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百花楼(11)
月将升,日将落,人死如灯灭。黑夜将一切埋葬,阴黯的、静悄悄的,夜寒犹存。
城郊的枣林里,白骨森森的乱葬岗里躺着一具冰冷僵硬的男尸,他的脸色在寒风中愈发铁青,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生前再有权有势的人死后都是一个样,终将在时间的沉淀中腐烂化作一堆白骨。
一个身穿黑色衣裳的女人像只黑猫儿一般,踏着轻巧的步伐,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尸体的身旁。
她的身影隐匿于浓重的夜雾中,只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亮得惊人。
她瞧了尸体半晌,蹲下身子,伸出手从他的胸膛前的衣襟中探入,找寻了一会儿,终于掏出了块玉牌。
一切果然不出意外,她自信一笑。
这时,女人才后知后觉地嫌弃起来,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玉牌,对着寒凛凛的月光仔细端视着,一双漂亮的眼眸里闪着璀璨的光亮,露出一种餍足的神色。
丝帕从她手中飘落,漫不经心地,随着夜风轻飘飘地飞走,恰巧落在了男尸的脸上,遮盖住他铁青的脸色。丝帕的一角红艳艳的绣线蔓延开来,勾勒出盛开至荼靡的牡丹,像男尸流下了两行蜿蜒的血泪。
自古成王败寇,失败者保留全尸,已能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结局。
譬如上官丹凤,她毕竟是她的堂姐,所以她还是为她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或许待此事彻底了了,她可以去好好地安葬了她。
上官丹凤是被她用毒毒死的,后来用在上官丹凤身上的毒又用了在霍天青身上。
上官飞燕最后望了霍天青一眼,他那张英俊的面容已被毒药摧毁,再无往昔风采,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转身,正欲离去,一只冰凉的大手倏然间攥住了她的手腕。
金风阵阵,夜雾缭绕。
一丝惧意猝不及防地袭上了上官飞燕的心头,心脏停滞了一瞬,而后恢复了强烈的跳动。
上官飞燕回过头。
本该死去的霍天青已恢复了悠长的呼吸,重新站了起来,漆黑的眼底泛着暗沉的光,盯着她。
霍天青没死,他只不过是运功停住了自己的呼吸和脉搏,营造出假死的迹象。
原来这一切都是个局。
上官飞燕沉默了片刻,回过神,有些激动地开口道:“天青,原来你没有死!”
霍天青手一展,重新从她手上夺回了罗刹牌,沉默不语。
上官飞燕眼里流露出惊喜的光芒,扑到他的身上,恍若不觉他身上的奇怪之处,情真意切道:“我收到你死的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伤心难过……”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上了轻轻的呜咽。
上官飞燕想尽快地将这一切糊弄过去,之前维持表面的和谐,撕破了脸皮对谁都不好。
霍天青松开了手,上官飞燕神色微动,正午欲再添上一把火,却被他冷冷的一瞥吓退了,站在了原地不动。
霍天青盯着手中的玉牌,即便在黑暗之中也散发着盈润的光芒,若有所思道:“你是来偷这块罗刹牌的吧?”
上官飞燕眼皮一跳,想要解释。
这时,隐藏在暗处的方思阮缓缓地走了出来,上官飞燕勃然变色。若是她在见到霍天青死而复生之时,尚能维持冷静。那么此时,她心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
上官飞燕盯着霍天青,忽而冷冷道:“你背叛了我。”
方思阮袅娜地走至上官飞燕面前,微微一笑道:“你都要杀他了,竟然还怪他背叛你?上官姑娘,从一开始起,你的目标就是我,你故意将毒针射向花满楼,若是我为他挡针,那这计就成了;若我没有,也无妨,你只须再补上一针即可。你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好嫁祸给霍天青,营造成他因妒杀人的假象。”
上官飞燕知自己的身份已被揭穿,而且恐怕所有的事情霍天青都已告知了这位萧夫人,不再辩驳,只是注视着方思阮娇艳的面容,表情冷酷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女人。”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这位萧夫人一出现起,上官飞燕就察觉到了,她的计划也正是因为她而毁于一旦。
上官飞燕又睨了一眼霍天青,他自这个女人一出现之后目光就完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再也分不出一个眼神给她。
她又往这个女人的脸上仔细看去,借着朦胧月色,肌肤欺霜赛雪,眉目盈盈,眼角浮动着妩媚动人的艳光。
她的确是有这个资本。
上官飞燕忍不住刺一刺霍天青,转向他,冷笑道:“你倒是好大的肚量,亲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同其他男人你侬我侬的也不出手。”
霍天青浓眉紧蹙,似是化不开的凝重。
夜色笼罩,茂茂林木间露出一双绿莹莹的野兽眼睛,夜枭声声呕哑。
方思阮不想和拉扯这些,她和花满楼之间的事情与他们二人都没有干系,于是开门见山地问她道:“罗刹牌关系甚大,这背后必然不是你一人能够拢得住的,还有何人主使?”
上官飞燕身体一颤,眼里闪过一抹恐惧,不愿回她,反问她:“那你又是谁?你总不会真是一个采药女吧?”
她看着眼前“眉目传情”的两人总觉得心烦意乱,好似自己的所有物被夺走的。即便这所有物不是她的心爱之物,但也是属于她的,该被她牢牢掌控。
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些日子里,她看上的东西永远先被呈到上官丹凤的面前,待她挑选完,留给她的都是上官丹凤看不上的玩意儿。
“废物。你知道我刺杀她的时候,她和花满楼正在做什么吗?”
上官飞燕骂了一句霍天青,得意地笑着,渐渐的,眼中渗出了泪珠,恨恨道,
“他们正在洗鸳鸯浴。你费劲心思地把她从悬崖底下救上来,她可曾有多看过你一眼?”
说到这,她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作惊讶状,夸张地捂住嘴道:“哦,不对。你也还有一个叶秀珠,这样算来,你们也算扯平了”
她失败了,可他也不算成功。
深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容许她的身边出现另一个男人,又怎么会容许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揭露在她眼前。
上官飞燕捏住了霍天青的死穴。
霍天青的脸色霎时间苍白了。他本就才解了毒不久,身体还没有彻底好透,被她这一刺激之下,体内的内力不断翻涌着,隐隐有走火入魔之相。
方思阮见他不对劲,伸手握住了霍天青小臂,向他体内输送着内力,拨正他凌乱的气息。
如有一道清冷的泉水流经四肢百骸,霍天青顿感大脑一阵清凉,神思清明起来,凝望着方思阮澄澈的双眼,眼里突然涌现出羞愧的神色。
叶秀珠的事情,他一直瞒着她,即便他清楚她对这根本就不会介意
“霍天青,你早就有了异心。难怪你信誓旦旦地说罗刹牌不在萧夫人的手里,你早就从章瑾的手里夺走,又打算杀了萧夫人,嫁祸于她,但最后却被她的美色所迷我虽败了,但”
上官飞燕轻声呢喃道,
“但现在有人给我陪葬,也算值了。”
这最后一句她说的极轻,没有人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上官飞燕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霍天青知道上官飞燕对此事有所误解,但他没必要和她解释,因此默不作声。但这落在上官飞燕眼里却是他被她猜中了真相后的心虚。
上官飞燕的低声呢喃随风消逝,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当中,一道人影如风般掠过,搂着上官飞燕,右腕上寒光凛凛的弯钩轻轻一挑,勾走了霍天青手中的玉牌。
上官飞燕不见了,玉牌也消失不见了
第52章 百花楼(12)
方思阮纵身追了上去,清风掠面,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血腥味也越来越浓郁。不过只有五里路,转眼间,她便赶到了现场。
一对男女静静地躺在了地上,彻底地失去了呼吸,他们的颈间五个窟窿,深可见骨,鲜血已经停止里流动。
这是他们的致命伤,被人用五指抓断了颈椎,折颈立时而亡。
待她看清他们的面容,不正是上官飞燕和刚才救走她的男人。
男人的脸像是被削掉了一半,缺少了一半脸部骨骼的支撑,另一半的脸斜斜垮下,有些扭曲,像是融化了一半的雪人,他的两只手不知为何都被人齐腕斩断,右手腕处装了个铁钩,左手腕上装了只铁球。
森森黑夜之中,白骨翻出,碧莹莹,他显得可怖至极。
花满楼走至方思阮的身边,神色凝重道:“我们赶到时,就发现他们二人已经被杀死了。”
陆小凤走至上官飞燕和那个男人的尸体旁边,仔细地观察着他们颈间的伤口。
方思阮没有见过这个死去的男人,好奇问道:“他是谁?”
赶上来的霍天青幽幽回道:“他是玉面郎君柳余恨。”
柳余恨能被称作“玉面郎君”,必定相貌是极为优越的,但他的长相却与称号全然不相符,自古多情空余恨,这背后必然又是一桩伤心事。
望着两人的尸体,霍天青心中忽而涌现出难以言明的滋味,不是为上官飞燕的死而感到悲伤,更多的是感同身受的凄然,他和她谋划一场,到头来谁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
陆小凤手指一勾,上官飞燕手中紧紧握着的罗刹牌移到了他的手中,借着月色端视,最后道:“那人没有来得及取走罗刹牌。”
杀了上官飞燕和柳余恨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取走罗刹牌,他和花满楼就追了上来。
柳余恨虽非绝顶高手,但也非泛泛之辈,能这么轻而易举一爪取走两人性命的,江湖之上能做到的人也并不多。更何况,能有这手上功夫的人,他也只见过一人
方思阮转头盯着静悄悄的树林,视线虚虚地落在一棵树的枝头,幽幽暗夜中仿佛隐藏着一双眼睛,屏气凝神,忽然道:“杀死他们的人还没有走。”
罗刹牌已现世,西方魔教的势力近在咫尺,口流涎水的鬣狗未得手,怎肯轻易离去?
那块罗刹牌在陆小凤的手中泛着莹莹玉光,几欲令人目眩神晕。与其说是一块玉牌,更不如说是一块试金石,野望、权势尽显其中。
她的话音刚落,林间树梢轻轻晃动,分不清因风还是因人。
一道碧光流影闪过,一个身穿墨绿色绣花长袍的老人从林间飞身而出,立在他们的身前,他头戴金冠,枯瘦的五指,手指甲足有三四寸长,染着墨绿色的指甲,宛若淬着毒。他冷冷道:“不亏是圣女,仅凭呼吸声就能辨认出我的方位。”
他胸前的衣袍上绣着个蛇头人身的怪物,狰狞地展开着一双蝠翼,栩栩如生,金丝勾勒处一对碧莹莹的瞳孔,在黑夜之中闪着幽深锋利的光芒。
花满楼在他的指间闻到了已经干涸的血腥味,杀死上官飞燕和柳余恨的正是这个阴沉沉的枯瘦老人。花满楼对他并不陌生,他正是西方魔教岁寒三友之一的寒梅。岁寒三友一路跟从陆小凤,欲通过他寻得罗刹牌的下落。
但此刻,他想要得到这罗刹牌绝非为了他们魔教,而是源于自己的私欲。
花满楼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寒梅口中的一句“圣女”摄住了心神。
此时此刻,在场之人中就只有方思阮一个女人,寒梅这句话是与谁说的不言而喻。
圣女,西方魔教的圣女,思阮是西方魔教的圣女。
花满楼有些失神地望向了身侧的方思阮,轻声喃喃道:“圣女?”
