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081(二更) 推波助澜

    六百石,二十首之功。

    按照数值来说确实如此。

    但按照寻常官员的编制来说,六百石官员所享有的种种补贴足以让其年俸再翻个倍,若是实权位置上的六百石就更加惊人。

    戏志才如今身在乐平,所享有的额外补贴,包括在酒水用度上的开销和笔墨纸砚的供给等等,也并不比真正的六百石少多少。

    相比之下,这交战的首功制一首三十石看似不少,实际上呢?

    一首的奖励分摊给后排的兵卒,只有不到十分之一,除非甘愿冒着下一刻就要身死的风险,成为前排手执长兵的破阵之人,否则小队击杀或者俘虏了二百人,才能真分到二十首的数目。

    这是累积了几场战役也很难达到的结果。

    但也并不妨碍戏志才此时因为这个计算比较的方式,给自己一点升职加薪的动力,尤其是——

    不仅是给自己!

    果然还是得再将乔侯往上推一推!

    否则别说位处高层的文官武将所拿年俸上不去,要想招募到更多的可用之才,都拿不出个足够分量的筹码来。

    郭嘉听着他这话说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若真羡慕这一首的定额奖励,你自己上阵杀敌去。两年前就见你说什么自己上山下山十趟,现在想必甲胄在身,扛起大纛,行军千里也不是什么问题。”

    戏志才:“……”

    这就不必了。

    大纛旗的重量高达一百六十汉斤,也便是按照现代数据折算的四十公斤,正是中军仪仗的重要标志。

    这种东西还是留给典韦去扛算了。

    他嘛……他还不如去找那位东海麋氏的麋竺先生聊聊天。

    乔琰敢直接在这种时候提出以变革版本的首功制,作为给手下兵卒论功的标准,无疑是戏志才没想到的。

    以她如今的声望,以及乐平远胜过并州他处的条件,便是只以拱卫乐平和安定并州的理由来驱策群众也未尝不可。

    谁让组成这些兵卒的乐平县民、流民以及黑山贼,没有任何一个愿意回到三年之前的生活状态。

    但她敢先打出框架尚且粗陋的酬功制度,更在定夺此事上自有一番决断,对戏志才来说只有喜,没有惊。

    这才是一个起码要坐到州牧以上高位的人,该当表现出的明主之相。

    那么问题来了,这种酬功制度的前提是足够的粮食。

    薯蓣种植在消耗地力的同时,完成了前期三年的米粮积累,但这并不意味着当随后人手扩张,交战更加频繁的时候,还能继续用这种方法。

    并州所谓的种植沃土是有强烈地缘限制的,北畜牧南农业的格局很难被打破。

    这就已经先将耕地缩小了一半。

    可偏偏并州境外的匈奴鲜卑之众,并不是能够被轻易打服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在经营边界上需要有一笔长期的支出。

    这两年间,以乐平府库的库存尚可支持消耗,随后却未必。

    最好还是引入一个外援。

    而既要引进外援来平这个粮食缺口,那也不妨将目光放在这位自投罗网的东海麋氏子弟身上。

    别以为戏志才看不出来,他一开始或许是冲着自己那钓竿去的,现在却对牙膏与肥皂这等东西更敢兴趣,也敏锐地意识到此物潜藏的市场。

    可惜此物又不像是如今学院内正在推敲的曲辕犁一样,可以被人在看到了外形后就给学去。

    他要真想做这门生意,还得跟乐平来谈谈价码。

    因乔琰发出的这封信函,程立得操心粮仓的调度问题,那么他这个闲人,倒不如去找麋竺下下套。

    他跟郭嘉随口扯了两句,便打算出门去找人。

    却忽听郭嘉说道:“秋日天朗气清,我出门去散个心。”

    他狐疑地朝着对方看去,直觉这话中的意思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往何处去散心?”

    郭嘉打了个呵欠,拎着酒坛慢吞吞地也起了身,“往平周吧,走远一点还能醒醒酒。”——

    平周的军营主帐内,乔琰持笔端坐。

    她面前的楮皮纸上已经写满了她对交战中的表现论功之法的界定,但地上也躺了不少写废的纸张。

    典韦见她神情纠结,浑不在意地说道:“君侯若想知道斩将夺旗先登的奖惩定额高下,下次遇上交战,让我全试一次不就知道了,反正我这人惯不会说谎的。”

    乔琰的笔尖一顿,便在纸上晕开了一点墨痕,“……这种话你在这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出去了还说。”

    典韦这话说的着实是很拉仇恨。

    乔琰都有点纠结,要是把他放到战场上,对旁人来说的斩首不易,对他和赵云来说是否有若吃饭喝水一样。

    赵云还好说,这是个会优先于进行军队指挥的,但典韦适合率领亲卫破阵,就显然……

    这样说来,该不会被他一场打出个两千石的进账出来吧?

    乔琰觉得有些不妥。

    这种情况下,她是不是应该设置一个包年战役的价目?

    乔琰意识到在这方面还得再加一条限制,在纸上又多写了一条,以免造成文臣武将之间的收益严重不平衡。

    典韦挠了挠脑袋,既不理解为何乔琰要让他别出去这么说,也不理解为何乔琰会在随后朝着他看来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感谢意思。

    但他直觉,这个感谢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条限制,或者说通过定额奖赏的方式给武将划定出一个上限来,无疑是很有必要的。

    顶尖武将对寻常士卒的杀伤力,若在以骑兵对步卒的冲击面前,又会被进一步地放大。

    就比如在此时的卫氏坞堡之外。

    李乐刚听到身后传来部从骚动之声,也已算回头得够快,看到的却已是那凶悍异常的骑兵杀入阵中,带着凿穿阵型的惊人气势,不过转瞬就已经冲杀而入了好一段距离,宛然一条劈开浪潮的海上行舟。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更是旋即看到了那提着长枪的小将身后,还有大几百人的步卒,在短短时间内就已经将他们这些人给夹在了中间——

    夹在后方来袭的敌人和前方的卫氏坞壁之间。

    但这些为数不少的兵卒和迫近而来的困境,完全不能让他的目光彻底从赵云的身上挪开。

    这实在是个表现太过惊人的将领。

    惊人到那青年骑乘坐骑冲杀而来,在他那长枪所挽起的枪花面前,几乎没有人能有这个掠起锋芒的本事,更没有人能扛得住横扫穿刺的攻势!

    好像只是一瞬之间的变化而已,李乐就看到对方已经直扑那距离他最近的领队之人而去,直接将他给一枪挑了起来。

    刚刚明亮起来的天色,骤然泼过了一蓬热血。

    在骑兵的强势冲撞面前,又有一位如此可怕的领军主将,这被正面撞击的人绝无可能有什么活路。

    李乐一见这变故,当即咬紧了牙关,仿佛被骑兵撞上的人不是那个倒霉蛋,而是他自己。

    谁让他当即便认出,这被赵云冲破阵型,直袭而来击杀的头目,不是别人,正是杨奉派出、与他们一道行动的杨达!

    这也太倒霉了……

    他在心中止不住地腹诽。

    在他还未做好准备,先拉拢胡才死后留下的部从,再与杨奉夺权翻脸的当口,杨达死在此地对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只会激化双方的矛盾而已。

    但事实上,赵云可不是随便选择的攻杀目标。

    先前的山中一战,因他对上并放走的韩暹与他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在此时凭借着天色破晓的微光和坐于马背上的视野,也足以让他将人给认出来。

    认出了韩暹,便不妨碍赵云进一步认出距离其并没有太远的李乐。

    这两人的抱团太过明显,就让另一个方向同样有被簇拥保护倾向的一人凸显了出来。

    在胡才已经身亡的情况下,此人隶属于杨奉阵营的可能性更大。

    赵云在判断出这一点后,便毫无犹豫地决定先杀此人!

    临战之间,身为主将之人必须有自己的判断,毕竟也没有这个临时朝着乔琰问询,进而得到反馈的时间。

    那便动手!

    随着他长枪夺命,听到周遭士卒喊出的那句“小杨将军”,赵云确定自己做出的这个近乎刺杀的举动并没有错。

    他枪尖又紧跟着挑开杨达部从朝他袭来的武器,丝毫不减先杀一人后的强横。

    更随着他身后其余骑兵的压境,这一派齐头并进的状态,绝不可能给杨达的手下以报仇的机会。

    在骑兵之后的步卒也凶悍得令人咋舌。

    但这实不难理解,谁让乐平诸人刚被宣布了这斩首为功的制度,又在他们跟随赵云和张杨出战之前给他们划分好了五人一组的编队。

    此时正是给自己挣来一个家底的机会!

    乔琰在他们离开前吩咐过,此战意在威慑和杀人,不必刻意在意俘虏替首的规则,先杀退再说,他们便更放得开了。

    “走!愣着做什么,赶紧走!”韩暹一把扯着几乎被杨达之死给惊呆了的李乐朝后跑去。

    赵云能将他给认出来,他又何尝认不出赵云!

    再次见到这个上次几乎给了他以夺命一击的家伙,韩暹就差没直接表演一个当场腿软。

    上一次因为山地的地形,对方还不能直接纵马挺进,现在却可以。

    从赵云这一枪夺命的表现来看,他显然更加适应于马上作战。

    来不及去想为何赵云会仿佛窥破了他们的行踪一般出现在此地,只有逃!

    韩暹格外庆幸自己所处的位置距离赵云尚且有些距离,这就给了他以逃命的可能。

    被他拉了一把的李乐也立刻意识到,现在绝不是计较杨达生死的时候,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更要紧。

    若是对方只有步兵他说不定还能有些聚众集结,做出反抗的心思,可现在还有骑兵!

    骑兵攻杀中造成的伤亡足以让他的手下快速溃逃,他现在不走,之后就走不了了。

    这两位统帅达成了一致的建议选择逃窜,这可就苦了他们的手下了。

    两军交战之中一方逃命一方追击的状态,极容易将双方之间的优劣势进一步扩大,更别说赵云和张杨还携带着要将这批白波贼杀痛的任务。

    等到韩暹和李乐的身后不再有那仿佛是催命的马蹄声,他们终于确认自己逃出生天后,再朝着身后望去哪里还有多少人,分明只有小猫三两只而已。

    所幸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赵云对这些人多少还是留了点手,这才让他们随后重新聚拢起了人手。

    在这种狼狈的情形下,李乐低声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韩暹朝着这些追上来的部下扫了一眼就知道,为何李乐要问出这样的问题。

    对任何一个统帅来说,一败再败都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尤其是战败也就意味着性命朝不保夕,对这些选择来做盗寇的人,更是对士气的重磅打击。

    他们跟上来,与其说是还效忠于他们两人,倒不如说他们只是还暂时没有其他去路可以替代从贼而已。

    但若是他们不能对这次劫掠失败还损兵折将做出解释,他们二人只怕当即就会成为这些人的刀下亡魂,也好作为送给杨奉的投名状了!

    韩暹绷着脸,低声回道:“找个替罪羊。”

    不错,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替罪羊。

    像他们这种人可绝不愿意在自己的身上找问题,更不愿意承认仿佛天降奇兵的乐平侯麾下,跟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大到了这个地步。

    所以只能让别人担负起这个战败的责任。

    看在还不能将杨奉给得罪死、以免他们连还在山中的剩下部从都见不到,这两人眼珠子一转,格外默契地对对方的想法有了数。

    谁能是这个甩锅的对象?

    只有徐晃了!

    韩暹当即朝着随同杨达而来的杨奉部从走去,即便对方朝着他怒目而视,也没改变他朝着那边走过去的脚步,也随即开口说道:“且先听我说两句吧。”

    见对方稍有几分犹豫地停住,韩暹趁热打铁地说道:“那乐平侯又没有比旁人多长一双眼睛多长一个脑袋,想想也知道不该将我等的行动知晓得如此清楚。我们前脚才到那卫氏的坞堡之外,他们后脚也就到了,这算个怎么回事?”

    卫觊很符合自己名字谐音的有危机意识,又哪里是他们这些觉得卫氏可欺的人能理解的。

    因而听韩暹这样说,这些个杨奉的部从还真觉得确实在其中有些问题。

    “韩帅的意思是?”

    “我们的行踪必定被人汇报给了那乐平侯,才招来了今日之祸。”韩暹越甩锅越觉得其中可能还真是这么回事,将自己都要给说服了。

    他便顺其自然地说了下去:“小杨将军也在队伍中,以杨帅对其关切之意,绝不会为了除掉我二人而连累到小杨将军。当然,杨帅宽厚心肠,既然接受我与李帅在此,自然也不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唯有我等守望相助,才有可能抗衡那乐平侯。”

    “你说在这种情况下谁有可能做这件事?”

    “郭帅或者……徐晃?”被韩暹一步步引导的白波贼下意识开口说道。

    “只怕还是徐晃更有做这事的可能!”李乐当即接话道。

    “他既在行动之前觉得我们围攻卫氏坞堡不可行,就自然不会让我们得手!将消息泄露出去,借助别人的手阻止我们的行动,既证明了他所言非虚,又让他绝不会招致任何的怀疑,这岂不是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局面。”

    “可是……小杨将军和他都是杨帅的左膀右臂啊?”那杨奉手下颇为不解。

    “左膀右臂又哪里比得上只有唯一的倚靠之人,”韩暹语气不无沉重地说道,“更何况,你又如何知道徐晃没有取代杨帅的心思。”

    “当然,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而已,只跟杨帅说,我们是遭了旁人提前设下的埋伏就是了。”

    韩暹说完又叹了口气,表露出了一派“我绝不从中挑拨离间”且身不由己的意味,让那被他引导开口的白波贼越发分不清此时的情况。

    他只能想着,总归等见到杨奉的时候他就将今日的情况据实相告,到底如何判断肯定是杨帅比他要清楚。

    只可惜他们逃得太过忙乱,甚至没人将杨达的尸体给抢出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跟杨帅交代。

    底下的兵卒想着这些事情,为首的韩暹和李乐打量着他们的表现,生怕自己的说辞没能成功将这些人给骗过去,便形成了一支异常沉默的队伍。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助力,在他们回返于山中之前,恰好和徐晃的队伍再一次撞到了一起。

    只是比起下山时候的人数差异,此时两方的人数便着实相差无几了。

    更何况——

    徐晃这边说是满载而归也不为过。

    这些个推着粮车的部从脸上都洋溢着分明的喜悦,在交头接耳之间所说,正是那吉县赵氏的外强中干,更是让两方人马在精神面貌上呈现出了极大的差距。

    两边遇上,除了泾渭分明就是对比鲜明。

    韩暹李乐二人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他们甚至觉得徐晃朝着他们看过来的目光中也正是对他们的嘲讽。

    但这可就着实太冤枉徐晃了。

    他为人向来阔达忠厚,哪里会有什么落井下石的想法,充其量也就是在此时于人群中看去,忽然蹙眉问道:“杨达何在?”

    可他不问也就算了,这问题一问出口,在他面前的这一干人等都朝着他投来了个堪称怨怼的目光。

    徐晃绝不会错认这种目光。

    这种不加以掩饰的怪责情绪,汇聚成一片的时候更不容易认错。

    他直觉杨达很有可能已经出了事,但恐怕不止如此,在对方这种表现面前,他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比起这些来回奔波的白波贼,乔琰就要舒坦得多。

    她虽不知道将这些贼寇被放到一起的时候,又让他们遭逢了赵云和张杨二人的联手打击,在戏志才所说的“远香近臭”上到底会有何种发挥。

    但总归差别也只在她能否趁机将徐晃给招揽于麾下,又能否多收获到几位俘虏而已。

    这点差别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在她于两年沉积后迈出乐平,所要的是一场结局不容改变的胜利。

    如今的发展也正是朝着这个目的而去的。

    在这种足够镇定的情绪下,虽然她此时驻扎于平周,却并没有改变她此前在乐平时候的习惯。

    晨起开始习练枪法、射箭以及骑术,等到这一遭训练结束,日头也便彻底升起了。

    郭嘉抵达平周之时,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

    他被领到乔琰的面前,见她丝毫也没因为领兵在外有所松懈,恰在此时接过了身边侍从递过来的绢帕,将前额和脖颈处的热汗给擦拭干净。

    因刚放下枪,她手腕上缠着的吸汗布条还未撤下,此时转头朝着郭嘉看过来,怎么看都有种……

    大概是能一拳把他打倒的状态吧。

    “你怎么来了?”乔琰有些意外居然会看到他孤身前来此地。

    当然他开口便说出的话也挺让人意外的。

    郭嘉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她的手腕上挪开,转而对上了她的眼睛,回道:“嘉以为乔侯所提首功制度尚有存疑之处,故而来见。”

    82. 082(一更) 杀胡赎死

    首功制度的弊病,乔琰自己也未尝不知,故而在各项细节的完善上,还需得通过随后作战中面对的情况来平衡。

    举个极端一些的例子,就像前两日她所想的那典韦临阵杀敌,一场战争下来若按照造成的杀伤结算嘉奖,必定会造成文武俸禄不平衡。

    但显然,郭嘉此时所说的弊病绝不是这一类,否则他没有这个前来“找茬”的必要。

    甚至于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正是对乔琰看好的表现。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第一次进言就显得尤其重要,谁让这等同于奠定了他在这个势力阵营之中的定位。

    乔琰回道:“你随我来。”

    这种话就显然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该说的了。

    郭嘉随同她踏入了主帐中,分别就座。

    乔琰并没有问及他为何会知道首功制度的实行——这若不是戏志才告知的也没有第二种可能。

    但在此时,这一恰到好处的告知绝不能算泄密,而叫推波助澜,起码此时郭嘉已经坐在了她的面前。

    在她以“愿闻其详”开了这个对话的头后,便听郭嘉问道:“俘虏可代首,是为了保全俘虏性命,进而扩张乐平人口,此想法诚然不错。以乐平安居、逢战有赏的条件也不难令其倒戈。但敢问乔侯,以何约束或者说是处置俘虏?”

    “又或者说,乔侯要如何确定,他们不会今日倒向你,明日便倒向别人,总归投于乔侯麾下的时候他们乃是士卒之战功,得蒙乔侯接纳,便一跃而成了自己人。”

    除非乔琰能够始终保持足够的优越条件。

    可这一句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

    就像她此前想到过的曹操招募青州军的情况。

    在他遭逢宛城之败后,这些青州军在军纪上的松散,甚至是反过来行作恶掠夺之事,反而会成为捅向自己的一把刀子。

    也正如郭嘉所说,若是不对其做出限制或者说是前期的惩处,今日将其俘获,明日他便可扛起武器上阵,斩杀敌人首级,领取到属于自己战功的三十石米粮。

    看似人口扩张有若滚雪球一般,实际上呢?

    乔琰指尖扣着桌案,若有所思之间就听郭嘉继续说道:“并非人人都同黑山贼一般,在乔侯麾下已然三年。三年之中的同甘共苦,齐享丰收,德行教化种种,都让他们已经脱离了黑山贼的身份,而以乐平人自居。”

    “甚至以嘉所听到的那样,他们也并非一开始就享有如今的待遇,而是先以囚徒身份从事劳作,渐有工钱,而后有乐平户籍,现在又有了这首功制度的推行。”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但这种循序渐进的前提是,能有这样一个缓步发展的环境。

    汉室权柄尚能支撑,并州也还并未因为那些外族陷入动乱的情况下,是可以这么做的,但往后呢?

    一种相当不动脑子的做法,就是让这些人也走一遍黑山贼经历过的过程,先让他们以最为低级的种田兵卒做起,经过一个归化教导的过程,可大多数的情况下,只有四个字能形容——

    时不我待。

    在战场上有过实战交锋的兵卒,往往要比普通人有更清晰的战场认知,也要更具备杀伤力。

    那么在极端缺乏战力的情况下,就绝没有这个条件去搞出什么三年培养计划之类的东西,而顶多是将其分编打散,就直接开赴下一处战场。

    至于说什么将士卒分出个三六九等来,降卒为最低等,逐级进行升迁,这或许是一时之间的可行之法,却还存在着种种不小的隐患。

    军队内部的鄙视链,尤其是原本的兵卒和降卒之间的鄙视链不能形成!

    一旦开了这个先河,很容易随着出现的欺压行径,造成军中裂痕。

    这种裂痕往小了说只是在配合之中的小问题而已,往大了说却是敌方撬动我方内部矛盾的开端。

    故而乔琰在此时冷静而决绝地回道:“首功制度不能只推行于一部分人。”

    在以上弊病面前,这是一条必须严格执行绝不能让步的底线。

    “不错,这是必然。”郭嘉回道,“但以此番为例,乔侯对白波贼势在必得,才有了那先前未尽全功的三战,可若是乔侯得白波贼为俘,进而为兵,直接将其收入门墙,那么——”

    “那么以一种不在乎于将人往坏处想的方式来评判,只怕往后贼寇将再不怵与乔侯敌对,因为一旦不敌,只需投诚便是!不仅能免于枭首,还能享有乐平兵卒斩首为功,一首三十石的绝佳待遇。”

    “我并非在此危言耸听。”

    他这话说的同样没错。

    汉末诸多军阀何以杀俘屠城之举屡见不鲜,一方面自然是粮食短缺,养不起那么多人,另一方面却未尝不是在震慑。

    站在他们的敌对一方,可能能够得到招安的待遇,也有可能会直接作为被他们斩杀用于警告敌人的标志。

    但就像乔琰觉得首功制度及其补充条例的实行,必须是坚守的底线一样,那屠城灭族之事……

    即便她自意识到穿越到了这样一个年代,也自争取这乐平侯的位置开始,就比那未来诸侯的任何一方都要先确认,自己要先掌握到足够的主动权,也未尝不能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她也始终觉得,绝不屠城和将俘虏坑杀殆尽。

    这正是另外一条底线。

    她垂眸思忖了片刻后问道:“那么以奉孝看来,要以何种方式来制约这些俘虏?”

