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百花楼(1)
再一睁眼,世界就被一层明艳的红色轻纱笼罩,依稀可见融融橘色烛光,她垂手静坐,不紧不慢地垂眼,脚上穿着一双金丝凤纹红绣鞋,珍珠垂坠,莹莹生光。
耳旁传来细微的呼吸声,这房内不算上她,足有三人,为女子。其中,二人呵气如兰,年龄甚轻,大约二十上下,另一人呼吸声粗重浑浊,显然颇为年迈,年约五旬。
转瞬之间,她便已经冷静地分析出她此时的情状。人生有三大幸事,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以及洞房花烛夜。
——而今夜正是她的洞房花烛之夜。
可她是谁?
她又为什么会这里?
她大脑却一片空白,凝神细想,却像是投入到白茫茫的雾海中,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不见归路。
恰在此时,只听见“吱呀”一声,一个细响打断了她的思绪。门被推开,卧室门口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一个身穿婚服的男人进来。那人似是有了些醉意,脚下踉跄,一时不察撞到了门板。立马就响起了一阵嬉笑起哄声。
他好似有些羞恼,回过身推了所有人出去,砰的一声阖上门,卧房内霎时一静。
紧接着,隔着盖头眼前影影绰绰有一高大的身影朝她大步走来,一只秤杆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她的盖头来。
她的眼前倏然一亮,满室红绸挂起,窗户绣双喜,更夺目耀眼的红色映入眼帘。
新郎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汉子,二十多岁的模样,脸庞线条坚毅,胸脯横阔,英挺伟岸,颊上酡红,身上更是带着一阵浓烈的酒味。
他刚才在席间已经被宾客灌了不少的酒。
出嫁的女子在此刻该是如何反应?
她略一思索后轻轻抬起了眼,冲着新郎微微一笑。
霎时间,萧月白几乎要溺毙在这眼波之中,风露蒙蒙,含羞带怯。莹莹烛火之下,她肤若凝脂,面容娇艳无比,一身嫁衣更显环姿艳逸之态,一时间令他有种蓬荜生辉之感。
婚房内陷入了一片安静,静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萧月白不由得心神摇曳,她生得这般美,美得令他轻易就向她缴械投降,不顾所有人反对都要娶她。
但她越美,他心中反而升起了更深的疑虑,以她的容貌举止,怎么会只是一个平凡的采药女?
这时,她轻启朱唇,轻声唤了一声“夫君”。
那点疑虑很快在他心头掠过,宛若泛起涟漪的湖面,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思阮不过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罢了,能有什么坏心思?自从她来到成兴镖局以来,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打听镖局的事情。
更何况她已经嫁给他,将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一生托付给了他,他怎么能怀疑她伤她的心呢?
萧月白心间微动,怔怔唤她:“思阮”而后很快地又反应过来,换了个称呼,声音愈发的柔和,“不,现在我该称你为夫人了”
她原来叫思阮?
她在心里默默想到。
喜婆见萧月白一直愣在原地,像是被新娘子摄取了魂魄,了然一笑,清咳一声,提醒道:“总镖头,该喝合卺酒了。”
立在一旁的婢子闻言立刻捧着漆木托盘走至他们身侧。
托盘上乘放着两杯酒,酒色澄碧。
萧月白拿起酒杯,又将另一杯酒递给了思阮,胳膊相绕,仰头,与她一起喝下了这交杯酒。
这时,喜婆在一旁朗声念着吉祥话:“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1]”
话毕,他们喝完了酒,将酒杯重新放回了漆木托盘上。而后,喜婆便收拾了东西,和两个侍候的婢子一齐退了下去。
卧房内就只剩下了思阮与那个身着大红婚服的男人。
萧月白坐在了她的身侧,牵起她的左手,眼中露出了笑意:“夫人,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如我们就寝”
思阮眸光微动,隐在婚袍里的右手微微攥了起来。
萧月白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下一秒,刚刚被关上的木门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人用了很大的力气,门扉震颤,隆隆作响,在这寂夜当中尤为清晰。
烛火哔啵一声,轻轻地跃动一下,萧月白转头看了门口一眼,火光陡然映在他的脸上,似在燃烧。他皱起双眉,似有不耐,但在强忍着,不愿在新婚夫人面前露出坏脾气来,他屏息朝外大声道:“有甚么事?”
门外那人的声音很温和,却有些犹豫,没有说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只低声道:“大哥,有要事相商,急。”
“是二弟,他此时找我定有要事。夫人,你且稍等我片刻。”
听见那人的声音,萧月白的眉头松开,与思阮温柔地说了一句后,便站起身离开。
方思阮蓦然松开了手,水润润的眼睛盯着他走向了门口,伸手开了门。门外人露出半张英俊的脸,目光似雷似电,极快地朝屋里瞟了一眼,恰与她的视线对上。那人就立刻垂下了眼,遮盖住眼底的惊艳之色。
与那人低语几句,再回来之时,萧月白双眉紧皱着,不复先前从容淡定,神情忧心忡忡的。
萧月白叹了口气,捧住了思阮的双手,置于唇前轻吻,嗅了一下她手间馥郁的幽香,郑重道:“夫人,我有要事,不得不即刻出发押着这一趟镖,实在对不住。此行路经蜀地,我会为你带回你爱的蜀绣来作为赔罪之礼。”
思阮闻言却是松了口气,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实在做不到与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行这般亲密之事,他这一走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她向他微笑道:“夫君,公事重要,我无碍的。”
萧月白松开眉头,与她道别后,只身步入屋外那道黑幕中。恰在此刻,一道白光凌空一闪,雨倏然落下,似帘幕将他彻底与她隔绝开来
……
半月后,江南成兴镖局
方思阮在这半个月当中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她叫方思阮,本是蜀地山林间一个寻常采药女。三个月前,她孤身攀山采药,一时脚滑,从山上滚落。萧月白恰巧押镖路经此地,跃身将她救下。
在对上眼的那一刻,萧月白就为她动了心,不顾反对地将她带回江南成兴镖局并且一意孤行地要娶她为妻。
在外间人们的议论纷纷中,仅仅三个月,方思阮便从一个贫苦的采药女翻身一跃成为了江南第一镖局总镖头的夫人。
方思阮坐在梳妆桌前梳着头发,这是一面打磨上好的铜镜,光可鉴人,她揽镜自照,镜中乌发似云,肤光欺雪,眉不描而翠,羽睫轻眨,眼波流转之间艳丽至极。
她莫名地对这副样貌有着熟悉之感,但却对从外人口中得知的采药女身份一片陌生。她身处在成兴镖局之中,如云朵飘浮于空中,没有丝毫的踏实感。
她沉思了很久,却始终寻不到从前的记忆。
她究竟是谁?
她正思索着,镜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男人身影,他年约三旬,却生得英俊非凡,眉眼疏朗,眼里却时不时地透出凌厉之色,正是成兴镖局的二当家章瑾。
新婚之夜,就是他前来叫走了她的夫君萧月白。
方思阮蓦然转过身去。
章瑾语调温柔,轻声道:“夫人”他的心砰砰跳着,一种即将得手兴奋之感充盈在心间。
方思阮站起身,谨慎地看着他:“二弟,你怎么来了?有何要事?”
章瑾却道:“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夫人,你今后就好好的跟我罢。”
方思阮冷冷一笑道:“你难道忘记你的大哥了吗?”
听她提及萧月白,章瑾不忿怨恨至极,郁郁低吼道:“从小到大,我那样不如他,这总镖头的位置为何不能是我?”
他的话里泄露出一丝秘辛,很快地,章瑾就意识到了,掩饰性地笑了笑,走近她,手扶上方思阮的肩膀,柔声哄她:“你就安心地跟了我,将来还做这成兴镖局的总镖头夫人,有何不好?”
他的神情隐隐挟着强迫之意。
方思阮欲喊人,却发觉外头空无一人,侍女皆被他调走,他今天明显是有备而来,如今只能靠她自己救自己,随手拿过桌上的花瓶砸向他。
章瑾展臂挡开,瓷瓶掉落在地,碎了一地,尤带着露珠的花瓣轻飘飘地扑在他的脸上。
他抹去脸上的水珠,难道花还能杀人?
章瑾嗤笑一声,没有放在心上,直接拦腰将她抱起,扔到了床榻之上,一手解着自己的腰带,一手去从扯她颈间衣领,急色地喘着气道:“那天晚上萧月白走得那么急,一定还没碰过你吧!你还没体会过那种滋味,自然不懂这事儿的好处!别怕,我来教你。”
千军万发之际,方思阮也没有想到丹田陡然涌出一股气流,冲身而出,盈泽全身,有冬日沐阳之感。
受这股内力的影响,原本地上萎顿的花瓣四散开来,凭空浮起,下起了一道花瓣雨,忽而旋起一股风,将花瓣尽数卷入,不停地盘旋着。
章瑾惊讶地起身,外衣敞开着,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一幕。
方思阮一怔,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尝试着一掌朝他身上击去。那道风旋即向他劈天盖地的袭去,他身上的一衫凡被花瓣轻轻拂过之处,皆裂开一道道口子,包括他英俊的脸皮也出现了一丝丝裂纹。
他觉得脸上有些痛,又有些痒,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带下了一片薄如蝉翼的脸皮。脸上那处的肌肤顿时鲜血淋漓。这时,已不用他伸手去触碰,脸皮就像鱼鳞般剥落而下。
章瑾既痛又惊恐,忍不住倒地惨叫,伸手去捡自己的脸皮,一片、一片、又一片。
突然,一只并蒂莲花湘色绣鞋轻轻踩住了他最后的一片脸皮。章瑾浑身颤栗,顺着裙摆向上看去,一张艳丽无双的容颜映入眼帘,眼波微微流动,艳光四射,原本令他垂涎不止的美人,此刻在他眼里,却宛若恶鬼修罗一般,令人胆颤心惊。
但她却微微一笑,语气十分的温柔:“谢谢你。”
谢我作甚?章瑾浑浑噩噩地想。
方思阮松开脚,绣鞋上粘上一点血迹,她轻拧起眉,有些嫌弃道:“看在你令我想起功夫的份上,我就许你一个愿望。”
章瑾咽下口唾沫,在这一瞬间他脑海里翻涌过很多念头,半晌,他静静道:“愿此事不要牵扯到我家人身上。”
方思阮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章瑾一番。他满脸鲜血淋漓,筋肉外露,可怖至极。可不知怎么,她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倒比之前顺眼得多,失忆之后难得心情有些好,当即应允下他。
章瑾知晓自己是活不了了,就此闭上了眼。
方思阮并没有折磨他的打算,一掌朝他颅顶打下。
章瑾霎时双目圆睁,浑身垂软倒下,似乎是没有预料得到他最后会死在一个在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手上。
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死在他的色心上。
方思阮凝望这自己的这双手,十指纤纤,指腹柔软,没有一点老茧,宛若羊脂白玉,怎么看也不会是一个日晒雨淋、攀山越岭的普通采药女能够有的手。
更何况她这一身的功夫,杀人的动作是这般的娴熟,似从前做过千百次。
有人死在她的面前,她的心也毫无触动。
但此刻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一关便是如何处理这具尸体
……
一个月后,
江南正值阳春三月,时雨催花,染就新绿,搅动一江春水。
成兴镖局,一串杂沓的身影从大门冲入,哭喊着冲到方思阮的身前。一众壮汉身上草草裹着伤,面带风霜,神容凄哀,蓦然在她面前跪下,垂首不断叩头,为首者恸哭道:“夫人,总镖头在路上遭遇了不测,已经已经没了”
萧月白死在了蜀道当中的一段路上。
这条路他之前已走过千百回,一如从前押得是明镖,镖车上插着成兴镖局的大旗。成兴镖局以江南第一镖局的威名,一路上的匪徒都不愿惹他们。
前半段路,他们走得很顺。
直至行至一处险地,趟子手高声喊着“合吾”,林间有人相回“合吾”。
这是他们的行话。每逢险要处他们喊一声“合吾”,若是山间劫匪愿放他们平安通过,便回一声“合吾”,反之,边要抄起家伙交战。
他们既然回了,则代表劫匪给了他们镖局一个面子,愿意放他们前行。
待他们整队人马走过,林间埋伏的人群忽从背后偷袭。萧月白早有戒心,反手一刀,朝他攻去,将领头人砍倒在地。不料,另有一人一直在暗处伺机而动,抓住萧月白这一破绽,将他一剑穿心而过。
这时,他们才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那被杀死的是“领头人”不过只是个诱饵罢了。
方思阮微微怔然出神,望向窗牖外的那移栽丛牡丹花,也未如何精心侍弄,不过月余便绽放得极尽妍丽。
难怪章瑾会如此的肆无忌惮,原来是早就预料到萧月白是回不来了。
她走过去,轻轻倚靠在窗前,不顾身后悲戚的哭声,望向空中,朝云暮暮,天色如泼墨,顷刻间变化无常,呈风雨欲来之色。
方思阮睨了一眼花丛,眼里浮现出微微的笑意来
第42章 百花楼(2)
江南第一大镖局成兴镖局的总镖头萧月白死在押镖途中。
这个消息顷刻间在江湖之上席卷开来,黑白两道俱掀起了轩然大波。押镖这行当须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萧月白就是行中翘楚,他又是关中大侠西门雁的得意弟子,行走在外,莫有人不给他几分薄面的。再者,他本身武功就了得,能轻而易举就杀了他的人,江湖上寥寥无几。
但众人不免又心生疑惑:这镖究竟是压得是什么,居然能够夺去了他的性命。
但此事详情据说只有萧月白和成兴镖局的二当家章瑾知晓。萧月白率领人马亲自前往押镖,章瑾则负责驻守镖局,一里一外,牢牢把持住成兴镖局内外。
如今他们二人却是一死一失踪,萧月白死了,章瑾更是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其家人至今都不知他的下落何在。
这两桩事情撞在了一起,总不免引起外人更多的怀疑和好奇。
借着萧月白的丧事,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打探着消息。
萧月白的灵堂设在成兴镖局正堂内,黑漆棺椁停在堂中央,不过月余的时间,悬挂的红绸缎便被撤下,转而挂满了白幔幡帐,他的牌位被放置于大堂正中央的小方桌上,前设一香炉。
萧月白的亲传弟子们跪于棺椁右侧的蒲团上,每逢有宾客前来吊唁之时,便施以还礼。
萧月白在镖局中积威已久,不管手下镖师另有其他想法是,只要他在,都压得住下面人。但他这一死,一时间镖局中又人心浮动,有些镖师隐隐耐不住想要冒头。
成兴镖局是江南第一镖局,平时与其来往交好的江湖英豪、富商巨贾数不胜数,前来吊唁的宾客也络绎不绝。
花满亭和花满楼代表花家前来成兴镖局吊唁之时,甫一进门便感受到这焦灼的氛围。
三方势力僵持在着小小的厅堂之内。一方是萧月白手下弟子,一方为首的是镖局当中几个资历甚老的镖师,另一方则是前来吊唁的宾客,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这局面。
萧月白的亲传弟子跪在蒲团之上,神情肃穆,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几个镖师。
有一镖师环视了一圈灵堂,目光最后落在了萧月白的牌位之上,旁若无人道:“总镖头这一去,我们镖局便是群龙无首,今后又是如何?”