不止是他,陆小凤和霍天青也被这一消息惊在了原地,下意识地齐齐望向了岿然不动的方思阮,她此刻面色冷若冰霜,却艳若桃李。
看见他们这副惊讶的模样,寒梅自然猜到了方思阮未将自己的身份曝露给他们,阴冷一笑道:“原来圣女也对着罗刹牌感兴趣,只可惜”
方思阮仿佛是没有感觉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一般,自若道:“可惜什么”
寒梅回道:“可惜你红颜命薄担不起此等大任,你又何必掺和进此事当中,继续好好当你的圣女不好吗?”
方思阮不怒反笑,眼波流转间,里面盛放着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道:“你就那么肯定你能赢得了我?”
寒梅伸手弹了弹自己的衣襟,他衣袍的料子很特殊,方才杀人时溅到他身上的血珠没有渗入布料之中,反而附着在他的衣袍上,在那绣着的怪物眼睛上,像滴滴血泪,滚滚颤颤,被他这么轻轻一弹,反而滚落下来,渗入了他脚下的泥土里。
他神色如常道:“我可不是玉罗刹,对你千般呵护疼爱。”
玉罗刹一死,他也不再恭敬地叫他教主了。
花满楼闻言脸色一白。
陆小凤眸光微动,攥着手里的罗刹牌,忽然微笑道:“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怕,那又何必与上官飞燕他们合谋呢?”
寒梅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道:“有人可用,又为何要亲自动手?若不是他们起了贪念,想要独占这罗刹牌,我也不会杀他们。”
花满楼神色怔怔,如有感叹一般,温柔叹息道:“一个人一旦坠入这世间的欲望里,便是无止无尽的”
寒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再次看向方思阮道:“我已厌倦了受气的日子,受玉罗刹的气,甚至还要受你的气。我已经老了,在死之前总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才不虚此生。”
他的前半生被玉罗刹压得死死的,光是玉罗刹也就罢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只不过依仗着玉罗刹就在教中作威作福,
霍天青身体一顿,寒梅的话让他联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他和他何其相像。
寒梅眼里射出寒光,微笑道:“只要杀了你们,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了。”
寒梅自恃武功高强,未将在场的四人放在眼里,即便同是西方魔教中人的方思阮,她自幼被教主视若掌上明珠,娇宠着长大,虽顶着个圣女的名号,在教中享有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权力,但与玉天宝又有何异,充其量不过是略有些天赋,天生耳聪目明罢了,武功又能有多强。
已与他们扯了那么多,寒梅不欲再浪费时间了,他眯起眼睛,运起内力注入自己的十指上,真气蒸腾而上,枯树皮般的手指作鸟爪状向四人袭去。
方思阮自有意识起她只与章瑾正式交过手,一招就将他拿下。但章瑾的身手充其量只能算作三流的水准,赢了他,算不得什么。
这一次,她有心想与寒梅一教高下,看看自己的武功究竟几何。
寒梅这一爪凌厉且如风驰电掣般极为迅速,一眨眼间身形就到了他们身前,但落在方思阮的眼里,他的一招一式却像是慢动作一般。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这一慢,就处处是破绽,处处是死穴。
方思阮迎身上前,右臂一左一右轻轻一挡,运气内力一震,将寒梅的两只爪子弹开。
花满楼欲上前相助,却被陆小凤伸手拦下,他不解且担忧。
陆小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幽幽感叹道:“十招之内,寒梅必败。”
未有一刀一剑,只靠拳头相搏,却叫在场围观之人看得移不开眼。
寒梅自被方思阮手臂轻轻一挥,就挡开他的杀招,心中忍不住大骇,但他这么大岁数不是白活的,很快强作镇定,继续与她打斗,但不知为何,她就仿佛猜到了他下一步要怎么出手似的,将他防得密不透风。
方思阮一直游刃有余,寒梅的额头却渐渐地渗出汗水来。直至今日,他才知晓她才是教中隐藏最深的人。
方思阮不由有些意兴阑珊,失了兴趣,凌空一个旋身,衣袂翩跹,身体落在远处,运掌拍向树林,树叶飘落,如针般直直地射向了寒梅身上。
寒梅的身体一僵,脸色苍白,膝盖一弯,跪倒于地。
他倒在了地上,身边躺着上官飞燕和柳余恨的尸体,他们双目圆睁,黯淡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脸,苍白、毫无血丝,还带着一丝不甘心,很快,他就要和他们一样的死去。
他气若游丝道:“我当时该亲自前往,若是当时你被毒针射中,我咳咳咳”
“不会有什么改变。”方思阮缓缓走至寒梅的身侧,道:“因为这世间所有的毒都压根对我不起作用。”
方思阮这一世自幼便被玉罗刹收养,他让她自幼就以各种珍贵的草药泡澡,又喂食奇珍异草,养成了一具百毒不侵的身体,连她的血也有解毒的功效,所以这次才救回霍天青。
若不是她无意间从玉罗刹的口中得知此事,恐怕也不会知道。
寒梅惨白的脸色倏然一变,凹陷的瘦削双颊突然涌现出红晕,眼睛紧紧盯着陆小凤手里的那块罗刹牌,心有不甘地乞求:“我就要死了,让我摸一摸这块要了我命的罗刹牌”
他其实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料陆小凤一言不发,随意地将罗刹牌抛之于他的手中。寒梅细细抚摸着玉牌,像极了抚摸自己阔别已久的情人,喃喃道:“可笑可笑”
“是很可笑。”陆小凤忽然开口道,“为了一块假的罗刹牌”
寒梅浑身一阵,喉咙间嗬嗬作响:“为何”
花满楼叹息道:“这假罗刹牌是由朱停伪造的。凡是由他伪造的假物,必然会留下一处破绽,令细心人去发觉。这块玉牌正面的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中的第二位的脸刻的是陆小凤的脸。”
寒梅手指用尽力气往罗刹牌正面摸去,身体陡然一颤,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53章 百花楼(13)
霍天青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了方思阮身上,寒梅已死,但她面上却无半分获胜后的喜色,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眸浸满了月色,霜色微凉,她轻蹙着黛眉,神色当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来。
他呆呆地凝视着她,心神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忽然,他的心思一转,忍不住心想道:方姑娘虽是西方魔教圣女,西方魔教行事一向诡异,她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一种伤感也如潮水一般忽然涌来,因她的怅惘而伤感。
原来一个人真的会为了心爱之人而郁郁寡欢。
心随情动,百般飘零。
霍天青第一次有了这种体会。
方思阮脚步微动,慢慢走至花满楼的身边。花满楼感觉到了,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柔荑,动作自然到仿若已做过了千百遍,他们合该如此。
霍天青眸光闪动,忽而转向了陆小凤,冷冷地开口道:“陆小凤,不要忘记我们三日后的约定。”
他这话却是对陆小凤说的。
陆小凤一愣,他虽不惧挑战,却不代表愿做这被无辜牵连之人,睨了一眼身旁依偎在一起的花满楼和方思阮,神情古怪道:“我以为这话你会和花满楼说。”
他的情敌是花满楼。且阎铁珊的死本就他和上官飞燕之间的阴谋,与他无关,之前的战约自然是不成立了,怎么还揪着他不放?
霍天青冷冷暼了花满楼一眼,他面上温柔和煦如江南三月春风,即便掩饰得很好,但他仍然能瞧出他隐藏着的患得患失。
他和他一样。
但他比他又幸运得多。
霍天青有些心灰意冷。
天空渐渐透亮,东方呈现出一种鱼肚白的颜色,群山朦胧隐现,霍天青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地平线上,断肠人在天涯……
晨光微熹,将近黎明时分,方思阮才回到了客栈。她有些累了,只想沉沉地睡上一觉,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攥住了她的心脏。即便一一挫败了某些人的阴谋,但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玉罗刹,玉罗刹
他这一假死的手段简直妙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借他人之手铲除了教中心怀鬼胎之人。这一切,包括她,也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甫一关上门,花满楼就从身后突然抱住了她,他埋在她的颈窝里,轻嗅她发鬓间的幽幽香气,向来温柔的人今天却有些强势,渐渐地,他才平静下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湿润的呼吸落在方思阮的颈间。
方思阮拉开他的手,转过身,不解地回抱住他,微微仰起头看他。
花满楼的神情还是那么的温柔,眼里有情意在静静流淌着,但却隐隐参杂着一种不安。
一刹那的默契,千言万语凝于这一眼,方思阮蓦地回过神,俏生生地看向他,问道:“你是吃醋了吗?”
花满楼温柔的眼眸凝视着她,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瞎了的事情,但在此刻却感受到了一种深深得的无可奈何之情。他倒底还是与常人有所不同。
他今夜对寒梅的那句感叹又何尝不是在警醒自己,一个人一旦坠入这世间的欲望里,便是无止无尽的
他也坠入了欲望之中,对她的欲望
花满楼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方思阮神色微动,问道:“是为了霍天青吗?”
花满楼柔声地肯定道:“我知道你不会喜欢他。”
他知道,她救霍天青只不过是想引出幕后黑手。再多一点的,也只是对他的求而不得有些同情罢了。
“那就是玉罗刹。”
这一次,方思阮的语气很肯定。
花满楼神情微滞,似被说中了心思。
方思阮见状拉着他的手走至床畔坐下,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身上。
花满楼沉默了会儿,才艰涩地开口道:“我原以为自己不会介意的……”
他不在意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却被寒梅的三言两语轻易地击中了内心,开始惴惴不安。他对她的从前一无所知。
方思阮低头思索了片刻,默默道:“此事有些复杂,我没有告知你我的身份是有原因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去解决。至于我跟玉罗刹的关系也不是寒梅说的那样”
她有些苦恼,可连她自己都理不清,又该如何和他去说。方思阮咬唇,恹恹地想,如果这么麻烦地话,他们俩不如就这么算了吧。思及此,她的手微微松开了些。
可当方思阮转头望向花满楼温柔的侧脸时,却又有些舍不得。
于是,她只问了一句道:“你相不相信我?”
花满楼按住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她顺势揽进了怀里。
……
陆小凤这一觉睡得很香,解决了一桩麻烦之后,自然该轻松一下。
他再一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凌晨,是在两束冰冷的目光下醒来的,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门大敞着,门口站着两个墨绿色衣袍的枯瘦老人。
正是之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岁寒三友,不,现在只能称作岁寒二友了。
寒梅已死,只剩枯竹和孤松。
孤松直接问道:“罗刹牌呢?”
他们没问寒梅为何不见,显然是对他的死已是了然于心。
陆小凤伸手往衣服里一摸,往外一扔,轻飘飘将一块玉牌抛了过去。
枯竹伸手一拂,接过玉牌,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陆小凤的一言打断。
他漫不经心道:“这块罗刹牌是假的。”
孤松厉声道:“那真的罗刹牌呢?”
陆小凤开玩笑似的说道:“或许当初玉天宝在银钩赌坊里输掉的就是一个假玉牌。”
孤松神色一变,冷冷道:“你难道不想换回你的清白了吗?”
陆小凤望着床顶道:“想。”
枯竹问道:“那你就不着急?”
