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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我长得一点也不像我母亲。”

    “又来了……”希兰打了个哈欠,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其他有意义的事情做吗?”

    “我理解你的忧虑,耶底底亚……大概。但你好像有点陷在自t己的情绪里难以自拔了,整个上午你几乎都在重复这件事。”塔玛说, “巴尔神在上, 我也希望我能给你一些慰藉,但客观来说,你确实长得不太像父亲。”

    耶底底亚眉头紧皱:“那也不意味着我需要被别人评价成男版的母亲。”

    “哈,谁知道呢。”希兰说, “说不定你穿上裙子后会发现你们长得像孪生姐妹。”

    “希兰……”塔玛叹息一声, “你只是把情况变得更糟了。”

    “说得好像他平时就没有摆着这张怨妇脸一样。”希兰回答,“我觉得你应该承认这已经是常态了,塔玛,你脑海里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弟弟已经长大了— —当然,没有那么大——他还是在烦恼一些很多年前就在烦恼的事,只是因为他已经过了那个挤挤眼睛就能显得很可怜的年纪,导致他那颗脆弱、敏感又善妒的心越来越难以隐藏了而已。”

    耶底底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听得到。”

    “我知道,所以别太伤心, 耶底底亚。”希兰说, “'长得和某个人很像'是你目前所有需要烦恼的问题里最不重要的那个。”

    耶底底亚终于决定放弃这个话题,至少是希兰在场的时候:“我还有事要去宗教裁判所处理, 先走了。”

    “可喜可贺。”希兰朝他眨了眨眼睛,“希望神圣的法庭能保佑你晚上不要做什么奇怪的梦。”

    “……你怎么还没有找个灌木丛爬进去然后死掉?”

    耶底底亚努力地克制了自己, 但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是落荒而逃。

    好在猊下已经答应了他们——或者说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的承诺,现在他已经不用和希兰再挤一间房了,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能彻底把对方从自己的生活中扫地出门… …也意味着那些该死的怪梦笑话还要伴随他很久。

    人果然不能轻易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别人, 尤其是那种嘴上没有门锁的傻瓜。

    不过罗丹的话依然困扰着他,耶底底亚很少考虑相貌上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能听到糊涂蛋同伴为自己长了一副好看的皮相而洋洋得意,很难不产生“美貌这种东西真是廉价啊”的想法。

    他对自己的外表有着极为客观的认知,知道当自己和塔玛、希兰同时出现时不会落入下风,他一直认为这就足够了。自有记忆以来,能让他感受到某种美之威能的人只有押沙龙……然而后者远在千里之外,能传达给埃斐的唯有书信上的寥寥数十字。

    在蛾摩拉生活的五年,几乎让耶底底亚忘了拔示巴长什么样(他连大卫的样貌都快想不起来了),没想到他有一天居然会因为这种理由想起对方。

    虽然塔玛和希兰在这件事上并没有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但有些话他们说得没错,他已经因为忧虑这件事而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作为耶底底亚之前,他还是女王的辅佐官,她信赖的副手,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

    近期西顿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有不少无家可归沿着迦南海岸四处流浪,蛾摩拉作为离西顿最近的国家之一,流民迁徙的数量仅次于提尔。

    埃斐已经同意接纳他们,前提是他们性格稳定,愿意以劳作换取报酬,且无严重犯罪前科,扩建蛾摩拉也是为了让流民们暂时集中在城市外沿,防止盗贼和寻衅惹事者妨碍到市场经商和蛾摩拉百姓的日常生活。

    尽管已经有了相对完善隔离举措,但蛾摩拉最近的犯罪率依然有显著上升,这也是他今天必须去宗教裁判所和巴尔见一面的原因。

    宗教裁判所落座于蛾摩拉西侧,正对着东侧的红屋,自从扩建完工后,埃斐就把原本在王宫境内的巴尔神龛挪了过去。依循国法,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官需要同时精通神学与法律,由于蛾摩拉境内并没有建造专门供奉巴尔的神庙,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相当于其他国家神庙的大祭司。

    耶底底亚一直认为这个设计很有趣,王权位于日出之处,而神权则坐落于日落,也奠定了蛾摩拉的整体基调:神权只能作为王权的附属,神明只是蛾摩拉文明的一部分。

    当他抵达宗教裁判所时,刚好有一场案件庭审正在进行。

    因为蛾摩拉在贸易上的繁荣,宗教裁判所要处理的案件大多都与此有关,这次也不例外,耶底底亚稍微听了几句被告的辩词,就知道这是一场因为买卖双方契约问题产生的纠纷。

    相对于其他国家,蛾摩拉的庭审程序要复杂和严格许多,当事人和证人都需要先进行神圣宣誓,将手放在审判席的太阳之眼石雕上,向蛾摩拉的主神巴尔承诺自己的话语绝无半点虚假,听上去像是一个纯粹仪式性的环节……如果不是他们宣誓的对象就坐在法庭边上的话。

    看到他来,巴尔朝他眨了眨眼睛:“耶底底亚?”

    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巴尔神的外表年龄是和他们同步增长的,如今也成了少年的姿态,同十五岁时的希兰几乎一模一样——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希兰长得像他。

    而据埃斐所说,如今的希兰几乎是阿比巴尔王年轻时的翻版,这让耶底底亚一直困惑于巴尔究竟是专门找了外貌肖似他的继承人当国王,还是被他赐福后,继承人就会不可避免地长成他的模样。

    一想起“外貌相似”这个词,耶底底亚就难免陷入那种压抑的情绪泥潭中。当他勉强缓和过来时,审问席上的证人正在呈述证词:“是的,裁判长大人,我在晚上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以拉确实说过今年香柏木价贵,他打算以每根20锡克尔的价格收购……”

    话音刚落,太阳之眼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证人猛地抽回了手,因为手掌的烫伤而嚎叫,这意味着他背弃了自己的承诺,在法庭上吐露了谎言。

    人们向神明祈祷,代表他们将己身托付于神明,无论身体或心灵。借由庭前宣誓,巴尔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辨别他们的话语虚假与否,以及极少数情况——如果巴尔认为当事人虽然说了谎,但情有可原,或者践行法律会使无辜者受惩,使恶徒获利,他就会以裁判总长的权力中断庭审,与另外三位裁判长召开会议,经过全面讨论后再决定如何处理案件。

    裁判总长身份特殊,一般坐在庭审席右侧边缘,方便随时离场。耶底底亚看着巴尔一路小跑着过来,然后捶了捶自己的后腰——仿佛他真的会因为久坐而腰酸背痛一样,然后小声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猊下有事托我代为转达。”他也压低了声音,“这里不太方便。”

    巴尔点了点头:“我们去会议室说吧。”

    作为近两年才落成的建筑,也是蛾摩拉最常对外展示的建筑,宗教裁判所不仅占地面积大,各种装潢都很齐全,可以与埃及法老的小型别宫相媲美,仅次于蛾摩拉用于展示各种艺术品的不朽之殿……

    想到这里,耶底底亚多少能理解埃斐的旧部们初次见到蛾摩拉王宫(至少名义上如此)的惊愕,整个国家最华贵的两座建筑都是女王平常基本不会用到的地方,而她本人的衣食起居和日常工作竟然是在一栋简陋的旧房子里度过的。

    即使是作为她挚友的阿比巴尔王,也难以理解她为什么甘愿忍受这种生活,时常打趣她为“陋室王”。

    看着巴尔将会议室的门关上并落锁后,耶底底亚才开口:“你对西顿的情况了解多少?”

    “我已经感知不到西顿了,也不知道西顿的王室和贵族疯狂到了何等境地。”巴尔叹息一声,“但那些从西顿逃到蛾摩拉的无家可归之人……他们痛苦依然能传递到我这里。”

    塔尼特虽然不像雅威那样强调自己是唯一神,但西顿似乎已经没有了可以容纳其他神明的余地。巴尔本人的神庙,妹妹阿娜特的神庙,甚至是父神和他兄弟的神庙都已被悉数推倒,塔尼特女神终究还是成为了西顿唯一供奉的神明。

    巴尔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脑海中多余的愁绪驱赶出去:“猊下对西顿有什么想法吗?”

    “猊下确实在考虑一些对策。”耶底底亚说,“虽然我们和西顿还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直接冲突,但蛾摩拉离西顿实在太近了,如果西顿的匪帮实力过分猖獗,负面影响迟早会蔓延到这里t……事实上,潜伏在那里的归栖者传来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西顿本地的某些商会似乎不想再承担绕过蛾摩拉运送奴隶至提尔和洗扁的额外成本,他们买通了几名海关官员,打算将奴隶伪装成普通货物,从蛾摩拉港走陆路运送到目的地。”

    “所以是要把他们送到宗教裁判所进行审判吗?”巴尔露出困惑之色,“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奴隶走私罪和贪污罪……按照正常的庭审程序判处绞刑不就行了吗?”

    “确实如此,但这只能暂时性地解决问题,只要蛾摩拉还坐落于西顿到提尔的必经之路上,隐患就不会彻底消失,因此猊下还有更近一步的想法… …”他顿了一下,“但手段稍微有些激进。考虑到西顿曾经也是你庇护着的国家,猊下还是想先征询一下你的意见。”

    “想要征询我的意见?”

    “是的。”耶底底亚看着他,“你对把国王吊在绞刑架上有什么看法吗?”

    第182章

    “所以巴尔答应了。”希兰说。

    埃斐勒住缰绳,控制着骆驼绕开一处沙坑:“你听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老实说,他有拒绝过什么人吗?”希兰小心翼翼地模仿着她的动作,他的视力在黑暗中有所下降,因此很少在夜晚外出,埃斐很担心这种情况最终会发展成长期的夜盲症,最近一直在监督他食用鱼油和动物肝脏,“相较于这种事——您居然没选择带耶底底亚出门这件事反而更让我惊讶。”

    他们正在前往西顿的路上,为了避免与奴隶商队正面相遇,埃斐决定趁着夜色偷偷潜入西顿,然后在黎明到来前离开。为了防止奴隶逃跑,西顿王颁布了严格的宵禁制度,入夜后极少有人会在街上走动,她已经传信给了潜伏在西顿的归栖者,让对方在城门口接应他们。

    “提尔与西顿是姐妹城市,而你是提尔的储君, 了解西顿的真实情况是你的职责。”埃斐回答,“这是迦南人内部的事, 没必要让太多无关人员牵扯进来……你很想与耶底底亚为伴?”

    “那倒也不是。”希兰笑了起来, “只是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

    他们沿着蜿蜒的河道前行,月光在河面上融化,银色的涟漪随着干燥的晚风被推至远方,一些稀疏的枯枝从石缝中生出,也许在春季还有过几片绿叶,但仅剩的活力已经被酷暑的热气蒸干,树皮干枯剥落,树枝交错映下的影子渐短又渐长,几只毒蝎窸窸窣窣地将自己埋进沙子,倏忽消失在视野中。

    在漫长的沉默后,希兰突然开口:“虽然现在问这些好像有点晚了……不过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潜入西顿?如果有些什么想知道的,像以前那样让归栖者把消息偷偷传到蛾摩拉不就好了?”

    “作为我给予帮助的回报,埃洛拉里奥①同意让我进入塔尼特大神庙的主殿。我打算亲眼见识一下那位传闻中全知全能的女神。”看看她究竟是怎样让半个黎凡特的人都变成了疯子和恶魔……她咽下了后半句。

    “埃洛拉里奥……”希兰咕哝着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我们都要处决国王了,为什么不干脆征服西顿?埃洛拉里奥是一个墨守成规的家伙不错,但很不好相处,我不觉得他会乖乖让西顿被蛾摩拉控制。”

    “我并不打算殖民西顿。”埃斐说,“另外,埃洛拉里奥许诺五年内都不会收取蛾摩拉商会的关卡税,虽然王室已经堕落至此,但西顿的地理位置依然优越。就像蛾摩拉截断了西顿和提尔之间的必经之路一样,西顿也位于蛾摩拉通往以色列和约旦的要道上,和西顿的新王保持友好对我们不算是坏事。”

    “又或者——您还有另一种选择。”希兰拖长了尾音,“让西顿成为蛾摩拉的一部分,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其他国家拦在蛾摩拉经商贸易的要道上了。”

    闻言,埃斐掀起了一边的眉毛:“作为提尔未来的王,你确定自己希望见到这种情况?”