他身后人附和他道:“我们成兴镖局的总镖头被害,我们自当要为他报仇,只是不知究竟是哪波人马所为?”
有萧月白的弟子听不下去他们这一唱一答,跪在蒲团上冷冷答道:“师父是在蜀道中间临近府卿山处遇害,你若是想找凶手,直接往哪个方向去查便可。”
那人斜睨着他,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直白道:“他是为了压这趟镖死的。如今,镖没了,连唯一的知情人章瑾也失踪不见了。此事有古怪,与这镖定有干系。”
萧月白的大弟子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冷冷道:“你也说唯一知情人失踪了,那整个镖局上下又有谁会知晓。你又何必在师父的灵堂之上故意发难!”
他看不去这群小人的惺惺作态。
那人冷哼一声道:“肖总镖头在新婚夜押镖离去,别人不知道,萧夫人总归是知道的!”
“萧夫人不过是一弱质女流,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那可说不定”
花满亭和花满楼前来吊唁,无意掺和进成兴镖局的内斗,只在旁默默听着,但花满楼听了下来后不由地微微皱了皱眉。
他们还在争执不休时,有人道:“萧夫人来了。”
堂前踏进一个身着孝服的妇人,云鬓雾髻,脂粉未施,素净着一张脸,却如雨后秋棠般艳丽至极,朱唇不点而赤,她乌黑的鬓间只簪了一朵白色绒花,袅娜走近,目不斜视地从堂中宾客间穿流而过,站至首位。
这还是萧月白的新婚夫人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从前有许多传言,说她是如何的美貌,听过之后但笑不语,并未过多放在心上,此时目光落到了她莹白的脸上,才终于有了实感。
要想俏一身孝。
在场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脑海里不约而同浮现出同一个想法,难怪萧月白排除万难也一定要娶这个采药女。
方才起哄着要亲自向她追问的镖师,在此刻居然沉默了,再也不提方才说过的话。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连原本压抑紧张的氛围也一扫而空,只余在场众人轻微的呼吸声。
花满亭打破了这一沉默,和花满楼一起上前给萧月白上了柱香,又拜了拜,转向方思阮。
成兴镖局与他花家一向交好,如今总镖头萧月白一死,镖局上下便人心涣散,针锋相对,这江南第一镖局的名号恐怕是保不住了。萧夫人一介女流,今后在镖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思及此,花满亭心生怜悯,忍不住开口劝慰了萧夫人一句:“节哀,萧夫人。”
这位萧夫人的神情一直淡淡的,低头向他还礼,鬓间那朵白绒花在空中微微颤动。
花满楼闻到了一股幽香,淡淡地萦绕在他的鼻间。他望向她站立的方向,却看不到她的样貌,哪怕是一根发丝,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
章瑾既然要反萧月白,必定在镖局内也做足了准备,总有一些暗中投向他的人。今日僵持的这两方势力,欲夺势的一方不一定都是章瑾的人,而帮她的当中也未必没有投向章瑾的人。
但这些都与她毫无干系。
方思阮其实无所谓这其中的你争我夺,纵使她如今失去了记忆,也已经认定了这成兴镖局不过只是她暂时的落脚点罢了。
本就不是她的地盘,任他们争个头破血流,她也只是一笑了之。
与前来吊唁的宾客一起用罢午饭,方思阮就起身离去。她既已在灵堂现过身,后续一切事务都交由了萧月白的弟子,自己独自离去,浑然没有死了丈夫的悲伤。
她自廊间走过,路经一男子,擦肩而过之际,卷起的裙摆拂过他的小腿,湿润的雨汽扑涌在面上,一股熟悉的幽香,似在刚才的灵堂里闻到过。
花满楼站定,回过神后望着前方,道:“萧夫人”他的声音和煦如春柳,他没有笑,却始终给人一种春风拂面之感。
方思阮凝望着他的面容,思索着他的身份,最后迟疑道:“花七公子?”
这个“七”字甫一从她口中吐出,好像有根透明的细线在牵扯,她的大脑微微一疼,语调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种别样的温柔意味。
花满楼不由地微微怔住。刚才灵堂中的暗涌,他都已经感受到了。为了争夺总镖头的位置而去为难一位本就失去丈夫的女人,本就是件令人不齿之事。更何况,萧夫人在江南更是无亲无故。
他忍不住轻声宽慰道:“萧夫人,节哀顺变。”
方思阮抬起眼,眼前男人身穿云灰纹锦长衫,瞧年龄不过二十多岁,脸庞温润如玉,眼中始终浮着温柔的春水,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们花家兄弟二人先后竟都来劝她节哀顺变。
她神情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好奇道:“我其实心中并不难过,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花满楼面色不变道:“花某是个瞎子,从七岁之时就瞎了。”
方思阮短短地“哦”了一声,并未露出异样。
一般人在知晓他目不能视,是个瞎子之后,无一例外都会流露出惋惜遗憾之情。花满楼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却可以感知他们所想。萧夫人是第一个没有朝他露出异样眼神的人。
时春多雨,他们一起在廊檐下听雨,淅淅雨声,微风燕子斜。心随雨动,但彼此静默无声。
方思阮与他彼此凝视着,心中微微一动,总好似有一种熟悉之感。
她隔着朦胧春光觑向他脸庞,霞光为他面容镀上了一层金光,模糊了他温柔的神情。
方思阮心微动,突然走近他,将头贴在他的左胸口,花满楼的身体微微一僵,不过顷刻,他又恢复了镇定自若,没有推开,也没有迎合,只静静伫立。
浮云催薄暮,廊外雨声潺潺,雨帘隔断天地,万籁俱寂。
此刻,天地之间,竟好似只有他们二人。
神奇地,在他身边,她竟忘却了这段时间以来的茫茫无主,听着花满楼的心跳,沉默许久,她选择了忠于自己的内心。
方思阮低头微微笑了,轻声道:“原来我们的心跳都是一样的。”
花满楼看不见,却又无比确定她笑了,因为他的胸膛能感受到她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她的声音也透过他振动的胸膛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的手扶上她的肩膀,忍不住微微收拢。
他滴酒未沾,在此刻却有些熏然。
方思阮又道:“你的心跳的好快。”
花满楼低头,目光虚空地落在她发顶上,苦笑道:“我不过也只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也会紧张,也会心动。
方思阮柔顺地倚靠在他怀中道:“许多人说我命硬,刚嫁给萧月白就克死了他。但我知道,我的命实际上根本比不上他们的嘴硬。他们私底下又都说我很美,也都想要得到我。”
花满楼认真道:“萧总镖头的死从不是你的错。总有些人会为自己的私欲找个借口,为了自己更能心安理得地去掠夺。”
恍然间思绪翻涌,方思阮伸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指腹温柔地摩挲着,慢慢地将他的脸推向自己,温热的鼻息扑了上去,唇瓣若即若离,轻轻蠕动,便可吻上。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那你有私欲吗你想要我吗?”
他却没有侧过脸,震颤的眼睫显示着他此刻心乱如麻。
沉默了片刻,他的声音在廊间响起:“在今天之前,我可以坦然地回答你,但此刻”
花满楼垂下眼睫,没有继续说下去。
方思阮伸手摸上他的眼角,柔声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很美”
花满楼听的出这是她真心的赞美,甚至不含一丝惋惜。
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睫上。
花满楼微微震颤,心中瞬间卷起了惊涛骇浪。
这大约是他此生做出最出格的事情,明明知晓该伸手去阻止她,偏偏此刻浑身仿佛失去了力气。
在刚才与她共同倾听雨声的那一刻,他心中竟生出了此生没有虚度之感……
第43章 百花楼(3)
花满楼有一座小楼,一座开满了鲜花的小楼。
花满楼的小楼在夜间永远是一片黑暗。他不用点灯,因为他是一个瞎子,点不点灯对于他来说都没有丝毫分别。花满楼自七岁开始就已经习惯了与黑暗作伴。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恰恰相反,他的人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他对鲜花有一种格外的热爱,热爱鲜花盛开时的那份生机勃勃,热爱世间所有的生命。
但这些天里他却是例外,每到黄昏时分,太阳还未来得及落下,在稀薄的余晖中他便早早地就在楼里每一个角落燃起一盏盏灯。小楼灯火通明,恍如白炽。
朦朦的烛火亮起时,他感受着指腹上传来得炙热温度时,心底总不自觉得升起一份期待与憧憬。
花满楼坐在窗前等着一个人的到来,一个总是姗姗来迟的女人。
春夜的风微带一丝湿意,在静默的空气中,他对着孤灯抚摸着手下柔软的花瓣,轻嗅花香,渐渐地,花香之中叠入了一股令人心醉的幽香,丝丝缕缕地弥漫而来。
楼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下而上离他越来越近。
花满楼转头望着那个方向,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方思阮缓缓走向他如往常一般依偎在他身旁,微笑道:“你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
花满楼的眸光望向了她的方向,他感受到了一种愉快。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快乐,细想之下,就只有在他童年之时才产生过这种感觉。
他本想回答她,是因为她的到来,他才能那么的快乐,但细想之下,他根本没有立场说出这个话来,最后只是微笑着回她了两个字:“不错。”
这段时间认识以来,她好像更多的是把他当做了一种抚慰内心的工具。苦闷,又乍然在心中崩开,恨不相逢未嫁时,她偏偏已是别人的妻……
这个念头一出,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远离了她一点。
方思阮自然是感受到了他突然的改变,冷着一张脸瞧着他,冷哼一声道:“你既然不想见我,为什么还要点起那么多灯。”
一个瞎子是不用点灯的。
花满楼眼睫微垂,有些沉默。
她待他一直有些忽冷忽热的,当然这里面也一些他的原因。每每他们之间刚要踏近一步,他就下意识地要缩回去一点。
方思阮又瞥了他一眼,负气道:“你既然不想见我,那我这就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找你。”
花满楼马上就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叹息了一声,徐徐道:“我只是担心外面会对你有一些不好的言论。”
方思阮怔怔地望着他,委屈道:“别人怎么看的我不管,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这下子,花满楼仿佛重新获得了勇气,不再犹豫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们俩只顾谈心,风一吹,窗边的烛火便都灭了,房内霎时间陷入了黑暗。月光似雾,朦朦胧胧的,方思阮伸手去摸他的脸,忽然道:“我想看着你的脸。”
她的话令他心底升起无限的柔情。花满楼起身,想要重新去点起蜡烛,下一秒却被她伸手拉住,他又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重新挨偎到他身侧。
她轻声在他耳畔道:“用另一种方式看你的脸。”
方思阮很享受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和他在一起,时间也不再漫长难捱。
在她吻他的时候,她忽然问道:“你想知道我长得是什么样吗?”
花满楼深深地望向她,微笑道:“你就是你,就算我不知道你的模样,但只要你出现在我身旁,我就一定能认出你。”
她柔声道:“那你摸摸我吧。”
方思阮握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闭上了眼眸。在此刻她和他一样都陷入了黑暗,黑暗之中触觉最为灵敏,她能感受到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慢慢滑过,从额头再到眼睛、鼻子、柔软的唇瓣……
花满楼心砰砰地跳着,用手去抚摸,烙印在心底,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勾勒出她的模样。
待摸到她的发鬓上,花满楼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了细微的变化,唇边的微笑有一瞬间的暂停,小心地往她鬓间摸去。
一只梅花花纹的簪子斜斜插在她的鬓间。
正是他先前赠予她的绿梅簪。
今晚,她将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花满楼的眼睛一亮,在这一刹那间,他已明白了她的用意,心念乍起,抿唇微笑,蓬蓬的绿意浮进了他的眼里,恰似一江春水,漾满了温柔。
他欲说些什么,却被她细白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瓣前,轻轻抚弄,方思阮柔声道:“你不能总是让我主动。”
花满楼捧着她的脸朝她的唇压去……
……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缓缓从窗牖间倾斜而入,方思阮躺在花满楼的大腿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牌,晶莹无暇,玉质温润。
花满楼伸手触摸上她光滑雪腻的肩头,肌肤微凉,于是掀起被角为她小心盖上,紧接着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抚了下去。他本欲牵起方思阮的手,却不料手里直接被她塞进了一块玉牌。
他细细摸着玉牌,一面刻着几十个人物,一面刻着长段的梵文,一面小小的玉牌之上竟可雕刻下如此之多的内容,足见雕刻者手艺之巧夺天工。
但花满楼有些疑惑,问道:“这是?”
