皮还被睡意黏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刀柄上。

    公主那只叫如意的猫他常见,经常翻过重重宫室来找殿下的元宝厮斗。

    至于位置,上次听喂猫的小太监提过一嘴,在后殿……

    第94章 玄武门了?

    两个时辰是多久呢?用赵昕已经形成思想钢印的前世知识可以换算为四个小时、二百四十分钟、一万四千四百秒。

    这个时间宽松一点来说是牛马打工人已经完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半天工作,严格一点来说还不够大型副本坐牢的。

    但无论怎么开动他的小脑瓜,他都没想过仅仅两个时辰,他手底下的人,就在未与他通过气的情况下,自发自觉地给大宋朝换了一片天。

    虽然他一直很好奇黄袍加身时心中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他可以肯定,他那位曾伯祖被披上黄袍的时的情绪一定没有他这么复杂。

    毕竟那位称得上早有预谋,点检作天子的谶语传得满东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他命忠正军入宫换防原意只是想露一露獠牙,别让无良爹总想试着拿捏他,用他朝前,不用他朝后而已。

    但如今事情已经做下了,从现阶段反馈的情况来看,还做的非常圆满漂亮。

    兵是依诏书调的;城门是用诏书开的;宿卫宫城的禁军很平静地、没有发生任何流血暴力冲突地完成了防务交接;紧急宵禁控制得很好,未产生民乱事件;就连官员们都看得很严实,无人跳出来给他添堵。

    对于某些神经大条的迟钝人来说,他们甚至感觉不到变化。

    所以赵昕也绝无可能此时跳出来说自己的原意并非如此。

    让你们带五个指挥的兵马入宫换防是真的只用带五个指挥,人少了镇不住场子,人多了无良爹会生疑心不批准。

    写了一式两份诏书分别交于你们两人是害怕出现认为诏书是假的,拒不奉诏的蠢笨人,多一份诏书就多一重保障。

    至于让王贡和种谊带的那句多多益善本意是让他们摇人不假,可摇的也并非兵马,而是他们背后立着的文臣靠山啊。

    他爹一直是将朝局握在手中的,他昨夜露出獠牙坚持调兵有胁迫君父之嫌。

    以他爹的性子虽不至于废他储位,但必定会闹上一场,他需要有人站在他这边为他辩经,章得像、富弼、乃至于晏殊都是极好的人选。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聪明过头外加想进步过头的一帮楞头小子,简单粗暴地把一切都给推平了。

    虽然这些人的做法打乱了他的计划,但胜利的果实是他享受,王韶等人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展现了忠诚。

    若是他现在来一句此非我本意,将成果拱手退还给无良爹,那才是被屎糊了七窍,分不清好赖呢。

    权力的争夺,不允许退。

    说句难听点的,即便他现在脑袋过热要退,王韶等人就该带着忠正军死谏,把他往位置上架。

    与其戳破美丽的误会,不如直接认下,免得他的派系支离破碎。

    但要他现在去看王韶等人亮晶晶,请求夸奖的眼睛,他也实在是做不到。

    他现在不罚这两个家伙扯虎皮做大旗,打着他的名头宵禁就已经是理智溢出。

    他的目标可是做一个忠孝悌仁义的五好太子,按部就班继位。

    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个样子。

    可现在么……

    罢罢罢,过去无法改变,未来可以塑造。

    赵昕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好心态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略微点头安抚了王韶与章楶之后,赵昕目视叶明,追究起一切的源头。

    天道好轮回,王韶与章楶为了行事方便,把城中高官显贵的门给堵了,等到天明,这些高官显贵就得把宫城门堵了,向他来讨要说法。

    他要是给不出说法,名声就会彻底和他说拜拜。

    见赵昕望来,叶明很有些局促地把双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生怕自己方才刑讯时沾染的血污没有清洗干净,碍了太子殿下的眼。

    实际上却是他早已将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洗得发白发皱,连指甲盖里积年的泥垢都给挑了出去。

    他这么慌不是没有根由的,四个已经死了的反贼,外加两个被曹伴读生擒的反贼,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讲武殿亲从官,隶属于皇城司。

    虽然他自履职以来一直负责情报搜集整理和暗探培训,对常规的宫城宿卫都是交给副手杨景宗处理,但皇城司的一把手是他,出了问题第一个追责的自然也是他。

    太子殿下的性子可与官家处在截然相反的两极,说摘脑袋就不会打板子。

    而且现在整个宫城都被忠正军接管了,摘他脑袋八成都不用向官家请示。

    如丧考妣的叶明此时脑中都开始走马灯,回忆人生路了。

    他已经这么一把老骨头,作甚当初要争这个皇城司使一职,要是让给了杨景宗,他现在都能乐滋滋泡上一壶茶看戏。

    可世上没有如果,他现在只能疯狂淌汗向赵昕回禀道:“殿下,那四人一伙,抢劫兵仗并入坤宁殿放火,被王中正直接射死三人的分别叫颜秀、郭逵、孙利。

    “而那个侥幸逃脱,被杨都知和李伴读一路追到北楼,不慎坠楼而亡的叫做王胜。

    “臣已经派出司中得力人手去彼等家中,看能否搜出一些可疑之物,查到一些可疑之人。

    “至于王中正与杨都知,也有妥当人照料。”

    赵昕短短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明查死者,暗查立功者,防止是杀人灭口的利益勾连方,皇城司的老套路了,没什么好说的。

    不

    过就叶明这个莽夫个性,少说差梁鹤二里地,为人又不知变通,同事关系极差,皇城司中定有一大片见不得他好的人疯狂搅混水,给他下绊子,上述措施够呛能查出东西来。

    所以赵昕也不对这条线索抱有希望,敲了一下桌案示意叶明继续往下说那两个曹评逮住的活口。

    仅从这两人的行事风格来看,就和那四个死了的不是一个层级。

    先是跟着浑水摸鱼,事败后不往外头跑,反而折返后宫,试图来一个灯下黑。

    而且很机智地选择了去偷猫饭果腹,若非他不放心母亲与大姐,特地派了曹评这个可靠的伴读去,这两个混蛋说不定真能躲上十天半月,待到风头过了再混出去。

    说到这两人叶明就来神了,垮着的眉毛都上挑了不少,带着些讨好的激动说道:“殿下,那两人分别叫做陆益、项寒,是夏贼与辽贼收买的探子。

    “据陆易交代,死去四人中的郭逵因在外头欠了赌债被他说动,可去坤宁殿盗一二金铜器皿到外间变卖,好还了赌债。

    “郭逵便又拉上了交好的王胜三人。陆易借宿卫禁中之机,给郭逵递了假消息,想用郭逵四人试探出官家身侧的护卫如何。

    郭逵等四人行事之时误以为当夜只有皇后娘娘歇在殿中,动作就肆意了些,不料被宿卫发现。

    四人中不知是谁先动手斫伤了宿卫,事情由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臣已经勘察过现场,猜测郭逵等人在斫伤宿卫后本欲逃跑,但天黑失了路径,又有其他人紧追不舍,撞入了官家与娘娘歇的寝殿,不得已放火制造混乱。”

    赵昕听叶明的汇报,只感觉心累,更加怀念梁鹤那个小机灵鬼。

    人都已经死了,你在这叭叭叭讲个不停有屁用。

    这四个倒霉蛋在原历史线上也因为全部身陨的缘故被无良爹和稀泥和到只剩下一个名字,要不是他常常看上的猎奇文章,恐怕连庆历宫变这件事都不会有印象。

    他现在需要知道那两个活着的,原历史线上没有出现过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叶明脑袋轴归轴,但到底是在赵昕手底下办了这么些年事,生存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赵昕的低气压,赶紧收了得意,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至于那挑起事端的陆易原是准备隔岸观火,但因为举止鬼祟,被同值的项寒发现。

    “项寒趁机诈出他的计划,又许诺他转投己方能有二十两金,于是在郭逵四人杀入坤宁殿后,两人欲趁乱行刺官家与娘娘,乱我大宋。”

    叶明说完许久没有得到赵昕的回应,于是悄悄抬头去看赵昕脸色。

    不过赵昕脸色过于复杂,他只能勉强读出“世间居然还种事”的惊讶费解。

    赵昕啧了一声,按住太阳穴揉了揉,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

    果然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聪明与蠢笨仿佛随机骰子,任意翻转。

    听起来很靠谱的前期筹备,居然接上了这么个十分草率的结尾。放电影里他得怒打一星,狂喷编剧并高喊退钱,但这居然是现实。

    而且更讽刺的是,本朝宫城的宿卫水平与这草率的计划是对绝妙的对手,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坚持彻查,外加曹评的运气,这两个家伙全身而退的概率不低。

    喵的,不讲逻辑的现实真是每次都能给他狠狠一拳。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能压下一件大事的只有更大的事。

    有了这两个活口,不止能挖出辽夏两个敌国埋在京城中的暗探,废了他们的眼睛与耳朵,更重要的是可以为王韶等人夜间形同兵变的行为披上合乎法理的外衣,有了更多转圜之地。

    他可不是危言耸听借机生事,是真有人胆大包天想要刺杀官家!

    赵昕欣喜的情绪令叶明放松不少,他知道,自己的小命八成是保住了。

    然后就又被一句话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得意什么?皇城司里都有敌国探子了,你还笑得出来?

    “把人给看好,在宰执们看过前,不许死了。否则,哼。”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得把这两个绝佳的开战理由给砸实咯再放去投胎。

    叶明的脸瞬间就变成了苦胆色,他为了迅速拿到口供,现如今那两人手脚筋都被挑断,浑身上下更无一块好肉,要吊住性命很有些难度。

    但戴罪之身的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得继续风风火火地前去办事。

    赵昕看着叶明比从前更加白的头发,难得生出一点虐待老人的愧疚感,然后就迅速抛诸脑后。

    在其位,谋其事,不容推诿。

    他这具身体的年岁如今按虚岁算也不过十二,等会不照样得直面满朝文武么。

    随着天色放明,宫门没有任何意外地被百官堵了,每个人都声称要求见官家,探视圣躬。

    声势浩大地仿佛又要在大庆殿举行大朝会。

    听到连国子监、讲武军校、综学的学生们都跟着一起凑热闹,赵昕直接笑了。

    行,无良爹这些年皇帝还是没白当,比李渊强。

    他记得李渊到最后只剩下了个裴寂。

    不过这些堵门的官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都是对他与无良爹父子关系的进一步破坏。

    虽然经过昨晚的事情,他自认为与无良爹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父子之情。

    但还远不到弑父迫亲的地步,连相看两厌都还差着点距离。

    他这一世的生父,在不涉及权力之争时,是切实疼爱过他的。

    也昭示着他想把无良爹直接变太上皇的难度有多大。

    二凤敢把李渊变太上皇,是因为二凤功绩赫赫,是大唐实际上的创立者。

    他现在如果学着二凤玩硬的,朝中各派的内耗必定会牵扯他大量的精力,真正想做的事情就得延后。

    赵昕端起面前的豆浆碗吹了吹,准备吃饱了就去解决问题。

    然后就觉肋下有动静,刚一抬胳膊,下面就钻出一个小脑袋,眼睛不错地盯着他的豆浆碗。

    “二哥~”小丫头幼悟的声音很讨好。

    赵昕瞥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陈怀庆,无奈挼了一把妹妹的头道:“不是也给你准备了一样的吃食么?我这碗里的豆浆就要甜些不成?”

    “二哥~”幼悟答非所问,还是甜甜的叫他。

    赵昕知道很多小孩都有隔锅香的毛病,也乐意偶尔惯一次妹妹,把小丫头提溜起来坐到他腿上,端了碗喂她。

    幼悟因为兄长的纵容喜得眉开眼笑,不过年纪还小的她只喝了小半碗就高举白旗,转而手脚并用在赵昕怀里翻了个身,攀着赵昕的脖子小声道:“二哥,爹爹很生气呢。”

    赵昕这才明白缘由,只觉心中暖暖的,把小丫头放下,取了手绢为她擦去嘴边一圈的白胡子,又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放心,二哥知道。”

    “不吵架?”幼悟歪着头定定看他,眼中是浓烈的渴求。

    “不吵架。不信咱们拉钩。”

    “好,拉钩。”

    虽然早知道不吵架是不可能的,但到底是答应了妹妹,赵昕决定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

    “就放在这吧,你们都退下。”

    赵昕挥挥手让

    抬着膳桌的宫人们退下,然后就见到连张茂哲在内的垂拱殿宫人也如蒙大赦般趁机溜走。

    愣了愣,随即一丝不苟地朝着半靠在床榻上的赵祯行礼:“爹爹,天已明,惊忧半夜,当保重御体,用些膳食。”

    和从前的每一次视膳问安一样有礼,即便最严苛的礼官也挑不出他的错处,但赵祯却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唯一的儿子,目不转睛地看了他许久。

    青涩气未脱,稚童貌尚存,居然就做出了此等大事!借着他的信任,将他变成了又一个李渊!

    亏他还一直以为这个儿子孝顺!给兵权,给财权,给事权,教他坐朝理事,教他如何分辨使用大臣!

    为他破了无数的祖制,结果通通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赵祯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扣到了膳桌的边缘,于是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掀!