    她说的是制约而不是处置,不难让郭嘉听出她在这话中所表露的倾向。

    但这显然并非是什么仁善之心驱动下的迟疑举动,否则郭嘉不会在她写给戏志才的信中,也看到了她对赵云此番行动的安排,也不会有起初救下他和麋竺时候的河谷一战中,乔琰手段干脆的斩尽杀绝。

    杀人为震慑,在乔琰这里显然不是一件不可为之事。

    而局势如此,时情有变。

    现在她只是想要多一点的人口而已,又有什么问题呢?

    郭嘉在前来平周的一路上打着散心赏景醒酒的名头,实则骑在马背之上,将此番所要说的话,都以打腹稿的形式想了个清楚。

    此时听乔琰只是要听取进一步的建议而非是对他的想法提出否决,郭嘉已先松了一口气。

    他望着上首的乔琰,越发镇定地说了下去,“门槛。”

    以门槛来制约俘虏。

    “投诚之人一旦被君侯招降,所享有的战功赏赐制度如若必须是首功制,那么乔侯就同时给出一个适当的招纳门槛,而不是一味地将俘虏而来的士卒作为自己的部从。”

    郭嘉在被人领入这平周大营之时,正见到了因先前的山中分兵作战而缴获来的俘虏。

    见这些人得到的看守禁锢力道并不大,郭嘉也不难猜出,其中的一部分看起来尚可算勇武的,很有可能已经被乔琰选编入了自己的队伍中。

    这正是用来让这些人安心,说明她并没有打算将这些人按照对付寻常贼寇的方式处死。

    不过要郭嘉看来,因不能给其余贼寇以“不如试一试,输了反正还能投降”的侥幸心理,她这种做法还算不上完全妥当。

    起码,还需要再做出一个补充。

    他便继续说道:“这或许也可以换个说法,不将其称之为门槛,而是既有首功之赏,就该有赎死之罚并行,不过大汉的赎死规则乃是以金银布匹划定的,乔侯却该当换一种方式。”

    “说来听听。”赎死二字一出,乔琰来了兴趣。

    郭嘉语气忽然沉重了几分,说道:“三日前,云中固阳县为人所攻破,城皆被屠,城中财货被劫持而空,在我自乐平出发之前,仲德先生刚收到了这条信报,大约是因乔侯专心于先除白波贼,并州刺史部先将消息送到了乐平。他也委托我将这条消息带给乔侯。”

    “固阳之变无有活口,但到底是谁人做出了此事,以乔侯的聪颖绝不会猜不到。”

    骤然闻听这么个消息,乔琰心头一惊,又压下了眉眼间的惊动之色,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固阳……

    位居乐平的三年间她几乎已经将并州地图日日观摩,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固阳在何处她绝不会记错。

    东汉末年的并州,在边境的区域划分是很奇怪的。

    西河郡的最北界,距离大汉之外的疆土其实并没有多远,中间却叠了五原郡和云中郡两郡的部分,固阳正在这一条线上。

    换句话说,固阳夹在归化的南匈奴和域外的北匈奴之间。

    但北匈奴在如今已渐成西迁之态,处在固阳以北的,乃是匈奴中的一支部落,也即休屠各。

    戍守边境的雁门太守郭缊和武猛从事张辽所在的位置,在云中定襄以及雁门北境的这一片区域,为的是防止鲜卑在重新定下了首领后,魁头和步度根会为了彰显鲜卑权威而内寇边关。

    在这种情形下,便给了休屠各胡以可乘之机。

    在乔琰语气沉重地念出这四个字后,从郭嘉这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郭嘉回道:“正是休屠各胡,但因固阳城中县民死难,对方天黑而来,天明而去,更没有留下什么证据。而偏偏如今的并州边关守军,还没有这个本事分出一支足够分量的人手,追击那些踪迹而去,本着以血还血的法子将此仇报回去!”

    “若我是乔侯,一旦将白波贼拿下,不若将他们驱策北上,以白波贼为先,以黑山军为后,能杀人者入列,从首功制度评判,被杀者即死,也算是对他们从贼的惩戒。”

    “今日如此,明日亦可如此。乔侯居于并州边关,岂不是正有一个最合适的赎死之所!”

    他这话无疑很难不让乔琰想到一些人,正是此前的黄巾之乱中,在她与张角的那场辩论后侥幸得以活命的人。

    这些人中一部分被发往度辽将军所属的营地,一些人被发往幽州,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赎死。

    乔琰本还打算去看看那梁仲宁现如今是个何种情况,只是先有乐平诸事不易的发展,又有七月蝗灾惊变,在她结束了禁足后又先选择拿这白波贼开刀,便自然暂时忘记了此事。

    但此时不是顾及这些人的时候,她收回了思绪,集中到了郭嘉提出的这个建议上。

    杀人者入列,被杀者即死。

    这诚然正是一条将人做出筛选的门槛。

    有这样一道筛选,无疑也让人对于得以加入她麾下的结果更多了一份重视。

    不过……

    “若是这前阵驱策的白波贼转头与羌胡联手又该如何?或者也不限于此番,若是往后也行此道,却助长了边塞胡人声势又该当如何?”

    白波和匈奴联手为祸,这也正是在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甚至就在不远的将来。

    但郭嘉却仿佛有些不解地朝着乔琰看来,说道:“乔侯啊,这恰恰是最不必担心的事情。你只要永远都比边境之外的匈奴鲜卑人更强不就行了吗?”

    乔琰心中一震。

    她陡然意识到,这好像并不只是因为郭嘉年少故而敢想,才会提出的说法。

    在“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屡次出击匈奴现实面前,若不是在中平五年,匈奴尝试性地做出了反抗征兵,击杀并州刺史的举动,他们甚至可能不知道,汉室居然不能对此做出什么有利的反击,以至于他们将并州整个北境变成让异族纵马驰骋的乐土。

    又若不是因为白波贼与他们和谈联手,他们甚至可能不知道,原来这大汉疆域内的子民在此等情形下还能跟他们是自己人。

    现在更还没有那五胡乱华之事,让中原彻底陷入礼崩乐坏的境地。

    所以郭嘉可以堂而皇之地说出,只要永远比边境之外的胡人更强这样的话。

    落到她乔琰手中的俘虏,也可以去面对这样的选择——

    继续跟她为敌,或者选择一条稍稍简单一些的路去走,参与边境之战,以杀胡战功换取被纳入乐平首功制度体系下的机会。

    这其中是有难易比较的。

    匈奴记吃不记打的情况,原本在戏志才看来,这会是一笔定期的赏功军粮支出,却因为郭嘉的这个建议,极有可能成为一条兵员补足产业链的关键一环。

    若非郭嘉以当今时代之人的想法指明这一点,乔琰几乎要走入误区了。

    他这番谏言着实至关重要!

    83. 083(二更+11w营养液加更) 鹬……

    杀胡为制!

    乔琰心中越是盘算越觉得其中确有可行之处。

    无论她是否要以此法来压制羌胡,都不能改变一件事。

    在她自受封为乐平侯,处在这太行之北的时候,她就已经跟这并州的命数休戚相关了。

    也即便没有郭嘉提出的,必须再给俘虏设置一个门槛,她也必然要面对并州境外的胡虏之祸。

    比起中原四战,这上党扼居咽喉,太原置身险关,已经有了地理上的庇护。

    这份庇护需要防备北方来犯,实在是一场足够公平的交换。

    那么,如果这唯一的劣势能渐渐形成循环,形成稳定的俘虏磨刀石、士卒筛选历练之所呢?

    这正是对她定下俘虏代首规则的首功制,给出的绝佳补充。

    即便如何压制住南北匈奴,尤其是新崛起的休屠各胡,如何让士卒在出击胡虏之时更有行军把握,逐渐建立起稳定的胜率,的确是需要如同首功制本身一样逐渐完善起来的东西。

    但不可否认的是,任何一套框架都是从粗糙开始的。

    乔琰所掌握的历史知识并不足以让她在任何问题面前思虑的面面俱到。

    但好在,距离中平六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眼下这山中的白波贼也正是测试此法是否可行的绝佳机会。

    从郭嘉的角度看去,乔琰眼中先前还存有几分疑惑的神情,在此时已渐渐消退了下去,而转为了一片凛冽如刀的坚定。

    “奉孝。”

    忽然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郭嘉还愣了一瞬,又旋即意识到,这正是她做出了决定,而后给出回应的表现。

    “可否容我问你一个问题?”乔琰虽未起身,但她看过来的目光中神情专注,除却那坚定之色外更有一份诚恳之意,已足够让郭嘉确认她这话中的认真。

    郭嘉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他既然前来,便不是只为了张口说这么几句的。

    乐平所见种种,虽未见那些需要对外人保密的地方,但见微知著,已可猜到一二。

    这位乔侯目光长远,行事果断,虽有底线却绝不迟疑滥发好心,更能得到乐平上下的拥戴,作为一支势力的运转核心着实够格。

    他虽不知未来情势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却也未尝不可年少轻狂一回,投效于这乔侯看看,她到底能在方今时局中走到哪一步。

    他回道:“乔侯但说无妨。”

    乔琰问道:“若我将对战休屠各,震慑南匈奴,分化鲜卑部的定计权柄交给你,你是否愿意接下这件事?”

    猜到是一回事,听到她不曾犹豫地将这句话说出口,郭嘉还是不由在心中闪过了一丝动容。

    她这话中也并不只是一句委托而已。

    对战、震慑、分化!

    这是她在方才的思量中确定的基本方针。

    也同时意味着接下此任的人,需有临阵应变之能,诱骗平衡之术。

    固然乔琰已经划定了方向,能被她认为担得起这样的责任,本身就是一种绝高的评价和期许了。

    他能当得起这份责任吗?

    能!为何不能!

    郭嘉心中本就有几分狂气,在这种权柄委任的压力之下,反而生出了几分务必要将其做成的动力。

    他起身朝着乔琰拱手作礼,回道:“若以此相托,嘉必不辜负乔侯之望。”

    这便是他的承诺了。

    只是这明明是个颇为严肃的招揽场合,乔琰却忍不住在行到郭嘉面前将他扶起的时候忽然笑了出来,“奉孝,你说我这个托付是不是还早了点?”

    如今别说乔琰还没有这个将此等权力赋予给什么人的身份,对战休屠各胡还是一件没影的事情,就连他们所讨论的白波贼都还没成为俘虏,确实是将话说得早了些。

    但在郭嘉顺着乔琰搀扶的力道直起身子与她对视的时候,相顾而笑之间却没有任何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先取白波贼,乔侯必能顺势得偿所愿。”

    郭嘉这话说完又忽然散漫地笑了笑,“不过这样说来,我是不是应当让乔侯提前写一张委任书,以免过阵子又有旁人来投,嘉便成了无用之人了。”

    乔琰活动了两下手腕,“哦,是吗?”

    他这提出找茬建议,确然是在查漏补缺,乔琰自然是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但现在嘛……

    她看了看郭嘉这明明还不到二十就已经透着几分酒气的状态,觉得有必要将他甩去跟戏志才一道喝养生汤去。

    “……”郭嘉决定闭嘴。

    与其瞎扯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帮乔琰想想,这白波山贼能否拿出什么进一步激化对方内乱之法。

    在固阳遭逢了休屠各胡入侵的血案面前,拿下白波贼宜早不宜迟。

    只是大概连乔琰和郭嘉,连带击杀了杨达的赵云都没想到,有些人根本不需要他们去玩什么离间之法,就已经自己先从内部开始互相攻讦,瓦解势力了。

    在那一干人等回返山中的时候,对比属实太明显了。

    同样是“全副武装”地离开驻扎营地,也同样是去进攻豪族坞堡。

    甚至于徐晃所面对的敌人在理论上来说还要比另外一支队伍面对的,看起来要更难应付。

    而他带去的人手还要更少。

    然而结果却是——

    徐晃带着满载而归的粮食,那李乐和韩暹却狼狈而回,甚至连杨达也折在了这一次作战之中。

    杨奉刚看到那些个上山的粮车所产生的惊喜情绪,都在听到胞弟落了个尸首无存结果的时候,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沉着面色看着眼前的幸存者,问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为什么两千人去河东劫掠个坞堡会落了个如此结果。

    他能当上白波四位首领之中的老大,自然也不是个蠢人,他敏锐地意识到了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不少人将隐晦的目光投向了徐晃的方向,其中不乏对他的谴责意味。

    他将其看在眼里,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分毫来,只是随手点了个下属,示意他将路上发生的事情都一并说出来。

    这下属倒也真没添油加醋,只是如实地将情况来了个平铺直叙的表达。

    但大约是因为听了李乐和韩暹二人的误导,加之也想将杨达身亡的责任给甩出去,他又在里面插了几句对乐平侯部从出现在那地方的惊诧。

    可这种出乎意料又何必让他来说。

    杨奉自己在听闻乔琰派出了千人包抄于后的时候,也不由眼皮一跳。

    张杨被乔琰丢去历练的场所主要是边关,赵云却是实打实地跟他们有过交手的。

    对赵云的实力他就算不知道全部,也大略有些数。

    在对方占据了优势,从后方包抄而来进攻的情况下,杨达的死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总之是不能怪随行之人护卫不利的。

    可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不能接受自己相依为命的胞弟殒命在此,是另一回事。

    也正因为这份心绪波澜,在李乐话中暗示他们之中或许有人行告密之事的时候,他也没能如此前一样,起码在表面上说出替人辩解的话来,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先退下去。

    而后,他又单独将徐晃给召了过来。

    徐晃对杨奉此时的状态有些担心,在李乐和韩暹等人退下去的时候,杨奉似也并不需要掩饰自己的颓丧情绪,只是强打着精神朝着徐晃说道:“公明不必理会他们二人,此番是他们运气不好遇上了乐平侯的队伍,二弟之死也是他命数如此而已。”

    徐晃刚想安慰他两句,又听他问道:“以公明看来,我方此番损兵折将,是否会让那乐平侯趁机攻上山来?”

    是否会趁机进攻?

    这实在是个不太好评判的问题。

    但可以确定的是,若是继续按照这种方式让乔琰蚕食下去,他们这一群人迟早要出大问题。

    徐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跟杨奉说的。

    杨奉颔了颔首,让他退了下去。

    他将这番意外的情况在心中估量了一番,做出了个决定。

    徐晃这个人,本事在他之上,但杨奉到底是跟他配合了这么久了,怎么也不会觉得他会在这种时候做出投敌的事情。

    反倒是李乐和韩暹这两个没本事的家伙,处处拿出了推卸责任的说辞,在他看来反而更有一派欲盖弥彰的意思。

    这两个人留在他的营寨之中,除了拖后腿之外,在目前看来没有任何一点用处,甚至害死了杨达。

    现在徐晃都判断,若是让他们继续如此发展下去,只有可能给那乐平侯可乘之机,倒不如趁着对方正好人手不足的情况,将他们给一口气吞了算了。

    至于徐晃……

    杨奉闭着眼睛又沉思了片刻。

    在乐平侯正于平周屯兵的时候,他不能对这位得力干将做出什么事来。

    最起码,不能在现在。

    还是先解决李乐和韩暹二人要紧。

    但这二人所说也不全然是毫无作用,起码还给了他一个日后寻徐晃发难的机会。

    可杨奉并不知道,他所想要的日后大概是见不到了。

    他寻了徐晃来,表达出对徐晃的信赖后,因徐晃负责营寨中的布防,必定会在其中来回走动,也自然将这种平静的情绪传递到了那二人的耳中。

    “你说那杨奉真能对徐晃就这般毫无芥蒂,继续委以重任?”因卫氏坞堡之外的意外,李乐和韩暹二人越发觉得两人可谓是同病相怜,如今正合适抱团取暖,现在也重新凑到了一处商量道。

    韩暹想了想说道:“这恐怕是有个先后顺序了。”

    “此话何解?”

    “徐晃对杨奉尊敬有加,现在又在被人怀疑跟杨达之死有关的情况下,反而得到了杨奉的信任,只会对他更加死心塌地而已。杨奉显然也觉得,比起问责于这左膀右臂,倒不如先将我们给拿下。”

    甩锅行动没能起到作用,让这两人多少有些心慌意乱,即便他们随后得到了那平周县驻扎的乐平侯势力继续往后撤出了一段的消息,也没能让他们在此时感觉到任何的安慰。

    不过在夜半时分,他们暂住之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在对方并未惊动任何人来到他们的营帐跟前,又揭开了斗篷坦露身份后,这二人都不由一惊。

    “郭帅?”这还真是个意外的来客。

    “是我。”郭太抬手示意两人进去说话。

    在眼见两人颇有草木皆兵状态表现的时候,郭太的脸上隐晦露出了几分喜色,在抬头的时候又收敛了起来。

    他原本就存着收拢胡才部从为己用,进而联合李乐韩暹二人从杨奉手中夺权的想法,但因他的势力最弱,此前着实有些没有把握。

    现在可好了,李乐二人前去劫掠粮草损失了一部分手下,那么三方之间几乎可说是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了。

    在这种情况下来谈论合作,对他来说要有利太多。

    何况,杨达一死,杨奉有了借题发挥的机会,要么用来压制徐晃,要么用来对付李乐二人。

    现在眼见徐晃还在一如往常地执行他的巡防之事,那杨奉的目标只怕是后者。

    有了危机感也就更有了谈合作的可能。

    郭太貌似忧心忡忡地说道:“今夜冒昧来访,只是因为两位置身于危险之中,故而前来提醒一二。”

    “郭帅此话何意?”韩暹皱眉问道。

    “我与杨帅相隔不远地住了这两年,对他了解得自然要比你们多,如今他已起杀心,两位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李乐和韩暹互相看了对方一样,继续由韩暹说道:“郭帅为何突然前来说此挑拨离间之言?”

    “这是挑拨离间还是事实,以两位的头脑应当不会看不出来,至于我为何要前来说此事,”郭太苦笑道:“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还需要别人教我吗?”

    郭太苦杨奉久矣,在说出这句话时候的苦闷情绪便毫无作伪的意思。

    这两人刚经历了损兵折将,现在也着实跟他很有共同语言。

    虽然没酒没菜,但这几人越聊越是“投机”。

    尤其是在面前空空的情况下,也更是能让他们想到——

    此番杨奉从徐晃这里接收到了好一笔粮食,却以定额分派的理由,并不打算直接将其分出去,只跟他们说什么每日发放。

    这其中着实是好一番无形的施舍语气。

    以至于在这种商谈到了最后,这三人别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总归最后达成了格外和谐且统一的想法——

    先除掉杨奉,再瓜分这白波谷的势力。

    只是他们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要如何去动这个手。

    杨奉对徐晃的信任不管其中到底有没有掺假的成分,总之都是让他身边的防护得以继续维持在了一个不低的水准上。

    “此事由我来办吧。”郭太拍板说道。

    他依然凭借着对周遭地形的熟知,在并未惊动徐晃和其部从的情况下回返了自己的营地。

    而后在第二日,他借着听闻杨达死讯上门安慰的理由,对着杨奉提议,杨达到底也是杨奉这支部从中的二把手,起码也得给对方立一个衣冠冢,开个象征性的追悼之会。

    而既然杨达死于乐平侯之手,倒不如借着给他和死难弟兄立起衣冠冢之事,进一步宣扬己方和乐平侯之间势不两立的局面,以让这山上诸人都越发清楚官与贼不两立的立场,继而全力守备乐平兵马来袭。

    杨奉对李乐韩暹二人尚且自觉可以轻易吞并,更何况是这位被他们选出来当个无用标杆的郭太。

    他不疑其中有诈,更或者说,他并不觉得郭太有这个给他下套的本事,当即同意了这个建议。

    因着对杨达的歉疚之意,他专门清理出了一片区域搭建起帐篷,作为这灵堂的所在。

    又因他们得到了消息,北方有变,那乐平侯有进一步退兵的意思,他干脆自己亲自着手完成对灵堂的布置,将防备的工作继续交给徐晃。

    然而在第二日郭太着人来寻杨奉,声称有急事相商的时候,遍寻杨奉不着的众人想起来了这祭奠之所,却发觉——

    杨奉已经身死在了此地。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时死在此地的。

    这些个做山贼的,自觉自己是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他们便着实觉得杨达这等撞到乐平侯枪口上的情况走背运得很,尤其是有人在营中说什么此地或许不祥后,在这招魂灵堂建起来后,向来都是绕着此地走的。

    何况这地方也还在他们的守御范围内,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怎么会……

    “徐晃!”郭太忽然怒喝道,“杨帅的领地内一向是由你巡逻查探的,若不是你有意而为,如何会有可能出这样的岔子。小杨将军先出了事,杨帅又身死此地,除了你,又有谁是这个获利之人?”

    不等郭太说完,李乐和韩暹也做出了闻讯赶来的样子,一副因这推论合理而跟郭太站在一边的样子。

    好一出恶人先告状!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徐晃瞧着眼前这三人的表现,不免想到了先前河东夺粮的返程途中后两位的表情。

    再想到他们当时试图挑拨无果的表现,还有什么弄不明白的!