    “唔……如果我是父王的话,这时候应该已经愁得掉头发了吧。”希兰用一种奇妙的轻快语气回答,“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反正我还没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让父王自己头疼去吧。”

    五年过去,她居然把提尔的王储教成了这样……埃斐心中忽然对故友生出了一股迟来的愧疚。

    她轻轻咳嗽了几声:“作为一个国家,蛾摩拉还很年轻,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战争。我也不打算让你父亲两面为难……”然而仅仅是蛾摩拉再度扩建城墙和港口的消息,就已经在提尔掀起了巨大波澜,阿比巴尔每天都要捏着鼻子被朝政会议至少唾骂三次,“而且经过多方消息的核实和评估,西顿的状况很有可能比外界猜测的还要糟糕,像这样已经危如累卵的国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彻底覆灭,然后重新建造,但这样就要和西顿全面开战,可如果想循序渐进地进行改善,蛾摩拉要付出的代价就太高昂了。”

    还有一点她没有提及——虽然西顿的立国时间晚于比布鲁斯,经济地位也已经被提尔取代,但它仍是许多迦南人心中迦南文明真正的发源地。

    如果选择吞并西顿,无疑是在向其他国家宣告蛾摩拉想要成为迦南诸国的主导者,尽管她本人也是迦南人,但她曾经是以色列的宰相……让迦南文明的发源地沦落到一个侍奉过犹太之王的人手中,这是迦南人绝对无法接受的。

    这也是她此行决定将希兰一起带来的原因。一来,她有必要向提尔未来的统治者展示自己并无此意,二来,她也有意考验希兰,看看他是否能像他的父亲那样拒绝塔尼特的诱惑。如果西顿的情况日后不断恶化下去,提尔势必将取代西顿成为迦南人真正的主导,而希兰……他必须要有承担那份重担的决心。

    “总之,虽然埃洛拉里奥让人很难抱有期待,但他已经是我们目前能拥有的最优选。”

    “只要其他候选人都是疯子和弱智,一个正常人也能脱颖而出,真是廉价的'最优选'。”希兰忍不住嘲弄,“如果我的兄弟姐妹们也能让我过得那么容易就好了。”

    埃斐叹息一声:“等你见识到西顿如今的样子,就会后悔你现在的话了。”

    等他们真正抵达西顿时,雅雷俄珥金早已在城门口等候迎接。虽然大门已经落锁,但西顿的城墙年久失修,有很多城砖剥落坍塌的缺口,这些地方往年是要定期修缮的,但陷入疯狂的西顿已经被内部的各个势力分割,除了那些被大型奴隶商会或商队占据的地方,普通百姓居住的区域几乎已经破落到与荒废无异。

    市井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但埃斐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空气中那种苦涩的味道,闻起来像是血、汗水和篝火燃烧后的尘烟。道路上还有尚未清理的火葬堆和焦黑的尸体,她看见一截从灰烬里伸出的手,只有三根指骨是完整的,多半是一个奴隶。

    身后的希兰久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过去,她感觉到对方正在慢慢地靠近她,他的手指收拢,蜷缩在她的手中,紧贴着掌心,似是在凄冷的夜晚乞求一些温暖:“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能理解希兰的失望,无论从归栖者口中听到多少有关西顿沦落的消息,他始终都没有把情况想象得太糟糕——无论怎么说,那可是西顿啊,每一个迦南人心中永远的故乡,也许它蒙尘了,不再耀眼了,但他从未想过这片古老而美丽的土地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的人间地狱。

    埃洛拉里奥如约为他们打开了塔尼特大神庙的侧门。从外表上来看,塔尼特大神庙和埃斐记忆中在提尔见到的巴尔大神庙没什么区别,但当那扇石门在她面前敞开时,她看着月光渐渐湮没在神庙漆黑的廊道上,莫名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您确定要进去吗?”雅雷俄珥金显然也有和她类似的感受,从最开始她决定启程来西顿时,他就不赞同她的打算,“我虽未直面过这位女神,却见到过太多人因她而陷入疯狂……诚然,我相信您的意志坚如磐石,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您无需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未知才t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她说,“若我永远躲着她,才是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相比于门外,大神庙内部要温暖许多,埃斐不确定这是因为走廊墙壁上点燃的蜡烛,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但这股暖意并未真正传递给她,只是令她不寒而栗。

    希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惊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妙的甜香,像是花逐渐萎谢后散发出的味道。随着他们渐渐深入,那种气味越来越明显,但不再像是萎谢的花,变得更加潮湿,像是沤烂的腐肉。

    最后,他们来到一扇红漆大门面前,雅雷俄珥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一边解释道:“这便是生命神殿,也是塔尼特神庙的主殿,唯有至高祭司和王室成员有资格进入。埃洛拉里奥特地强调了主殿内部现在是安全的,所以我猜里面可能设置了什么危险的机关。”

    埃斐的嘴唇动了一下,正欲回答,但当大门向两侧敞开,露出神殿内的景象时,她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所有未尽的话语都消弭了。她本能地挡在希兰面前,用披风盖住了他的脑袋。

    “猊下?”她听见他颤抖的声音。尽管没有用双眼看到,但他能感受到空气中的黏腻,闻到那血气味……血、肉与死亡的气味,那是披风无法为他阻挡的。

    “待在这里。”她说,“不要动,也不要看任何东西。”

    虽然名为“生命神殿”,但整座大殿里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地上满是尸体,但不同于他们在街上见到的,他们身上并没有受到过火刑的痕迹,有的没有手脚,有的没有头颅,还有的被剥去的皮肤,露出腐烂的血肉。地毯已经被/干涸后的血染成了深褐色……即便如此,脚踩在地毯上时依然有粘稠而湿润的水声。

    在大殿中央,有几个高高立起的肉堆,埃斐花费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肉堆上方的身影属于几个女人,她们的上半身勉强还留有人的身形,长了六对乳/房,除了胸口的那对之外,剩余的乳/房就像衣服上的纽扣一样沿着她们的肚腹成对生长,融化的眼球如同泪水,在她们的脸颊上留下了两道漆黑的泪痕。

    她们的下半身则变成了深海乌贼般的软体生物,一部分触角盘踞在神殿的石柱上,另一部分吸附着地面,用来维持平衡,大多数触手因为宿主的死亡而干枯了,曾经接触过的地方留下了淡红色的分泌液,在风干后变成了一层肉色的膜。

    他们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子宫之中。

    “这是……巢之母?”雅雷俄珥金的声音因怒火而颤抖起来,“这居然是真的?他们居然将人变成了怪物,只为让她们产下更多婴儿?”

    希兰想要扯下头上盖着的披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要动!”埃斐喝止了他,“我说过,不要看任何东西!”

    “可是……”他的手颤了一下,“我不明白,巢之母究竟是什么?”

    “那是流传在西顿市井的一个传闻。据说西顿王向塔尼特许愿,想要让塔尼特神庙的女祭司可以无穷无尽地产子,塔尼特回应了他的愿望,将他献上的女祭司变成了名为巢之母的怪物。巢之母无需与男人交/媾,只要食用足够的血肉,腹中就能孕育出新的生命。”雅雷俄珥金说, “我对此早有耳闻,但这实在是……西顿有许多听起来荒谬至极的传闻,我曾对其中几个不置可否,现在看来也许是我太想当然了。”

    “她们死了。”埃斐说,“至少看起来如此。”

    “这对她们而言是一种解脱。”雅雷俄珥金悲哀地说道,“尽管她们极有可能也曾为看见那些无辜的孩子在火中焚烧而兴奋不已……不知道她们当初将他人的痛苦当作美酒痛饮时,是否能料到自己会有如此下场。”

    「当人类在错误的时段被赋予了错误的礼物,就会有这种结局……」

    埃斐怔了一下:“你们有听见那个声音吗?”

    “那个声音?”雅雷俄珥金问,“您是指我在大殿里的回声,还是……”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让她感到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它赌错了。」那个声音继续道,「若这一次失败,它将一无所有。」

    她恍惚了一下,眼前的事物分离,又重合、又分离……如此反复,金碧辉煌的穹顶似乎正在下落,数千根红色的蜡烛同时点燃,照亮了彼方巨大的塔尼特神像,神像脚下衍生出长长的暗影,不断朝她靠拢。

    雅雷俄珥金和希兰似乎在呼喊她的名字,但她已经听不见了,到处都是人们的啜泣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犹如泪水的海潮,海水从头顶浇灌而下,将她淹没。

    在黑暗降临之前,她听见了一声叹息。

    ………………

    当埃斐睁开眼睛,周围漆黑一片,唯有一束月光透过穹顶的玻璃窗映射下来。

    她不确定自己在哪里……但无论如何,不像是在塔尼特神殿里,因为四周空无一物,没有巢之母,没有七零八落的尸体,没有血肉的气息,也不见雅雷俄珥金和希兰的踪影。

    “你终于来了。”那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然而已经太晚了。”

    埃斐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妥,因为她完全无法辨别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事实上,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她无论退向何处,都好像只是在靠近对方。

    有什么东西正慢慢从黑暗中现身——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鸦羽般漆黑的长发,琥珀色的双眼,羊乳般白皙的皮肤。

    埃斐从未见过对方,但看着对方的脸,她莫名萌生出了某种熟悉感……紧随其后的则是难以言说的荒谬与恐惧,不是因为昏暗的环境,不是因为这凄清的月光,也不是对方的容貌中有什么令人感到惊悚的地方……

    她不应该出现的,可如今她就站在她面前——仅仅是因为这个事实,就让她颤栗不已。

    第183章

    “塔尼特。”她念出她的名字。

    “他们这么为我命名。”塔尼特回答, “但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无论你脑海里对我有什么奇怪的认知。”埃斐按捺住想要退后的冲动,这种感觉对她而言是陌生的, “我们之间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熟。”

    “你知道这是谎言。”塔尼特看着她, “你认识我,你熟悉我,你能感受到我,你知道构成我的一部分也曾是你的一部分。”她慢慢地靠近,落足时没有任何声响,犹如灰雾中的幽灵,“尽管你拒绝,但当我接近你时,你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又回来了。”

    塔尼特的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她甚至以为对方的手指会这样融化,然后渗进她的皮肤里——这样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但她几乎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她的胃袋因为冰冷而紧缩, 她的舌根分泌出某种温热而黏腻的东西, 那让她感到恶心。

    可她还是怀念它。

    尽管她感到恶心,可完全抵消不了它为她带来的那种感觉——悠久的, 美好的——与她环顾蛾摩拉时的心情似曾相识,但那种感觉更绵长, 像是投注了她的一生。她所有的恐惧、彷徨、警惕……都在这段令人眷恋的旧时光中消融了。

    “你感觉到了。”塔尼特说。

    “一部分是。”埃斐的语气平静下来,虽然她的胃仍因不适而抽痛, “也只有一部分是。”

    “它失败了。”塔尼特前言不沾后语地继续道, “它以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你,但最后它只是创造了我。”

    埃斐既不知道“它”是谁,也不知道塔尼特感慨言下之意——而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对方明明有事要告诉她,又要抛给她一大段不明所以的话: “看来它最大的失败在于没有赋予你像正常人那样的表达能力。”

    “这一世对它而言是最关键的时段,成败只在一夕之间。它希望能够给人类一条退路,即使你失败了,这场对抗依然能进行下去。”塔尼特回答,“然而,我只是具备了你的智慧,并没有具备你的知性。我不会去引导人类,我只是回应他们的要求。我对人类没有感情,当他们如群星般闪耀,践行正确之事时,我的心中不会有喜悦与欣慰,当他们走入歧途,自甘堕落时,我也t不会有怒火与哀怅。”

    “而结果如你所见——当一个族群在不恰当的时间点接受了不恰当的礼物,情况就会变成这样。”

    “所以活祭不是你要求的?”

    “当杯中之物满盈时,何必要在意灌入杯中的是清水还是美酒?”塔尼特说,“他们将活祭献与我,仅仅是因为那的确是最高规格的祭品,于是我接受祭品,并满足信徒的愿望,仅此而已,无论他们的愿望是善还是恶。”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她难以遏制自己的戾气,“他们之中绝大多数还是孩子……接受这种祭品难道不会让你恶心吗?”