陆小凤神色自若,静静道:“有些事情是急也急不出来的。”
既然已经醒了,陆小凤索性起身下了楼,叫了一壶酒,找了个位置坐下。人总有些时候会很想喝酒,他现在就是如此,只可惜他的酒搭子现在已有佳人相伴,暂时顾不上他。
孤松和枯竹坐到了他身旁的一桌上,也叫了一壶酒。
陆小凤浅酌一杯,静待黎明到来。
晨雾姗姗来迟,雾中渐渐的出现了个人影。孤松和枯竹神情倏然一变,面色苍白如纸,手中的酒杯轻晃,碧酒溅出,虎口湿润,他们竟然仿若不觉,目光直直地射向了雾里的那道人影。
人未至,锐利的剑气已到,森森的寒意。
那个人影渐渐脱离了白雾,显露出原貌,一个白衣如雪的青年,极为英俊的一张脸,但却冷冰冰的,眼似寒星,薄唇微微抿起,整个人锋利得像把剑。他的背后负着把漆黑的长剑,古朴、肃穆,带着一阵萧杀之气,剑柄之上坠着微冷的朝露。
他已行了一夜的路。
待看清男子年轻的面容,孤松和枯竹却是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的神色,身体一松。
那人携着凛冽的寒风走进客栈,明明正值晚春,整间客栈却恰似落入了冰封千里的寒冬。
寒风扑面,孤松和枯竹顿感背脊一凉,墨绿色衣袍紧紧黏在身上。这时,他们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纵横江湖几十载,竟在这么一个年轻剑客面前露出了怯意,一时间眼中明暗不定,脸色都不怎么好。
西门吹雪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进人客栈之后径直来到陆小凤身前,看着他道:“我去找了独孤一鹤。”
陆小凤微微惊讶后,肯定道:“你赢了他”微顿之后,他又道:“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接下他的话,毫不避讳道:“他已经死了。”
陆小凤没有丝毫的意外,西门吹雪出剑从不留情,既然他现在能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就是独孤一鹤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上。
唯一有些惊讶的是,独孤一鹤内力浑厚,剑法精妙绝伦且自身又历练老成,若是从前的西门吹雪,定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当然,是以前的西门吹雪,现在的他已不能同日而语。
陆小凤看着他,西门吹雪还是那个西门吹雪,但有些却已经不同了,不由得惊奇道:“你的剑法突破了。”
西门吹雪拉开凳子在他旁边坐下,他的眼里隐藏着一种很深刻而复杂的情感。
陆小凤叹息一声道:“可惜”
西门吹雪问道:"可惜什么?"
陆小凤回道:“金鹏王朝的案子已了结,那位金鹏王朝的丹凤公主实则是她的堂妹上官飞燕易容而成,一切都是她想要侵吞金鹏王朝财富而设下的阴谋,金鹏王和丹凤公主也都死在她的手上。”
西门吹雪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注视杯中澄碧的酒,冷冷道:“我已知道。”
陆小凤不解道:“那你为何还去找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沉默不语。
那日在崖下时,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居然对方思阮产生了爱慕之情,他竟然对一个他追杀的人产生了爱慕之情。
他的剑心已乱。
尤其是在亲眼看见方思阮与花满楼举止亲密后,他感到更加心烦意乱,因此孤身离去。
与他们分别之后,西门吹雪直接回到了万梅山庄,经过那几日在崖下与方思阮的相处,他越对萧月白之死产生了怀疑,方思阮实在不像是会做出通奸杀夫事情的人。于是,他又派手下人前去调查,这一调查之下,才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他孤身前往峨眉,见过独孤一鹤后,他就推测出了一切。
但他与他的这一战却无法避免。
就如陆小凤惊讶他能赢独孤一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已抱了必死的打算。
西门吹雪道:“独孤一鹤临死前跟我说了一件事情”
他举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陆小凤静静地等他继续讲下去。
“霍休没死。”
或者说,上官木没有死。
陆小凤沉思着,眼神倏尔一变:“严立本、平独鹤、上官木霍休也是幕后推手之一。”
西门吹雪又道:“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问道:“什么事?”
西门吹雪竟微微一笑,目光凝视在一个方向,轻声道:“人生譬如朝露易逝”
陆小凤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循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心一沉。
一个女人自二楼楼梯的转角处翩然现身,肤若凝脂,美艳绝伦,她身姿袅娜,淡青色的裙摆微动,款款地踏着步伐往下而来。
自她从二楼露出面容之时,便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西门吹雪盯着方思阮下楼的身影,眼睛微微发亮道:“我是来向她求亲的。”
陆小凤膛目结舌,此刻他竟在西门吹雪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可以称作为温柔的神情,专注而坚定。
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货郎叫卖声响起,空中弥漫着热气腾腾的炊烟。
一个白色绸袍子的年轻男人踏进了客栈,他没有理会店小二,看了眼楼梯上的女人,俊俏的脸上闪过一丝温柔的神色,微微摇着折扇的手一顿,将折扇在另一只手里一敲,收拢扇子,而后轻笑道:“你要向我的未婚妻求亲?”
第54章 百花楼(14)
年轻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霎时间引得了西门吹雪的侧目。
面对西门吹雪冷冰冰的视线,年轻男人的神情坦然自若,嘴角始终噙着抹微笑。从他一进门起,他的态度有些轻佻,但这一切却显得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不闪不避地直视着西门吹雪。
方思阮的步伐一滞,望着楼下的几人,默默收回了往下迈了一半的脚步,她早已将楼下几人方才说的话都尽收耳底。
从一开始西门吹雪的那句“我是来向她求亲的”到后来这个陌生年轻男人突兀的一句“你要向我的未婚妻求亲”,她都听在耳里。
方思阮的眸光不着痕迹地从西门吹雪的身上拂过,而后落在了门口出声的年轻男人身上。
遥遥的,试探性的,有些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身上。
年轻男人对她的视线若有所觉,微微仰起头,循着目光,也往方思阮的方向望来去。
目光在空中一触,年轻男人白皙的脸上随即绽放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来,他的眼里就再也放不下其他人,朗声唤了一声:“阮姐!”
陆小凤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笑了,忍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
他已从刚才的惊愕之中恢复了冷静。
荒谬!荒谬!
这个世界简直就已经错乱了。
花满楼和一个寡妇私相授受。
西门吹雪要向他之前追杀的女人求亲。
而且,这两个女人还是同一个人。
这个女人居然还是西方魔教的圣女。
如今,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未婚夫来?
这一切都实在是太过于荒谬了!
但当事情荒谬到了一定程度,一切又都变得使人容易信服了。
现在,哪怕有人跟他说,他陆小凤有个私生子,他也会硬着头皮相信。
或许,前一秒陆小凤还在为自己的两位朋友担忧,那么此刻就只有看戏的心情了。究竟会花落谁家?
即便现在他身上惹得麻烦事不少,孤松和枯竹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陆小凤依旧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下去。
年轻男人听到了笑声,分了半个眼神给陆小凤,瞅了他一眼,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便好奇问道:“你笑什么?”
孤松和枯竹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年轻男人,神色冷硬且带着恭敬。
他们本欲上前行礼,却被年轻男人轻轻的一挥手,止住了动作。
陆小凤止住笑,但他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回道:“自然是因为有一件有趣至极的事情发生。”
西门吹雪已从孤松和枯竹的反应中猜出了这个年轻男人的来历,他就是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的儿子玉天宝。
西门吹雪冷冷盯着他道:“我从不知方姑娘有什么未婚夫。”
年轻男人“哧”的一声挥开折扇,手腕轻摇,似有若无地扇着风,态度傲慢却又漫不经心地道:“这是我们教中之事,与外人无关。更何况,西方魔教教主的儿子要娶教中的圣女,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何奇怪的?”
西门吹雪眼底似凝结了一层薄冰,语气也染上了霜雪,寒声道:“但你要娶她就关我的事。”
方思阮倚在楼梯扶手上,淡淡地往下俯视,看着这两个男人为了她你一言我一言地打着嘴仗,一旁立着两个墨绿色绣袍神色僵硬的枯瘦老人,哦,还有一个喝酒看戏的四条眉毛浪子。
耳畔的人声渐渐远了,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但望见楼下某个男人眼里明晃晃的笑意,这一切就又和她息息相关了。
方思阮冷眼看了半晌,突然就没有了下楼的心思,转身,正欲往二楼走去,身边倏然间窜上了一道身影,她抬眼轻轻瞥去,却是玉天宝。
玉天宝一点也没有被方思阮的冷淡所打倒,反而嬉皮笑脸地挤在她身边,找着话题,他真情实意地称赞她道:“阮姐,你戴上这簪子可真好看。”
方思阮今天打扮得很是素净,乌发云鬓松松挽就,首饰钗环皆无,只是斜斜地插着一支绿梅簪,容光欺瑞雪,雪中绿梅,冷艳清绝,更衬得整个人艳丽不可方物。
行动间发鬓微动,绿梅簪也颤颤巍巍的,恍若凌风傲雪,栩栩如生。
方思阮听他这一夸便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那支簪子。昨天夜里,花满楼又将这支绿梅簪送给了她,这其中包含了他的一番情意,她便又戴上了。
玉天宝趁机伸手去扶她,为她扇着风。
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心中吃不准自己以往和他是怎么相处的,不想打草惊蛇,于是就没有拒绝,接受了他这殷勤的一扶。
西门吹雪紧紧盯着玉天宝那只扶在方思阮身上的手,目光不肯移开。
若他的眼神能够化成实质,必然是一把利剑,那么此时玉天宝的手也已经断了不知多少次。
他原以为方思阮会拒绝玉天宝,然而事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打。西门吹雪的指望怅怅落空。
孤松和枯竹在一旁低声吟诵道:“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入我门,唯命是从![1]”
这是他们西方魔教口号。
“对了。”
玉天宝扶着方思阮上楼,忽而顿住了脚步,转身望向孤松和枯竹,语气寻常,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淡的事情,大声道,
“正好我手头上的钱已经用完了,你们取些钱财给我。”
枯竹闻言不假思索,从怀里掏出个锦袋,送了上去,玉天宝接过,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微微一笑,塞进怀里,而后继续扶着方思阮上楼了。
陆小凤从头到尾围观了全场,轻声叹息道:“我现在对于玉罗刹可是太好奇了”
玉罗刹这个老怪物竟然能够收服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的岁寒三友。且死了之后,他的余威仍能够使得他们为他儿子做事。
陆小凤实在对他太好奇了,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上了二楼,转弯之后,玉天宝便又开口问她道:“阮姐,你住在哪一间卧房?”
方思阮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只问他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玉天宝回道:“我前段日子玩遍了中原各地,正好来到了山西城,又听说了珠光宝气阁的老板暴毙,就想来凑个热闹,不想阮姐也在这里。”
她们正说着,一间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头走出个身长如玉的男人,神态温柔,丰神俊秀,眼里似有潺潺春水流淌,悠然地站在门口。
听到脚步声,他循声望来,唇边的微笑淡淡的,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思阮,你怎么又回来了?”
方思阮放开玉天宝,走至他的身边,柔声道:“我有一位朋友来了,我们之间有些话要说。”
花满楼笑容不变,伸手至她的鬓间,亲昵地为她调整了一下发簪,眼里含情脉脉,轻声道:“好,那我先下楼去。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先点好,等你谈完就可以直接吃了。”
方思阮回他道:“不用了,到时候我自己下去点。”
花满楼自然称好,目不斜视,只在路过玉天宝之时向他微微一笑,没有言语,而后就先行下楼去了。
玉天宝斜斜倚靠在一旁的墙边,神情懒洋洋的,没有丝毫恼怒,他们谈话中没有插嘴,只是眼光不断地往花满楼脸上掠去。
见到花满楼和方思阮举止亲密,也只是挑了挑眉罢了。
看他离开后,玉天宝面露微笑,来到花满楼走出的房间门口,肯定道:“这就是阮姐住的房间吧?”