    一想到杨奉当时问他的是能不能抵御住乐平侯的来袭,而不是问他到底与杨达之死有没有关联,他就只觉自己因杨奉之死,而生发出了满腔的愤怒情绪。

    这种愤怒在面前众人的质疑面前,更像是随时都要喷薄出来。

    但越是在这种时候,他也越是冷静。

    他朝着周遭看去,扬声问道:“诸位弟兄与我徐晃相交两年,可觉得我会对杨帅有何图谋之举?”

    无人应答。

    只是这种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他也有所怀疑,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给整懵了。

    现在眼见他们这势力中的几位渠帅抱团站在一方立场,而备受他们信赖尊重的徐晃站在另一方,实在很难不让他们觉得不知所措。

    但他们随即就听到徐晃问道:“若我真想做这件事,何必选在一个随时能让人发难的时候,又何必选在这种地方,我若想要让杨帅出事,这两年间有不知多少种方法,可杨帅对我有援助之恩,更对我信赖有加,我如何会做这等恩将仇报之事!”

    他语气之中义正词严,在他本就生得有些刚毅清正的面容上也含着一股慨然气场,无论是谁看去也觉得他诚然是个豪杰人物。

    更加之徐晃刚率领了一部分人打劫了豪强坞堡,给他们赢来了一笔丰厚的食粮,他的威望本就在飞速增长,确实如他所说,何必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用这等粗劣的手段来害死杨帅,反倒让自己平白多了污名。

    徐晃又道:“倒是这几位,两个领军不利害死了小杨将军,一个诱骗杨帅搭建起的祭奠灵堂,谁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思。”

    “徐晃!”韩暹朝着他怒目而视,“你安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郭太将杨奉寻机杀死,他们如今正是个该当趁势而起的时候,却怎料这先前除了提出行军计划之外,素来称得上是沉默寡言的徐晃,居然会在此时如此伶牙俐齿。

    可他们没料到的大概不只是徐晃在替自身辩白上的言辞犀利,丝毫没有让他们泼脏水的意思,更是在此时有着绝强的行动力。

    “我看放肆的是你,你们若只是为了来寻杨帅,何必将你等的亲卫下属带上这许多!”徐晃含怒说道,“若非做贼心虚,且有夺权之望,何必如此!”

    他抄起手边的开山斧,指向了韩暹的方向,“诸位弟兄中如有信我徐晃为人的,随我一同拿下此三人,取其人头安杨帅在天之灵。”

    在这等能吃饱饭就已是了不得大事的时候,徐晃的号召力可绝不只是在他的人品上。

    他本人更是为给杨奉报仇,当先一步朝着韩暹扑了过去。

    虎虎生风的开山大斧,在袭击敌人的时候无疑是敌方的噩梦,但若是袭向自己呢?

    韩暹自以为自己带上了足够的侍从守卫在侧,怎么都该当是个安全对人发难的环境。

    但有徐晃持斧当先,有徐晃的巡防随从一道涌来,又有这更愿意相信徐晃所言是真的诸多杨奉部从随即迫近,他还来不及做出多少反抗的举动,就已经被徐晃给一斧头砍掉了脑袋。

    郭太和李乐二人也不曾讨得到好,不过须臾也被另外的白波贼给拿了下来。

    李乐本就不是个胆子极大的,在这连番的打击,尤其是韩暹之死面前,又哪里还能让自己保持住平静,当即就将郭太是这刺杀杨奉之事主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吐露了出来。

    他语带惊惧,为求一条生路,话说得却并不算含糊。

    这前因后果,尤其是郭太如何让人藏身于灵堂内,都被他在此时说得清清楚楚。

    这显然也不是在仓促之间瞎掰出来的。

    “你以为你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我,你自己就能讨得了好了吗?”郭太冷冷地朝着李乐看去,说道。

    他还真讨不了好,

    因为他和郭太被一道押到了杨奉的尸体跟前,而后被一道夺去了性命。

    而这三人既死,要将郭太、李乐和韩暹三人的部从所造成的骚动给镇压下去,对于徐晃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做到的事情。

    谁让这些人的人数在杨奉旧部面前一点也不占优势,在统帅都已经死了的情况下,他们更没有非要为其报仇而跟徐晃敌对的必要。

    可造成此番动乱的罪魁祸首伏诛之后,徐晃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状态。

    他自觉自己是当不得这山中贼寇的老大的。

    此前协助杨奉的时候还好说,他充其量也就是为杨奉做事报恩而已。

    但若是去当这千人的头头……

    这些落草为寇的人里,有诚然身不由己的,却也有觉得劫掠之事乃是不劳而获、正对胃口的,徐晃不像是杨奉一般,能过得去这个心里的门槛。

    也正因为如此,在将杨奉妥善安葬后,徐晃一边派人先将食粮分发了下去,以免此地出现什么动乱的情况,一边坐在山岗上发起了呆。

    恰在此时,他忽然听到有人来报,在营寨之外有人求见。

    “是什么人?”若是寻常人到访,这前来寻他的人不必露出这等讶然之中兼具惊惶的表情。

    徐晃随即听到了个让他不曾料到的回答,“是褚燕。”

    褚燕!

    跟他们之间交手多次的褚燕,因其隶属于乐平侯麾下,但凡他换一个时间来此,再有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则,在他身上大概都是不适用的。

    偏偏值此时候,徐晃刚经历了这等变故,多少也有些乱了方寸,只强作镇定地让人将褚燕带了进来,以看起来无事发生的样子迎接了他。

    一个是引领黑山军的统帅,一个是目前白波贼中不出差错便能上位的首领,会面的气氛却看起来有些正直。

    褚燕朝着徐晃看去,并未错过他脸上的紧绷神色。

    在他们潜伏于山上远远望着此地的人手惊觉此地动乱,飞快下山报与乔侯之后,褚燕便自告奋勇地自荐要上山来劝降。

    他此前就想向乔琰证明自己有着旁人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意识到乔琰的本事绝不只限于乐平一县之地后更是如此。

    那么除却山地战之外——

    便是这等时候了。

    因为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具有劝说的实例说服效果。

    当然,像张牛角这种也算,不过想想也知道,乔侯肯定是不乐意让他来做这种事情的。

    这家伙现在还在抄书呢。

    “我此来,是给你徐公明指一条明路的。”褚燕收回了看向周遭的目光,转回到了徐晃的脸上。

    “你若只是要说这个的,不如趁早离开。”徐晃冷声回道。

    “何必这么果断拒绝,我只是想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来跟你说说,为何我们会效忠于乐平侯。”

    褚燕顿了顿又问道,“还是说,你自觉这占山为王也正是一条绝佳的发展之路,反正白波谷地形复杂,你又比你那老上司有本事得多,出便是河东平原,回就是山陵拱卫之地,此等局势下足以保全自己。”

    这的确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作战环境。

    除了乔琰之外,此前也不是没有官兵试图前来发起对他们的围剿,却都铩羽而归。

    但……

    “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如今天灾频频,纵然河东有田有粮,也总会有短缺的时候,你今日可以劫掠一方豪强,明日可以劫持州府粮车,后日呢?”

    褚燕厉声问道:“难道要抢夺与你们一般活不下去的百姓之粮吗?”

    徐晃下意识回道:“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随我去看看,乐平能否给你一个答案。”

    褚燕气定神闲地说道,“我一人,可能是收了乔侯的好处,来替他充这个场面,乐平诸多本是山中流寇,甚至是中原流民的弟兄却不会个个都能准备好一套说辞。”

    “当然,你能做出这个决定的时间并不多,”褚燕虽然脸上带着几分桀骜的笑意,其中更为明显的却是一种胜券在握。

    “乔侯给你几分薄面,也看得上你这个人才,这才给了你这个选择的机会,否则你大可以看看,在你们白波各位渠帅的争斗以毙命告终,部从还未从混乱中回神的时候,我们攻上山来能不能取得胜利。”

    “两天,往来乐平,两天的时间,这是乔侯给你最后的机会。”

    褚燕这一番话中的信息量着实不少。

    尤其是他明确说出了山中诸位统帅如今身死的结局,无疑是又打乱了一番徐晃的心绪。

    在褚燕被人带进来的一路上,可没有任何征兆可以证明这一点。

    以他们这处营寨布防的地点,也没有能让人有这等观望清楚的视角。

    除非,他们之中有什么千里眼。

    在两日后徐晃自乐平前往乔琰驻扎之地的路上,他一边心绪为自己在乐平所见的一切翻腾,一边也难以忍耐住自己的好奇心朝着褚燕问出了这个问题。

    褚燕神秘地笑了笑,“这个嘛,你见了乔侯就知道了。”

    当徐晃见到乔琰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县侯手中正把玩着一支奇特的圆筒。

    这圆筒的一头大一头小,隐约可见圆筒的一端镶嵌着一块圆形的水玉。

    她抬眸看了过来,“公明着实让我好等,不知乐平在你看来如何?”

    84. 084(一更) 固阳之外

    “乐平如何”这个问题,在两日前对着徐晃问出,和在两日之后,他给出的绝不是同一个答案。

    两日前的乐平给他的印象,是将他和同伴逼迫到方寸之地的狩猎猛虎,但两日之后,在往乐平一行后……

    徐晃藏在袖笼中的手微微合起,感觉到了几分硬物硌于其中的触感。

    在他离开乐平的时候,有个孩子见他朝着她的风车看了许久,朝着褚燕小声问了两句后,将一颗纸折的星星塞到了他的手里。

    按照她的说法,这是乐平侯闲来无事的时候教她们折的。

    风车是不可能送给他的,倒是这个纸星星可以。

    这让徐晃在此时看到乔琰的时候,总觉得对方的形象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她此刻手握那特殊圆筒的样子同样悠闲,但当问出“乐平如何”这个问题的时候,却从言语间透出了一派虎踞龙盘之气。

    徐晃不喜欢说谎,此时也没必要说谎,他回道:“乐平安居,人有其家,此为乔侯之功,徐晃着实敬佩。”

    郭嘉来到乐平的时候,眼中所见尚且觉得与别处不同,显得分外有生机,更何况是徐晃。

    他用来和乐平对照的可不像郭嘉一般,乃是和平状态的颍川,而是那山中的白波贼。

    更让徐晃此时还觉心中惊动的,是褚燕还做了个炫富的操作。

    何为炫富?

    他将徐晃领到了乐平的粮仓之处!

    在方今这个时节,粮食多寡着实是评判一个势力高下的重要标杆,尤其是,当给一个不太富裕的势力目前暂时的领头人看己方粮食库存的时候,其中的潜台词便是,我们有钱,你来不来?

    徐晃还是有点犹豫,谁让直到他站在了乔琰面前的时候,无论是她还是先前领路的褚燕,其实都没有给出过任何承诺。

    乔琰更是在此时慢条斯理地回道:“种植产粮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乐平的县民,我只是做这个守卫财富的人,比如说现在山中贼党的下山必经之路就已经被尽数切断,随时可以做出收拢包抄之事。以免有些人劫掠河东还不够填饱肚子,将手伸到了其他有余粮的人那里。”

    徐晃心头一惊。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接下了褚燕的邀约,或许并不是个那么明智的决定,因为这山中白波军的素质,注定了他们在无人统辖的情况下,绝无法跟乔琰的乐平正规军队相比。

    他这一走,并不是去验证褚燕话中的真假,而是撤去了他们的最后一道防卫!

    他实在不应该因为乔琰先礼后兵的行为就忘记,正是她的攻伐之举,才让李乐韩暹等人被逼到了杨奉的地界上,才有了那互相倾轧之事。

    但偏偏这是他才从乐平回来的当口。

    在他心中还有一番“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想法的时候,再听到乔琰所说的已然将他们包围之事,着实很难生出什么愤恨之情。

    何况以白波贼的行事方式,又确实难以在这位乐平侯面前挺起腰板来。

    他又忍不住捏了捏手心的那颗乐平侯纸所折叠成的星星,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乔侯不如直言目的便是,若真要剿匪,也不必只是扼守要道,直接攻上山去就是。”

    “你说的不错,所以这也是我给你的一条选择。”乔琰回道,“除恶务尽的道理我还是清楚的,这山中食粮不足以让人长久填饱肚子,为免并州日后受难,不如从现在就将你们尽数剿灭。”

    她年纪虽小,可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包含的威严之气却丝毫不减。

    以她定计平乱,博弈于大处的表现,更是不容让人怀疑她话中的真假。

    不过她说的既然是一条选择,就显然还有第二条选择。

    “第二条选择,杀人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此话何意?”徐晃皱了皱眉头。

    这要求听来着实有些奇怪,也并不太像是这位乐平侯会提出的条件。

    但下一刻他就看到她抬起了手中那支特殊的圆筒,朝着北方指了指,“你们杀得过往的商队,杀得河东豪族,难道杀不得这北方羌胡?”

    “数日之前,云中郡固阳县被休屠各所屠,若非因为未曾彻底平定此地之乱,我早应当挥师北上,去打一场更有意义的战斗,所以现在我给你们第二个选择——”

    “领白波众人随我一道出征,能于临战之间杀人者,可享有我乐平子民的待遇,如不能者,便因劫盗之事自领死罪就是。”

    还不等徐晃给出一个回答,乔琰又道:“褚燕!”

    “在。”

    “将乐平兵卒的待遇说给他听。”

    白波贼比黑山贼用起来还要让乔琰觉得不放心,尤其是——

    他们身上的匪寇作风,可以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先后选择投靠李傕、联手匈奴、投靠吕布、转奔袁术,即便是在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易主之后,还能劫掠习性不改的暴行于徐州扬州地带。

    除却一个徐晃因早早弃暗投明,加之本身的将帅之才,渐渐出头且长进,成了后来的五子良将,其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诸侯混战之中还当自己是白波贼的牺牲品。

    所以即便徐晃是个人才,也即便杨奉李乐韩暹等人已经因为内部的争斗而失去了性命,去地下陪胡才去了,乔琰也没有打算上来就跟徐晃来上一出执手相看,英雄相惜,做出什么诚挚邀请其加入乐平的举动。

    但这显然才是此时最为合适的表现。

    徐晃的心神很难不在此时动摇。

    他原本觉得自己不该随同褚燕下山,又紧跟着想到,即使他不离开,以乔琰对山中局势了如指掌的做派,也显然不可能让他们有什么反击的机会。

    现在又听到了乔琰给出两个选择后,褚燕说出的乐平军中待遇。

    听到一首三十石奖励,以小队分配贡献的时候,徐晃朝着乔琰露出了一个不乏惊愕的神情。

    光是这一条,就已经足够让成为乐平军中一员,是一件极具吸引力的事情了。

    更何况,在乐平对军中士卒的待遇还不只是如此而已。

    那么,以杀胡来换取一个更有前景的环境,似乎听来并不是一出胁迫之举,反倒更像是,她明明可以直接杀人,却还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个招募的流程。

    徐晃深吸了一口气后回道:“乔侯的这些话和此地的这些情况,我会转达给山上的诸位,请乔侯给我……”

    “你的时间只到今日日落为止。”乔琰打断了他的话,“莫要忘了,一开始给你的就是两日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多了。”

    她话中不容置喙的决绝,让徐晃只能相信,这就是她给出的最后通牒。

    这先前坐于上首的乐平侯,此时又朝着他起身走了过来,将手中的圆筒递到了他的手中,“看看。”

    徐晃下意识地按照乔琰的示意,将细窄的一端搁在了自己的眼上,在被人带出营帐后朝着附近的山上看去,不由又被吓了一跳。

    这打磨制作成此种样子,以水玉放置于两端的圆筒,竟然可以让人看到远处山中的情况,在他视野范围内的东西都被放大了不知几倍。

    显然正是因为有这东西,才能让乔琰在先前得知他们这方出现了内讧的情况。

    虽然这水玉价钱不菲,能有这等打磨技艺的师父想必也不多,但只要有几只,就足以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处在这位乔侯的眼皮子底下了!

    她不是在给他解惑,而是又朝着他施加了一分压力。

    徐晃恭敬地将手中的东西还给了乔琰,此时再未说什么便退出了营帐。

    截止日落时分就必须给出的答案,看来并不容他做出什么推延,那么他也只能让其他人尽快做出一个决断。

    “若能真被这徐晃说动其他人一道来投,乔侯的这支新武器能不能多借我用几天?”见徐晃已经退了出去,褚燕当即问道。

    他早知道乔琰令那些流民成为乐平隐户后组建的坞堡作坊不太寻常,想不到其中还能有这样的东西。

    若是有了这东西,他要侦查起山中动向来说就方便太多了。

    只可惜现在只有两支样品而已,其中一支还在作坊内作为制作的模板,同时研究成像清晰的改进之法,另一样就是乔琰手中的成品。

    “暂时还不行,”乔琰摇了摇头,“我属意于让你将白波贼中的老幼妇孺送回乐平后,在这段时间内替代子龙担当乐平县里外的全部巡防事务,这东西我还得带去北边战线,你若真想要——”

    “这段时间不出岔子,想来该快有下一支了,届时那支归你。”

    望远镜这种东西,乔琰说得出个大概的造型和原理来,再让她考虑什么调焦,打磨弧度的问题她就只剩了两眼一抹黑。

    尤其是在山地和平地的使用中最合适的放大倍数之类的,她还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于是干脆利落地给底下人甩锅,让他们去干了。

    只可惜如今并州境内开采出的水晶矿藏只有紫水晶,这为数不多的白水晶还是乔琰去年让人往东海郡跑了一趟采买回来的。

    故而明明也不算是太过复杂的东西,手头的数量却着实堪忧。

    也正是因为这种稀缺,在乔琰说的是归他而不是送他的时候,褚燕当即喜上眉梢。

    说起来,此番的立功之后,他原本是想请乔侯赐予一个表字的,就可以不必总是以褚燕为名,或者是称呼他那诨号飞燕。

    有了表字,听起来也能跟元直子龙稚叔他们一个样子。

    但现在……

    现在有这被乔侯称呼为望远镜的东西,谁还管什么表字不表字的!

    褚燕刚想到这里,就听乔琰问道:“你觉得徐晃此人如何?”

    “我与他交手多次,他在领兵之才上本事着实不小,只是我时而觉得他未尽全力,不过等他投诚之后,再有什么未尽全力也该被逼迫出来了。”褚燕回道,“乔侯放心,这乐平一行和我等在山下隘口设立的重兵,足以让他们做出个正确的决定来。”

    事实上还不到日落,徐晃就已经领着人做出了决定。

    在统帅纷纷出事身亡的情况下,这些白波贼本就对于前路充满了未知的迷茫,更别说还被乐平侯的军队包围在这里。

    现在眼见徐晃回来,都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然而从徐晃这里说出来的,却是一个并不那么容易实现的投降条件。

    可也正如郭嘉跟乔琰所表现出的那样,在时人眼中,匈奴鲜卑之众虽然可怕,却是在对边境的袭扰欺弱上,若是随同正规军出战,历年来的战况已经让人形成了一种认知,胡虏也不过如此而已。

    是选择跟休屠各胡作战,还是跟乔琰在此时就展开拼杀,并不是太难做出选择。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情况下,自然是要优先选择那个更容易些的选项。

    再加上徐晃透露出的乐平侯军中首功制度,还能出得起米粮予以兑现,就更让人有了做出抉择的驱动力。

    乔琰望着眼前这一批比之黑山军还要匪气未脱的降卒,心中不免有些压力,但在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来,更是让他们随即眼见,从乐平送来、支撑他们此番北上的军粮已经送到了军中。

    而这支由乐平侯统领的军队,在整装齐备之间,赫然展现出了一派虎狼之师的风范!

    在乔琰扬鞭北指中,也好一派凛冽雄阔之气。

    他们像是被卷挟进的这片铁蹄与脚步声响之中,直到行到距离固阳县不算太远的地方,被这边境的朔风一吹,方才意识到,他们竟已经在不知觉间快行到目的地了。

    当然,这一抹长风吹来的可不只是边境之外的气息,还有从定襄而来的军队。

    统率这支队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辽。

    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这少年身量拔高了不少,更因为主持这边境交战和经历频频战事,飞快地成长了起来。

    但这两年的时间显然没有让他忘记,他能以这稚龄坐上武锰从事的位置,跟乔琰当日的帮助是分不开的。

    在翻身下马,朝着她快步走来的时候,自张辽脸上不难看出对她的尊敬之色来。

    “固阳情形如何?”

    乔琰问询之中朝着北方望去,已经能隐约看到山脉的轮廓。

    并州以北,正是那“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阴山山脉,但不像是太行山脉一样的陉口难行,这阴山山脉中横断侵蚀所形成的南北向宽谷,足以让这些匈奴骑兵轻松进入并州境内。

    也正是为何十日之前,固阳会毫无征兆地遭到了这入侵的惨事。

    “乔侯来前,固阳城中的尸首已经被我等收拢起来,入土安葬。”张辽虽面对边境掠夺交战的时日已不短,还是不免在此时,于神容间潜藏着一股深切的仇恨之色,“只是这墙头悬系的人头和墙下鼎镬中残骨已无法辨认归属,只能先将其权且葬于一处。”

    掠夺之间,汉人即为食粮。

    这便是如今的胡人做派!