    “为何你如此愤怒?”塔尼特神情中流露出困惑,这也是这场对话中她第一次显露出类似人的情绪,“几千年前,同样有一场奇迹发生在离这不远的土地上。人类建造起高塔,决定对抗这注定被神圈养的命运,一座城市几近陨灭,数万人在那次抗争中死去,但没有人为此抱怨,那甚至成了日后他们都引以为豪的事。”

    “……我听不出这个故事里有任何能为这些罪过辩解的地方。”

    “人类是可以为了某个看似不可行的目标毫不犹豫献上生命的族群——正是因为如此,你们才能成为这颗星球上唯一能够孕育新抑制力的存在。”塔尼特说, “生命是人类能献上的最高规格的宝物。过去与当下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愿望不再崇高了,然而人的愿望与生命本就没有必然的联系。”

    她大可以嘲弄她……本该如此,可是当她直视对方的双眼时,只看到一具漂亮的躯壳,除此之外只有她自己的倒影,其余空无一物。

    刹那间,埃斐胸口的怒火就那么消失了,只剩下了满腔的疲惫与空虚,她知道向对方发泄任何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塔尼特本身并没有爱与憎的能力,她只是将他人的爱憎如实倒映出来而已。

    “生与死本身只是自然循环中的一部分,而牺牲他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利益,只是最廉价不过的暴行而已。”她低声道,“为了达成遥不可及的目标,不惜让自己化为烛芯,也要将世界点燃……真正使生命可贵的,是寄托于生死之上的信念。”

    “我……”塔尼特迟疑了片刻,“我无法完全领会你的意思,显然我们在这件事上有不同的看法。不过,这也许就是我无法像它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你的原因。”

    埃斐仍不清楚她空中的“它”究竟是谁——但古怪的是,她心中对这个疑似是罪魁祸首的家伙没有任何好奇心和探索欲,仿佛本能地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并不重要:“如果你对'宝物'的认知只有生命,为什么特地要求用更年幼的祭品?”

    “我从未要求过。”塔尼特说,“但培育一个成年人需要花费十几年的时光,而刚出生的婴儿只需要等待一年。客观来说,我可以理解他们为何会选择后者,就像他们也认为三头牲畜比一个奴隶的孩子更值钱一样……做出抉择后,所谓缘由也不过是语言的编织。”

    “所以你的失败是可以遇见的。”她的语气里没有什么讥讽,只是陈述事实,“你收受了一堆糟糕的献礼,然后为一群烂人实现了他们愚蠢的愿望。”

    “它认为人类会祈求从我这里得到知识与道义。”塔尼特回答,“但当一个族群对世界的认知仍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时,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获得的究竟是什么,比起那些无形的理念,他们更渴望近在眼前的有形之物。”

    “……很难想象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做错了。”

    “我并不在乎你口中的对与错。”塔尼特垂下眼帘,“当我诞生时,它并没有赋予我这样的机能,因为它认为这应该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但事实证明它错了,而且也不够幸运——你最终选择了巴尔,而非我,它终究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如果它希望我选择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引导我们相遇?”她啧了一声,“至少目前看来,但凡你们之中有一个做事能直接一点,都不止于沦落到这种境况。 ”

    “抑制力对现世的干涉是有限制的。”塔尼特说,“不仅仅是抑制力本身的问题,也因为它现在还太过弱小,不足以与它的敌人相抗衡,所以只能永远落后于敌人一步。一旦它擅自越界,它的敌人就能报复更多……如果情况没有发生改变,它就只能永远沉默下去,将希望托付给虚无缥缈的命运。”

    “然而,现在你出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所以它的敌人已经有所动作了。”

    “是,而且做得非常聪明。”塔尼特点了点头,“因为你的存在,如果双方可以将信息毫无保留地交代给自己的使者,它就能获得优势——它的敌人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有意避开了这种情况。在一切都朦胧不清的状态下,它的敌人能够凭借信息差占据上风。”

    “所以你也只能给我一些……”她顿了一下,“朦胧不清的暗示?”

    “至少目前如此。”塔尼特叹息一声,“蛾摩拉的女王啊,小心,你所爱之人会带给你死亡之吻。”

    ×××

    押沙龙收到了国王的传唤。

    这道诏书是毫无预兆的——大卫命令他即刻返回以色列,让他不得不推迟了近期在希伯伦的一切行程安排。

    然而当他身披夜色,风尘仆仆地赶回王宫时,除了客套性的招呼,大卫甚至没和他多数一句话,只是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前往圣坛,而且特意嘱咐不能带任何侍从。

    押沙龙几乎耗尽了自己的素养,才没有对自己的父亲破口大骂。他匆忙地将佩剑和身上的一些饰品都卸了下来,圣坛是不允许携带任何金属制物的,因为神明的居所必须保持静默,连身为国王大卫都得摘下王冠,以显示自己是雅威谦卑的仆人。

    当他们抵达圣坛时,押沙龙已经几乎精疲力尽,但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单就在道路的尽头等候,迫使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他们问好。

    向来慈祥的撒督朝他颔首示意,拿单则用古怪的眼神上下扫视他,嘴唇嚅动许久,却一言不发,虽然他与拿单一向不亲近,但对方反常的行为还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好一会儿过去,拿单才开口道:“这事不成。”

    “我已经决定了。”大卫低声回答,押沙龙很少听见父亲用如此严肃的语气说话。

    “你的决定毫无意义,这事并不由国王定夺。”拿单说,“即使你勉强推进,最终也只会一无所获,还会招致祸患。如果你想耍小聪明,以违逆神的指示,总有一天你将不得不用爱子之血来洗刷自己的王座。”

    押沙龙感觉喉咙紧缩:“恕我打扰这场对话……父王,您突然叫我回来,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

    “撒督和拿单会为你施行膏油礼,引导你倾听神的启示。”大卫说,“今晚过后,你就是以色列的王储了。”

    第184章

    膏油礼只是王储继任仪式中的一部分, 按照正常的流程,押沙龙应该在日出之时从王宫的正门乘坐象征一国之王的金色马车,在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单的护送下离开以色列, 前往基训泉, 并用那里的泉水清洗身体,然后再返回圣坛,才会轮到施行膏油礼。

    现在父王不仅省去了前面的步骤(尽管对方承诺这部分在今晚过后会立刻补上),在那份诏书下达前,父王还未正式向外界昭告自己打算钦定他为继承人。

    若他猜的没错,除了父王之外,知道他今晚要接受膏油礼的人也只有撒督和拿单了。拿单显然不赞同父王这么做,至于是不赞同父王居然略过了神圣的仪式,还是不赞同父王选他为继承人……从刚才的对话来看,押沙龙更倾向是后者。

    而另一位——相比拿单,他与撒督关系更近一些。尽管对方始终保持缄默, 可从对方低沉的叹息中,他听出了更复杂的深意。也许撒督对他并不像拿单那样反对, 但也明显心怀忧虑, 他那静默却忧愁的眼神,甚至比拿单那毫不掩饰的拒绝更令他不安。

    相对西顿、提尔为主神修建的神庙,雅威的圣坛要简陋许多。倒不是因为以色列国库空虚到连为上帝建造居所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而是他的父亲大卫在t年轻时收到了神谕,因为大卫的王位是通过向同胞发起战争得来的,他使许多与他同为犹太民的人流了血,所以不能以雅威之名建造殿宇① ,这一神圣而伟大的任务须由他的下一位继承人来完成。

    不知雅威当初降下神谕时,是否料到了大卫的继承人会带着满身的尘灰和汗水来向它请求启示。

    押沙龙也很惊讶自己现在居然还有苦中作乐的心情……如果猊下也在这里,或许会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他确实有所成长了吧。

    一股馥郁的香气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以及跪下太久膝盖传来的酸痛),当他抬起头时,撒督已经站在了他跟前,他的影子比本人先到一步:“请闭上眼睛。”

    押沙龙顺从地照做了,但依然能感觉到光影在脸上交错,他闻到了没药、菖蒲和肉桂的气味,以及橄榄油黏腻的触感。

    他曾听撒督讲过,受膏之人会从膏油中闻到令人怀念的味道,仿佛回到了造物主的怀抱中。

    但这些气味没能令他想起任何亲近的人——他的小妹闻起来像是初蕊绽放的鲜花,他的父亲是青草、汗水,以及发酵后略显酸涩的葡萄酒,猊下则是被晒过的麦子和丰裕的泥土……而膏油只是膏油,它只让他想起那些喜欢在身上涂抹香膏和花露的贵族,他们之中大部分还是埃及人。

    押沙龙并不觉得自己回到了造物主的怀抱,反而生出了一股离对方越来越远的迷惘。

    涂抹完膏油后,撒督开始低声呢喃什么,押沙龙没有听清,但涂抹在他额前的膏油变得越来越冷,像是在吸食他皮肤上的热意,当冷到极致的时候,他竟有了一种被灼烧般的痛楚。

    他必须极尽克制才能勉强掩饰此刻的痛苦——如果在这种重要的仪式上时态,一切就都结束了——然而他的后背渗出冷汗,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角分泌,几乎无暇再去思考别的事情,连撒督口中的颂词也变得朦胧不清。

    在极度的煎熬中,他不知道仪式度过了多久,不知道颂词是何时停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不再感受到透过眼睑的光与影,他感觉自己在下坠,虽然不知道最终将坠落何方,但在这个离造物主越来越远的时刻,他终于久违地闻到了那些令人眷恋的气味……尽管与之相伴的还有火焰的焦苦,以及血的腥气。

    ………………

    当押沙龙再度睁开眼睛时,彼方的天际已经隐约有了亮色。他发现自己站在卫城的城门口,和许多百姓围聚在一起,但他们没有一个认出他,甚至不曾注意到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来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出声,但他的话语犹如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人群中掀起了波澜,欢呼与庆贺此起彼伏,人声如浪潮般从四周袭来,推搡着他。

    一辆金色的马车从拥挤的道路上缓缓驶过,每往前一寸,那一处的人群便向两边退去,似是摩西当年带领族人们逃离埃及时分开的海面。车厢敞开着,没有顶棚,这样设计是为了让百姓们更好的看清车上坐着的人,好让他们将以色列未来统治者的面容印入脑海。

    车上坐着的并不是他,却是一个令他感到熟悉的人。

    棉白色的长发,黝黑的皮肤和铜金色的眼睛……押沙龙记得这张脸,记得这孩子叫耶底底亚,但更早一些的时候,他的名字还是所罗门。

    眼前的人显然比记忆中更年长,神态也不复从前。耶底底亚很少笑,但时常能从他身上感觉到生机盎然的快意,而车上的人——也许他应该称呼他为所罗门——尽管仍然微笑着,眼神却显得很冷漠。

    马车前行得很慢,刚好能让年纪渐长的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单跟上,和在圣坛前为他受膏时不同,此刻他们脸上洋溢着诚挚的喜悦。他怔怔地目送他们离开,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圣坛前接受膏油礼,但刹那间整个世界就天翻地覆。他年幼的弟弟仿佛在一夜间又长大了几岁,并且千里迢迢从蛾摩拉回到了以色列,取代他成为了王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押沙龙不自觉地向王宫的方向走去,拥挤的人群丝毫没有妨碍到他,他直直穿过他们的身体,仿佛阳光穿过尘埃。四季也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变化,从深秋回到了盛夏,天色愈来愈亮,温度愈来愈热,吵闹的虫鸣逐渐取代了人们的欢呼声,拂面的微风中有了海的味道。

    当他走进王宫,直抵谒见室时,时光已经回溯到了初春,烂熟的果实变回了花苞,昆虫的鸣叫声也轻了下去。他推开门,见到了一个比他记忆中更年轻的父王。

    父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眉头紧拧,似是沉思。约押将军(同样比他记忆中年轻一些)跪在他面前,等候王的指示。

    半晌,父王开口道:“我心意已决,押沙龙将是这场战争的统帅,在大马士革,没有人的话语权比他更高。”

    “我明白您对押沙龙殿下的期许。”约押显然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但是陛下,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甚至没有打过一次仗。”

    “他会处理好的。”父王对此不置可否,“另外,不要轻易让他离开战场,我希望他至少在半年内不要回到卫城。”

    押沙龙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搞清楚他们是在讨论以色列和约旦的战争……可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送走了约押之后,父王又召来了他们的乳母,叮嘱道:“这半年里,如果押沙龙出现在王宫,千万不要让他和塔玛接触。”

    所以父王是有意在那段时间将他送走的,而且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建立功勋,也是为了避免让他见到塔玛。可这是为什么呢?那半年里,王宫究竟有什么事是他不方便出面的……

    押沙龙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一个许久未曾提起的名字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一个死人的名字。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父王有什么理由这么做?除了让塔玛受到伤害,让他损失一个儿子,让王室又背上一个丑闻外,父王什么也得不到,他甚至还为此失去了他的挚友,他最信赖的部下……也许还是他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

    父王总是任意而为,但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可你心中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相信他吗——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大卫为何把所罗门送到猊下身边?为何他对猊下决定建国一事毫不意外?为何他要如此匆忙且简陋地立他为王储?为何撒督和拿单谁也不看好他?

