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阳光如同银镜,懒散地斜挂在空中,把地面的人影照出一道半长不短的黑影。
地面传来奇妙地震动,远处有尘沙飞扬。
“着甲。”萧燧下令。
亲兵上前为他穿好铠甲,萧燧翻身上马,对营地内的亲兵吩咐:“步兵全部留下保护魏王妃,骑兵随我攻城!”
“得令!”之前还一副度假姿态随行的亲兵顿时神情肃穆地迅速列队。
健壮的马匹上坐着个个都有以一敌十本领的精兵,他们追随萧燧去的方向,对着魏兴城发起冲锋。
暴雨倾盆而下,完全遮掩了马匹震动大地的声响。
姜南风确定萧燧发兵了,对留守的亲兵首领微笑着询问:“二殿下离开了,咱们也朝着魏兴慢慢走吧,别天黑了还没能入城。连着几个晚上没有高床软枕,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魏兴城的城墙一面高而厚,另一面低矮破败。雨水冲刷在城墙上,石头缝隙之间淌下粘合石块的黄色泥沙。
城墙上,魏王的长子赵明宇举着长剑喊着慷慨激昂的话动员战士。
“萧燧小儿尚未及弱冠,之前赫赫战功不过是夏王为他儿子虚张声势,夸大其词,儿郎们随我出城迎敌,斩了萧燧!”
豆大的雨珠顺着魏兴城的战士脸颊滚落,冲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却跟着赵明宇高喊:“斩杀萧燧!”
赵明宇语气越发激昂:“得夏兵一首级,赏银百两!杀队长者,赐爵!出城,夺回大魏江山!”
“夺回大魏江山!”
喊完这一嗓子,赵明宇扬起脖子,让下人给自己带上头盔,终于从伞下走进雨幕之中。
赵明宇坐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赵家奢侈地庭院,眼角泪水和雨水混合,无声落下。
口号喊得响亮,是因为赵明宇知道不论他诺言许得多么慷慨,这些口号和诺言都没有兑现的可能。
萧燧要是无能之辈,父王怎么提前把三个儿子都安排到不同方向?父王是知道他们对上萧燧都没有生还的可能,给他们找活命的机会,盼着能多活一个儿子也好!
赵明宇不知道弟弟们是不是愿意一辈子苟且偷生,但他守着祖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隐姓埋名。
想到此,赵明宇猛地解下头盔,然后一件件把身上厚重坚实的铠甲全都卸下来,扔到地上,打着赤膊用力一夹马腹冲进萧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调集来的大军之中。
可萧燧连困兽之斗的机会都没留给赵明宇。
夏军阵前摆放着魏王的棺椁,萧燧单人一马站在棺椁旁,夏军列队站在主帅背后。
赵明宇带着一万士兵如同洪流冲向萧燧,萧燧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从箭囊中掏了一支箭,展臂开弓。
狂喷的暴雨竟然在这一瞬停歇,明黄的光辉洒向大地,凝结在少年箭尖之上。
金光携带万钧之力飞驰而来,下一瞬赵明宇的坐骑头骨崩裂,脑浆飞溅而出混着血水撒了他一脸。
在赵明宇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害怕地闭上眼睛,一屁股摔在地上和坐骑的尸体一同翻滚几圈,又狠狠马尸压住。
“啊——!!!”惨烈地哀嚎从赵明月口中窜出,他不顾一切地用腿蹬踹往日爱护不已的战马。
当他终于把手臂从马尸下拽出,右臂已经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折成了五段,连他的每一截手指都指向了不同的方向。
主帅失去战斗力,下属的雄心也像被戳破的泡沫似的碎裂开来。
萧燧站在阵前再次拉开他玄铁精炼而成的强弓。
前方的魏军看到赵明宇在泥水中翻滚的惨相,恐惧地勒马停步,后方战士却没没办法同样敏捷的停住,他们相互拥挤在一起,碰撞、摔倒、踩踏。
短短一瞬间,魏军已成人间炼狱。
萧燧面无表情地看着魏军自我湮灭,直到魏军最后方的士兵听到前排的惨叫转头逃跑,他终于下令:“逃兵不追,去捡武器——小心点,别被藏着的匕首割了。”
大嗓门的传令兵照着萧燧的吩咐连着高喊了五遍,亲兵自发分成四队,在浓厚的血腥气中收集武器、确定死亡人数、拽出伤兵送去捆绑和救治。
斜后方的竹林中,观看了整场“对阵”的姜南风沉默地放下千里镜。
姜南风遗憾低语:“竟是如此……”
战场上的萧燧竟然是如此杀神一般的面孔和气势。
他终于明白萧燧是如何以十八岁的年龄压制住数万大军了。
……也明白萧渊为何不喜欢这个儿子了。
夏王自比烈日,照耀万民;可真正拥有烈日之威,让战士不敢直视的人却是萧燧。
夏王能喜欢比他还像个君王的儿子才有鬼!
“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一连串的笑声从姜南风喉间传出。
姜南风笑了很久,直到笑得眼角流出泪水,他才停下笑声。
亲兵看到姜南风忽然发笑,不明所以地问:“姜候?”
