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不信天命
荆王府。
赵允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在地上打转,嘴中还不停说着:“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父王与太子殿下从未打过照面,缘何今日初见就屏退左右?道有机密事相商?”
就算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需上禀官家,那写个密箚也就是了,根本用不着亲口对太子殿下说,更不必将他们赶得这么远。
屋内的声音是听不到半点。
老父可是中风,身边离不得人照顾。
赵允熙被弟弟转得头昏脑涨,忍不住出声呵斥道:“你也是宗室子弟,身份尊贵。
“怎么遇到这么点事情就六神无主,哪里还有一点天家气派,传出去还不知让人怎么笑话。”
赵允良挨了训斥,整个人立刻安静下来,缩头垂手乖巧的如同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小鹌鹑。
只是赵允熙嘴中虽说着这样的话,实则心中也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于是在想了想后挤出一脸笑,缓缓靠近此时他们这群人中年纪最小,但表情最沉稳、最端得住的陈怀庆。
“张内监,您是宫里人,见多识广,不知这……”赵允熙一边用眼角余光瞄着主屋,一边不着痕迹地将一个湖蓝色的荷包往陈怀庆的手中推。
陈怀庆一时不察,手背触到了荷包,只觉得其中并没有装填硬物,不由大吃一惊。
不是金银,那就是飞钱或者田契地契了。
如同被烫块烫到似的缩回手,整个人连连往后退,口中说道:“大王莫要如此,这是折了奴婢的寿数啊。”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内官收红包才给通传的风气由来已久。
陈怀庆年岁虽小,却也未能免俗。
但陈怀庆是赵昕一手拉拔起来的人,收钱归收钱,可拿了多少,谁给的,都是要向赵昕报备的。
陈怀庆心里明镜似的,就他家殿下方才那个笑,赵允熙现如今递过来的钱他要是敢收,最迟明天早上他就会失去殿下贴身内侍的差事。
而要是失去了殿下的庇护,不出五天他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东京城外的乱葬岗上。
于是陈怀庆巧妙地打着哈哈:“荆王宗室长辈,官家万分信任,我家殿下有神人点佑。同这二位相比,奴婢也就是针尖儿,是猜都不敢猜呀。”
反正荆王已经是个中风瘫在床上命不久矣的老人,皇城司的探子也早已探明屋内没有他人,所以他家殿下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相较于屋外视野被封,只得一头雾水的相互试探,屋内的赵昕与赵元俨可谓是开诚布公,就差直接明牌。
赵昕如同一个寻常后辈走到赵元俨的榻前,很是娴熟地给赵元俨掖了掖本就很严实的被角。
屋中点了香、燃了碳、还摆了时下非常不容易找到的鲜果,但由于赵元俨是中风瘫痪,又是上了年岁的人,冬日里并不敢频繁地给他洗澡更衣。
所以赵昕坐在床边时,很容易的就闻到了尿骚味和衰朽的气息。
小孩儿的五感较之成人都要更敏感脆弱一些,赵昕被这股味道冲得忍不住四下张望,竭力让目光自然地落在手边的细竹上。
看得出来这盆细竹是受到了精心照料的,所以能在如今这个时节仍旧显得苍翠欲滴。
不过若是细细看去便能发现,有两三片竹叶的叶尖儿已经微微泛黄。
也许是赵昕过于专注赏竹,赵元俨主动开口说道:“臣平生寡欲,惟喜聚书、好文词、画鹤竹而已。这一丛竹,算来也陪了臣四十余年了。”
话中是满满的得意与骄傲,然而由于其人大限将至的缘故,仿佛正在被竭力压榨破败风箱的嘶哑声音,令这份得意与骄傲大打折扣。
出于对每一场交谈的尊重,赵昕望向了赵元俨的眼睛。
因为久病的缘故,赵元俨的眼睛与嘶哑衰朽的声音一样,看起来相当浑浊,就好像就好像一对透亮的玻璃球从内部开始炸裂变花,然后又在外头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在赵昕迅速生成对赵元俨这位八叔祖的初印象之时,人老成精的赵元俨也看出了赵昕根本没有接话的兴致。
于是换上了欣慰追忆的语气说道:“见着殿下
如此模样,臣也觉着自己变得年轻起来,身上松快不少呢。”
赵昕算不上一个好捧哏,但绝对敬业。
这都到了戏台上,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必须唱好了。
所以露出个笑容,顺着话就往下接:“我这幅模样怎么了?莫非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瞧就是大富大贵之人?可我是太子,有这幅相貌很正常吧。”
赵元俨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愣怔,看起来实在是没想到赵昕居然抢了他的词儿。
没奈何,赵元俨只能直接掀桌了:“那殿下,信天命吗?”
赵昕眨了眨眼,露出一副懵懂茫然的神情:“天命,什么天命?最近宋师傅教我读书,倒是读到了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
“除此外还有一解,现如今是我赵氏当国,理应有天命在身上。”
“咳咳咳……”赵元俨剧烈咳嗽起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赵昕是有分寸的人,眼看着要玩脱,赶紧把话给捞了回来:“当然,八叔祖您所言的一定是后一种天命,并且深信不疑。
“要不然年初时也做不出收买泼皮无赖在小报上散布谣言,说我命不久矣。
“现今东京城中的百姓还多有供奉我长生牌位,把我捧得我自己都害怕。”
赵昕听到身旁的呼吸声一紧。
但赵元俨也没有说什么,看着就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所以有些吃惊。
不过赵昕也并不在意他是否承认。
自顾自用半湿不干的帕子包了手,提起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稍显笨拙的给自己冲了一碗茶。
然后用双手捧住茶杯,吸取热量的同时,慢条斯理的吹着升腾而起的白气,淡淡地说道:“孤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八叔祖您高爵厚禄,闲散王爷的富贵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
“怎么手还伸得那么长,说什么天命,就凭您手上那本所谓的《推背图》真本吗?”
在赵昕没有看到的地方,赵元俨的眼神陡然转为锐利,浓郁的怨毒几乎能化为实质,似乎想变成两把利剑,狠狠地戳进他的背心。
可以想见但凡有那么一丁点能力,此时情绪上头的他真的会让赵昕交代在这儿。
然而很可惜,他瘫得很完全,只能看着赵昕小口小口的喝茶。
所以赵昕可以肆无忌惮的使用情绪刺激大法:“就算您手中《推背图》是真的,可要是真有用,大唐就不会亡了。”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赵昕揣着明白当糊涂:“八叔祖,不知您说的这个知道,到底是什么呢?《推背图》吗?还是您收买泼皮在小报上造谣?故意散播些夸张的消息,想捧杀我?”
什么《推背图》,值几个挂啊?他只用看几眼礼包里开出来的晏殊罢相事件,底就漏得一干二净了好吧。
因为晏殊罢相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位荆王赵元俨言称得到的推背图中有晏殊的名字,恐会危及国家。
再说了不懂数理化,生活处处是魔法。
所谓的天命谶纬,不过是穷尽想象后穿凿附会的狗屁。
不然我若是拿出德先生与赛先生,你又当如何应对?
封建王朝兴替灭绝,究其本质是个经济问题,再极端一点可以说是人地矛盾。
在这方面《资本论》上的阐述对比所谓的《推背图》完全是降维打击。
只可惜赵昕这番话不能说给任何人听,哪怕是说了,应该也没有人能理解。
赵元俨的鼻息转为极度粗重,一双浑浊的眼睛因惊恐震惊急剧睁大,仿佛下一息要脱眶而出,瞪着赵昕,嘴中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生来会投胎罢了!邪祟,天魔,你不得好死!”
这下轮到赵昕吃了一惊,莫非那推背图上真有些门道?
但旋即就将这个念头抛开。
真也好,假也罢。他既因缘际会来到这个时代,自然是既来之则安之。
外物,尤其是动摇心境的外物,通通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人之一生精力有限,他只做自己能做的,该做的。
所以哪怕早就知道赵元俨暗中做了许多手脚,他也权当做不知道。
一个土都埋到天灵盖的老朽,就是再怨愤,也折腾不出什么。
初来乍到时他都如此,遑论如今增添了许多底气呢。
因此赵昕面上不限丝毫惊慌,反而是笑眯眯的说道:“八叔祖,哪怕你是宗室中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位长辈,但说话做事是要讲究证据的。
您说我这个东宫太子,国家储君是域外天魔,是邪祟。若是拿不出证据,恐怕荆王一系今后会没日子可过。”
赵元俨忽地安静下来,只是鼻息依旧粗重,喉中嗬嗬连声,他是一头在竭力压制自己狂躁情绪的野兽。
到他这个地步,个人情绪必须得放在子嗣延续之后。
赵昕又开始小口小口喝着茶,虽然凭赵元俨先前的表现,他已经对心中的疑问有了解答,但听故事嘛,不听人亲自将故事讲出来,总觉得有些不圆满。
再说了,他还得拖时间呢。
赵元俨也没有辜负赵昕的期望。一杯茶还没见底呢,嘶哑的声音就再度于耳边响起:“我的,原本该是我的!我才是最像太宗皇帝的儿子!也是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赵元俨这话还真是不掺杂一丝水分,太宗皇帝的确因为这个幼子孝顺聪明,非常地喜爱他。
不仅常常让他随侍左右,还特地将他拖延到了二十岁才就封离宫,因他排行第八,于是民间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十八太保。
比起他那个继承了皇位的亲爷爷,态度完全两样。
但赵昕感到的只有悲哀。权力这种东西啊,异化能力实在是过于强了。
都命不久矣了,还在念叨什么皇位,不如想吃点什么就吃点呢。
比如说他就一直馋那碗因为忙着抢险而没吃上的红烧排骨。
单瞧那颜色,就知道食堂的大师傅是用了心做的,而如今只能在梦里想想味道。
虽说出于临终关怀的考虑,提倡顺着病情危重之人的意思来,但在赵昕的人生字典中,只对母亲和姐姐展现包容这两个字。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给怼了回去:“有道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就八叔祖您那胆子,一盆加了墨的水,就当是有人要下毒暗害你,忙不迭的骑马离宫,还想坐皇位?
“所以哪怕是风传先帝在弥留之际于胸前比了个八,也没人敢扶保您登位。
“再者成济当街弑君,令晋明帝司马绍言祖宗得国如此,晋祚岂能长久。
“五代武德太过充沛,太宗兄终弟及,不合常理常规,始终有烛影斧声之疑。
“先帝若再来一次,恐怕本朝就要再演唐时的玄武门继承法了。所以哪怕八叔祖你得太宗皇帝喜爱,也从来没有过机会。
“老实待着吧,八叔祖你帮助爹爹重认生母,爹爹会加恩的。”
赵昕说完,就准备放下离开。
被围城困囚的可怜人罢了。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只因为我生得晚?只因祖宗的一己之私,所以我们就要困囚一生吗!
“天潢贵胄,金枝玉柯,却如笼中的鸟,被圈养的猪,连这东京城都出不去!被养成了草包庸才,为你们让路!
“你知道吗?我少年读史,为刘秀、刘备、刘裕前赴后继再兴炎汉而壮怀激烈,但他们告诉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只因为我注定了只能是个闲散王爷!
“连着我的子孙后代一起,最多只能是个族谱中的名字!”
“嘶,呼。”被烫着了的赵昕急忙抽回手指,连着用嘴吹了好几下,这才对上那双不知何时浑浊尽褪的眼睛。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叔祖你突然说这么激烈的话,不是没有目的的吧?若是有事要我办,叔祖您开条件,我看看能不能办。”
赵元俨忽然松了一口气:“殿下你比官家强,胆子也大,是我赵氏从来没有过
的异类,应该也能做到历代官家都做不到的事。
“《推背图》就在我床尾的暗格里,你可以拿走。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再把宗室这么圈着当猪养了,咳咳,他们也当出去看看。
“高爵厚禄未必是福,因为那意味着刀刃加身,退无可退。流散天下,尚能保全血脉。”
赵元俨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很难的选择题,因为赵昕很聪明,聪明人往往喜欢权衡利弊。
然而赵昕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几乎是在他话语落下的瞬间,赵昕就说道:“我答应。”
反正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然后泛黄的绢帛被直接投入了红泥小火炉,作为燃料助长火苗迅速蹿起,舔舐着铜壶底部,最终一点点顶起壶盖。
“你,你居然,居然……居然烧了!”
赵元俨指着赵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可是万金难求的《推背图》,他花了无数的人力心力财力才得到的!
可这位小太子,居然取出来就直接往火炉里丢,连看都不看一眼。
赵昕用拨碳的小火钳,反复拨动几下,确认这卷所谓的推背图真迹被烧成了灰,绝对闹不出什么焦尾古琴的事之后,这拍拍手站起身说道:“蛊惑人心之物,烧了干净。”
要不然让他无良爹知道,又要不问苍生问鬼神了,毕竟他家在这方面很有遗传。
“可那,那是天命!”
“巧了,我从来就不信什么天命。”
赵元俨:……
沉默半晌,眼看着赵昕就要走出屋子,这才大声问道:“那殿下信什么!”
赵昕脚步一顿,定了很久才说道:“我?我信红旗。”
第62章 庆历四年
庆历四年,春。
这是赵昕拿回身体控制权的第二个春天,在见到赵昕过往一年的活蹦乱跳后,苗贵妃终于松了口,批准了赵昕与徽柔的放风筝项目。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赵昕最近非常闲。
因未经请示直接杀了郭承佑,和向富弼下令择选台谏官前往天下各州府县查察仓储贪墨两事,赵祯没有任何意外地勃然大怒。
所以不等赵昕从荆王府回返,赵祯就下旨剥夺了赵昕每月三次出宫溜达和召见大臣的权力,言命他在东宫好好读书反省。
不过由于赵昕是太子的缘故,赵祯也没有把他的面子全下光。
加之国库的确见底,眼看就要寅吃卯粮,所以台谏官依旧被挑选出来,刚开年就离了东京城,奔赴天下。
对此赵昕的应对也是很光棍,不解释,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表现出生气传达态度,真就十分平静地在东宫读起书来。
毕竟在赵昕的思维方式中,他已经用出了自己目前所有能想到的手段,只能等着时间将反馈带回,再看看做出什么调整。
而且天气又冷,老实窝在宫中是上佳选择,免得把如今这副小身板给折腾病了,到时候难受的还得是他自己。
所以除了在新年伊始于大庆殿举行的大朝会,赵昕作为必不可少的吉祥物,引领百官向赵祯这个官家恭贺新春之外,他就没出东宫一步,一副孜孜向学的乖宝宝模样。
可赵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美符合本朝理想太子的形象反而把宋祁吓得不轻,于是特地用劳逸结合能帮助学业进步更快的理由,把赵昕连着曹评这些个伴读一块赶了出去。
反正去哪玩都好,玩什么都好,总之别再一看书就是一整天了,要是出了问题没人负得起责!