    85. 085(二更+12w营养液加更) 奇……

    乔琰行到固阳城下的时候,即便此时城上城下的血迹已经被大致打扫了一番,汉人头颅和断臂残肢都已经被张辽让人收拢起来安葬,依然能看到自城头上沁染蔓延出的血迹。

    随着塞北在秋日的长风过境,城头同样被血染红的残破旗帜便迎风招展,却只剩下了一片凄清苍凉的景象。

    “固阳城北便是内外两道长城,西北方向还有光禄塞,到底是如何被胡人攻破的!”她拧着眉头朝着城上看去,也同时问道。

    汉长城在五原、云中这一带修建了内外两道城墙,一道结合着阴山山势,于固阳这一片延续了秦长城的基座,一道往内回退三十里,以夯土和碎石修建而成。

    这第二道内城墙的沿线结合有烽火台和军塞,其中最出名的一处就是光禄塞。

    昔年呼韩邪单于归附汉朝的时候就屯兵在此,此后返回漠北经营,以藩臣之礼向大汉自请为婿,进而有了昭君出塞之事的塞,就是这光禄塞。

    因光禄塞位处阴山豁口固阳道之外,此地循例应当驻扎有七八百人,且常有人巡视于瞭望台上,固阳有变的情况极其少见。

    听她这么问,张辽迟疑了片刻后方才回道:“此前幽州冀州乌桓叛乱,朝廷征调并州军马,刺史上书言明边境要害,但征兵校尉携圣旨而来,除却从南匈奴调兵,以羌渠之子于夫罗领兵之外,还不顾阻拦,撤走了光禄塞中的四百余人,连带五原郡度辽将军营内留存的半数士卒。”

    “乌桓之乱在六月,七月征兵之时乔侯还在禁足之中。”

    言下之意,彼时跟她说了也没什么用。

    可这种宁可先将起火的地方给抢救灭火,却丝毫不顾及他处长期守备情况的征调,着实是——

    “荒唐!”乔琰忍不住痛斥了一声。

    哪有这么征兵的!

    但并州到底只有刺史,有监察和举荐的权柄,又不能过问那么多军事上的事情,就算是崔烈有心阻拦也没这个办法。

    现如今又无度辽将军在任上,也确实没人能阻拦带走度辽营地的人。

    乔琰顶着乐平侯的名号能这么骂,张辽却不行。

    他只叹了口气又道:“这光禄塞中少了半数以上的人,余下的也算是恪尽职守,他们听到有大量骑兵自固阳道而来的时候,一边预警一边领人追了出去,但是人数与对方有些差距,尽数罹难了。”

    “更麻烦的是,阴山边界上的外城墙现如今起到的防备作用不大,靠内的这一道偏巧在这一段有一处塌陷,原本是已经上报修缮的,但还不等修缮完成,就已经迎来了敌人。”

    乔琰穿固阳城过,眼见城中一片劫掠后的惨然景象,心中实难不对这羌胡生出深切仇视来。

    未经驯化的游牧民族在此时视汉人为两脚羊,一给其掠夺的机会便毫不留情地从大汉啃食下一块肉来,着实是兽类行径。

    城中淋漓鲜血一时之间难以被清洗干净,在乔琰穿行而过中,扑面而来一股血腥气。

    她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其中一处,在那里正有一片坍圮的院墙,土墙的边缘留着一只血色的掌印。

    以这掌印的规模来看,其所属者分明还是个孩童。

    乔琰不忍再看,径直加快了坐骑奔马的速度。

    自固阳北门而出,再行出一段,便是这内长城。

    张辽伸手指去,说道:“便是此处了。”

    乔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这在孝武皇帝时期建起的第二道城墙,出现了一处相当明显的塌陷。

    在翻身下马,行到近处去看那内长城裂口的时候,乔琰又忍不住蹙了一刹眉头。

    在裂口截面处的只有结块的泥土和砂砾,并无寻常的夯土城内为保其牢固性而常有的草木成分存在。

    这也许是当时建造时候的习惯,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但这城墙上的风化痕迹之余,人工破坏的痕迹也很明显。

    胡人选择这一处进攻绝不是偶然。

    “去光禄塞看看。”乔琰重新上马,调转马头间说道。

    往西北方向行去不算太久,光禄塞就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此地既一度为单于驻扎之处,规模也确实不算太小,在形制上更是建成了上窄下宽,易守难攻的样式,只是此时因为不过区区二百人留守在此,看起来在人员上有些可怜。

    也只是因为张辽所率领的这支军队抵达,才让其还保有先前的巡防形制。

    她朝着光禄塞内的军屯住所看去,正见被日光映亮的屋上瓦片,在形制上是一个固字。

    在固阳城中也是这一纹样,只可惜,这种对固守的期许显然没能让这两处得保平安。

    “我来前你可有着人往固阳道查探过?”乔琰一边朝着周遭打量一边问道。

    张辽回道:“乔侯让人传书于我,言明有进攻之意,我想乔侯大约不想让此番来袭的匈奴人意识到我等将有大举动,只派出了三两哨骑循着他们留下的痕迹往前追出了一段,确保不会看错他们离开的方向,其他人则只做出了修缮边防,筹备守军的样子。”

    “那群劫掠之人自阳山阴山之间的夹道而来,也从那夹道而出,径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对张辽这等谨慎的举动,乔琰自然不吝于夸赞了两句。

    他话中所说的阴山不是指的阴山山脉本身,而是指的山脉之中的大青山,而他所说的阳山正是东面的乌拉山,也即狼山,两山之中河谷,就是那条固阳道,也被称为呼延道。

    乔琰越过光禄塞的城墙朝着北方望去,这片嶙峋且泛红的前山在日暮中更有一种血色压境之感,她望了许久方才收回目光朝着张辽说道:“我有两件事劳烦文远去做。”

    “乔侯吩咐便是。”

    乔琰说道:“其一,我对边关到底不熟,尤其是出固阳道之外的范围,劳烦从光禄塞中遴选出两位向导来。”

    以张辽武猛从事的身份是能做出这个调度的,反倒是乔琰不适合去做这件事。

    “其二,此番出兵,你所率部从也必一道出关同行,这光禄塞中人手不足,我修书一封给五原郡太守,你替我送去,请他派拨一批人手前来,确保光禄塞内起码保留六百人驻守,以免被人乘虚而入。”

    至于为何不继续在云中郡守军中迁调人手……

    还得留着人手防备鲜卑呢。

    “我这就去办。”

    此时即将入夜,但并不影响消息的传递,尤其是这光禄塞内的守兵增加之事。

    五原郡太守在这点人手调度上还是有自主权的,不过在将人送出后他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乔琰此前没有在塞外征战的经验,让人填补完边境守军就是了,等到幽州平乱之人返回后将人撤回,也便诸事一如往常。何必以县侯之尊冒这样的风险。

    乔琰对此本想权当没看到,想了想又还是提笔回道:【禁足已久,需塞上放风。】

    这话听来挺欠揍的,但想想她一贯以来的风格,又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何况大汉历来的年少英才谁没干出几件出格的事情,要不是担心乔琰折在关外他没法跟人交代,这五原郡太守甚至不想多说。

    按理来说,乔琰要出塞追击此番来袭的胡人,是该当朝着中央上疏的。

    但她在与五原郡太守和崔烈二人的信中都写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中为求活命的白波贼正是这个利器,但这个打磨利器的时间花费了不少,若再行奏报中央后才能被准允出兵,必然延误战机。

    那么她随后再上奏就是。

    反正也不是没干过这事。

    此外她在信中又说道,胡虏进犯,如不能给其一个教训,则并州恐有幽、冀之危。

    张举与乌桓勾结的联合作战在前,幽州右北平太守、辽东太守以及护乌桓校尉相继罹难,倘若并州也有此祸,先死者何人?

    距离固阳和光禄塞最近的太守,正是得了她来信的五原郡太守。

    被乔琰信中所提及的这个可能性所震慑,五原太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无端觉得有些发凉。

    再看对方这挥斥方遒意味的塞上放风,他决定闭嘴。

    打吧打吧,起码还能确保他的人身安全呢这不是。

    只是让乔琰有些意外的是,被这位五原太守送来光禄塞驻守的人中,还有一位熟人。

    这一夜的两地飞马来信后乔琰小睡了一阵,就已经到了她与其他人所约定的出兵时间,在她策马而出光禄塞,恰好朝着这座边关回望而去的时候,对上了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容。

    那是——梁仲宁。

    他此刻身着盔甲,手执长戟,站在光禄塞的城墙上。

    在这种头盔遮盖住了一部分面容的打扮中,乔琰能一眼将他认出来,还是因为他的神情太过古怪了些。

    与一众好奇于乐平侯到底是何许人也的士卒相比,他的表情显得复杂了许多。

    但梁仲宁是该觉得有些茫然的。

    他若如今还是个因为黄巾之乱的缘故,要接受戍边惩处的贼党囚徒,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被送来戍守光禄塞的人里绝不会有他。

    但因为在这三年之内他的表现良好,更是在定期的派遣作战中有过杀敌的战绩,目前以正式戍边守军的身份存在。

    虽然生活条件比起先前是好上了不少,但想来若不是因为乔琰,他大概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在这种正式的军队环境中他又渐渐意识到,他们掀起的黄巾起义看起来如火如荼,实际上是个多么容易为人所击破的存在。

    何况乔琰,不,应该说是乐平侯,在并州境内所做种种,又桩桩件件都是安定民生的好事。

    前年冬日他跟同袍一道围着篝火取暖用饭的时候,还听到有人在说起,若非乔侯将并州境内的蝗灾快速平定了下来,若并州真起了粮荒,头一个饿死的便是他们这些人。

    梁仲宁再不想承认也得承认,乔琰这还算是间接对他有了救命之恩。

    而现在又出现了一个他此前从未想到会出现的场面,他正在目送对方出征塞外。

    别管她如今手下的白波贼和黑山贼是否都是在最开始起义的时候,打着黄巾军的旗号,以至于当他们为乔琰所驱策之时,让梁仲宁有种说不出的画面既视感——

    无可否认的是,她此时所做的,实在该当算是保境安民之事。

    想到这里,梁仲宁那种复杂的目光又变成了释然和尊敬之色。

    他举了举手中的长戟,和一道戍守在城墙上的将士一道,为此番出征“讨债”而助威。

    这份多少有些特别的祝福,让乔琰朝着这光禄塞看去的时间有些久。

    但等到一旁的张辽问起的时候,她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文远就当是头一次出征的新奇感吧。”

    在她转回来的时候,她朝着前方看去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此前黄巾之乱中的种种不必多想,眼下的事情更要紧。

    自固阳以西,到现在被称为巴彦淖尔的夹山带河区域,在如今也被称为北假。

    此地与阳山之间乃是一条东西横亘的红砂岩山陵。

    这也正是为何乔琰从光禄塞中看出去,会见到那一片山色赤红。

    行到山近处才看到,在这红砂岩山壁上,绘制着若干图样,这些岩壁作画随着雨水冲刷和岩层风化,在有些区域已经显得有些模糊,但并不妨碍人认出这其中的内容大多是牛羊、居舍、捕猎、祭祀的场景。

    当然,这些岩画历经的时间都相当漫长,在它们诞生的时候,别说还不曾有大汉,甚至还没有国的概念。

    等行入这固阳道之中的时候,因山石从红转黑,其上刻镂的痕迹因黑白对比而显得越发清晰了起来。

    比如说她此刻目光望去的一处,在石壁上绘制着一群野山羊奔跑的图景。

    只是正在追逐着它们的到底是人还是其他猛兽,却在此地留了个白,让人无端对千年前生出了几分遐想猜测来。

    她刚想到此,忽然听到徐福发出了一声急呼,“君侯,你看此处。”

    听他声音与平日的镇定不同,乔琰拨马行到了徐福的身侧,见他面前也是一副岩壁画作。

    这副岩壁画作的成图时间明显要比其他的晚上许多,甚至于,这刻痕尤新,分明是在几日前才留下的。

    看清这岩画的下一刻,乔琰不由目光一凛。

    若这是与那些个岩壁作画同样的,彰显游牧生活的图画便也罢了。

    可这分明是一副匈奴人将汉人投身于鼎镬之中烹煮,环绕其发起庆祝活动的图样!

    这种足可以长期保存,甚至到两千年后也有鬼谷壁画等成规模的壁画群的图幅中,出现了这样一副匈奴狩猎图,简直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乔琰的手出于下意识地搭在了她手边的两截三驳枪上。

    别说是乔琰有这等反应,同样闻声而来的众人在看到此景后,也很难不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若非此时距离壁画最近的人是乔琰和徐福,只怕此画下一刻就会被从石壁上抹去。

    可她心思急转,在毁掉这副对固阳县民、甚至对大汉来说堪称耻辱的画作,和将其作为对休屠各部出手的凭据之间抉择了一番后,又渐渐让自己冷静了下来,选择了后者。

    不过,虽说是如此决定——

    她既要自己的脚步绝不只是停留在乐平境内,而要朝着并州境内扩张,那在这等挑衅的行为面前,她做得稍微过激一些,想来也没什么问题才对!

    他们着实是太过张狂了!——

    但要这些袭掠得手的休屠各人来说,他们还可以再张狂一些。

    固阳这等守备重镇原本不是他们的首选项。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印象之中,大汉对固阳道的戒备一向以来都很重。

    毕竟阴山中的重要陉口,也即单于道、固阳道以及朔漠古道中,只有固阳道因为恰好处在两山交界之处,又有昆都仑河在其中穿行而过,能容纳大量车马通行。

    这也是他们休屠各部在日渐崛起后给自己选定的进攻并州之路。

    出于对大汉的畏惧,他们不敢直接选择大举入侵,即便有人通风报信提到这一片长城有坍圮之处,又提到了并州境内特殊的征兵,他们也只是先以五百骑速攻固阳,做出了一个尝试。

    倘若此事能成,他们便尝试联络给他们透露此消息的南匈奴左部贵族,来上一出对并州的里外夹击。

    毕竟,在这塞外草原上游荡,又哪里比得上在并州的城池之中放纵驰骋!

    他们休屠各部合该取代败走西去的北匈奴,成为这一片草原,甚至是并州的霸主。

    让他们信心越发膨胀的便是此番攻伐固阳的胜利。

    被征调走了一部分军士后,在那光禄塞中留下的大多是些作战水平稍次一等的士卒。

    他们发现了休屠各胡的踪迹前去拦截后,又哪里是这些有备而来的胡人骑兵的对手。

    以至于固阳城中看到了那迟一步燃起的边塞烽火时,休屠各人都已经铁蹄入城了。

    在这骑兵四面封锁的杀戮之中,固阳与手无寸铁的孩童也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更让他们信心倍增的,无疑是在此番劫掠厮杀、满载而归后,他们在固阳道的另一头伏击等候了许久,也没从这边等到任何一支汉军的队伍,只见那畏首畏尾的哨骑前来远远看了一番后又飞快退了回去。

    休屠各部的休屠王意识到,他们真正的机会可能来了。

    为此,他飞快地将部中的其他成员给召集了起来。

    而他们此番聚集的目的地,正是出固阳道后,往西北方向行去的——

    受降城。

    西汉元封六年,乌维单于病死后,他的儿子乌师庐儿单于继位,这一年的冬天,天气要比寻常年头更冷,遭逢了大雪的匈奴内部冻死了不少牛羊,匈奴左大都尉意图归降汉朝,汉武帝便令公孙敖在此地修建了这座受降城来对其接应。

    此后的将近三百年间,因防守边界的内退,受降城屡次在汉廷和匈奴之间易手,但受降城的名号却留了下来。

    而如今的受降城,乃是一座空城。

    匈奴败退西迁,大汉却也因为近年来的国中生乱而无力扩张边防界限,重新将受降城夺取回来。

    在休屠各部崛起后,这座城市就位处于他们所掌控的范围内。

    但休屠王不喜欢这座城池。

    它的来历,代表着他们匈奴内部曾经因为天灾出现过投靠汉人的叛徒,而大汉也一度将手伸到草原上来。

    在领着那从固阳劫掠而来的米粮和“食物”回返后,他依然将军队驻扎在城外,而后率人入城,在其中又大肆破坏了一番。

    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站在城头上朝着远处看去,正见一片秋日的草原景象,心中油然而生了一派豪情。

    等他将部落之中的人聚集起来,他便让那些连追击都没胆子的两脚羊看看,只是一个固阳城可不够填饱他的胃口!

    然而他又如何会想到,在他的部落族人接到他的指令赶来的时候,还有一支队伍也在朝着此地赶来。

    还是急行军。

    以乔琰看来,若要如卫青和霍去病一般攻袭匈奴王庭,达成封狼居胥的目标,凭着她拥有的三维地图,或许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她在草原上迷失方向,她手下的人却还没有这等作战的能力。

    但若只是朝着张辽估计出的受降城方向而去,却显然没有问题。

    她甚至并不需要劳驾系统将地图给打开,因为受降城和穿梭于阴山之上的外长城是连在一处的,也就意味着——

    受降城就在阴山脚下!

    他们也只需要沿着阴山行进,就绝不会有走失方向的可能。

    更让他们此行显得安全了许多的,正是乔琰在此行带着的望远镜。

    阴山山脉在朝着中原内陆衔接的时候,有着相当明显的高差坡度,在朝着北边延伸过去的时候,却因为这一侧的地势也不低,形成的只是个稍高一些的缓坡。

    于是乔琰大可以着人在这山上远望周遭,确认并无匈奴骑兵后再行快速推进。

    当然,她所担心的并不是会在此时交战失利。

    自在固阳道河谷之中见到了那副特殊的壁画后,这支队伍中就好像憋着一股子随时可以爆发出来的炽火。

    匈奴人,或者精确的说,休屠各部的这些掠夺者,实在不该如此小看大汉子民对同胞的维护以及对自尊的维护。

    这种随着他们的行军队伍推进而不减反增的战斗,让乔琰毫不怀疑,若是前方出现了一支匈奴巡逻卫队,只怕也只有被撕碎一个结果。

    她担心的只是他们这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会远远被匈奴骑兵发现踪迹,进而让这种闪电战的奇袭失去效用。

    但好在,他们这一路赶来,在登高远望的哨骑协助下,将遇到的匈奴骑兵都给尽数截击了下来,更是从懂得匈奴语的光禄塞士兵对匈奴人的审问中,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好消息。

    受降城之下将有一场特殊的聚会!

    在夜晚暂时停止行军的露天宿营之中,张辽把玩着被哨骑送回来的望远镜,眼中不由露出几分赞叹之色。

    “乔侯的这新鲜玩意若能用在边防上,能发挥的作用可不少。”

    “只可惜在制作此物的成本降低之前,绝无可能大规模使用。”乔琰摇了摇头回道。

    白水晶矿在大汉境内应当还有其他地方有,但乔琰的印象里也就是那东海郡和交州这等南边的地方,总归以目前的采购价来说要让此物量产还早得很。

    “文远若是喜欢的话,不如……”

    不如等她手头的数量多几个后送他一支。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此番一并出塞的张杨发出了一声幽怨的感慨,“乔侯,咱们起码讲究一下先来后到的规矩吧,褚燕要用在山地作战上先得您的赏赐也就算了,能不能先把您手下这些武装完了再考虑这小子?”

    乔琰从张辽手中将望远镜接回来的动作卡壳了一瞬。

    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拿着的不是个望远镜,而是个荣耀勋章。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主公潜力股,乔琰心中稍一思索便给出了答案,“那些兵卒按照首功制度结算此番的奖励,你们就换了法子吧。”

    她抬了抬手中的圆筒,“此番奇袭受降城下休屠各营地,谁取下休屠王的人头,此物就归谁所有。”

    “此法可行?”

    她朝着周围环视了一圈,清楚地看到了三位最有希望达成这一目标的武将,脸上闪过的胜负欲。

    果然得有奖励才更有动力。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前提是别忘记指挥好你们的部从。”

    赵云、张杨和张辽当即异口同声地回了句“乔侯放心”。

    对这三个人她倒是确实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比如说张辽。

    他从光禄塞中找来的领路士卒一度走过前往受降城的路,对距离的判断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还不等乔琰先叫停,张辽已经提前来报可以减缓行军速度,等待夜幕袭来的出击了。

    乔琰越发确定,将张辽放在武猛从事这个位置上历练,而不是直接对着他发起邀约,诚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这一支奔袭而来的队伍在前后传令中慢慢降低下了速度。

    也或许是因为众人都绷着一口气的缘故,这种减速绝不意味着他们在做出什么休息松懈之举,而恰恰像是弓弦被拉紧到了即将脱手而出的状态。

    在降临的夜幕之中,那休屠王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的迫近,只当那汉人还在远方的光禄塞中当那缩头乌龟,却不知这箭将离手,正瞄准了他的头颅。

    他朝着赶赴而来的各部同胞看去,志得意满地踏上了临时以土堆垒出的高台。

    为显出此番誓师出兵的气势,他将从那固阳城中劫掠而来的财货都摆放在了高台之上,让那些个汉人俘虏都在前头摆成了一排,随后,在这高台的中央,一如他在那岩壁画上所绘制的那样,架起了一口下方柴火沸腾的铜鼎。

    在这般等闲不得见到的场面中,他清楚地看到了台下召集来的各部精英朝着他看来的目光越发充满了敬佩之意。

    他心中快意更甚。

    想着有这一遭,他们也必定不会违背他意图进犯并州,进而掠夺中原的想法!

    只觉自己胜利在望的休屠王提刀而起,朗声说道:“请诸位听我一言!”

    “我等久居阴山以北,受到风霜雨雪的摧折,又不愿如那羌渠一般,遭到大汉的指派,处处忧惧,尤恐冬季,好在,如今我们有了转机!”