姜南风从怀中掏出手帕,捏着柔和的白绢轻轻压在眼角,吸干眼尾的泪水。
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斜睨向守将,摇头示意:“无事。”
深潭似的眼眸染上了笑意,压在朝服下的活色生香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具象化的美喷在守将脸上,守将的脑子顿时变得空荡荡的,把自己准备的话全忘光了。
守将眼睛里只剩下姜南风大笑过后颧骨上的一抹绯红,他嘴巴张合了几下都没发出声音。
“刘将军,有事要问玉鹤吗?”姜南风放下手,把手帕揣回袖笼,站直身体,戴回往日刻板的假面。
浮越在深潭上的光芒熄灭,姜南风又是那个优雅却高高在上的玉鹤公子了。
美则美矣,却失于木讷,再无动人之处了。
守将猛地一哆嗦,脸上和腰腹间都烧得慌。他尴尬地弯起腰,背过身体不敢再与姜南风对视了。
再好看也是个男人,怎么就鬼迷心窍突然有歪心思了。
守将尴尬地强行抓了句话说:“咳,那什么,姜候,开始打扫战场了,回车上歇歇脚吧,最快三刻就能进城了。”
男人没有不懂那种怪异姿势的含义,姜南风心下不悦,“嗯”了一声抬脚返回马车,但不是去自己车上,而是上了周慧的车。
姜南风离开之后,守将总算松了口气。
他别别扭扭走回队列里,被同僚看到,惊讶地压低声音说:“你跟姜候说几句话至于成激动成这样吗?”
守将干巴巴地回答:“看了几天以为习惯了,谁想到他笑得跟牡丹花开了似的,我就当人面丢丑了。幸好姜候大度,没跟我计较,否则我是没脸活了。”
“行了,别说废话,你去路边吹吹冷风。赶紧把这股劲儿压下去。”同僚说着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念叨,“姜候比你高出一个头,你也敢瞎想。”
魏王后车驾内,周慧把装了蜜渍杏干的碟子推到儿子面前。
姜南风捻了一块甜杏干送入口中,丝丝缕缕甜味飞快在口中散开,他绷着的脸总算放松了。
周慧不放心地询问:“我听车外战士的意思,萧燧大败魏军,咱们安全无虞,你怎么还绷着一张脸。”
姜南风点了点自己的脸皮,垂眸认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人人都懂,但单枪匹马站在万军之前,射杀将领的胆魄却万中无一。我看得开心,露相引得萧燧亲兵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心烦。”
周慧一听,就心疼地把手搭在儿子手背上。
因为这这张脸,他们母子不好的遭遇实在太多了。
但其实在姜南风没长成的时候,遇见这种冒犯多了,甚至那些人都是带着邪念和恶意的,姜南风心里清楚,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是因为守将的冒犯——是萧燧决定胜局的一箭带来的震撼太强,箭矢中未散的杀气在姜南风骨头缝里流转,令他无法排解。
陌生又燥热的情绪顺着血管流淌,几乎让姜南风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他垂下手臂按住靴筒中的匕首深呼吸几次,过去万分有用的法子现在却完全丧失了功效。
不行,他一定要找个办法排解,否则他无法冷静地谋划。
姜南风重新抬起眼,迅速选定了用赵家宗族撒气。
他笑着询问:“母亲,您到底是来给魏王守孝的,古人要求守孝者结庐而居。我想您肯定不愿意住赵家祖宅,让赵家给您另造一间茅屋吧。”
“让他们做结实点。”周慧好脾气的叮嘱。
姜南风马上抽了张宣纸在马车中的桌面上铺开,在上头画上二层竹楼:“盖的不结实,就让他们重新盖,不用替赵家节省人力、物力、财力。”
周慧违心地说:“不结实,我也能凑合住。”
姜南风摇摇手指:“母亲,您身上挂着两层夫孝,魏兴的房子坏了,你就两地往返,再去看看更前头那一个。”
他生怕母亲品不出话中深意,进一步提示:“到时候,您就这里住几天陪陪魏王,过几天就赶快让侍女收拾行礼,驾车到韩地住一住。若是思念两个丈夫不够,我爹、末帝他们几个也都是您的前夫。你这么深情厚谊的女人,当然会不忘旧人,厚此薄彼。既然照顾一个了,其他的四个都要探望到——路上总得有点意外,你疲了或者生病了休息这都是平常事啊,所以,遇见那山清水秀的地方,多停留几日修养身体是合情合理的。”
“你这孩子!”周慧顿时乐不可支,赶紧推了姜南风的手腕一把,“快快住口,我哪有那么贪玩,我在房间里最坐得住了,这二十年来,我都没出过宫。”
姜南风微笑:“您放心出去玩,没人敢胡言乱语。”
周慧:“你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明白。”
“母亲,我读过父亲留下的手札,里头有他偷藏的您的墨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记山川之大,观百川入海。”姜南风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您过去强逼着自己忘了,没关系,我会帮您记着。您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周慧看着儿子,双唇颤抖。
她没有忘。
从来都没忘。
她只是不敢相信,还有能让她不只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