然而赵昕仅仅是陪着徽柔挑了一阵风筝后,就觉得还是读书更简单些,哪怕是在朝会上和那些文官们辩论也行啊。
因为以他现在的心理年龄,陪着着徽柔玩耍实在是太考验耐心了。
有句老话叫七八岁狗都嫌,说的就是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精力充沛且好奇心旺盛,兼之已经有了一定的行为能力,所以时常做出一些令人防不胜防的事情。
尤其是他现在面对的还不仅仅是徽柔一个女孩,而是连同徽柔在内,足足九个年龄约摸在七八岁左右的女孩。
这是因为有他的前例和提议,徽柔也同样多了八个伴读,于月前正式入宫陪伴、玩耍、学习。
哪怕这个时代的孩子们普遍早熟,出生在富贵之家的这些女孩子们就更加早熟。
入宫之前也得家中千叮咛万嘱咐,说宫中都是贵人,不可造次行事,免得给家中招灾惹祸。
但年岁就摆在那,活泼的天性尚未被世道完全消磨,再加上有着徽柔的带头,很快就形成了一股小学老师看了头痛的叽叽喳喳氛围。
赵昕从前顶多就带过两外甥,多数时候还靠着外甥女用血脉压制外甥,他这个当舅舅的只要出钱拎包就好。
所以乍一遇到这个情况,真是感觉脑瓜子都嗡嗡的。
“姐,这个凤凰风筝是非放不可吗?咱能不能换个别的呀?”赵昕集中注意力,努力让自己忽略周围的声音,但看着自己面前那架快有他两个长的凤凰大风筝,还是忍不住面露苦色。
在他的印象中,徽柔一直爱的都是精致小巧、又不失艳丽的东西。
这架凤凰风筝因为太大,比例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调,瞧着不太好看,有些呆鸟气质,顶多和颜色艳丽沾上了边儿,
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被徽柔挑中。宫人们将它摆在这,应该也多半是为了凑数。
可万万没想到……
“不行,我就是要放这个。”徽柔从宫人手中接过凤凰风筝,费力地用双手举起了半截,态度十分坚决。
以赵昕的身份和现在的小身板儿,当然不会有人会让他拽着风筝起跑放飞,但如此大的风筝配着的线轴自然小不了。
就他们姐弟俩现目前的分工,待会铁定是他举着线轴,徽柔负责放线。
赵昕都不敢想自己等会儿会被支使成什么模样。
而且这风筝万一要是放不起来,他铁定要负过半责任。
不过这是早就答应好的事情,而且旁边还有曹皇后和苗贵妃看着,某种程度上算彩衣娱亲。
所以赵昕只得接过线轴,无奈道:“行吧,行吧,就放这个。”
一听赵昕妥协,周围立刻响起了许多道声音。
“好诶!好诶!就放这个!”
“还是公主有眼光,选的比曹评他们的那个大,放到天上去一定更威风!”
“对,咱们要放得比那边好!”
赵昕这才反应过来,扭头往同样在挑风筝的曹评他们那望去,一见之下嘴角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抽动。
好么,怪道他姐宁可丑一些也要选架凤凰风筝呢,原来是曹评他们那边选了个八只大雁连成一串的长风筝,旁的风筝根本比不了。
瞧徽柔这些伴读尽数围着这架凤凰风筝,并没有自去挑一架来放的意思,赵昕就明白过来,这些个小姑娘的意思就是全指着如今这架凤凰风筝了。
真正孩童间的较量心态就是如此浅显直白。
赵昕心中还在感叹,徽柔就已经指挥起年轻力壮的太监举起风筝开始试试风向。
得,看来今儿个这风筝不仅得放起来,还得比曹评他们的大雁风筝高才算完。
女孩们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所以说的话尽数传入了不远处正在摩拳擦掌,
准备放风筝的曹评他们耳中。
今日阳光好,风好,所做的事情也好,而且旁边还有那么多年龄相仿的女孩,男孩们自然如同开屏的孔雀想要表现一二。
晏几道于是将双手拢成一个喇叭扣在嘴上,然后朝着赵昕大喊道:“殿下、公主,臣闻天下较艺之事可暂抛尊卑,所以请恕臣等今日冒犯之罪!”
赵昕原本是没有什么争胜心的,结果听晏几道这么一说,反而被激了起来。
正想说些什么回怼过去呢,手中线轴就被徽柔给拿走了。
“二哥你是男孩,不当同我一起放,你回去。我今日定要胜过你们,我就不信了,我们女孩就偏比你们男孩弱。”
然后赵昕也不知道怎么的,总之他这个陪玩稀里糊涂地就变成了裁判,只能在场边看着。
赵昕没什么耐心陪着玩儿是一回事,可突然剥夺了他一起玩的权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呢,抗议无效。
谁叫他这幅小身板还是打不过徽柔呢。
而且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仍将在姐弟单挑中牢牢占据败者位。
因此赵昕只得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摸了一块点心,看着热火朝天的其他人,郁闷地开始嚼嚼。
快乐都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幸好还有苗贵妃和曹皇后心疼他,将他招到身边说话,时不时慈爱地摸他一把,总算缓解了一下他的情绪。
不过幸福感这种东西嘛,无法用数值确切衡量,只能靠比较。
但凡赵昕此时知晓垂拱殿内的赵祯是如何的郁闷纠结,准得乐到一蹦三丈高。
要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该你有今天!
*
垂拱殿。
赵祯知道自己是不应该发愁的。
因为单从数据来看,已经过去的庆历三年是他即位以来最为舒心,成绩也最好的一年。
军事上一改过去数年的颓势,出奇计大败西夏,趁机收复数州之地,完成了先帝都没有完成的壮举。
但凡他脸皮再厚一些,那如今去泰山封禅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个七七八八了。
政治上整饬了吏治,重振了武官地位。
现如今他在朝会上说的话,颁布的政令,不说如臂使指毫无滞涩吧,至少反对的声音和反对的人都少了许多,让他真真切切尝到了何谓天子一言既出而莫敢不从的滋味。
真可谓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蒸蒸日上之景啊。
但他就是忍不住发愁。
因为赵祯太清楚是谁给他带来这一切的。
赵祯也一直没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安顿自己这个聪明得过分的宝贝儿子。
所谓帝王心术,真正总结起来不过奖功惩过四字。
近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赵祯都有些后悔,他当初怎么那么早就将太子的名分给了出去。
他只是儿子少,又不是没儿子。
现在好了,儿子才八岁,自己就已经奖无可奖了。
太上皇虽然逍遥自在,万事不用过心,可他如今还不到四十岁,还没当够大权在握,无人能违拗的官家。
当然,因为名分已定,儿子将来注定要接他的班成为一国之君,那么用这个至高无上的官家宝座,当做延时满足的赔偿,也无人能够指摘。
毕竟太子虽作为君,却带储与半字,不是完全体。
可赵昕依了他的意思,老实实待在东宫读书后,赵祯又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将儿子从朝局中摘出去了。
因为权力并不会凭空的产生或消失,只会转移和富集。
就好似昔年吕布刺死董卓,却并没有为炎汉按下死亡暂停键。
因为在董卓被刺死后,凉州武人集团迅速推出了李傕与郭汜执掌权力。他们照旧倚仗兵精人多,盘踞长安,欺凌天子,和董卓在时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在真正的政治生态中绝不会出现什么带甲十万,财、政、军三权皆握的统兵大将,仅接到皇帝一道旨意后就乖乖赴死的情况。
甚至可以说如果有哪个皇帝做出这种事,那完全就是给这个元帅的手下天气太冷了,给元帅披件黄袍暖和暖和的进步机会。
不然也不会有郭暧醉打金枝,酒后对妻子升平公主言“汝倚乃父为天子邪?我父薄天子不为。”
你不就是依仗你父亲是天子吗?我父亲只是不愿做皇帝而已!
而代宗皇帝在面对郭子仪囚子请罪时,给出的回答就更加微妙,“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儿女闺房之言,何必当真。”
这就是权力富集,尤其是兵权富集之后政治妥协的艺术。
赵昕如今虽然还没有掌握兵权,但作为太子兼独子的政治号召力,已经让以范仲淹为首的变法改革派,自发地围绕在他身边,形成了小团体。
赵祯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在面对朝臣时,尤其有关变法政令时,自己的话没有儿子好使。
很多他掰扯半天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只需要暗示一句东宫意如此就会顺利很多。
他根本没法想象,也不愿想象,如果是儿子当面对他们阐述分析,事情得有多么顺利。
若是依照儿子处理事情所展现出的手腕与心计,继续让儿子掌握目前的权力,那么顶多过上半年,他就再无法压制儿子在朝堂上的声量,到时候权力不仅无法再收回,还只能越给越多。
但如果让赵祯趁着儿子现今羽翼未丰,将权力直接一削到底,成为本朝传统中只能视膳问安的太子,他也不乐意。
至于原因嘛,还是那句话,权力不会凭空的产生与消失,只会富集与转移。
只要他还想变法图强,革除本朝的三冗积弊。再直白一点说,过上像去年那样的舒心日子,这份权力就必须下放出去,作为他的刀与盾冲锋陷阵。
那么与其给范仲淹这些臣子,还不如给儿子呢。
毕竟儿子身上不仅有太子这个身份作为绝佳保护罩,而且相较于那些天天以直言进谏为荣,面对问题有万千雄言批评,让他们解决问题时却只会来一句,官家英明睿智,自有圣断的文官们,他儿子简直一身能抵百人。
好用到他完全舍不得放手。
就拿范仲淹上陈的变法箚子中所罗列的诸多政策而言,都是好政策,依此改进之后绝对能大有裨益。但却从不言明如何落到实处,而强自推行只会激起反对怨望。
那条“并省县邑以减徭役”,他内心是很想要立刻施行的,但一想到去州合县会减少许多官位,是在砸全体官员的饭碗,就心生犹疑胆怯。
可连范仲淹这个提出意见的当事人都得小心翼翼应对的棘手问题,他儿子只用了命台谏官四散天下查贪腐为引,就干脆利落地给斩开了。
因国家朝堂风气多年未肃,不乏全县所有官员涉及贪腐案中的。身上既背了案底子,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操作了许多。
宰一两个贪腐情节特别严重的作为震慑,余下的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可以饶过性命,但活罪难逃。官就别当了,辞官回家养老吧。
州县官员大批量出缺,再以朝廷选人任职也需要时间为由,把那些屁股底下还算干净的官捏在一起代管。
至于什么时候派新官,那就要走一走本朝行政效率低下的老路了。而如今吏部侍郎杜衍还等着拜相呢,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顶着干。
如此拖上数月,生米就能煮成熟饭,再提并县减州之事会容易很多。
赵祯算过了,若能一切按预想来,仅此合并州县一项,裁撤出的官位就能省下数十万贯的俸禄支出。
又借有宗室子弟牵扯其中,提出了早就设想好的彷唐时旧例,五代外不为宗室,五代内的宗室须得考封的政策,为将来明黜陟,削冗官做铺垫。
宗室都率先垂范了,你们这些文官武将也都哪凉快哪待着去,别想着总趴在国家上吸血,不给国家干实事,那国家自然大幅度削俸禄。
而令他十分担心的黄巢、张元之事,儿子也给了十分中肯的对策。
西北边境州府不是打下来就完事的,民众被夏贼统治太久,快已不识汉音汉字,更甭说什么心向朝廷,得多加教化,尤其是得移民实边。
有满腔的抱负与谋略是吧,去西北啊,朝廷可以给你们补助路费,到那后保
证有事情干,有功立,甚至有田分。
只要人踏实肯干,绝对少不了一口饭吃,一夜暴富、功成名也不再是瓦子里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
若是没那个胆子,整日里只会酸文假醋说大话,那这种人也肯定造不起反来。
赵祯现在唯一对儿子有意见的地方就是对武事过于热衷,热衷到似乎随时准备和辽夏同时开战。
他承认正朔问题很重要,但这样未免也太急了。
只是桌案上经由八百里加急呈递到他面前的皇城司密报,又让他不得不承认儿子就是看得比他远。
“辽山西五部节度使屈烈等有异动,似欲举部投夏,夏主李元昊有攻辽意。”
赵祯盯了这份密报良久,终于是长叹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对张茂则说道:“去东宫把太子叫来,就说我有事情要与他商量。”
第63章 我有一计
赵昕的好心情在看到两架风筝的线搅到一处时达到巅峰。
毕竟他是个看热闹的嘛,看热闹的永远不会嫌弃事儿大。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线虽然搅在一块儿了,但结果还是得有呀,可这该怎么算呢?
于是乎顺理成章闹到了他这个裁判跟前。
而且若是双方争胜也就罢了,他现如今已经有了很丰富的经验。
不管是各打五十大板,还是和稀泥都得心应手,保管可以来个刀切豆腐两面光,把双方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双方并非争胜,而是一个使劲地让,一个硬是不许。
“公主,适才搅线之事发生之时,臣等的风筝并没有公主您的凤凰风筝高,是臣等败了。”拥有着年龄、身份和相貌的曹评毫无意外地被其他伴读推出来顶缸,此时也正是他极尽恳切地在对着徽柔说话。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流程。
孩童天然会去模仿成人,所以孩童之间的相处于某种程度而言,能够算作成人社会的小缩影。
于是这放风筝的比赛对于曹评这些太子伴读而言,唯一任务是不能让徽柔赢得太容易。
虽然天公作美帮助他们提前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但有得必有失,同样也因为表演时间过短,导致交任务变得异常艰难。
“曹评你们莫要因我年幼就小瞧轻视我,我年虽小却有志气,不会受你们为了讨好二哥,故意输给我的胜利。
“先时你们是因为风向不好,迟了半刻多钟才放飞,高度低于我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我双方且换了风筝再来赛过。”
徽柔这番话令一旁的苗贵妃眉头直皱,不由说道:“身为女子,脾气如此刚强,今后要吃亏的。”
曹皇后原本在兴致勃勃看戏,闻言神色立刻就淡了下来,沉默半晌后终于说道:“且放一万个心,有二哥在,没有人敢欺负徽柔。”
哪怕是官家也不成,将来徽柔不欺负别人就已经很好了。
这是曹皇后默默掩去的一句话。
她再不受宠也是执掌凤印的六宫之主,消息渠道比苗贵妃这种单守着自己过日子的普通嫔妃要多出许多。
在得知张美人晋位昭容后不见喜色,反而在屋中大吵大闹,连摔了几个杯碟后,悄悄地排查挖掘,于是轻易知晓了那日垂拱殿中父子因徽柔的婚事争执不下的事。
听说一贯孝顺的二哥发了很大脾气,甚至不惜摔门而走,才迫使被美色冲昏了头的官家收回成命。
如今世道对女子愈发苛严不假。但徽柔有这么一个肯为她出头的同胞兄弟,日子就绝对错不了。
她也曾有这样的兄弟,可惜她嫁入的是皇家,兄弟们不可能为她出头。
呵,张家。
只那门第还敢攀徽柔,真是利令智昏,嫌日子过得太好了。
二哥聪明且极度护短,张家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看来她今后大可以继续优容张昭容。
不过……
曹皇后心中一动,将目光移到了正在与徽柔分说的侄子身上。
赵昕从未在见到张茂则时如此欢喜过,因为张茂则每次在他面前出现都意味着无良爹那儿有了麻烦,需要他去当救火队员。
但现在只要能让他逃离这个裁决修罗场,张茂则也是可以接受的选项。
然而赵昕虽想给张茂则一个好脸色,无奈怀中抱着的元宝在闻到陌生人的气息后十分激动,冲着张茂则不断哈气,张牙舞爪的。
令张茂则面上本已有的三分尴尬直接涨到了七分,只得远远地就停住了脚步,冲着赵昕点头哈腰,表示自己有事请见。
在张茂则眼中,粉雕玉琢,仿佛从画上走下来的精致孩童,就那么顺着小黑猫的毛发不断安抚,抽空给了他个眼神。
整个人的气质是十分平和温雅的,却没来由的令他心中狂跳,只觉不敢直视。
“官家啊官家,你可害苦了奴婢呀!”