    预想中的碗盏碎裂,食物四撒的情景没有出现。

    因为早在他使力之前,赵昕手就按在了桌子上,多年锻炼出的力道让他勉强给把桌子摁了下来。

    赵祯看着桌上被晃出来的豆浆,再看看一派淡然的儿子,愈发觉得刺眼,含怒道:“逆子!”

    赵昕垂下眼睑,答非所问:“非是不让爹爹一发心中郁气,只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浪费不好。”

    赵祯眼鼓得愈发大了。

    但他也知道儿子自幼习武,学得还很不错,所以他现在就是想要把儿子掐死都做不到悄无声息。

    真招来人现在也会向着这个逆子,劝他三思。

    赵昕仿佛没看见,自如地摆放碗碟杯筷,然后搬了个凳子在对面坐下,用一种仿佛在说别人家事的抽离语气说道:“儿子若说昨夜宵禁之事非儿子本意,爹爹信还是不信?”

    赵昕专挑这个说,是因为忠正军接手宫防之事他是报备过的,赵祯知晓并同意,哪怕同意的有些勉强。

    但拉上开封府差役宵禁全城,看守重臣府邸,纯属王韶等人脑补,过度自由发挥的操作赵祯毫不知情。

    虽然他作为太子的确有这个权力,但事前不报备,事后形成对宫城与京城的实质性控制,说他兵变谋逆也不算冤枉他。

    赵祯的反驳之言都到嘴边了,然后被赵昕一句话给堵得严严实实。

    “若爹爹不信,那儿子自请废东宫储位,不知能不能熄爹爹雷霆之怒?”

    赵祯先是沉默,随即爆发了更大的愤怒:“逆子,你是在威胁朕吗?”

    他的身子骨脆举国皆知,如今年纪也上来了,废了赵昕这个独子之后能不能再有儿子都是未知之数。

    即便有,资质也绝难赶上面前这个逆子。

    赵祯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若意欲废储,朝中的大臣会如何聒噪。

    更甭说这个逆子如今还实控京城,凭着太子身份,能十分顺畅地将他变成太上皇。

    因为是父子相继,就算有人为他不平,也做不到起兵勤王。

    不是他料事悲观,而是前唐有活生生的例子在。

    赵祯被气得嘴唇发白,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赵祯倒是有心就这么死了给儿子添堵,赵昕还不愿背上这个弑父的罪名呢。

    于是他赶紧打了一针强心剂下去。

    “看爹爹的模样,应是无意废储,那儿子自不会让爹爹禅位为太上皇。”

    这条件太优渥,以至于赵祯气瞬间消了大半,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你这个小子都兵变了,居然不按旧有的流程走,这合适吗?

    赵祯居然在一瞬间担心起了儿子的政治手腕不行,要不是迫于身份,真想亲自教一教。

    赵昕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孔夫子曾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儿子深以为然。

    “唐时太宗有玄武门之变,愍太子(李承乾)之叛,纵天赐英睿,文成武德,筚路蓝缕奠基业,创盛世,犹失于储君之立,以至于终唐一朝,天家相争,流血漂橹,父子兄弟,多为仇雠。

    “此等风气,延续绵长,及至五代,人伦不存,道德如泥,弱肉强食,几成鬼蜮。

    “本朝终五代之世,还天下宁定,故天下百姓无不感恩。但天家之事,亦不能为世间率范。

    “太祖皇帝陈桥驿黄袍加身,人斥曰欺凌孤儿寡母,太宗皇帝有烛影斧声之疑,高粱河兵败逼杀亲侄。至于翁翁,仿造天书,执意封禅,为天下笑。

    “及至爹爹您与儿子,若再相残,必为天下所不齿。”

    赵祯还以为儿子要说什么呢,结果说来说去还是名声,而且还是把上几辈祖宗平等地给骂了一遍的名声。

    他算定了儿子不敢弑父,所以不是没有想过儿子若是敢让他当太上皇,他就敢闹腾给儿子添堵的反制方式。

    单听儿子这么一说,不免迟疑。

    他一人的名声算不得什么,可这要是搭上世代名声,祖宗基业,就得好好掂量一下了。

    但嘴还是硬的:“说来说去,不就是怕你儿子将来有样学样么?”

    没想到他这诛心之言反而让赵昕笑了:“若有朝一日,我真有这么个儿子把事情办成,儿子是乐意禅位的。”

    然后顶着赵祯不可置信的眼神继续说:“他既能成事,说明必有一方面强过我,治国理政应也不会差到哪去,只要为政不苛严,待天下百姓好就成。

    “爹爹,咱家儿子不多,运气好像也不咋样。既然做不到汉时从皇子中优中选优,至不济有贤皇后、贤太后辅佐。

    “也做不到唐时各展手段,凭能力拿皇位,那儿子宁愿把皇子培养得强一些,能掀翻我最好,儿子乐意退位让贤,干点自己的事。

    “韩愈不是说了嘛,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只怕后辈子孙无我这个心性,再生事端罢了。”

    赵昕的态度过于坦率,情感也过于真挚,把赵祯都给弄懵了,好半天才说道:“朕已经废不了你这个太子,你又不想父子相残,让我做太上皇,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昕眨了眨眼睛,回道:“爹爹还记得儿子昔年的话吗?”

    “什么话?”

    “国家有疾,已至脏腑。爹爹且安坐,看儿子疗病。”

    赵祯想起来了,这是昔年儿子执意要杀那些在王伦之叛时颟顸坐视的文官事对他说的话。

    只是语境不同,意思自然也不一样。

    当初儿子说这句话是让他放权,如今就是让他做一个名为官家的吉祥物了。

    大概是除了不被称作太上皇之外,和太上皇没有区别。

    说句实话,赵祯是不乐意被如此对待的。

    这和剥光了他,全方位展露出他的短处,却还要他为了家族的长远利益考虑,维持表面的体面有何区别?

    亲亲的父子,还要玩傀儡那一套不成?

    不如直接把他变太上皇呢。

    然后就顺滑地接受了。

    因为赵昕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儿子之志,爹爹素来知晓,待儿子将平夏之功送予爹爹,爹爹再禅位不迟。”

    想开了,其实也没得选的赵祯开始安抚起饥肠辘辘的肚子,但看着赵昕转身出门准备去应付外边聚集的大臣们,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最兴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这个儿子淡食轻利,让功推名,甚至连子孙夺权都不在乎,却整日里兢兢业业,偃文修武,一刻不曾懈怠,不可能无所图啊。

    赵祯听见儿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飘忽:“世上未有百代不衰的一家一姓王朝。儿子求的,是千秋万世之功,是亘古不衰之业。”

    第95章 新篇

    垂治四年(1052年)七月,赵昕已然十四周岁。

    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坚持。

    按时下怀胎十月也计入年龄,诞而为一岁,翻年便为两岁的年龄通行计法,他已经是十六岁。

    是个在世俗意义上能够顶门立户,被视为一家之主的年纪。

    虽说在庆历八年(1048年)的那场夜间宫变后,赵昕与赵祯的定位与朝政上的分工就来了个全盘对调。

    那些琐碎的,但又暂时不会妨碍国家根本,纯属癞||**趴脚背——不咬人但恶心人的事宜,通通由赵祯接手,用他高超的和稀泥技术,至少把表面抹得光鲜,足以见人。

    赵昕则开始按照自己的预想,开始在朝堂上稳步推进自己的改革。

    有赵祯的默许,早就聚在他身边的变法派,根本没得选的独子兼太子身份,以及他仗着年轻,并不急躁的改革措施,总算是让朝权完成了平稳的交接,使得这些年对外输出的力量一直是大于内部耗损。

    所以相较于如今正在使用的垂治年号,同治更加符合实际情况。

    只是因为赵昕嫌弃同治这个年号不行,这才在改元时定下了垂治二字。

    朝政平稳,没有党争兵灾波及到普通百姓,偶有天灾也通过集中行政力量的方式将影响降至可控范围。

    加之赵昕手中握有着舆论渠道,所以在许多不知情的普通百姓看来,这几年之所以事事都由东宫牵头,纯粹是因为官家年纪上来,精力不济,愈发怠政。

    因此全力支持培养太子,好让将来能够做到权力顺畅交接,实际上东宫还是得听垂拱殿的。

    赵昕两世为人的经历让他既知晓政治是一项不能只贪眼前蝇头小利,需要把目光放得长远的活动,更拥有从容不迫收网的耐心。

    他用了足足四年时间甄选培养自己人,观察无良爹是否真心地接受了他的提议,引导舆论向着他所期待的方向而去。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让自己平平安安长到世人们所认同的,能扛事的年纪。

    不会再因年纪太小受到掣肘,只能搬赵祯出来当挡箭牌。

    如今的赵昕已经可以借监国之名,把权力完全拢在自己手中。

    哪怕是赵祯反悔,他也可以复刻一遍”

    陛下何故谋反“的名场面。

    不过以他观察,现阶段的赵祯还真没反悔的心性。

    有道是摸鱼爽,摸鱼爽,一直摸鱼一直爽。

    赵祯本就仅有中人之才,而且天赋技能全点朝局平衡上了,于朝政处理上属实平平无奇。

    性格也不是多勤勉,全靠做皇帝的责任心压着,大臣们使劲推着牵着,这才让僵死的朝政维持着仍在转动的假象。

    在赵昕接手核心朝政,将他碾得体无完肤,失去权力的同时却也少了束缚,得以发挥个人好逸恶劳的享乐天性后,赵祯迅速地爱上了这种感觉。

    以至于这几年赵祯反而是最期待赵昕快快长大成人的。

    这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甩手不干,好一心一意地炼丹修道,只对赵昕说从速打钱。

    东宫。

    赵昕吸了一大口加冰的紫苏饮子,借着其中的冰凉暂压下周身热意。

    即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余年,他依旧想念着空调风扇小布丁。

    而且这份思念并不因为时光流逝逐渐褪色,反而与日俱增。

    但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他身为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能有冰块降温消暑就已经超过同时期世界上九成九的人了。

    更何况现在国家的疆域还能越过黄河,冬日里在河中取冰储藏无非花些人力物力。

    要是换做南宋小朝廷,多半连现在的条件都没有。

    刮了一把汇聚在下颌处的汗水,赵昕利落地在三司呈递上的,关于为无良爹修建宫观,举行斋醮,请求拨款三百万贯箚子上进行批复。

    秉承着砍价得照着脚后跟砍的原则,赵昕是想直接削到五十万贯的,但考虑到无良爹这些年十分配合,给他省了许多心力,落笔时还是改为了八十万贯。

    不过赵昕素来对仙佛之说不甚感冒,哪怕他自身的情况十分奇异。更对无良爹蹬鼻子上脸的顺杆爬操作颇有领教,所以在批复的同时已经在心里琢磨起年金制度了。

    设立一笔数额固定的“养老金”,每年根据通货膨胀程度进行增加,相信综学汇算科,尤其是负责保险的那些人会很喜欢这个大项目的。

    甚至可以把养老金直接交给无良爹,诱使他投资,然后通过一点点手段,让资金回流……

    赵昕晃晃脑袋,把这个邪恶的想法赶了出去。

    现阶段还远没有放出金融这头巨兽的条件,得稳着点。

    再说无良爹好不容易清心寡欲,连着两年没挑美人进宫了,可别因为投资赔钱把血压给整高咯。

    所以还是简单粗暴一点,浅浅地定个每年顶额花销由着无良爹一个人折腾去吧。

    他现阶段的精力还是得放在西北战局和中枢安排上。

    尤其是中枢安排。

    时光如刀,刀刀催人老。

    与赵昕日渐长大成熟相对应的是那些熟悉的老臣凋零。

    原本的首相章得象在庆历宫变后被弹劾辅政不力,致使官家遭难。

    更因为亲侄子章楶充当了赵昕夺权的急先锋,为了避嫌,麻溜地乞骸骨归乡,并于当年年末病逝。

    接棒的晏殊这几年也是老态上来,尤其是到了变法图强现在,好啃的骨头,容易捏的软柿子都已经被啃干净,捏爆炸了,进入攻坚克难阶段。

    因此这位富贵宰相受到的诘难非议越来越多,哪怕以他的柔软身段也做不到完全闪避。

    为了身后名考虑,更是为了给女婿、儿子和外孙女婿让路,如今的晏殊于朝政处理上多数时候都在划水、出工不出力。

    整一个我摆烂了,你随意的咸鱼姿态。

    至于接替晏殊首相的不二人选范仲淹,好似老天爷故意与他作对,历史线对其进行了顽强的修正。

    没了原历史线中壮志未酬,贬官外任,至死再未回到中枢主理朝政的满腔郁气,范仲淹将有限的生命投入了无限的工作中。

    尽管赵昕屡次劝阻,甚至派了两个太医院的御医随府诊疗,范仲淹还是积劳成疾,从今年年初就开始缠绵病榻。

    到现在范纯祐已经是上箚子辞官,专心在榻前侍奉汤药了。

    而没了范仲淹这个资历、能力、威望都独一档的大佬压阵,朝堂上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

    昭文相、史馆相、集贤相,乃至于参知政事、枢密使都可以被叫做宰执不假,可宰执和宰执之间亦有差距。

    不管是从朝会排班站位,还是每月御史台谏院弹劾,权力最大,最令人瞩目,最吸引火力的都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昭文馆大学士这个首相。

    现如今人人皆知赵昕厌恶朝令夕改,力求国策的稳定性与延续性,所以一旦定下相位,便少说能坐个三四年。

    时下文进士中举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乞骸骨致仕的平均年纪在六十岁,如果再刨除十年的积累期,一个成熟官僚的黄金政治期也就二十年左右。

    四年,这已经是五分之一。有五年的时间,什么门生弟子,姻亲故旧都能安排好了,少说能让家族辉煌再延续二十年。

    尤其是竞争对手年岁相仿,焉知这压一时会不会变成压一世呢?