方思阮回道:“这个玉牌是我在章瑾的尸体上翻到的,我想萧月白大概就是为了这枚玉牌才死的。”
花满楼从她的话中提取到了关键信息,微微拧眉道:“章瑾已经死了。”
“不错。”方思阮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盯着他温柔的眼睛道,“如果我说是我杀了他,你相信吗?”
花满楼握住了她的手,沉默了一瞬后只道:“只要你说的,我都会相信。”
方思阮凝望着他的面容,似在辨着真伪,最后却不甚在意地移开了眼,娓娓道:“那天章瑾突然闯入了我的卧房内,欲对我不轨,我就亲手杀了他。这块玉牌……你就帮我保管这块玉牌吧。”
花满楼没有问她如何杀的章瑾,也没有问她,只是默默握着她的手。
她有很多秘密,但只告诉了他这一桩。
可这就已经足够了。
……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从来就没有什么密不透风的事情。
不知何时起,江湖中流传出一个消息,成兴镖局总镖头萧月白的遗孀萧夫人这些日子里经常出入花家七公子花满楼的百花楼。
有人言之凿凿,称亲眼目睹了两人行为举止亲密,不像是普通关系。
中间人添油加醋一番,传到下一个人口中,又是另一种说法。
更有甚者说,萧夫人早与花满楼有了首尾,萧月白之死就是两人合谋而为,连章瑾的失踪也是因为撞破了二人的丑事而被杀死。
方思阮没有顾忌这些流言蜚语,她向来并不在意这些,依旧和从前一样出入百花楼,与花满楼相伴,抚琴赏花,他们的志趣和身体皆颇为契合。
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他们之间便愈发地默契,往往一个牵手便能察觉到对方的心意。
花满楼实在是一个温柔到了极致的男子,表里如一,和他在一起,她忽然觉得那段失去的记忆也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一日夜里,方思阮如往常一样回到了成兴镖局当中自己的卧房。刚踏入房内,她便察觉出屋内有另一道气息存在,似在房梁之上蛰伏已久。
她微微眨了下眼,恍若没有察觉道,阖上门,袅袅地走向床畔。
一个黑衣人从房梁之上翻身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身后,盯着她的背影默默望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我是来杀你的。”
那人的声音低沉缓慢。
方思阮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望着他在黑夜中仍旧明亮的双眼,接了下去继续道:“但你现在已经改变了主意。”
“不错。”他的眼里瞬间染上了愉悦的笑意,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方思阮淡淡笑道:“如果你要杀我,早在我踏入这门的那一瞬就该对我动手,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么多的话。”
男人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模样,肯定道:“章瑾已经死了。”
方思阮回他道:“不错。”
他又道:“他是被你的姘头花满楼杀死的。”
方思阮闻言不由惊异地看着他,没有想到他宁愿相信是花满楼杀的章瑾,也没有怀疑是她动的手。
他似乎是以为自己猜中了事实才得她如此反应,更加坚信此事。
“我本来要杀了你,但在你走进房门的那一刻我就改变了主意,现在我要你跟我走。”
他边说着边走到她的身前,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娇艳的面容,徐徐道,
“从前你跟过何人我不管,但从今以后你只能有我一个男人。记住我的名字叫做霍天青。”
方思阮眨了下眼,突然反应过来,恍然道:“我和花满楼之间的流言是你派人散播的?”
她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叫做霍天青的年轻男人,别得尚且不论,他生得一张英俊的脸孔,风度翩翩,武功身手也不弱,应该是一个极为讨女人欢心的人。
但他今日既然不幸地来了她的地盘,又与章瑾和那玉牌之间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更何况他提出了这么无礼的要求,她便不能轻易地放他离开。
对视之间,杀念微动。
霍天青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只以为她钟情于花满楼,宁死也不愿跟他。他冷冷道:“你若自尽,我便去杀了花满楼。”
她是生了杀意,而非存了死志。她本欲动手杀了他,就在这时,方思阮的脑海里陡然间凭空倚虚地响起一道陌生的男人声音,那声音飘飘渺渺的,似从远方传来,没有任何的起伏和温度。
那男人只道了一句:“跟他走。”
方思阮的目光穿过眼前的霍天青,投向窗外,一阵灰白色的浓雾陡然在夜色之中涌现,静夜沉沉,浮光霭霭[1],悄无声息。霍天青浑然不觉,只有她能察觉到一点,
——雾里有人。
那道人影被雾笼罩,又似与雾彻底融为了一体,似雾非雾,似人非人,只隐约可见一双灰蒙蒙的眼睛远远地透过窗牖望向了屋内,与她目光一触。
方思阮的心微微一跳,身体残留的意识显示他与她之间是熟识,或许有着更为亲密的关系,她闭上眼,便可察觉到身体对他的依赖之情。
她的手一松,竟下意识地要去听从他的话。
他是谁?
他和她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第44章 百花楼(4)
山西太原的城郊的一处别院中,白墙青瓦,亭台楼榭,暗香浮动,这里处处参照江南水乡园林的规划布局,使人仿佛置身于江南水乡之中。
别院中的一间卧房绿窗深闭,屋内四壁都悬挂着明珠,灯光映烛光,满室莹辉。
霍天青踏入卧房内时,方思阮正斜卧在小榻上手执一本书看着,听见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朝他望去,娇慵一笑,雪肤花貌,说不尽的动人。
他知道他长得美,所以他见她的第一面,他才会对她生了占有之心。但即便见了她这么多次,每次看到她时,仍不由得心生惊艳之情。
他怀里抱着只小狗,毛发雪白蓬松,像飘浮在空中的云朵,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上去才刚刚断奶的模样。
霍天青坐到她身边,将小狗放在了软榻上。小狗脚一落地,便热情地往方思阮的怀里钻,湿润的黑鼻头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霍天青露出了个微笑,柔声道:“你不是说无聊吗?我从拂菻国商人手里买来一只拂菻狗。它叫雪团,平时我不在,就由它来陪你玩乐解闷。”
方思阮放下手里的书,静静地睨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摸雪团,手在它棉花般柔软的毛中拂过。
霍天青盯了她乌黑如云的鬓间很久,一抹绿意浮在发鬓中间,他的瞳孔一缩,忽然觉得很刺眼,伸手在她鬓间拂过,不动声色地帮她摘下了那支绿梅簪。
他语气平淡道:“这支簪子配不上你,我再送你一支。”
方思阮垂眸掩去眼里的冷意,没有阻止他。
望着她轻垂的眼睫,霍天青一时有些情动,忍不住俯下头,凑近到她雪白的颊边,正欲吻下去,她的脸往另一边一侧,腰一弯,从他身前滑过,站了起来。
方思阮冷冷一笑道:“霍大总管,你把我关在这里这么久了。我只是想出门,你都不答应,就拿只狗来糊弄我。”
说罢,她俩手里的狗从榻上抱到了地上,不再理雪团。
这些日子里她已经清楚了霍天青是中原三大巨富珠光宝气阁的大总管,在江湖之上也颇有地位。
雪团扑到方思阮的脚边,那只软缎绣鞋轻轻一踢,雪团以为她是在和它玩闹,一双前腿又扑到了她的裙摆上。它在来之前特意被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裙摆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方思阮顺势蹲下身子,轻柔地抱起雪团,搂在怀里,低头在它毛绒绒的脑袋上落下了一个吻。
连只狗都能得到她的垂青。
想到此,霍天青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痛苦,很快又收了回去。他一直是个骄傲的人,但在此刻却忍不住质问道:“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从来不让我碰你?萧月白可以,花满楼可以,为何偏偏我就是不行?”
方思阮忽然微微一笑,回他:“对,这些日子里你待我的确是不错,但是你将我夺了过来,是否又想过我需要你给予的这些吗?”
“花满楼可不会囚禁我,他待我处处温柔体贴,是再完美不过的情人了。”方思阮缓缓走至他的身边,盯着他苍白的脸,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你呢?你又能给我什么?”
霍天青紧绷着一张脸,“财富,我的所有财富。就如你此刻所见所得。”
方思阮的目光有些寒凛凛的,“但这些财富都不是你的。我一直很奇怪,究竟是什么重要的镖能使萧月白在新婚之夜抛下我。托他押镖之人的身份一定很不一般。能有那么大面子的只可能是他的师父关中大侠西门雁。你与西门雁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你和天禽老人有何关系?”
她已猜到此,霍天青没有瞒她,轻声道:“天禽老人是我的父亲。”
方思阮微微一笑,艳如春花,盯着霍天青道:“原来你是靠你的父亲才走到的今日。”
她几乎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霍天青一时有些恨她,恨她的直白,连一块遮羞布都不为他留下;恨她的聪明,仅凭这几日短短的相处,便推测出他的大致底细;恨她的无情,即使他已经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到了她的面前,她依旧熟视无睹。
但恰恰这些却也是他爱上她的原因。
如果说最初在成兴镖局时,他只是见色起意,那么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然深深爱上了她。
她实在是一个擅长玩弄人心的女人,精准地抓住了他的痛点。
他最在意的就是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但她在说这些话时,没有丝毫为揭露他底子而得意洋洋,更像是在叙述一件极为平淡且无关紧要的事情。
霍天青对她又爱又恨,偏偏他又甘之如饴。
风桄榔桄榔地吹动窗棂,纸窗倒影着黝黑的树影,簌簌作响。
在这一刻,他的心陷入沉寂,长时间的静默使他的脸变得有些僵硬。
方思阮抱着雪团垂眸微笑,雪白的柔荑陷入了他的毛发中轻轻抚摸,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霍天青的心忽而怦然一动,凝视着她艳丽的容颜,但她却是懂他的。
美人固难寻,知己更难求。
能遇上一位令他动心的美人知己实在是极为有幸的事情。
霍天青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他要她心甘情愿地跟他,而非强迫地得到她的身体。
“我会向你证明我有能力配得上你。”
在长久的沉默当中,他的声音染上一丝苍凉的意味
江南百花楼,月光朦朦地辉洒在青瓦上,似镀上了一层寒霜,一片凄清。
小楼今晚依旧亮着灯,只因花满楼迎来了一个朋友。
花满楼望着身前微笑道:“你又遇到了麻烦。”
一声轻笑在他对面响起。
那人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无奈道:“不是我遇到了麻烦,而是麻烦自己找上了我。”
三个身穿墨绿色绣花长袍、头戴白玉黄金高冠的老人坐在街对面二楼的客栈内,阴沉着一张脸,喝着茶,隔窗遥遥望来。
花满楼感叹道:“也是,如果碰不上麻烦的陆小凤也就不是陆小凤了。”
陆小凤懒洋洋地靠在一把紫檀嵌玉花卉纹圈椅里,舒适惬意得宛若在自己的家中一样。
陆小凤和花满楼是朋友。在他面前,他从来不会拘束自己。此刻,他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看着微笑的花满楼道:“你还不是一样。你和那位萧夫人我在银钩赌坊中都听到了你的风流韵事。”
这些江湖上甚至市井之中流言蜚语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花满楼的微笑瞬间消失了。
陆小凤本来只是想揶揄一下花满楼,他清楚以花满楼的人品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但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之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端坐起身,问道:“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花满楼叹息了一声,道:“半真半假。”
陆小凤好奇地问道:“真的是?”