就太子殿下那个聪慧劲,能是好惹的吗?
这看着像是在安抚猫,但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敲打呢?
官家您凭借着君父身份,直接晾了太子殿下好几个月,结果现在遇到事了,受苦的还是他这个奴婢。
在心中哀叹好几遍之后,张茂则才硬着头皮准备上前同太子殿下交涉。
不意却是太子殿下先开了口。
只见这位小太子眉毛缓缓蹙起,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用着竭力掩饰,但仍能听出些许焦急的语气问道:“张大官,你怎么来了?是爹爹那边有事寻我?”
张茂则听只觉心中酸酸涩涩。
殿下真是天性仁孝之人呐。
官家如此对殿下,连他这个局外人看了都有时会心生不平不忿之情,然而殿下对官家却是一如既往的拳拳孝心。
就是恼了,持续时间也很短。
然后,然后他就给赵昕漏题了。
“辽夏似将有战事。”
赵昕坐在辇上,手指不断敲击着扶手,默默在心中想着这句话。
他记得曾经学过的历史课本上将这而今生活的这个时期概括为宋辽金夏时期,听着和三国的魏蜀吴时期差不多。
实际上也差不多。
而今金国还未崛起,宋,辽,夏之间属实是扩大版的三足鼎立之态。
其他两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剩余的一方也得跟着动起来。
而从所处的地理位置来看,算了,没法细想,这一想就得成鼠辈竟是我自己了。
但不可控的思绪还是令赵昕赵想起了前段时间在系统资料库中看到的一篇文章,说本朝之所以未能一统天下,进取心几乎为零,很大原因在于南朝化的心态。
割据一方,小富即安。
赵昕晃晃脑袋,将脑中这个念头赶出去。
要是天天都盯着困难看,日子就没法过了。
赵昕出入了许多次垂拱殿,对御前的规矩也有了大概的了解,知道张茂则方才对他的漏题已经是极限,所以并没有继续追问。
转而调出了系统,开始检索起原历史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购买的648礼包中没有提及这场战争,那么究竟是因为他的到来改变了历史进程,让这场战争变得不重要,还是在原本的历史线中本来就不重要呢?
不过从他爹放下面子妥协,招他到垂拱殿议事来看,这件事恐怕小不了。
*
垂拱殿。
这个地方赵昕已经来了很多次,但这一次却变得有些不同。
“见过爹爹,敢问圣躬安否?”
赵祯看着又长高了一小截的
儿子,距离自己不过六七步之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忽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从前不是这样的,他这个儿子之前是御案敢爬,御座随便坐,与他相处,好似寻常父子。
赵祯意识到他的儿子已经不仅仅是儿子,更是一个太子了。
很合格的太子。
他似乎不应该这么早就将儿子变为一个合格的太子。
但身为君父是君在前,帝王的威严和权力的不容侵犯让他必须得对一切敢于越界染指权力的行为做出反击,否则有一就会有二。
不然今日有太子,明日就会有臣子。
所有即便是唯一的儿子,能获得的优待也仅仅是从轻发落。而且赵昕获得的处罚还有着年龄小的加成。
哪怕是在后的父,时下的礼教也让他绝对做不出安抚的举动。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而父权是君权的家庭版本。天家父子作为两者的超级叠加态,多是互相试探底线,而鲜少有解释。
若硬要找出此次君臣父子斗法的好处,那便是作为帝王之家,年龄仅是男孩是否能够获得成人待遇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赵昕通过几个月的禁足读书生活,让朝臣们充分认识到,他是拥有自己政见的太子,而非官家的推到台面上的传声筒。
他是会和官家起冲突的,你们将来面临一道站队必选题。聪明点的,可以现在就开始选。
子事父如君,父待子以臣。
“朕躬安,你自己找地方坐吧。”赵祯压下叹气的冲动,竭力对自己这个一手推出的未来政治对手,展现了为数不多的父爱。
“是。”赵昕用着宋祁所教,挑不出半点毛病的礼仪回话坐下,并不主动问究竟因为什么事把他叫了过来。
“看来最兴来你最近书读得很不错嘛。”赵祯手按在皇城司密报上,语气有点酸溜溜的。
“宋学士说了,读书需要有静气。像儿子从前那般毛毛躁躁,太失储君风度。”
赵祯:!!!
小竖子!小滑头!明明知道朕想问的不是这个!
让你禁足在东宫好好读书,你就读出来了这些,专门来气我?!
但他也知晓,在言辞方面他就是骑着快马追三年,都追不上儿子。
也罢,主动把人叫到这垂拱殿来已经是低了一次头了,那就无所谓再低一次。
赵祯示意张茂则将皇城司传回来的密报交给赵昕,然后仔细观察着赵昕脸上的表情。
但出乎赵祯意料的是,向来表现得十分热衷武事的儿子在观看这封密报时十分平静。
平静到好像过往的一切表现都是装出来的。
于是乎赵昕还没急,赵祯先急了。
朝中懂军事的人本就不多,能让他毫无顾忌说话的也只有赵昕一个。
“最兴来,看得如何了?”赵祯忍不住发声催问道。
赵昕将密报放置一旁,答非所问道:“看来皇城司做得不错,梁鹤的确有点本事在身上。”
赵祯闻言忍不住焦躁起来:“我问你的是辽夏之战,却说什么皇城司!”
赵昕奇道:“辽夏素有积怨,且不说西夏从前的河西之地是从辽国手中得来。辽国为报复,禁止向西夏贩卖马匹、金属,令西夏国用不足。
“而李元昊妄自尊大,慢怠联姻的辽国兴平公主,致其抑郁而终,于是两国联姻之举非但未使关系修补亲善,反而又添许多裂痕。
“而前年朝廷对西夏作战失利,辽主耶律宗真趁火打劫索取关南十县,纵有富弼机智巧妙,据理力争,保国土不失,也增加了二十万岁币。
耶律宗真夸下海口,称其一言既出西夏必然从命。结果呢,呵呵……”
赵昕两声呵呵把赵祯给整破防了,但他现如今也知道,宝贝儿子开嘲讽时的状态是无法被打断的。
“可见求人不如求己,自己强比什么都强。”
考虑到而今父子关系不佳,赵昕见好就收,略略提过一嘴后,便转向正事:“为此耶律宗真大动肝火,后来西夏与朝廷谈判时出力不小,钱也不算完全白花。
“后来种世衡使反间计,西军大胜李元昊,连复数州之地,其子宁令哥奉朝廷为主,继承祖先留下来的定难军节度使一职。
“李元昊失军丢地,膝下无子,又要向朝廷缴纳赔款。可谓是民意、臣心、立国法统三者俱皆不稳。
“为此只能穷兵黩武,诱买辽国境内的党项部族,意图与辽军开战,若能得胜,自然还有他的西夏国主可当。
“赶巧辽主耶律宗真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这不打起来才是怪事一桩。”
赵祯在军事上也就平平,听儿子这么一说,真有拨云见日之感。
不过转念一想,儿子这说了半天,也没触及到他最迫切想要知道的部分啊。
“那依最兴来你之见,谁会赢?”
“不知道。”
“不知道?!”
“爹爹,兵之一事,运用存乎一心,瞬息万变。仅此皇城司的只言片语,又让我如何做出判断?
“况乎李元昊欲生战事稳住阵脚,必倾全国之兵,反正若是不能赢,他迟早得被耗死。
“而辽国疆域广大,兵多将广,前国主耶律隆绪又励精图治,国力日盛。
“两强相争,胜负不可知啊。”
赵祯闻言,尽管在心中认同儿子说的非常有道理,但还是有些泄气。
三国鼎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两国竭力相争,他又怎么能不愁不急呢?
可惜他的天才儿子也做不出准确的判断,要不然他还能从中捞一点好处。
赵昕见状缓了缓,送出了自己酝酿了很久的大礼包:“不过咱们也的确不能干看着,儿子这里有一计,不知爹爹愿意听吗?”
赵祯已经尝过反间计的甜头,当即大喜过望,连声说道:“快说,快说!”
第64章 西北军事
五月,韦州,温池县。
此地原为西夏静塞军司所辖,去岁经水洛城一战,方重为宋土。于是恢复唐时旧制,重设韦州,下有鸣沙、温池二县。
不过作为时下整个疆域的突出部,最靠近西夏国都城兴庆府的边境县,各级官吏都奇缺无比。
因为夏人凶顽人所共知,此次丧军失地一定会牢牢记在心中,指不定哪天就大兵压境重新开战。
以韦州的地理位置,到时必定首当其冲。在此地为官,可能等不到期满离任,就被西夏军马摘了脑袋去。
虽说干大事不能惜身,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他们为出人头地能够付出的勇气,和承担的压力是有限的。
死亡绝对不在可以承担的范围内。
毕竟人一死可就万事皆休,什么都没了。
因此在面对韦州这个时刻都在准备爆炸的巨型火药桶,风紧扯呼,敬谢不敏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所以区希范这个时任温池县县令如今是在干着韦州知州加一部边军将领的活。
如果再把财政权握在手中,那就是一方小小的节度使了。
然而很可惜的是,现如今整个韦州穷得荡气回肠。
别说库房空得能饿死老鼠,就是整个韦州,当下都找不到一座能凑合使用的官仓。
去岁交战,李宁令哥尽出麾下死士,于万军阵中箭射李元昊左臂,使其惊而坠马,加之后阵鼓噪哗变,前有折、种、狄、三路军马奋勇冲杀,夏军士气大沮,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携此大胜之威,方能一路所向披靡,收复数州之地。
但西夏也不是白在这些州府盘踞数年的,眼看地方守不住了,干脆用一把火来了个坚壁清野,火势蔓延数里,将坊市、军寨通通烧成一片白地。
而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百姓则被他们以不可留给敌朝为由,强迫迁徙至灵州。
虽说在拿下韦州后,负责驻守此地的军队进行了重建工作。但大宋朝的军队素质,只能用似有如无四个字来形容。
重建了吗?重建了。重建到什么水平了?新建文件夹。
于是当洗脱冤屈的区希范兴冲冲来到韦州,准备一展胸中抱负时,见到就是连自家宅子还不如的县廨,以及连老家寨子都不如的县城。
现如今整座城中兵比民多,马比狗多。
区希范知道自家殿下能够顶着众多文官压力杀了冯伸己已是相当不易,再授予他的官职肯定好不到哪去,他少不得要老实几年等待时机。
大大超出预期的县令一职肯定有坑,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坑会这么大啊!
他如今治政理事的县廨,原先是一座庙宇,因为夏兵中也有信仙神的,怕火烧庙宇被神祇怪罪,这才得以保留。
但也仅仅只能说能住人,相较于城中其它屋舍来说有个房顶,前几天窗框坏了还是区希范亲自动手修的。
区希范坐在椅子上看文书看得那叫一个心浮气躁。
这些文书也不知是何人写的,字迹端正,每份都写着力陈保境安民的重要性,而区希范只能看到字缝中满满的没钱没粮。
钱不足,无非是磨洋工,尚能弹压。而这要是粮不足,就是逼着人逃跑造反了。
还
是殿下说得对,知易行难,统兵将领只需要在前方浴血冲杀,在后方筹措军需,调度一切的元帅要考虑的就多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区希范不是神仙,没办法变出钱粮来推进重建工作,更别说再进一步保境安民了。
过去的申冤经历造就了区希范的好心态,反正现在这事是办不下去了。他干脆把文书一丢,问向身旁须发斑白的老属吏:“报社的楚主编在哪呢?”
老属吏是韦州本地人,靠着勤勤恳恳大半辈子而小有家财。只不过烈焰之下众生平等,一把火将他烧回了赤贫。
又因年老体衰,夏兵嫌他累赘,不愿意带上他去灵州。
不得已只能卖身为奴。
后来区希范到温池县上任,需要一个懂汉夏两种语言的向导,这才把他买了下来,后又放了他自由身。
只是老属吏无处可去,执意追随,区希范便将他辟为了属吏,成为县廨中仅有的四个僚属之一。
老属吏也曾打听过这位将他救出苦海新主君的身份背景,知他是铁杆的“东选”,东京城中那位小太子的心腹。
因此和出身于小太子创办报社的楚主编往来密切,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所以此时听到主君问话,只略一思索后就答道:“楚主编经来了快一个时辰。只他来时主君您尚在处理公务。楚主编吩咐,不要扰了您。
“后来他吃了一会儿点心,觉得剩了点心渣子怪可惜的,便说要拿去喂马,此时应当是在马厩。”
“什么,你说他喂马去了?!”
区希范闻言大惊,咵一下站了起来,推开老属吏,噔噔噔就往后院马厩走。
楚云阔一个公子哥,他懂个屁的养马!可别把他的玄莬给喂坏了!