    现如今朝堂上都是赵昕的人不假,可这首相的人选要是选不好,没有党争都会弄出党争来。

    诚如所有人猜测的那般,赵昕此时正在为选韩琦还是选富弼苦恼。

    这两人年纪相仿,能力也都达到了赵昕的要求,一个是范仲淹的好搭档,背后站着西军,一个是晏殊的女婿,承接了丰富的资源。

    无论选谁,被落下的那个都不会服气。

    赵昕思来想去,在纸上落下一个名字——庞籍。

    首相和次相的人选他一时半会决断不了,还搞不定你这个老末吗?

    庞籍这些年在西北兢兢业业,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也的确到了酬功的时候。

    而且水泥的烧制技术在前年取得极大突破,根据既定的日进百丈,逐步蚕食的防御型进攻策略,已经快要把城池修筑到兴庆府眼皮底下,形成俯瞰包围之势。

    此举引来了李元昊的强烈不满,并在象征性遣使讨要说法未果后不出赵昕所料地炸毛了。

    皇城司暗探传回来的消息是李元昊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把他埋下的钉子全拔掉。

    对于庞籍主张的缓缓图之,用国力耗也把西夏耗死,赵昕并不满意。

    被旧时代梦魇缠绕的人物,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新发展。

    所以他得把庞籍给调回来,免得战事起时拖了狄青的后腿。

    一整杯紫苏饮子入肚,虽说谁来接晏殊班这个究极问题依旧矗立,但桌面上的箚子已经去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都可以交给无良爹去打发时间。

    换而言之,赵昕今日最主要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

    除了陈怀庆坚决不肯再给他提供一杯冰镇紫苏饮子,赵昕感觉生活里充满了美好的颜色。

    “殿下,贵妃早交待过,您现在一日只能喝一杯冰饮。若是再伤了脾胃,就要打奴婢们板子!”

    悄咪咪摸到小膳房,准备对冰饮伸出欲望之手的赵昕差点没被突兀冒出的陈怀庆给吓死。

    但此事是他理亏,只得战术咳嗽两声,掩饰性的挠挠鬓角后若无其事的离开“预谋犯罪现场”。

    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赵昕作为一个忠实的甜党,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每日只喝一杯冷饮是绝对安抚不了他的。

    但赵昕更清楚的是,在他四年前成功倒反天罡以后,苗贵妃就开启了终极护崽模式。

    再加上他上次贪凉,腹泻得厉害,把苗贵妃吓够呛,给各处膳房都打了招呼,所以他此时绝对无法在宫中获取到足量的冰镇小甜水。

    好在对于吃,人类永远充满了创造力。

    正如那个烟民在烟瘾犯时甚至敢左零右火点烟的笑话,赵昕选择溜到宫外追求必需的甜份。

    今日份的幸运依旧站在赵昕这边,正巧赶上大相国寺庙会的他不仅混了个肚圆,还听了不少市井言语。

    “两碗羊肉汤,一只烧鸡,六个

    炊饼,客官,承惠七十八文。”

    “我是行远路的人,铜钱笨重,一路上已经花得差不多,不知可否用银子会账?”

    “自然是行的。但小店利薄,只收花银,若是别的银子,可是要折价的。”

    所谓花银,即纯度高的银子。在同重量下购买力显然会更高,旁的杂银得根据成色不同进行折价。

    用赵昕的理解便是千足金,百足金的售卖价格不同。

    那店主人将丑话说到前头,自称远行的客人也爽快道:“店主人且宽心,上等的倭州花银,少不了你的。”

    那店主人听得倭州花银几字,顿时乐滋滋地去取戥子剪子,站在一旁的赵昕也不禁弯了嘴角。

    在以贵重金属为主要货币的当代,繁荣的商贸对国家的财政其实会带来相当大的压力,尤其是本朝用以制造货币的金属矿藏不多,且开采难度大。

    因为百姓积累财富的方式除了买房置地,就是直接囤积这些贵金属,长此以往会造成市面上流通的货币减少,劣币驱逐良币,甚至于通货紧缩。

    如今的交子和蜀地的铁钱都是被这么逼出来的。

    不过这种情况在赵昕支使蔡襄东渡大海,花二十万贯钱买下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国家的伏见银山后有了很大缓解。

    倭州花银已经挤入良好银子的范畴,被百姓们所接受,开始流通。

    至于小日子们在知道此事后是如何的怒不可遏,啮指发誓要报此大仇,就不在赵昕的考虑范围内了。

    村镇级别的械斗罢了,调江南水师过去他都觉得有些大材小用,只能安慰自己是海上适应训练。

    主要是为将来向耽罗岛、尤其是高丽去的,必要的前期练兵。

    而且随着交州的商贸持续发展,未来必定的海权主义,训练出一支保驾护航的水师也是未雨绸缪。

    许是用上好的倭州花银露了富,那看着很有几分豪气的外地客商一出食肆就被一群孩子给围住了,七嘴八舌道:“相公,可要搭车?

    “咱家是上好的马车,在开封府留了底子的,保管既安全又快捷,您想去的地方都能到。”

    这也是随着东京城规模日渐扩大,功能区增多,外地乃至于外国人口大量涌入看稀奇,赵昕所推出的新点子。

    设立固定线路的运营马车,招手即停,按乘坐站数算钱,既能承接育马中的劣马次马,摊薄育种花费。

    也能藏马于民,真到了危机时刻比没有强。

    不过最深层的意图还是利用资本需求倒逼研发,毕竟马可是会累会病,更会发脾气尥蹶子,承载极限更是远不如机械。

    那客商被一群孩子围着,局促得不行,但手却将装着银子的搭包捂得天紧。

    眼看着如此闹腾半晌仍旧无大人出现轰走孩子拉生意,看不过眼的赵昕干脆要了一屉馒头,分给那些吵嚷的孩子们后主动对那客商说道:“他们的头怕是有事不在,兄台若想少些滋扰,还是莫要露财为好。”

    繁华的背后必是阴影,在这个没有天眼、DNA库的时代,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的难度不算大。

    定线马车在官府备了案,所以这些拉活的小子们须得守规矩,若是去旁处,莫说是包,就是手也割了。

    赵昕话中的告诫意味很浓,那客商连忙擦了汗拱手谢道:“多谢小郎君了。”

    又见赵昕虽服饰寻常,但气度不凡,所以又说道:“在下姓朱,双名全德,潭州人士。不知小郎君可是综学学子?”

    赵昕一怔,弹了弹衣袖道:“何以见得?”

    朱全德嘿嘿一笑,没做声。

    总不能说是同乡告诉他,综学的学生多是年龄不大,穿着朴素,吃用寻常,但又有文华质朴之气,同国子监那些读圣贤书的不一样吧。

    赵昕没得到答案也不以为忤,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请朱全德入座相谈。

    “听兄台的意思,是要去综学咯,不知要做什么?”

    朱全德惊叹于赵昕的敏锐,双手接过茶杯小心翼翼道:“不瞒小郎君说,我少时身体不好,素有求佛问道之心。

    “对那些油锅捞钱、土中生佛、线燃不断的把戏很感兴趣。

    “可后来州里兴了综学,他们到乡中讲演时才发现,并非神仙术,而是欺乡人们见识少罢了。

    “本有心入综学,然则一来寡母榻前不能无人照料,二来年岁也过了,只得熄了念想。

    “前些时日我到青州做买卖,听闻富相公在青州治水救荒的德政,其中多有综学学子出力。

    “思及家乡,便想着来东京城,看看能否将水泥、堆肥、修渠方面的高手匠人请一二回去。”

    赵昕眨眨眼,心中了然。

    庆历七年,青州水患,富弼奉命前往赈灾平乱。

    赵昕给他加塞了许多综学的专业人士,也正因多了这些专业人士,青州这场水患所造成的危害远不及原历史线。

    而帮助富弼解决泄洪、筑堤、农田重垦、肥力恢复、赈灾物资统计发放等一系列问题的综学也因此一战成名,使得推行阻力巨减,开始与国子监并称。

    所以只要为百姓做了好事,总有人会记得的。

    这不,朱全德一个潭州人都主动来人生地不熟的东京撞筹了。

    赵昕突得生出一个想法。

    综学眼下已经被纳入了科举考试,瞧着蒸蒸日上不假,但其实全靠国家财政支持,后继乏力。

    现阶段很难看到从实践科学到理论科学的苗头。

    而且学生的家境普遍比不过国子监那些学生,自费研究并不现实。

    不过如今看朱全德的模样,市场化大有可为啊。

    赵昕起了心思,干脆对朱全德说道:“兄台若信得过我,且伸出手来。”

    此时赵克坚与赵克诚两兄弟已经打包食物归来,警惕地看着朱全德。朱全德虽不知情由,却很识趣地撩开衣袖,露出胳臂。

    赵昕取出私印,给朱全德胳膊上按了一个,然后说道:“兄台既有造福乡梓之意,我亦愿成人之美。

    “可持此印记去综院,找一个叫沈括的人说明你的来意就好。在下还有事,少陪了。”

    直到赵昕嘬着小甜水挥挥手远去,朱全德才如梦初醒般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他就是再迟钝,如今也反应过来自己是遇到贵人了。

    毕竟沈括可是综学科的第一任状元!是见过太子殿下与官家的!

    急要去寻赵昕时,人海茫茫却哪里还寻得到,只能暗自嗟叹。

    找到新方法安置综学的学生的赵昕心情很好,然后这份好心情在见到大包小包,活似个上门姑爷的曹评时戛然而止。

    不用问,铁定给他大姐捎的。

    按理来说他应该对这个温柔小意的姐夫感到欣慰满意,但生出的情绪却是截然相反的挑剔。

    也许能以筹办嫁妆的名义再留大姐几年?

    真是看到曹评这副模样都碍眼。

    前些年还会在他面前装一装,这一年多来得了大姐撑腰,是照着他脸呼啊!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看着曹评人品相貌都出挑,又门当户对就松了口。

    且容你小子再乐一会儿,等你成婚了直接把你官职削到只剩有名无实的驸马都尉,看你看乐不乐!

    赵昕臭着脸在心中疯狂记曹评小本本。

    去年曹评得了赐婚明旨,未婚夫妻没少在长辈的掩护下见面,得了徽柔面授机宜的曹评现如今也没那么怵赵昕了。

    见赵昕一脸生人勿近的冷模样,不仅不躲,反而主动上前搭话道:“少东家,您买的东西是亲自送过去,还是我代劳呢?”

    赵昕瞪他。

    混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现在半点不敢在生母和大姐面前晃好吧!

    倒不是他怕今日偷溜出宫喝冰镇小甜水的事被发现教训,而是他近来正在被疯狂催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叠加上他是太子兼独子这个昔日无往不利的护身符后,变成了他的紧箍咒,勒得他头都要炸了。

    更为恐怖的是,所有人,所有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都是一致的。

    他找不到哪怕一个帮助他延宕婚事的盟友,没有任何辗转腾挪的空间。

    赵昕并非不愿意承担这份责任,也深知在如今这个人治的封建时代,他拥有血脉后裔会对维系团队起到多么大的作用。

    他一直抗拒,皆因这种强买强卖的感觉令他非常不适。

    他十分笃定,但凡他现在敢回去问安,就绝对会被按在椅子上看上一天的女子画卷,而且个个都被描述成天上有地下无的好女子,是他的良配,足堪一国之母。

    就这还是看在他是掌握实权的太子份上,不然赵祯早一道旨意扣他脑袋上了。

    赵昕试图理解过完全出于责任成婚,先结婚后恋爱,哪怕没有爱情也要延续血脉的生活方式,但遗憾地解析失败,还差点把CPU干烧了。

    在此世能反哺他精神唯有两位共过患难的血亲,他实在是不愿意先长期消耗自己,再去取得收益。

    但这样对那个姑娘太不公平。

    深知自己私心的赵昕按了按太阳穴,略过曹评的试探。

    到底是价值观相差太大,能拖一天算一天吧。

    勉强压下烦躁的赵昕紧接着就看到了个熟人——负责西北军情传递的皇城司暗探。

    这个时候都来,看来是出大事了啊。

    得了眼神的赵克坚会意,快走几步从暗探手中取走了写着消息的小纸条。

    赵昕展开一看,正是:“李元昊欲举兵十万,秋后进击。”

    曹评离他近,关系更是近,瞥了一眼后说道:“麻烦了。”

    “什么麻烦了?”

    曹评挠了挠脑袋,凑近实话实说道:“如今到秋后不过两月,范相公又久病缠身,不知朝中何人可以为帅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依本朝对武将严防死守的制度设计,最适宜为帅者,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96章 赴

    赵昕人是早上跑的,但直到宫门将要落钥的时辰,被留在东宫看家的陈怀庆才发出了灵魂质问:“我的太子殿下呢?我那么大一个太子殿下怎么还没回来!怎么连个回来报信打招呼的都没有!”