方思阮看着他,觉得玉天宝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般是个只懂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心头浮起谨慎,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玉天宝得她肯定回答,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而入。
一进房门,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卸下所有的防备,径直往床榻走去,脱了鞋子,往上一躺,阖目,深深呼吸了一下,无比愉快道:“这里有阮姐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方思阮合上门,反应不及,见此场景微微一怔,被玉天宝这么一个反客为主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还是她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倒有些新奇,索性坐到了离他最近的床旁圆凳上。
这一次,方思阮先开口问道:“听说你把罗刹牌输在了银钩赌坊?”
玉天宝闻言蓦然睁开了双眼,翻了个身,面向方思阮,撑起身体,紧张道:“阮姐,你生气了?是不是那三个老家伙跟你告的状?”
他似乎是已经认定了是岁寒三友将此事告知的她,一时间愤愤不平地嫌弃起他们多管闲事,后悔道:“早知道,早知道我刚才就再多敲上他们一笔了!咦?”
玉天宝忽然回想起方才楼下大厅中就只有孤松和枯竹二人,却不见寒梅。他们三人一直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怎么不见寒梅?
他这样想的,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方思阮告知他:“寒梅已经死了。”
玉天宝脸色一变,露出惊讶的神色,怔怔道:“何人杀的他?”
听玉天宝的话语间似对她非常看重,且他面上流露的讶异之色不似作伪,方思阮微微一笑道:
“是我杀的。你前面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生气有什么重要的?你把这块罗刹牌当作赌注,还赌输了出去,可知道引起了多大的祸端?寒梅勾结了外人,欲夺走罗刹牌当教主。”
玉天宝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怅然,但转瞬即逝,很快地,又恢复了清明,重新躺了回去,望着头顶的帷帐,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只淡淡道:“他想当教主,还要看他有没有命登上这教主之位。”
这话一出,却与他之前显露出来玩世不恭的人设不符合人了。
方思阮静静地凝视着他年轻的面容,他长得十分的俊俏,秀气得像个小姑娘,但身量却很高,四肢修长健壮,因此无人会对他的性别产生质疑。他天生一副微笑唇,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翘起的,漆黑的眼眸明亮如星,但此刻的眼底却是深沉的。
她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玉天宝却有些慌了,突然拦腰抱住了方思阮,将脸埋在她柔软的腹部,惆怅道:“阮姐,你不要不理我。我知道他们都想要我死。但我知道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方思阮一怔,她感到腹间传来了微微的湿意,泪水仿佛透过衣物渗入了她的肌肤之中。
她抽出了手,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落在了他脑后的黑发上,轻轻安抚他道:“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哭鼻子。”
玉天宝从她的抚摸中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从她怀里抬头,漆黑的眼珠似被雨水冲刷过澄澈极了。
他有些患得患失地央求道:“阮姐,我方才在楼下说的话是真心话,你嫁给我吧!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就像小时候一样。”
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们这辈子都要在一起……
方思阮默不作声,她从不轻易许诺人,更不可能为了一时的心软而去答应他的婚事。
玉天宝见她沉思着没有答应,从她怀里退出,又道:“阮姐,你喜欢刚才那个男人?那又有何关系?待我们成婚之后,你还是与他正常往来即可,我绝不会介意。我只要我们能够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方思阮忍不住目露惊愕,但玉天宝却继续道,“或者,你还看上了什么其他男人,只管与我说,我派人将他请来。只是”
方思阮忍不住问道:“只是什么?”
玉天宝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语气低沉道:“只是你若是看上了刚才楼下那个冷冰冰的男人,那就不行了。”
他口中说的“冷冰冰的男人”指的自然是西门吹雪。
方思阮被他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得差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下意识地抓住了一个个关键点,玉天宝可以接受天地下所有的男人成为她的情人,为何偏偏不能接受西门吹雪。
思及此,她忍不住疑惑地问道:“这是为何?”
玉天宝将自己埋在了柔软的被子中,过了片刻,才闷声闷气地回道:“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他对她向来是无所不应,无所不回的,自小就如此,以后也该如此。
他和阮姐从小一起长大,未来也一定要在一起。
玉天宝忽然坐起身提议道:“刚才楼下另一个男人倒是挺有趣的,阮姐你若是感兴趣,我让孤松和枯竹将他绑回教中?我们以后的日子里有他,肯定不会寂寞。”
另一个男人?
那不就是陆小凤?
方思阮这才发觉自己差点被他带歪了思路,一时间有些语塞,回过神后极快地拒绝道:“不用。”
又怕玉天宝误会,她立刻又在后面补充了一句道:“我对他不感兴趣。”
玉天宝闻言有些惋惜地叹息道:“可惜”
方思阮盯着他,脑中灵光一闪,倏然疑惑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丢失的罗刹牌。”
玉天宝微微一笑,凑到方思阮的面前,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道:“阮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说出去。什么罗刹牌,我输给银钩赌坊的牌子本就是块假的!”
方思阮也微微一笑道:“这样觊觎教主之位的蝼蚁们就都会倾巢而出了,对不对?”
玉天宝眼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按耐不住道:“对。他们想当上这教主之位就要看他们自身的本事有多大,也要看我的命究竟有多硬”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有些怅然迷惘,“这也就如那人所愿了”
自他一出生起,便已深陷泥沼,再无脱身可能,不死不休。
方思阮听得一清二楚,心微微一动,玉天宝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是心里明白却揣着糊涂,他最后一句中的“那人”难道指的就是玉罗刹?
他已经清楚玉罗刹把他当作了个靶子,甚至在此事上一直推波助澜,不管他的死活,只想趁机揪出对他心怀不轨之人?
玉天宝难道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玉罗刹的亲生儿子?
方思阮凝望着玉天宝的面容,原本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变得有些落寞哀愁。他躺在床榻上,翘起了二郎腿,突然嘴里低声吟唱了起来:
“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2]”
方思阮在一旁静静听着,玉天宝的嗓音低沉沙哑,歌声中说不尽惆怅迷惘。
他唱的是苏东坡的一首词,是苏东坡在被贬谪至黄州期间所作,因此词中带着退避社会、厌弃世间之意。
玉天宝自幼在西方魔教之中长大,玉罗刹对他无所不应,教中其他人也丝毫不敢忤逆他的意,对他千依百顺的。
这种成长环境之中,若他真把自己当作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之子,怎么会有发出此种伤怀感慨。
一曲唱罢,玉天宝轻轻道:“我就当这个纨绔我越是不成器,便越如他们意”
方思阮对他有些感同身受,从她有记忆起,她的命运又何尝不是任玉罗刹安排,一时间被他那一曲中的情绪感染了。
在一片的静默中,她渐渐回过神来,向玉天宝望去。
玉天宝正静静地凝望着她,见她望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柔声道:“阮姐,你先去吃早饭吧我就再占一下你的床,我好久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啦”
方思阮心中生出些感触,眼波流动,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而后她松开了手,缓缓站起身,为他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不再打扰他,朝门口走去。
开门之际,玉天宝又忍不住叫住了她,“阮姐,你这间房间就让给我吧罢。你再去开间卧房休息,这里过于简陋,实在配不上你。”
他顿了顿,露出了顽皮的神色,又道:“我会叫孤松和枯竹为你好好地布置一下。”
第55章 百花楼(15)
玉天宝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立刻吩咐岁寒二老跟掌柜重新要了间上房。他存着戏弄二人的心思,对客房故作嫌弃之态,要求他们将把这卧房布置得与教中圣女卧房一模一样。
孤松和枯竹自然被他折腾得够呛,他们从未踏足圣女的卧房,又怎知该如何布置,只听玉天宝口中一一列举,紫檀拔步床、金丝帐、水绿烟缎纹锦被、栽绒黄地小团花地毯
二人白天一整天在外四处奔走,只为购置玉天宝所说的物品。
孤松和枯竹在玉天宝面前一直是言听计从的,没有流露出丝毫异色,不管他们心里是如何作想的,至少言语和表现一直是恭顺的。
这让陆小凤在旁看得啧啧称奇。
方思阮在二楼瞧了许久,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恰巧此时窗牖外一缕似有若无的雾气向她袭来,似有指引之意,她心中明悟,这是玉罗刹有事找她。
见众人此时的注意力不在她这里,从二楼窗口飞身而出,随着那缕淡雾一路施展轻功,最后到达了一处荒无人烟之地。
淡雾飘入了一阵浓雾之中,被吞没了。
方思阮专注地凝望着那团白色的雾,慢条斯理道:“我还以为你只会在夜里出现。”
玉罗刹的声音冷到了极致,像冻结而成的冰,他道:“你当然不想我出现在你的眼前。”
“怎么会呢?”方思阮不假思索地否认了,眼波流转,别有深意地娓娓道,“你要求的,我都已经已经做到了。”
冷冽的风卷起,吹得她云鬓凌乱,几丝发丝不断拂面,鬓间的绿梅凝结了一层寒霜。他的人虽然在雾中,但目光却如有实质地落在那朵颤颤巍巍的绿梅上,方思阮能察觉到。
玉罗刹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才又道:“那我没让你做的呢?”
方思阮只装不知:“你从没和我说过,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
“你懂的。”玉罗刹肯定道。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像在猜一个难解的谜题,这其中蕴藏的含意只有他们懂。
玉罗刹似乎好久没有同一个人说过那么多的话,到最后还是先开了口说道:“你和那个花满楼”
方思阮微微一笑,直白道:“我喜欢他。我就是喜欢花满楼。”
她的语气轻快愉悦,笑容明媚动人,是玉罗刹从未见过的模样,仿若初坠入爱河的少女。
玉罗刹冷冷地提醒她道:“你别忘了你是要嫁给我儿子的。”
方思阮面色不变,微笑道:“你让我做的我都做到了,但你没法掌控我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能做到。”
玉罗刹,你想掌控我,我偏不如你的愿。
她仔细回想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自失去记忆之后,她满是迷惘怅然,花满楼给予了她一种安然感,不需去费神猜测往事。
方思阮本来对花满楼只是有些喜欢而已,但却并不深刻,也不是非他不可,但经玉罗刹这么一连串的操作,她偏偏就要爱上他,她的下半生仿佛都将要与花满楼绑定了。
那阵雾微微浮动,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就要被风吹散,但却像个幻觉,下一秒,雾更厚了更重了,透出一阵阵的料峭的寒意。
方思阮又问道:“你让我当你儿子的女人,那我该嫁给玉天宝还是西门吹雪?他们可都是你的儿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是你的假儿子,一个是你的亲儿子。他们都已经向我求了亲。”
面对她的询问,玉罗刹在雾中沉默不语。
雾冷冷的,又湿又重,有那么一瞬间方思阮在他身上看到了西门吹雪的影子,当初在崖下那个持剑而对却又犹豫纠结的西门吹雪。
这时候,这对从未相认、从未相处过的父子终于有了父子的模样。
抓住他的这一丝动摇,方思阮只身漫步进入白雾中,思索着用哪一种奏效的办法对付他。
风骤起,雾吹进了眼里,难以睁开眼睛,她勉力抵风前行,突破层层白雾,离他越来越近,离那股摄人力量越来越近。
玉罗刹的身影渐渐清晰了
风在阻止,但她不肯放弃。
方思阮终于到达了玉罗刹身前,在这里,疲乏的太阳无情被驱逐出了他的世界,天地一片白色。
玉罗刹双眸微微闭着,眼睫茂密,悬胆鼻,眉目间隐隐带有西域人的深邃,也有汉人的秀韵,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他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岁月的痕迹,肌肤光滑如玉,是常年不见太阳的苍白,唯一与常人不同的只有那一头白发,仅用一条青色丝带束起,白发在风中飘动。
方思阮这一次终于见到了玉罗刹隐藏在白雾底下的真实相貌,拨开神秘的白雾,玉罗刹非罗刹,也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
她的语气中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低声质问道:“我究竟该嫁给谁?”