到地一看,楚云阔只是饶有兴致地站在那马夫拌料,手上没看见有什么点心渣子。
区希范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准备上前打个招呼。
毕竟好歹都是东宫门下,楚云阔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抛弃富家公子的逍遥生活不过,来到这个偏僻荒寒之地任报社总编,也是心怀勇烈的同道中人。
哪知楚云阔一见他立刻就说道:“苜蓿、黑豆、栗米,甚至还有拌了两个鸡子(鸡蛋),就是抛开鸡子不谈,这些杂粮也够三口之家一日所需了。区知县啊,区知县,你是真不怕被人弹劾奢靡无度啊。”
区希范一听,好悬被气了个倒仰。果然想让东京城的少爷秧子说出些好听的话来,真的是一件难事。
好在两人相处也已有数月,对彼此的脾气秉性有了大概了解。
区希范知道这是楚云阔在提醒他小心行事,不要给其他人抓了把柄。
区希范狠狠白他一眼,然后自顾自去取了刷子给马厩中一匹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大黑马刷洗。
“亏我早先看你能筹一批粮食前来赴任,是个有识之士,还想写信向殿下保举你当我的县丞呢,结果却说出此等话来。
“幸好这是府衙之内,不然我定判你一个妖言惑众,扰乱军心之罪,重打三十大板。”
楚云阔闻言丝毫不惧,反倒笑嘻嘻作了个揖:“那小人就多谢区知县不罪之恩了。”
不过笑过之后又正色道:“包希仁自接了巡边御史一任后,特地找殿下去将开封府内那口铡刀借了出来,如今已经走到泾州了。
“本来翻过年后台谏官就四散而出,查察天下仓储,使反贪腐之风席卷天下,已成大势。
“不过台谏官们还守着老规矩,除却一二贪污巨万的大蠹虫,仅止于弹劾罢官。
“可包巡边有那口铡刀是真杀啊,才一个月的功夫,连着庞观察使的贴身书办在内,已经杀了十七个有品有级的文武官员。
“其中有个孔目只是收了三十贯钱帮人改状纸求重判,也被铡了。
“现在民间百姓都说他是个青天,脸黑得和块碳似的,六亲不认。
“区知县你是因为什么事出名的你很清楚。你要是走不过那口铡刀去,牵扯到的不只是你的性命。若你钱不凑手,我还从家中带了些……”
楚云阔话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带了警告。
庞观察就是现任延州观察使的庞籍,在范韩二人前往东京城任职后,他便成为了西北一代的军政话事人。
杀庞籍的贴身书办无异于对着庞籍的脸狂扇,若是庞籍胆大心黑些,足能把包拯给留在西北军州。
虽然背后有着殿下的撑腰,但也足可见包拯其人胆色之雄壮。
楚云阔有时候都在好奇,太子殿下究竟是从哪把人给搜罗出来的。
这个包拯之前名声不显,大家只当他来走个过场,没想到却是一路杀得人头滚滚。
区希范毫无异色,淡定地说道:“放心吧,我的楚大少爷。我虽比不得你家累千金,来赴任都能带上过百石的粮草随行。
“但先父还是给我留了不少钱,足够养到这马长到配出小马驹,绝不会挪用公帑。”
许是区希范刷洗手法一流,大黑马打了个兴奋的响鼻,偏过头去想要舔他。
“好了好了,别闹,又蹭我一身的水。”区希范拍了拍马脖,满脸不加掩饰的宠溺。
这下换楚云阔惊了:“自己养?!”
这一匹好马,可是个超级吞金兽!
就是他有这种想法,也指定被他爹一顿乱抽彻底掐灭。
“是啊,咱们必须得养出自己的马。
“我离京赴任之前殿下曾对我说过,天下马有四,大宛天马去日已远,飘忽不可寻。
“凉并马多且精,是一流战马,虽不耐重,但耐力绝佳,又不挑草饲,是最佳的轻骑马种。所以三国之际,凉并精骑威震各路诸侯。但那如今是辽地,且不去说它。
“本朝境内的蜀马,也是现今朝廷主要的骑兵用马。又矮又小,其速度和耐力只能欺负步卒,根本撵不上辽夏的骑兵。也就是本朝缺马,否则我看这种马只能当做驮马,负责后勤辎重。
“剩下的就是咱们如今的河曲马了。体型够大,跑得更快,就是吃得更多,体质更娇气,一个不留神就掉膘给你看。
“但从前咱们可是这样的马也求不得啊。
想必你也知道,昔年李元昊为求佛经,向朝廷提出以马换经,可也只肯给出区区七十匹河曲良马而已。
“如今他们吃了败仗,不得已用马交易,可你到榷场看一看,还多是些役马菜马,若有一二好马,价格立刻就被炒到天上去。”
这一点楚云阔是深有体会,他刚到韦州之时,有一马贩见他衣着不凡,提出卖马,张嘴就是两千贯一匹。
他嫌贵想要抻一抻价,结果日头还没落呢,那一批共六匹马就被人给包圆了,令他追悔不及。
涉及兵事,区希范的话就格外多:“本朝用兵,除去依阵图列兵的呆板大弊,还有无有良马,追击不及这个小弊。
“旁的不提,只去岁与夏贼之战,若狄总管有千余精骑,说不得连兴庆府也可拿下!
“我这好不容易才得老书吏指点,搜罗到了一匹还没骟过的马,又是一等一的神骏,可不得养好了下马驹子,再怎么也比蜀马强。”
想了想又忍不住骂道:“军中过半的弓兵,多是无用的玩意。”
尤其是东京城中的禁军,说什么临敌放三矢就算为国尽忠了,还不如他昔年在家乡招募的壮勇呢。
殿下说得没错,军中弓兵过多的毛病,也是时候改改了。
楚云阔此时也挽了袖子,与马夫配合着铡起草料来,口中说道:“我知道你是为将来计,用的也是你自己的银钱。
“可你想过没有,如今西北边境陈兵十万众,人吃马嚼,粮用从来就没足过,都是靠粮商远途长运,才勉强喂饱肚子。
“按朝廷规制,商人们运粮到延、渭、环、庆州、镇戎军五个军州后,可凭粮兑换交子,再前往蜀地兑付。
蜀中比其他地方更缺铜,多用铁钱,商人货殖天下,所以也使铁钱流
用天下,使民间多藏铜钱。
而自宝元元年起,历经五年大战,战争方止,期间流出铁钱不计其数。
“由此使钱愈贱而物愈贵,所以又改铸当十大钱饮鸩止渴。
“咱们这比延州更远,就算能组织起足够的人垦荒,春种秋收也需年余,更甭说现在咱们还组织不起人手。
“我可提醒你,运到咱们这的粮价可是延州两倍了。”
区希范心有所感,提前截话道:“别拐弯抹角的,有话你就直说。”
“急性子。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呢。”楚云阔小小地抱怨一句,然后说道,“那我就直说了吧,县中百姓对你养的这么一匹马的意见很大。
“随我同来的那几个举子已经写了不下五篇你养马奢侈,耗费大量运力,侵占城中口粮输送的文章。
“看在殿下的面上,前几次我都帮你压了下去,可现如今边事吃紧,再压不住了。你就听我一句劝,把玄莬放到旁处去养,哪怕是渭州呢。
“我爹也在那给我置了一套宅子。你若有意直接放过去就行。”
区希范很为难,让一个爱马之人离开自己的马,不啻于剖心挖肝。
但他又觉得殿下会同意这个做法。
正纠结时,老属吏又急着来报信了:“知县,楚主编,县廨外来了一个自称是东宫詹事的人,要求见县令。”
两人听到东宫两字后瞬间坐不住了,并不托大,急急前往县廨大门,只是一见其人,就有些失望。
是个皮肤很黑、手上满是老茧与裂口、瘦到几乎撑不起衣服的中年人。
尤其是身上有一个浓浓的咸味,似乎是刚从酱菜缸子里捞出来。
不过来人倒是并不意外他们的态度,非常淡定地拱手为礼道:“在下东宫詹事薛泽,奉太子殿下令旨来此。”
第65章 三角贸易
“贵县可知这温池县的县名由来?”
虽然这个自称是东宫詹事的薛泽相貌打扮与他们的印象相距甚远,但官凭印信一应俱全,而且都是大开门的真货。
区希范与楚云阔也就当真的来招待,将薛泽让到了主位坐下。
然后薛泽一开口,区希范心中的疑惑就去了七分。
优先办事,省略客气寒暄,单刀直入切题,属于是殿下一手塑造出的东宫风格,与寻常官员迥然不同,极好分辨。
不过区希范还没摸准薛泽此来的意图,是殿下派来帮他,还是考较提点他。
而两者的应对侧重点是不同的。
所以他就用了一个中庸的回答:“据唐时县志所载,本县县名取自县东的温泉与盐池。因两者皆为本县特有,故取温泉之温字与盐池之池字,合为本县县名。”
薛泽微皱着眉头咂吧了几下嘴,努力将嘴中茶水的苦涩味压下。
心道不愧是有盐池的地方,水都比旁的地方要难喝。
其实在接到前往韦州的令旨时,薛泽心中不乏怨怼。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远赴雷州,拿着太子殿下画就的晒盐池草图与笔记,先是同当地官吏周旋谈判,又是与乡民斗智斗勇。
搭上了全部的时间,风里来雨里去,不断试验调整,整个人都快变成盐干了,这才成功实现引海水大规模晒盐。
耗费了那么多心力,吃了那么多苦,为的不过是加官进爵。
结果到这酬功的节骨眼上了,殿下又对他说西北需要他,让他来韦州指点建造内陆的晒盐池。
不求规模多大,只要够用,暂时撑起局面就好。
可从东南到西北,光是之间的距离,就听着令人绝望。如果再加上在西北所要冒的生命危险,那就是让人想要掀桌子直呼辞官不干了。
更何况他薛泽在外人眼中虽是东宫门下,殿下心腹,但这远离京城,积年累月不得面见殿下的苦是谁吃谁知道。
梁鹤如何?当初殿下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东京城呼为元储恶犬,结果一朝会错了意就被勒令归家养老。
世情薄如纸,到现如今还记得他的恐怕也就只有自己这个当初的对头了。
这还是成日里鞍前马后伺候着的心腹呢。
那见不到面的心腹就更狗屁不是,他就像那飘着的风筝,殿下不高兴了可以随时来一刀剪断风筝线,让他自生自灭。
他不能一直这么飘下去,否则将来殿下说不定就把他给忘了。
好在殿下素来是体恤下情的,命他绕道入京,好好谈了一番。
然后到离京之时薛泽满脑子就只剩下了殿下的几段话:“以薛卿此次晒盐之功,足能进三司谋个显职。
“可三司机构庞杂,人员冗聚,人人背后都有尊佛祖菩萨,即便是我,也不好轻动。
“而且在薛卿你离开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为天下计,得罪了不少官员。薛卿你去了,怕是要被埋没……”
……
“薛卿,昔年我命你去雷州时,说的是勉之。今次我又命你去韦州,依旧还是说勉之。
“记住,风浪越大鱼越贵。西北局势复杂,正是有志之士立功扬名的好地方。”
看着区希范与楚天阔,薛泽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太嫩了,真的太嫩了。
有道是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才想着为旁人撑一把伞。在不威胁自己利益的情况下,薛泽还是很愿意提点这些后辈的。
于是薛泽释放了十二分的善意:“区县令还看了县志?真是老成手段,翌日大有可为啊。”
“岂敢岂敢,都是殿下教导得好,这才令我这个理政治民的新丁不至于出错。”
“诶,贵县何其过谦。殿下慧眼,你我皆知。既保举了你做这温池县的县令,将如此要地托付给你,你就必有过人之处。
“实不相瞒,薛某此行正是奉了殿下之意,为贵县境内的盐池而来。”
“盐池?”区希范有些迟疑。
“唉,只我这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殿下特地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你。”
区希范双手将信接过,瞄了一眼信封就感叹道:“殿下的字又进益了。”
“是啊,每日里五篇字,两壶箭,骑半个时辰的马,还要做宋学士留下的课业。加于成人尚且叫苦不迭,但殿下还要抽出时间看箚子,学着处理政务。”
一说到这个薛泽就很有些咬牙切齿。
他宦游在外,孩子只能交给妻子教养。
绕道东京等待殿下接见的时候回家小住了几天,本还期盼着父慈子孝,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然而结果却是每天被气得够呛,家里尽是鸡飞狗跳。
面见殿下后,更是想把家里那两个作妖的崽子给吊起来抽。
殿下那样生而知之的孩子他完全不敢想,东京城中都在传殿下这样的孩子得耗费国运才能生下来。
但有个两三成,他还是敢期盼一下的。
但等来的却是两个逆子的当头一击。资质有限,催逼也无用。
如今殿下又有意收紧荫官品级与名额,所以还是他多多努力,为儿孙谋未来吧。
薛泽在胡思乱想,区希范却感觉大脑在疯狂运转,甚至觉得头皮有些痒,好像是要长新脑子了。
明明只是几张纸,却如同见到了百万财宝,眼里的灼热似乎要将纸张烧穿。
过了许久,区希范才颤声说道:“殿下若学棋,当为国手,举世无双。”
好长远的目光!好精巧的布局!彷如草灰蛇线,隐伏千里,今一发串起,给人的是慰为叹服和无穷惧意。
在窥见一斑后别说和这样的人斗,就是相斗的念头都不敢生起。因为很可能在念头升起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输了。
区希范说完,又小心翼翼抚平纸上褶皱,眼中再无其它。
一旁的楚云阔:???!!!
我厚着脸皮在这待着,就是想听听殿下又有什么精妙对策,结果区希范你这看过了就看过了,一点话风都不给透的啊!