“真的是我的确爱上了萧夫人。”在陆小凤面前,花满楼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沉默片刻后又道,“我们之间也确实逾矩了。”
花满楼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眸虚虚地落在了灯盏上,似在温故当时相处的场景。语调是凄苦,但神色更多的却是甜蜜。
他这样的人总会为了突破了世俗道德而陷入自我谴责。
陆小凤敏锐地察觉到花满楼有些变了,肯定道:“剩下的便都是假的了。”
花满楼的视线重新落在他的身上,缓缓点头道:“不错。”
陆小凤道:“萧总镖头已经去世了。你们相识在后,既然情投意合,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花满楼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忧愁的表情,道:“但她”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冰冷的声音自外而内的传了进来,“她失踪了。”
一个身形峻拔的男人走了进来,白衣如雪,他的手里握着把漆黑的长剑,他的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个表情。花满楼感到了一股浓烈的杀气。从他踏入这座小楼开始,就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当今世上,最多只有四、五个人在行动时能做到完全不发出声音。
“西门?”陆小凤惊讶道,一个不好的猜测在他心中无限扩大。
西门吹雪一年最多出四次门,每次都是为了杀人。
西门吹雪看了陆小凤一眼,冷冷道:“我来杀一个人。”
百花楼此刻只有三个人,西门吹雪、陆小凤和花满楼。
西门吹雪道:“但她不在这里。”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花满楼站了起来,他已经知道他要杀的人是谁了,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郑重道:“我绝不会让你伤她分毫。”
陆小凤站起身,打断了他们之间沉默的对峙,插嘴道:“这件事情一定是另有隐情。西门,这之间一定是有误会。”
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花满楼也是他的朋友,他不愿意看到他们对上。
西门吹雪又冷冷道:“她通奸杀夫,有她身边的婢女指认。”
花满楼道:“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恰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踏踏踏地跑上楼,他的手里捧着个一个红木雕花匣子,在见到西门吹雪的那一刻,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脚下凭空绊了一记,摔倒在了他们面前。
红木匣子脱手而出,陆小凤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接过匣子,又将匣子递给那个小乞丐,说道:“小兄弟,东西可要拿牢了。”
小乞丐从地上爬了起来,摆了摆手,没有接过,只是小声地怯怯道:“有人给了我十两银子,叫我把这个匣子交给一个叫花满楼的男人。”
陆小凤看了眼沉默着的花满楼,打开了匣子,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支绿梅簪,正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闻到那股熟悉的幽香,花满楼只觉脑中轰然一声,神色倏然变了。
第45章 百花楼(5)
隐藏在雾里的那个神秘人再也没有在方思阮的面前出现过,就仿佛是她一个乍现的诡秘幻觉,浓雾消散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她知道他的确出现过,甚至,她的真实身份与他息息相关。只要再次见到他,就能明确自己的身份。
每思及此,方思阮便期待着能够再次见到他。她已经按照他所说的做了,下一步呢,他又会让她做什么。
至于霍天青,自那天以后,他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似乎是憋着一口气,势必要做出一番事业后再出现到她面前。
霍天青只在夜里出现在方思阮的卧房外,从不推门进入,在庭院中的那棵大榕树下静静地凝望着纸窗上的那剪倒。烛火跃动间,那道影子轻轻晃动,似是一弯触不可及的水中明月。
卧房内,方思阮坐在黄梨木小杨花梳妆台前,对镜接着自己的发髻,不急不慢地摘下珠翠放进了镜匣里,脚面上突然传来一阵轻痒。
她低头一望。
雪团嘴里衔着只布球,小跑着扑倒到在她脚上,见她低头而来,立刻放下了布球,用鼻子拱了拱她的小腿。
此刻,霍天青修长的身影又出现在纸窗上,沉默、静止、肃穆,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像。
方思阮露出了甜蜜的微笑,弯腰捡起布球,又抱起了雪团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又亲又哄,“好孩子,这么晚了,我们就不玩布球了。”
她站起身,抱着雪团来到它的小窝里,放下布球,摸着它的脑袋,意有所指道:“我们可不能学某些人,大半夜的不睡觉。”
雪团似是听懂了她的话,蜷缩成了一团,乖乖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呼”的一下,方思阮吹熄了蜡烛,而后身着亵衣躺上了床。
烛火灭了,纸窗上的人影也消失了,彻底隐匿于夜色之中。
这一夜又是独属于霍天青一个人的无眠之夜。
忽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纵使在簌簌的树叶声遮掩下,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还是传入了他的耳中。
霍天青神色一变,循声纵身飞去。围墙外,一个手执短剑的剑客向他转过身来。
说是一个剑客,那人更像是一个俊秀的文弱书生,面容清俊……
夜深露重,浓雾悄然涌现,飘飘渺渺地笼罩起整座小院。雾,渐渐透过窗缝门隙袭进了卧房内。
方思阮静静地熟睡着,突然在床上翻了个身,被褥被身子压起,半个身子彻底露在了空气中。
雾里响起一句轻轻的呢喃,那人道:“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语调依旧是冷冰冰的,话中此刻却不自觉地透露出些许温情的意味,实在和他神秘可怖的形象不太相符。
下一秒,床上原本熟睡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水,毫无睡意。
方思阮望着卧房内的那团雾露出一个微笑,她依旧看不清雾中人的长相,但他终于又出现在她面前。
雾中人开口道:“那个傻小子已经被你迷得团团转了。”
方思阮不知他是何意,只道:“不过是他一头热罢了。”
雾倏尔冲开房门,只听两声清脆的房门碰撞声,浓雾将门口摆放的一个漆木匣子卷入其内,而后轻轻抛在了床褥上。
方思阮拾起那个漆木匣子,好奇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支莲藕金簪,层层叠叠的花瓣自然垂下,顶端亭亭玉立着个莲蓬,簪身用金丝层层缠绕而成,仿佛是根真的花枝。
正是霍天青先前承诺过要送她的发簪。
他不敢来见她,就放在门口,等着她第二天清晨自己发现。
方思阮缓缓转动着那支金簪,开口问道:“他人呢?你把他杀了?”
“没有,他还有用处。”雾中人望着她观赏那只金簪,甚至生起了试戴的心思,冷冷地提醒她道:“玩够了就收收心,你别忘记了你是为谁而活的。”
雾似乎要凝结成了霜。
方思阮恍若不觉,温柔的眼波流转向他,语气缱绻,试探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柔声道:“自然是为了你。”
雾中人的静默了一瞬,冷冷道:“我养你到这么大,在教中给予你至高无上的地位,都是为了一点。我要你嫁给我的儿子,全心全意地辅佐他。你是我为他选择的最合适的妻子人选。”
方思阮沉默了下来,眼睫微微颤动,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她的神情有些琢磨不透,半晌,她轻声问道:“你又怎么肯定他愿意娶我?”
雾中人肯定道:“他一定会爱上你。”
他是他的儿子,就一定会爱上她。
……
霍天青将一把沾了血的短剑扔在了上官飞燕的面前。
短剑上的血珠渗入泥土里,浓郁的血气扑涌而来。
短刀的主人已然遭遇不测,而凶手正是眼前人。
上官飞燕的柳眉微微一动,很快又恢复了微笑,对地上的那把短剑视若无睹,柔声道:“天青,我约了你这么多次,这次你总算来了。”
上官飞燕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容貌是她一向是她无往不利的优势,她的野心和欲望更是为她锦上添花。
玉面郎君柳余恨、千里独行独孤方、断肠剑客萧秋雨,这三个江湖上堪称最孤僻、最古怪的人都自愿成为了她的裙下之臣,甚至可以说是她的狗。从前,这个名单上面或许还要多加一个人,那就是眼前的霍天青。
直至一个月前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轻而易举地就打破了她悉心经营起来的局面。
上官飞燕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地上那把泛着银光的短剑,心中忍不住地叹息着,此刻,她却是又少了一条狗。
霍天青这些天里心绪凌乱,好不容易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今夜就发现了萧秋雨追踪至了他的小院外,欲杀死方思阮。
不必多想,定然是上官飞燕指使他去的。
他冷冷地望着上官飞燕那张依旧美丽的面容,此刻的心中却已经没有了什么触动,语气无比的冷漠:“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去打搅她。”
他这话其实过于的无情,言语中将先前两人之间的情意忘却得一干二净。
上官飞燕的脸上霎时露出哀怨的神情,眼中也泛起了盈盈泪光:“萧秋雨根本不是我让他去的,是他看我这些日子里愁眉不展,为我抱不平,才擅自”
霍天青叹息了一声道:“飞燕,你对我不必如此。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
上官飞燕扑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温柔道:“那你是相信我了吗?”
霍天青没有回抱住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像块僵硬的木头,半晌,他才开口:“正是因为我了解你是怎么样的人,所以才知道你绝对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在他们过往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其实说不清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
霍天青不愿顶着天禽老人的盛名,在他的庇荫下过上这一辈子。他这一辈子定要做上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让世人记住他的名字。
而上官飞燕呢,她已经受够了活在上官丹凤的阴影之下,被分到的部分金鹏王朝的财物在大金鹏王的手中已经挥霍得差不了了,日子过得愈发拮据。她远比上官丹凤美、比她聪明,她实在不愿再寄人篱下,穿上官丹凤的旧衣裳,吃她剩下的残羹冷饭。
他们太过相似,在相识的最初互相依偎着取暖,但到了后来,她对他却是利用多过于喜欢。
霍天青会为了完成这桩大事而去勾引叶秀珠,上官飞燕的裙下之臣也不止他一人,彼此都是肚子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原本积攒起来的温情骤然消失,上官飞燕将眼泪收了回去,离开他的怀抱,深深凝视着霍天青,往日里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冷漠,她在他的心中已是无足轻重了。
她冷哼一声,面无表情道:“你我此时已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你想退出恐怕已经晚了。”
霍天青忽然开口道:“我从来没有说过要退出。只是现在金鹏王朝的财富归你,我只要那块罗刹牌。”
只要利益相同,他们仍旧是最牢靠的盟友。
上官飞燕嫣然一笑道:“你要罗刹牌的话该去问你藏在小院里的那位萧夫人。”
霍天青皱起了眉头,对她所说的话产生了不满,再次强调了一遍:“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上官飞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什么时候他霍天青竟也成为了一个情种了,忍不住嘲笑他道:“看来你是真的被那位萧夫人迷得神魂颠倒了。萧月白押镖押的那块罗刹牌根本就是块被掉了包的假货。以萧月白的性格,这中间的经手人就只可能是章瑾和她。”
霍天青又道:“章瑾能因为想要夺得成兴镖局总镖头的位置而和我们合谋,就能为了获得西方魔教教主之位而调换了罗刹牌。”
上官飞燕扑哧一笑:“章瑾不过是个利欲熏心的蠢货罢了,就凭他的能力远做不到这个地步。与他一比。萧月白倒的确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但你还不是杀了他。哦不,准确的来说,是他心甘情愿地死在你的手下。当他看到你的身手时,就已然认出了你的身份。天禽门的继承人要杀他,自古忠义两难全,萧月白自愿赴死。他这样为你,你如今居然还觊觎他的妻子?”
霍天青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着牙道:“我从没有想过杀他。”
他从未想过杀害天禽门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即便萧月白只是西门雁的门外弟子。在整个计划当中,他本欲打伤萧月白后从他手里夺走罗刹牌即可。
连章瑾这个小人,在事成之后,他都打算替萧月白料理了这个心怀鬼胎的属下。却没料到萧月白竟是如此刚烈的一个汉子,在认出他后直接迎上他的剑刃,选择一死了之。
看着霍天青铁青的脸色,上官飞燕知道自己成功地报复到了他,郁气暂消,她要这罗刹牌也是为了借西方魔教的势力拿到金鹏王朝的财产,如此交易,也算可以接受,明面上暂时与他达成了一致。
她和他谈起了条件,道:“你杀了萧秋雨,我就缺了个帮手。你欠我一点。”
霍天青笑了一声,反驳道:“你本来不就是准备要杀了他吗?放心,我留了他半条命,足够令他做完最后一件事后再死。”
上官飞燕朝他笑道:“呵,看在以往的情份上,我就给你个忠告。你最好将你的小情人藏得牢一点,不然等陆小凤来了,恐怕就不怎么好瞒过去了。”
霍天青神色一动道:“你请到了陆小凤前来?”