好像只要玉罗刹回答了,她就会和以前一样依着他,无怨无悔。
玉罗刹闻言浓密的眉毛微微抽动,他仍旧合着眼眸,对她避而不见,冷冷道:“你当然是要嫁给西门吹雪,这是你生来的命运。”
命运!命运!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难道仅凭这两个枯燥乏味的冷漠字眼,就要决定她的一生?
方思阮身体颤抖着,死死咬着唇,嘴里涌出一股血腥味,冷冷地盯着玉罗刹的俊美的面容,忽然一笑,温柔无比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敢睁眼看我?”
玉罗刹回道:“我看人从不用眼睛。”
方思阮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难得的示弱,道:“我不想嫁给西门吹雪,也不想嫁给玉天宝。那我”说道此处,她显得有些犹豫,眼见玉罗刹又要开口说什么,她即时接了下去又道,“那我干脆嫁给你好不好?”
方思阮不再提什么西门吹雪,什么玉天宝,还有花满楼。
隔着无形的距离,玉罗刹陡然睁开双眼,他的眼眸是浅棕色的,天然地带着一股摄人力量,但在此时,他的眼底却透露出些许的迷茫和些许的怔然,甚至有一丝的惶惑,仿佛经历了一段经世隔年且曲折离奇的遭遇。
玉罗刹沉默了半晌,咬牙道:“你疯了。”
“你把我抚养长大,我这样还你的恩情,难道不好吗?”
“你说过你的儿子一定会爱上我”
方思阮的素手轻轻搭在他的心口,人心最复杂,复杂到他自己一时半刻也理不清,为什么他那么倔强地坚持要自己嫁给他的儿子,她轻轻地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的肯定?”
既种孽因,便生孽果
她要他亲口说出那个答案。
第56章 百花楼(16)
玉罗刹低头静静地望着方思阮,身前女人抬睫,也静静地凝望而来,眉目殊丽动人,双颊苍白如雪,唇瓣却红艳艳的,眼里却似流淌着粼粼春水碧波,似是一腔柔情全都系在了他的身上。
是的,一个女人,她已在他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能够吸引男人的成熟女人。
玉罗刹的喉结动了动,神色有些怔仲,下一秒又忍不住撇开眼,重重地蹙起了眉头。
这个不成体统的念头在脑海中如流星般一划而过,玉罗刹顿时懊悔不已。正在此时,他的眼角却被一丝流光闪过,定眼望去,却是方思阮在雾中微微飘动的裙摆,犹如白烟簇雪,缭绫流光溢彩。
二十载春与秋,不过只在弹指间流逝而过。
微弱的虫鸣声在耳畔不断地此起彼伏,惹人烦躁生厌,依稀和旧时戈壁滩上的婴儿啼哭声重叠……
婴儿微弱的抽泣声愈发低了,在苍凉渺茫的天地间微不可闻。婴儿不知今下为何世,只懂凭着求生的意志想要引人注意,换取一线生机。
玉罗刹本不欲多管闲事,身旁的老仆却是不忍心了,短暂休憩的时候起身往声音发出的地方寻去。不多时,他就怀抱着一个只用块破布随意裹着的婴儿过来。
那婴孩一张小脸上污浊不堪,黄沙蓬面,看不清模样,也说不上是俊是丑。在她的哭泣中,两行泪水冲刷尽脸上的泥沙,露出两条白嫩的肌肤。
老仆掀开那片破布,一瞧,是个女孩。她奄奄一息,哭着哭着闭眼昏睡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饿晕了过去。
老仆心生怜悯,看着玉罗刹,犹豫道:“主人”
和死亡打交道的人,对生命从来不会有什么珍视和畏惧。
但只要是人,心底总会保留一块柔软的地方。
玉罗刹知道自己的这个仆人,他一生最遗憾痛心的事情便是自己早夭的女儿,他这是移情了。
他要养就养好了。
玉罗刹看也没有看一眼,只淡淡道:“留下吧。”
她本该死了,但他赋予了她新的生命。
月余后,他的儿子出世了。
西方魔教由他一手创建,手下之人皆是玉罗刹这些年收拢而来,行事诡异,各怀鬼胎。唯有一老仆忠心耿耿,最得他信任,他便将儿子交由了这个老仆带走抚养。
西门吹雪不记事时,玉罗刹还时不时地去万梅山庄看一看。
三月草长莺飞,浅草没马蹄。
万梅山庄百花初绽,美不胜收。后山的草地上铺着块质地柔软的白色羊毛毯子,一男一女两个小童,侍女在旁服侍着他们吃着水果。
羊毛毯子上还摆放着一把泛着寒意的黑色长剑。
男孩在一旁侍女的服侍之下吃了个果子,下一秒,他就要去牵那个女孩的手。小女孩盯着他手上红艳艳的汁水,有些嫌弃,一把甩开他。
小男孩被拒绝了也不生气,凑上去傻乎乎地笑,撅着一张嘴,兀自要往她的脸上亲去。
老仆在一旁神情温柔地看着两个孩子间的玩闹,忽然,林间春雾乍起,知晓是玉罗刹来了,借着为小主人取披风的由头摒退了侍女。
玉罗刹已经在旁看了许久,也不知为何竟微微笑了起来,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小女孩她一点也不认生,格格地笑着,白嫩的脸颊露出个浅浅的梨涡,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他问道:“她叫什么?”
老仆正欲回答,却被小女孩抢了先,她稚声稚气地回答:“思阮。”
她虽然只比西门吹雪大了几个月,却已经能够很流畅地说话了。
西门吹雪见身旁的女童被陌生男人抱起,跌跌撞撞地从毯子上爬起,扑到他的腿上,在他的白袍上留下了两个红色的小掌印,咿咿呀呀地伸手够着女孩。
但他实在太小了,只碰得到玉罗刹的小腿。
玉罗刹分出只手,顺势一把也将他抱起,走了几步,将两个孩童又重新抱回了毯子上放下。
甫一放下,西门吹雪立刻就抱住了身旁的方思阮不肯放开。
玉罗刹的手落在了剑上,按住微微移动,西门吹雪漆黑的眼珠立刻转了过来,紧紧盯着那把剑不放,抽出一只手来够。
玉罗刹不动声色地问:“你是要剑还是要思阮?”
西门吹雪瞧瞧方思阮,又瞥瞥剑,始终拿不定注意,只顾着急,嘴一扁,欲哭。
老仆不知为何面上显得忧心忡忡的。
玉罗刹没有让他纠结多久,就替他做出了决定,把方思阮抱回了西方魔教。
再后来,玉罗刹就不去万梅山庄了,只由老仆在中间传信,向他交待他西门吹雪的近况。
原来不知何时起,那个酣睡的婴儿已成长为眼前这个擅长迷惑人心的绝世佳人。
他一时的恻隐之心,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恻隐之心,造就了今日之劫难。
玉罗刹心中火烧似的心烦,再也挥之不去。
但方思阮却偏偏不肯轻易放过他,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孩子气般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说道最后一句时,她搭在他心口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
玉罗刹将目光移开,虚虚地落在远方,不徐不疾地开口:“因为他从小就与你有缘。”
他像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气定神闲,没有一丝波澜,手腕微微用力,将自己的那片衣袖从她手中挣脱。
从小?
方思阮心中疑惑,盯着他的眼眸,辨认真伪,水雾折射,浅棕色的瞳孔泛出一圈碧色,像浮动的春水。
她轻咬唇瓣,突觉一丝痛楚,原本愈合的伤口重新绽开,才发觉刚才情绪波动之时她竟已经嘴唇咬破,那一丝血腥味也不是她的幻觉。
方思阮抬起手用食指轻蹭,指腹上是她嫣红的血,轻声道:“有缘没缘都是你说的,小时候的事情怎么能够作数?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比起他,我对你更有兴趣。”
玉罗刹表情淡淡的,最初的震动仿佛只是一个幻觉,他静静地看着她,像看着个顽皮的小孩子,态度平静道:“思阮,你不要闹了。”
他间接地服软了。
方思阮的食指指腹按在他的唇上,他的唇染上了她的血,盛开出一朵萎靡艳丽的花,曼声道:“你难道一直都这么不解风情的吗?还是因为是因为你的心里有愧吗?”
玉罗刹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努力维持的表面平静被这一言击碎,他的神情说是生气,更多的却是一种被揭穿了的羞恼,眼底燃烧起一小簇跃动的炽热火苗。
可还未来得及迸发,就已熄灭。
忽然,玉罗刹望着远处,神色凝重了。黑影重重,一道锋利的剑气破空而来,凛然肃穆。剑风冲破白雾,白雾散了一瞬,变得薄了,但又开始一缕一缕地重新凝聚。
这一剑顾忌着什么,执剑人不欲伤人,只是奔着逼出雾里人的目的。
下一秒,一道白衣翩然而至,是西门吹雪,他执剑相向,寒风灌入白袍里簌簌作响,人比剑冷,他只说了一句:“放开她。”
西门吹雪被玉天宝的几句话弄得不是滋味,但他一颗心都放在了方思阮的身上,只想找个机会与她独处,亲自向她求亲。
所以方思阮一不见,他就发觉到了不对劲,及时寻着踪迹追来,没有想到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将他们一掌打下悬崖的神秘人。
方思阮微微一怔,眼珠一转,仰头贴上玉罗刹的耳廓,轻声笑道:“要不要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好让你们父子相认团聚?”
玉罗刹瞥了她一眼,抿起了唇,神色冷硬,回答尽在这一眼之中。
有些秘密既已是秘密,就该让它一辈子埋在泥底。
他在做出决定之时,就不曾想过再改变。
方思阮瞧出了玉罗刹的想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往外走去。
西门吹雪心中谨慎,他与这个神秘人交过手,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这个神秘人的武功高深莫测,即便这段时间他的剑术有所突破,也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他屏息静待,白雾却一片寂然,再等下去恐方思阮有性命之忧,正欲挥剑上前,雾里显出了一道婀娜人影,是方思阮。
西门吹雪脚轻轻一点,飞身上前,手臂环住方思阮的腰,带着她往后一跃,将她放下,询问道:“你没事吧?”