楚云阔心中是百爪挠心般痒,只是碍于薛泽在场,不好直接上手抢。
楚云阔
的表现全落在薛泽眼中,好在薛泽本就没打算瞒他。
如今的盐池县百废俱兴,连官吏都到处缺额,能用的人本来就没几个,同属殿下门下的就更要用好。
更何况如果他想在韦州立下让朝廷难以忽视,能够在将来推他拜相的大功,这两人的帮助必不可少。
而且他现在远离殿下,也该结交一些人作为同道,关键时刻能够引为奥援,这样殿下才不会轻易把他忘记抛弃。
薛泽笑着说道:“区知县既看完了,也给楚主编看看吧。而今温池县只有我等三人,更该互帮互助。”
几乎是薛泽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楚云阔就按桌探身,劈手夺过了区希范手中的纸张,迫不及待看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句话:“铁钱贱而铜钱贵,是以铜铁两钱混用后,使民多囤铜钱而弃铁钱。今闻韦州有盐池,盐者,无人能离之物,不妨以盐替钱。”
楚云阔看到这一行话时并不意外。
楚家三代货殖,早在薛泽说出是为了盐池而来之时就大概猜到了殿下会用什么法子来解决韦州粮荒的问题。
那就是用盐这种生活必需品来取代钱,作为粮食的结算物。
商贾们为何不愿往西北一带运粮?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积年累月的开发令环境恶化破碎,物产不丰,特色更少,导致没有商品能够用于回程售卖,相当于只能做一趟运粮买卖,利润太薄。
比如说先前随他同来的上百石粮食,他爹就明言根本赚不到钱,说不定还得赔点,只是为了让他在上官面前留个好印象。
在采用交子结算,导致钱贱物贵之前,朝廷解决西北军州乏粮的办法是发放香料茶盐等高价值商品的钞引来诱惑商人。
即商人将粮食运到西北军州指定地点后,由官府估算粮食价格,然后开具钞引,商人们拿着钞引回去后就能去往对应其它军州兑付然后售卖。
但这么操作虽然解决了西北乏粮的问题,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
即当时十几万大军盘踞各州,西夏又狼子野心,谁都不会嫌自己手上粮多。
所以军方倾向于多囤积粮食,而商贾也为了能够多得利润,往往贿赂有关官吏,导致对粮价的折算十分离谱,倍于非军州之价是基本操作。
往往是运到西北的粮不到五十万石,而东南三百六十万茶利尽归商贾。
搞得朝中怨气深重,若非再失西北边州,长江已北将再无天险可守,东京城将会直接暴露在马蹄之下,恐怕朝中放弃这些军州的声音更会甚嚣尘上。
不过如今虽然守着,也取得了复土的大胜,但父亲仍旧对他来西北一事十分不看好。
他还记得父亲的送他时说的话:“这朝廷也是生意,无非是大一些。而但凡是做生意,就逐利。
“西北军事于朝廷而言就是赔本的买卖,别看现在收土置县,很威风,很了不起,但赔出去的反而更多了。
“现在朝廷底子厚,哪怕是为了面子也得赔得起,等着底子薄了,就会想着主动退了。
“你个臭小子还别和我瞪眼,你才吃过多少饭啊。你太爷爷还去过交趾做生意,回来对我说汉朝那阵那还是咱们的交州。
“你再看看唐朝,极盛之时连渤海国都远征过,薛仁贵三箭定天山,说书人口中多热闹,可打玄宗之后就没去过了。
“不过你也大了,心思野了,爹爹也拦不住你。去西北军州锻炼锻炼,见见世面也好。就是混不出头,家里也短不了你一口饭吃。”
如今县中就有盐池,只需朝廷准许发放盐钞,自然会有逐利的商贾前来。
从殿下递了信过来看,发放盐钞的许可应该很快就能办下来,或者是已经办了下来,但走正规流程比这位薛詹事来得要晚些。
但以本县的盐池产量,应是难以担负起数州之地的粮食支付,尤其是现在治盐的熟手尽数被夏人带走,不可能一下就恢复产量。
所以恐怕还是避免不了要用铜钱或者交子结算,钱贱物贵之事只是会发生得缓慢些。
顶好的方式还是让钱就留在本地,商人们带着货物回去。
还是卡在这了……
楚云阔皱着眉头将目光移向第三页。
这一页没有文字,而是呈三角状的示意图,中间还标注了箭头线条,上写着一二三的序号,根据序号写着相应注释。
楚云阔这才明白过来,他看到的纸张顺序是乱的。
而在看到熟悉的两字时,不由拍案而起,连声叫绝:“好好好,殿下真神人也!”
却道是哪两字?
楚云阔还在激动地嚷着:“若无殿下提醒,几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矣!”
他家中还有着羊毛帽子和羊毛衫呢,怎么就忘了羊毛这个好东西!
照殿下信中所说,如今已经能够称做后方的渭、延、鄜三州已经在着手开办羊毛纺场,商贾们可以将羊毛作为短途商品运回后方,然后将羊毛制品运回内地贩卖。
没有特色商品,那咱们就创造嘛!
西北军州离得近,羊毛跟白捡的价一样,在战争中伤残的老兵更是不计其数,官府还愁不知道怎么安置他们呢!
楚云阔在心中随便算了个账,就知道军州所产的羊毛制品加上路费还有得赚,至少在蜀地和陕西一带有得赚。
而出了陕西,能买卖的东西就多了。
最妙的事情在于,殿下将运回羊毛的数量和可以兑换的盐钞和购买的羊毛衫挂钩了,避免有人只占便宜。
钱是男儿胆,粮是英雄气。任你铁骨铮铮,无钱也要屈膝。凭你豪情万丈,肚饿也失虎威。
现今看只要按照殿下的设想走,足钱足粮大有可为。
到时别说是区希范养上一匹马,就是花高价从夏国马贩子那买健马成批育种也成啊!
但是他还是有一点点疑问,忍不住问道:“殿下此策绝妙不假,但许出去的盐钞是不是太多了?”
这都快赶上解池年产量的三成了,要是侵夺盐利,恐怕朝中又要聒噪。
薛泽终于咧嘴展开了一个个大大的笑容:“放心,既然敢发,那肯定就有。殿下还盼望着有朝一日把咱们的盐往西夏买呢。”
楚云阔:???
我年轻不假,但也不能因为我年轻就骗我啊。
谁人不知西夏青白盐味甘而价贱,哪怕盐为国家专营,边境一带走私的盐贩子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在拿下盐池县前,整个西北军州就是靠着西夏输送的盐和从解池转运而来的盐撑起来的。
从数量上来看,前者可能还要多些。
所以太宗朝时一刀切直接禁绝西夏青白盐售卖,反而使得缺盐的民众与部落逃亡西夏,让朝廷吃了很大亏。
因此之后只要不是万不得已,朝廷都没有禁过与西夏的青白盐交易。
西夏也一直拿出售青白盐作为砝码谈判,试图用最小代价攫取到最大好处。
结果你现在和我说,咱们有能力冲垮西夏盐?若是真的,那意义不亚于率兵打入兴庆府啊!
薛泽很是自得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明显的灰尘:“若是冲不垮西夏盐,那我过去一年的苦头不是白吃了?
“你们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告诉你们,现如今雷州海盐场的月产量已经不逊于解盐池,品质能与最上等的解盐媲美,但因为省去煎煮,不用柴薪,成本仅是三成不到。
“也就是殿下心慈,说什么卤水伤肤,盐工的工钱都
是按当地最高的来,不然成本还能低点。
“殿下又命有经验的人去了青州沿海寻址晒盐,等着完工后别说是现在这点盐钞,就是再翻个五倍都有富裕,随便他们兑。
殿下说了,到那时候咱们给商人提供船,让他们顺着河,沿着海往辽国卖,保管辽国南京(今北京市)的盐业五年内完蛋。至于辽国商人得了这白捡一般的盐到时候往哪卖,咱们可就管不着了。”
薛泽说到这的时候特地耸耸肩,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模样。
楚云阔闻言只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烧,跟着殿下走,真是事事顺意,处处明亮。
话不禁脱口而出:“能逢此等盛事,欢欣之至,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薛泽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只觉有楚云阔的激动神色相佐,味道都甘甜了不少。
但说出的话却让楚云阔感觉如同晴天霹雳,整个人都麻了。
“你啊?殿下给你的任务是扫盲。说得再详细一些,读报纸,给老百姓读。”
第66章 扫盲
庆历四年九月,东宫。
今年对于赵昕来说无疑是个幸运年,如果武师傅的戒尺不敲到他手上就更好了。
“殿下心中不静,这马步再扎也是无用,还是休息好了再来。”
赵昕睁眼,双手交替着搓了搓刚才被戒尺打中的地方。
只是微微泛红,有些火辣辣的疼痛感,伤皮不伤肉,更不会伤筋骨。
可见这位还是很顾及他的太子身份,只是给了小小的惩罚。
赵昕一边搓着,一边还给不远处的曹评递了个抱歉的眼神。
没有任何意外,刚刚教训过赵昕武师傅很快走到曹评面前,扬手刷刷就是两戒尺:“莫要懈怠!”
这两戒尺可比敲赵昕敲得实多了,都带上了破风声,挨着的地方明日铁定得泛青。
赵昕见状不服气地哼了两下。
这万恶的封建主义皇权制度!他的伴读总是要替他受过!
可偏偏赵昕还阻止不了,因为人人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曾经也要求过一视同仁,无需旁人代他受过。结果那一次曹评反而被多打了几下更狠的,还被叱骂到底是谁教了他这些混账话。
再然后不到一个时辰,宋祁就主动过来同他讲圣明无过天子,则诸刑皆不可加于君身的道理。
除非是他将来犯下了要下罪己诏的大错,否则一切的错都是别人的。
赵昕明白,让人代他受过属于维护皇权神圣,维护统治的重要一环。
就像许多造反起义者,明明就是盯着那把位置最高椅子去的,但抬出的口号是清君侧一样。
皇帝没错,只是因为身边有小人,不幸被蒙蔽了,要是我清君侧能够成功,坐在了龙椅上,那我也是不会有错的。
不过明白归明白,生气归生气,赵昕还是气得团团转,连着三天都有些吃不下饭。
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破这个令他不适的制度。
他的异样把陈怀庆都逼得主动开了口,说武师傅打曹评是有私心的,殿下您不用过于自责。
对他们这些奴婢也好,曹评他们那些伴读也罢。能代主受过是信赖的象征,更是一种荣耀。
多少人想代殿下您受过还没那门子呢!所以殿下你根本不用为此感到愧疚不安。
再说殿下您如今见着他们代您受过,都有恻隐之心。将来难道不会酬功吗?看到他们有难,难道会不出手帮忙周旋转圜吗?哪怕是他们犯错,会不念在昔日情分上网开一面、罪减三等吗?
至于陈怀庆为什么说武师傅打曹评是有私心的,乃是因为赵昕如今的武师傅就是曹评之父曹佾。
没办法,赵昕如今习武已经过了半玩半练的启蒙阶段,必须得让懂行的教,不然伤到筋骨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身份还必须得高,不然容易被赵昕轻易拿捏,失去师者尊严。
在这方面,宋祁属于是前车之鉴。
再加上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做出有损赵昕的事来这最为重要的一点,曹佾就非常丝滑地中选了。
作为曹皇后的胞弟,传说中曹国舅的历史原型,赵昕在曹佾身上的确感受到了浓厚的儒雅温文之气,也有曹家祖传的谦和守拙,自抑谨慎。
但曹佾骨子里更骄傲,将门之后的勇烈刚直的底色还没褪干净。
温文儒雅,只是他应对世人眼光的皮。
在赵昕明言不喜让他人代他受过后,曹佾的处理方式也很简单。
先不痛不痒地抽赵昕两下,然后再找伴读们的碴,多数时候是曹评,狠狠敲上两板子。
但曹佾平时又规矩守礼得很,加上身份摆在那,让赵昕想发作都找不到借口,更要注意影响。
更何况发作了曹佾作为他武师傅这件事也多半得不到改变,搞不好还要被苗贵妃揍。
不过通过曹佾,赵昕算是看明白了朝廷上的文官是如何限制皇权的。
还好文官是个集体,不是曹佾种独个的,会给他分而治之的机会。
赵昕是个尊师重道的人,而且如果他和曹佾顶着干,绝对又是伴读们遭殃。
他这些伴读到现在为止最大的也不过是他前世小升初的年纪,犯错无可避免。
所以曹佾说了让他去旁边休息一阵再来扎马步,他就很乖巧地离了演武场,哒哒哒跑到自己的小躺椅边,旁边的小茶几上是陈怀庆早就准备好的蜂蜜橘子水。
“放心吧,不疼的,别又到处支使人去找上好的药膏了。”赵昕朝着侍立的陈怀庆晃晃手,示意自己无事,然后就抓起旁边的竹萧,用小胖手指按住孔洞,吹出一大段鬼哭狼嚎的音,令曹佾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才作罢。
曹佾是在极其富贵环境中练成的文武兼修,出身又让他被常年闲置,所以拥有很多文雅的爱好,譬如说音律与弈棋。
自打赵昕从曹评那打听到曹佾最烦听到不成曲调的杂音之后,就特意开始学乐器,而且主打一个胡吹乱敲歪弹,怎么烦人怎么来。
在赵昕意识到自己既得利益者的身份,与经济基础共同决定他只能对现行制度进行有限度的突破,周围人又秉持着和他截然不同的想法后,也就只能如此苦中作乐,表达不满了。
也许再过十八辈子他也看不到前世的光景,但他拒绝被环境同化失去自我。
在又一次烦到曹佾之后,赵昕满意地放下竹萧,美滋滋喝了一口蜂蜜橘子水,开始翻阅今日送来的信件。
其实称之为信件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这更像是一份工作汇报。
随着汴梁报社不断选派人员归乡创办报社与学堂,众多问题也开始凸显。
所以就有了这种将自己所在州府的售卖状况,遇到了哪些问题,如何解决,其中有没有值得借鉴与学习的先进经验做一个汇总,以每月一次的频率递送到东京城的总报社。
在经过胡琛等高层开会商议裁量后,将去芜存菁的总汇报连同会议纪要一起递到赵昕手中,让赵昕就其中的大问题下指示。
对于这个自己手中牢牢控制着的,能够绕过朝廷现有体制知晓天下消息的机构,赵昕历来是上十二分的心。
随着汴梁日报逐渐浸润到东京城市民的生活中,就是本朝的迟缓反应速度也注意到了潜藏在海面下的舆论力量有多大。
风月无足轻
重,针砭时弊就使人头大。
上次叶明奉命查东京城仓储贪腐,让三司直接地震,不少涉案官吏本来想垂死挣扎一下,结果申辩的箚子还没递到垂拱殿,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民间舆论订死。
有些贪吏甚至因为被爆出姓名,走路连跌十八跤,等家人赶到的时候已是气息奄奄,双腿尽断,屎尿横流了。
十来个国子监生领头闹事已经很麻烦了,更何况是几十上百个读过书的进士举人,尤其是连普通百姓都会因此被调动汇集。
这就触碰到帝王的逆鳞了。
范仲淹已经隐晦向他透露过,他那个无良爹准备将汴梁报社收归朝廷,然后立法禁绝东京城中那些效仿而起,但成天胡说八道的小报。
对这件事的发生赵昕并不意外,不过是帝王试图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消灭不稳定因素的基操而已。
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到,不采取控制措施,反而说明是一个能力不合格的帝王。
哪怕是一手打造这个庞大机构的赵昕,也只是因为自身当下身份不合适,所以才让其仍旧作为一个民间机构罢了。
能够塑造思想的力量,必须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过在报社正式被纳入朝廷体系之前,赵昕必须争分夺秒地对其进行塑造,使之更加贴合自己的理念,达到自己想要的成果。
前次薛泽给楚云阔带去的给百姓扫盲、读报纸,就属于月度大汇报反应上来的问题。
起因是因为普通州府不似汇聚天下英萃的东京城,识字且有意愿买报知晓最新消息的群体太小,导致人口虽众,却销量不佳。
于是就出现了有一个州府的小机灵鬼借着采风采访的机会实地调研,得出并非是老百姓不爱知晓新消息,而是识字率太低,根本看不懂的结论。
然后那个州府的售卖报纸方式就从看报纸变成了说报纸。
他们减少了报纸印刷数量,用多出来的钱盘下了一间茶楼,请了一个说书先生,每日里将新消息用说书的方式说出来,然后收听报纸的钱。
如果听得觉得满意,或者落了半截,那茶楼里就有完整的报纸观看售卖。
不过观看的报纸只有一张贴在公告栏,能不能看到全看您的本事,而且挤着看也太失身份。
所以还是不妨买一份,反正除去一个铜板的听书钱后只用再出一个铜板。
再捎带着卖点茶水零嘴,茶楼柱子上贴着着本地买卖消息和收钱打的广告。
不出三月,那间报社就扭亏为盈,整个州城中的百姓也大多认识了德意楼三个字,知道这家酒楼有上好的琥珀光卖。
这个经验被成功推广出去,让如今分布在各州府的报社十之七八都改成了说的形式,即便仍以售卖为主,也加了说报纸的形式。
而且在这一步的基础上还衍生出了相邻州府互相寄送报纸,将其中故事性很强的刑案、奇事编撰成集,当成吸引人前来听报纸的手段,导致说书人成堆往报社投。
哪怕是捡些故事传下去也好啊!