    他的眼神被眼前的炉火映照得通红,眼看下一刻就要将那进取中原的野心给宣告出来。

    然而他刚要继续开口,却忽有一支白羽箭凌空而来,正中了他这“演讲场地”周遭树立起来的一根旗杆之上,打断了他的话音。

    被打断的可并不只是他的演讲而已。

    这本就不是那营中大纛一般坚实的帅旗,在这一箭袭来之中,旗杆也当即被打断在了当场,发出了一声断折声响,更是缓缓倒了下来。

    这显然是一个信号。

    一个敌人来袭的信号!

    还不等那旗杆彻底倒地,身在此地的休屠各胡便听到了一阵从四面包抄而来的喊杀声。

    而在这一片喊杀声中,有一道清越异常的声音自远处传入了他们的耳中。虽他们之中的大多不识汉人言语,却丝毫不妨碍他们听出这短短六字之中的悍然战意。

    “诸位——随我杀敌!”

    杀胡!

    86. 086(一更) 一箭夺命

    骤然的敌袭让休屠王神情一变。

    周遭马蹄声和脚步声,更是随着这道仿佛指向的箭矢一道,朝着此地迫境而来。

    他在草原这等争斗频频的环境中长大,绝不会听不出这朝着此地而来的到底有多少人。

    这是一支起码也有上千人的队伍,而这个上千还绝不会是一开的头。

    可这样一支队伍骤然来袭,却好像完全没有任何的征兆。

    他心中恼怒,他布置在阴山隘口,布置在草原之上的骑兵难道都是瞎子不成!

    但不管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瞎子,他此刻必须要面对敌众来袭的处境。

    那一箭射出,充其量也不过是百步穿杨而已,只怕下一刻……

    不,他已经看到了在灼灼篝火之后纵马而来的骑兵!

    更听到了随即从己方发出的悲鸣。

    “慌什么!”休屠王厉声高呼,以这草原游牧之人的中气十足,足以让在场众人都听到他的这句呼喊之声,“你等手中难道没有刀兵吗?”

    是了。

    他们虽是庆典,却也同时也是誓师,以他们匈奴人的习性,可没限制佩戴刀兵,所以此时他们也不算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被人所包围起来的。

    休屠王这句话说出的同时,便有人发出了召唤呼吁马匹前来的信号。

    这些敌人来得突然,可他们也未尝不能反抗应战。

    休屠王的这一句话当即让他们冷静了下来。

    在台下一众人等拔刀的拔刀,列队的列队的动作之中,休屠王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那被捆缚躺在此地的汉人俘虏,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突然从被人当做祭品和食物的绝望处境中回转过来,而是在眼中萌生出了几分希冀。

    这表情被篝火映照了个分明。

    休屠王怒气上涌,当即就想将这几人给砍了祭旗,也好让这些同族更有对敌的血性。

    然而他这三步并作两步地前行、挥刀尚未落下,便已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对危机的直觉反应。

    他本能地往后退出了几步,正看到一支飞纵而来的羽箭钉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这跟先前射断旗杆的箭并不是同一支。

    但这显然不是此时的重点!

    他但凡动作稍微慢上那么一瞬,他只怕就要死在此地了。

    在这侥幸脱身的心有余悸之中,他又看到这射出此箭的主人已领着一队骑兵杀将而来。

    那并州出产高头骏马越过了周遭的藩篱旗阵,马上战将风姿凛然,随后的骑兵更也绝非等闲之辈。

    他身边的护卫刚顶着盾牌冲了过来,在盾牌之上就传出了一片箭矢与之撞击的声音,正是这些骑兵于骑乘之中也飞箭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射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另一个方向又有一支骑兵攻杀而来。

    这不是一支射击方式攻杀的队伍,而是枪兵!

    马上长枪之兵!

    刚组成了个迎敌阵仗的队伍撞上了这样的一支骑兵,简直像是用纸糊成的城墙一般一戳就破,其为首的主将更是枪出如疾风呼啸,被篝火映照出一点火星的枪尖毫无停滞之意地贯穿了最近一人的胸膛,在抽出之时,便因其上的血色而看起来真有了一抹流火。

    他朝着高台之上的箭矢和盾牌,以及被簇拥在当中的休屠王看来,年少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飞扬纵意之色。

    “文远!你这是要让功吗?”

    他话音未落,已调转马头直取休屠王而来。

    那一排行动之间又砍杀了不少休屠各好手的长枪,几乎交汇成一片掀起惊涛的银色浪潮,也或许只是因为行动太快,才会让人生出这样的错觉来。

    但不论到底是不是错觉,在这可怕的威慑力面前,休屠王毫不怀疑,他就算是有这一排近卫和铁盾,也绝不可能拦得住这支枪兵的突进。

    休屠王还懂几句汉话,听得出他所说的那句话中分明透露出,这二人在将他的头颅当做争功的目标。

    可他本以为这被说成是让功的小将怎么也该因为气恼而一并上前来,两支队伍之间争功的龃龉难保不会让他找到利用的空当,却见那手持弓箭的年轻小将已将箭矢的尖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正指向了那些休屠各贵族的所在。

    他们分明是干起了各司其职的分工!

    要知道张辽在并州边境上的实战,或许还不足以让他达到后来的本事,但起码已经教会了他一件事,在作战之中的配合远比互相争夺首功更加重要。

    乔琰也在他们前来此地的路上说过,争夺休屠王人头的比试绝不能影响到他们指挥下属。

    那么他既然距离得手差了一步,又何妨将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他朗声笑道:“让便让了!你且先拿下这战绩再来同我炫耀!”

    这一队骑兵控弦之士的目标顿时从休屠王变成了其他人,突如其来的箭矢袭击,让这些人当即倒地毙命了十数人。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赵云所领的骑兵枪阵踏上了那一片护持的盾牌。

    休屠王毫不犹豫地从高台后方跳了下去,意图凭借着盾牌手阻拦缠斗的那点时间,快速上马恢复到作战的状态。

    他更是看到这持枪小将的目标转为了先将这些盾牌兵卒给清理干净,俨然是给了他重振旗鼓的机会。

    但他刚翻身上马,随同那些同样以呼喊来马匹的休屠各勇士汇聚到一处,甚至还不等排列出个冲撞的阵型,就跟第三支杀入的骑兵撞了个正着。

    而偏巧,这还正是一支最为针对匈奴骑兵的队伍。

    这些骑兵手持的不是长枪也不是长刀,而是钩镰。

    在这个以休屠王看来同样年轻非常的领头将领带领下,这钩镰刀一出,在冲杀交锋的第一时间便响起了一阵战马哀鸣。

    他仓促地调转马头也没能避免马腿受伤后发狂,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去。

    好在如他这等皮糙肉厚之人,遭到了这样的创伤也并没在第一时间摔晕过去,而是在他们休屠各勇士的搀扶之下爬了起来,又在双方骑兵的对冲,或者说是压倒性的冲杀时间里,侥幸又朝外逃出了一段。

    然而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异常沉闷的声响。

    像是一道重雷轰鸣在了地面之上。

    咚!

    而后是第二声。

    第三声。

    ……

    这不是从一个方向袭来的声音,而是一如他最开始听到脚步声和马蹄声的时候一样,从这四面八方涌动而来,形成了一股包围着他们的可怕声响。

    随着对方的渐进,他也终于看到了这些人。

    他们明明穿着的只是寻常布衣劲装,其中穿着甲胄的人都并不太多,可当他们整齐划一地朝着中央收拢包围圈的迈步,竟让人无法不因此而生出惊惶的情绪来。

    夜幕重重之中,这种特殊的压境方式更是让人一时之间难以辨认出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又到底有多少武力。

    休屠王只能看到的是他那些试图从包围圈中冲出的同胞,在撞上这些样子平平的兵卒时,意图脱身的殊死一搏,竟还不如对方战意高昂。

    这实在是一出他绝没想到过会出现的场面。

    可他又哪里知道,这些白波贼此时所想的不过是尽力拿下匈奴人的人头,来替自己争取到一个赎死,而后加入乐平的机会。

    那么这些看似凶残的匈奴人,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跳板而已。

    杀便是了!

    也正是随着这些白波贼的靠近,休屠王终于在此时看到了在这队伍之中最为醒目的存在。

    比起先前出现的骑兵,这劲装少女虽然骑乘于马上,却只是随同着这些步兵缓缓推进,表现出了好一派领头之人的气定神闲。

    她不在这篝火火光的映照范围内,却置身于月下星辉之间。

    纵使休屠王此前没有从汉人中见过女人作为领袖,也并不妨碍他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了到底谁才是这支奇兵的领导者。

    她静静地看着这休屠王在三次逃过了死难灾劫后终于又聚拢了一点人手,而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正如那些个匈奴人大多听不懂她所说的那一句“随我杀敌”,她也同样听不懂这休屠王有若狼嚎一般发出的这一声号令。

    但想来无外乎也就是擒贼先擒王的意思。

    可他真能做到此事吗?

    乔琰对着徐晃又下达了一条指令后重新抬起了手中的弓箭。

    以休屠王的目力,以那白羽翎箭的特别颜色,足以让他判断出,这正是那支先前射断过外围旗杆的箭矢。

    那支箭一度作为对方进攻的信号而来,现在则遥遥对准了他的头颅。

    麻烦的是,他此时的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些手持盾牌的亲卫,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凭着直觉,从这等凛冽且精准的羿射面前逃出生天。

    何况此时对他造成威胁的可不只有这一支箭。

    周遭为推进而来的汉军。

    这些以步兵身份推进的兵卒,丝毫也不比那些骑兵带来的威胁小到哪里去。

    甚至奇怪的是,他和重新聚集起的部从都感觉到,在对方身上同样有一种野性未经驯化的匪气。

    以至于这种厮杀碰撞里,他根本察觉不到多少己方在体力或者是气势上的优势。

    也让他那擒杀对方首领的盘算,竟好像是在一个严实封锁的笼子中上蹿下跳一般。

    而此刻,那个被他说成是“王”的领头之人,弯弓搭箭已到了弓弦绷紧的状态。

    休屠王直觉不妙。

    情势已至此,二者之间却还间隔着典韦所率领的近身护持阵列!

    特别是典韦。

    他这手持长戟,劈砍声势如魔的表现,足以让人觉得他必然能将乔琰的周遭守护成铁桶一块,绝无让任何人攻破的可能。

    于是当那支箭的锋芒在月光中凝结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此前他对着那固阳城中的汉人所做的岂不正是这样的举动!

    他们四面合围让其无法脱困,其中倒也有几个颇具胆魄和勇力的,试图来袭击他这位头领,却被阻拦在远处,而他一箭箭射出,像是在猎场狩猎一般夺去了这些人的性命。

    只是现在反过来了——

    他成了这个被锁定的猎物!

    这种颠倒过来的关系让他感觉到一种极端的羞辱。

    可这也正是乔琰所希望看到的。

    她朝着赵云、张辽和张杨看去,见这三人在此等情形之下都默契地将这击杀休屠王之事交给她来做,俨然是觉以王杀王才是在此时最合适的行动,便也并未犹豫于手中的动作。

    箭在弦上。

    弓在手中。

    这休屠王并非是她实践羿射之术的头一号人。

    她先前射断旗杆的举动更足以证明在此时这夜间庆典的环境下,也绝不会出现什么射偏的行为。

    而先前在固阳城中所见的惨案,在固阳道上所见的壁画,随同着这两日行军之中将怒火在她的心中发酵,正合该在此时爆发出来!

    她指尖的玉韘勾着弓弦,眼睛则时刻锁定在这试图躲避箭矢的休屠王身上。

    但在这一瞬,她的头脑依然清醒异常,更是驱使着她的身体,在休屠王意图做出什么挪移举动的刹那,这才果断地将箭脱手急射而出。

    于是无论是乔琰这一方还是匈奴一方看到的,都是那休屠王仿佛专程送到这箭矢尖端上的一幕。

    白羽翎箭穿透头颅而出,只剩下箭羽还扎在他的前额上。

    箭过头颅,这是足以致命的一箭。

    在休屠王倒下去的同时,他好像终于想起了一句话。

    一汉当五胡——

    周遭的拼杀之声渐渐弱了下去。

    在休屠王都已经殒命在此地的时候,这些匈奴人越发处在胆魄尽丧的状态,偏偏他们的对手却是个越战越勇的样子。

    这便更让他们在来势汹汹的敌人面前再无还手之力。

    直到最后一个匈奴人倒地,乔琰缓缓策马行到了休屠王的尸体边上。

    这从梦想顶端被人掀了下来的休屠王,在死去的面容之上还残留着极度的绝望和惊惧之色。

    但比起那些在固阳城中罹难,甚至是被他们当做玩物,当做食物的汉人来说,他死得倒是有些便宜了。

    一想到此,乔琰又旋即朝着高台之上的沸火炉鼎看去。

    她有一瞬间有些遗憾没能让对方也体验一番被置身于滚水之中,如同鱼肉一般烹煮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但她心中提起了警铃,又反复提醒着自己,人到底是人,绝不能把自己的底线给掀了!

    尤其是,她不能开出这种以同样野蛮的方式回报的先河。

    她闭目沉思了片刻,等到重新睁开的时候,眸光中已经只剩了一片清明。

    不过投身鼎镬的报复举动不可取,却不代表着她不能做出足够有震慑力度的举动。

    尤其是一想到这固阳城外的内长城上人为破坏的痕迹,她眼中寒光便不由一闪而过。

    她确实得让人惧怕!

    不只是这阴山以北的匈奴势力,还有长城之内的动手动脚之人。

    她朝着周遭扫了一眼,确定此地已再无休屠各胡的活口,众人的目光也都已集中在了她这个为首之人的身上,便沉声吩咐道:“将此地休屠各人的头颅割下来。”

    割下头颅筑京观?

    不!

    受降城处在阴山之外,若只是铸京观在此地,如何能让有些特殊的观众看到这景象。

    倘若她不曾猜错的话,这长城之上出现的破损出自那些已然归化的南匈奴部从!

    他们既不满于朝廷征兵的敕令,意图对由护匈奴中郎将选出的单于羌渠动手,给那关外的休屠各胡势力带路,也着实是一件合理之事。

    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又加之他们已然“归附”了大汉,乔琰至多是因为休屠各胡的罪证昭彰,将他们此番聚集起来的队伍屠灭,却绝不能贸然对南匈奴动手。

    但让他们看看同伴的下场以及汉人血性,又如何呢?

    “将其躯体悬系于受降城之上,将其头颅——”

    这些头颅的面貌足以认出是匈奴人而非汉人。

    “将其头颅系于诸位马侧与肩头,我等载歌而还,打西河郡南匈奴部而过!”

    87. 087(二更+13w营养液加更) 心……

    载歌而还?

    刚听到乔琰这个安排的时候,张辽还愣了片刻。

    可他旋即想到,比起休屠各胡对并州边境的袭掠,比起他们杀人烹煮还刻石铭记,乔侯只是让他们头身分家,尸体挂于受降城之上,已着实算得上是个仁善之举!

    这有何妨!

    唯一的问题只是——

    他不会唱歌啊。

    两年前他以武猛从事的身份,和郭缊联手戍守雁门郡的时候,在将军营之中那些个觉得他年少可欺的老兵给打服后,他又同那些人一道围火而叙,大快朵颐,期间便有人提议让他来给大家唱上一首激励士气的战歌。

    最后的结果是郭缊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往后不要搞出这等无差别攻击。

    这个委婉的表达,已经足够让张辽意识到,或许他的唱歌天赋着实是不太行,顶了天去也就是能喊个口号。

    但在乔琰以他们三人虽都没能击杀休屠王,却都为其做出了一份贡献,而他确实是其中最需要此物之人的理由,将望远镜交到了他的手里后,张辽觉得自己大概不应该辜负乔琰的期待才对……吧?

    他还在那儿纠结,深知他某些时候容易钻牛角尖的张杨就已经跟乔琰告了他的状,于是乔琰干脆给他额外安排了个差事。

    先前被休屠王充当誓师之时祭品的固阳人现在已经被他们给救了下来,这些人虽然对固阳故地充满了恐惧,却也想找回家人的尸体,重新安葬入土为安。

    给固阳县民收拾的事情是张辽带人去做的,那么现在将这件事情的尾声也交给他来做更为合适。

    张辽也说不上来这算不算是另类的解脱,但起码张杨觉得自己的耳朵保住了。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震慑的问题了。

    不过在经由西河郡之前,他们还得重新经过云中郡和五原郡。

    云中郡在这一线上并无多少居民,途径五原的时候却难免遭来围观。

    要知三千余人的行军队伍,已经是一出格外醒目的阵仗,尤其是当其中骑兵队伍不在少数,又显然是刚经历了一番战事的情况下,这就更是让人为之侧目。

    那么,如果这三千人中还几乎人手一个匈奴头颅呢。

    被泥土胡乱包裹了一番断口的头颅,依然有血色从泥土缝隙之中沁染出来,也虽然沾染了一些泥灰,还是不难让人从这些个死人头颅的五官面貌上认出,这可不是他们汉人,而是那些个塞外胡人。

    先前还被这场面吓了一跳的五原郡人,在确认这只是一派出征塞外得胜而还的情景后,又一个个簇拥成群,围拢着来看这一列慷慨而行的士卒。

    将近三千胡人的头颅!

    这可是不多见的场面。

    前些日子的固阳血案,有好事之人前去看了一眼,将这消息带回到了五原郡内,让大伙都紧张了好一阵子,但并州猛士善战,也不乏有人跑去太守府前要求参战。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们问出个征兵答案来,这罪魁祸首就已经被剿灭了?

    在众多扛着匈奴头颅的兵卒之中,最为醒目的无疑就是骑着朱檀骏马的乔琰。

    她虽然支使着诸人将休屠各胡的头颅带回,自己却没有要跟哪个脑袋贴近接触的意思,只是让典韦多扛了个休屠王的。

    以至于在这一列兵卒浩荡而行的时候,唯独她显出几分光风霁月的样子。

    可这绝不意味着她与这队列格格不入。

    只因绝不会有人忽略掉她背后背着的长弓和箭囊,以及在朱檀侧边挂着的两截长枪!

    也只会让人觉得,她才是这队伍中独一无二的指挥者。

    秋日天清,她凝眸朝着前方看去,在神采中自有一派令人望之生寒的锐利。

    在并州境内,能有此等表现的,在他们的印象中也唯有一人而已。

    “乐平侯……”

    这是那位乐平侯!

    听闻八/九月间她才因为两年前的擅自主持平定蝗灾之事,被解除禁足的状态,想不到当她再一次拿出这等令人惊动的消息之时,便是对上了并州之外的胡虏。

    这依然是在为并州做实事!

    对这些百姓来说,他们可不会觉得乔琰拥有这样多的兵卒,是什么大逆不道且逾制的表现,只觉得有乔侯此举,他们起码能够睡个好觉了。

    而此时的人群之中,有个人的想法或许和其他人稍微有些不同。

    他因身量最高,也瞧着最为孔武有力,看起来在人群中还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他一直看着乔琰等人的队伍,直到最后一人也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还不免有些失神,在被人推了推后,方才意识到人都已经走了。

    “奉先在想何事?”

    他回过神来,出声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啊!”

    两年前的州府灭蝗制度公布后,他还想着凭借自己的勇武,说不定能肩扛数百斤的蝗虫,在兑换之中大显神威,届时也好谋求一个差事,谁知道乔琰的后一条补充命令,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算盘。

    但他也并不打算空等着机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而是朝着五原郡郡守自荐了一番。

    因其武力着实卓著,故而郡守让他先从九原县的县尉做起,也算是有了个不错的开头。

    但县尉到底不能上阵杀敌,吕布时常觉得,他其实还能承担起更重的责任。

    于是在今日看到乔琰率众策马而过的时候,别人或许还会觉得那些胡人头颅可怕了些,他却将这些人凝固在面容上的恐惧一个个看了过去,也越看越觉得心潮澎湃。

    大丈夫当如是!

    不,应当说,为人当如是!

    何其快意纵横!

    “你这话便说错了,这位乔侯乃是女子,并不算是大丈夫。”

    “你懂什么,”吕布冷哼了一声,“我们并州人向来只看本事不看性别,难道你能否认这位乔侯实是当世人杰?”

    也不知道他何日能如那位乐平侯一般,有此等战功在手,有此等招摇过市的气派。

    他在心中不由暗自忖度起了自己的前路。

    不过说来,这位乔侯没将匈奴人的首级抛于塞外,而是将其以战功的方式携带入境,好像是个有些特殊的举动?

    这举动别的不说,只怕要将五原太守给吓一跳。

    谁让他是见过那位五原太守的,对其多少有些了解。

    吕布的猜测也确实不错。

    五原太守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被惊吓了一回,亲眼看到乔琰的队伍打州府前而过,又差点没脸色一白。

    算起来他能当五原太守,也算是先有过对胆魄的筛选。

    但有光禄塞在北方镇守高阙山口,扼断固阳道,若非固阳遇袭,他甚至可以高枕无忧,更在坐在这位置上期间,顶多就是听说过一些边地战况而已。

    看看近来朝廷都没有设置度辽将军位置,就知道这一带的战事没有这样频繁。

    毕竟北匈奴西迁后,胡人之中最跳的就是鲜卑、乌桓和西羌了,跟他这五原郡可没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忽然让他直面这种人头威慑……

    要不是身边的郡丞搀扶了他一把,他差点没脚下一软摔过去。

    他又想到自己毕竟是一郡太守,代表的是五原郡的脸面,如何能做出这等软弱的举动,立时挺直了腰板。

    “乔侯这是……?”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虽然乔琰颇懂礼数地下马后,朝着他行了个问好的礼节,并未坐在那马上给他施加压力,可着实架不住他只要一朝着她身后看去,看到的都是两个头一个身子,着实太有震撼效果了些。

    乔琰笑了笑,“杀鸡儆猴而已,太守不想让自己睡得更安稳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朝着南边指了指,让五原太守只要不是脑子不好使,都能猜得出来,她所指的正是西河郡。

    再想到他前几日听到的些许风声,他陡然意识到乔琰此举还当真应该做。

    先将那些个威胁到安全的苗头给按下去总没错!