    他正欲开口,想要把一切都问清楚,可周围倏忽燃起了熊熊烈火,父王的身影如同烧焦的羊皮纸般蜷曲、崩裂,最终化为灰烬,被蒸腾的烟雾冲向上空。他赶紧从谒见室里逃了出来,感觉身体从未如此迟钝过,步履沉重如铅,仅仅几步就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王宫在他身后崩塌。

    押沙龙抬起头,望见坍塌的城墙和一望无际的废墟,往日肥沃的田野被大火付之一炬,只剩下一片焦土,死亡在空气中蔓延。

    脚下的泥土柔软而潮湿,浸透了人们的血与泪。周围空无一人,但到处仿佛都能听到人们的哭嚎和惨叫,他站在这片已经被摧毁的、空寂的土地上,竟再度体会到了那种被人潮挤压和推搡的感觉。

    这里不像是以色列,以色列没有这种形状崎岖怪异的城墙……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座城市拥有这样三角形构造的城墙,这里是……它是……

    押沙龙彷徨地四处巡视,视线最终落在了唯一没有被毁掉,依然矗立着的城门上,一个黑色的人影吊在大门的正上方,随风轻微晃动,像是枯枝上的最后一片落叶。

    他眯起眼睛,想看清那究竟是谁,一个男孩从他身边走过,停在了他跟前不远的地方,他长得更像是他记忆中的耶底底亚,但头发是深金色,眸色中那种铜质的金属光泽更强烈。他的年龄与耶底底亚相仿,神态却更像是所罗门。

    “就是她吗?”男孩像是在对周围某些看不见的人说话,“观测确定,尸体尚未开始腐烂,人形仍保持完好……但还是得小心,不要让她的头脱离身体……同意,这是可以避免的,没必t要进行额外的修复……”

    男孩抬起手,掌心闪烁着淡蓝色的光,绳索倏地断裂,城墙上的人影在一股无形力量地控制下缓缓落地,在押沙龙看清对方之前,男孩将一块披风盖在尸体上。

    他听见男孩喃喃自语道:“看来不穿衣服的时候,女王和娼妓也没什么两样。”

    听到男孩的话,他突然感觉肺腑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听见自己的骨骼咔咔作响,感觉到血的甜腥涌上喉咙,肌肉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泪水滚烫得好似蒸发后的水汽。

    他跪倒下来,想要捂住脸放声大哭,可除了不停涌出的鲜血外,他没有在脖颈以上的地方摸到任何东西。

    第185章

    押沙龙睁开眼睛时, 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他的一部分仍留在那个梦里。

    透过床帏,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人影,不知道那是谁。他张了张嘴,舌根的甜腥已经随着梦醒而消散了,徒留干燥与苦涩,像是烈火燃烧后的痕迹。喉咙里流出的声音令押沙龙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此虚弱,像是微风拂过后树枝摇曳的簌簌声,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自己真如梦中那样没了脑袋。

    床帏掀开了,那个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庞。对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温暖而潮湿,指腹有着常年拨动琴弦留下的薄茧……押沙龙认出了他,但拒绝去想那个名字。

    “还是很烫。”他听见对方说, “你还需要更多休息,押沙龙。”

    “不……”他摇着头,光是这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必须……”

    “休息。”对方将杯子递到他唇边,他尝到了热羊奶的膻味,夹杂着一丝苦涩,像是某种药草的味道, “现在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

    押沙龙竭力抵抗,但肉/体的软弱出卖了他,从床帏外渗进来的月光如雾气般弥散,周围再一次暗了下去。这次的梦里没有火也没有血……唯有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中间他又陆陆续续地醒来了几次,每一次意识都浑浑噩噩,几乎下一次醒来时就会忘记上一次醒来后的场景,但他记得每次睁眼都能看到床帏外的影子,他不知道是否每一次都是大卫,但一时又想不出这个时候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做。

    如果猊下还在以色列的话,她会照顾他的……还有塔玛,他的小妹,那个甜美可爱的小姑娘……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她们本不会离开他的……如果没有那件事……如果没有……

    几乎湮灭的记忆霎时浮现在脑海中,连带着痛苦和恨意。押沙龙盯着停留在床帏上的一只飞蛾,翅膀闪动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在梦中没有见到飞蛾,但这只飞蛾让他想起了梦中的熊熊烈火。

    “醒了?”床帏外的大卫问道。

    “是的……”他感觉舌头僵硬得像是一块死肉,“父王。”

    “你现在说话听起来像是喝醉了一样。”大卫撩开床帏,“我喂给你的是羊奶,没错吧?”

    “我很好,父王。”他麻木地回答,第二次说出这两个字时已经没有那么艰难了,“我这样躺着有多久了?”

    “整整三天。”大卫叹了口气,“你在受膏时晕倒了,然后就一直高烧不退,还总是说些让人听不清的梦话……幸好现在温度降下去了,撒督说再这么烧下去你会变成老傻瓜的。”

    撒督当然不会这么说话,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所以仪式失败了。”

    “……是我有欠考虑。”大卫拍了拍他的手背,“设身处地想一想,跳过基训泉洗礼这一步确实不太好。一个满身汗臭的小伙子来问你讨要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换作是我也不会答应的。等你的身体恢复之后,我会举办一场完整的王储继任仪式。”

    举办一场完整的王储继任仪式……但不一定是为他。

    押沙龙扯了扯嘴角,想要回以微笑,但那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太难了:“我期待着,父王。”

    “只要别气馁就好。”说着,大卫微妙地顿了一下,“虽然仪式失败了……但你昏迷时一直在呢喃着什么,神有在梦中向你托付什么启示吗?”

    闻言,押沙龙的心跳停了一拍——他该如实回答吗?向大卫袒露自己的愤怒与不安,质问他究竟是不是对方真正想要的继承人,质问他在五年前是不是故意把他调去约旦战场,故意使塔玛沦落到那样危险的境地,好有理由驱逐猊下,质问他为什么要让所罗门化名为耶底底亚,并将他送到猊下身边,他是否料到了那个男孩未来会成为猊下的灭顶之灾?

    他相信如果自己此刻问出口,对方也会如实回答的……但那之后呢?

    事情不可能就这样过去,大卫也许会杀了他——过去他绝不可能相信这种事,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回避的理由了——尽管在得知这一切后,他早已心如死灰,甚至隐隐有了用死亡寻求解脱的渴求,但一切还没有结束,危险还潜伏在他最爱的人身边,无论他今夜是生还是死,都得先想办法把最关键的信息告知给猊下。

    “我确实梦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场景……内容很晦涩,令人难以理解,如果这就是神的启示,恐怕我暂时还无法领会神想表达的含义。”他谨慎地酝酿着回答,“我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神启里发生的场景都是未来必然会发生的吗?”

    大卫搔了搔脸颊,神态竟有些像他年轻时的模样:“差不多吧。”

    “连您也不确定?”

    “反正它目前没有出错过,至于未来……谁知道呢?”

    “……您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希望它出错一样。”

    “谁不想看点有意思的东西呢。”大卫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中总是有一种爽朗、轻快的意味,即使日益老迈,他仍时常能流露出年轻人般的生机,正是这种魅力让他将一群松散的势力凝聚成了一个国家——他的父亲大卫,除了猊下之外,父亲一直是他最渴望成为的人(私生活的部分除外),他曾经是多么憧憬他,尊敬他……

    可他的父亲不会将死亡送到猊下身边,更不会把他的小妹留给暗嫩——那是大卫王做的,在那个位置上,父亲的称谓或许已经变成了一个虚名。

    但是万一呢……押沙龙忍不住告诉自己,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神的启示,只是一场古怪但毫无意义的噩梦,并不是因为他还无法割舍对父亲的感情——至少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但仔细想想,整件事里还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毕竟,父王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不是吗?如果他希望立其他孩子为王储,又或是想要杀死猊下,完全没必要那么大费周章,也许他不该……起码应该给父王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当然,押沙龙也没有天真到会把梦中的一切如实交代。他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事到如今,他的命运如今已经不仅关乎他自己,也关乎他所爱之人,为了猊下和塔玛,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三思而后行。

    “我听说您当初和拔示巴夫人……共浴爱河时,神曾借先知拿单之口告诫您,它会为您的不端之举降下惩罚。”

    “啊哈,'听说'——我以为这已经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了,包括我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的事。”大卫耸了耸肩,“神谕就是这样,会通知你的多半都是坏消息。比如你做错了什么,你身边的人做错了什么,你的子民做错了什么,比如为什么你还不停止这么做,为什么你还不去阻止他们那么做,你再不去阻止我就要用靴子狠狠地踢他们的屁股了……噢,最后一个是我幻想的,不过我一直希望能亲眼看见这一幕。”

    押沙龙很想报以笑容,但他实在没心情这么做:“所以当您身边有坏事降临时,神都会给您指示?”说到这里时,他忍不住吞咽唾沫,掌心不断渗出冷汗, “那么……关于塔玛的事呢?”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死寂。

    他们长久地对视,僵滞的、缄默的……押沙龙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态,确认自己不会错漏任何一处细节。

    最后是大卫率先结束了这场眼睛上的较量,他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些僵硬的反应,但并不意味着他的罪名就落实了,也t许是因为他不愿轻易回想起那件事,也许他只是为自己的疏忽感到难堪。

    “神没说什么。”大卫回答,“它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管。”

    “暗嫩的罪行违背了血亲之间的伦理关系,几乎是以色列立国以来王室最大的丑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不变得咄咄逼人,“对神来说,这难道不比和别人的妻子发生关系更重要吗?”

    “神的启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大卫说,“它不会直接告诉你任何事——还记得拿单当初是怎么向我转告神谕的吗?他先是说了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奢望你能从他那堆无聊的废话里自行领悟真谛,而最后你好不容易揣摩到了一点意思,他就会甩下一句'你就是那种人!',好像我能茅塞顿开都是因为他的表达能力有多么好一样。”

    “这不是我们正在讨论的东西……”

    “它不是。”大卫打断了他,“因为我之前就已经回答了那个'我们正在讨论的东西',而答案是'没有'。对于塔玛的遭遇,我也感到很痛苦,押沙龙,但它确实没有告诉我任何事。”

    押沙龙感觉胸口一阵阵抽痛:“您能向我保证吗?”

    “我保证。”大卫拥抱了他,“别想太多,我的孩子。如果我提前获得了启示,你觉得我会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无动于衷吗?”

    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押沙龙闻到了青草、汗水,以及发酵后略显酸涩的葡萄酒的气味,他回抱了对方,试图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短暂的、温情脉脉的氛围里。

    但当他闭上眼睛时,脑海里又浮现出了父亲紧抿但伪装成了微笑的嘴角,他下意识抚摸后颈的动作,不自然的语调,以及那突然间不再年轻,泄露出苍老与疲惫的眼神……

    都是谎言。

    ×××

    “猊下?”房间里的光线亮了一些,是塔玛剪了烛芯,“您感觉好一点了吗?”

    事实上,埃斐感觉糟透了——但她不会直接说出来,这样只会让她的小姑娘多出一些不必要的担心:“已经好多了……但看见你端着安赫卡的药进来时,突然又有点不好了。”

    闻言,塔玛咯咯笑了起来:“安赫卡大人是故意把药调成这么苦的,她认为这样能让您长记性。”

    埃斐对此不置可否:“我唯一记住的只有下次要克扣她在魔药材料上的预算。”

    距离她从西顿回到蛾摩拉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虽然她设想得很好,但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当她脱离塔尼特制造的幻境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如果她再晚一点赶回蛾摩拉,大概全国上下都要知道他们的女王带着大殿下半夜偷跑到其他国家去了。

    虽然最终还不至于沦落到举国皆知的程度,但塔玛和耶底底亚还是不可避免地知悉了一切,两人都对她的决定抱以不赞同的态度,只是侧重点不同。塔玛认为她不该轻易深入西顿这样危险的国家,耶底底亚则对她决定带上希兰——“而不是其他更有用处的人”,他当时这样强调——这件事很不高兴。

    埃斐这辈子都鲜少有感到心虚的时候,但她无法抵抗这两双责怪的眼睛。

    更不用说她回来后还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逐渐好转,但一直没能彻底痊愈,时常有复发。

    据安赫卡所说,这并不是受寒导致的疾病,而是某种恶性魔力的残留——多半是和塔尼特接触后留下的后遗症,需要随着时间慢慢恢复,或通过某种契机拔除。

    好在她本就住在红屋,即使不方便多走动,也不过是把公务从谒见室搬到卧室的区别。

    她烧得最严重的那天晚上,她的小姑娘守候在床边泣不成声。

    自那之后,埃斐已经沦落为了这个名义上是“王室”的家庭里地位第二低的人——最低的是希兰,因为他不仅帮忙隐瞒了埃斐打算潜入西顿的消息,还和她一起偷偷出门。

    埃斐喝完药后,塔玛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片刻后才开口:“您看起来很累。”

    “你看起来也是。”埃斐摸了摸她的脸,“抱歉,这段时间让你们负担了额外的工作。”

    “与工作无关,猊下。”塔玛迟疑了一会儿,“我……我不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感觉心里很不安宁。”

    她说得很模糊,但埃斐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因为她也有类似的感觉,甚至比塔玛更早。

    从西顿回来后,她就对塔尼特的那些话耿耿于怀——你所爱之人会带给你死亡之吻——以及谈话中提及塔尼特创造者的敌人的那些小动作… …即使在她病得最严重,浑浑噩噩到几乎分不清白昼与黑夜的时候,那种不安也一直如影随形。

    想到这里,埃斐沉沉地叹了口气:“其实我……”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场谈话,乌利亚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猊下,您醒着吗?以色列的归栖者传回了重要的情报。”

    埃斐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快进来!”