赵昕在得知此事后,就传达了多在故事中掺杂抗辽平夏,学习古时名将,重现汉唐荣光,功名但从马上取思想的指令。
以及试着探索一下扫盲的方式。
纺厂的纺车在咕噜噜地响,不知何时才能从量变引发质变,但在此之前,储备一批拥有基础文化知识的人总不会错。
赵昕也想过从系统中寻找答案。
但他的系统一如既往地垃圾无良,纯纯骗氪,如果他不买大礼包,给出的就是无限重复答案。
但凡他此时有能力动用行政力量进行全国性的扫盲活动,那他还查个屁的系统资料库啊。
诶嘿,今日的汇报好像格外地厚啊。
赵昕打开信封,两沓纸就从中滑出,然后将其中明显要厚实许多的那一份翻过来,就见上面写着“韦州报社八月汇报历三月扫盲经验方法汇总楚云阔”。
第67章 因势利导
赵昕对楚云阔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因为区希范是他钉在边境的一根楔子,掌握其人的动向与思想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
而且区希范脑子里还经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是不能写在箚子上,经由朝廷正常渠道出现在他面前的想法。
比如说将西北边境军州添加进流放目的地这份豪华大名单,可以有效加快新增设军州百姓中的汉人占比。
尤其是可以将文官们流放过去,因为如今新设州府是百废俱兴,任何一个粗通文字的人都是宝贵生产力,尤其是将一切都更换为汉字有利于加深此地为汉土的认知。
还举了昔年寇准被贬岭南,三年而使雷州大治的例子,把赵昕看得是一阵头疼。
心中一万个庆幸得亏他还有报社的渠道,区希范的信能用借楚天阔的名头递送到他面前。
不然这些建议要是被御史台和谏院的官知道,铁定同仇敌忾,鸡蛋里挑骨头把区希范参到丢官罢职。
这流放岭南和流放西北能一样吗!就区希范这个政治敏感度,难怪原历史线中被迫做了一回大体老师呢。
流放岭南、崖州要面对的是自然环境恶劣,瘴气丛生,但朝廷是认可你之前功绩的。
假使在当地做出耀眼政绩,东山再起是大概率的事情。
而且现在的岭南经过有唐一代开发,被流放去的官员存活率已经大大提升,不再是唐时令人闻之色变的夺命险地,贬官岭南仅是个惩罚性措施。
如果心态再好些,没有那么强的政治抱负与事业心,那岭南就是个很不错的养老地。
而流放西北诸军州虽然听着像是流放宁古塔那般去开发边疆,可如今的西北军州可是有实打实的战争威胁啊!真可能一个不留神就等不到大赦,把性命给留在那了。
这要是心眼子稍微窄一点,就得往朝廷卸磨杀驴,就是想要我死那方面想。
偏偏本朝的文官,心眼子是一贯的小。
赵昕因之前做下的种种事情,和大部分文官之间的关系距离水火不容只差一步。
有道是莫赶狗入穷巷,现如今国家的运转还是得倚靠这些文官,赵昕还在琢磨着想什么招好好听同文官们缓和一下关系呢,区希范就想推他一把直陷险地了。
好个被逼急眼了啥都干得出来的莽夫。
再说就算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人往西北送,可这些人从前最次也是个知州通判,你区希范一个因军功被擢为县令的能压住吗?
一天天的,尽想些美事。
不过边境地区一直缺人,缺识字的有文化人才,导致高速发展的商贸被卡了脖子,商税还得区希范亲自去收,不然就容易被忽悠得缺斤短两,也难怪区希范上火。
赵昕抿了抿手中的这一沓纸,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这该不会是区希范又打着楚云阔的名头,写来的诉苦求援信吧。
但很快就晃晃脑袋,将这个荒谬的念头赶出去,这个厚度,绝不是区希范的风格。
赵昕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写信求援只会说将乏钱乏粮无人翻来覆去地说,有些质朴、甚至称得上粗犷文风的区希范当年是怎么中进士的。
将来有机会了肯定得调出他当年的试卷看看,希望不会牵出一场科举舞弊案。
所以这沓纸中的内容,大概率和扉页上写得一样,是有关扫盲的具体措施!
赵昕这下可就来劲了,他虽秉持着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想法,向所有报社都下达了探索扫盲方法的命令,可也做好了要等上一年半载的时间才能摸索出行之有效,适宜如今形势方法的准备。
结果,结果这才三个月啊!
迫不及待拆开,见到的还是如扉页上一般清秀的字迹,赵昕放下心来,仔细阅读。
但见开篇写道:“得殿下之令,不敢稍怠,立时组织读报,数日后得童子性灵,脑中少杂思,故所学所记都要强于成人之结论。
“社中人手有限,故阔与社中诸君商议,优先教导童子。”
赵昕赞许地点点头,楚云阔的做法的确很对,人的青少年时期正是大脑高速发育,而且接触的事情少,思维还没有定型,正是学习新事物的好机会。
“初以糖聚,如此十数日,童子达五十七人。然俟分糖毕,童子散者众,余者不过寥寥数人,无有完课者。”
赵昕看到这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孩童都贪玩,全是看在有糖吃的份上才聚集在一处。同以利相聚者,利尽则散一个道
理,糖到手了自然就跑路。
“阔又与诸君商议,定下课毕方发糖之规。然此规一出,童子尽散,余者不过二三,且皆为男童,言为父母强逼。”
赵昕不自觉坐直了,他有感觉,马上就要触及到问题核心了。
“阔便与社中诸君分头而行,或寻孩童父母,或问孩童,缘何有糖不取,有课不上。
“答读书费钱,忧家贫无以供者占一成,答家中少劳力,需子女援手者占七成。答虽识字,将来不过代写书信,弗敢梦东华街唱名者占九成。
“至若女童不见,则皆答女子识字无用,翌日尽为他家妇矣。不如帮佣家中,攒些妆奁。”
从寥寥的几行字中赵昕能看出楚云阔他们的确是做了很大的努力去调查原因,因为得到的答案真是什么都有。
有担心子女上免费课上了瘾,而家中贫困,将来万一收费,没有办法供给引来子女哭泣吵闹的。
还有是家中少劳力,把子女当成半个劳动力使,去上课就是耽误干活,影响生计的。
还有对未来十分悲观,认为读书的付出与收益不匹配的。进士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好事落不到自家头上,现在辛辛苦苦读书,将来也就混个给人代写书信。不如不读,省一笔开销。
而最后一条原因就更是典中典,女孩都是给别人家养的,读再多书也没用。不如现在老老实实给家中干活,好为自己将来出嫁攒些嫁妆。
这还真是个大麻烦,因为时下读书真的是一笔很昂贵的支出。就算他能强令似楚云阔这般的举人进士免费教学,笔墨纸砚也是少不了的支出。
就算这些能用沙地木笔代替,现在贫家的孩子也是早早当家,六七岁就是半个劳力,还没有灶高就得生火煮饭,照顾更小的弟弟妹妹。
去读书,就是少了个劳力。
赵昕感觉自己好像把握到一点脉络了,于是将这一页拿开,继续往下看。
“家中世代货殖,家父曾告曰,常人不聚,皆因利不聚。故昼夜思之,读书之事,何处可生利?
“恰城中商贾日多,旧有街市不敷使用,区县令有意新建街市,某即生计,效仿东京命众童子集聚城门,见商贾则引至新街,日赚铜钱一二,则父母怨声顿小,不到旬日,则城中童子尽来学塾矣。”
赵昕看得满脸喜色,好好好,不愧是做买卖的,脑瓜子就是转得快,勤工俭学都被你整出来了是吧。
让童子们照着东京城的样,带着商贾们去新街市,然后介绍买卖铺户和抽成,真是有办法啊。
既然读书不用花钱,还能赚到能换来生活必需品的铜钱,那家长的选择自然不言而喻。
没想到惊喜还在后头。
“有此事为引,社中彭甫建言,不妨学半日书,做半日活。彼县新立,纵一童子,也得善加利用。
“尤其女童,为商贾引路非长久之计,需得长久有厚利相诱,方能使其父母答允。”
的确如此,如今这世道对女子苛严,纵然是引路介绍这等小活,常人也更愿意选择相信男孩子,而且还会有安全问题。
“故再询女童们有何想学之术,或言蚕桑纺织,或言编绳编筐,还有言灶上娘子。
“遵县中实情,先开两班,一为编绳,因商贾远来,装卸货物之绳常有磨损。二为木匠,修理更换车架辐轮。如此,半日授课,半日授艺,县中无有再拦阻者。
“至如今,增党项语、辨识羊毛优劣分等、术算三班,此三班唯学业最优者方能学习,故童子个个争先,倾家财支持者众。”
“*!你这是给我整出来了个技校包分配?”
赵昕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同时有些后悔,他怎么就灯下黑没有想到这个呢?
华夏百姓绝对是世界上最勤劳淳朴、踏实肯干的民族,只要给他们一条明确的上升路径,他们绝对会奉行不移。
楚云阔此举完全是把考试选拔、市场需要、定点输送给打通了啊。
要不他前世怎么有段时间中专比高中还难考呢,因为那时候中专读完了包分配,还是干部编制。
只是不等他的悔意上升到最高,就觉得背后有些凉飕飕的,再一看旁边的陈怀庆,真是眼睛都要挤烂了。
赵昕:!!!
天爷,他刚刚是不是爆脏话了!
就曹佾那脾气,听到了准得把他往死里安排啊!
赵昕整个人瞬间进入亡魂大冒的状态,大脑转速直接开到最高,试图在曹佾想好怎么罚他之前找到理由跑路。
说曹操曹操到,也不用赵昕自己个冥思苦想了,理由自己个就长腿跑了过来。
“殿下。”张茂则小跑过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这才把气匀过来,“官家有召。”
赵昕奇道:“最近还有什么事吗?”
赵昕不是傻子,能够感觉到他爹虽然给了他权力,但一直将他与权力之间能否联系的控制权牢牢握在手中。
他爹完全可以动用帝王乾纲独断的能力,强行把他变成聋子、瞎子。
因为最近父子关系也就那样,所以他已经有阵子没去过垂拱殿了。
张茂则知道这事瞒不过去,也有意卖个人情,于是低声说道:“辽主亲率十万大军囤于金肃城(今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北)欲伐西夏,官家召宰执们议事,就等着殿下您呢。”
第68章 帮?不帮?
垂拱殿。
赵昕甫一入殿,就觉得气氛有些沉闷。
不算赵祯在内都有超过一掌之数人的大殿中,面对辽夏开战这个大议题,此刻居然没有说话讨论的声音。
你们这些文臣不是很喜欢辩论吵架吗?得支棱起来啊!
你们这不吵起来我很不习惯,更慌啊!
赵昕很自觉地放轻脚步,目不斜视走到了最右边还空着的头把椅子旁。
用屁股把自己挪进椅子后方才朝着坐在主位上愁眉不展的赵祯浅施一礼,然后问道:“爹爹何故如此,可是朝政又有疑难?”
虽然张茂则已经漏了题给他,他于途也想了个大概,但为了张茂则好,他必须假装不知道。
赵祯显然是疲累至极,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无力地朝着坐着的众臣摆了摆手,示意由他们来说。
章得象当仁不让,站起身向赵昕解释道:“辽使来朝,称愿与我国共同夹击西夏,届时共分夏土。”
赵昕听罢,眉头微挑。
哟呵,这简直是连金灭辽的翻版啊。
不过昏德公的连金灭辽可没有得到好下场。
但从中还是能品出好消息的,那就是去年对夏大捷后,辽国终于肯正视本朝的军事实力,认为本朝拥有作为盟友的资格了。
这要是搁在原历史线中,对夏三战三败,最后还因为西夏打不动了主动提出议和才花钱买和平,那辽国是断然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赵昕朝着章得象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身为上位者,无论说出什么话都容易被人往最终决定那方面想,所以他得先知道具体意见和持此意见的人数,然后再综合本身想法做出决断。
这是赵祯教给他的,虽然赵祯在这方面一贯做得不怎么好。
章得象明白他的意思,接着说了下去:“晏殊、夏竦、韩琦三位同意,范仲淹、杜衍反对。”
赵昕双手揣袖,开始绕手指。
怎么说呢,这个结果真是一点也不让他感到意外。
杜衍因为顶住压力,帮助完成了裁县并州,削减官员数量一事,在两月前成功升任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
不过这也让夏竦拜相的如意算盘落空,所以心眼很小的夏竦现在是逢杜必反。
杜衍是个聪明人,范仲淹作为时下朝中唯一一个拥有指挥大兵团作战,而且能取得不错相持战果的主帅,杜衍跟着他选无可厚非。
而韩琦一直是个对夏激进派,好水川之战就是他一力主战,直到后来大败才勉强认同了范仲淹结硬寨、打呆仗,步步蚕食西夏的战法。
现在有了机会,再度主张对西夏开战也没什么奇怪的。
至于晏殊,算了,不通军事,书生意气,直接略过就好。
赵昕听完之后看向了章得象:“那章相您的意思呢?”