上官飞燕微微一笑道:“别忘了,花满楼是他的朋友。我将萧夫人的那支绿梅簪送了过去。就凭花满楼和萧夫人之间的关系,你说他会忍得住不来吗?花满楼来了,陆小凤自然也就来了。哦对了,还顺带了一个西门吹雪。玉罗刹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儿子玉天宝可活着,即便你拿到了罗刹牌,想当上这西方魔教的教主可没那么容易。”
霍天青只在她提起花满楼时闪过了一丝嫉妒的神色,而后又轻蔑一笑道:“玉天宝不过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罢了。”
嘴上这样说,他的心中却是一凛,不排除西方魔教中玉罗刹有批忠诚的教众执意要推他上位。
所以玉天宝要死。
他一定要死。
只有这样他才能万无一失地登上西方魔教教主之位。
第46章 百花楼(6)
天边霞光遮天映日,晨露蒸腾消散。伴随着一声健马嘶鸣划破天空,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踉踉跄跄地奔来,要倒却没倒。
桌上酒壶中的酒只剩一半,花满楼倏然抬头道:“我闻到了一股很浓郁的血腥气。”
话音刚落,一阵嘈杂的惊呼声响起,街道上的人面带惊恐之色纷纷散开,人流中间空出了一条路来。那道黑影似是漫无目的地冲着,一路之上的青石砖血迹蜿蜒成河。
一个血掌印“砰”的一声印在了客栈大门上,一个血人支撑着踏入了门槛后,身体就此倒了下来。他的衣服已被鲜血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也不知到底留了多少血。
血人勉力抬起头,喉间的伤口鲜血泊泊流着,他的脸色呈现一种可怖的惨白,眼睛死死地往陆小凤脸上盯去。
陆小凤惊得倏然站起身,失声呼道:“萧秋雨!”他一个跃身,闪现在萧秋雨的身前,握着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扶起。
西门吹雪饮下杯中的碧酒,看都没看一眼已经下了结论,冷冷道:“他已经活不了了。”
一个被割了一半喉咙的人如何能够活下去,如今只不过是他临死前的垂死挣扎罢了。
萧秋雨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不甘、仇恨和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陆小凤说上些什么,喉间发出嘶赫嘶赫的响声,但涌出的血液堵住了他的气管。
一阵抽搐之后,他彻底失去了呼吸。
花满楼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伤感的神色。
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即便萧秋雨与他只有一面之缘,那时萧秋雨和独孤方还是来杀他的。此时此刻,他依旧为了萧秋雨的死而感到悲伤。
西门吹雪依旧坐在桌边,白衣如雪,冷冷道:“这是他们给你的一个警告。”
陆小凤有些怔住,冷笑道:“但我现在更想要去管一管这一闲事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陆小凤只是为了花满楼才走上这一趟的,那么现在他是必定要管上一管这金鹏王朝的闲事了。
总有一种人,越是强迫他不要管一桩事,他越是要迎难而上。
陆小凤恰巧就是这种人。
萧秋雨的眼睛依旧睁着,鲜血已经开始干涸,他的衣服已经成为了暗红色,再也分辨不清原来的颜色。
陆小凤放下了他的尸体,为他阖上了眼睛,突然开口道:“我很想见一见那位令你倾倒的萧夫人。”
他实在很好奇那位萧夫人在这次的事件当中究竟充当了何种身份。成兴镖局总镖头萧月白的死究竟与她有没有关系。她和金鹏王朝又究竟有何关联。
花满楼怔住,徐徐道:“她现在已经不再是萧夫人了。”
他不喜欢她被称作为萧夫人。萧月白已死,且她当初嫁给他时,心中并不爱他。这个沉重的称呼一旦冠到她头上,是要叫她为一个不爱的人守贞,无意于为她戴上了一副枷锁。
或许他还有一个并不那么磊落的理由,自己耻于提起。这个“萧夫人”的称呼,更是在他和她之间划起一道泾渭分明的界河。
陆小凤不由失笑道:“那我就更想见到她了。”
他已经知道花满楼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而且必然怀着一份极深的情感,不然他不会这般处处维护她。
陷入爱情的男人通常都会有些小心眼,就连花满楼这样的君子都难以免俗。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花满楼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人生在世,恍若白驹过隙。有些人见了数百次也不见得会在心里留下什么痕迹,但有的人只需见过一面,便足以烙印在心。
他现在只希望着这位“萧夫人”是无辜的,与这些事情都无关。花满楼付出的这一番真情才不会被辜负。
陆小凤望了一眼花满楼,他依旧微笑着,但这微笑之中,却多了几分苦涩的滋味,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西门吹雪忽然开口道:“她的身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虽然说的是“你们”,但他的眼睛看向的却是花满楼。
花满楼闻言沉默半晌,沉声道:“但萧月白绝对不可能是她杀的。”
他一直知道思阮有事隐瞒着他,这其中就包括她的真实身份。她绝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采药女,他曾无数次地抚摸过她的柔荑,十指纤纤,肌肤娇嫩,这双手绝不会是一位平日里需要日晒雨淋采药的手。
但他相信,她对他绝对不是虚情假意。或许她有什么苦衷,又或者是受到什么人的威胁,所以会隐瞒起这一切不告诉他。
更何况如果她真的存心想要欺骗他的话,就不会把她杀了章瑾的事情告诉他,更不会将那块玉牌交给他来保管。
他现在更担心的是她已经卷入到了某些危险的漩涡之中。
花满楼的眉头紧皱着,眉宇之间被一股显而易见的忧虑笼罩着。
西门吹雪从未见过这么固执的人,事实摆在面前仍旧不愿意去相信。他本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不会多去解释,就此沉默不再多说什么。
未等他们找上阎铁珊,就有人向他们递上了请帖,邀请他们晚间到阎府做客。写下这份请帖的是霍天青,珠光宝气阎府的管家。
珠光宝气阎府,
宴会设置在一个水阁里,水阁四面环湖,仅有一座九曲桥连接起水阁与外间。一池菡萏,亭亭玉立,纱幔轻拂,浮香绕水阁。
阎铁珊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面白无须,鹰钩鼻,声音尖细,待人接物间言语却故作粗鲁直爽。
被邀请而来的客人,除了陆小凤三人之外还有阎府的清客苏少卿、关中联里镖局总镖头马行空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水阁四壁皆悬着足有拳头大小的明珠,即便在夜间也亮如白昼。
婢女奴仆沿着九曲桥行至水阁为宾客添菜斟酒,地上躺着八具尸体,皆被一剑刺破了喉咙。他们神色如常,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的事。
方思阮易了容混在婢女中,走至花满楼身后,为他斟上了一杯酒。
阎铁珊端坐不动,神色灰白,叹息似的感慨道:“严立本早就已经死了……”
陆小凤道:“严立本是死了,但阎铁珊却是凭空出现了……”
花满楼的目光落在杯中澄碧的酒上,神色微动。
阎铁珊的声音在颤抖,他嘴唇蠕动道:“我”
突然,他的声音截然而止,一道白光闪过,他的后心口突然出现了一截剑尖,一本利剑自他的左胸处没入,鲜血涌了出来。他身体滑落的瞬间,珠光灭烛,几十刻明珠四射开来,朝在场的人身上射去。
这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花满楼忽然一把攥住了那个为他斟酒婢女的手,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寒光剑影,簌簌齐飞,明珠从空中坠落,玎玲作响,明珠落地时都已一分为二。
花满楼伸手在她胸前二穴拂过,为她解开了哑穴,神情温柔道:“思阮”
方思阮轻咳几声,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她易了容,又点了哑穴,与普通婢女无异,至少其他人都没有看出异样来,包括霍天青。
花满楼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精准地捻住一缕发丝为她撩至耳后,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当初我说过的话吗?只要你出现在我身旁,我都能认出你来……”
他虽是个瞎子,却永远会认得出她。
即使她易了容,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是烙印进他骨子里的记忆。
霍天青的神色微变,几乎难以察觉。他的视线落在花满楼的手上,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移开,望向水阁外,冷冷道:“何人来此?”
“是我。”上官丹凤破窗而入望着阎铁珊的尸体,眼中流露出了仇恨和大仇得报后的痛快。
西门望了一眼方思阮,手里的剑嗡嗡作响,剑气,花满楼神色一凛,再次将方思阮护到了身后,却不料他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后,又转向了上官丹凤,道:”你也用剑?”
上官丹凤不知他是何意,愣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西门吹雪道:“今后如果被我看见你在用剑,我一定会杀了你。剑,从来不是伤人的暗器,你心不诚。”
上官丹凤涨红了脸,一抹羞恼之色在眼中闪过。
水阁外,雾锁荷塘,风吹起层层轻纱。
陆小凤看了一眼花满楼与方思阮紧握在一起的手,开口道:“丹凤公主,阎铁珊是金鹏王朝的叛臣,你找他要回你们金鹏王朝的财富是理所应该的事情。可你不该抓走我的这一位朋友,逼我们出手。”
上官丹凤闻言神色有些疑惑,不解道:“我虽想请你们来帮我这个忙,但没有掳走过这位姑娘。不信你们可以问这位姑娘,我们之间从未见过。”
霍天青的眼里似有寒光直直地射向了上官丹凤。
浓雾渐起,地板上白茫茫的一片。
方思阮紧靠在花满楼的身后,唇瓣微动,声音弱到仅花满楼一人听得到,她轻声道:“你保存好那块玉牌,小心”
“思阮!”
花满楼突然失声喊道。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身后的女人便被一阵雾笼罩住全身,她的柔荑从花满楼手中滑走。霎那间,雾消散了,人也不见了。
花满楼心神俱动,正欲追上去,一个人影比他更早消失在了水阁。
西门吹雪握剑追了上去
第47章 百花楼(7)
雾里两条人影若隐若现,西门吹雪紧随其后。
树林之中,惊风匿于林,落叶似针。一团雾飘浮在空中,似随着风移动,但这速度之快,绝非普通的雾。
一道男人的身影离地前奔,与雾一前一后的追逐着。
雾里人仿佛有意戏耍他,每每西门吹雪落后甚远,就要追不上时,他便停上那么几秒钟。等西门吹雪即将追至身侧时,雾又倏尔轻飘飘地被风吹远了。
不管前路是何,雾要当哪里去,西门吹雪紧跟其后,一路追至崖边。
西门吹雪的眼睛微微发亮,在这一路的追逐中,他浑身已出了一身薄汗,却感到畅快淋漓。崖边风大,衣袍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春寒料峭,他的身体隐隐泛起一股冷意,但通身的血液却仿佛燃烧了起来。
雾中人虽没有用剑,但从他显露出来的身手来看,却实在是位难得一见的高手。
强者从来都是寂寞的。
当强者遇上另一个强者,总期望着争出个第一第二。
暮霭苍茫,黑色的山沉入夜色之中,山峰的一面仿佛被把大刀凌空劈下,整整齐齐地垂直而下。岩岩清峙,壁立千仞[1]。
再往前一步,便是悬崖,深不见底,那团雾游离于悬崖边缘。
西门吹雪与他在悬崖边对峙着。
方思阮从雾里往外望去,西门吹雪的面容犹如一块千年寒冰,眼中却闪着炙热的火苗,他的声音虽然很冷,但可以清晰地听出他的情绪波动着,是一种喜悦与兴奋,与往日不同的他截然不同。
西门吹雪开口问道:“你用不用剑?”
“不用。”雾里人发出了声音,这道声音却不似人声,凭空倚虚地出现,飘飘渺渺的难以捉摸。
西门吹雪惋惜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雾里人又道:“这没有什么可惜的。”
玉罗刹与他一来一回地说着,他今日的话比平时要多,心情似乎很愉悦。
这一路上,方思阮察觉到带她来到这崖边就是为了引西门吹雪而来,她骤然回过神,思及他先前与她所说的话,压低了声音道:“原来西门吹雪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玉罗刹回道:“不错。”
他们的声音笼罩在雾中,朦朦胧胧的。
西门吹雪只听到他们在说话,却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冷冷地盯着眼前的雾。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方思阮神色有些疑惑,问道:“他是你的儿子,你竟然舍得让他受这么大的苦?”
玉罗刹的声音很冷,可他的心却不是如此,淡淡道:“玉不琢不成器。他一心追求剑道,却不知有情才能胜过无情。”
一个人到了一定的位置,留给自己的时间就很少了。
更何况高处不胜寒,他的儿子若是留在他身边,就是第二个吃喝嫖赌的玉天宝。
所以他才将他交至唯一信任的仆人扶养。
在西门吹雪成长的过程中,他从没管教过他,但作为父亲,他这一生一定要教会他一件事。
方思阮试图从雾里窥清玉罗刹的真实相貌,突然寒声道:“难道我是你历练你儿子的武器吗?”
飘浮笼罩在他脸上的白雾停滞了一瞬,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敏锐地注意到原本不甚在意的玉罗刹在这空白的一瞬间沉默了。
紧接着,方思阮便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缓缓说道,“我是不会让你有事的”
玉罗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更多的时候,他对她,有的只是承诺。
明知自己此时不是雾里人的对手,西门吹雪心中却还是升起了战意,抽剑而出,直指向雾。
雾里人冷冷一笑,突然伸手将怀里人从悬崖抛下。
西门吹雪一愣,下意识飞身前去捞人,右手将剑朝雾里刺去。雾里人闪过,反手朝他身后轻轻地拍上了一掌……
等陆小凤三人追至崖边的时候就见到了两道直直下坠的身影,无尽的深渊吞噬二人最后的身影。
雾自崖边倏然间凭空消失,消失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似乎从未出现过。青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白光一闪划过,大雨倾盆而下。
陆小凤的神情凝重,伸手拦住身侧欲继续往前追的花满楼。
现在这里就只有他们三人的呼吸声。
花满楼一把抓住陆小凤的袖子,他自然知道陆小凤的一举一动向来都有他的用意,心中的不安陡然扩大,一道阴影向他笼罩而来,急切地询问道:“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追?”
霍天青的脸色惨白,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
陆小凤向来是个豁达的人,这会儿却是踌躇不已,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前面是悬崖”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雨声遮掩。雷声轰鸣,时间在这一刻静默,花满楼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像座任由风吹雨打的雕像。
身边人闻言沉默着一言不发,陆小凤隔着雨帘向花满楼脸上望去,他向来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此刻一片冷寂,双目一眨不眨,空洞洞地注视着前方。连雨珠滴落在他漆黑的眼球上,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有西门在,方姑娘是不会有事的。”陆小凤不忍地安慰他。
话是这么说,但陆小凤自己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其实是微乎其微。
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
他坠了崖,生死不明,他的心里此刻也并不好受。
霍天青默立在雨中,冷冷地瞟了花满楼一眼,豁然转身大步离去。
……
在他们即将坠落进湖中的一瞬间,一阵雾轻柔地托住方思阮的身体,她的身体像羽毛般轻飘飘触到了湖面,而后沉了下去。
雾彻底消失了,湖面在月光之下泛着层层涟漪。
片刻之后,方思阮破水而出,臂弯里拖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玉罗刹在最后的关头托住了他们的身体。如果说为她卸掉了十分的力道,那为西门吹雪就只卸掉了八分的力道。
所以她安然无事,西门吹雪却在跌进湖里的一瞬间在水流的冲击力下撞昏过去。
方思阮将西门吹雪拖上了岸边,靠在湖边湿滑的石头上,即便在昏迷之中,他的手中也紧紧地握着自己的那把剑。
他闭着眼睛,锋利的轮廓在湖水的浸泡过后显得温柔了许多,晶莹的水珠坠在眉毛和睫毛上,竟有种奇异的脆弱之感。
方思阮伸手刚碰上了他的剑,西门吹雪就猝然睁开了双眼,轻咳两声,漆黑的眼眸冷冷地望向了她。
待看清身前人,他欲起身,却觉浑身疼痛无力,筋骨似有断裂的迹象,神色微微一动,目光忽然落在方思阮的右耳前。
月光如练,湖水浸泡过后,她耳前的肌肤有一层薄如蝉翼的皮膜微微卷起一角。皮膜颜色微黄,与她其他地方露出的肌肤相比有些突兀,而皮膜下的肌肤却是晶莹如雪,与她颈间雪白滑腻的肌肤浑然一色。
西门吹雪肯定道:“原来你易了容。”
方思阮微微一怔,回道:“不错。”
被水浸泡过后,这易容的道具贴着她的脸很不舒服。她索性往自己脸上一抹,撕下一张皮膜来,露出一张娇嫩艳丽的容颜,素晖映照,灼若芙蕖出渌波。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西门吹雪勉力抬起握着剑的手,指向她,冷冷道:“你与章瑾通奸弑夫,该死。”
刹那间,方思阮已然明悟。她也冷冷地盯着他,湿透了的轻薄衣衫紧贴着她的身体:“你杀了我,你也会死在这里。”
在这万丈深渊、陡峭的崖底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伴。
她死了,以他的伤势身体动弹不得,也逃不过一死。
方思阮拾起一颗小石子,朝他剑上掷去,“叮”的一声,没有使上多大的力气,他的手腕便一松。
剑落了地。
她笑了一声道:“你现在可没有能力杀我。”
夜已深,斜月深深隐静湖,风移影动。
方思阮寻了一处躲雨的山洞,将西门吹雪移了过去,升起的篝火取暖。不消片刻,他们的衣服便都已烤干,山洞里一片融融的暖意。
火光照在女人的脸上,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可感受到一种极致的美丽,一种能够使人飞蛾扑火的美丽,但却朦朦胧胧的,难以触及。
西门吹雪望向山洞外漆黑的天空,几点暗淡的星子在闪烁不定,他不明白她为何要照顾一个一心想要杀了她的人,忽然冷冷地开口道:“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方思阮闻言一愣,转过身去看他,忍不住笑道:“我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一心求死的人。”
西门吹雪又道:“因为你不杀我,等我伤好了之后一定会杀了你。”
方思阮慵懒地撑起自己身子,迫近到他面前,右手轻轻搭在他的胸前。融融的橘光中,西门吹雪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琥珀色瞳孔中自己倒影。
她的眼睫微微轻颤着,犹如展翅欲飞的蝶翼,呼吸间睫毛似乎轻轻地扫在了他的脸上,身侧篝火炙热的火焰将他的脸孔也烤红了。
她微微一笑,笑容天真烂漫,不紧不慢地问他:“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西门吹雪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只冷冷地回她道:“我不是花满楼,你不用对我施展那些手段。”
“哪些手段?”