    五原太守一想到这里,顿时也不觉得腿软了,他甚至在给乔琰送别的时候问道:“是否需要我再挑选几个威武雄壮之士,给乔侯的队伍再增添几分派头?”

    “这倒不必了,”乔琰朝着他看去,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可能和崔烈颇有些共同语言,“太守不觉得,以三千对三千,我方损失却不多,正是对那南匈奴绝好的震慑吗?”

    但显然会对他们造成震慑的绝不只是这种人手一颗匈奴头颅而已,还有……这合谋之人的身死——

    西河郡内的南匈奴归化部族,屯兵在美稷城内,包括首领羌渠,以及他那些个不安分的南匈奴左部贵族,都生活在这座城内。

    而护匈奴中郎将则居于美稷城的城西侧的东胜县内。

    往日里这护匈奴中郎将虽然对他们南匈奴内部的诸多事务多有过问,也时常会例行问询,却大多数时候不进入美稷城内。

    这位接任的中郎将或许是因为羌渠表现出了明显的亲近汉廷表现,而并没有像是他的上一任一样,喜欢做出什么置换首领的事情,甚至在以美酒置换他们的牛羊马匹生意上,也时常给他们让出一些利益。

    若不是因为大汉的征兵让左部贵族感觉到了死亡的信号,他们还真觉得这位护匈奴中郎将能相处。

    但今日……今日不同。

    他与乔琰并辔策马进城,身后跟着一众血气不减的悍卒,也让人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兵卒带着的匈奴头颅。

    行军至此不过三日,还不足以让这些匈奴头颅因为腐烂而难以辨认出面目。

    乔琰觉得他们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可这城中的有些人却一眼就认出了休屠王的头颅,此时正被典韦扛在肩头。

    五原郡中经过的时候,县民只觉安心和钦佩,但在这美稷城中的南匈奴人那里看来,却绝不是这么回事。

    这简直像是一个杀人犯先杀了你的亲戚,然后把人头摆在了你的面前。

    南匈奴左谷蠡王还未见到这场面,就已经先被手下之人将这消息禀报到了面前,不由面色一变。

    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这休屠各胡虽然崛起,对大汉境内的情况却不那么了解。若不是因为南匈奴左部生出了反对大汉领导的异心,在境内做出了支援和通风报信的举动,也不会让休屠各胡成功得手。

    与之相互传信的正是这位左谷蠡王。

    在刚听到休屠各得手,造成了固阳为之所屠后,左谷蠡王心中所想,无外乎就是这大汉的确是在武力守备上越发不济了。

    想想此番征兵走的可不只是他们南匈奴的人,还有那光禄塞和度辽将军营地的人,以及虎视在侧的护匈奴中郎将麾下,更觉得他们遭到的束缚被减少了大半。

    那么一旦那休屠各部与他再搭上线,也就是他们南匈奴占据西河之时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休屠各胡誓师之后的入侵,而是连带着休屠王本人一道都成为了汉军的刀下亡魂,以头颅方式出现在了此地。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要与我们撕开脸皮宣战吗?”

    左谷蠡王铁青着脸,当即就想要拔出手边的刀兵,却紧跟着就被同在一处的左大将给按了回去。

    “你先冷静一点。汉军杀的是游荡于阴山阳山之外的休屠各,与我们有何关系?”

    左大将想了想又道:“你真觉得,他们只这三千人入城来,倘若毫无准备的话,是真不怕我们当场发难?”

    左谷蠡王沉默了一瞬,左大将趁热打铁地又问道:“何况你别忘了,羌渠那家伙,实是汉廷选出来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我们在城中也不是全无对手的。”

    他所说的着实不错。

    但即将迎来的合作盟友骤然身死,还被人将头颅送到了面前,左谷蠡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很难保持住平静。

    偏偏他还不能只是听说如此便罢了。

    按照护匈奴中郎将在南匈奴内部特殊的地位,当他要将这南匈奴中的重要成员召集起来的时候,即便左谷蠡王对他再有什么不满也得前去。

    谁让这“参辞讼、察动静”的权柄之中包含了太多信息!

    当他磨蹭着赶到单于府邸前的广场上的时候,该来到此地的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他也错过了在他来前护匈奴中郎将王柔和乔琰之间的对话。

    算起来此前除却乔琰送来英雄酒的配方,王柔回以那一句怎敢只以五千石相酬之外,两人之间其实没有经历过正面的交流。

    王柔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局面下跟乔琰见面。

    比起两年前箭迫刺史的传闻,她如今所做的还要骇人得多。

    王柔可不像是他的名字一般“柔”,也要比那五原太守更有几分胆魄。

    饶是如此,在听闻乔琰率军奇袭受降城下的时候,凑巧遇到那休屠各胡正在进行进攻之前的誓师,他也不由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但在意识到这誓师二字的含义后,他又不觉在心中浮现出了几分后怕的情绪来。

    幸好……幸好这匈奴的长城内外联手,被她以这等雷霆手段给破坏了,若非如此,往小了说他这位护匈奴中郎将必定要因失职而遭到惩处,往大了说——

    北边光禄塞一带的防线一旦沦陷,西河郡内的南匈奴又反叛,所造成的危害只会在黑山贼和白波贼之上!

    “乔侯觉得,我们此番震慑能否达到效果?”

    王柔眼看着乔琰的部从摆出凛然凶悍的气场,一边高声呼喝,一边将这休屠各胡的人头在广场上叠放堆垒,又在她的指派之下,其中的一部分环绕广场站定,颇有几分鸿门宴的气场,旋即出声问道。

    他这问句中,要乔琰听来可没有那么多忐忑的情绪,反倒像是在问他们能否拿到足够的好处。

    想想护匈奴中郎将任上有逼迫南单于自戕的,有直接兴兵换位的,王柔出身晋阳王氏,背后有世家支撑,想来更不怕这种场面。

    而有这样一个盟友,还是一个在身份上最适合于对南匈奴发难的盟友,实在是此时最有利的事情。

    “中郎将不觉得,有些人姗姗来迟,已经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事情了吗?”

    王柔笑道:“不错,正是如此,不过还得劳驾乔侯,再于此地展现出几分威风来。”

    现在虽没有什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说法,但在乔琰看来,王柔这话也差不离便是这么个意思了。

    在前来美稷城前他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光是震慑还不足以让这些生性反复之人记住教训,必须从他们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换个简单直白一点的说法,敲诈。

    总归是五五分账,乔琰怎么也不亏。

    也正因为两人的这番策略,在那左谷蠡王一眼看到广场中央堆积如山的休屠各人头,而问出了一句“何故如此”后,他的面前忽然冷光一过。

    一把只有半截的短/枪扎在了他的脚前只有寸许的地方。

    “……”左谷蠡王眼皮一颤。

    若是对方的准头稍差一些,这把枪要么扎中他的脚背,要么扎中他的胸膛。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发难,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个不慎往后摔倒在了地上。

    只支撑身体的一偏头之间,他就看到了一旁的头颅堆中,一张和休屠王同样对他来说眼熟的面容跳入了他的视线中。

    他当即骇了一跳转回头来,却见这须臾之间,已有另一把短/枪,准确的说是那半截枪的另一半,被人指向了他的咽喉位置。

    “放肆!你这是作甚!”他暴怒出声。

    他话刚出口,就在一仰头间看到了乔琰沉静如水的面容,更也在同时于眼角余光之中见到环绕广场四周的兵卒,都在这一刻将手中的武器给举了起来。

    这等随时可以兵戈相向的凶残表现,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他紧跟着又听乔琰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为大汉县侯,在五等列侯之中位居首等,你以南匈奴左谷蠡王的身份,也是能如此与我说话的?”

    大汉县侯?

    左谷蠡王狐疑地朝着王柔看去,见这位护匈奴中郎将丝毫也没对她这番说辞做出什么辩驳,猜测她所说的话或许诚然不错。

    若真是县侯之尊,地位确实在他上头。

    谁让南匈奴朝着大汉投诚,在这种情况下,连南单于也只是大汉的臣属,需要听从王柔的节制,而县侯尊称里的那个“君”字便着实是稳压他一头。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先杀休屠各部,后以枪指向他这位左谷蠡王,是否太过嚣张了一些!

    然而还不等他发作,就见王柔端着不辨喜怒的面容走上前来,以看似温和的语气说了句“乔侯且先住手,莫要伤了大汉和南匈奴的和气。”

    左谷蠡王吐出了一口气。

    王柔这话听起来还像是一句人话。

    “和气?既然南匈奴和我大汉为盟友,那么进攻大汉边境的休屠各就该当是我等共同的敌人才对。”乔琰冷声回道,“我取休屠各人头来此,不过是想请诸位给个说法,与此部并无勾结而已,足下这上来就是一句何故如此,是想给他们讨还一个公道?”

    她手中的半截枪的确不算太长,但在这等近距离之下,足可以作为取走这位左谷蠡王性命的利器。

    而她话中的意味,更是让这位此时还坐在地上的匈奴左部高层心中震颤不已。

    他倒是真想跟这嚣张跋扈的县侯追责,可她话中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的,她就是来排除个关系的,他若是还坚持要跟对方计较,反而要被连带着处置了。

    在对方刀兵在手,又表现出了大汉一贯以来的强势之时,他除了坚决咬定自己跟休屠各胡毫无关系之外,着实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强忍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闷,一边小心地将乔琰手中的枪从脖颈边上拨开,一边回道:“自然不是,那休屠各为北匈奴分支,和我南匈奴有什么干系,便是中郎将也能证明,我等自居于美稷城后向来安分,绝无冒犯大汉之意。”

    乔琰挑了挑眉,“当真如此?”

    王柔继续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回道:“诚如左谷蠡王所说。”

    见那把枪彻底从他的脖子上挪开,周围的兵卒也将刀兵收了回去,左谷蠡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没人告诉他,他们都表明了和休屠各没有关系了,居然还得拿出一笔米粮和马匹作为军资吧?

    偏偏那护匈奴中郎将在言辞之间还颇为有理有据。

    他说什么那乔侯两年前夺了并州刺史的权柄,也只是被罚个禁足而已,她有大汉天子在背后撑腰,就算调动并州军马将他们南匈奴给扫平了,最多再被禁足上一两年而已。

    再者说来,休屠各部中的主力被歼灭,还能让他们这匈奴族群中少一个生啖人肉的败类,岂不也是一桩好事,拿出些许军资来,也算是对其的奖励了。

    这打着清正风气理由的回馈,实则是好一场大出血。

    左谷蠡王刚压下了呕血的冲动,又见乔琰让人将休屠王的人头专门找了个锦盒装了起来,送到了他的面前,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听得乔琰语气中似有几分歉意地说道:“我听闻匈奴部中有以勇士头骨为酒杯的习性,这休屠王乃是死于我箭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勇士,便以此物送给左谷蠡王作为压惊的礼物了。”

    “……”这话着实让人没法接,更让此刻手捧锦盒的左谷蠡王只觉得她话中有话。

    他又听得她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希望足下不要在某一日也变成我送给旁人的酒杯了。”

    她话音未尽,已在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县侯年不过十三四,做出的种种只让他大觉胆寒。

    她话到此处便罢,又于浅笑转为朗声大笑之间拔出了扎在地上的半截枪,收拢回手中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随着她的动作,那周遭的士卒也飞快在赵云、张杨、典韦、徐晃等人的带领下跟随她离开。

    这番足以凭借气势弥补掉不够训练有素的场面,直让左谷蠡王在原地愣神了许久。

    而他刚回过神来,陡然意识到,此番给出去的军资里,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库存!

    他恨不得痛骂上乔琰两句,却又在一个回头间对上了这堆垒成山的人头。

    “……”左谷蠡王心惊肉跳地从另一张眼熟面容上挪开,决定将自己的崛起计划再往后推一推。

    也好在他这一番破财免灾,总归是让乔琰不会再跟他计较休屠各之事了。

    想想他跟休屠各之间的交流应当没有暴露身份之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就连王柔也在跟乔琰分开之前说的是,“此番南匈奴又交出了不少马匹,就算真有起事之念,只怕也没有这个对抗的资本,不说乔侯的军马在侧,便是我这中郎将的部从也能将他们压制下去。此番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是这样想的,却不曾留意到,乔琰在听到告一段落四字的时候,眼中闪过的一刹微妙之色。

    告一段落?

    乔琰嘀咕着这个词,心中直摇头。

    若是她真觉得此番对战休屠各胡,算是打出了并州的气势,从南匈奴这里得到的补偿也足以再武装出一部分骑兵,就可以收手了,那么也着实对不起她此番的精锐尽出了。

    她一向喜欢借着所拥有的条件达成最大的效果,现在也不例外!

    事实上,无论是出兵河东平定白波贼,将其收拢到手下,还是出兵塞外袭击休屠各胡,又在班师并州的时候制造出这样的场面,若非各个州郡太守和刺史出于特别情况的考虑,做出了或是默许或是书面准许的表示,她这些举动都是有违律法的。

    但如果——

    如果她掌握了在并州的行军权柄呢?

    或者说,如果她利用此事借题发挥,走出从只有列侯封号的虚名爵位,朝着一郡一州的实权位置跃进的一步呢?

    这些就都不会是问题了。

    先前的急行军中,或者说她在固阳城中眼见那等惨状的时候,除却心生悲恸之外,她趋于冷静的另一面也在思索着这种可能性。

    她此前能在博弈之中谋夺出乐平侯的位置,能消弭掉挟制刺史造成的负面效果,甚至进一步得到刘宏的认可,那么如今,她也未尝不能再演一场戏。

    这场戏过后,她便可以安静地等待刘宏的死讯了。

    只是在此之前,她还需要再去见他一面。

    ——一场至关重要的会面。

    在返回乐平后她朝着陆苑吩咐了几句,令她去筹备一些东西。

    第二日,郭嘉一副不曾睡醒的样子找上门来,见到乔琰步出房门的样子不由一惊。

    “带来的是何物?”乔琰仿佛不曾察觉到他的震惊,只用寻常语气问道。

    郭嘉虽然惊诧,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下去,“乔侯此前将并州边境上震慑、归化、诱骗的任务交托给我,更有意采纳我所说的杀胡赎死之法,那么便必定要对此番行动于中央有个交代。”

    “故而我自云中五原各郡多滞留了两日,将深受边境所困扰的黔首之言做了个记录。”

    他拱手,将手中的书卷朝着乔琰递了过去。

    这本应该是个运筹帷幄,不等命令到来已先行筹备的表现,可在抬头重新朝着乔琰望去的时候,他又不觉有种被对方的神来一笔给震在了原地的错觉。

    乔侯此举,乔侯此举——

    着实让他只觉自己不曾看错人!

    只因她此时身上所着,乃是一件白衣孝服!

    而虽着白衣,她身上却仿佛透出了层层血气来。

    这正是她此前远赴塞外出征而带上的杀伐之气。

    她在此时一边翻阅着书卷,一边徐徐开口说出的话,也正是对她此举的解释:“我既为乐平侯,祖父又于乐平安葬,便当以半个并州人自居。”

    “固阳之祸,只是这并州处境中的缩影而已,若无强横手腕之人统辖克制,迟早有一日,今日之固阳便是明日之并州。”

    “死者无人追思,生者苟延残喘,那么唯有我这乐平侯,既得蒙陛下恩重受封于此,又何妨于三年前为祖父与父母守孝,而今便为并州披白衣告祭!”

    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朝着郭嘉看来,“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乔侯所言不错。”

    明知她此举中为民请命之意远不如权势谋划,可郭嘉又忍不住想到,她若真能保并州安定,谁能说出她半句不是来。

    只要结果能够达成,何尝不是救一州之壮举!

    而在他这心神恍惚之际,又忽听乔琰问道:“奉孝,你可愿与我一道往洛阳走一趟?”

    88. 088(一更) 白衣入洛

    郭嘉语塞良久方才问道:“乔侯竟如此信我?”

    乔琰会选择不以上书的方式,而是亲自奔赴洛阳,并没有超出郭嘉的预期。

    只因她如今所要走的路必定与常人不同,也绝无任何一个人的升迁之路可以被她作为参考,而她此番行动必定以小搏大,步步险境。

    然而她竟说要请他一并前往。

    在这等要事之中,任何一方加入的干扰都有可能让她的计划功亏一篑,而郭嘉认识何颙,完全可以做到在她将要功成之时给出致命一击。

    这比之她上来便拿出的孝服打扮还要让郭嘉觉得心神不定。

    但他看到的只是乔琰抬了抬手中的书卷,说道:“你既知我所想急我所急,已先一步备好万民书,实有推我上青云的意愿,也好让这边关谋划有施展的可能,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怀疑你有他念。”

    “奉孝少年英才,有狂歌纵意之任侠气,何无胆魄与我一道同闯这龙潭虎穴?”

    何无胆魄?何无胆魄?

    在这等绝不能单纯以激将之法来定义的问话中,郭嘉只觉心中豪气油然而生,更有些遗憾未曾跟随乔琰一道前往塞外,亲眼见到她那可称为“将军夜引弓”击杀休屠王的一幕。

    他俯身回道:“乔侯既如此说,嘉又怎敢不舍身相从。”

    比起戏志才和程立,他也确实是最合适于跟随乔琰走这一趟的。

    郭嘉虽是旁支却也出自于颍川郭氏,若要在京中协助乔琰走动,在这个评判人先看出身的环境中,要比另外两人容易太多。

    何况他完全可以和乔琰分开进入洛阳城,谁让已经知道他这算是投靠在乔琰麾下的人也并不多。

    这两条优势就足够了。

    乔琰知道此事,程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当他在郭嘉离开后找来,并未提及有一道跟从的意愿,只是语气平稳地交代起了在乔琰清剿白波贼、奇袭休屠各期间,在乐平范围内的庶务安顿。

    三年的时间,乐平虽有种种人口扩张和产业变革,程立作为被乔琰倚重有加,更作为镇守后方人物的乐平相,依然可说是游刃有余。

    当然,三年的时间更足以让他看清,他当年对乔琰的看好是否有误,他跟随乔琰前来乐平又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

    以一县之相的位置交托给程立,多少是有些大材小用的,但对他来说,这是三年磨刀,也跟这位上司达成初步磨合的过程。

    现在他已经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

    在将诸事汇报完毕后,他朝着乔琰俯身一拜。“乔侯此去洛阳,乃是险中求生,不止求乔侯本人之生,也求并州之生,请务必小心言辞方寸。烨舒二字的慷慨激昂已先为乔侯铺平了一条路,但这条路也需得有收有放才好。”

    “此事我心中有数。”乔琰将他扶起之时,两人目光对视,其中有些话已在不言之中。

    这种收放的尺度乔琰一向把握得极好,她此时虽然窥见了一抹机遇,但显然并未在此时失去冷静,程立想来也觉得不必担心她。

    他只想了想又说道,“昔年立曾梦泰山捧日,选择追随乔侯之时恍惚得见明日高悬,想来乔侯此行必定顺遂,若有困厄之境也不需神乱。乐平诸事,在乔侯离开后也必一如往常,绝不会出错。”

    程立在乐平表现得一向不如戏志才这般“活泼”,他年岁也确实要比乔琰的其他下属大上不少,但好像这种平日里的稳重,并不影响他此时也难得豪迈情绪上头,以至于说出了他昔日的梦境。

    这句话……显然并不只是他在表达对乔琰此行的祝愿,更也是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对乔琰的选定。

    也几乎是押注上了身家性命的选定!

    乔琰心中动容,又觉在此时说出什么感念之言许诺之言,都未免失之轻浮……

    她便回道:“仲德先生,如我有幸得还,更能自此驰骋并州,往来无忌,可否请先生届时做一件事?”

    “乔侯请说。”

    “请先生于立字之上加一个日字吧。”乔琰缓缓开口,话中分明不是在说一个笑谈。

    程立就着这个被乔琰扶起的姿势定格住了片刻,忽然朗声笑道:“甚好!改这一字甚好!”

    对时人来说,被上司提出改名,尤其是并非出自于避讳意图的改名,乃是好事而不是冒犯,尤其是昱这一字光曜煌煌,实打实的好意向。

    梦中捧日之说被放在了这一个字里,乔琰这烨舒表字里的意味也无疑和这个昱字相互应和。

    此为君臣相得!