“我”方思阮欲言又止,两颊生晕,神情颇为羞恼地侧过头去,似有难言之隐。
西门吹雪深深地凝望着她的脸,很快地,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她嫣红的唇瓣上,那里渗出了一滴血珠晕染开来。他的眼睛一凛,心中怒意勃发,执剑向玉罗刹冲去。
霎时间,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拉哈苏,周遭万物冻结,死气沉沉。
方思阮微微笑着,全程围观着这一场父子争执相斗精彩绝伦。
两位世间顶尖高手的对决,实在罕见,值得好好地观赏一番。
玉罗刹刚化解了西门吹雪的一招,无意间转头,与方思阮四目相对,却见她眼里满是兴致昂然的逗趣,似对刚才看到的场景甚为满意。
见他望来,她也丝毫不掩饰,眼睛亮晶晶地向他嫣然一笑,娇艳欲滴的唇瓣微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隔雾细细看去,她的口型分明说的是:“老东西,我可什么都没说,”
老东西?玉罗刹一怔,怒急反笑,回头盯着不断向他攻来的西门吹雪。西门吹雪这一次使了十成的功夫与他打斗,他一时半刻脱不了身,但又不好下死手,只能见招拆招。
玉罗刹忍不住冷笑几声。
傻小子,又被骗得团团转。
从小就这样,没有一点长进。
第57章 百花楼(17)
她之前显露出的脉脉柔情犹如雾里昙花一现,朦朦胧胧,分外美好,使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难以脱困,但却稍纵即逝。
这会儿,她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他刚才的动摇就显得那么可笑了。
剑光流影游若龙,飘雪浮雾绫缭。空中弥漫的水汽凝结成冰棱,如针破风簌簌四射。
玉罗刹思潮起伏,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女人冲他微笑而视,那么的刺目。他不会让她轻易置身事外,手掌一挥,一道内力附着在其中的一道冰棱上,改变了轨道,不偏不倚直刺向她的眼眸。
映入在瞳孔里的倒影倏然扩大,方思阮神情平静,微微偏头躲开。
那根冰锥擦着她的发丝重重凿向她身后的树上,破树而出,树干中央出现了一个圆窟窿,裂缝慢慢往外蔓延,足需两人合抱才能揽住的树轰然倒下,震起尘土飞扬。
西门吹雪回首,见方思阮躲过,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又集中注意力对付起身前的神秘人。
在之前对上的二十招之中,他瞧出了对方的几分门道。这个神秘人隐身于雾中,身形飘忽,内力又深厚强悍。若是光凭内力,他实在难以取胜。
但若是光凭他的剑呢?
那倒还有机会一搏。
剑气破雾。
一霎那间,两副冷硬相仿的眉眼对视上,一种熟悉感充盈着大脑,西门吹雪微微一怔。
一丝清脆的衣帛裂开声,轻微而无法忽视。
玉罗刹拂过肩头,捏着破开的布料,不怒,反而一笑,趁西门吹雪分神的那一瞬,跃身离去,那阵白雾也随他消失不见了。
西门吹雪神情冷凝,掺杂着些许的疑惑,那神秘人离开前转身眺望而来,他分明看见他浅棕色的眼眸中不见恼怒和杀意,却露出了一种欣慰的动容神色来。
方思阮上前打断了他的思绪,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西门吹雪的目光又落在了方思阮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煦,但声音却有些涩然,他只轻声道:“我想见你。”
方思阮神情古怪,不客气地呛他道:“你又是来杀我的?”
西门吹雪闻言面色苍白,眼眸里闪过一丝悔恨,自知是自己误解了她,险些铸下大错,道歉的话脱口而出,“都是我的错”
他大概是从小到大从未道过歉,语气生硬,但眼里的却满是真诚。
方思阮认认真真地瞧了他片刻,脸上的寒霜褪去了一些,勉强算是暂且放下了这事。说起来,这其中一半的原因还得归结到玉罗刹身上。
“我”西门吹雪唇瓣微动,欲言又止。
方思阮及时止住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却不想听。你见我的第一面就对我喊打喊杀的。严格意义上算来,今天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你想要说的话对我来说过于唐突了。我们不谈这个。”
西门吹雪神情郁郁,艰难道:“好”
她不想听,那他就不说了。
然后一切都归于沉默。
这本来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崖底的时候,一天下来,两人之间不过寥寥几语。有时候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又隔得那么遥远。
风声在两人身前的空隙之间穿堂而过,微微风卷起黑发,发丝缠绕。
西门吹雪本也不指望她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他,如今她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已是比预料当中好多了。他原本想要诉衷肠,这段时间里他实在内心苦闷,忍耐不住,还抱有一丝希望前来,却被她委婉拒绝了。
他漆黑的眼睛落在两人飘扬缠绕在一起的发丝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怔怔出神。
西门吹雪微微闭了闭眼,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难道就只能是他的一个奢望吗?
方思阮看他面露哀愁,心头蓦地一软,她暗暗想:细究之下,还是她和玉罗刹联手骗了他,本来他当他剑神,练他的无情剑,整个人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但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如今坠入红尘之中,反而要受这情思之苦。她引得他动了心,却又不可能和他再一起。
多情之人总会比无情之人活得痛苦些。
思及次,她的声音柔软了些,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落在那棵倒下的大树上,残留的树桩上年轮圈圈叠叠,冰锥已经消融,化作一滩水流淌在青翠的草地上,在倒下的巨大树干下蜿蜒成一个浅浅的水塘。
方思阮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西门吹雪点了点。
二人一起从山顶往回走去。
暮春初夏时分,蝉鸣声喧嚣,不绝于耳,路过一片草地,遍地野花盛开的烂漫至极。
西门吹雪心中微动,忍不住转头望向身侧的方思阮凝脂般的面庞,神情浅浅淡淡,忍不住回忆起之前她在崖下向他脸上扔花时的生动活泼神色来,心有感怀。
她那时却是不同的。
行至山腰处时,踏入了一片枣林。方思阮微微蹙起眉来,忽感有些熟悉,她先前只顾着追上玉罗刹放出的那缕雾,没顾得上其他,回望来路山景,骤然回过神来,山的另一侧不正是珠光宝气阁的所在地吗?
穿过枣林,他们的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座小木屋,木屋很简陋,只用几块破烂木板潦草搭起来的,仿佛一场稍大点的雨或一阵大点儿的风就能使之坍塌。
但没有人会怀疑这里会无人居住。
因为整座木屋散发出一种醉人的香气,木屋的木板仿佛长时间浸泡在美酒之中,颜色润泽,散发着酒香。
屋里有两个男人的气息。
坐落在珠光宝气阁的另一边的木屋怎么可能只是一座寻常的木屋,屋里的人又岂会是寻常人?
方思阮与西门吹雪对视一眼,悄然上前。
木屋里面也和它外观一样的简陋,堆满了大大小小、造型不一的酒坛子。
两个男人坐在一堆酒坛子中间。
其中一个男人是个瘦小的老人,神情冷硬,他的身上穿着件旧布衣裳,洗得颜色发白,边角已经露出了毛边,赤着足,脚上踏着一双破草鞋。
老人的对面坐着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身着宽袖青色道袍,头戴玉冠,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中间的棋盘上,手执白子,神情平和却目露踌躇。
一阵“笃笃笃”的声音,他们两人身侧红泥小火炉上的破锡壶里的澄碧色液体不断翻腾冒泡,白烟袅袅升起,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青袍道人犹豫再三,落下白子。
紧接着,棋盘上一枚黑子不假思索地落了下来。
伴随着“啪”的一声,老人苍凉粗粝的声音响起,“门外有客远道而来,何不入内?”
方思阮咯吱一声推门而入,她的力道很轻,但那道破木板做成的门仍旧摇摇欲坠,好似就要倒下。
西门吹雪紧跟其后,随她而入。
“好香的酒啊!”方思阮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道,“老伯,这是你酿的酒吗?”
青衣道人目光移了过来,停驻在她娇丽动人的脸庞上,微微一愣。
但那老人头却头也不回,视线黏在了棋盘上,冷冷道:“不错,你们远道而来,有缘与我相遇,那我就请你们喝上一杯我酿的酒。”
西门吹雪在外人面前又重新回到了原本的模样,冷若冰霜,眼底覆上一层薄冰。
“好啊!”方思阮兴致勃勃地接受了。
青衣道人拎起锡壶倒上两杯酒,递了过来。
方思阮不顾西门吹雪的阻止,接过欲饮,嫣红的嘴唇刚贴上酒杯,又移开了,露出个动人的微笑,笑容比酒更醉人。
她提醒道:“只是我的酒品可不太好,一喝酒就容易醉,醉了之后就喜欢打砸东西。如果我把你的木屋毁了,你可不要怪罪我,霍休。”
她的语气温柔动人,吐出的言语却是锋利如刀。
一直没有看他们的老人闻言倏然转过头,目露精光,苍老的声音回响在狭小的空间中,“霍休?想不到现在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还知道霍休。”
“知道霍休又什么了不起的,知道霍休是上官木的人才是少之又少,你说是不是?”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在见到眼前这两人时她才明白,玉罗刹挑选的见面地点不是乱选的。他是故意要带他们来到这里,来见一见这传说当中的霍休。
都说霍休脾气古怪,他不爱美人不爱钱财,空赚得盆满钵满,却不知花销,实在可惜。
这世上圣人终究还是少的,也不是没有,但至少眼前的这两个人都不是。
霍休并不意外,只是冷冷笑道:“你们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什么敬酒罚酒的,我可不爱喝酒。”方思阮说完,将酒杯砸到他的脚下。
霍休不慌不忙地踢了踢脚边的碎瓷片,“嘶”的一声,热酒在地板上冒着泡,他将锡壶打翻,声音嘶哑地感慨道:“你们错过了这解药酒,看来是天意如此……”
常人听他劝酒,都以为他会在这酒里下毒,但他偏反向而行。
有毒的是酒香,这酒反倒是解药。
第58章 百花楼(18)
“什么天意?”方思阮闻言轻眨羽睫,眼里满是笑意,朱唇微动,曼声道:“是指好不容易被你吃进肚里的财富现在却要你全部吐出来?还是你就要死了?”
西门吹雪凝望着她,忽然笑了。此刻的她又让他想起了当初在崖下三言两语就将他气个半死的方思阮,他的神色因想起往事而显得格外温柔。
霍休实在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死到临头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也没有见过一个人在听到自己中毒之后反而笑了。
现在,这两人还偏偏凑到了一起。
笑完之后,他以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们,冷冷道:“你们不相信就尽管运起自己的内力试试,是否丹田处感到疼痛难忍,内力凝聚不起来?”
霍休站了起来,他是个瘦小硬朗的老头,光看穿着打扮,破衣草鞋。绝对不会有人猜得到他竟然会是一个大富豪。
他阴霾的目光淡淡地投在方思阮和西门吹雪的身上,又慢慢道:“这毒从一种西域美酒之中提取而出,因此带有一种奇异的酒香。中了毒的人,若是强行运内力,则会气脉紊乱走火入魔。唯一的解药就是这种酒,但西域路途遥远,我这儿也就这一壶。可惜我刚才请你们喝,你们不喝,现在打翻了,你们想喝也没有了。”
当今世上中原地区武功达到巅峰的只有六个人,少林派方丈大悲禅师、武当派长老木道人、白云城主叶孤城、万梅山庄西门吹雪、峨嵋派掌门独孤一鹤以及青衣楼总瓢把子霍休。
霍休一直是一个谨慎的人,尽管自己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测,少有敌手,却不会放任自己陷入危险。他一向戒备心很高,每做一件事情之前,总会为自己想好退路。
用毒,手段虽不光明磊落,但却最有效果。
尤其,对手之中还有西门吹雪这样一个高手。
霍休没有将方思阮放在眼里,知道她会些武功,但料想只与上官飞燕差不多水准。
方思阮没有在意他口中说起的这毒,反正这世间的所有奇毒都对她不起作用。任凭霍休将这毒说个天花乱坠,也无用。至于身边的西门吹雪,她也丝毫不担心,玉罗刹既有法子令自己百毒不侵,有这样的好事情,又怎么会不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盈盈一笑道:“只可惜”
说到此处,方思阮微微停顿,而后又道,“你高兴得太早了。”
“那可未必!”