    当乌利亚推开门时,一阵晚风吹进房间,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蛾摩拉靠海,夜晚有强风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但这一次,埃斐莫名有种预感,这冰冷的感觉似乎是某种不祥之兆。

    “以色列怎么了?”她嘶哑地问道。

    尽管刚才在门外时显得很焦急,可当真正来到她面前时,乌利亚竟突然陷入了沉默,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然而他看着她——不知为何,仅仅是看到对方悲伤的眼神,埃斐就感觉喘不上气。

    “猊下……”她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显得很不真实,但他的声音确实流淌到了耳边,“押沙龙殿下发动了政变,希伯伦现在应该已经和卫城开战了。 ”

    第186章

    人一旦到了某个年纪, 就很容易想起年轻时的事情。

    在梦里,大卫看见了二十多岁的埃斐——事实上,她看起来一直是这个年纪, 实际在梦里可能已经四、五十岁了, 不过大卫也说不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对方就有五十多岁,只是他不知道罢了,他的宰相是一个眼睛里藏了许多故事的女人。

    他们在下九子棋,一种从埃及传来的游戏, 埃斐修改了一些游戏规则, 当一方只剩三枚棋子时,可以不再遵循只能移动到相邻位置的限制,自由地在棋盘上飞来飞去,使得优势方收尾的难度高了不少。

    大卫一向不理解挚友这种热衷于给游戏增加难度的嗜好, 但考虑到他在这类游戏上基本也只有败仗可吃,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善意的馈赠。

    “对于那个孩子……你难道不会觉得伤感吗?”棋局进行到一半时, 他听见对方的叹息,“你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刚失去孩子的人。”

    她说的是他和拔示巴的第一个孩子, 先知拿单口中的“罪孽之子”, 神罚那个孩子在未出事前便离父母远去,以惩戒他的过错。

    “所以你之前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好父亲,真是让人感动。”他随便将棋子挪到某个空位上,“我还以为你和拔示巴关系很差呢。”

    “无论如何, 看到一个孩子还未出世就要代自己不负责任的父母受过,总是令人伤感的。”说罢, 她又吃掉了他的一颗子, 棋盘上黑子仅剩两颗,又是他输了。

    大卫已经输成习惯了, 心里倒没有多少沮丧:“你这样老妈一样的性格可不适合成为王啊。”

    埃斐将棋子收起来,不愠不火地回答:“我本来也不会成为什么王。”

    不,你会的,他在心里回答,你注定会拥有一个国家,一座闪闪发亮,如明珠般点缀着整个黎凡特的文明之城……但在故事的最后,你将同它一起覆灭。

    不过,当时的他并没有想那么多,年轻的他有许多天真而乐观的想法,对于抵抗自己既定的命运充满了雄心壮志,尚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为这件事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有些抱怨地开口道:“话说回来,神启这种东西为什么总是姗姗来迟呢?如果神不赞同我的做法,只要在我看见拔士巴的时候轻语一句'嘿,大卫,你不能这么做哦,那个女人可是有丈夫的',难道我会违逆它的要求吗?”

    “还记得五年前基色的牧场突然大规模荒漠化的t事情吗?”

    “记得。”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不过大卫还是接过了话茬,“尤其记得基色总督当时哭丧的脸,'呜啊,求求您了大王,再这样下去基色的羊全都要饿死了啦'。”

    “我记得那任基色总督当时应该表现得……更体面一点。”

    “他只是假装成镇定的样子,而我绘声绘色地描述出了他真实的内心想法。”

    埃斐放弃了在这件事情上和他斤斤计较,继续道:“事后经过调查,牧场荒漠化的原因是那年春季,基色的牧场主为了保证母羊怀孕时不被野狼骚扰,阻止了大规模的猎狼行动。狼群被肃清后,羊、野兔等草食动物因为失去了天敌,开始大量繁殖,很多食草动物又有食根茎的特性,导致牧草的生长速度完全赶不上动物啃食的速度,这是牧场大面积荒漠化的主要原因,其次则是牧场主私下违背了法令,没有限制羊群的放养区域,使牧草失去了恢复期……”

    数量过多的羊群还好处理,羊毛和羊肉总是一笔财富,仍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但野兔就有点让人为难了,它们的繁殖速度堪称惊人,行动矫健,而且喜欢在地下打洞,不仅会和牛羊抢食,还对基色刚铺成没多久的公路产生了巨大破坏,经过一年多的针对性治理才慢慢恢复。

    埃斐放下一枚棋子,新的一局开始了:“如果将世界视作一个更庞大的国家,生活在这世上的物种其实也在遵循着某种既定的规则,相比人类国度的法律,这种规则更隐晦,但它使得不同物种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当人——这里假设我们是相比羊、狼和野兔更高等的生命,当我们按照自己的想法擅自去干涉其中的一方时,有时并不会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大卫搔了搔脸颊,随后才想起轮到自己落子了:“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和我们刚才谈论的内容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啊……”

    “就像人之于牲畜一样,假设雅威——你们口中的造物主,相对人是更高等的生命,我猜它也已经为你们制定了一条它所满意的道路——通常称之为'命运'。从它的角度而言,无论是神谕还是神罚,本质上都是为了让人类不从这条道路上偏移。”

    双方各自的九枚棋子很快就下完了,这次是大卫先吃下一子,但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埃斐就用黑子堵住了他的另一条路,原本完美的阵型瞬间崩溃了。

    “然而,当一件事仍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时,擅自干涉不一定会得到好的结果。”埃斐慢条斯理道,“就像刚才提到的基色一样,如果基色总督当时没有越过卫城擅自决定猎狼,也许我能……朝政会议能看出其中的不妥,并予以驳回,但基色人不一定能领会其中的真意,甚至可能因此心生埋怨,因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足以让他们预见这个决策会导致的恶果。”

    大卫有些感慨:“除非真的吃到苦头,否则总会抱有侥幸的想法……这也算是某种改不掉的恶习吧。”

    闻言,他的挚友忍不住嘲弄了一句:“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可真是不容易。”

    大卫不仅不生气,还朝她抛了个媚眼:“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天天说给你听。”

    埃斐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无奈并不妨碍她吃掉他的棋子:“说回刚才的话题吧。干涉混沌未明的局势不一定能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有可能损害自身的权威性……相比之下,在错误出现后进行修正却要简单得多。”

    “简而言之,就是'吃到苦头后教训才会记得更深'的意思吧?”他沉思着,像弹银币一样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假设我什么都没做错,最终却出现了事情的发展逐渐偏离命运轨迹的情况——有没有可能存在这种情况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埃斐回答,“很多有学识的人喜欢用棋局推演现实的局势,但我很难赞同这种想法……至少不完全认可。人不同于石子,有血肉,有感情,亦有欲望和软弱之处,并不会完全按照你为他们安排的道路前进①,但有时这称不上是什么错误,只是某种混沌的局势下必然会产生的偏差罢了。 ”

    “如果是你的话……”大卫轻声问道,“如果你处在神的位置上,为了让自己钦定的命运不会出错,但又要保持自己远离尘世的崇高性,同时还得确保下达的启示不会有损自己的权威——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埃斐掀起了一边的眉毛:“认真的?我以为你们犹太民最不喜欢的就是让我这种外人妄议你们的造物主呢。”

    “拜托,我的好宰相。”他差点翻白眼了,“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好吧,既然连犹太之王都这么说了。”她的食指轻轻点击着桌面,“如果是我的话……”

    ………………

    “陛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唤醒,“陛下,请醒一醒。”

    大卫花费了一点时间睁开眼睛,又花费更多的时间让双眼聚焦,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老迈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约押?”

    “是我,陛下。”约押点了点头,“大军还在等候王的指示呢。”

    梦境消散后,现实中的记忆渐渐涌回脑海。

    不久之前,以希伯伦为首的南方城镇纷纷宣布叛变,押沙龙仅用了几天就带领叛军攻进了卫城,让他不得不暂时撤离王宫——雷厉风行的作战风格,难怪能让约旦大军铩羽而归,如果被叛变的对象不是他自己,大卫或许会为他而自豪的。

    这几天北部的军队陆续抵达,逐渐有了能和南部叛军抵抗的资本,拥王军驻扎在摩利亚山附近,势要夺回神圣的王都,约柜此刻也在他手中,不知道这场内战最终会持续多久……

    在约押的陪伴下,大卫走出帐篷,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了,许多年前,他也是这么站在摩利亚山上,远远眺望彼方的耶路撒冷,也是在这里,他收到了启示。神告诫他须专心侍奉它,因为他越是远离他的造物主,死亡天使就离他的所爱之人越近。

    他曾抵抗过,妄图违逆造物主为它的子民们命定的轨迹……但事实证明,它的启示到目前为止全都应验了。想到这里,大卫忽然感觉所有事都乏味极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对约押说:“随便你怎么办,小伙子,就算你要去找妓/女我也无所谓。”

    但他没真的这么说——尽管这世上的一切都令他郁郁寡欢,但他也还是有那么点念想的。如果要做个比较的话,他大概比梦中提到的那个基色总督更可悲一点,因为对方一旦吃到了苦头,得过教训便不会再犯,而他如今几近遍体鳞伤,但还是忍不住对未来抱有期待,真是荒谬至极。

    或许他可以活捉押沙龙,然后找个机会让他溜走,他可以去投靠他的外祖父基述王……或许更近一点,他可以去找埃斐,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他的……

    “切断希伯伦和卫城的供给线后,找个机会把叛军引入以法莲森林,”他说,“不必穿太重的盔甲,以方便行动为主,他们只擅长在平原地势作战。让士兵们在皮肤上涂抹绿色的药膏,有益于隐藏,而且可以防止森林里的毒虫叮咬。”

    “是,陛下。”

    “另外,如果押沙龙亲自带领军队作战……看在我的份上,对那个年轻人温柔一点。”他压低了声音,“记住,他的命是与你维系在一起的。”

    约押沉默了片刻,多半以为这是他的威胁——其实不然,大卫只是纯粹地在陈述事实。在那次启示中,他看见这位年轻的将军割下了押沙龙的头颅,但很快他自己的头颅也会咕噜噜地滚落在王宫的石板地上,大卫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只记得将约押的脑袋割下来的是一把镰状弯刀。

    送走约押后,大卫又慢慢走回帐篷,衰老犹如沙漏,会让生机连续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失。

    在自己的军队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太过虚弱,但当阳光褪去,回到篷布遮盖下的阴影中时,他感觉又累又倦,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他不在乎耶路撒冷,不在乎什么神启,甚至不在乎雅威。他倒在铺盖上,闻t着空气中尘土的气味,感觉肺腑渐渐干涸了,视野再一次暗了下去。

    这一次,梦中的时间没有回溯太久,他看见自己坐在谒见室里,但是神情恍惚,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国玺上的红泥被阳光晒化,沿着拇指流淌到掌心,像是伤口渗出来的血。窗外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并不响,但清晰地就像是在他耳畔说话一样。

    “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其中一个声音低声道,“可怜的塔玛公主……那可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兄长……”

    “真是史无前例的丑闻。”另一个声音回答,比前一个更低沉,饱含怒火,“血亲间的乱/伦……埃及人的肮脏行径,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在我们的王室内部发生,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反正那位王子也不可能继承大统了。”第一个声音说道。

    “也许应该将塔玛公主暗中处理掉,反正她已经被毁了。若陛下还清醒,就该明白这件丑闻决计不能宣扬出去,而死人是最不会讲话的……现在已是深秋,凛冬总是很容易带走那些身体虚弱的可怜人。”

    “猊下不会答应的。”