    因着这句话,程立不得不努力克制住了心中翻腾的情绪,看起来与平日里的模样并无什么区别,这才走出了乔琰所居之处。

    他心中思忖,乔侯此去不可能是三两天内可以回得来的,在此期间,乐平该不能被人所看见的地方,他也得继续为君侯守护妥当才是。

    当然,乔琰也没打算这么快就离开,起码的准备工作也是得先做的。

    比如说,跟郭嘉恰好一道抵达并州的麋竺,在乔琰清剿了白波贼,确保了太行山口车马通道可行后,他也越发坚定了要跟乔琰做成这一笔买卖的想法。

    经历过黄巾之乱后,如乔琰这般极有行动力的领袖,在麋竺这里,大概很难不有极高的评价。

    不过在听乔琰只是想要以肥皂的独家销售,置换东海郡一处水玉矿藏的低价购买权限而已,麋竺又颇觉意外。

    水玉,或者说白水晶确实剔透美丽,但如今贵族大多还是更偏爱于玉器和金饰,何况以这位乔侯显然更偏向于实干派的作风,也大约不会只是想着给自己打造什么器物首饰。

    与盐铁官营的情况不同,玉石,准确的说是如水玉这等并不为主流上层审美所欣赏的玉石,如他们这等豪强大族确实是可以占据的。

    这便也等同于是他们的资产。

    如此一来,以这本就销量有限的资产去置换一种更有前景的货物,麋竺如何能不觉得,自己实打实是占了便宜。

    要不是乔琰在意识到麋竺的神情后又立即增添了几个筹码,只怕这位东海麋氏子弟还要以为她要在这交易中挖什么陷阱。

    只是他又哪里知道,此番对白波贼和休屠各的作战中,乔琰越发确认,在武器研发上短期内不太可能做出大幅提升的情况下,这望远镜的效果着实惊人,必须扩张产量,而不能只是零星一二个,自然要优先选择此物作为交易。

    若无此物,徐州的粮食产量也是她颇为眼热的东西,她是该当换那个的。

    好在这也只是第一笔交易而已,随后的筹码再行调整就是。

    既得了乔琰的准信,麋竺也不必再在并州多留,当即带着第一批肥皂动身回返徐州。

    想到送走了麋竺,除却她自己暂时了却了几桩事,戏志才也算是少了个与人当陪客的差事,乔琰就又给他找了个活儿。

    “乔侯啊乔侯,”听完乔琰的话后,戏志才摇头失笑,“敢问我是否还得再备几份请罪书,以便您随时取用?”

    戏志才简直哭笑不得,他被乔琰新指派的任务,正是在她离开乐平前往洛阳之前,再写上一封请罪书。

    这……总不能是因为他上一次的请罪书代笔让她着实满意的缘故吧?

    若真是如此,他还得算是在乔琰麾下就职中,开辟出了一项崭新的业务。

    乔琰斟酌片刻后回道:“至多再有个一次吧。”

    听她在这话中言之凿凿,戏志才想了想还是接下了这个差事,总归此事也不过是文笔揣度的问题,倒是不用像跟麋竺谈天一般,时时小心于莫要将身处乐平已经习以为常的消息给泄露了出去。

    见他接下了这个差事,乔琰又着手开始处置先前的首功制实行兑现之事。

    这并不只是分发粮食的问题。

    程立早已经将需要用于发放的粮食给专门分拨了出来,因为此时不在耕作时节,秦俞手头的事务不多,他便将此事委托给了她。

    有登记在册的库存在,先前的人手三十五石也不需刻意计算战功,分发起来也容易。

    但是对先前的休屠各一战,却要稍微麻烦一些。

    除却为骑兵所杀的胡人之外,剩下的大多死于前排那些投诚的白波贼之手,但按照首功制的计算标准,因前后排的贡献存在差异,分薄到了每个人头上,有最后结算是半个的,有接近一个的,也有最终达标的。

    乔琰看了看手头的战功账簿,不由觉得有些眼晕。

    那些个满了一个的好说,除却完成了为其赎死之外,该给出的多少奖励便是多少,连带着此战中取得战功的黑山军一道发放粮食。

    这一笔奖励发放出去,乐平县内,尤其是乔琰掌控的军队气氛都活跃了不少。

    ——她的口头许诺自然是不如实实在在拿到手的奖励的。

    此时又已到了降温的时候,这些在乐平县中渐渐扎根的军卒看着领回来的米粮,也跟家中有个交代。

    那么剩下的就是这些还没拿到一个人头的白波贼。

    “我不打算做什么对参与过砍杀休屠各人的白波贼就宽限处理,”乔琰在将人召集起来议事的时候说道,“即便是只差一点就能从良的也不例外。”

    “规矩之所以是规矩,就应当在实行的时候铁面无私,故而绝不能开什么先河。”

    乔琰负手在屋中踱步而行,脸上的神情让人不难确认,她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旋即开口道:“你们觉得,让他们在秋末时节,以修路换取冬日生存物资,等待随后的出战机会如何?”

    此前这个修路的建议就被戏志才提出来过,但当时提出此事乃是为了用黑山贼去吓唬周围的太守,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修路。

    并州对太行山之外的联系可以依然保持现在的状态,有这等天然庇护在,乔琰也要安心得多。可并州各地之间的联系随着此后往来必然加重,倒不如先做出些改变的举措。

    比如说,将道路拓宽到足以让车马并行的程度。

    放在秋末冬初时候来修路,也不至于让这些白波贼不得不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劳作,生出跑路离开的想法。

    只是这个劳工的报酬,还需要程立多加留意一番。

    对乔琰这能者多劳的委托,程立并未犹豫就接了下来。

    而处置完了这件事后,她便终于可以着手前往洛阳觐见一事了。

    不过大约是因为近来在乐平的紧张气氛影响,加上先前的休屠各一战,赵云和张杨在取得休屠王的人头上没能分出个胜负来,现在这两人都少见地找上了乔琰,提及自己有跟从一道前往的意思。

    乔琰却以赵云身为县尉不能擅离职守为由拒绝了前者,以从南匈奴敲诈来的马匹还需要整顿出骑兵人选为由拒绝了后者。

    更加上她此行以轻车简从最妙,她连同样请求一道随行的陆苑和徐福都给拒绝了。

    以至于最后除却车夫之外,她带上的只有典韦和郭嘉二人而已。

    作为同行的幸运儿,典韦有些不理解的是,为何乔琰要专门让马车在离开乐平后行得慢一点。

    这显然不是为了让马车行动之间更为平稳,好让她跟郭嘉在车中还能下一盘棋。也总不能是她有什么离开乐平不舍的情绪。

    但反正他自从来到乔侯身边,手中的积蓄就慢慢攒了起来,如今瞧着乐平的发展他也能蹭到一点光,故而除却乔侯强制安排的普及识字之外,其他时候他反正是能不动脑就不动脑的。

    以他所见,他还不如将精力放在打熬力气专研武艺上!

    更好在有郭嘉这小子在,有人跟乔侯聊天谈事,她也不会因为路上无聊而抓了他当学生。

    典韦可以说是在某些方面摆烂得相当有水准了。

    乔琰掀开车帘,朝着神游天外的“保镖”看了一眼,不由觉得好笑。

    她又听郭嘉说道:“秋末时节,虽无踏花赏景之闲适,但听秋风瑟瑟,见天青归雁,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乔琰收回了朝外看去的目光,朝着郭嘉问道:“你不问我为何不疾驰进京,更显并州情势紧急?”

    郭嘉执着棋子落定,回道:“我虽不知乔侯在等什么,可总归是在等一个时机而已。射箭也需蓄势判定的时间,此番入洛阳,行前人未有之事,更需有一份耐心。乔侯机变之才非同寻常,若需以快打快,绝不会如此时一般。”

    乔琰笑了笑回道:“奉孝懂我。”

    时机啊……

    她确实是在等一个时机。

    谁让如今正是大汉最坏的时代——

    中平四年九月,凉州贼平叛无果,马腾、韩遂共推王国为主,复又寇掠三辅。

    中平四年十月,零陵观鹄自号为“平天将军”,侵略桂阳,急报送抵京城。1

    同月,幽冀之乱于四方调兵后未能平定。2

    也正是在这十月,并州乐平侯白衣入京,乞请擢贤能,就任度辽将军。

    89. 089(二更+14w营养液加更) 敌……

    洛阳的冬日与去岁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在今年有些区别。

    刘宏朝着殿中祈请的乔琰看去。

    玉堂殿大火之后他以修缮宫殿的理由继续征收钱款,到如今已有两年多的时间过去,这玉堂殿依然未曾修缮完工,他便依然居住在嘉德殿内。

    那也是上一次他用来接见乔琰的地方。

    但显然这地方现在既为天子住所,就不那么合适用来做这件事,故而这一次的会见放在了兰台。

    这座本应当是修编史书的地方,在刘宏移居南宫之后,就作为了书房来使用,此刻窗外竹影自开启的窗扇映入殿中,因西斜的日影被拉长成了交错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乔琰的面前。

    这缕斜照入殿也让她身上的白衣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血色。

    张让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虽然说早知乔琰是个胆大包天的,却没想到在离开洛阳的三年之后会见到她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刘宏面前。

    谁敢如此晦气地穿着孝服出现在天子面前啊!

    这几代皇帝连三公葬礼丧仪都很少亲自出席,显然也是对此颇有避讳,偏偏乔琰如此堂而皇之地以接受天子召见为由,穿成这样便踏入了兰台殿内。

    尤其是,听听她先前都说了什么吧。

    白波贼扰乱并州,她便“擅自”出兵将其平定。

    休屠各胡入侵并州,屠杀了固阳县中县民,她继续“擅自”出兵将其平定,甚至还带着休屠各人的头颅往南匈奴走了一圈,正是为了达成震慑的效果。

    若是人人都可以这般擅自行事,岂不是这天下的秩序都要乱了。

    好在她还总算知道,这般出兵确有不妥之处,因此前来洛阳跟刘宏汇报,但她请罪请到了一半又说道:

    “祖父坟茔祀庙位处乐平,琰为乐平侯自当守其安宁。祖父生前有拱卫大汉安宁之志,琰也当以其为己任。”

    “如今并州不平,民生不安,若让休屠各胡张狂行事,自固阳道大举进犯,破光禄塞,突长城阙口而入,南匈奴伺机崛起,联手休屠各反叛,白波贼以为有利可图,染指并州西南,则并州与祖父祀庙皆不可保。”

    “琰无能,不能防患于未然,只能将休屠各胡击杀殆尽,挑唆白波贼首领反目,瓦解这山匪势力,以及以休屠各胡头颅震慑南匈奴。”

    “逾矩之事实为无他法之举。臣心中有愧,有愧于陛下对臣的倚重恩厚。”

    听着好像是挺诚恳请罪的。

    结果这话才说完,她就已经把话题一转——

    “只是恳请陛下严惩征兵之人后,重设度辽将军,守并州安定,则琰不必以孝服告慰祖父,告慰并州。”

    “固阳之祸,生者寥寥,民无保全尸,无后人祭祀,实为惨剧之最。”

    “……”张让觉得自己想要保持住脸色的稳定着实不太容易。

    这位乔侯也未免……未免太过于……

    张让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此刻所觉乔琰的不加拘束,张狂任性,逾制行事。

    他唯独能想到的只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两年前乔琰也是这么干的,总归也是为了并州的安定问题,所以她先限制了刺史和太原太守的行动,而后大刀阔斧地开始行动。

    偏偏这两年前的请罪和刘宏对她处以的禁足惩罚,好像在她这里着实不痛不痒,明明解除禁足的时间距离她如今上京城来告罪,都还没有两个月,她居然愣是没有一点从前事中吸取教训的想法。

    唯一的区别只是,这次她是不打算只用写信这一招来请罪了,她干脆自己亲自来!

    甚至还不忘再给并州捎带来一句话——

    并州的局势混乱成这样,虽然目前还不曾引发出什么麻烦的后果,但若能增派人手担任度辽将军,统辖边境督军,想来不至于出现问题。

    这话……大多数情况下,反正是不会从前来请罪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张让小心翼翼地朝着刘宏的方向看了眼。

    时未彻底入冬,这位天子身上已经多加了一层夹袄穿在内,看起来身形还算丰腴康健,但他的面色却显然没有那么好。

    好在他坐在上首,稍有几分的面色暗淡也被隐藏在了光影之中,反而看起来有种阴晴不定的样子。

    “度辽将军?”

    刘宏将这四字在口中转圜了一圈,看似并无波澜的面容之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大约也只有他自己会知道。

    三年不见,这当年只有十一岁的女童,如今也已经有了十四岁。

    除却跟这周遭的青竹一般拔高的身形之外,让刘宏毫不意外的是,她此时眉眼锋锐,有若一把被打磨成型的锋刀利刃,更有一派毫不掩饰的经历沙场征战得胜所形成的桀骜。

    寒气已入洛阳,她身着白衣更有寒霜之色,偏偏这骨子迸发出的意味……

    她实在已如她此前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像是她给自己所起的表字一样,成了一把凛然业火,将试图踏足并州境内的都给一并焚烧殆尽!

    倒也……倒也没有辜负他的期许。

    只是当这刺头亲自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刘宏越发生出了一种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更不免有些怀疑,这样的一位孤将能臣,到底还是不是他,或者说是他的继承人所能够掌握的。

    他收回来些许的目光在乔琰给他送来的请罪书上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又拿起了一旁记载她此番战果的实情奏述看了一遍,越发有这种感觉。

    若是她此番没有亲自进这洛阳城来,而他收到了这样的两封玩意,只怕还得找个人来将她拎进洛阳来。

    但现在嘛……

    她将话说完,毫不避讳地朝着他看过来,脸上写满了好一派想要他这位天子给并州做主的期待,以及请罪归请罪,却也铁骨铮铮绝不悔改的铿锵之气。

    好胆子。

    好一个乔烨舒!

    刘宏甚至还觉得有那么点好笑!

    再一对比最近冀州幽州荆州凉州的四州战况,并州这地方,虽的确不是按照规章制度出兵的,却起码没让他看到又多一处起火。

    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满意的。

    不过这种满意显然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这会儿他忽然有点后悔将崔烈指派到并州去当这个并州刺史了。

    那家伙能在朝堂上说什么支持放弃凉州,可想而知也不是什么太有胆魄的人。

    以至于刘宏放纵乔琰的意思是达成了,试图稍稍勒紧这匹烈马缰绳的意愿却显然是一点没沾边。

    但在各地火起的当下,他就算有心计较此时,现在也没这个多余的精力。

    他只在此时问道:“那么你以为何人能做这个度辽将军?”

    乔琰似乎早考虑过这个位置,想都不想地答道:“皇甫将军。”

    “他不行。”刘宏快速否定了这个答案。“他另有安排。”

    他的确对皇甫嵩的兵权有所忌惮,可好在,对阵凉州之战证明了皇甫嵩并非真能够百战百胜,也让刘宏对他的戒备稍有减少。

    如今凉州战局陷入僵持状态,马腾韩遂以及那王国贼子越发嚣张跋扈,甚至从凉州突破到了三辅地带。

    在傅燮战死之后,皇甫嵩便多次上书请求出战,刘宏犹豫至今,还是打算重新启用皇甫嵩。

    既然如此,皇甫嵩就不能成为度辽将军的人选。

    然而他话刚出口,便见乔琰的脸上丝毫没有被否决了建议的郁闷,而是闪过了一丝喜色。

    这孩子素来的敏锐在此时也照常发挥,不过想想她上一次面见天子时候的情况,倒也不算奇怪。

    她显然已经意识到,他既说的是皇甫嵩不适合做这个度辽将军,也就意味着他其实没有否决这个建议。

    于是她并未气馁地继续说道:“度辽将军需督战并州对峙胡虏之事,必得有勇武之力和统兵之能,此前皇甫将军的族叔担任过这个位置,而皇甫将军也有此本事,故而这般建议。”

    “可若是陛下觉得需对其有其他安排,不便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不知那孙坚孙文台如何?此人之忠心和敢于舍命的勇武,在平定黄巾之乱中已表现得淋漓尽致,若以其为度辽将军,料来也能胜任。”

    “他也不行,”刘宏否定道,“凉州之战,他有小处获胜之功,大处未成之过,但也确实是个良才,被调离后现如今正在长沙太守的位置上。零陵有贼寇作乱,长沙、零陵、桂阳三地连在一处,我有意让他自长沙出兵平叛,不宜挪往他处。”

    乔琰想了想,又问道:“那曹操曹孟德呢?”

    “我听闻他先前在济南相的位置上有肃杀清正之风,如今返回家中赋闲,黄巾之乱时他曾以骑都尉身份出征,其人武力不如傅南容、孙文台,却在整治军中风气,操持军务上自有一番本事。料来也可当此大任。”

    刘宏没对这个回答给出否定或者肯定的评判,只是在沉吟片刻后徐徐开口问道:“为何举荐的都是这些在黄巾之乱中与你有过交情之人?”

    这种颇有斥责为何任人唯亲意思的话,若是换个人在刘宏的面前,此时怎么也该有些焦虑了。

    偏偏乔琰就是能够很坦然地回道:“所谓举荐,必得知其才,知其人,方敢于陛下面前推举,否则若其仅有虚名传世,贸然举荐唯有德不配位而已。臣深受陛下信托,必不能行此事。”

    听了她这回复,刘宏有一阵子没出声。

    平心而论,换做是在早几年间,她干了这等先斩后奏的行为,他非得让她去大牢里蹲着,再不济也得是将这乐平侯的爵位给褫夺了,总之不能让她这么舒坦地在这里跟他交流什么度辽将军的人选。

    但放在今时不同。

    就像他为了解决天下各处眼前的局面,不得不重新启用州牧制度一样,此时的破格,是可以一为的。

    尤其是在他越发感到心力交瘁,刘辩这个有何进支持的皇子又并不合他心意的时候,他深知自己的确需要一些特殊的臣子。

    而乔琰在此时的回答无疑是让他满意的。

    她所提名到的人物都是她所认为的适合,而不是这洛阳城中的某些贵胄。

    但曹操这个人选他也觉得不可行。

    这同样是一个他需要放在特殊位置的人。

    多年前他就有意于成立一支军队,由他自己亲自统率。

    那零陵叛贼观鹄起兵,自号什么“平天将军”,将他给气得不轻,好在张让颇懂他的心意,对他提议道,既然对方要叫平天将军,陛下何不自号一个“无上将军”,将那些个乱臣贼子都压在下头。1

    最好还能以此将军之名自成一军,震慑京畿之地,也好叫那些叛贼知道当今天子文治武功均可称道。

    刘宏自己都知道这话听来实在幼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被这种说法再一次激起了成立西园八校的野望。

    如若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即便他还需要仰仗于外戚替他做一些事情,也大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将这支军队交到他信赖之人的手中,作为立储之时的支持。

    如今已有成立这支军队的条件了。

    先时的卖官鬻爵积累起的钱财一部分自然是要用来满足他的享乐需求,另一部分正可以充做军资。

    准确的说,培养一支天子私兵的军资。

    唯独缺少的部分,在曹嵩有意捐钱谋一个太尉位置,加之赵忠建议他可将关内侯的爵位拿出来售卖后,约莫也是够了。2

    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是,他要以何种方式来举办这件事,而不至于引发其他人的想法。

    天子私军就该是天子私军,而不能是什么人都能将手脚都给伸进来的地方,他至多因为曹嵩的捐官,考虑考虑将曹操这个忠直之臣放在其中,却绝不能让世家和何进那屠户插手。

    在这等想法之下,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便不觉平和了几分。

    她此番入京极有可能给他带来了一个极其特别的机会。

    有没有可能,以遴选度辽将军的理由,从那些落选者中选出他这西园军的校尉来呢?

    刘宏的指尖在桌案上摊开的奏报上轻叩。

    乔琰有备而来,连带着那封请罪书,奏报书,民愿书之外还带上了一件东西,正是被休屠各人在屠戮了固阳后,留于石壁之上的画作。

    这本是乔琰为了说明休屠各人此番行事凶残的证明,可在此时的刘宏看来,却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因这拓印显得不甚清晰,看起来便只像是众人环视锅中之物,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便是他此时所处的境遇。

    他从昔年的解渎亭侯一朝登天到帝王位上,利用酷吏宦官,将权力收拢到了自己手中。

    但在这小民心态的驱使下,他依然相信,唯有制衡到决定性的力量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才能让他放下心来,否则这些世家、外戚以及各地的起义势力,都像是要从他的身上瓜分走一口肉的敌人。

    所以即便是选私军,他也得小心为上。

    他并未意识到,因他长久将目光停在了那张拓印画作上,且眉眼间的情绪竟隐约有几分共情,让乔琰瞧出了几分端倪来。

    他只是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此事让我考虑一番,曹孟德也不太适合这个位置,或许可以从军中挑选一番,你且先下去吧。”

    见乔琰听了这话准备退下,他又喊了句“站住”。

    刘宏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被这趁机选拔西园校尉的事情给分去了心神,他差点忘了件事。

    乔烨舒这家伙说是来请罪的,总不能真就让她一番奏陈就给蒙混过关了。

    若真是如此,往后个个都得按照她这做派来了。

    上一次是禁足两年,这一次的祸闯得更大,可偏偏不适合按照上一次的惩罚方式。

    如今周遭起事频频,尤其是有些起义军没有别人的本事就想着照抄,趁着那黄巾之乱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时间,又重新打起了这个旗号。

    虽有当年乔琰和那张角的一番辩论,让这些人的规模比之他预料的小了不少,但顶着张角的那一套话术,总归是要比他们空口白牙地挑唆人容易得多。

    这个时候若是将她禁足了,说不定还给了那些人由头,甚至若真遇到了特别的情况还得让她派上点用场。

    但教育是一定要教育的。

    “去尚书府,传朕口谕,你在京中这阵子好好接受尚书令的教导,”刘宏沉声说道,“再有此等僭越之举,别以为朕真不会罚你。”

    乔琰躬身称了句是,却在垂眸之间闪过了一缕深思。

    不对劲……

    刘宏此番的反应跟她所预想的有些出入。

    提出在并州境内重启度辽将军职位,确实是她在跟郭嘉协商后敲定的以退为进之法,但这并不意味着已经退到了可以消弭掉她擅自动兵罪责的地步。

    包括此前她与程立在离开乐平前的告别中所说到的,此番来洛阳必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可如今看来,刘宏竟有些轻拿轻放的意思。

    除非——她此时提出设立度辽将军的建议,恰好切中了他的什么盘算。

    在中平四年,或者说在中平四年到中平六年刘宏病逝期间,有哪一件大事是与之契合的呢?