方思阮细白的手指在他眉宇间抚过,最终指腹按在了双眉间微微隆起的眉心上,有丝耐人寻味地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西门吹雪一怔,感受着她柔软的指腹在他眉间摩挲,他竟不知自己居然皱起了眉头,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倏然睁开眼,目光如炬地直射向她的脸上,眼底是亘古不化的寒冰。
方思阮凝望着西门吹雪的神情,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饶有兴致地说道:“我听江湖上的人说过一句话 '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而是他剑上的血。 ' 那一定是你的剑不够快,否则你的剑上怎么还会有血呢? ”
西门吹雪一怔,欲说些什么,却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若是一个人的剑足够快,血根本来不及留下。
方思阮盯着他的神色,一笑道:“看来你的剑也不过如此。”
西门吹雪眼里滑过一丝说不清的神色,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与她对视着。
方思阮扑哧一笑,有些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鼻子,原来冰山也会变成火山,忍不住道:“我就喜欢看你想杀我却又杀不了我的模样!”
说罢,她翻了个身,平躺在了枯草堆上,不知不觉夜空中已是繁星漫天,四周虫声窸窸窣窣响起。
方思阮闭眸假寐。
清浅的呼吸声近在咫尺,西门吹雪忽听身侧又响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静静道:“那我就等着你亲手来杀我!”
他垂下眼,怔怔出神
第48章 百花楼(8)
崖底生活寂寥乏味,湿冷的山洞里是一对相互敌视的男女。
西门吹雪一心想杀她。方思阮自然不会对一个想杀自己的人有什么好感,在崖底的这些日子里,她更多也是看在玉罗刹的面子上,才有照料他一二。
至于玉罗刹
想起这个名字,方思阮的心底就涌现出复杂的情绪,这具身体残存的意念,是对他有依赖的。但她这段时间和他接触下来,却又有些抵触他。
准确地来说,她本能地反感想要摆布她的人。
不是玉罗刹,换作是他人,她也会如此。
西门吹雪受了伤,只能躺卧在山洞里,不能动弹。前几日,他又是淋雨又是浸湖,再加上受伤,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有些发热,迷迷糊糊地在山洞里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过久,他被喉间一阵干渴难耐的滋味唤醒,睁开疲倦的双眼,环视四周,光滑潮湿的石洞,壁缝间生出的青苔,淡淡的草腥味传入了鼻中。
手指微动,西门吹雪立刻意识到一点,他的剑不见了。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这是一种耻辱。
西门吹雪脸色苍白,目光似箭。
恰在此时,山洞里一暗,洞口一个身影微微遮住了阳光。方思阮走了进来,看见他神色紧张的模样,将手里的剑扔给了他。
他的剑长锋三尺七寸,足有七斤十三两重,掉落在石壁上,发出“哐当”的一声巨响,久久地回荡在空旷的山洞里。
方思阮不说话,只是又将一条烤鱼和一瓢清水递到他身前。
西门吹雪侧过脸,冷冷淡淡的,同样不回她。
方思阮不理他,直接强迫着给他灌了清水和鱼肉,看着西门吹雪越发冰冷的神色,她斜睨着他,轻笑道:“原来你也讨厌束手待毙的滋味。”
西门吹雪缓了过来,漆黑的眼里露出倔傲:“我杀的皆是该死之人。”
“该死之人?”方思阮嗤笑一声道,“什么是该死之人?什么人又该死?”
他回道:“自然是奸淫掳掠的大奸大恶之人。”
“难道你就没有杀过无辜之人?”方思阮微微一笑道:“有些人总是顽固不化,总坚持自己认为的事情是真理。殊不知自己的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西门吹雪神色微动,不语。
方思阮仔细地瞧着他脸上的神色,问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一个问题。你既然要杀我,那任由我掉下悬崖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出手救我?”
西门吹雪心里微微一荡,面上却仍旧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的波澜,只寒声道:“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你。”
“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动不动就是死啊死的。你的生活里难道就没有其他美好的事物了吗?”
方思阮扯了草地上的一朵野花轻轻抛至了他的脸上,娇嫩的花瓣亲吻上他的眼皮,西门吹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微微一颤,露珠在他的眼睫上滚落。
她给他打了个比方,又道:“譬如这花?”
西门吹雪重新睁开了眼,对花视而不见,只是盯着他的剑,目光无比的专注,感叹道:“盛开的鲜花怎么比得上杀人时剑尖溅起的血花美?”
他看剑的眼神像是在看情人。
只要剑在,他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他人。
方思阮轻轻瞥了一眼漆黑的剑身,古朴且狭长。这把剑是人血滋养出来的,隐隐泛着储色,便是清水也冲刷不尽。她轻笑道:“但现在你剑上的血却是鱼血,鱼血也美吗?”
西门吹雪怔住,冷峻的目光陡然射向方思阮,冷冷地质问道:“你用我的剑做了什么?”
方思阮没有回答,反而问他:“这鱼好吃吗?”
青石上白色的鱼骨还未冷却,香气已吸引着成群结队的蚂蚁前来搬动着这具巨骨。
西门吹雪回过神,又气又怒。他一向视剑如命,如今跌落至崖底,不止佩剑被她夺去,她甚至用他的剑去插鱼,简直奇耻大辱。他勃然变色道:“你你居然用我的剑去插鱼”
方思阮面色平静,瞥了眼他被气得不断起伏的胸膛,淡淡道:“你气什么?这鱼难道你没有吃?物尽其用罢了。”
西门吹雪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笑意,眼波轻轻漾着,带着几分戏谑的生动神色。
她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要惹他生气。
而他中了她的计,是她的手下败将,她已经成功了。
意识到这一点,西门吹雪平复了自己的呼吸,移开了眼,盯着头顶光滑的石壁,满腹疑团,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西门吹雪剑一出鞘,不死不罢休。他练的是杀人的剑,手下从来没有留情过。他能够一直活到现在,是因为从无败绩。
此刻,若是比剑,他已经死了。
方思阮站起身,望向山洞外,天空呈现出一片瑰丽的紫红色,像成熟饱满的紫葡萄酿成的汁液,催人欲醉。
她缓缓往外走去,路过他身畔,裙裾随步晃动,从他的身体上浮浮地拂过,轻纱掠面,西门吹雪有一丝恍惚,他阖上眼,屏住呼吸,静待着那阵搔痒褪去。
她的双目一眨不眨,凝视着那道霞光,轻声回道:“人的生命就只有一次。”
她也不知为何,心底本能地排斥死亡,就仿佛是之前亲身经历过许多才生出的感慨。
因为过于沉重,所以本能排斥。
晚风轻拂,只有静静沉思的呼吸声。
“骗你的!”方思阮忽而转头一笑,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松道:“因为你死了,我也走不出这崖底。”
真亦假,假亦真。
西门吹雪分不清她的话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甚至她的人,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
她没有说谎,答案只取决于他自己的解读。
方思阮不再理他,往山洞外走去。
她向来是如此的,兴起时凑到他身侧温言软语地逗弄他几句,兴致褪却时,就将他抛之脑后,独留他一人在这昏沉阴暗的山洞中。
西门吹雪心底突然生出了几分萧索寂寞的滋味
雨后初霁,深涧饮渴虹,邃河生秋雷[1],空中浮现出的那道彩虹骤然地为枯燥无味的崖底生活增添了一份色彩。
方思阮有些惊喜地指着不远处的天空道:“你看,居然有彩虹!”
她兴致勃勃地转身与身后人分享,裙裾轻轻掠过青草,阳光在她脸上斑驳留痕,脸颊上染起了一抹喜悦与羞怯的红晕。
崖底只有他们二人,能与她说话的也只有西门吹雪,在这一刻,她竟暂时地忘却了他是她讨厌的人。
直至说罢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待看清西门吹雪冷冰冰的脸时,心中不由生出意兴阑珊的感觉。若是此时与她在一起的是花满楼,便又是另一番风花雪月情状。
方思阮失望地收敛起笑意,欲转过身,却见西门吹雪的半隐在晦暗中,他的面容上露出微微动容的神色,也不知是在看那彩虹,还是看别的什么,
好似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轻微且难以肉眼察觉的细缝,湖底的鱼儿却敏锐德探得到了渴求的氧气,争锋用头敲撞着冰面,发出一记记沉闷的声响。
她微微怔住。
西门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二人目光一触,皆有些不自在。
方思阮心弦微微一动,忽然又想起了玉罗刹的那句话。他说过,他是他的儿子,所以一定会爱上她。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是那么的肯定。
她忍不住凝望着西门吹雪的面容,他已经重新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眉目凛凛,没有丝毫情欲,不似凡人。
他被人称作剑神。高高在上的神怎么会有情感,怎么会怜惜世人?
他真的会爱上自己吗?
崖底的时间却仿佛停滞了,昨日如何,今朝便是如何,依稀可见明日的影子。但春天终究是在这无声无息的日子中黯然退场。湖畔蔓草茂密生长,誓要在这最后的春意里争上一争。
练武之人的身体自然不能与寻常人来比较,西门吹雪运功疗伤,不到半月的时间,身上的伤便好全了。
对于他来说,这几日里实在难熬,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病痛,更像是源自于心理上的一种煎熬。伤好了之后,这种滋味却更甚,还多了一丝浮浮荡荡的失落。
那日以后,他们之间竟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同一份默契。如非必要,绝不会再对话。
西门吹雪说过,他伤好之日,便是他杀她之时。
方思阮不会束手待毙,但这些日子里,玉罗刹的那句话总是在她脑海里响起,不知不觉当中,心底的那份好奇却是越来越强烈了。
男女间的情爱只萌发在一段特定的时间中。
譬如她和花满楼,花满楼在她最需要的时间出现,心底懵懂茫然,自然对他寄托了几份依恋之情。
又譬如她和西门吹雪,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他必然执剑相向,和她斗个你死我活。但落了难,就又不同了,他只能和她相依相存来消度这崖底漫长时光。
相顾依旧无言,只是沉默地对视着。
黄昏的彩霞笼罩着他们,湖面冷冷的,泛着亮光,吸走他们眼底的光芒。
方思阮将剑交至西门吹雪的手上,在他面前站定,凝望着他的眼眸,缓缓道:“你现在可以杀我了。”
说罢,她没有丝毫犹豫,就此闭上了眼眸,做出一番引颈就戮的姿态,推波助澜着他来杀自己。
猎物收获于囊中,或许只差一步。
西门吹雪怔住,待他回过神时,手里的剑已经架在了她的颈间,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纤细雪白的颈上,如被针刺,心神恍惚之下,剑气四射,远处湖面骤然冲起叠叠水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草木微动,一片静默,只剩剑气凛凛作响,卷起的水雾弥漫到了他们二人的脸上,像下起了一阵细雨。
杀了她。
就像之前他杀的那些人一样。
西门吹雪在心中对自己冷漠道。
但剑尖微微颤抖着,像根微微颤动的情弦,冷漠地窥视着他的内心。
只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她雪白的颈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明晃晃地刺进他的眼里。
盛开的鲜花怎比得上杀人时剑尖绽起的血花美?
众说纷坛间,从前的肯定变作了此时的疑惑。
微风拂过,脸上的水雾渗入了他的肌肤里,寒意深入骨髓中。有一瞬间,骨头冷得发疼。
心,颤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茫然不知所措的滋味。
剑无情,人焉能无情?