    “她有什么权力干涉这件事?”后者冷哼一声,“她连自身都难保。”

    随即场景变换,他仍拿着国玺,但窗外的人影消失了,约押正站在他面前,用一种让他感到烦躁的声音说道:“我明白您对押沙龙殿下的期许……但是陛下,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甚至没有打过一次仗。”

    “他会处理好的。”他看见自己摆了摆手,“另外,不要轻易让他离开战场,我希望他至少在半年内不要回到卫城。”

    当时并不是傍晚,可他看着窗外的太阳缓缓下沉,血红色的光拖曳着人影愈来愈长。白昼将尽,房间里不只有他一人,可他总觉得周围空荡荡的——像是她带着塔玛离开后的很多个傍晚一样——孤独在他心中蔓延。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拿起国玺,想要在那张委任的诏书上印章,他冲过去,想要阻止他,想要将国玺从对方手中夺走,但一阵刺目的白光闪过,像是骤然炸开的烈日,他手上既没有国玺,也没有融化后的红泥,只有一颗白色的石子,年轻的埃斐坐在他对面,他们正在下棋。

    “如果是我的话……”她说,“既然我占据着信息上的优势,不妨利用这一点。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些关于未来的消息——内容是破碎的,没有具体关联,但足以让你产生一些错误的联想,当你以为自己正在有意识地避免这种情况时,实则是踏入了我预先编织的陷阱。当你事后意识到这一点,也无法对我有任何责怪,因为我提供给你的消息都是真实的,只是你自己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呜哇,好可怕。”他假装打了个寒颤,“如果以后我得罪了你,麻烦直接用鞭子抽我。”

    “在这个信息不便于传递的时代,巧妙利用手头的信息优势,有时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是跟你强调以色列应该拥有一个真正的情报机构……”埃斐敲了敲桌面,棋盘上又只剩下两枚白子了,“看来这一局又是我赢了。”

    第187章

    “陛下。”

    上帝啊——尽管他已经不怎么相信它了,只是习惯使然——押沙龙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

    自从他率领军队长驱直入,全面占领了卫城与王宫后,那些没能逃走的贵族们就立刻改口,尊他为以色列至高无上的王(不久之前,这个称谓还属于他的父亲大卫),仿佛这样能使他高兴,他的部下们反倒慢了一拍,才跟着他们一起尊称他为陛下。

    其实押沙龙并不在意他们怎么称呼自己,真正令他感到厌烦的是登上王座后的一系列麻烦事。所有人好像忽然不会处理工作了,每天都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定夺,长篇累牍的公文堆在桌案上像是一堵高墙,其中至少有一半会让他感觉“但凡动过一点脑子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比如有人建议他成立一支特殊军队去屠戮那些抗议他篡位的普通百姓,“直到卫城的每一个水沟里都流淌着反对者的血” ,那个人如此写道,认为这样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押沙龙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儆”到谁,但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猊下挥舞着鞭子把他抽得满王宫逃窜的景象。

    每天都有人提出类似的愚蠢想法,一开口就是“陛下这……” , “陛下那……” ,像是一□□ /配期的公鸭在他耳边啰嗦不停,押沙龙不得不耐着性子婉拒他们,他们之中大多是以色列南部的大贵族,这场叛变发动得太急迫,现在他需仰仗他们的力量,不方便直接朝他们发脾气。

    好在这次向他觐见的是他在希伯伦的心腹之一,至少让押沙龙牵动嘴角时不那么艰难了:“怎么了,亚希多弗?”

    “您这几天一直忙于公务……”说着,对方迟疑了一下, “以至于在其他方面有所耽搁。我等认为如今时机恰当,您可以试着去先王的后宫走动一下。”

    “亚希多弗……”押沙龙感觉太阳穴的抽痛愈演愈烈,“我以为你是来给我减少一点麻烦的。”

    “按照祖训,先王的继承人也将继承先王的后妃①。”亚希多弗说,“而且您登基为王的当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亚希暖绞死,让她背后的耶布斯人胆战心惊,这对您与本地的贵族们交好并无益处,如果您亲近几位妃嫔……”

    “在我还没有对你发怒之前,见好就收。”他阴沉地打断了对方,“我不是为了睡我父亲的女人才发起战争的,多加……类似的言论,我以后都不想再听见。”

    他看见对方仓惶、不知所措的面庞——年轻人,押沙龙想,尽管对方实际上还比他年长一岁。他拾回笑容,轻声安抚了几句,直到对方脸颊上重新有了血色,才送对方离开。

    大门阖上后,整个大殿又只剩下押沙龙一人。他特意没有让宫仆在一旁服侍,好让自己久违地获得些许宁静。

    攻入卫城的过程比他想象中顺利,他熟知卫城的守卫军布局,轮换时间,以及军队中层中有哪些人容易被收买,哪些人贪生怕死,哪些人对现状忿忿不平,渴望机遇……最重要的是,现在王室对各方局势的情报似乎不像过去那么敏感了。

    看来他猜得没错,猊下离开后,以色列最重要的情报机构“归栖者”出了大问题。

    “猊下……”押沙龙喃喃道,“现在一定很生气吧。”

    虽然这么说,但当他想起对方时,首先想到的还是对方沉静的、墨水晕开似的微笑。

    他看着由香柏木搭建而成,雕花上贴有金箔的大殿穹顶,忽地回想起猊下曾经是怎么牵着他的手来到王座前——他的母亲玛迦当初也喜欢这样牵着他的手,但猊下的手掌要粗粝一些,那是战斗与劳作留下的痕迹。

    当时有关他会继承王位的消息就已经成为了大多数人的共识,但猊下并没有提到这些,王权对她而言似乎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感觉周围的一切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叹息一声,“押沙龙,如果有朝一日……你也处在和你父亲相同的境况下,永远别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甘愿忍受孤独的。”

    某种意义上,他还不算真正坐上了这个位置,但已经提前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他从未感觉和自己的部下们开会是一件那么令人厌烦的事情,他怀念希伯伦,怀念那里绵延的田野和在泥土路上成群结伴的孩子们,他怀念大马士革,怀念熔炉点燃后空气中的燥热和市井嘈杂的打铁声,他甚至怀念蛾摩拉——哪怕他只在那里待过两天,但那里有高耸瑰丽的星形要塞,有猊下和他的小妹……

    他唯独不怀念卫城。

    他在这里出生,并长大成人,但仅仅离开了六年不到,这里对他已经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他的父亲也变成了一个让他陌生的人……不知道当他攻破卫城时,对方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不,别去想这些……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任何会动摇自己的东西。

    当押沙龙回过神时,已经下意识地双手合握,作出了祈祷的姿势。他并不想向雅威祈求什么,但t一时又想不出其他可以寄托希望的神明,只好遵循本能的指引:“猊下,我不奢望能获得您的原谅,只愿您能相信我的话……我从不觊觎王位,也不渴求权力,我的所作所为不出于任何自私的念头……”

    在起兵之初,押沙龙就有意封锁了消息,虽然以猊下对整个黎凡特情报的掌控力,恐怕很难隐瞒太久,但能拖到现在这一步就足够了。如果猊下提前得到情报,一定会在他率北上之前介入,如果连她都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否狠心继续下去。

    “拜托了,请赐予我战胜命运的勇气。”他喃喃道,“即使要让我下地狱也好……只要让她们获得幸福就足够了……”

    ×××

    “耶底底亚。”塔玛嚅嗫道,“我有一个请求……”

    耶底底亚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想都别想。”

    “可是……”

    “没有'可是',塔玛。”耶底底亚说,“我想你应该早就做好觉悟了——在你因为心软而不小心让猊下成功潜逃的时候。无论是国务还是银行业务,都是蛾摩拉的重中之重,你和猊下不可能同时离开,既然猊下走了,你就得留在这里。”

    “我很担心以色列的情况……”她说,“耶底底亚难道不担心吗?”

    “我会抽时间担心的——在我解决这些之后。”他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公务,“虽然我不想表现得太冷酷,塔玛,但现实就在眼前,仅仅是担负猊下的那部分工作就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不可能再额外分担你的工作,而希兰是一个宁可把时间花费在数蚂蚁上,也不愿意花费在数银币上的人,如果你不介意在回来之后看到蛾摩拉全面破产,或者航运业彻底瘫痪,你大可以放心离开。”

    真难想象埃斐还是以色列宰相时的生活……怪不得当初时常有她拎着鞭子追着大卫满宫跑的传闻,不管是真是假,耶底底亚试着代入了一下自己,感觉没有用鞭子把对方绞死已经是他最大的慈悲了。

    “相信猊下吧,她会处理好一切的。”这是他此刻能给出的唯一安慰。

    尽管暂时安抚了塔玛,耶底底亚并没有感到更轻松,不只是因为他必须担负埃斐离开后的那部分工作,也因为埃斐的离开——仅仅是这个事实就令他感到疲惫不已。

    三天前,埃斐重演了那次西顿之旅,在入夜后趁着守卫轮值之际,偷偷骑马离开了蛾摩拉。

    诚然,在其他国家,统治者是可以随便烂醉一整天并且还有一堆人帮忙收拾烂摊子的——但蛾摩拉并非如此,女王的突然离开对这个国家不啻于天灾。耶底底亚这三天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如此也不过是勉强把局面维持在“不会出很严重的错误”的程度。

    哪怕是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里,埃斐离开的事依然困扰着他。自从得知押沙龙叛变的消息,她原本慢慢好转的病情再一次加重,除了高烧之外,几乎吃不进一点东西,整日都在昏睡和呕吐中度过,这也是他们都反对她亲自前往以色列的原因。

    由于埃斐的执拗,耶底底亚原本甚至考虑过同意让塔玛代替她奔赴以色列的提案……没想到在付诸实践之前,对方居然拖着那样一副身体,再次瞒着他们偷偷离开了。

    当得知这件事时,耶底底亚几乎要被气笑了,甚至不知道是该恼恨对方的不告而别,还是恼火于那么多侍卫(包括归栖者在内)连一个身患重病的人都看不住。

    无论如何,这是她第一次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押沙龙。

    当然,这也很正常,世界上最不需要质疑的就是押沙龙在埃斐心里的地位了,若不出意外,她这辈子所有不理智的时刻多半都离不开那几个人,大卫、押沙龙、塔玛……

    “别再想那么多了。”耶底底亚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还有一大堆工作要解决呢。”

    然而那个问题依然扎根在他的脑海中:如果是他呢?相同的情况,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换成是他的话,埃斐也会为他这么做吗?为了他,她也会像这样宁可拖着病体,宁可让自己的国家一时陷入混乱,也要将他从绝境中挽回吗……?

    她会愿意为他这么做吗?

    会吗?会吧,也许吧……

    在他将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猜想之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小殿下。”推门进来的是哈兰,他这几天看起来也格外憔悴,“从希伯伦那里发来了密报。”

    “希伯伦?”耶底底亚叹了口气,“多半是请求援兵或者物资援助之类的事情……给我好了,我会在我的权限范围内进行处理的。”

    闻言,哈兰迟疑了一秒:“可是那位信使说,押沙龙殿下特意嘱咐过,一定要由猊下亲自打开这封信,绝不能交由旁人……”

    “然而猊下如今不在蛾摩拉。”耶底底亚打断了他,“以色列的内战却仍在继续。如果希伯伦那边不想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最好也别在这种事情上要求太多。”

    哈兰退下后,耶底底亚拆开封蜡,信的内容比他想象中简短许多,只有几行深褐色的字,不像是用普通的墨水写的,像是干涸了的血,里面既没有提到援军也没有提到物资,但每一个字都令他胆战心惊。

    「猊下,抱歉无法详细解释其中的缘由,只恳请您相信我,相信您和塔玛对我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相信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您的信任。请您杀死所罗门,他是蛾摩拉的灾厄,他会毁掉一切。

    拜托了,猊下,如果我真是您爱着的孩子,为了我,也为了塔玛,请您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

    耶底底亚长久地凝视这封信,直到那些褐红色的文字在视线中叠成重影,才将信纸揉成团,扔进油灯的玻璃罩里。

    那些字在火焰中蜷曲、燃烧,最后化为灰烬。

    她会愿意为他这么做吗?

    会吗?会吧……也许吧。

    第188章

    “那位殿下真的会来吗?”