    起初并没有什么人将太子殿下即将夜不归宿当一回事。

    毕竟他们这位太子殿下虽生在宫城之内,可打小就待不住,十天半月的就要去东京城里溜达一圈。

    而自庆历八年起,官家愈发怠政,太子殿下接手大部分朝政,这种以考察民情为借口的出宫行为就更是翻到了台面上。

    除了言官们执着地弹劾宋祁这个太子少傅未尽教导劝诫之责,把一个好好的太子殿下教得浑身市井之气给自己刷日常业绩,从官家到宰执,对太子殿下出宫溜达的行为都表现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姿态。

    因为赵祯等人都知道以赵昕的聪明与主意正,堵肯定是堵不住的,不如适当地开口子,互相划底线谈条件。

    赵昕早有卡着宫门落钥点才姗姗回宫的前科。

    加之大相国寺的庙会在京中亦属于一等盛会,四面八方的人涌入东京城成为热闹的一份子,直到过完中秋才作罢。

    少年人嘛,好玩爱热闹,指不定在哪绊住脚了,找回来就行。

    结果一找就找出事了。

    负责暗中保护的皇城司卒被找到时个个酩酊大醉,正被店小二们架着去添点高档消费项目。

    一问店主,是收了重金后听命行事。

    而快要急疯的陈怀庆终于壮着胆子打开了那个“以备不时之需”的暗格。

    然后,然后还在做晚课的赵祯就被宫人们扯将起来。

    官家您求道成仙的事还是先缓缓吧,太子殿下留信出走了!

    看了信差点没厥过去的赵祯连道袍都没来得及换,一气杀到了坤宁殿。

    曹皇后见到赵祯也是吃惊非小,自打官家让权,一意玄修,她就与赵祯形成了事实上的分居,上次见面还是年节家宴。

    又见赵祯眼珠都红了,到底肩担皇后之位,于是关切问道:“官家您这是……”

    赵祯心乱如麻,哪里顾得上这些,只是一屁股坐下,语气粗暴地催她:“徽柔在哪?快去寻来。”

    而徽柔在与曹评定亲,便常来坤宁殿,为的就是能与未婚夫不经意相逢。

    此时听了侍书传话,不敢怠慢,整理衣裙急往正殿。

    一入殿安尚未请,问题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宗亮可曾对你说过什么?或是你有没有觉察出他最近有何不同寻常的举动?”

    徽柔被砸懵了,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宗亮是最兴来的字来着。

    能够听出是弟弟出了状况的她觑着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答道:“二哥在前朝,女儿在后宫,他的行事,女儿如何能知道?”

    如同一只鼓气河豚的赵祯被徽柔一句话扎漏,整个人都萎靡起来,但还是不肯死心,使劲按了按眉心继续问道:“你与宗亮最是要好,当真一点都没觉察出来?那曹评呢?也没有异状吗?”

    一听事情都扯到曹评身上了,徽柔顿感不妙。最兴来向来有分寸,和爹爹打擂台不会牵扯旁人的。

    除非是……

    徽柔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令她浑身无力的恐怖想法。

    未等她强提一口气向父亲求证,率先反应过来的曹皇后就已经把住了赵祯的手臂急切问道:“如何还有评哥儿的事了?官家,宗亮他到底怎么了?”

    面对着妻子与女儿,赵祯即便心如火烧也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他此时也失了力气,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拍在桌面上,语气落寞:“你们自己看吧。”

    徽柔先一步抢信到手,曹皇后只得凑过去看。

    信上只寥寥几行字:“李元昊贼心不死,西北将生覆国之战。儿子自请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将兵出征。”

    徽柔看完,整个人就软到了曹皇后怀里。

    她很想问一句最兴来脑子是怎么想的,胆子又是什么做的,如何要去弄这等险事。

    可她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靠在曹皇后身上无声啜泣,想着等会儿该如何安抚得到消息的生母。

    曹皇后素来是个稳重人,但这稳重也得分情况、分对象。

    客观来说,哪怕是赵祯现在死了,都没赵昕死了严重。

    因为赵祯死了,赵昕能够走正常程序顶上来。可赵昕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这可能有的亲子和现成的嗣子之争就能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

    曹皇后使劲掐了掐自己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官家,宗亮当是早上走的,不妨派人出去追一追?兴许能追回来。”

    赵祯其实早领教过儿子心思缜密,习惯性清扫首尾,把几事不密则成害这句话发挥到极致的行事风格,来问女儿无非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可此时希望真的落空,整个人也难免暴躁。

    本想回一句“若是能把人追回来,也跑不出东京城”宣泄情绪,可见妻子与女儿慌的慌,

    哭的哭,只得再度压了脾气道:“已经派人去追了。”

    顿了顿又说道:“一时半会没消息也不必担心,那小子属龙的,生来携风带雨,自会闹出点动静来让我们知晓他没事。”

    末了将气撒在了桌子上:“这混小子不是想当什么天下兵马大元帅吗?朕给他。若是不能得胜还朝,看朕不狠狠罚他!”

    等到走出殿门,才对张茂则说道:“把今天跟着宗亮的二十个皇城司暗探打上五十棍,通通流到交州。不,倭州挖银子去。

    “还有叶明,罚他三年的俸,皇城使也别当了。宗亮让他们喝酒就喝酒,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当值的时候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吗!”

    张茂哲听得胆战心惊,但也不敢出言求情。官家摆明了是要杀鸡儆猴,用这些家伙给下边打样。

    太子殿下就是不容轻慢的重中之重。不管太子殿下是走到哪亮了身份,都给接待好了。

    至于皇城司这些家伙会不会心生怨怼,那也简单,他们是给太子殿下背的锅。

    若是太子殿下能平安回来,依太子殿下的脾性自然是加恩宽赦,若是出了岔子,如此处罚已是天大恩典。

    作为目前行政核心的赵昕离开东京城的消息自然是瞒不过人,不到一天的功夫,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传到了闭门谢客,专心养病的范仲淹耳朵里。

    范纯祐重重责罚了把消息传到了父亲耳中的仆人,这才忐忑不安地去看父亲的脸色。

    以时下的物资条件,打仗,尤其是打大仗,是很难难瞒得过人的。

    早在一年前范仲淹就通过京中西北马匹售价的异常上浮判断出将有战事。

    因为将有战事,所以走私入京的马匹不及以往多了。

    而自感身体不行的他也将形成判断的依据和理由仔细地告诉了长子。

    可以说范纯佑比枢密院更早感知到战争,也更加清楚父亲的担忧。

    所以他一直瞒着哄着,试图让父亲不要那么耗损心力,怎料家中还是有嘴巴大的。

    这下好,父亲操心的又多出一个太子殿下。

    确切来说,父亲更为操心的是太子殿下。

    因为他知道在父亲眼中,太子殿下是不世出的圣君,能辅佐太子殿下是为人臣的幸运。

    只要太子殿下年寿长点,一直保持当下的清醒,那西夏就是一盘迟早要进肚子的菜。

    可太子殿下偏偏在此时先斩后奏去了西北。

    诶,他眼睛没花吧,父亲居然在笑?

    范纯祐茫然地眨眨眼,又确定了一遍,他没看错,父亲是真的在笑!

    范仲淹不仅在笑,而且还笑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他家里也不容易,为父无事。不过几句话而言,莫要罚他了。”

    这是在说那个乱传话的仆人。

    范纯祐事父至孝,哪怕心中不解,也是老老实实点头应是。

    怎料又听范仲淹道:“药是不是已经凉了?快端来我喝。”

    这下范纯祐想抬头望天,想看看今日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父亲素来要强,不是个喜欢喝药的人。

    直到范仲淹再度招了招手,他才吸了吸鼻子端着药碗半坐在了床边。

    范仲淹见状呵呵笑道:“都多大了还做此稚子情态?为父记得你小时候可不这样。”

    范纯祐搅动着药液散热,抽着鼻子没说话。

    范仲淹便自顾自说道:“是不是想问为父今日为何这么高兴?”

    范纯祐犹豫半晌,老实点头。

    “为父身体不行啦,你是长子长兄,今后朝堂上也好,家里也好,都要靠你撑起来。”范仲淹拍拍薄被,语气寂寥。

    一番话慌得范纯祐连忙舍了药碗跪在地上,急切道:“爹爹,不可说此丧气之言啊。”

    换做平时,范仲淹会把儿子扶起来,再循循告诫教导他,但他今日任由长子跪在地上,继续说道:“自家事自家知,世上未有长生不死之人。

    “况且为父活到这个年岁,不仅位极人臣,膝下又有你们这些好孩子,已是知足。

    “若是再能见到夏贼成擒,复收甘凉,此生便再无遗憾,可含笑九泉矣。”

    “爹爹?”范纯祐眨巴着眼睛,不太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就跳到夏贼那去了。

    范仲淹也不恼,继续说道:“因为殿下去了西北,所以此战稳妥了。

    “你前些时日不是问,为父在愁什么吗?今日便一并告诉你,为父一直愁的便是这西北之战的主帅人选。

    “为防五代旧事,本朝素来以文制武。为父身体不争气,所以朝中文臣,目前仅韩稚圭一人可勉强担此重任,可他的才干也不过将一路兵马,多了必定生乱。

    “夏贼在甘凉盘踞百年,虽失不少州府,但你需记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所以想要灭夏,至少要左、中、右三路兵马齐头并进,互相配合牵制。

    “为父知道你想说狄汉臣,他的确有统筹三路兵马的帅才,可坏就坏在他出身太低,时间又太短。

    “平交州尚且罢了,军中都是讲武军校的学生,他靠着在西北立下的赫赫军功勉强能压得住。

    “可在西军,他就是一个后起之秀。麟州杨家、府州折家,延州种家、乃至于鄜州的张家,哪个不比他底子厚,说话声比他响亮。

    “就是你还随为父在西军,若遇与汉臣(狄青)意见相左之事,会听他的吗?

    范纯祐本欲张口辩驳,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所以他当不了主帅。”范仲淹淡定地下了结论。

    然后继续说道:“对夏之战若想胜,必须要有一个有本事,至不济要能压住所有人贯彻命令的统帅。

    “天下没有比太子殿下更适合的人了,想来殿下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私自离京前往西北。”

    看着儿子低头在那思考,范仲淹干脆自己端起药碗喝了起来,甚至可能是今日心情好的缘故,他觉得药都没那么苦了。

    太祖皇帝以兵变起家,又以富贵释兵权,把皇室打造成了最大的军头来确保稳定。

    可惜如今紫宸殿坐着的是太宗皇帝的子孙,从未想到过利用这一点……

    没想到出了太子殿下这么个大异类。

    范仲淹心思百转,放下药碗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你这就去收拾行装,去延州,把纯仁和纯礼也带上。”

    范纯祐大惊失色,豁然抬头:“爹爹,您……”

    “咳咳,快去。太子殿下一年前就将种谊、张熙两个伴读遣回家中,为父料定他会去延州见种谊。

    “你跟随为父久在延州,与种家也有交情,可先行一步,去种府等候太子殿下。”

    范仲淹的咳嗽令范纯祐慌了神,急声道:“可父亲您的身体……”

    “糊涂!”

    范仲淹一句话又把范纯祐吼跪了。

    “为父平生心愿,你知是不知?”

    范纯祐叩首泣声:“儿子知道。”

    “那就快去!你们兄弟跟在殿下身边不说参谋赞划,也可鞍前马后,护卫左右。为国尽忠,灭杀夏贼,就是对为父尽孝了。”

    范纯祐久久没有起身,忽得狠狠以头凿地,发出巨大响声。

    范仲淹抬眼去望时,见儿子已是额上通红,有血丝溢出。

    “去吧,为父就在家中等你凯旋的消息。”

    “爹爹保重……一定,一定要按时服药。”范纯祐声音有些哽咽。

    “放心,纯粹可比你会撒娇。”范仲淹冲着儿子摆手,目光慈和。

    范仲淹看着儿子拉开门,大步走入满地阳光中,然后自己慢慢躺下,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他得保重好身体,才能等到自己已经盼望了半辈子的消息。

    第97章 自苦

    甭管东京城中因为赵昕跑路闹得多么沸反盈天,赵昕这个当事人的心情只可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句诗来形容。

    赵昕从来都不是个能闲下来的人,前世都那么被压榨剩余价值了,还经常去爬山旅游,当小火车逛吃逛吃。

    来到此世十余年,只能被锁在小小的宫城中,竭力争取后也不过是将牢笼换成了稍大一些的东京城。

    到现在还没疯纯属他前世被压榨得神经足够粗。

    所以出门前三天赵昕什么都没干,就是纵马,纵马,再纵马。只要马跑不死,就往死里跑。

    把多年的压抑,被束缚的天性全部放了出来,搞得跟着出来的曹评等人在背地里蛐蛐他是不是被换了,或者是东京城里有历代帝王的龙气镇压,这才把骨子里的疯劲给压住。

    就算是为了甩脱官家派出来追他们的人,可瞅着也过于不正常了。

    像是在和什么较劲,还玩命的那种。

    好在仅仅三天后他们就又获得了熟悉的太子殿下。

    冷静,理智,自律,高效且精密,就像一台机器。

    不过这

    并非是赵昕放纵够了,锁住心猿,定住意马,重新走回他给自己计划好的路途,而是他与马的身体都不再允许。

    长时间、高速度地骑马造成大腿内侧的皮肤被磨破,满头满脸,甚至满嘴的沙石令他极不习惯。

    而赵昕为了掩人耳目,也没有为自己置办上好良驹,再这么跑下去,是真有可能跑死。

    还有远离东京城后路面情况的断崖式下降,就如汽车过炮弹坑需要减速缓行,赵昕也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会不会马失前蹄。

    所以赵昕选择慢下来。

    这一慢,就发现了许多“新景色”。

    从范仲淹这些革新派抵达中枢,主持朝政已有八年。

    但在历经千年所形成的固有秩序面前,充其量只能说是敲下了一块顽石,让路多了一截,看上去平坦了些。

    赵昕看到乡老仍旧固执地使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粮种,对综学农科学子所推广的新粮种嗤之以鼻。

    脾气火爆点的还指着农科学子的鼻子骂,若是来年产出的粮食减少,饿死人的责任谁来担?又有谁能担得起!