飞蛾破茧,向死而生,只是第一步。情苗已生,不论怎么挣扎,终究敌不过扑火的命运。
这是他既定的宿命。
第49章 百花楼(9)
崖底很静,出奇的静。西门吹雪压抑着自己的气息,血液在血管当中泊泊流淌着。
在这长久的静默中,时间过的很慢,那横在她脖子上的剑却是不敢再轻易动了。
方思阮睁开了眼睛,西门吹雪与她面对面,神色迷惘,眼里满是纠葛,向来寒霜满面的眉间深深地刻上了几道纹路。
剑神非神,他已堕入尘世,自该受到人间七情六欲的惩罚。
手无寸铁之人对上一位剑客。
执剑者却是落于下风,手中剑似有千斤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他的臂弯。
这是全天下最滑稽不过的笑话了。
西门吹雪凝望着她澄澈的眼眸,这其中浅浅淡淡的,没有他的身影,他感到了一阵眩晕,天地在颠倒旋转。
崖下不过只是寥寥几日,他就像是已经度过了一辈子。
剑心再也不纯。
皑皑天际,候鸟齐飞。
一道银白色的袖袍如流云般破风飞出,倏然卷住了方思阮纤细的腰肢,轻轻一拉,她的身体往后飞去。耳畔风声阵阵,眼前一晃,方思阮落在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与之同时间出现的还有一道身影,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又是从哪里出现的,只是陡然间闪现在了西门吹雪的身前,双指迅如闪电,牢牢地夹住了剑身。
灵犀一指。
——“四条眉毛”陆小凤的绝技。
花满楼护住怀里的方思阮,紧皱着眉头,目光有些戒备地落在不远处面色冷沉的西门吹雪身上,严阵以待。
方思阮没有想到他和陆小凤竟会出现在这崖底,凝望着他紧紧崩起的俊秀侧脸,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严肃的模样,有丝恍惚,下意识地轻声唤道:“花满楼”
花满楼听到她的声音后,神情蓦地一松,重新温柔起来,揽着她的手紧了紧,轻柔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西门吹雪屏息望去。
天空霞光绮云,晕晕染染地辉映下来,容色本就殊丽的女人在霞光映衬下更是艳丽倾城,她娇娇怯怯地倚靠在男人怀里,满眼信赖。
话本里的才子佳人,不外如是。他们是天地间再般配不过的一对眷侣。
而他则是阻碍他们团圆的恶人。
心头投下了一片阴影,西门吹雪沉默地、孤寂地站在原地,与他们对峙而立,不做任何辩解。他手中的古剑发出泠泠响声,似哀哀的悲鸣。
无情剑不再无情。
人有情,剑有情。
在这不适宜的时刻,对着一个不适宜的女人。
西门吹雪淡漠的眼珠转至身前的陆小凤身上,盯着他夹着剑的两根手指,沉默不语。
陆小凤松开手,捻了捻自己的两根胡子,讪讪一笑,欲解释:“西门我……”
话还没说完,西门吹雪已经利落地收回了剑,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这本就是一场注定会输的对峙。
西门吹雪与他们背道而驰,身影渐渐融入了暗沉沉的夜色之中
花满楼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神情微微松动,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与他打斗的准备,却不料西门吹雪就这么离开了,心头涌上了一层淡淡的疑惑。
突然,一丝极淡的、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伴随着风飘入他的鼻中,顾不上其他,花满楼的神色骤然一变,急急地问怀里人道:“思阮,你受伤了?”
方思阮握住他的手,安慰似的回道:“我无事。”
花满楼循着萦绕在鼻间的那丝血腥气,伸手向她雪白的颈间抚去,手指颤颤的,轻柔无比地落在那道细细的血痕之上。
伤口很浅,几乎只是划破层皮的程度,早就已经愈合,只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细线。
他松了口气。
这时,陆小凤已经走至了他们身边,静等他们相互关怀完,才对花满楼道:“西门走了。我了解他的性子,他不会再来杀方姑娘了。”
他神情极为复杂地看了一眼方思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实相貌,同时也见识了她的厉害之处。
她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甚至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
肌映流霞,雪白细腻,眼波流转间潋滟生春,轻而易举地就令瞧见过她的人色授魂予。
但陆小凤此刻心中更多的却是谨慎,没有什么温柔情丝,不敢小觑她。
一个花满楼,一个西门吹雪。
他的两个朋友先后都不约而同爱上了她,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先前离得远,只见到西门吹雪将剑架在她的颈间,就下意识地认为西门吹雪要杀她。
但当他飞身至西门吹雪身前,用“灵犀一指”夹住他的剑时,却发觉他手里的剑根本没有丝毫的杀意,眼里也只有纠结的痛苦。
再回过头来仔细想想,若是西门吹雪想要杀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迟疑那么久。
陆小凤不清楚西门吹雪与眼前女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们被困于崖间不过短短几日,西门吹雪便像是变了个人。
他从未见过那么郁郁怅然的西门吹雪。
这个美人却太过神秘,看上去柔弱无害,实则是朵带刺的玫瑰,身份更是笼罩在一团疑云之下。
陆小凤有种预感,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个开始罢了。
他是个厌恶麻烦的人,却也是个讨厌平淡乏味的人,心底隐隐涌起跃跃欲试之感。
花满楼回过神,反手紧紧拉住方思阮的柔荑,向她介绍起身边的陆小凤。
其实,在他们之前的相处中,花满楼已经跟方思阮提起过几次陆小凤的名字,他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再者,“四条眉毛”陆小凤的名字在江湖上更是如雷贯耳。
方思阮久闻其名,先前在珠光宝气阁与他不过只是一面之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没想到,此刻在崖下才有了这个机会。
两人打过招呼后,便陷入了沉默。
陆小凤有心事在身上,有些沉默寡言。
方思阮看他神情就已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不动声色地瞥了陆小凤一眼,重新依偎在花满楼身边,好奇地问他道:“你们是怎么下来的?”
这悬崖高达千尺,四面环山,仅凭人力下崖,可谓是千难万险。
花满楼解释道:“这其中还得多谢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他重金寻来了僰人。僰人自古就有悬棺而葬的传统习俗。他们在悬崖之间如履平地,请了他们在壁隙间凿入木桩。我们是踩着木桩、攀附藤萝下来的。”
其实在这期间,希望实在过于渺茫。
一来,这悬崖实在险峻,寻常人跌落下去,基本上是九死一生。
二来,纵使二人侥幸都活着,但西门吹雪此行的目的,花满楼知道,他是为了来杀方思阮的且一直都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崖下只有他们二人,后果不言而喻。
但花满楼始终不愿意放弃。只要没有见到她的尸首,就有一线生机,他就要尝试一下。
在这期间的艰难险阻以及心里的种种煎熬,花满楼并未多提,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
他在下崖前,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或许方思阮已遭遇了不测,即便如此,他也要将她带回,不能让她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但万分庆幸的是,她还好好的,而他总算来得也算及时。
短短几日里,花满楼就经历了大悲大喜,心潮大起大伏。
花满楼的眼里不满红血丝,这几日里他都睡不着,此刻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一颗悬起的心才终于落下,温柔道:“我带你回去。”
回到崖上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疏星淡月,月色朦胧,树林一片幽深,夜枭咕咕作响。本来寂寥无人的林间此时却升起袅袅炊烟。
一队人马驻守在崖边,燃着篝火,低声轻语。
霍天青微垂下眼,静静地望向崖底,不同于白天,此刻夜雾笼罩,深不见底,更加难见到人影。
微风轻拂,风灌入衣袍簌簌作声,三个人影自崖下飞身上来,悄然落在他的面前,霍天青暗沉的眼睛终于微微一亮。
花满楼行了个礼,向他道谢:“这次还要多谢霍总管了。”
“人在我珠光宝气阁被掳走,我自然有义务相救。”
霍天青深沉的目光在方思阮娇艳的脸上掠过,双目一触,这话也不知是不是回复花满楼的,转而盯着陆小凤,又冷冷道,
“陆小凤,记得你我的约定。我等着领教你‘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绝技。”
说罢,他便带着珠光宝气阁的人马收拾好东西,一起转身离开了。
方思阮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有些若有所思……
时辰晚了,花满楼带着方思阮回到了先前落脚的客栈中,他们付了一笔不斐的银子,即便一连几日没有回客栈,也没抵个消息回来,掌柜也依旧为他们留着房间。
方思阮与花满楼已有好久未见,算是小别胜新婚。回到房,阖上门,身边再无他人,花满楼抑制不住,直接将她拥入怀中,长叹一声,将心中所有的担忧害怕全都叹了出去。
方思阮心微动,仰起头,亲了一下他的下巴,静静等了片刻,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奇怪地问:“怎么了?”
她明明看见花满楼眼里情动,他却依旧克制着自己。他们又不是没有一起过,何必这么犹犹豫豫?
花满楼白皙的脸微微一红,轻咳了一声,有些难为情道:“我这几日一直在山里,还没有……沐浴过……”
方思阮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离开他的怀抱,重新开门叫了店小二烧了热水送进来。
不稍片刻,房中水气氤氲,水声潺潺。浴桶里,热水熨平了这几日的疲累,方思阮窝在花满楼的怀里,身体相贴,迎着他的鼻息,吻上他的唇。
花满楼抚着她的脸,又怜又爱地在她雪白光滑的额间轻轻吻了两下,无比地珍视。
水波轻荡,人影交叠,鼻息渐重……
忽然,一丝银光穿过纸窗射入房间,泛着冷冷的寒意,朝着花满楼的后心口而去。
方思阮迷蒙的双眼倏然一凛,搂在花满楼颈间的雪臂微微用力,一个转身压在了花满楼的胸膛上。
随着轻轻的一声“砰”,花满楼后背撞上了桶壁,浴桶一晃,水花溅起,涎玉沫珠,扑簌簌地拍打在他们肌肤上。
浴桶里的水本就盛得很满,这一晃,掀起的水流如潮涌般漫到了地上,缓缓地渗入了石砖缝里,地面晕染开深色的水迹,似道人影被拉长了。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后,方思阮左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绣花针,微黄的烛光之下,针尖呈墨黑色,显然是被喂了毒。
花满楼不明所以,正欲开口询问。
方思阮将毒针受在了掌心,伸出了白皙纤细的手指按在花满楼的薄唇上,打断了他的话,阖上眼眸,身体突然向他身上软软倒去,仿佛失去了意识。
在这一刹那间,花满楼陡然回过神来,与她心有灵犀,一把搂住了她的柔软的娇躯,惊慌焦急地唤道:“思阮,思阮?”
无人回应他。
屋内屋外皆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窗外突然刮起了一阵急风,枝叶在簌簌作响,好似夹杂了一声清脆的笑声,随着风声飘远了。
花满楼抱着方思阮从浴桶里破水而出,取了挂着的衣裳随意将她裹起,而后一路将她抱到了床榻上。他正欲离开去穿上衣服,手从她颈后抽离的时候,她突然趁机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手掌,像是存着点报复的心思,但很快就松开嘴。
方思阮轻声道:“人已经走了”
她慵懒地撑起了身体,随意裹着的衣裳从肩头滑落,雪白圆润的肩头弥漫着湿润的水汽,香气熏人醉,身子缓缓前倾,而后轻启朱唇,含住了他僵在半空中的食指,眼波斜斜往他清俊的面容上递去
花满楼僵立在床榻前,身体还维持着先前抱着她时的姿,脸颊浮上了红晕,喉结微颤着。
春至人间,雪腻素香,静待花郎。
帷幔轻轻飘动,把一切都笼罩在帐下,锁住了满园的春色
第50章 百花楼(10)
客栈向来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客人越是络绎不绝,就代表着生意越好。但此刻,云来客栈的掌柜站在大堂内望着进进出出的人,却是苦着一张脸。
不止是他,连出客栈的人也都是愁眉苦脸的。
尤其是看到离开的人一个个都面色沉重,掌柜的发出的叹息声更重了。他神色郁郁地盯着门口,忽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踏了进来,他相貌英俊,锦衣华服,眉头却紧皱着,面色沉沉,似有郁结在心。
掌柜的连忙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来到了男子的身前,热络地向他打着招呼道:“霍总管,好久不见了。”
珠光宝气阁作为关中第一珠宝阁,声名赫赫,平时不是他们这些小商人能搭得上的关系。
但他们这些小商人四方奔走,自然认得出他来。尤其,霍天青作为珠光宝气阁的总管,在珠光宝气阁中几乎是仅次于阎铁珊的存在。阎铁珊没有亲生孩子,几乎把他当做接班人来对待的。
更何况阎铁珊如今已经死了……
珠光宝气阁就彻底落入霍天青的手中。
掌柜的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蹊跷,待他很是殷勤。
霍天青看见他,神色稍缓,随意扯了几句,与他打过招呼后便径直向二楼走去。
掌柜便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二楼转弯处,神情若有所思,也不知楼上那位姑娘与这珠光宝气阁有何干系,竟如此兴师动众的。
店小二正送了一个客人出门,正欲绕到后厨,与掌柜的擦肩而过之际,就被掌柜的一把抓住了手臂。
掌柜的凑到了他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忍不住问道:“二楼房间里的那位姑娘现在怎么了?”
店小二犹豫道:“看样子恐怕是不大好了请来的大夫都对她的病没办法。”
他想起屋里似隆冬般的氛围,心中就有些发怵着。
掌柜的闻言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几分,眨眼间看上去老了好几岁,不断地叹气,无力道:“昨天晚上这位姑娘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唉要是死在我们客栈里就不好了”
掌柜的这话说的难听,却是从自身的利益出来。他们小本买卖,赌不起的。
像他们这种开客栈的,最怕遇见两种情形。
第一种情形是有江湖人士前来投宿。
因为江湖纷纷扰扰,江湖人就象征着麻烦。你永远不知道,来投宿的江湖人士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善是恶?身上背负着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仇家?