    约押看向他的新副官——一个年轻人,眉毛和颧骨上有着战争留下的细碎伤疤,但仅仅靠眼神就能看出,他性格中软弱的一面尚未被艰苦的军旅生活磨灭。他对这个小伙子印象不深,但对方应该参加过以色列与约旦的战争,也许还在押沙龙手下待过一段时间。

    约押能理解对方此刻为什么还愿意对这位反叛的王子保持尊敬,直到南部叛变前,能够为押沙龙效力一直是许多士兵引以为豪的事情。

    在大马士革时,他有幸目睹过这位年轻王子率军作战时的风姿, 也见过他对待部下时平易近人的一面。尽管他对王绝无二心, 而且已经允诺了王妃哈及,要拥护她的儿子亚多尼雅成为王储,但也不得不承认,押沙龙能在大卫的所有儿子中脱颖而出, 使以色列百姓的心都归向他,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会来的。”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像这样决定性的一战,他不可能假手旁人。”

    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仗至关重要, 也因为那个人是押沙龙。

    如果他真的决定要杀死自己的父亲登上王座,那么他一定会亲手结束大卫王的性命——当他决意要去做一件并不体面的事情时,绝对不会为了逃避罪责而躲在城墙和军队后面,让部下代替他去做脏活。

    在战前,大卫王特意将大批军队调去前线,营造出打算攻城的假象,同时暗中将拥王军秘密驻扎的地点散布出去,故意引诱叛军过来攻击王所在的营地。如果叛军想要奇袭,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以法莲森林的掩护悄悄绕到营地后方。

    约押已经带领军队在这里埋伏多日,尽管他们潜伏在王宫的线人还未带回任何消息, 但驰骋沙场多年的本能告诉他,这场等待不会持续太久。

    虽然一切都在王的预料之中,但既然要让押沙龙这样冷静敏锐的领导者上当,整场戏当然不会做得太假。现在拥王军的大部分军队的确都围聚在卫城附近,大卫王的营地位置也确实存在,并且防守薄弱,如果他不能在以法莲森林歼灭叛军,那么押沙龙就将带领军队长驱直入,一举攻下大卫所t在的营地。

    这无疑是一步险招……而这场内战究竟将以谁的胜利告终,约押自己也说不清楚。

    尽管这次谋反注定了押沙龙未来不可能再被钦定为王储,让他所支持的亚多尼雅王子离上位又近了一步,但约押此时心里并没有多么高兴。大马士革最近并不太平,摩押人、赫梯人、非利士人和耶布斯人对耶路撒冷虎视眈眈,更不用说与犹太民积怨已久的埃及人。

    盟友国中,除了提尔王阿比巴尔向自己的故友提供了大笔物资,其他国家都在作壁上观,等待着新王与旧王决出胜负,与以色列渊源颇深的蛾摩拉则古怪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约押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此松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种无意义的内耗必须尽快停止。”他告诉这个年轻人,“擦亮你的眼睛,不管你记忆中的押沙龙是怎样的人,如今他的长矛只会刺穿你的喉咙。”

    两天后,预感化为了现实。

    约押看着站在队伍前列的押沙龙——对于一军统帅而言,那并不是一个安全的位置,但他知道,在押沙龙本人看来,自己是有义务站在这里的,就像几十年前,他的父亲也这样站在他的大军前方,带领他们打败暴君扫罗一样。

    上天眷顾他,同时也待他残忍……约押拉开长弓,弓弦勒进他的指腹,仿佛要将他的手指对半截断。押沙龙的目光对上了他,对方横过长矛,银色的上有寒光跃动。

    战吼、哭嚎与兵戈相撞的声响如浪涛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但约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种奇妙的静谧在他们之间蔓延,虽然他们彼此离得很远,但对两名战士而言,已经足够近了。

    第一箭被对方的长矛轻易挑开——不是什么意外的结果,而后也没有再用弓箭的必要了。约押举起盾,错开了对方的穿刺,沉重的一击,令他虎口发麻,但第二次攻击比第一次来得还要迅猛,刃口划过木遁表面,摩擦中生出灼烧的焦味,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知道自己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王什至希望他留下这位王子的性命……在短暂的间隙中,约押想起大卫王那轻描淡写的威胁,忽然有了一种想要苦笑的冲动,可当他扯动嘴角时,干裂的嘴唇渗出了血。

    约押退后一步,短刀从鞘中滑出,他有意用盾牌遮掩了动作,但还是被对方捕捉到了——一双鹰的眼睛——刀刃撞在了长柄上,几乎让刀柄从他手中脱落。

    好在这个动作对押沙龙而言也很勉强,他看着对方退后几步,平缓着呼吸,但目光仍在他身上游走,观察着他的下一步动作,约押意识到在这种距离下,很难能不让对方察觉到破绽。

    当银光从眼前闪过时,约押本能地用短刀抵挡,但刀身被拦腰斩断——是了,这柄名为“巴拉克”①的长矛是对方就任希伯伦总督时,蛾摩拉女王埃斐赠与他的礼物,矛尖由纯钢打造的,比普通的铁剑更坚硬……

    “小心!”他听见有人大声呼喊,但不是对他。

    当他与押沙龙对峙时,有人绕到了对方身后——很聪明,但还不够小心,押沙龙没有回头,就用矛柄击退了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对约押而言,这点空隙已经够他用盾弹开押沙龙的矛,转瞬之间,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一个对彼此都过分危险的程度。

    约押将断裂的半截短刀捅进了他肩甲的缝隙里,对方给了他一击肘击,他感觉口腔里有腥气蔓延,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不过那不重要,短刀推进得很艰难,但他听到了押沙龙的闷哼,鲜血源源不断沿着刀刃流淌到他手上。

    不知道是因为汗还是因为血,刀柄滑得让他几乎握不住,刀刃只没入了一寸,就让他气喘吁吁。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有无数人在他们身边死去,但约押几乎无暇去理会这些——双方军队的统帅居然像两个雇佣兵一样单打独斗,实在荒谬至极。

    但当押沙龙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用长矛穿透他的肩膀强迫他跪下时,他看着这个年纪轻轻,但已经锋芒毕露的新王,知道不会再有比杀死他更紧迫的事情了。

    押沙龙确实是大卫王的所有孩子中最像他的那个……更年轻,也更好。与他相比,亚多尼雅不过是一把腐朽了的木剑。

    “降吧。”押沙龙说。

    “绝不。”约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但他的唇齿间全是血渍,唾沫也是红的,更像是吐了口血,“神会惩罚你的,押沙龙。”

    “或许吧。”这位向来以美貌著称的王子看起来也不体面,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发丝结成一缕一缕的,两鬓和颧骨上细碎的伤口渗出血珠,脸颊上满是灰尘和泥土。他喘着气,看起来狼狈极了,但笑起来的时候,仍有着柔和的味道,“可我也有不能后退的理由。”

    “值得你与自己的父亲为敌?”

    “它值得……一切。”押沙龙再一次举起长矛,在不骑马的状态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最好的武器,但他还是坚持用它,约押猜那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你知道,人有时候是不能后退的……”他冲他笑了一下,但神情看起来莫名让人难过,“我们都背负着比我们本身更重要的东西。”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表情让约押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他短暂地与对方共事过,相处得并不好——但也有可能是他单方面的想法,因为后者很少会在乎什么人。约押不喜欢外族,尤其当对方还在犹太民的国家身居高位的时候。

    他曾多次羞辱她,打压她,他的行为让大卫王很不高兴,但他的母亲洗鲁雅是王的亲姐姐,如果他为一个外人惩罚他的外甥,母亲绝不会善罢甘休(以一种无力但吵闹的方式),而那个女人最厌烦参与王的家务事,他也因此逃过许多次责罚。

    但约押很少为此窃喜,因为他认为能有这种结果,单纯是出于对方的施舍,而当她决定要阻止他——比如当他决定帮大卫王偷偷将乌利亚安排到战场上送死时,以取悦王时,她可以轻松救下乌利亚,甚至让王在她面前低头认错,甘愿吃她的鞭子。

    如果要论他在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绝对没有人能和那个女人争高下。他是如此憎恶她,不止一次趁王不在场时管她叫迦南妓/女,故意想让她听到。真王血脉之战过后,他特地让她走在军队的末尾,仿佛她是整场战争里多余的那个人,而那几乎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刻。

    然而,他看着眼前的押沙龙——美丽的人,优秀的将领,值得尊敬的战士——他看着这样的一个人,却想起了她。

    真让人恶心。

    第189章

    押沙龙用火烧了一下匕首, 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它割开亚希多弗腿上的脓包——他右手的小指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伤,动作不免有些笨拙,他看见一小截活物在疮口里蠕动, 用刀尖把它挑了出来, 是一条白色的活蛆。

    亚希多弗脸色惨白地看着那条小虫:“这是什么东西?!我……我会死吗?”

    “以法莲森林里的一种毒虫,毒性不强,但会在叮咬人的皮肤时把自己的虫卵下在疮口里……”押沙龙对此不以为然,“你们小时候没听过人肤虫的故事吗?”

    他听见对方嘟囔:“谁会给孩子讲这种故事……”

    某个遥远国家的女王就会这么做,押沙龙在心里回答。

    当他和塔玛还年幼时, 猊下给他们讲过各式各样的故事,其中关于以法莲森林的内容总是令人心惊胆战。押沙龙印象中最可怕的是一个男人在以法莲森林被一条毒蛇咬了,回家后浑身肿胀,因为喉管堵塞而窒息死亡的故事。

    他比同龄人早熟一些,知道猊下讲这些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告诫他不要偷偷带着妹妹溜出宫去森林里玩耍,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那些情节是猊下为了吓唬他们编造出来的。

    然后他又长大了一些,到了足以在宫内外自由进出的年龄,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当押沙龙把匕首插回刀鞘时,亚希多弗开口道:“士兵们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您真的不准备撤回城内吗?”

    他笑了一下:“先王的军队就驻扎在卫城外围, 不如去问他们愿不愿意行行好?t”

    “我们可以强行突破,有驻守卫城的士兵掩护, 我有很大的把握能送您平安回去。”

    “送我平安回去……”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那你们呢?”

    亚希多弗看着他,认真地回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为您而死,陛下。”

    “可我不希望你们死。”押沙龙说,“我希望你们好好活着,所以别再哭丧着一张脸了,亚希多弗,我们会带着胜利凯旋的。”

    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得那么笃定——至少关于“凯旋”的部分,但当他与亚希多弗对视时,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信任。

    猊下过去评价他不太会说谎,这样他日后管理国家时迟早会吃苦头……事实证明,再高明的智者也会有误断,只要时机恰当,所有人都能满脸真诚地讲出一些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话。

    然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他们谁都没有回头路了。

    很快,他们就再度遇见了在森林里埋伏着他们的敌军——有趣的是,尽管南部军在名义上被称作“叛军”,但军队大部分是本国百姓,反倒是号称“拥王军”的北部军队,其中有不少是赫梯人。

    相比自己的子民,大卫显然更信赖他们的能力,因为他们大多是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雇佣兵的后代。

    押沙龙远远打量着他们,相比上次交锋的时候,他们脸上那面具似的绿色药膏大多都干涸、剥落,裸露的皮肤上有晒伤和毒虫叮咬的红肿,看来这支伏击他们的军队后续补给状况也不太顺利,犹太民对于做生意和放贷的准备确实颇有心得,但很少把这种心思花费在军备上。

    这一次,押沙龙没有像之前那样去找约押单挑。原本他这么做是想直接擒获敌首——约押是毫无疑问的排外派,极度敌视外族,几乎不会允许非犹太民进入自己治下的队伍,这支伏击军显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一旦约押战死,整支军队都会分崩离析。

    可惜他有点高估了自己的战斗力,同时也低估了对方。

    虽然约押的上位之路令人颇为不齿,但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要在一对一交锋中战胜对方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而且他在这场内战中的地位比约押更高,用自己去消耗对方并不值得。

    他听见亚希多弗的吼声:“新王万岁!”