    不过对堆肥、冶炼、修理河渠,凿井、改良土壤和工具这等风险小,能立竿见影的技术极为推崇,恨不得把眼珠子黏人身上。

    也见到敲敲打打配阴婚,想用一顿酒饭,让他们这些个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写下婚联,借文气压一压邪祟。

    还见到贪官墨吏中饱私囊,明明他早就颁布了法令减租降息,却仗着乡中消息闭塞,愚弄百姓照用旧规的。

    “唉——”

    赵昕去乡间人间讨了一碗水喝,捎带着用一块饴糖哄出小孩“弟弟莫名其妙就没了”的故事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这世上根本没有莫名其妙就没了的弟弟,不过是为了逃避赋税溺婴而已。

    曹评拨弄着柴火将干粮烤热,仿佛不经意地用胳膊肘捅了晏几道一下。

    晏几道在伴读中的定位就是掌机要事,这一路上记录所见所闻,尤其是那些需要注意改进的事项,制造民怨的恶官,都把他笔给磨秃了一支,最是知道赵昕此时心中在想什么。

    默默取了一个烤热的饼,走到赵昕身边。

    “殿下,趁热吃点吧。”

    赵昕揪了一根有些泛黄的草杆在手里不住碾着,既不接,也不说话。

    晏几道便自顾自道:“殿下有仁民爱民之心很好,却不可过度忧劳,毁伤贵体,否则天下百姓再无可盼矣。”

    赵昕转头,淡淡看他一眼。

    晏几道从中没有捕捉到任何可以分析的情绪,于是继续硬着头皮说道:“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赵昕这才有了点反应:“很好吗?好在何处?”

    晏几道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做说客的时候不怕大吵大闹,也不怕喋喋不休,最怕的是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就无从判断,更无从着手使力。

    晏几道是个才思敏捷的人,自准备行动起脑子里就有了几套说辞,用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此时十分娴熟地抽出来一套词,流畅的说道:“殿下一路行来,觉得百姓为了开垦荒地,需得先为人佃户,吊住性命,节衣缩食攒下足以应付垦荒期的粮食。

    “然后再租借农具、耕牛,起早贪黑捡粪肥,有了尿意都得跑回来撒到自家田里。

    “如此五年可能才能垦出一亩两亩属于自己地,而且头几年因为地力不足,收入是小于产出的生活很苦,觉得自己不够好。”

    “难道不是吗?”赵昕感觉到手中的温度,泄愤似的掰下一大块塞入嘴中,狠狠咀嚼着。

    正是因为他见过光明,所以才觉这黑夜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当然不是。”晏几道斩钉截铁下了结论。

    “殿下,容臣斗胆说句您不爱听的话。他们如今的日子苦归苦,可日子是有盼头的,他们愿意用一时苦换得将来甜。

    “臣也是富贵乡里长大的,脚也没陷进泥地里。可臣知道,十年前许多人甚至连垦荒的念头都不敢有。

    “丁师傅(丁度)曾经给官家上过箚子,言下户才有三、五十亩或五、七亩,而赡一家十数口,一不熟,即转死沟壑。

    “依臣陋见,那时候百姓们最盼望的可能只是天灾少些,年成好些,朝廷的税能少些,莫要做了流民被编入军。

    “如今外御强敌,内施新政,百姓们少了负担,这才有了垦荒的胆子,更能贷出粮食、农具、乃至于牛马帮忙垦荒,间或有农科学子相辅,还有免费报纸发放,效率何止十倍。

    “殿下一直嫌弃咱们走的这条路偷工减料,用的水泥不够多,质量也次,稍加碾压即现沟壑,晴日暴土扬尘,雨天泥泞难行。可殿下知道么?五年前并没有这条路。

    “这条路是为了将西北的羊毛、马匹、皮革运到京城而修出来的。

    “殿下,天下百姓盼您,如大旱望云霓,婴儿盼父母啊,您不能再自损了。”

    赵昕此时已经吃完了大半个饼,胃里满满,情绪自然而然地恢复许多。

    他知道自己过于心急了,但一见到一想到就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尤其是以他的身份,他真的可以做到。

    而且有可能是因为将要做一场超五万人的大型战役的决策者,近来焦虑过剩,情绪很不健康。

    也许去看心理医生才是他的最佳选择,可惜这个时代压根没有。

    所谓英雄者,大抵便是忍常人不能忍之事,成常人所不能成的伟业吧。

    无论过去如何,今时怎样,将来又将驶往何方,站在无数历史巨人肩膀上的他于当下尽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也能俯仰无愧。

    只希望在有他到来的这个位面,九百年后的华夏百姓不会再把豆腐当奢侈食物。

    尽管晏几道很清楚自己可能只起了个放屁添风的作用,但见赵昕周身气息重新归为沉静也将一颗心重新落入肚中。

    如今的太子殿下虽未登官家位,却早掌官家权,身具官家势。

    情绪波动是真的会要人命来填的。

    于途走走停停,一行人赶在中秋节前进入府州境(今陕西

    榆林市)内。

    为了获得第一手信息,更是为了避开他这些年亲自建立的皇城司情报系统,赵昕向来是不入城镇,专挑村寨。

    尤其府州已与西夏接壤,属于战争前线。

    而自五代起,折氏在此兴起,而历代中原王朝为免除西顾之忧,也减轻北面游牧民族的威胁,许其父子兄弟相传,袭其世次。

    后世历史上著名的杨家将佘赛花佘老太君,据考证便为第三代折家将折德扆之女,只是戏曲小说中音转字论,才变为佘太君。

    由此历经数百年,府州遂为折家势力范围,朝廷仅有派遣官吏监督之权。

    虽然折氏一贯乖顺,尤其朝廷大势已成,行事就变得愈加乖顺,但这到底是人家祖祖辈辈经营了上百年的地方。

    如果想要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捞到点干货,就得更加小心在意。

    所以在入城补充了干粮清水,并询问何处有山水古迹可以赏玩后,扮作游学士子的赵昕一行人就往城西的神龙山而去。

    神龙山背依群岭,南面黄河,属于战略要地。

    如今的赵昕在不亮明身份的情况下是绝对上不去的,但籍此观察一下守卒的军纪军貌却是正合适。

    随着逐渐远离城池,来往人口也就愈发稀少,约摸行了十余里,赵克城忽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低声道:“不对劲,后面那行人一直跟着我们。”

    一句话使得众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各自戒备。

    都互相递眼神商量着万一真起冲突,谁带着信物去搬兵了。

    直到晏几道悄咪咪地瞥了一眼。

    一观之下,十停的戒备顿时去了九停,对着疑惑满满的赵昕说道:“殿下,不必如此慌张。我观那车盖轮色,当是折家的人。嗯,应该还是女眷。”

    术业有专攻,晏几道打小就攻读诗书礼制,这点判断还是能令人相信的。

    只是曹评在散了戒备后自言自语道:“怪哉,怪哉。”

    赵昕问道:“何处有怪?”

    曹评答曰:“殿下,府州城内应无人胆大包天冒充折氏家眷。

    “可我刚才在打听消息时听人说起,折氏本代家主折继闵身染疾恙,命在旦夕,应是要打发人往汴京送遗箚了。

    “他诸子年幼,恐难袭知州事,多半是要转给两个兄弟或是侄子。如此当口,怎么还有女眷出城?”

    第98章 相邀

    所谓白龙鱼服也好,微服私访也罢,要的皆是身份不被人所知,使人降低警惕防范心,方便行事。

    在赵昕的预想中,府州绝不是他明牌的地方。

    所以甭管这位,或者这几位被晏几道判定为折氏女眷的人是因为何种缘故,选择在此时出城,和他都没有半毛钱关系。

    冷酷一点来说,身为太子的赵昕只需要折氏一如既往地忠诚,出男丁、出精兵,保证伐夏的右路大军不出纰漏。

    于是在看到前方竖着的酒幌后,赵昕流畅地勒马,率领众人拐进了食肆中。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听叶明说起过同类的气息总是相近且熟悉的,非常容易辨别。

    虽然叶明一直不肯回答他身上是不是有了所谓的“官气”、“上位者气息”,但他觉得避开折氏的人很有必要。

    他在食肆里慢悠悠吃上一顿,等着折氏的车队过去就行了。

    哪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他出于谨慎都避开大山了,这大山却长了脚似的撵上了他。

    落座没多久,叫的炊饼还没端上桌呢,便听得辚辚的车马声。

    赵昕素来坐背北朝南的尊位,看得真切,正是与他们同行了一路的折氏车马。

    心中暗骂一句天公不作美,又低声对伴读们说道:“是折氏车马,非礼勿视。”

    一行人都是同赵昕一道长大,自赵昕突然改了主意拐进这家食肆,就将赵昕的意图猜了个七七八八,当下个个是眼观鼻,鼻观心,浑作不知。

    唯赵昕一人借着地利将折氏一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这些人并不入食肆,只是在附近停下,先是车夫和扈从的精干男子散到四周全神戒备,然后粗壮妇人从后一辆马车中搬下折叠的桌子板凳安置,最后又是几个年轻的丫鬟忙前忙后地点泥炉,烧茶水,燃香盒。

    一整个贵族女子郊游中途休憩的标准流程。

    但是他方才隐约窥见最后从马车上下来,确切来说是自己跳下来的人,穿着的是月白色的窄袖骑装。

    这就很不贵族女子了。

    但想想府州毗邻夏境,民风彪悍,女子受到的束缚相对来说更少,如此打扮也说得过去。

    而且一直盯着女子看绝对会被护卫们视作挑衅,赵昕便没有深究。

    再看看那边自成一派连煮茶的水都是自带,只是出钱向店家买了些清水洗锅洗菜,与自己这边泾渭分明,如同在两个世界,赵昕便生出几分自己是太过紧张,以至于草木皆兵的荒谬感来。

    天既有不测风云,那定然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

    不过这份感觉很快被店家端上来的菜蔬给击了个粉碎。

    赵克城头一个叫嚷起来:“店家,我等何时点了这三盘熟牛肉?你莫不是欺我等面生,故意要讹我等?”

    他打小就是个炮仗脾气,又跟着赵昕,从未遇过挫折,此时怒目圆睁,气势十分骇人,直唬得那店主三魂没了两魂,六魄丢了五魄,连连拱手讨饶:“小老儿不敢欺生,不敢欺生,这三盘牛肉都是那边的贵人嘱咐给您几位添上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折氏的人。

    赵昕打量餐盘一眼,心中有数。

    这三盘熟牛肉都是上好的肉质,瞧着当是西夏那边专供烹饪的肉牛,不是那些老死病死的耕牛肉。

    以这家路边酒肆的外部装潢,就是想宰他们,应当也没这个储备,多半是折家人交予他,让他切好端上来的。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赵昕止住赵克城,站起身来冲着井然有序的那方浅施一礼,然后扬声道:“有道是无功不受禄,贵人骤赠佳肴,又不说明情由,委实令我等心中难安。”

    添酒添菜再套交情,顺理成章地拼一张桌子天南海北的侃大山,最后就该是许下好处拉人上山入伙,搁这和他演水浒呢!

    他看起来像是眼皮子那么浅的吗!

    对方好像正等着他这个反应,俄而便出来个穿着奴仆服装的小厮,对着赵昕说道:“相公不要误会,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我家姑娘见诸位仪表非俗,故而想问一问,可是综学的相公们当面?”