话音刚落,霍休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只见眼前一黑,他已从原地消失不见,穿梭在方思阮和西门吹雪的中间。
他的轻功极高,不输于“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方思阮身影漂浮,倏尔一绕,绕至其身后,躲过他凌空一掌。
霍休目露惊异,但他江湖经验深厚,面对这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的手上没有丝毫停滞,继续向一旁的西门吹雪打去。
西门吹雪执剑,以剑鞘相挡,迎上他这一掌。
掌风凛然如狂风,屋内摆放着的酒坛子受这一掌,只听“砰”的一声,尽数裂开,酒液哗哗如瀑布一般流泻而出,木制地板被浸泡在酒水之中
霍休神色一滞,他除了视财如命以外,唯有喝酒这么一个爱好,此刻见收藏的美酒全部被毁顿时心疼不已。
方思阮抓住他这一露出的破绽,储力聚气,内力霎时间犹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她自己心中也是一惊,这些日子里她也不是没施展过武功,但这门功夫却是她第一次使出,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片段微微一闪。
冥冥之中,她知晓自己这一掌落到霍休身上,他必定筋骨尽碎而死。
但他现在还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
到了这个时候,方思阮已经收不回这一掌,脚下轻轻一点,借力,身体陡然凌空一转,手掌往一旁角落的地上击去。
一声轰鸣,地面震动,不过短短几秒种之内,小木屋轰然倒塌,一切化为乌有。
一切尘埃落定,霍休心中悚然,呆立在碎瓷木板之中。好邪门的功夫,他平生没有见过。
西门吹雪神色怔怔,也是抑制不住地惊讶。
方思阮轻吁口气,挥臂一展,电光火石间手指在霍休胸前几处大穴上拂过,将他点在了原地。
躲在角落的青袍道人趴伏在地,满面尘土,几声咳嗽后,他率先回过神来,眼珠一转,脚下一动,欲逃跑。下一秒,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就挡在了他的身前,从高度来看将将横在了他的颈间。
青袍道人霎时间停下脚步,往后退了一步,额间冒出了冷汗,但凡他没有止住,便已撞剑折颈而死。
霍休已被擒,青袍道人没有武功,再无其他指望,他本就只为了钱财,称不上忠心不忠心,面对此种情景,只想保全自己性命。
他在这件事情当中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方思阮只让他把事情全部说出来。
青袍道人方才见识过了方思阮的武功自是不敢不听,老老实实地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青袍道人是青风观的的主持,法号青枫,他是霍休的人,也是霍天青的棋友。
一个内心充满痛苦的人总会想要给自己找个内心寄托。
霍天青闲时便会去到青风观与主持青枫道人下棋解愁,却不知青枫道人是霍休安插他身边的一枚棋子,本以为的清净超脱之地实则藏污纳垢,污秽不堪。
方思阮待青枫交待完之后,也点了他的穴道,继而望向霍休。
他的身体僵直如木头,只有眼睛可以动,见方思阮瞧过来,心中尽是被这扮猪吃老虎的无名小辈击败后的恼怒,只恨自己冲不破这穴道,还要直面对上她的嘲笑,索性眼不见为净地阖上了眼。
方思阮回过神,淡淡道:“阎铁珊已死,可珠光宝气阁还有霍天青把持。只有霍天青死了,那这财富才能流到你的手上。”
霍休此刻心灰意冷道:“不错,你要杀就杀了我罢。”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你现在可还不能死。”死之前,你怎么也得把金鹏王朝的财富给吐出来。
死亡很容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令人痛苦。让这么一个爱财如命的人一点一点挤出他珍藏已久的财富,那才叫他生不如死。
方思阮和西门吹雪带着他们两人回去了。
“你就是西门吹雪?”
方思阮刚要踏进客栈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女子娇俏的质问,微微一愣,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西门吹雪,他就在这里,这客栈内怎么又多出了个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面色冷淡,眼里却也有疑惑。
方思阮走了进去,一阵扑鼻异香涌来,脚刚落地,突觉脚下质地柔软,与往常有异,低头一看,地上铺满了一层黄菊花瓣,宛若一块鲜花织成的毯子,一路蜿蜒。
她这么一踩,花瓣便碾成了汁液,尽显萎靡艳丽之态。
六个白衣乌发,模样俏丽的少女分作两排默默垂首而立,她们的手里提着个花篮,花篮里的正是与地上相同品种的黄菊花瓣。
一个身着雪白长袍的男人听到声音转身而来,他看上去年龄比西门吹雪大一些,面白微须,眼似寒星,手执一把锋芒外露的长剑,整个人寒冷如冰,玉山高峻。
他如有所觉,缓缓与她对上了视线,孤傲、寂寥、冷漠。
这一眼令方思阮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也难怪会有人将他认作了西门吹雪。
但他和西门吹雪却又是截然不同的。
这种感觉实在是很奇妙。
一个温柔的女声有些迟疑道:“不对他好像不太像是西门吹雪”
方思阮循声望去,四个容貌妍丽的女子立在楼梯之上,看样子刚从二楼下来,说话的是其中一个身穿粉色衣衫的女人,她神情怔仲,望了眼站在门口的西门吹雪,皱了皱眉,又看向了那个白袍男人。
西门吹雪置若罔闻,直视着那个男人,向前踏了一步,冷冷道:“白云城主叶孤城。”
两个相似的人,同样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剑客,宿命般地相遇上,那他们之间必定会有一战,以此来一决高下。
西门吹雪的眼睛亮了。
第59章 百花楼(19)
西门吹雪望着叶孤城,叶孤城也凝视着西门吹雪。忽然,他寒星般冰冷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笑意。
在这对视的一眼中,他也知道了对面男人的身份。
楼梯上的黄衣女子目光冰冷,突然没好气地插嘴道:“他既然是叶孤城,那你自然就是西门吹雪了?”
西门吹雪望了过去,慢慢地点了点头。
黄衣女子闻言竖起柳眉,执剑相立,厉声道:“那我们找的就是你。”
方思阮注视着黄衣女子手里的剑,她使的是一双短剑,如意剑首,剑身如秋霜银练。昔日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天下,这双短剑正是唐朝时公孙大娘用的利器。
江湖上使这双剑的只有“峨眉四秀”之一的石秀雪。至于她身旁立着的另外三个女子,那必定就是“峨眉四秀”中的另外三位马秀真、叶秀珠和孙秀青了。
石秀雪虽模样温温柔柔的,但脾气却是几人之中最大的,只听西门吹雪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后就忍不住想要动手。
马秀真作为大师姐,性子沉稳持重,事情还没弄清楚,恐小师妹冲动之下铸成大错,当即伸出手臂拦在她的身前,紧紧盯着西门吹雪,沉声道:“是你杀了苏少英?”
西门吹雪承认道:“不错。”
他不回不避地直接承认了,峨眉四秀皆露出了怒容。
峨眉三英四秀闻名江湖,苏少英是她们的师兄,这么多年的相处,同门之谊深厚,实非常人能够想象得了。他如今被人无缘无故地杀了,作为师妹,自然是要为他报仇。
但杀苏少英的却是西门吹雪。苏少英的功夫在她们四人之上,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杀死了,马秀真知晓恐怕她们师姐妹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有些迟疑了。
听他们提起苏少英这一人物,方思阮默默回想着自己是否与他有所交集。这一思索之下,倒还真想起了一些事来。
当初,她到达珠光宝气阁时,地上横卧着好几具尸体。苏少英是阎铁珊的西席,受其重金礼聘,自然是为其忧而忧。
那日宴请宾客之时,阎铁珊知道来人不善,阎铁珊必定是做足了准备,苏少英自然在席间。
料想两方对峙起来的时候,苏少英为保阎铁珊,对上了西门吹雪,这才死在了他的手上,成为地上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方思阮暗忖之时,忽觉一道的迫人的视线直直地投注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抬头回望过去,却见是“峨眉四秀”中的一位。
那女子身着淡蓝色衣裳,生得秀眉大眼,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俏丽中透着几分英气。她的眼神很复杂,百转千回间似怨似恨。
若非方思阮敢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定然会以为她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那女子甫一触及她的眸光,便立刻收回了眼神,双眉微蹙,面上露出了些许厌烦之色,整个人变得冷冰冰的。
叶秀珠。
电光火石间,方思阮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上官飞燕曾在她面前提起过叶秀珠,眸光微微闪动,她似乎是与霍天青有旧
就在此时,西门吹雪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只听他寒声道:“我不止杀了苏少英,还杀了独孤一鹤。”
大堂之内霎时间一静,连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峨眉四秀的脸色苍白如纸,像听见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石秀雪更是悲痛道:“还和他多说什么废话,我一定要杀了他为师父报仇。”
说罢,她伸手拍开马秀真拦在她身前的手臂,飞身跃下。
马秀真还陷于师父身死的消息之中,悲痛不已,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被她这一拍,身体微微一晃,没有拦住。
方思阮身形一动,拦在石秀雪的身前,手指在她腕间轻轻一点,她瞬间感到一阵麻痹感从小臂一路蔓延至指间,手再也没有了力气,双剑从她手里掉落。
在剑坠落至地面上之前,一只绣鞋轻轻一挑,踢起双剑,方思阮衣袖如云般在空中流过,一手接住了两柄剑。
“你”石秀雪气极冷笑道,“你是要帮他?”