相权作为制衡皇权的重要力量,历代帝王都致力于拆分相权,好让皇权一家独大。
而如今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章得象是毫无疑义的首相,有着最大的宰相权力碎片,不夸张地说,他的意见足能一个顶俩。
章得象没说话,而是悄悄用眼飞速地瞄了一眼正在御座上闭目养神的赵祯。
赵昕瞬间明白过来,这是还没发表意见的意思。
原因是无良爹还犹豫不决。
而章得象身为首相,如果不与他爹的意见保持一致,位置离坐不稳就很快了。
想通此节的赵昕顿感头疼,原以为无良爹找他来是帮着吵架驳倒持相反意见的臣子,结果好么,连结果都还没吵出来呢。
感受着落到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目光,赵昕藏在袖中的小胖手指都搅得更快了些。
都看我干什么!我脸上难道有花吗!
你们往上边看,大老板在那啊!你们这样忽略大老板,只看着我的行为会让我很尴尬的!
你们真是害苦了我啊!
但华夏有句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尤其是他的才能已经被朝臣们认可,不发表意见,单想着萌混过关是绝不会被允许的。
趁着现在门牙只是松,还没有掉,讲话并不漏风,赵昕想了想看向韩琦说道:“稚圭为何同意辽主所请?”
赵昕不发问则罢,这一发问连赵祯都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看着他。
韩琦出列,慷慨激昂道:“西夏自李继迁起,俱是怀不臣之心,野心勃勃欲要取我朝而代之。
“如今辽主率大军伐夏,牵制夏军主力,正是天赐良机。朝中应下辽使所请,只需派一路偏师,即可灭夏这一心腹大患,事后瓜分夏土,岂不美哉。”
夏竦一向和赵昕不对付,尤其是对赵昕越过他直接问韩琦很不满。
论官职论年资论才干,他哪点不比韩琦强!凭什么越过他直接问韩琦!
哪怕他明白是更看重韩琦有直接领兵的经验。
可他也有啊,更何况韩琦还大败亏输了呢,输谁不会啊!
久怀不忿的夏竦于是主动出列说道:“殿下,合本朝与辽两国之力,断夏商贸,使其财竭,由此灭夏易如反掌。此千载难逢之机,光大我朝,肇极盛世,万不可使其溜走。”
赵昕连个眼风都懒得给夏竦这个志大才疏之人,而是问向范仲淹:“希文缘何觉得不可呢?”
范仲淹说话做事一贯谨慎,尤其如今争执不下,只是简略地说道:“西北久战,兵民思安。”
韩琦还想再说话,被赵昕抬手给止住了。
“灭夏分土,的确是个好主意。”赵昕语气轻松地说道,然后陡然一转,变为探究,“那你们谁能告诉我,你们凭什么认为辽国一定能胜?”
夏竦迫不及待道:“这还用说嘛,辽国民口百万,带甲十万,上将百员,灭西夏一个蕞尔小国还不是易如反掌?”
“呵呵。”赵昕冷笑,不待夏竦勃然大怒,又继续说道,“想必五年前朝中衮衮诸君,包括夏枢密在内也是这么想的吧。
“辽国若有轻而易举灭掉西夏的把握,当初又何至于与本朝签订檀渊之盟,数年前又送公主下嫁李元昊,约为舅甥之亲,如今又向本朝遣使,约共同发兵。”
“最兴来!”赵祯止不住拍桌子打断了赵昕的叙述,这些话哪里是在抽夏竦的脸,分明是在打他的屁股!
“好吧。”赵昕很没有诚意地耸耸肩,然后继续说道,“就算如你们所说此战可胜,那辽使可说事成之后两国以何处为界分割夏土?”
见夏竦面露尴尬之色,赵昕就知道问到点子上了,于是乘胜追击:“西夏之盛,在于灵州。如今西夏起家的定难五州已被元昊之子宁令哥承袭,朝廷也派去了汉官教化百姓,料想不出三代便能归治。
“辽与西夏争灵州及河西之地久矣,想来灭夏后必不肯让出。到时候我数万大军忙活一场,结果只得到瓜州那些尽是戈壁沙漠的荒凉地,岂不是为辽国做了嫁衣裳?
“夏枢密,孤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对劳师卖国这种事如此顺溜啊。”
赵昕语气还是调侃玩味居多,但已经让夏竦红温了,只得支支吾吾说道:“这,这些未决之事,之事,还可以与辽使商量嘛。当然,事成之后咱们必须得拿下半个灵州。”
赵昕满意地欣赏了一下夏竦窘迫的表现,待他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后继续说道:“好好好,那我就再把辽人当一回傻子,假定他们事成之后把灵州全部让给我们,一半也凑合。
“不过现在新的问题就出来了,灭国之战,一向最激励民众之心。辽主又最是个贪得无厌之徒,在本朝与西夏相争之时,就直接狮子大开口索要关南十县。
“若非富彦国极力周旋,绝不可能只每年增加二十万贯岁币。
“后汉光武皇帝曾言,既得陇,复望蜀焉。可见人心之贪得无厌,连帝王也不能例外。
“届时若辽主贪得无厌,也来一出得陇望蜀,携灭夏之威将矛头对准本朝,诸卿又将如何应对?
“再再再后退一步,就算以上几点全部能解决,朝廷又将派谁将领兵出征?”
赵昕此言一出,整个殿中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本朝重文抑武风气已成,军中缺少优秀的年轻好苗子,就算有,过去几年连着三场大败仗吃下来也没剩多少了。
赵昕开始掰着手指旁若无人地算起账来:“如今坐镇与辽边境的王德用不错,可老爷子都快七十的人了,坐镇都有些勉强,劳师远征更显得朝中无人。
“狄青也凑合,但身份太低,下面的人不一定听他的。而且前阵子夏枢密你还弹劾他不按着枢密院发下去的阵图打仗,坏了祖宗规矩,虽有功而实为罪对吧。”
阵图打仗也是本朝一大“特色”了,为了钳制武将,作战前得由后方的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枢密院大老爷们画好天马行空,但狗屁不是的布阵图,然后前线统兵官必须按照图来布阵打仗,不然即便胜了也要追责。
这一点尤以他的无良爹为最,三天两头召集人画阵图,看得他头皮发麻,只能竭尽全力,能拦几张是几张。
搞得在对夏作战时夏人常常贴脸嘲讽,呼曰:“宋儿今日欲摆何阵?”
前阵子夏竦就拿这个弹劾狄青,要夺了他身上的功劳。被赵昕拿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阵之上瞬息万变,岂能依后方凭空猜想作战给顶了回去。
不过为这个事赵昕火老大了,今天总算是找到机会给还了回去。
“最兴来。”赵祯今日第二次拍了桌子,但语气已经和缓许多,明显是把话听进去了。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斯人矣?”赵昕很乖巧地停住了话头,但还是用着周围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小声”地又补了一句,把夏竦气得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副想破口大骂但又极力克制的模样。
“官家,听殿下之言,臣犹如醍醐灌顶,之前所想到底浅薄了些。
“辽使只说事成后刮分夏土,
却未曾言明界限,可见是借刀杀人,毫无诚意。不如将他召来训斥一顿,然后打发归国,也好教辽主知晓我朝并非可欺。”
晏殊能做富贵宰相的最大原因就是听劝,这舵转得,连赵昕都觉得丝滑,完全想不到在他没到时是怎么陈述赞同意见的。
赵祯一扫下坐的重臣们,除了夏竦满脸不忿之外都沉默不语,显然是被儿子说服了,大手一挥就要下令:“那就依晏卿所言,遣人去……”
话音未落,就被赵昕挥舞着小胳膊打断:“爹爹别啊,我也没说不帮啊!”
“最兴来?”赵祯疑惑地看向他。
这又怎么了!不帮不是你刚刚说的吗!
赵昕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爹爹,现在我国与夏修好,两国榷场交易频繁。
“因利润高昂之故,西夏已经有了马贩开始偷运未骟的良马入境,只需花上数年功夫育种,养出一只人数上千的骑兵不成问题。”
“最兴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爹爹,只要经略得当,用不了十年功夫,咱们就能自己筹划灭夏。”
何苦与虎谋皮,更有可能为辽国做了嫁衣裳呢。
“朕问的是你刚才那句也没说不帮啊。”
赵昕无语,赵昕叹气,赵昕认命解释:“爹爹,帮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要出兵才算帮。
“比如说让李元昊知道我朝与辽国结盟,然后朝廷再调上万把军队压在与夏接壤的边境线上,那西夏肯定得分出一部分兵马防备我军吧,辽主讨伐压力必定大大减小。
“不过因为咱不出兵,所以条约也可以改一改,不用共分夏土,只要辽主同意把两年前加的那二十万岁币减回来就成。
而此战事关西夏存亡,我料想李元昊必定会竭尽全力,倘若他惨胜或者败了,到时候咱们再出兵帮辽主一把岂不美哉?
“毕竟咱们与其可是约为兄弟之盟,当哥哥的帮一把可太正常了。”
赵祯听了很心动,但还是有些犹豫:“咱们可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行此……”
范仲淹却已经彻底兴奋起来,这法子可太对他的胃口了,干占便宜不吃亏,不干就是傻子!
当即出列说道:“官家,为四海一统,天下百姓,万不可为虚名所累!”
章得象、晏殊、杜衍、甚至于韩琦都出言附和。
赵祯最终选择了妥协:“那就着富弼按此法去与辽使商议。”
事情商量完了,众臣也就行礼退下,赵祯犹豫半晌,还是叫住了赵昕:“你我父子很久没在一起用饭了,留下来吃一餐再回东宫学文练武不迟。”
第69章 敲诈
赵祯与赵昕今天这顿饭吃得相当“父慈子孝”。
赵祯不仅亲自给赵昕夹了好几筷子菜,到最后的时候还动手给赵昕打了一碗羊汤,十分慈和地对他说道:“秋日天凉,食羊汤最好,补气固元,百病远离。”
赵昕乖乖点头,低下头开始用小勺将汤舀起,一勺勺往嘴里送,实则心中开始飞快盘算起来。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又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他这无良爹如今将两样都占全了,足可见心中所求甚大,他等会可得好好谋划,别被诓了进去。
也许,他该先让几步试探试探。
而赵祯对此一无所觉,只当儿子仍旧在专心干饭,还摸着赵昕的发顶道:“近来看你胃口长了不少,这个子也高了许多吧?”
赵昕稀里哗啦地将羊汤喝完,一抹嘴佯装不满道:“爹爹,我都八岁了,这饭量大是正常的。
“姐姐还嫌我吃得少呢,说我要是像李玮、曹评他们那样肯吃肯长才好呢。”
赵祯失笑,安抚他道:“你和他们差着年岁呢,你表叔他们也的确快到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岁了,多吃点是正常的。
“再说他们长得好了,才能更好地供你使唤不是?”
“那倒也是,姐姐也说只有脱了孩子像,别人才更愿意把我们当大人看。”赵昕用手绢擦了擦手,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段距离,又觉得不够,稍微拉长了点。
这才冲着赵祯说道:“姐姐今秋让人给我裁新衣裳的时候说了,我长了大概两寸,这么高呢!”
赵祯见惯了儿子像个小大人似的侃侃而谈,给出中肯建议。如今骤见这幅童言稚语的洋洋自得,心内不由生出几分真正的怜爱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会为了长高而欢喜,也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孩子看。
只是还未等他把话问出口,宝贝儿子就像未卜先知一般,赶在他之前说了一通话,把他满腹的慈父心思给干粉碎。
赵昕说得很是郑重:“爹爹,今后若是朝廷上有大事要商讨,就别叫我了。”
赵祯:???
赵祯:!!!
也就是身体素质限制了赵祯的运动能力,不然激动之下他准能学汤姆猫,左脚踩右脚蹿天把垂拱殿的顶捅个窟窿。
赵祯这下是真急眼了。
自打儿子痴病痊愈,他在处理朝政上就多了许多底气。
这种底气不单源自我有亲生儿子接班,更多的是我不单有亲生儿子接班,而且我这个亲生儿子还聪明得可怕。
就算是把天捅出个窟窿,也一定会有人顶上给补得严严实实的肆无忌惮。
遇事不决,找儿子嘛。
虽然赵祯很不舒服儿子总能轻而易举解决他觉得很困难的事,大臣们也更愿意听他的,身为帝王的权力逐渐被蚕食,也有意控制儿子与权力之间的联系。
可问题是解决了的啊!他也没败掉祖上传下来的基业。
而且这些事情是在他在位期间做出来的,那不管是谁出的主意,又是经历怎样的过程让他接受实施,功绩总是要算到他头上的。
将来也敢想一想太高中世后两字。
结果他梦正美着呢,他最大的倚仗要罢工了!
这陈兵边境相助,迫使辽国削减岁币的主意是儿子出的,那么按照惯例,对辽国一系列反应以及应对,儿子也应该想好了。
这正是指着儿子的关键时刻呢!更别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询问,儿子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弃他于不顾啊!
赵祯急不可耐地按住儿子肩膀把人给掰正对着自己:“怎么了?怎么就不想参与朝政了呢?爹爹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的啊。是有人给你气受了?爹爹这就……”
赵昕心里好笑,果然上赶着的不是买卖,自己本事不够就是糟糕。
他这一退,立刻就急眼了。
然后默默把范端得更足了些。
他难为情地张开嘴,摇了摇有些松脱迹象的小门牙,一本正经地说道:“它快要掉了,到时候说话漏风,不好听。”
赵祯:……
亏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结果就这?就这?就这?!
他搂住了儿子,打算好好给他讲一讲这换牙乃人生必须经历之阶段的道理。
没成想儿子的话还没完,小脸皱成一团地说开了:“娘娘也同我说过了换牙是必须的,等换完牙就是半个大人了,可儿子就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觉得别扭。
“得亏现在还没掉。这要是真掉了,儿子就得和晏几道一样,吃和此都分不清了,吃个馒头一口下去还留个缺,丑死了。
“晏几道现在都不爱说话了,整日跟着宋学士在龙图阁里修书。
“总之儿子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就少说话。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朝政大事也不掺和,怎么也得等前边这八颗牙换完。
“要不这话都说不清楚,多难为情啊,他们指不定怎么在心里笑我呢。
“反正爹爹你也说过我年纪小,不宜过早参于朝政,得多在东宫跟着宋师傅读书,正好让儿子躲躲羞。”
赵祯无奈,赵祯叹气,赵祯想抓狂了。
就为这么点小事?
可他也知道儿子一贯性子倔,主意正,说出来的话很少做出改变。
更何况其中还有他有意的掺和阻挠。
至于儿子极少数的做出改变嘛,得加钱。
赵祯递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张茂则。
还傻杵在那干什么,赶紧给他想招哄得儿子回心转意啊!