    赵昕脑中有瞬间的空白,委实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个缘故。

    本朝崇文多年,捎带着把读书人的身份都给抬高了。赵昕出门为了方便,也是士子通行的襕衫打扮。

    至于被认成是综学学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因为时下学经史的士子多循旧俗穿广袖襕衫,而综学打立学之初就被赵昕定下了求真务实的校训,为了行动方便,校服回归到唐与五代的窄袖襕衫,如今已经形成惯例。

    见那小厮脸上抑制不住的喜色,赵昕一面在心中腹诽,莫非是看上他们中的某人生得俊逸,想要定百年之好,一面不动声色答道:“贵主人好眼力,我等正是综学学子,不知……”

    那小厮没管赵昕恰到好处地停顿,迫不及待问道:“不知几位学在综学中攻读何科?”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赵昕便答道:“在下不才,只在汇算科中胡混了些时日。”

    那小厮一双眉登时耷拉下来,苦着脸回头喊道:“三姑娘,咱们还是没那个运道,都是汇算科的相公啊。”

    立马就被个年纪稍长点的丫鬟揪住耳朵扯了回去:“胡咧咧什么呢,这都是识文断字,身负大才的相公。”

    赵昕并不着恼,只是含笑看着这场“爱的教育”。

    事情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果然那大丫鬟把小厮给揪回去不久,又与那正在烹茶的骑装女子耳语了几句,那大丫鬟便又折返回来,冲着赵昕盈盈一礼:“这位相公,我家姑娘请您近前几步说话,有要事相商。”

    出于理智的远离和源于情感的好奇并不冲突,被人堵门了不应战也不是赵昕的性格,于是赵昕悄悄冲曹评等人打了个手势,独自一人跟着那丫鬟离开。

    当然,说是近前,其实中间也离着七八步远,还有护卫警惕地盯着赵昕挂在腰间的刀,人是根本看不清的。

    “红玉,搬张凳子给这位相公坐。”

    声音听来与悦耳毫无关系,但却给人一种坚定又有力量的安心感。

    “是,姑娘。”

    赵昕谢过红玉,也大大方方坐下,等待下文。

    “小女子姓折,道左相逢,邀相公前来,属实是唐突了,在此先向相公陪个不是。”

    赵昕愈发好奇这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面上却是三分慌张,七分好奇:“不敢不敢,得蒙小姐赠肉,已是铭感五内。还有小姐方才说姓折……”

    这个问题自有红玉代劳:“我家姑娘的伯父正是本州知州!”

    “红玉。”

    语气阻止,却未做惩罚,摆明了唱双簧,属于赵昕玩烂了的套路。

    赵昕暗叹一口气,尽责地陪着演戏:“不知是折知州亲眷当面,小生,小生……”

    “相公不必如此,是小女子有事相求。话到如今,尚不知相公贵姓呢。”

    “小生姓赵。”

    “可是国姓赵?”

    “正是。”

    “可有字?”

    赵昕一边在心中吐槽查户口呢,一边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小生单名一个迩,家父赐字仲远。哦,这是小生的公凭(通行证)与学子证,请小姐过目。”

    当然,都是“伪造”的。

    不过都是正规发放部门开具的,即便官司打到紫宸殿去,那也是得是真的。

    所以那位折家小姐当然检查不出什么,在把两样证明身份的文件还给赵昕后,语气明显放松了不少。

    “我看公凭上说,赵相公是汴梁人士,此番出门是为游学探亲?”

    “正是。”

    “不知那几位相公是?”

    “哦,他们既是我的同窗,也是我家几个掌柜的儿子。”

    赵昕在伪装身份的时候就考虑过了。

    他与曹评等人君臣名分早定,打小他就是发号施令者,曹评等人对他的遵从敬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扭转过来。

    所以扮作普通同窗是不可能的。

    好在汇算科中有着不少“少东家+分店掌柜之子”的非常规型同窗,正好给他借来用用。

    这个说法也很合理,折姓女子亦未生疑,嗯嗯几声作为回应。

    只是接下来就转令人难捱的沉默,似乎是在纠结如何将所想诉诸于口。

    直到水沸的铜壶发出欢快的响声。

    赵昕手中很快多了一杯茶,茶色清亮,叶片正在缓缓舒展,明显是花了心思泡的,手艺也很不赖。

    尔后才听到声音响起:“在下素闻综学学子以求真务实,经世致用为校训,今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赵相公能够听完。”

    “小姐请说。”

    “我折氏世代为国戍边,经年累月下来有不少伤残兵卒。家中为了安置他们,便在神龙山下置了两个庄子安顿他们。

    “但彼处山高林密,他们又是使惯了刀枪的,于农事并不通晓,数年下来还是入不敷出。

    “我本欲去综学中求几个农科的相公过来帮衬一二,但赵相公您想必也知道,农科的相公最是紧俏,一直请不到人。

    “又想送几个庄上的适龄孩童入农科学习,只是一直考不中,真是把人也愁死。

    “术业有专攻,我知各位相公都是汇算科的,未必清楚农事,只是想请诸位去教导那些孩子几天。

    “我问过州中综学的夫子了。那些孩子都很机灵,只差临门一脚便可入学。

    “束脩从优。”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慢,说明她也知道能支撑起千里游学的家庭底子很厚,不差这几个钱。

    但依旧说出来,表明是个立身很正的姑娘。

    而且赵昕对她话中所说,安置折氏伤兵残卒的农庄相当感兴趣。

    毕竟汉唐时所谓的良家子就是丰衣足食的小地主,可以换算成西方的骑士老爷。

    自耕农虽然比不上小地主,但被聚合起来,且有着丰富的战阵经验,再加上三个男人在一块随机刷新出一个点子王的特性,可是分分钟能造反的。

    但感兴趣归感兴趣,人设还是不能丢的。

    他一个东京城的富少爷,因为地头蛇三言两语就忙不迭地答应,就算这姑娘年轻相信他,眼毒的老人也要给他扣上个居心不良的帽子,搞不好刚入人家地盘就被吊起来拷问了。

    所以赵昕故意沉吟半晌,这才故作为难地说道:“不瞒小姐,小生此次前来府州并非如公凭上所言是游学探亲。”

    “哦,此话何意?”

    “小生家中因薄有财货,也算有几分门道,是故听说了一点朝廷欲对西北动兵的消息。

    “家父想着相熟的叔伯前些年在韦州赚了不少,所以特地派小生前来府州打打前站。”

    他这话一出,顿感身上压力骤减,那些原本虎视眈眈看着他的老护卫们收回目光。

    中有一人瓮声瓮气道:“算你小子实诚。此事也无需小姐应承你。

    “你若是帮得我们这一遭,翌日可来寻我,旁的说不上,军中粮、衣、油、铁的供应还是插得上几句嘴的。”

    赵昕大吃一惊,钓板鲫钓上来头鳄鱼了是吧,这姑娘身边的一个护卫都对军需供应说得上话?

    这姑娘真是折继闵的侄女,而不是亲闺女?

    那还真是不去不行了。

    有道是你有情,我有意,大家便有戏。三言两语谈妥之后,赵昕就用熟牛肉好好满足了一下口舌之欲,捎带着还喝了一碗味道很不错的酒。

    收钱办事,世所固然,更何况还加酒加肉呢。

    所以赵昕相当干脆地带着小伙伴们跟在了车队后边,充作护卫随行。

    只是到了地方后见到的景象却十分出乎意料。

    为了安他的心,那位折家姑娘一路上没少同他说那些老兵的好话,什么忠君爱国,奋勇杀敌,勤劳朴实,非常努力地与综学提倡的价值观对齐颗粒度。

    就是在见到象征着农庄边界篱笆屋舍的时候非但没见到有人捧帚相迎,反而是听到庄中斥骂声不绝。

    “你个狗日的,跟着综学里的相公看了几天就敢说自己会寻井眼了?照你的法子费死力打了五个眼,没得一个出水的。

    “你还想要工钱,老子给你两刀要不要!畜生东西,讹到老子头上了!”

    呃,气氛忽然有些许尴尬……

    第99章 姑娘你谁?

    如果再给这个尴尬的局面加上护卫纵马跃出,口中还大叫着‘驴入的老董,准是他又犯毛病。小姐在此稍待,我这就去把那老不死的抓起来军法从事’的后续,那就是地狱级别的社死,脚趾能瞬间抠出三室一厅。

    赵昕耳力不错,听到马车中的呼吸都变浅了。

    他两辈子加一块都算不上绅士,但除了对亲姐,也没有做出过非要把人惹哭的欠登行径,所以此时很有眼力见地离了马车,全当自己没了六识。

    但是闭关,是需要条件的。外界不说保持安静,至少不能强行破门吧。

    如今的赵昕明显没有这个条件。

    那中年护卫说到做到,纵马去驰马归,唯一不同之处便是胳膊下夹了个人。

    赵昕见在疾驰之下,被夹着的人手臂都被甩成一根煮熟的面条了,不免蹙眉。

    然而离得近了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煮熟了的面条,而是空荡荡的袖管。

    结合折家小姐方才对他说的话,不难推出此人是因战伤而截肢的。

    事情真是变得愈发有趣起来。

    受限于如今的医疗条件,哪怕赵昕已经大力推广综学,并对参军的医科学生极尽补贴之能事,一个指挥中也未必能找出一个正经八百接受过正统医疗培训的医士。

    所谓的军中医士都是靠实践经验强堆,神经刀似的,一会好一会坏。

    所以如果在战场上受了伤,军官还好,能分到一点有限的医疗资源,普通士兵就是互相拉扯,依靠自身免疫力和阎王爷较劲。

    因此在战场上的救治优先级是轻伤军官>重伤军官>轻伤士卒>重伤士卒。

    似这等需要截肢的伤,是妥妥的重伤,此人如今待在农庄中垦荒,那当初必定也不是军官,放在战场中属于最先被放弃的。

    说句难听的话,找到能够截肢的大夫+后期养护花的医疗费、营养费,远远超出此人伤愈后能够创造的社会价值。

    如果农庄中都是这种伤残度的老兵,他可以暂时放下这些人造反的担心,但转而要对折氏的忠诚度打上一个问号了。

    搁这收买兵心呢?

    好在最令赵昕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

    随着中年护卫来了一个漂亮的勒马急停,作势将似块麻袋布的独臂干瘦老人高高举起,欲要往地下摔,前方紧接着又传来一大串杂乱、但能明显听出是求情的声音。

    不用问,定是庄中居民跟着跑出来了。

    赵昕的目光从跑在最前头的几个老人身上一一扫了过去。

    跛足、断指、缺耳,还好还好,相比起面前这个都不算重伤。

    至于缀在后头的那些个半大小子赵昕没放在心上,传宗接代,延续血脉属于如今社会的通行价值观。

    而有了血脉后嗣就有了牵绊,去干斩头沥血买卖的几率

    就小了许多。

    但赵昕很快感觉到不对劲。

    折家能为这些人延医问药、买田置产,看到入不敷出还把他给堵了来当先生,可谓是上心之至。

    不夸张地说,折家的一些旁系子弟可能都没这个待遇,若是府州城破,这些人是能被折家托孤的。

    可他看那个中年护卫的模样,妥妥的真摔啊。

    旋即反应过来,好家伙,这就在给他卖好做人情的机会了?

    丞相当年是怎么收蜀汉集团文臣武将之心的?

    就是算准了二爷会放走曹操,故而先激二爷写下军令状,然后使得包括刘备在内的所有人齐齐求情,自觉欠下一条性命的二爷面对丞相时再也傲不起来了。

    此种手段再次一等便是宋江喝骂李逵这个头号马仔,为新上山的头领撑面子、壮声势。

    至于最次的即是他眼前这种,即兴发挥,还力求逼真,稍不注意就会玩脱。

    虽然觉得眼前这出戏的手法极其粗糙,但看在事前无商量预演的份上,赵昕还是决定捏着鼻子陪着往下演。

    “且慢!”赵昕听到自己的声音劈叉,十成十的“惊恐万状”。

    护卫的抛掷动作立马停止,同时“满怀期冀”地看着他。

    演技过于拙劣。

    给出锐评的赵昕反躬自省,力争把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处理好。

    “折小姐,事情全貌尚不知晓,何以行此重典?况且我听闻不过是些许斥骂,料其罪断不至此。而且他已脱了军籍,已经普通百姓,不可再用军法衡罪定刑。”

    作为“花钱聘来的先生”,赵昕说话多少还是管点用的,马车内很快传出强压怒气的声音:“便依赵相公所言,敬叔,您先放了董五。

    “然后有没有人同我说说,今番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要动起兵刃了?”

    不是她小题大做,而是她太清楚这些叔伯的脾性了,说动刀子砍人,是真能砍的。

    如今家中正值多事之秋,当家的伯父病重不能起身,朝廷又要对西夏动兵,实在是经不起任何一点风浪了。

    回答她的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赵昕骑在马上看得分明,偶有几个年轻后生捱不住想要发声,又被周边人给狠狠按了下去。

    这是有故事啊。

    “好好好,都不说话。连我的话都不听,看来是我不配管你们了。”

    这话下得有些重,独臂老人立马为自己申辩道:“三姑娘说哪里话,我们是什么心思,旁人不知,三姑娘您还不知么!”

    “那就说出情由,我来断个是非曲直!”

    结果又成闭了嘴的蚌壳。

    看得作为旁观者的赵昕一阵心累。

    看来这西北人的轴劲是一以贯之的。

    赵昕还有事想要调查呢,于是施施然开口道:“折小姐何必拘泥于他们。

    “您刚才也听到了,方才尚在争吵,如今也未见到有人出庄,想必那被骂的人如今应还在庄中。

    “小生想他一定很愿意将来龙去脉都说出来,让折小姐您为他主持公道的。”

    此言一出,那些方才还看他眼中带着感激的庄户们历史转为急冻模式,恨不得眼里发出刀来把他给扎死,搞得曹评他们下意识地围拢过来,想要把他给护在中间。

    “也罢,敬叔,咱们去庄上。”

    这句话宛如火星,瞬间点燃了炸药桶。

    董姓独臂老汉发狂般喊道:“我们就是不愿成三姑娘您的负累!年年买粮,买布,买肉,花钱请先生,送娃子们去州里的学堂,是我们不争气……

    “如今三姑娘您也到了年岁,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我们这些残废虽然老了,缺了点胳膊腿,但命还在,娃子们也大了,一定能养活自己。”

    作壁上观的赵昕在一旁默默看戏,果然还是饱含了情感的戏精彩,看起来有意思。

    完全没想到生活这场戏剧不讲逻辑,疯起来会开启无差别攻击模式。

    也不知是哪个少年挑起头,指着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赵昕说道:“三姑娘,我们不要这些大头巾教!”