方思阮看了眼西门吹雪,又望向了她,淡淡地回道:“我不会帮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只是不想看着她平白无故地失去性命,西门吹雪一旦出剑就不会手下留情。若是她与西门吹雪势当力敌,那她一定不会阻止她。
独孤一鹤是西门吹雪杀死的,她要杀死为自己师父报仇,这是她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但至少现在石秀雪根本不是西门吹雪的对手,对上他,也只是送人头。
金鹏王朝一案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其中有无辜的,也有罪有应得的,说到底这一切不过都是霍休想要谋取金鹏王朝财富的阴谋罢了。
方思阮将双剑交还给她,石秀雪眼里闪动着疑惑的光芒,迟疑地接过双剑,不明所以,但知道她没有恶意。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被人夺去手里的剑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石秀雪习武这么多年,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峨眉三英四秀的名号传出多年,她自认为在同龄人之中少有敌手,但眼前这个容貌出众的女人这一手精妙的点穴功夫,一转眼的功夫,轻轻松松地就令她失去了反抗力。
思及此,她不免感到有些羞恼,脸也涨红了起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情。
但不知为何,石秀雪对她偏偏讨厌不起来。
马秀真、孙秀青和叶秀珠匆匆从楼梯上跑下来。马秀真的眼睛上下扫视了一遍石秀雪,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转向方思阮,微微颔首,领了她的情。
西门吹雪寒声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帮我。”
他抽剑而出,只见空中寒光微闪,剑气凌然一现,他的身影没有动过分毫,但听一声轰隆隆的巨响,院中的一棵参天茂密的巨树重重倒下,从树顶至树根一分为二。
西门吹雪收回了剑,犹如星奔川骛,他腰间的剑似乎从未出鞘过。
峨眉四秀神色大变,在此之前,她们从未见过西门吹雪施展过剑术,也从未想到过世间居然会有人有如此剑术。
叶孤城在旁默默看完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争执,面色一直沉静如水,直至看到了西门吹雪这一剑,眼睛一下子亮了,熠熠生辉。
马秀真从惊诧中回过神,握紧了手里的剑,如今峨眉掌门独孤一鹤已死,她作为三人的师姐,在这种时候总要作为表率站出来。她淡淡道:“西门吹雪,你杀我了峨眉掌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现下,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但我峨眉上下弟子皆会与你势不两立。十年,我就在此定下十年的约定。十年之后,不论我们功夫如何,一定会再次找到你,与你一战。”
今日打不过,不代表以后打不过。
十年之后,若她们还是敌不过西门吹雪,为报师仇而死也就死了。在这十年之间,她们也能将峨眉上下所有事务安排好。
马秀真说完这一番言论,其余三人都没有驳斥,心中都有赞同之意。
西门吹雪却冷冷道:“我从来不和女人打斗。但女人就不该练剑,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方思阮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里明暗交错,看不清情绪。
马秀真放下狠话道:“到了那时,打不打就不由你决定了。”
一切将要结束之际,陆小凤才姗姗来迟,与花满楼一起在二楼出现。
陆小凤的脸很红,似乎刚刚沐浴完,头发还未干透,发梢湿润,滴着水。
看见陆小凤,峨眉四秀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她们这一次本就是为了找他才会出现在这个客栈里。
在遇见西门吹雪前,她们已经见过了陆小凤,正在洗澡的陆小凤。
自从阎铁珊暴毙,金鹏王朝的丹凤公主出现,独孤一鹤就一直显得忧心忡忡的。
她们这些做徒弟的自然是看在眼里。
后来,苏少英的死讯传回峨眉,峨眉派无法再冷眼旁观。
峨眉四秀这次来到这里一来是为了想要知道苏少英是否真为西门吹雪杀死的,苏少英死时,陆小凤就在一旁,他最清楚不过;二来是想要调查清楚金鹏王朝之事。
前一桩事情是独孤一鹤吩咐她们做的,后一桩事情却是她们私下想要调查清楚,为师父分忧。
谁知这一下山,却是与独孤一鹤天人永隔。
独孤一鹤曾对她们说过,如今只有陆小凤才能调查清楚金鹏王朝的事情。
马秀真抬头看向陆小凤道;“陆小凤,你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孙秀青道:“我们还会去找霍天青问清楚。”
方思阮注意到当孙秀青说到“霍天青”时,叶秀珠的身体微微一颤。
陆小凤道:“我两日后与霍天青有约,你们若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以两日后一起到珠光宝气阁,我想整件事由他告知你们最合适不过。”
马秀真点了点头,带领师妹们离去。
擦肩而过之际,方思阮又与石秀雪对上了目光。石秀雪微微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眼西门吹雪,小声道:“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她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西门吹雪。
方思阮微微一怔,她这话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玉天宝。玉天宝说过他看西门吹雪不顺眼,这两句话倒是异曲同工之妙。
她们走后,方思阮忽而一笑,眼里却是笑意全无,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说练剑的不是女人?”
西门吹雪微微一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已往楼上走去,不再理会他。
陆小凤忽然看了一眼身边的花满楼,他正轻摇着手中的折扇,面带温柔笑意,看他如此淡定的模样,好奇道:“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丝毫担忧?”
花满楼面不改色道:“我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
他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和幸福,看得陆小凤牙酸,故意道:“我看你最近还是要小心一些。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又有着这么多的情敌,那他的麻烦一定会很多。”
花满楼笑道:“我想我的麻烦再怎么样不会有你多。”
陆小凤才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开口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有人闯进了我的房间?”
花满楼道:“你要知道一个瞎子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耳朵。”
陆小凤像是今天才真正认识到他,假装生气道:“那你不来帮我的忙?”
花满楼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你会乐在其中。”
陆小凤一时间有些哑然,半晌才回过神,叹息道:“花满楼,你现在学坏了。”
花满楼却道:“能和你成为朋友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君子。”
陆小凤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没笑多久就又戛然而止,像只被扼住脖子的公鸡,他身上那件披着的红披风好似也化作了公鸡鲜亮的红色羽毛。
陆小凤变成了陆小鸡。
只因为他又看到了两张熟悉的枯瘦老脸,孤松和枯竹,他们这一天被玉天宝差遣的几乎跑遍了整座山西城,眼里尽显疲惫之色,但仍有一点没有改变,依旧泛着阴沉沉的暗光,嘴唇轻轻翕动。
罗刹牌。
他的麻烦还是没有结束。
第60章 百花楼(20)
青光闪动,在漆黑的夜色当中宛若一颗流星划过。一柄青剑直刺而下,只听“刺啦”一声,是锦帛撕裂的声音,而后又听一句小声的“咦”,却是从执剑人口中发出的。
下一秒,女人抽剑而出,棉絮伴风而出,剑身无血。
就在她以为床上无人之时,那床鼓起的被子微微一动,待她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那条被子乍然跃起,如网般铺天盖来袭来,几欲将她全部裹入其中。
女人脚下一跃,迅速往后避去,但那床被子仍旧牢牢地绞住了她的手臂以及手里的青剑。
床上原本躺着的人此时也一跃而起,隐约可辨是个身影高大矫健的男人。
他握住被子的手一扭。女子身形随之微微一晃,似要摔倒,但手臂被紧紧缠住,男子一松,她又站稳了。
窗牖外月光沉静如练,朦朦胧胧地透窗而入,借着些许亮光,女子看清了他俊秀的面容,忍不住惊诧地失声道:“你不是”
此时,玉天宝又慢悠悠地倒回了床上,一手枕头,一手紧紧拉住被子,调笑道:“我不是什么?”
女子自知失言,立刻闭嘴不再说话。
玉天宝却嗤的一声笑,似对她的来意已了然于心,闭上了眼道:“我不是你以为的方思阮?”
这原本是阮姐的房间,现在被他占了,这女子想杀的人既然不是他,那目标自然就是阮姐了。
听见那个名字,女子眸光闪动,冷哼一声道:“我不知你说的是谁?”
话音刚落,女人空出的左手呈龙爪状,迅猛至极朝他颈间抓去。
她本以为男子闭目养神,必然抵挡不住她这一招,但他脑袋上却像又张了双眼睛似的,懒洋洋地捂嘴打了个哈欠,头一歪,状似不经意伸展手臂,一把捏住了她的左手腕,格拉一声,腕骨折断。
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又在寂静的屋内响了起来,“就这三脚猫的把式,也敢来刺杀我阮姐?”
霎时间,女子额头疼得冷汗涔涔,只听他这一称呼就知道他必然和方思阮相熟,忍着痛道:“你究竟是何人?”
玉天宝眼里含着笑意,转头望向她,偷袭之人一身黑衣,脸上又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盈盈的美眸,可以辨识出是个年轻的女人。
他语气中透露出淡淡的鄙夷,朗声道:“你偷偷摸摸的,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表露,又有什么脸面来问我的身份。你配吗?”
黑衣女子如今右手以及青剑被那一床被子死死裹住不得动弹,左手腕骨又被折断,疼痛令她不住地颤抖着。
若不再想办法挽救,则再无逃脱的可能性。
她咬了咬牙,倏然抬高腿,压于锦被之上,绣鞋顶部“噌”的一下冒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划破了被子。
原本紧紧绞在一起的被子一松,她趁机抽回自己的右手。
玉天宝眼睛一凛,他本以为控制住了黑衣女子,一切已是尽在自己掌握中,不料她鞋中藏有暗器,一时没有防备,被她挣脱,翻身起来捉她,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那柄青剑。
黑衣女子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恋战,捧着受伤的左手,纵身破窗飞去。
玉天宝自幼在西方魔教之中长大,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些一顶一的高手。虽然他一向表现的顽劣不堪,一副对武功不敢兴趣的模样,但说倒底他是个极其聪慧的人。
练武这事,极看天赋。
有些人穷其一生也不过只是练个入门,有的人即使一开始一窍不通,但在机缘巧合之下,依靠自身天赋便可一日千里,敌过人家一甲子的功力。
玉天宝在耳濡目染之下,虚虚实实的,还是学到了一些拳脚功夫,但轻功却是最考验内力不过,依他从前三天晒网两天打鱼的性子,内功不行,因此,他一直都不怎么擅长轻功。
那黑衣女子虽打不过他,但光看身手便知出身名门正派,一招一式稳扎稳打,轻功自然在他之上。就算玉天宝此时追上去,也是追不上的。
玉天宝懊恼地松开了手,将锦被抛在了地上,“哐锵”一记金属敲击声,里头裹着的青剑掉落在地。
霭霭月光下,地面上泛着一道冷冽的青光。
玉天宝正欲拿起那柄剑细观,却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只素手轻撩起珠帘,一曼妙身影从床后一角落走了出来,他头都没转一下,只拾起剑递给她,笑了笑道:“阮姐,你怎么猜到晚上会有人来偷袭的?”
方思阮目光落在剑上,剑身是青铜所铸,泛着寒霜,轻轻触之,指腹即刻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微微一笑问道:“孤松和枯竹呢?”
玉天宝闻言一呆。
方思阮问他这一句本就不为要个答案,只是想提醒他,因此见他愣在原地也没有作声,静静等他自己想明白。
玉天宝脑中灵光一闪,反应了过来,“那黑衣女人是他们派来杀我的?”
他皱起眉,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沉思,将整桩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后,却觉得不对。
孤松和枯竹想要他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只要他死了,西方魔教教主之位自然空了出来。
但为何他们不亲自来杀他,反而却派了这么个武功平平的女人来。
而且这个黑衣女人的目标明显是阮姐,不然也不会在见到他时露出如此惊讶的模样。
第一次刺杀未成,打草惊蛇之后再想要成功可就难了。
“借刀杀人。”
方思阮执着青剑,在空中随意地挽了个剑花,剑气冲破,本就被撞破的窗牖更是摇摇欲坠的。玉天宝没有一丝躲闪,依旧专注地盯着她。
她继续娓娓道:“那女人不是孤松和枯竹派来的,她只是要来杀我。但这背后孤松和枯竹他们二人肯定也是知情的,甚至故意相助,你睡了我的房间,他们就将错就错,引那女人来这房间杀人”
玉天宝恍然大悟,接着道:“若是那黑衣女人错杀了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孤松和枯竹就不用趟这趟混水,只消等到陆小凤找到罗刹牌之后,就能光明正大地坐上教主之位。若是那黑衣女人失手没成功,也坐实了有人想要杀我的事实,过后他们只要寻机会杀了我嫁祸给那黑衣女人,再以报仇之名杀人灭口,还是他们获利。无论如何,他们都能将此事跟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
方思阮轻咬唇瓣,蹙眉思索,轻声道:“我其实也不确定她一定会来,只是之前看她眼神不对劲”
玉天宝疑惑道:“那黑衣女人究竟是何身份?我看她身手并非三教九流之徒能有的,倒像是出自于名门正派。”
方思阮缓缓吐出了个名字道:
“叶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