若是一旦出了点事情,轻则客栈里的桌椅板凳被打砸了,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他不过是损失些银两;重则是自己性命不保,要么惹他不开心被他杀了,要么被他的仇人寻上门来无辜受到连累。
每次遇上江湖人士,他总是战战兢兢的。
第二种情形就是有人死在客栈当中了。
又有多少人愿意来住死过人的客栈,死过人的房间。
他现在恰恰是这两种情况都撞在一起了。
这位姑娘命不久矣,又是江湖中人。
更何况这位姑娘竟然还和珠光宝气阁扯上了关系。万一霍天青将此事怪罪到他们客栈头上该怎么办?他们云来客栈小小的一间客栈,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店小二看掌柜陷入了沉思,忍不住轻声打断了他,又道:“掌柜的,二楼的那几位客人让我打盆热水送上去。”
掌柜的闻言松开他的手臂,连忙道:“那你赶紧去吧去吧。”
这短短半天时间,来的人,走的人,都是因为住在二楼卧房里的一位女客人。
掌柜的犹如度过了自己的半辈子。
他的耳朵时不时就听到木制楼梯嘎吱嘎吱地响着,要么就是脚步声时不时响起。
二楼的卧房内,每有一个不断摇头叹息的大夫踏出房门,便又有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踏入房内。
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几乎整个山西城的大夫便被请了个遍,不论是资历甚深的老大夫,还是已经初绽锋芒的青年医者,来时皆是胸有成竹的,离开时却都唉声叹气的。
这毒实在难解。
与一位垂头丧气的大夫擦肩而过,霍天青轻轻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心直直地向下坠,深呼吸一口后,他伸手推门而入。
卧房里,此时只有三人,陆小凤坐于房间西侧的小圆桌旁,桌上的放着一只青花瓷杯,里头漂浮着一根根舒展开的茶叶,澄碧的茶水早已经凉透了。他就只是握着茶杯,却不喝入口。
花满楼坐在床畔,神情忧郁,目光虚虚地落在床上的女人身上。
霍天青眨了下眼睛,掩饰性地敛去眼里复杂的神色,竭力维持着平淡的语气,开口问道:“方姑娘还好吧?”
在提及方思阮时,霍天青的眼睛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转向了床榻上。方思阮静静躺在上面,紧闭着双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射下一道阴影,乌黑的发鬓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脸颊上,面色青紫,唇色惨白,气若游丝。
花满楼默默不语,神情哀伤,陆小凤见状在旁开口道:“此毒甚是难解。来诊脉过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店小二按照吩咐准备好了热水。他端着盆热水,见房门大大敞开着,就直接走了进来。他一路走至床边,将铜盆放在了床榻边的的小圆凳上,铜盆上搭着块洁白如雪的帕子。
店小二偷偷看了一下花满楼的神色,说道:“花公子,热水给您送来了,就放在这了。”
花满楼没有看他,只道了一声“多谢”。
店小二便又道了一句“有事尽管吩咐我”,而后就为他们三人带上门,下楼离开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伸手入铜盆里,试了试水温,感觉温度适宜后,他将帕子在盆中浸湿,拧干。紧接着,他伸手到了方思阮的颈间,轻轻擦拭着她颈间粘腻的汗水,眼里尽是自责愧疚之情。
花满楼忽而开口道:“如果不是帮我挡了暗器,思阮不会出事”
霍天青闻言浓眉深锁,面上的肌肉一颤,眼里掠过不满的神色,隐忍着没有发作,突然开口说道:“在城西有间湖奉医馆,里头居住着位姓薛的神医,他医术高明,这些年来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只是他的性子十分古怪,视钱财如粪土。对我一直有些敌意。我前去请他,他定然不肯过来。若是你们亲自上门请他,方姑娘……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花满楼的手一颤,眼里涌现出希望,闻言立刻转头望向了霍天青的方向。他当下不再犹豫,将方思阮交至霍天青看顾,问清了医馆的位置,自己与陆小凤一同到城西去请寻他口中的那位薛神医。
听陆小凤与花满楼的脚步声渐渐离得远了,霍天青几乎是瞬间便移到了床榻边,伸手撩开纱幔,在床畔坐下,凝望着方思阮的脸色,目光怔怔,心如刀割般疼痛,低低地轻唤道:“思阮思阮”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痛,满是哀伤。
床榻上躺着的美人却无声无息的,没有回应他一声,也眼睫都没有一起的颤抖。
霍天青从未见过这样的方思阮。
他宁愿她像是在小院里时的那副模样,神色鲜活地将他贬得一文不值,也好过现在
自亲眼目睹她坠崖的那日起,霍天青就悲痛欲绝,但碍于种种原因,他在外人面前却又要强忍着悲伤,克制住自己不断翻涌而上的情绪,装作漠然不在意的模样。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与她根本就不曾认识。
但每当身旁无人时,她坠崖那个场景就不断在霍天青的眼前回放,成为他心头永远挥不去的阴霾。
花满楼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抱她,为她悲伤痛苦,而他呢,就想只躲在地沟里的老鼠,阴暗地窥视着她和花满楼之间含情脉脉的对视。
这些情绪日日凌迟着他。
霍天青轻柔地扶起她的身体,像对待一尊易碎的白玉像,将她拥在在自己的怀里,伸手至她鼻下,探得她鼻息悠悠,这才松了半口气,从怀里口袋掏出被白色药丸。
昏迷之人是无法吞咽的。
霍天青一手捏住她的双颊,待她轻启檀口后,便将药丸送入她口内,伸手随后点她胸前两处大穴,助她吞咽下药丸。
他盯着她修长的雪颈,看见她喉间滚动了一下,解药入肚,才彻底放下心来,大拇指指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这却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她之前从来不允许他靠近她。
她中毒之后面色青紫,远不如平时美丽夺目但霍天青却心神恍惚,情不自禁地俯下头,薄唇忍不住落在了方思阮苍白的唇瓣上,并未深入,只是贴着摩挲了片刻,而后吻又顺着她的秀挺的鼻一路往上,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
霍天青深深地叹了口气,胸口微微震动,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道:“你会好起来的”
忽然,他有些微微怔住,眼里迅速滑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就在这时,只听见“哐当”一声,陆小凤突然推门而入,他微笑着,目光紧紧盯着霍天青,朗声问道:“霍总管,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并未如他所说的去往城西。
花满楼脸色铁青,他虽目不能视,但也清楚霍天青此时的举动定然是不成体统的。他此刻心中清楚,霍天青对思阮也存着情思。他纵身上前,伸出云袖,夺过方思阮,搂在自己怀里。
霍天青没有任何反抗,任由花满楼从自己怀里夺去方思阮,只是嘲讽一笑,走到了陆小凤身边。
花满楼扶着方思阮重新躺回到柔软的床榻上,冷冷道:“你说的 ' 一线生机 ',不是城西的那位薛神医给的,而是你给的。昨天晚上房外的人是你?”
霍天青深深地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女人,凄凉一笑,最后痛快承认道:“不错,是我做的。我原本想杀的是你,却没想到思阮居然会为你挡下这一针。”
花满楼又问道:“当初从萧府掳走思阮的就是你?”
霍天青走至圆桌边,无力地坐下,盯着桌上金银错青花纹的茶壶,眼神逐渐变的悠远而怀念,竟温柔一笑道:“不错。我那时本来是要去杀她的,却不想……却不想……”
他说不下去了,第一次袒露自己的心意,却是在他们面前。
陆小凤在旁边补充道:“却不想你一眼就爱上了她……难怪先前她和西门坠崖,你的态度如此奇怪,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救她。你要杀花满楼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霍天青闻言眸光一冷,眼睛转至花满楼身上,冷冷道:“是,我妒忌他,妒忌他拥有思阮。一直以来,思阮对我却是不屑一顾。”
说到此,他却突然一笑,笑里尽是蔑视,紧接着又补充道,“花满楼,但其实你没有比我好上多少,你只不过比我早遇上了她。若让我早点遇见她,根本不会像现在如此”
霍天青有些凄凉地笑了,眼中有闪着细碎的亮光。
花满楼紧紧地握着方思阮的手,除去最开始说的那两句话之外,他一直没有作声。
但他光是沉默着,却已是成功者的姿态。
霍天青盯着他的手,犹如被针刺到一般,缩回了目光,心间涌起无限的烦闷,扫视身前,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往嘴里灌下,冰冷苦涩的茶水从喉间滑过,他的神智一清,好过了很多。
霍天青问道:“你们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陆小凤没有阻止他的举动,将一切娓娓道来:“我们前几天一直露宿在山崖边,从来没有回过客栈。昨晚刚回到这云来客栈不久,就有人来暗杀花满楼,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巧了。能知道我们昨晚回到了云来客栈的,就只有霍总管和你手下的那几个人了。不是你,就是你手下那群人当中的一个。”
霍天青怔住:“所以你们特意设了个局引我入内?”
陆小凤盯着他,又道:“本来我还是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但从头到尾,你表现得都太过热心了,对方姑娘的事情也太过上心。
她坠崖,你立刻利用珠光宝气阁的势力请来僰人在悬崖峭壁之上凿壁插木,助我们下悬崖救她。即便是像你之前所说的原因,人在你珠光宝气阁被掳走,所以你有义务相救。但你又何必一直要亲临现场,这些事情派手下来做,有何不可。你后来一直等到看见方姑娘无恙才离去。
她这次 ' 中毒 ',你又是如此,几乎将整个山西城的大夫都请了过来。
所谓关心则乱,你露了马脚。”
霍天青站起身,即使被揭穿了,他依旧维持着初见时的风姿仪态,沉默了片刻,他目光静静的,闪着温柔的光芒,轻声道:“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
说道此,他盯着方思阮突然停住了,脸色忽然大变,猛地一掌拍在了桌面上。他这一记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木桌霎时间碎成木屑,四散开来。原本桌上摆放着的瓷杯瓷壶没有托底,摔碎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浅碧色的茶水渗入石砖上,发出一阵嘶嘶声。
霍天青倒在了地上,面色青紫,浑身瑟瑟发抖,没有一丝力气。
花满楼严肃道:“这茶水中有毒。”
方思阮睁开双眼,手掌撑着柔软的被褥,缓缓从床上起身,她方才一直假装中毒躺在床上,但将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听在耳里。她踩在软缎绣鞋上,往霍天青的方向走去。
霍天青此时已经没有了抬头的力气,只是勉励瞪大了眼睛,视线当中那双软缎绣鞋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
眼前突然涌起了一团黑云,他摇了摇头,想要将那片黑云摇散。
他成功了。
霍天青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像冬日里阳光,他这一辈子从未那么快活过,断断续续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方思阮走到他的身边,蹲下,将他抱进了怀里,默默道:“昨晚的毒针不是他发射的。”
她能察觉到昨晚卧房外的那阵气息是个年轻女子。
花满楼的神情复杂,沉默不语。
霍天青的眼里乍然涌现出异样的神采,回光返照般,盯着她娇艳面容,怔怔道:“原来我的大业就是你”
一直以来,霍天青作为天禽老人的儿子,自小就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
但当他渐渐长大,知晓人事之后,霍天青就再也不愿意顶着天禽老人的盛名,在他的庇荫下过上这一辈子。
他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出身。
他想他这一辈子定要坐上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成就一番大业,让世人记住他的名字。
为此,他曾犯下过许多的错事。
兜兜转转,没有想到他竟在死前才知晓了这个事情。
有遗憾吗?
有的。
他该早点遇见她的
霍天青的意识渐渐模糊,霍天青却觉得自己此刻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颤抖着,浑身发冷。
方思阮咬破自己的手指,轻轻一挤,一滴鲜红的血珠涌出。她将手指伸到霍天青的口中,他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下意识允吸了一下。
霎时间,萦绕在霍天青脸上青紫之色淡了一点,渐渐地,那片青紫色彻底地淡去了……
他那踏进阎王殿的一只脚重新被拉了回来。
陆小凤目露惊奇,没有想到方思阮的鲜血竟有解毒的功效,却又觉得笼罩在她身上的迷雾越来越深了。
刚解了毒,霍天青的精神仍旧有些萎靡不振,依旧躺在方思阮的怀里。
方思阮目光落在霍天青的脸上,眼里涌出迷茫之色,不解地问道:“可既然不是你做的,你刚开始为何要承认的那么痛快?”
霍天青怔怔地望着方思阮,回忆起当时的心情,面露悲苦之色,喉间宛若硬生生地吞下了个黄连那般苦涩,幽幽道:“我以为你是要我死。”
他先前给她喂解药时,怀里拥着她,这是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不由心神一荡地吻在了她的脸上。他不该做出这么轻薄的举动,但当时他心里揣着这是此生唯一的机会了。或许,他的后半生就只能靠着这一个吻
她的化妆技术其实很高明,若非他吻了她,他定然也不会发觉。尤其是吻她的唇瓣时,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
于是,霍天青细细观察着她唇上的纹路,上面竟然抹了一层薄薄白色粉末。
一个中了毒处于生死存亡之际的人怎么会有空为自己上妆?
从那时起,他便知这是方思阮与他们故意伪装设下陷阱,引他入局。
她竟那么厌恶他,厌恶到要他死的地步。
霍天青的心间顿时隐隐作痛,如被刀割,万念俱灰之下,后面索性痛快地就承认了自己是凶手。
她要他死。
那他就自愿为她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