    随即跟来的少年们一齐炸开了。

    “对,不要大头巾教!又凶又恶,束脩还收那么老高!”

    “根本不教真东西,只把咱们当猴耍!”

    “傲气什么啊,鼻孔都长额头上去了,也改不了这些穷措大屡试不中。咱们头拱地,不信学不会!”

    面对此情此景,赵昕只想表扬一句很有精神,然后把他们都揍一顿。

    青春发育期的男孩们难免会生出天老大,我老二的狂妄自大心理。

    但是不用慌,结结实实揍一顿让他们明白拳头硬才是真的硬就行了。

    然而眼下这种情况,如此处理就落了下乘。

    是故赵昕也来了一个漂亮的勒马急停,对着马车拱拱手道:“折小姐,看来庄中并不欢迎小生,小生还是去麟州,亦或者其它州府碰碰运气吧。”

    在已经结成的松散利益联盟中,明显是这位折家小姐对他这个综学学子的需求更大,他大可以以退为进,把人设进一步立起来。

    读书人嘛,尤其是未被社会毒打的富家公子哥,有点傲娇脾气是很正常的,对吧。

    果然,适才还八风不动同老者斗气的折小姐立刻慌了,素手掀帘,露出一张写满焦急的脸:“赵相公且慢,家人无知,怠慢之处全由我一肩担之。敬叔,咱们快些入庄吧。”

    生怕慢一句赵昕就要走。

    惊鸿一瞥,赵昕还没咂摸出味来,但能明显听到那些紧盯着他的小子鼻息粗重了几分。

    态度也从溅射伤害的淡淡厌恶,变为我誓杀汝的狂暴。

    赵昕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青春期小子视为女神的姑娘被外来的鬼火黄毛给勾搭跑了。

    而他就是那个“外来的鬼火黄毛”。

    与“普通鬼火黄毛”到处都有人施展棒打鸳鸯手稍有不同。

    他这个外来人要更好念经一些,能够跟在敬叔后边,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地从众多仇视

    的眼光中穿过,顺带看着敬叔用鞭子管教一下最不听话的那几个杀鸡儆猴。

    偏这个时期的少年人是属皮球的,越是拍打,就蹦得越高,亲近人的拍打还大概率能出开炸这个特殊事件。

    赵昕只看这些少年的体格和衣着就能看出他们应是不缺米粮,足够温饱,超越当今世上九成以上的农人。

    而带给他们这一切的,毫无疑问是这位折家的三姑娘。

    恩人加女神,不炸不是人。

    果然,行至半途,有一麦色皮肤的少年忽然暴起,冲他打出一拳。

    “喂,那个东京城的大头巾,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赵昕就盼着这一手呢,不然他刚才的姿态不就白摆了吗。

    他这么些年吃的苦可都算数的。

    被曹佾打就算了,那是五代最后的兵油子们一齐喂出来的顶尖怪物,还能被你们这些个只有几手家传散式的乡野少年给欺负了?

    要是有这种消息传到曹佾耳朵里,他可是会被往死里练的。

    麦色少年骤然发怒出拳,看起来十分莽撞无脑,实则不然。

    赵昕如今高坐马上,以步击马,是纯纯的劣势。当然如果是丈余身高得另外算。

    但这个少年明显没有。

    身高加臂长,顶天了够到赵昕胸口。

    但以赵昕的目测,其人的拳头落点还是在他腰腹处,一个既能让人出丑,但又不足以致命的“安全地带”。

    在敬叔大声喝止的声音中,赵昕双手如鹰爪状准确扣住少年手腕,然后向外一拧。

    “哎呀!”麻筋被拿,麦色少年身子顿时软了半边,只是骨子里硬气让他只哼了半句就咬牙硬扛,但狰狞的表情与不断积聚的豆大汗珠都出卖了他。

    “阿生哥。”

    “三哥!”

    “金子哥!”

    这个敢于最先发难,被赵昕擒住后又引得众少年群情激愤的麦色少年果然不简单,甚至那位折家小姐都掀帘小小地查看情况后问了一句:“赵相公?”

    赵昕笑意温和,偏腿下马,手上力道半点没收,迫使麦色少年不住地往后退。

    同时扬声道:“折小姐,如过我所料不错,你请我来教的学生就是他们吧。

    “这学生顽劣不听话,我这个做夫子的,多少得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知道何为尊师重道。”

    马车里立刻没声了。

    连独臂的董五与敬叔都退到一旁,展现出不干预的姿态。

    不仅是看出赵昕动手有分寸,更因为赵昕话中表露出愿意履行前约继续当先生的意思。

    既然是当先生,就没不动戒尺的。再说这后生娃脸看着嫩,身上功夫却俏,瞧着是个有本事能压住场子的。

    猴崽子们皮糙肉厚,性子又燥得很,如果吃顿教训既能把人给留下来,又板正了性子,实在是双赢啊。

    赵昕拍拍马,让马离开,配合着敬叔维持的秩序,形成了阻塞道路,一对二十余极有冲击力的画面。

    眼看对面的人守规矩,没有一拥而上乱挥王八拳,赵昕也就一拉一推,把麦色少年送回属于他自己的国度。

    然后单臂向前伸直,摊开手掌,掌心朝天,轻轻勾了勾。

    历经时光验证过的经典动作自有其伟大性,几乎是在赵昕勾手的瞬间,就有两人一左一右冲出,朝他嗷嗷叫着扑来。

    配合也很默契,一个手打上三路,一个脚踢下半身,三蹬两纵,眨眼就到了面前!

    然后就是同时倒飞而出,一个抱着胳膊,一个捂着腿在地上哼唧。

    至于赵昕么,稳稳站在原地,连位置都没动过。

    少年们囿于见识经验不足,看赵昕的目光都带上了惊恐。

    这还是人能做到的事吗?

    唯董五这些积年老卒看出一些端倪,毕竟两个人再怎么配合默契,也不是同手同脚,难免有时间差。

    应是先抓攻上三路者之手,接力反推,然后再撤步躲开扫腿一击,转身借腰胯力量拧出一脚把下面那人给踢飞出去。

    理论就是这么个理论,听起来十分简单,但想要做到可就极难了。

    不仅要有绝佳的反应速度,能捕捉到轨迹,心理素质也要过硬,不然即便眼睛能跟上,心乱后动作也跟不上。

    敬叔此时看赵昕的模样就像是见到了猎物的饿狼,但很快就回过神来,闷闷地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干,东京城的富少爷怎得也恁般鸟强!”

    晏几道闻言开始十分自觉地给赵昕上补丁,顺带着阴阳怪气。

    “那是,自太子殿下兴武举后,东京城中习武之风日盛一日。

    “我家少东家天赋异禀,又得东家花重金从禁军中延聘名师教导,一身武艺在东城里面属这个。

    “要不是东家子嗣不丰,早去参加武举,说不得如今已经做了你的上司嘞。”

    敬叔是个粗豪的军汉,被晏几道三言两语挤兑得腮帮子直抖,但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极其傲娇地扭头轻哼一声,不搭理他了。

    不止是敬叔,西北人的冷倔性格在少年们身上亦体现得尽致淋漓。

    哪怕已经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了,但就是咬着牙,昂着头不肯认输。

    几个领头的少年对视几眼,又有人出列说道:“拳脚幼童之戏,小技尔,没什么意思,咱们比兵刃如何?”

    一边说,还一边用眼觑着赵昕腰间挂着的刀。

    四周亦有少年趁势起哄:“就是,就是,比拳脚没意思,玩点刺激的。”

    “从来只看秀才们佩剑,还没见过带刀的呢,也让我们开开眼呗。”

    赵昕以手按刀,没有立刻说话。

    眼睛一个个看过去,把起哄的人都给逼得没声了之后才慢悠悠说道:“剑者,君子武备。刀者,防卫锐器。我行远路,自是选择最灵便有利的刀。

    “不过我这刀只斩奸人、恶人、佞人、贼人,你们不读诗书,不晓礼仪,只是顽愚,还不需我用刀。”

    当然实际情况是他全身上下与身份最不匹配的就是腰间这把刀,作为东京综学冶炼科全体学生的心血之作,拔出来立刻就会露馅。

    眼见得少年们三言两语被他激得怒火愈炽,赵昕干脆解了刀抛给曹评,大喇喇地说道:“你们若是想比兵器也行,但我只陪哨棍。”

    所谓哨棍者,即在杆棍一段钻孔,挥舞时空气从孔中过,呼啸有声,音如口哨,故得此名。还可通过木孔绑缚刃具,例如柴刀,组成时下最为常见的朴刀,用于开山种田,狩猎野兽。

    至于那无孔的,挥舞时发不出声音,被叫做闷棍。后世打闷棍之语,多是出自此种武器较之哨棍无声响,适合暗中偷袭。

    农庄里自然不会缺这个玩意,两个少年跑离人群,不多时便抱回十来根木质、长短、粗细都不一的哨棍放在地上。

    麦色少年率先说道:“你远来是客,莫说我等欺负了你,让你先挑。”

    赵昕自然也不会虚客气,比较长短,又掂量轻重手感后,挑了一根几要齐眉的。

    挥舞几下后,扎马步,压尾挑高,摆了一个典型的中平枪起手式。

    本朝禁军只要训练到位,都学过一套太祖长拳,但赵昕身为皇室子弟,还学过一套密不外传的太祖棍法。

    今天不打得这些小子满地滚,他就对不起太祖皇帝“一根棍棒等身齐,打得四百军州都姓赵”的赫赫威名。

    看着少年们将剩下的棍棒全部挑尽,又要逐个上前叫阵,赵昕干脆说道:“别麻烦了,一起上吧。”

    这句话嘲讽效果拔群,话音方落,赵昕顿陷乱战之中。

    有道是枪棒不分家,如今的赵昕使棍,接战之初却用枪理,把个棍头摇得如天花乱坠,戳、点、扎,一气就扫了三个下去。

    唬得众人连忙变招,欲以军中结阵之法,集合众人之力锁住他这杆如毒蛇乱咬的“枪”,他却又换了路数,用棍打

    两头,进退自如,打得他们首尾不能相顾,更不用说变招了,只能胡乱招架。

    “不遵号令,当罚。”

    “好勇斗狠,当罚。”

    “欺师灭祖,当罚。”

    “知错不改,当罚。”

    “自视甚高,不听劝告,当罚。”

    赵昕每说一句就会有人被他打出圈外,起身不能。等着几条罪状说完,特意被清出的比斗圈内就只有他一人还站着。

    他走到再度倒地的麦色少年跟前,见到他眼中的畏惧,用棍戳了戳他的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直吸气才说道:“记好了,我是受你家小姐之托,来给你们当先生的。

    “明日辰正,你带着所有该读书的人到学堂里等我。少一个,我就再打你一顿。”

    麦色少年听了他的威胁,忍不住抖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道:“他们逃学,缘何要打我!”

    赵昕点点他:“因为你是头,当头就得担责,明白么?不明白也没关系,无非是多打你几顿让我松散筋骨。

    “还愣着干什么?我只使了三分力,你们就想赖在这睡觉不成?赶紧滚起来,莫要挡了道路。”

    于是这些庄户人家便见到自家往常倔得不能再倔的儿子居然听话服管了。

    有能力的就自己双手撑地勉强站起来,怕苦怕疼的被小伙伴齐心协力地薅起来,乖顺得如同羊羔子站齐齐退到道路两旁。

    搞得独臂董老头眼中异彩连连,都悄摸溜到马车旁边,问能不能把赵昕留长一些,捎带着当个枪棒师傅了。

    把缀在后头的赵克城惹得一直笑。

    他家殿下可是训武进士、积年的兵油子都训得滴溜转,就这么些个半大孩子还不是手拿把掐,也值当说一回。

    不过展露实力到底是有好处的,在赵昕提出要去看看那几口费了牛劲钻出来,却不见半滴水的井眼时,独臂董五很快就答应了。

    其实早在听到这件事时赵昕就感到奇怪了,府州城面朝黄河,神龙山的草木看起来也算得上繁茂,地下必不会缺少水系。

    而能被请来打井眼的,哪怕是偷学到一招半式,也应有些灵验。

    至不济运气得要不错,瞎猫碰死耗子碰出了成功先例,这才有继续在十里八乡接活的资本。

    五个井眼全打废了,着实有些邪门。

    董老头心里也是梗着一口气,仅有的一只胳膊指天画地,连绵不绝道:“还得是赵相公您这种东京城来的有本事,一下就把我们家那些皮猴子给收拾服帖了。

    “就求求您再显威灵,帮忙看看这井吧。好不容易垦出来的田,可不能因为没水又给荒了啊。

    “这要是有了井,浇水就快许多,也不怕旱了。要不然要还是像开荒时去后山的小河里挑水,那把肩膀头子磨平了也种不出庄稼啊。”

    面对着老人的车轱辘话,赵昕只是好脾气的应承着,竟然未觉身后已然有人在悄咪咪打量他。

    等到了最近的一处井眼,赵昕蹲下去看了看井口一圈的情况,情不自禁出声道:“这不应该啊。”

    “赵相公,这怎么不应该了?”