他少年登基,一向只有别人哄他的,哪有他哄别人的。
张茂则心思如电转,急得汗都快掉下来了,倒也真给他想出来一个法子。
他走到赵祯身边,弯下腰附耳小声道:“官家,苗贵妃的生辰就快要到了。”
赵祯一想立刻大喜过望,他怎么能忘了这一点呢,他这个儿子最是重视苗贵妃这个生母和同胞
姐姐徽柔了。
“多亏有你,朕等会再赏你。”
望着官家拔步去追太子殿下的背影,张茂则不由长吁一口气,认命地跟了上去。
也别说什么赏赐不赏赐的了,只盼着今后不会再有这种考验他心脏的生死时速题就好。
待张茂则快步赶上去,就见到官家已经再度把太子殿下揽入怀中,轻言细语的哄道:“你姐姐就要过生辰了,可想好送什么贺礼了?”
张茂则看到太子殿下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让人心里直发毛,总感觉有些不好的事会发生。
然后就咕噜噜转动了两圈,最后开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价钱。
“爹爹您是知道的,儿子身为太子的月俸多半都填进了羊毛纺场,短时间的确抽不出活钱来,就算抽得出……”
赵昕装模作样让目光在博古架上流连了好几圈,一副我不说,但你懂我意思吧的模样。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比起将要请儿子出谋划策解决的问题,这架子上的东西都算不得什么。
钓鱼要先打窝这个道理赵祯还是明白的。
于是赵祯十分配合地接话道:“就算是抽出钱买,也比不上直接从朕这拿是吧。”
“爹爹英明圣断,儿子钦服!”赵昕冲着赵祯行了一个非常浮夸的礼,又小小地拍了一个马屁,令赵祯嘴角愉悦地勾起。
赵昕捕捉到这一点后立刻打蛇随棍上道:“爹爹您这的东西不但是好,关键是名头也不一般啊,真龙天子,自带王者浩然之气,这赏赐下去姐姐指定欢喜。”
“行了行了,你这个臭小子可别再给我戴高帽了,我听了心里都发虚。”赵祯连连摆手,口中也说着拒绝的话,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经多到溢出来。
“最兴来你就快说吧,到底看上爹爹什么了?”赵祯大手一挥,十分豪迈的模样。
赵昕语气十分轻松:“儿子要得不多,兽首玛瑙杯和那尊秘色瓷瓶就行。
“最好是爹爹您再给我一道旨意,儿子像让汝窑按照图纸烧三套瓷器出来。娘娘一套,姐姐一套,大姐一套。”
赵祯在听到兽首玛瑙杯的时候整个人都心态就快崩了。不得不说,他宝贝儿子的眼光够刁钻。
兽首玛瑙杯是唐时的酒器,用极为罕见的红色玛瑙雕成,属于极为罕见的俏色玉雕,兽状似羊如牛角状兽首形,以兽双角为柄,兽嘴镶了一顶可以取下的金帽。
整个玉雕极为精细,用美轮美奂四字形容毫不为过,在整个皇室的藏品中都属于精品。
据说这件酒器原本是一对,只是另一只无处寻觅,如今这只就成了孤品,价值和意义还要成倍地往上翻。
相较之下,连秘色瓷都显得平平无奇。
天子一言九鼎,言出必践,既然已经答应了,那也只能咬碎了牙和血往肚里吞。
赵祯暂时将张昭容曾经向他讨要兽首玛瑙杯都未果的事情抛到脑后,决议加倍从儿子这把损失找回来。
赵昕没见过什么兽首玛瑙杯,更不知道其价值,当然以他的性格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他只是前阵子跟着苗贵妃去坤宁殿那听曹皇后说起过,张昭容似乎以降生不久的公主为由,想要把这件酒器给要走。
所以他搞破坏就对了,张家惦记他姐这事,过不去!
已经达成了目的的赵昕变得十分好说话,也不拿什么即将掉牙不愿说话的借口搪塞,乖乖搂着张茂则的脖子,被抱到了与赵祯相对而坐的矮榻上。
“最兴来,朕问你,你先前当着众多重臣的面说,用不了十年功夫,咱们就能自己筹划灭夏是什么意思?”
区区十年,他还等得起。
灭国之功,还是他爹都没能拿下的灭国之功,他可太渴望了!
如果能达成这个功绩,他再给儿子多放点权也成啊!
赵昕揣手手,正色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两国交战,其实打得是后勤,无非钱、粮、将、兵四字。如今只有将之一字实可忧也,不过也有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你快说啊,不然这兽首玛瑙杯你可带不走。”眼看着儿子又开始犯老毛病卖关子,赵祯启动了威胁大法。
第70章 武举
“爹爹你急什么啊。”赵昕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小白眼,然后挥退张茂则,半跪在榻上先给赵祯倒了一杯茶,这才继续说道:“为君者,当有定力。
“宋师傅教我,当山崩于前不变色,海啸于后不动心,才算是成了。
“难道当年夏竦为爹爹师傅时没有这样劝诫过爹爹吗?真是不用心,该拉出去敲几十板子。”
夏竦如今能屹立朝堂之上的最大底气就是他曾经做过赵祯少年时的师傅,是潜邸旧臣。
而赵祯为了防止赵昕东宫一系的人马独大,不遗余力将夏竦扶起来与范仲淹一众变法派对抗。
变法速度快不快,能不能达到你们的预期不重要,朕在整个朝廷中说句话还能有多少人听最重要。
正如赵昕的东宫对赵祯而言是透明的一般,赵祯的垂拱殿实则对赵昕也没什么秘密可言。
毕竟宫中很早就有被各路小报收买的内侍宫女,只要钱给够,什么消息都能往外卖。
在赵昕成立的汴梁日报之后,消息渠道自然也被他握到了手中,只是现如今不比从前,为了隐蔽基本都成了只拿钱不干活的角色。
而没有被刊载在报上的消息,就全部被汇集整理到了赵昕的桌案上。
所以赵昕其实很清楚夏竦这老小子经常在他爹面前上自己和范仲淹等人的眼药,既表忠心,也为了位置坐得能更稳当。
现在赵昕终于找到机会,当然得报复回来。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维持人设。
夏竦是无良爹特地给他立起来的靶子,攻击夏竦属于他爹允许的“正确做法。”
而且也能体现出他目前的实力仅仅只能与夏竦抗衡,属于无良爹控制范围内的臣子对抗争权。
如果他越过夏竦,或者说夏竦被他彻底打倒,那赵昕就得直面无良爹本人了,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帝王再孱弱,那也是帝王,身上背着大义名分,在华夏封建时代属于最难攻克的护身符。
成济当街弑君把司马家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哪怕是二凤,玄武门之后资治通鉴中也有跪而吮上乳的记载。
甭管是不是真的,但至少可以在侧面展现出二凤的确在十分用心地修补父子关系,至少要让外人觉得他很孝顺。
对于后头蹦出的一溜异母弟弟,二凤也的确非常照顾。
更何况赵昕如今别说是完成玄武门,就是八百精骑也尚在筹划中呢。
他这个无良爹只是少断寡谋,缺少几分急智和把控全局的能力,但同样有着万般不会,只会做官家的高级和稀泥平衡术。
依赵昕看,赵祯的帝王素养能在华夏封建君王里排到中上。
治世开拓不足,守成让世道糜烂的速度变缓一些有余。
这要是现在就丁是丁卯是卯的对上,也许他十八年后就能重新开局了。
好在只会做官家的赵祯早早就将脾气这一项全部点满,而且十分恒定。
被赵昕这么当面输出,也只是微皱眉头训斥了几句:“却又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打岔,赶紧说说你的灭夏方略。”
嘲讽大失败的赵昕也不气馁,把话头接起来继续说:“所谓后勤打的钱、粮、兵、将四项,论有钱,别说是西夏那个蕞尔小国,就是辽国也远不及本朝。
爹爹您是不是想说商贸愈繁而本朝铜钱会不敷使用?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只是还要点时间,以后再说。”
他可还清楚记得前世穿越小说中为了解决财用匮乏的的危局,通常会去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国家找一座名叫石见的山。
本土缺铜,铜本位制度玩不下去,还可以用银本位制嘛。
如果他目前得到的本朝船舶发展现状不假,那么载人航海去那边岛上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什么叫做罪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当下籍籍无名的市舶司也可以用起来,毕竟南宋小朝廷光是靠着海贸收商税,可就又扛了一百来年。
赵昕只用三言两语就又画好了一个巨大的饼,把赵祯的胃口给吊了起来。
只是苦于赵昕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赵祯也就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了自然会知道,然后耐着性子继续听赵昕说下去。
“而在有了钞盐法和羊毛制品,所虑者也就只有天灾加害,粮食减产,导致边境军州粮用不足。
“儿子曾听闻翁翁(爷爷)在时接见交趾使者,其所献的占城稻每年产量高出时稻五成不止。后来推广到全国,果然能做到国有积储而民有余粮。
“所以还是当想法子提高粮食产量,能找到更高产的粮种最好。”
什么嘉禾瑞稻,通通给我当试验粮种去。退而求其次拿下交趾那块地当做粮食产地也不错。
尤其是百姓冬日防寒衣物不足,羊毛制品的火热一定会带动棉花种植,说不定就要与粮食抢耕地,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赵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口口声声说着要解决问题的儿子是不是又给他画了一张大饼?
只不过他的疑惑注定得不到解答,因为赵昕已经开始第三项了。
“至于兵者一项,前阵子爹爹您让张茂则给我送了一份富弼请裁冗军的箚子,上面写得清楚明白,太祖太宗朝全国禁军不过六十万,翁翁在时也不过八十五万。
“可现如今已经是一百万二十七万,暴增五成,每岁超三成的国家收入都得给这些禁军发饷银。如此多员额的禁军,已经成了国家的负累。
“现今西夏与辽之战无论胜败,短期内必定都再无能力组织大军进犯我朝,正是裁军的好时机。
“就算按有两成人吃空饷,老弱三成算,也能得兵六十万,足能守御疆土。
“吃不饱肚子的造反问题爹爹您也不必担心,有地方安置这些人的。”
只要经济能高速发展,就没有盖不下的问题。
旁的不说,只通往着蜂窝煤厂的那段路,因为新需求的产生,人流日稠,原本荒僻的地方都支起了茶摊、早餐铺和洗牲口卖草料等铺子。
李玮前几天还向他请求把煤场外面的地也给盘下来,招工把地面给修平整了后扩大经营规模呢,等到了冬天又能用煤渣以工代赈一次,召集贫寒把城里的路给补一补。
渭、延、鄜三州开了羊毛纺场后,更是有数以千计的边军家眷入场内做工,搞得当兵如今在军州居然都成了引人艳羡的香饽饽。
赵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他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这到底是解决问题,还是给他指出问题来了?
而且儿子虽然说这些问题各有解法,却又没告诉他具体该怎么解。
是不是说明他将来还是只能将权力放给儿子,让他随意施为,培植羽翼啊。
赵昕的确有那个意思,但他自己是不能说的。
而且就算被赵祯直接发问,他也早就准备好了装憨的预案。
更何况赵祯只是被触碰到了帝王的多疑雷达,还没怼脸输出,那大家心照不宣就成。
我的确是满肚子的主意,也允许你用我用得很顺手,但空口白牙套方案是不行的。
想要解决问题,就必须放权给我,由我来解决问题。
再怎么说给儿子也要比给其它大臣放心,至少有了二凤先例在前,太上皇的生命安全会有保障。
谈话在有些诡异的气氛中继续下去,张茂则强撑镇定,上前为两人续了茶。
话题终于到了赵昕最开始抛出来做饵的将上。
不同于先前问题皆轻如鸿毛,翻手可定的优哉游哉,赵昕换上了十分严肃的表情,紧盯着赵祯道:“爹爹需答应我一件事情,我才能继续说下去。”
赵祯不满地敲了一下桌子道:“还有什么事情非要朕答应不可?”
这不都让你这个太子能完了吗!
赵昕听出来了赵祯话中的怒气,但他不搭理,只是把话继续说了下去:“爹爹不能再给前线将领发阵图这种妨碍之物了。儿子知道爹爹您是好心好意。
“可京城与前线相隔千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大军撒出去二十里尚需传令兵马不停蹄,稍有延误便差以千里,会导致全军溃败。
“这阵图要是顶用,也不至于次次大败,把禁军中的精锐中坚全给折了进去。
“而且有些阵图是做梦的时候画出来的吗?连我都知步卒善于守而骑兵在于攻,上次儿子居然见一张阵图用步卒将骑兵包围在内,结阵冲击,将两者优势全数抛弃。
“爹爹若是想听前线得胜的消息,不妨将孙子兵法解除禁书之列,让前线将领多加研习呢。”
没错,本朝就是如此荒谬,防武人防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地步。
在檀渊之盟后,朝廷认为天下再无大的战事,就将孙子兵法列为了禁止学习的书目。
早几年对西夏接连大败,本有解禁之意,但赵昕的灵光一现让解禁之事又无限期往后延了。
“最兴来,那是祖宗成法!”赵祯终于没忍住拍了桌子。
“若事事都依祖宗成法,那我们还穴居赤身,结绳记事呢!”赵昕毫不示弱,直接顶了回去,“况且如今禁军精锐损失殆尽,国家所倚仗者唯西北边军。彼辈握在何人之手,爹爹心中尽知。如此绵延数代,未必不是新的节度使!”
赵昕后一句话是压着音说的,声音很小,却令赵祯瞬间冷静下来。
朝廷为何要花如此高昂的军费维持数量庞大的军队?为的不过是强干弱枝,以重制轻。
但西北边事短时间内肯定消停不了,边军人数没办法降下来,那禁军人数只能跟着保持或者增加。
那样朝廷的财政就会被战事和军饷共同拖垮……
至于儿子提到的可能诱发的军将拥军自重,节度使化,他也曾经想过,也为之深深忧虑,只是由于且顾眼前一直做不到削权。
实际上在赵昕可以窥见的未来中,西北边军还真就世家化了。
内部山头林立,各自据守地盘,全因彼此间的重重矛盾才让朝廷还能掌握基本的控制权。
因为自家就是从军头起来的,所以会更为恐惧别人循着旧有路径再来一遍。
赵祯强忍着心中恐惧,将腹中问题问了出来:“那依最兴来你的意思,你我父子该怎么办?”
“开武举!”赵昕将小手往桌案上一拍,斩钉截铁道。
赵祯有些犹豫:“武举?这能管用吗?”
“唐时广开文科举,削世家之权。今时自可大开武科举,分军中权柄。况彼辈武夫,散落民间更易生事,稍不如意便有可能呼朋唤友,啸聚山林。
“不如开武举诱之,使其尽入彀中,也好教野心勃勃之辈知晓强中自有强中手。
“儿子想主持一次武举,为我赵氏江山选贤良御敌之才!不过爹爹得答应儿子,一切都按照儿子的章程来,儿子保证,他们差不了。”
赵祯沉吟片刻:“好,就依你意,开武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