    乔琰心中思忖,却只在抬头之间做出了一副“听从教导”的样子,被张让给领了出去。

    而后,她便被刘宏派出的禁军给“押解”去了尚书府。

    算起来这现如今在尚书令位置上的,还是个在黄巾之乱时期结识的熟人。

    在钱塘一带的叛乱平定后,这位在彼时被封为钱塘侯的主将,被刘宏征召回了洛阳。

    大约是为了防止他的手中再度拥有过高的兵权,刘宏相当干脆地给人丢到了尚书令的位置上,整整三年都没有挪动过。

    当然,要挪也基本挪不了了,尽管有曹节一度出任尚书令,大大降低了这个位置的含金量,这也是参知政事的内朝最高官员。3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卢植。

    看到乔琰忽然被人带过来,还是以这般形象,饶是卢植自认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都不免在此时愣了一愣。

    他此前也不算跟乔琰断了联系。

    比如说,在中平二年元月的大疫之前,乔琰还曾经写信给他,提醒他注意防患传染疾病的情况,再比如说在乔琰因为挟制刺史之事被禁足后,卢植还写过信来,提醒她虽要年少轻狂,却也最好注意一下尺度。

    当然,以乔琰的眼光看来,彼时卢植的那封书信里,与其说是提醒,倒不如说是鼓励,谁让卢植自己就是个文可安邦武能定国的存在,更是一向有一把铁腰板。

    所以先前在听得刘宏让她前来听从尚书令教导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刘宏可能不是让她来修身养性的,而是让她来接受大汉文人武德典型表达的。

    也诚如她在前来此地的一路上所猜测的那样,在乔琰将她近来在并州的“战果”汇报给了卢植后,这位当世大儒不仅不曾觉得乔琰需要接受什么教化,反而合掌笑道:“烨舒此番当真是,当真是大快人心!”

    乔琰轻咳了一声,小声提醒道:“子干先生慎言。”

    这把她押送到此地的禁军还在这里呢。

    卢植旋即正了正面色说道:“既然有陛下委托,那你在京中这些时日,便跟从我一起学《书》吧。”

    他又朝着那禁军说道:“请将军转告陛下,乔侯此番所犯下的过错我已知晓,既然昔日是我与皇甫将军一道向陛下举荐的乔侯,自然也该当负起这责任来,必不让她任性妄为。”

    卢植的尚书令是官职,他所提及的《书》也叫《尚书》,记载的乃是古代诸侯处置国家事务的官方记载,以及与臣子的对答。

    他甚至在尚书令位置上实践以及研究《尚书》的时候写成了一本书,名为《尚书章句》。

    这么看起来刘宏的处罚在名目上是没错的。

    学习此道正能增长些处置政事和上奏的智慧,起码也能对外有个交代。

    但怎么说呢?

    卢植在家乡教导弟子的时候,教出的一个徒弟刘备,怎么也该算是个敢挑担子的,教出的另一个徒弟公孙瓒,这会儿就因为渔阳之乱正在率兵与张举张纯交战,这可都不像是什么谨言慎行之人。

    在洛阳的谁没点消息门道,也大多知道这么回事。

    那这个“处罚”的意义就比较微妙了。

    甚至于在卢植将乔琰领进内院后,因没了那禁军在旁,他复又将乔琰的举动称赞了一轮。

    又在问起了她这两年间在乐平的所得后,不由摸着胡须发出了感慨:“如今各地乱起,空有经学在腹,若非郑康成这等济世之才,也难有足够的名声得以保全,各地死于贼子之手的太守便是例子。烨舒能有搏虎杀胡之力,实无愧于我当年对你的评价。”

    卢植并未真正见到乔琰训练手下的样子,更不曾知晓她在奖励兵卒的时候到底采取的是何种制度。

    他所听到的简化版本只是乔琰剿灭了并州境内的两支山贼,在将其收拢后以其作为兵力奇袭休屠各胡,那么想想他自己昔日在九江平叛的样子,更只觉对方的王佐之才评价名副其实。

    她虽是女子,也实为大汉有救国之能的良才。

    只可惜也不知何时能有机会见到她从实权官职做起。

    也或许,刘宏让她来学尚书,也多少有几分这般的意思?

    卢植有些拿捏不透刘宏的心思。

    尚书令这位置近年来的权柄大大削减,顶多就是有些谏言的资格而已,至于听与不听,也纯属是个运气问题。

    在他旋即听乔琰提起,她此番前来是希望陛下给并州重新安排一位度辽太守,以确保能在对阵鲜卑和匈奴之时有人统辖作战,他竟也不觉有些眼热,不过他并未在面上和话语中表现出来,只是同乔琰问起了她前来京中所带随从的住宿问题。

    乔琰既然被刘宏丢过来学书,倒不如让她的随从也住过来,免得有什么行动上的不便。

    “我此行只带了一名近身侍从以及一名车夫而已,若是能在尚书府内安顿下来便再好不过。”

    只有两人也确实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可大约卢植都没想到,说是说的两人,实际上是三人。

    乔琰在出行之前选择车夫的时候便格外留意过,选出的这人与郭嘉的身形格外相似,当此人驱赶着马车拉入尚书府的马厩,而后与典韦一道来见她的时候,抬头露出的赫然是郭嘉的面容。

    见到乔琰这堪称玩闹的处罚,郭嘉端详了一番桌上已然写就的一个“静”字,笑道:“看来乔侯今日已算是过了一大关了,当今这位天子的性情,被您拿捏得格外明白。”

    “不,你这话就说错了。”乔琰抬眸朝着他看来,“甚至于今日见到他后,还出现了一点变数。”

    不过好在,是一出在可控范围内的变数。

    若是站在后世人的角度看来,尤其是有今日亲眼见到的刘宏表现作为佐证,将其言行抽丝剥茧分析,他对乔琰此番行事的明惩暗赏,只有一种可能。

    他还不巧多说了几个字,将“从军中挑选”几个字给说了出来,进一步验证了乔琰的判断。

    她在退出兰台殿之时,所思虑的那件对刘宏来说有利的事情,正是借着选拔出度辽将军的机会,继续他的中央集权之路,也即趁机成立那在中平尾声出现的西园八校。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个选拔的好时机!

    并州苦寒之地,度辽将军不止不是个肥差,旁边还有她这么个刺头,难保不会出现一出箭迫度辽将军之举,若真要选拔,所来的必定罕有出身。

    这无疑要比起原本的西园八校选拔更符合刘宏的利益。

    但这么一来,可就跟乔琰原本的想法有些违背了。

    她原本打的主意是先将自己逼入险境,引动洛阳之中的势力做出表态,进而被往刘宏孤臣的方向再走一步。

    也唯有这一个“孤”字才能让她谋夺到更大的利益。

    现在她的处境太顺了,反而麻烦了起来。

    不过……也不算没有抢救之法。

    “奉孝,”在郭嘉尚在思忖乔琰所说的变数为何的时候,他又忽听乔琰开口喊了他的名字,“我想劳烦你去做一件事。”

    “既请我一并来洛阳,我总得有事帮得上才好。”郭嘉朝着她行了一礼,“乔侯但说无妨,嘉必定办到。”

    “请你明日去拜访何伯求,替我转达一个消息给他。”

    乔琰眸色沉沉,在郭嘉朝着她看来的时候,只见其中笑意之下的算计之色,但方今之时,人若不做出谋算唯有死路一条,这般模样反倒让他心中安定不少。

    显然今日的面圣变故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态。

    “何伯求为三公府从事,却也跟袁氏兄弟过从甚密,与大将军府的关系也不差,我想请你告知他——”

    何颙跟袁绍在党锢之祸期间,甚至该算是一并宣誓过的盟友才对,由此人来转达消息,简直再合适不过。

    “就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我有一事想通过他告知袁本初。昔日我胁迫刺史张懿,得罪了他们汝南袁氏,现如今我将这账还回去,也算是表达我修复关系的意图。”

    这个消息的分量还真能达成这个目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天子有意打着选拔度辽将军的幌子筛选直属禁卫军,若要安插他们的人手正该在此时。”

    “不过,我不是毫无条件告知此事的,若是未来选拔出的度辽将军与他们有联系,绝不能限制我在并州境内的练兵之举!若有违此言,我今日能告知此事,明日也能做出其他安排。”

    郭嘉被这消息给惊了一惊。

    但他很快意识到,乔琰将此事泄露给袁绍等人,无疑是对她来说的最优选择。也正因为有她提出的条件,才越是容易取信于人。

    他更是看到乔琰提笔,在那重新换了一张的纸上,写下了一个“变”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再提醒他们一件事吧——”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别把当今天子逼得太急了。”

    他都觉得自己是鼎中滚肉了。

    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的……对吧?

    90. 090(一更) 故地重游

    当然,郭嘉在找上何颙的时候所说,倒不至于真将乔琰所说的那个狗急跳墙的比喻给说出来。

    该说不说,能驾驭戏志才和郭嘉这般人物,乔琰本身在促狭调侃之上,也委实是个人物。

    想到她彼时写下的那一个“变”字,竟隐约有种风云尽在掌中的气势。

    在听完郭嘉所说的“潜藏人选也需谨慎,以防陛下收回想法,甚至对士族从中横插一手不满”后,何颙狐疑地朝着他看来,问道:“乐平侯以何笃定于陛下会行此道?”

    何颙其实更诧异的是,他总觉得自己从洛阳送走郭嘉,看他前去洛阳访友,分明还只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情而已,怎么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他便成了乐平侯的说客了。

    何颙倒不至于觉得郭嘉这是什么被人诱骗的行为。

    这位跟他差了不少年纪的好友,他虽没给出个如荀彧一般王佐之才的评价,却也对其本事心知肚明,更知道他绝不是会将自己的前途轻易卖给什么人的性情,可见那位乐平侯是真有本事。

    尤其是她还真的敢用人。

    此等惊天消息换成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不敢交给一个只认识了不到两个月的人来说,但何颙也不得不承认,倘若这消息属实,那么看似跟她联系并不密切的郭嘉,确实是一个最为合适的传讯人选。

    因为没有人会将他和乐平侯联系在一起。

    郭嘉闻言回道:“只因乐平侯今日孤身面圣,所见即为所得,更因为从光和七年年开始到如今,乐平侯于乱象之中崛起,从未一个错误的判断。旁人只见得她青云直上,享有民誉,这难道只是她的运气要比旁人要好吗?”

    以何颙这等眼界,自然不会有这种想法。

    乔琰年不过十四,却已有今日之地位,比之如今尚需得依托何进的袁氏兄弟,在何颙看来还更不该被放在年轻一辈的辈分之中。

    那么她此时让郭嘉传来的话,也就显得格外重要。

    在将郭嘉送走后,他当即去找了袁绍。

    乔琰所知的人物关系也并未出错,如若说袁氏嫡长子袁基已于九卿位上开始打熬政治资本,其同胞兄弟袁术走的是恣意横行的军统升迁,那么袁绍便是士林党人之望。除却他未能功成的并州留取后路之举,他在既定的目标上所执行的并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故而对何颙来说,这确实是他极为看好的英雄人物。

    他将乔琰让郭嘉所转述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袁绍,果见对方很快压下了那点因为消息来自乔琰而生出的薄怒,而是沉思着思考起了乔琰给出的情报。

    刘宏想要用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选出早有计划的西园八校,这可能吗?

    很有可能!

    零陵观鹄尚且只是给自己封了个平天将军,渔阳张举却是实打实地给自己封出了个天子出来,马腾、韩遂这些西凉贼子更是将手伸到了三辅地带,处在天子位上的那位必定要对自己现如今所拥有的权柄珍而重之,甚至觉得尤有不足。

    而以袁绍所见,刘宏近来看似依然倚重何进这位大将军,却时而表现出反复的做派,也在这看似的恩重之中,依然保留着宦官的地位。

    按理来说,外戚掌兵,在东汉乃是常态,譬如和熹皇后的兄长邓骘,譬如顺帝、桓帝皇后的兄长梁冀。

    可或许是因为桓帝的最后一任皇后窦氏之父窦武意图诛宦,触犯到了天子的权柄后为刘宏所杀,导致这位天子对何进的心思也是提防重于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借用一个别的名头来选拔天子私军,既可服众,也可免于旁人插手。

    那么,乔琰在获知这消息后选择告知于他们,这可能吗?

    同样可能!

    此女虽让袁隗在朝堂上丢了脸面,也让张懿被迫退出并州,可从未触犯到袁氏的根本利益。

    袁隗从三公位置上下来,归根结底也是正常更替,而非是遭到了什么波及影响。

    正如她所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经由短时间内利益联合起来的人。

    士族所要的是进一步掌握行动自主权,让这世上再不至出现党锢之祸的重现,而乔琰想要的是并州不至发生危及到她那乐平的动乱。

    凭借这两个在此时恰好有交汇点的诉求,形成利益同盟并无不可。

    因这是双方牟利之事,她的举动才有了足够的信服力度。

    袁绍心中一番思量后朝着何颙问道:“伯求如何看待这条消息?”

    “这是一条试一试也不吃亏的消息,不过或许对本初来说是个坏消息。”何颙回道。

    说是说的坏消息,在袁绍的脸上却并无多少不悦之色。

    他又如何不知道何颙所说的坏消息是个什么意思。

    若是要按照乔琰的建议行事,他们在此番选拔中只能是潜藏人手,在背后为其出谋划策而已,像是袁绍就不能按照原本的计划,在西园八校中占据一席之地。

    但从大局考虑并无不妥。

    何况,试一试也不吃亏。

    如若天子又改变了主意,不想就着被乔琰推断出的想法做事,他们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顶多就是在操作此事的时候需要如乔琰所提醒的那样,千万别踩过了线,以至于招来刘宏的猜疑。

    因此袁绍问出的第二个问题是:“那以伯求看来,此事是否需要告知于大将军?”

    西园八校的校尉位置,不是他们袁氏一门可以吃得下的,若真如此,袁氏再如何门生满天下也不能免于暴露在人前,甚至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告知的一多,在拿捏这个踩线尺度上便难免麻烦了起来。

    袁绍心中不由腹诽,乔琰看起来是在弥补此前和袁氏的交恶,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交到了他们的手里,却也在同时丢过来了一个烫手山芋。

    何颙想了想,回道:“可以先不必,且先等待正式选拔的情况提出再说,而后请本初留意一个人的动向——蹇硕。”

    “如若此人加入到选拔的行列中,那么乐平侯所说之事必然不假,此时也有足够的理由与大将军告知此事。”

    他们要是直接说,是因为乔琰给出的消息做出了这一判断,以何进的头脑和对那乐平侯的认知,绝不会以为此事是真,甚至可能耽误大事。

    但若是有宦官以看似玩闹、意在校验之类的理由出现呢?

    结合着选拔私军的消息,就多少有些微妙了。

    “伯求所说不错。”袁绍深以为然地颔首回道,“不过这样一来,何止是那乔烨舒和我袁氏之间的矛盾要因为此事化解,倘真能进一步掌控局势,算起来还是我们欠了她一个人情。”

    “这又有何妨呢?”何颙反问道。

    这确实无妨。

    乔琰已经用其在乐平的行为证明了,她与常侍毕岚的交好为的是那龙骨翻车,仅仅是看中了他所掌握的奇技淫巧而已,并非真与那宦官势力有过从之交。

    本质上来说这是个极其走极端的实用主义者和实干家。

    从她此番果断将刘宏给卖了的举动来看,只要有足够的对她、对乐平、对并州的好处,她并非是不能被拉拢的存在。

    而此等允文允武的少年奇才,纵使明摆着只想要立身于正,各不偏颇,也只为己谋利图权,却未尝不是一个绝好的帮手。

    袁绍朗声笑道:“不错,此事无妨,日后偿还就是。何况若真有这度辽将军的擢选,那赋闲在家的曹孟德只怕也是坐不住的,让他请他那侄女喝酒还债就是。”

    曹操的立场确实因为其祖父的问题怪了些,但他跟袁绍的交情却是实打实的。

    反正大家之间的关系债算不过来了,那就换个人来还债好了!

    现在对袁绍来说更重要的是,当他不能参与此事的时候,要选择谁来代表袁氏的利益。

    淳于琼……到底还是太明显了一些。

    这头袁绍盘算着去寻族中长辈问询一番,那头乔琰开始了自己跟随卢植学尚书。

    只是,虽说是为了应付差事的意味更重些,卢植所选的开篇一文,还是不免有些让乔琰意外。

    他选的是《尚书·商书》之中的说命。

    说命之中的“说”可不是言说的意思,而是傅说,也就是辅佐武丁中兴的贤臣良相。

    说命三则1所记载的正是武丁和傅说二人的君臣相得,包括了武丁如何梦贤而得,听从傅说之谏言,以及君臣问答之言。

    从表面上来看,卢植选取此文教授还是按照刘宏的指派在做事。

    这一来表达出了一番他对于刘宏能效仿古之圣君的期待,二来也是让乔琰好好学习一番,“正常”的臣子到底是如何给君主提出建议的。

    但是想想在光和元年的日食之后,卢植提出了八策政要上书,尤其是其中的赦宥党人、安葬宋皇后亲属,建议刘宏不要再积蓄私财的建议,言辞不乏辛辣,却均没有被刘宏采纳,可想而知,他是知晓到底有无可能出现说命之中情景的。

    这个举动就颇有些讽刺的意思了。

    但反正这跟乔琰这个无辜的学生没什么关系。

    她落笔端正地将其中一段给认真誊抄了一番,让刘宏派来校查进学成果的禁军送去了他的面前。

    刘宏展开因要呈递给君王而刻意换用的绢帛,便见其上写着——

    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菲说攸闻。2

    翻译过来,再结合结合乔琰的意思就是:

    陛下说得对,人要多读书,还要多读古书,从中学习到先贤的本事,做事也要多学学古训,所以不能自己头铁瞎莽。

    我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学识浅薄,行事无端了,今天尚书令跟我说了这一段,我深受触动,所以我将这一段抄录下来,送到陛下的面前。

    刘宏都差点没被她这举动给气笑了。

    她要是真得算是见闻浅陋,那之前的那些个请罪书和那篇州牧封建论到底是谁写的?她要是真觉得自己做错了,还能只抄书不加两句自己的想法?

    再者说来,这行事师古,到底是哪个古,可见她自己这里是有一番想法的。

    但好在这在明面上也算过得去,刘宏摇了摇头,权且将其搁置在了一边。

    不过在斟酌私军校尉身份的时候,因人选让他有些纠结,他便顺口又问了句,“她自抵京城见了哪些人?”

    猜到刘宏会问这问题的张让回道:“从昨日到写完此书,乐平侯都在卢尚书的府内,倒是方才她说想往祖父的故居走一趟,卢尚书也觉得分属应当就让她去了,路上似乎没遇到什么人,此时已在那延熹里的故居之内。”

    “延熹里……”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刘宏忘记他彼时前往此地探望乔玄时候的场景。

    因自己的身体越加不堪,他也越发不想去回想那些濒临死亡时候的画面。

    想想以乔琰的身份,要选择在此时回到祖父生前故居探视,确实是合乎情理之事,他也就摆了摆手没再多问下去。

    而乔琰已经推开了这座小院的大门。

    在她离开洛阳之前,因祖父的旧仆不愿跟她往乐平去,只想着替老主人打理此地,乔琰便给他留下了一笔经费,故而此时登门所见,竟恍惚还是当年景象,并未有什么尘土覆盖,落叶满庭的景象。

    甚至大约是因为那老仆不必照顾主人,也没甚其他事情可做,将自己平日里的精力都用在了洒扫之上,就连那堂屋那刻有“永受嘉福”四字的瓦当,都好像被人间隔一阵就擦拭一番,也保持着异常干净的状态。

    尤其是在内院之中的菜畦,也依然有这一年内种植过的痕迹,此时正是土地翻整过的样子。

    乔琰忍不住叹了口气。

    庭院依旧,唯少乔玄而已。

    她又重新行到了那外院中,正见那棵最为壮硕根深的歪脖子树,也依然是那副半枕靠在了旁人家院墙上的样子。

    只是因为如今已有冬寒抵达,这棵树也并非常绿的品类,这会儿叶子掉得快光了,更显得这庭中冷寂了几分而已。

    然而她刚想着这算不算是三年之间的物是人非,却忽见那墙头上一如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一般探出了个脑袋,朝着她看了过来。

    彼时那只有四五岁的女童这会儿也有八岁了。

    可瞧着那神容,她竟仿佛丝毫未变。

    还不等乔琰开口,她已朝着这边招了招手,小声问道:“阿姊,我用你家地里种了一茬芥菜刚收获,今日要一同尝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