    “董翁且看,这刨出来的土和口子四周还可见草根。三岁幼童亦知,这草木无水不活,即生草木,其下必有水才对。”

    旁边立时有个大号的“蚕宝宝”蛄蛹起来,附和道:“就是就是,这位相公说得在理,我平素找井眼便是如此行事。偏你董独臂不知晓好歹,还……哎呦!”

    董五若无其事收回脚,又用眼神示意左右乡人把这人嘴给堵起来,这才一脸憨实地对赵昕道:“这泼才好生无礼,没吓到赵相公您吧?”

    赵昕眨眨眼,把那句再无礼可怕都比你纯良的话憋回去变成腹诽。

    还是那句话,收了钱的。

    赵昕在井口反复看了几遍后也没觉察出不对劲,于是决定下去看看。

    毫无意外地被拦了。

    “少东家,不可亲身犯险啊。这要是……我们如何向东家交代。”

    赵昕满不在乎地往腰上系着绳索,更衬得他身板挺直,肩宽腰细,如劲松翠竹。

    “屁话,就一小土坑,能有什么危险。它要是危险,挖的时候就该塌了。你们若是不放心,亲自给我拉绳子就好。

    “再说你们几个谁能有我闲,真去农科蹭过课的?”

    其实赵昕并没有去农科蹭过课,但自打沈括冒出头来后,他就指使人编农书去了。

    出京前沈括刚刚把初稿交给他过目,他顺带着用系统拓印了一份,遇到不懂的就开始翻,所以一路上就显得比其他人要专业得多。

    曹评等人无法,只得亲自牵了绳,千叮咛万嘱咐。

    “少东家,这是探路用的气死风灯,咱们上边虽然会滴水下去,可您也别大意。

    “下去的时候先试一试,若是见火灭了就赶紧拉绳,我们把你扯上来,千万不可逞强啊。”

    “知道知道。”赵昕端着油灯,被曹评等人小心翼翼放了下去。

    赵昕是个珍惜生命的好孩子,曹评等人更是经不起他出任何差错,两者叠加之下,这放绳的速度就异乎寻常的慢,所以赵昕反而发现了一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细节。

    虽然两旁井壁上一直都能见到草根,但东面残余的草根瞧着似乎要比西面粗一些。

    “停一下!”赵昕对着上面大声示意,然后从腰间抽出小锹,先给自己挖了两个能够落脚的凹坑,然后顺着那明显瞧着要粗一截的草根走势挖了过去。

    干活总是不记时辰的,听着井下沙沙的刨土声,曹评都觉得心里憋得慌。

    他家殿下哪里要做这种活!

    好在很快被抚平了。

    “劳驾相问,赵相公喜欢喝什么?喜欢吃什么也行。他在井下辛苦,我身为地主,想尽一份心意。”

    赵昕被扯出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被土迷了眼睛,连天空看着都灰扑扑的。

    结果打眼一瞧,好么,太阳都快落山了。

    干脆闭着眼睛晃脑袋上的沙土,双臂张开撑着井口说道:“这地方的确有水,就是位置偏了点。从这往东,再去个两丈地,还打这么深,保管能出水。”

    正说着呢,唇边忽然感觉到瓷器的凉意。

    他还以为是曹评他们递过来的,不客气地就着碗喝了一口。

    结果,甜的!

    是小糖水!还加了红枣那种!

    那他就不客气了!

    总之等赵昕的兴奋信号消退,他已经把整碗糖水都喝了个干净,还觉得没喝够,意犹未尽地咂吧了两下嘴。

    人在大口呼吸了几下新鲜空气后脑子清醒不少,回过味来。

    这不对啊!就曹评他们那几个神经比钢筋粗的货色,能给他整碗糖水喝就算超常发挥了,哪会贴心到加红枣啊。

    哦,好像还有点蜂蜜味。

    正要抬头去看时,一方素帕又落到了脸上。

    赵昕下意识伸手按住,开始擦去脸上的泥。

    结果这越擦就越不对劲,用丝绢手帕也就算了,怎么还有点香气呢。

    他决然不信曹评会舍得把自家大姐送的手帕贡献出来给他用。

    赵昕后知后觉地把手帕往下一抹,抬眼一看。

    不是,姑娘你谁?

    嘶,这姑娘有点子好看诶。

    从前也没人告诉他夕阳下看姑娘会觉得更好看啊。

    第100章 执

    翌日,赵昕是捂着脑袋勉强从床上翻起来的。

    “嘶——”脑袋,尤其是太阳穴处针扎一般疼,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其中冒出来。

    哪怕以赵昕这肉蛋奶不缺,还自幼锻炼的年轻体魄,经历一场大醉后也是难受非常。

    得亏昨日已是将胃中食物吐干净了,不然这难受的还得添上一个肚子。

    只能说还得是小作坊,有猛料是真下啊。不到一坛的村酿,硬是把他给放翻了。

    事情是这么回事,昨日赵昕给出新的井眼位置后,这个以老兵为主的农庄便在他面前展现出了何谓退伍不褪色,令行禁止,纪律严明。

    庄中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掘井,妇女和老人做饭,半大小子负责运送食盒。

    点着篝火也要开干。

    也是天公作美,在赵昕所选的新位置上不过掘了一丈多深,就发现了湿润的泥土,表明他们这回的确是挖到水脉上了。

    经历反复失望后突然迎来了希望,就好比将弓张到极致后箭矢离弦还正中靶心。

    没说的,摆酒庆贺,把之前专门囤的,为打井成功庆贺的酒通通摆出来!

    作为定下正确井眼的人,赵昕成了这场庆功宴中绝对的主角。

    哪怕赵昕反复将自己的这次的行为推到巧合和运气上,打心眼里高兴的庄户人家们都只会回他一句话“赵相公着实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我先干为敬。您要是瞧得上我,那就请满饮此碗。”

    一通车轮战

    下来,别说赵昕这连自己带伴读只有七个人,就是七十个,也未必够这些军营中的老酒鬼们消遣的。

    所以撞上这种阵仗的赵昕两辈子头一次喝得烂醉如泥,不仅伸不直舌头,就连自己怎么到这床榻上的记忆都遗失了。

    好在他和几个伴读都是能守住嘴巴的,喝醉了只需睡觉,倒不用担心失言惹出旁的事端来。

    不过灌醉他的虽是以独臂董五为首的一众退伍老兵,但赵昕认定的罪魁祸首却是那位大眼睛的折三姑娘。

    若没有那位姑娘带头向他敬酒祝词,他又碍不过男人那点虚荣心一饮而尽,董五他们是绝没有来和他这位东京城富少爷套近乎的胆子。

    说起来那位折三姑娘长相看起来相当文静无害,话也不多,可喝起酒来却是用海碗,还是一口闷,甚至喝完了翻碗向他示意,反差属实是有些大。

    东京城里绝养不出这样的姑娘,可能也只有府州这种边州……

    赵昕晃晃脑袋,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赶出去,同时单臂撑着床沿起身,捎带着把被踢到地上的薄被捡起来,重新盖回睡得四仰八叉的赵克坚身上。

    打小的睡相差,已经没救了。

    将来成婚了指不定能把媳妇给蹬下床。

    不过也可能是被媳妇蹬下床。

    幸好自己睡相一贯板正。

    赵昕腹诽着赵克坚,脸上露出笑意。

    然后表情就僵住了。

    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想法,所以他刚刚到底是因为什么想到了这个……

    有位爱情哲人,也就是他的大学室友曾说过,越是压抑的,越是反弹。

    同时也说过,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赵昕承认,他为昨日夕阳下的一面动心了,大脑在自发运转下已经开始幻想婚后生活。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爱情,离谈婚论嫁更是离着十万八千里。

    况且如今无人可以擅自决定他的婚事虽为真,然而以他身处的位置,注定了他的婚事会掺杂极其繁多的考量。

    想要仅有爱情,是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是难如登天的。

    可若说那一瞬心动只是因为美色当前,那也不对。

    自打这具身体成熟之后,从垂拱殿、坤宁殿再到生母,都是变着法地往他身边塞人,想要他尽早为已经两代单传的皇室开枝散叶。

    说得不客气点,他最近这一年见到的美人种类,已经比无良爹一辈子见得都多了。

    毕竟他爹的爱好向来专一。

    可他在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后别说是心动,甚至隐有厌恶。

    不是被抹去了灵魂与思想,空留名为贤良淑德的躯壳,就是试图窥探出他的喜好,然后曲意逢迎。

    赵昕当前唯一可以肯定的他那一瞬间的心动绝非青春期的荷尔蒙悸动,而是那位折三姑娘身上的确有着吸引他的东西。

    还是那位爱情哲人说的话,如果你想要答案,那就勇敢地去探索。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连面对失败的勇气都没有。

    要不然就试试?

    赵昕忽然感觉到有种陌生的熟悉在萌发。

    不过手段必须得隐蔽,毕竟如今的时代风气和舆论是全面倒向男子的。

    稍有不慎,那位折三姑娘就得被锁在深深宫廷中了。

    屋里没有任何可以告知时间的物事,赵昕用清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就推门而出,准备通过太阳大致判断一下。

    昨日可是说了辰正去授课的,别学生一个不落,他这个夫子缺席,那乐子可就大了。

    结果一推门就见到红玉带着四个小丫头端着一大堆东西在外边等候。

    铜盆、毛巾、皂角、牙刷、青盐这些洗漱用具他都能理解,但那个锅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的确有些饿了,但那个锅看起来够六七个人吃啊。

    红玉是个机灵丫头,不等赵昕发问就主动说道:“我家姑娘吩咐,说诸位相公都是东京城人,见过大世面,来咱们庄上又帮了大忙,一定要招待好了。

    “只是乡下地方,时间仓促来不及,只置办了这些东西,望诸位相公莫要嫌弃简陋,暂且将就一二。”

    “不会不会,这已经极好了,有劳你家姑娘费心。”

    “还有这一锅是小米粥,最是养胃。几位相公昨日都多饮了些,务必要吃点。”

    “一定一定。”

    红玉说完就带着丫鬟们进入屋中,把带来的东西有条不紊地放在外间,那行云流水的架势把赵昕看得一愣一愣的。

    感觉他在这有点多余了啊。

    及至红玉收拾完准备走人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没问。

    “红玉姑娘且慢,这教学之事小生尚一无所知,还想请教你家姑娘一番,不知你家姑娘何时有暇?”

    红玉有片刻的沉默。

    最终把“姑娘吩咐,昨夜庄中大庆,醉酒者众,几位相公又是远道而来,教学之事就延到下午”的官方回答换成了充满私心的“姑娘此时在后山上,能与赵相公您相商”。

    如今虽未探出这位赵相公的底子,但昨夜唯独对姑娘的敬酒从不推拒,喝到眼睛发蒙,脚步漂浮都要继续喝的行为做不得假。

    正好这庄上都是自己人,试试也无妨,说不定能破局呢。

    赵昕哪里知道红玉心中的弯弯绕绕,确定好方向路径,又拜托她去私塾中说声授课推迟一日,这才佩了刀往后山上去。

    不知是不是昨夜整个庄子都在狂欢的缘故,赵昕在前往后山的途中竟然一个人都没遇到。

    说好的后山小河是庄上的水源呢?都不来打水的吗!

    好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十分醒目,而且两旁干干净净,连一颗杂草都没看见,显然是有人做了精心打理。

    赵昕挠了挠额头,总觉得有些古怪,奈何脑子还没从酒精里挣脱出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抛诸脑后,径直拾阶而上。

    一路赏花观景,听鸟叫虫鸣,倒也怡然自得。

    山风徐来,吹动衣袂,天高云阔,心绪渐开,让赵昕竟生出几分不知今夕何夕,只想闭目休憩,再好好睡上一觉的念头。

    可惜啊,他的人生字典中早没有休息二字,浮生半日闲更是梦都梦不到。

    就连遇到了动心的姑娘,也得在心中反复地权衡利弊,并盘算如何在不影响原定安排的情况下榨出时间,不着痕迹地试探人家心意。

    他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不知不觉间变成曾经的自己最为讨厌的模样了?

    抠抠搜搜,忒不爽利。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还是说这是为帝为君者的必由之路,身怀公而忘私,舍小家顾大家?

    一步一步走到最高,然后注定成为孤家寡人?

    虽然在这世上他本就没几个亲人……

    真是个复杂的问题,让人光是想想就生出了摆烂的心思呢。

    这些因为酒精催发出的,种种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负面情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凶猛且迅疾的包围了他。

    这些情绪以酒精汇聚始,自然以酒精散去终。

    赵昕脑中一团乱麻,只能浑浑噩噩地顺着身体本能向上走,全然不觉自己已经快到山顶。

    “什么人?!”随怒叱而来的是三道寒芒。

    赵昕看得分明,是三柄小飞刀,分别冲着他的眉心、胸口、下|阴处扎来,顿时激出一身白毛汗。

    哪里还顾得上心中那点情绪,紧急单手撑地,抱腿缩颈打了一个左滚翻,险之又险的避开了三把飞刀。

    心有余悸地抬头,见到的便是熟悉的面容,但打扮气质已经截然不同。

    一身孝服,美目含煞。

    因目光太过锐利,赵昕不得已偏开眼,依稀透过瘦削的背影看到了几个字:“亡母……之墓,孝女折璇立。”

    原来她叫折璇啊,赵昕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