    其他人高声应和,两边的军队同时冲向对方,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彼此撕咬,兵器撞击时的铿锵声绵延不绝,鸟群四散而逃,投下的黑影好似散开的瘴气。几支箭矢从押沙龙的头顶掠过,发出笃笃两下金属撞击木盾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惨叫,血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一个人撞到了他的盾上,鲁莽的行为——然后押沙龙才意识到那个人已经死了,当他下意识地将对方甩到地上时,对方的头盔掉了下来,一个年轻人,也许才十七?或者十八?无论如何,他已经没了呼吸,被不知道是敌人还是同伴的人用脚踩过,鲜血融进泥土里,地面变得潮湿而泥泞。

    这场景令押沙龙回想起了那个梦,一丝绝望在胸口升起,但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他挡开了一支箭,用长矛刺穿了一个穿着镶钉皮甲的敌人,拥王军多着轻装,防御力很差,但行动灵活,他的部下则大多穿着链甲,这为他们抵挡了不少突刺和箭矢,但链甲很沉不便于活动,而且消耗体力,周围人的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几乎盖过了受伤士兵的哀嚎和呻/吟。

    突然,押沙龙感觉后背一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沿着盔甲的缝隙浸湿了里衣。

    他回过头——是安陀提亚,亚希多弗的侍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缺了一颗门牙,但笑起来朝气勃勃,军队里没人不喜欢他,然而现在那张连被劈成了两半,他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喉咙上的裂口发出窸窸窣窣的气流声,直到他的身体滑落,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了,声音停止了,他还是看着他。

    押沙龙抬起头,目光与站在不远处的约押正面交汇,对方手上的战斧正淌着血,木盾上拥王军的金色涂漆已经被/干涸的血迹淹没。

    他是来找自己的——押沙龙莫名知道,他知道对方渴望他的性命,就像他此刻也渴望着他的性命一样。他们之中必然要有一个死在这里,这一天,在这里,此时此刻……他横过长矛,以尖刃对尖刃,以血对血,他听见周围的树枝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好似这片森林的啜泣。

    约押冲了过来,战斧在空中的轨迹犹如一道银色闪电,在他打算用盾牌抵挡住这一击时,一支箭矢毫无预兆地从背后刺入,他感觉手臂痉挛了一下,左手的盾被约押的木盾撞到一边,斧头砍进他的肩膀,他几乎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肌肉因疼痛而纠结在一起,他和约押的脸上都溅上了他的血。

    押沙龙吃力地挥开对方的手,将长矛刺进对方的腰腹。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矛的长度对他挥舞它造成了一点阻碍,但是鲜血润滑了矛柄,他仍由它在掌中下滑,矛尖深深地刺入皮肤,矛柄转动,搅动着内脏,他听见约押沉闷的喘息,知道自己也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就在此时,更多疼痛在他的背后炸开——又有几支箭扎进了他的后背,他几乎按捺不住闷哼,箭头冰冷的感觉侵袭了五脏六腑,痛苦在身体里蔓延。

    怎么回事?前方的部队呢?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见半个人的身体斜躺在灌木丛里,那个人也睁着眼睛,和安陀提亚一样死死盯着他看,好像生前惊愕的情绪仍残留在这具已经死去的身体上……那是亚希多弗。

    疼痛到达某种极限后,身体似乎渐渐麻木了——不仅仅是伤痛和失血过多,也许还有毒素,不知道是箭矢还是约押的战斧——滚烫的鲜血黏在皮肤上时变得黏腻而冰凉,视野里约押的头盔出现了重影,白光越来越白,黑暗越来越黑。

    有那么一会儿,押沙龙几乎感觉不到自己……但是不行,不能停下来……如果他这时候停下来,一切就都完了……

    他竭尽全力推开了约押,将长矛投掷出去,穿透了不远处一个弓兵的脑袋,当长矛脱手而出的时候,押沙龙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空虚,比创伤带来的痛苦更深地侵蚀着他,好像与某个重要之人的联系被切断了。

    然而,现实没有留给他太多伤春感秋的时间。发现左手根本使不上力后,他干脆卸掉了盾牌,抽出腰间的匕首,割开了一个想要偷袭他的士兵的喉咙——后者喷溅的鲜血亲吻着他的脸庞,终于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然后随手从脚下的尸体上拔出一把长刀,再度正面迎上了约押的视线。

    他的身体越来越沉,皮肤下流淌着的变成了铅水……但是还不能停下,记得吗?押沙龙,你身上背负着比死亡更沉重的东西,你得赢下来……想想塔玛,想想猊下,押沙龙……你要杀了他,为了她们,杀了他……

    他沉住呼吸,谨慎观察着约押的步伐,剑柄依然湿滑,让他难以握紧,但是只要一击……真正致命的攻击只需要一击……

    忽然,约押的脚步停住了。押沙龙迟了好一会儿,沿着约押的视线向下看去,发现一截红色的剑锋从胸口穿出,像钥匙一样拧了拧。

    剑是从背后刺进来的,但那里到处都是被箭矢穿透的伤口,押沙龙甚至分不清是哪一个。

    奇异的是,他没有体会到任何疼痛,他能感觉到骨骼断裂的声音,感觉肺腑在刀锋的搅动下支离破碎,却唯独没有感觉到痛,只有冰冷和空虚在身体里扩散,让他想起了那把脱手的长矛——当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一种与重要的东西断开了联系的悲伤。

    约押走近他,在他耳边低语:“抱歉了,为了亚多尼雅殿下,我不得不在这里杀死您……但陛下曾特意嘱咐我留下您的性命,至少作为一名父亲,他是真心爱您的,希望这能让您在死前有些慰藉。”

    他离得很近,但押沙龙已经看不清他了,只有白光不断在眼前炸开,吞噬了视野中的一切。他的身体不再感觉沉重,也不再因失血过多而发冷,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他终于久违地获得了些许宁静。

    一丝熟悉的气味从鼻尖拂过,闻起来像是泥土和太阳晒过的麦子,像是怒放的鲜花,还掺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青草和葡t萄酒的气味。

    循着气味的引领,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影在靠近,他听见他们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们的气味和温暖包围着他,他感觉自己融化了,越来越小,从一个伤痕累累的战士变回了那个小男孩。

    他张开手,想要靠近他们,触碰他们,想要回到他们的怀抱里……

    然而一片黑影投下——白光褪去了,那些朦胧的人影也消失了,他们谁都不在他身边——只有约押,穿着血迹斑斑的镶钉皮甲,高举他的战斧。

    请不要伤到我的头发……他想告诉对方,她从前最喜欢给他和小妹梳头。

    可是斧头落下得太快,未尽的话语化作了喷薄的血雾,在空气中无声弥散。

    第190章

    “这是一场卑鄙的胜利。”约押听到身后有人喃喃自语, “神会为此惩罚我的。”

    又是那小子,约押不太记得他的名字,大概是亚勒或者亚律什么的,是大卫王为了这次的以法莲之战特意拨给他的新副官,也是他所有副官中最年轻的一位。约押仍记得这个年轻人在战前对押沙龙的崇敬与赞美,然而在不久之前,那个从背后偷袭了押沙龙的人也是他。

    约押对他的忏悔不屑一顾,也不认为这种胜利有什么卑鄙可言——胜利就是胜利,代表着荣耀与功绩。押沙龙或许是一位不错的王储候选人(甚至是最好的) ,但他已经死了,那段将王座据为己有的短暂时光成了他此生最后的荣光。

    那些跟随他的势力很快也将分崩离析,此后他留在历史上的名字唯有“窃国者”,人们只会记得他——约押,大卫王的爱将,在以法莲森林打败了觊觎他父亲宝座的叛徒王子。

    押沙龙的头颅被他本人的披风包裹着,但当军队收整完毕,打算回到营地时,没有人敢靠近那颗头。约押在心里暗骂他们是一群废物,但最后还是不得不自己拿在手里。

    不过在回营的路上,他也在暗自后悔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如果放任押沙龙失血而死,或是只割开他的喉咙,约押至少还有辩解的机会,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有误伤是很正常的,然而斩下头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证明他刻意无视了王的命令,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杀死了对方。

    约押倒不觉得大卫王会第一时间联想到亚多尼雅身上,但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多少也会怀疑他是否私下勾结了哪一位王子,恐怕他这次杀死叛军之首的功绩,尚不足以与他的过失与私心相抵……王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朝他发怒,但等他重新坐上王位后,极有可能通过别的方式找他秋后算账。

    只能祈祷神早日将大卫王接回身边,让亚多尼雅登基为王了。

    然而,在回到营地直面王的怒火之前,约押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埃斐,以色列的前宰相,如今的蛾摩拉女王。

    在这种时候突然见到埃斐,约押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戏谑感。

    为她病态而憔悴的面容——数年未见,在他记忆中,对方一直是在以色列时的模样,年轻美丽,仿佛永远不为时光所扰,很难想象当他们再度遇见彼此时,对方竟然会以这样狼狈的姿态现身;也为她的姗姗来迟——有趣的是,她大概只要再早到那么几刻钟,至少能见押沙龙最后一面,可惜命运在冥冥中仿佛早已有了定数,他们偏偏就是这样错过了,让这位女王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只是为了见一个没脑袋的死人。

    若是以往,约押大抵会有兴致把她拘为战俘,一同带回营地敬献给王,不过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个女人。虽然埃斐与大卫王分别多年,但约押从不低估她对后者的影响力,有这张嘴在一旁煽风点火,谁知道大卫王会不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有失贤明的事。

    “如果你来是打算阻止什么……”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不带什么情绪,“那么你来晚了。”

    那张疲倦而麻木的脸抽动了一下,像是一条垂垂老矣的狗突然被人踢了一脚。

    她花费了好一会儿,好像才真正明白他话语中的含义,但她缄默不语,视线在虚空中游移不定,最后才落到他手中被血染红的披风上。

    约押看着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但很迟才真正开口:“那是什么。”

    那并不是疑问句——显然,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但当真相尚未被冷酷地揭示之前,她还不愿意直面它。

    想到这里,约押突然生出一股厌烦的情绪,看到这个女人心如死灰的样子,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畅快。对方此刻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很多次战争结束后,他不得不亲自前往部下家中,告诉死者的亲人他们已经阵亡的消息——当然,史官们在记载时会写作“光荣牺牲”——他们当时的表情,就像是现在的埃斐,那深不见底的悲哀,用多少荣耀和银币都填不满。

    “你知道那是什么。”他对她没好气,至于这种怒火是源自对旧敌的憎恶,还是对自己内心深处那股愧疚之情的恼恨,约押自己也说不清,“我可以施舍你一点时间,让你见他最后一面,见过他之后,你就走罢。”

    埃斐没有回答,但当他将那个装着头颅的披风交给对方时,对方在沉默中接过了。

    直到披风脱手,约押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有多么轻松——不应该如此的,那只不过是一颗人头,可是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头颅里的血已经流尽了,但约押总觉得那颗头颅越来越沉……比他刚砍下它时还要沉。

    他看着她慢慢解开披风上的那个结,当一缕被血浸湿的发丝露出来时,埃斐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是某种突发的急性病。她的手指抽搐到连披风的一角都捏不住,但披风还是随着系结松开而抖落,露出了押沙龙惨白的、血迹斑斑的脑袋。

    她的喘息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沉重,她的另一只手抠进泥土里,指甲因翻盖而流血,但她恍若未觉。片刻过去,她的呼吸里逐渐有了哽咽,泪水止不尽地落到那颗冰冷的头颅上,她将手指伸进他被血染成深褐色的发顶,好像在试图为他梳理头发,当手指梳到结块的部分时,她还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仿佛生怕扯痛了对方一样。

    虽然约押只允诺了她“一点时间”,但没有人去打断这漫长且毫无意义的举动。做完这一切后,她捧起押沙龙的脑袋,轻轻在他额前落下一吻,她最后的两滴眼泪落在了押沙龙的眼睑上,在这之后,她的泪水便干涸了。

    埃斐站了起来,但没有把押沙龙的头颅交还给他,而是看向了他的副官——又是那个叫亚勒的副官。她的目光在这个年轻人脸上停留了很久:“你可是齐丹塔的儿子?”

    “是的。”亚勒回答,“若您记得,我的父亲曾有幸在对抗疯王扫罗的战役中为陛下与您效劳。”

    什么? !他居然是这女人旧部的后代?

    约押又惊又怒,同时加剧的还有他内心的不安。

    是了……他忽地想起,这支军队确实由他调遣,但这并不是“他的军队”。

    这支军队里充满了克里特,非力士和赫梯人,这是在他麾下决不允许出现的,即使他们是父辈与犹太民通婚后的孩子,约押也依然认为他们是外族,尤其是非利士人,他们血液里残忍和暴戾的种子,不是通过和一个犹太女人结婚就能洗清的。

    然而,这些人基本都是早年追随大卫王的雇佣军的后代,大多受到父辈的影响,仍对这个早已是其他国家统治者的女人抱有憧憬和敬畏,甚至不逊于大卫王本人——这不奇怪,外族人总是狼狈为奸的,但在此时此刻想起这件事,竟然让约押骤然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惶恐。

    她点了点头:“请帮我拿好他。”

    闻言,亚勒的脸色霎时苍白了许多,但终究没有拒绝对方的请求。将押沙龙的头颅托付给亚勒后,她便猛地咳嗽起来。

    约押起初没有感到奇怪,毕竟这个女人现在确实是一副病痨鬼的样子。她咳得很重,每咳一下都像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指缝间很快就渗出了血色。约押看着她,感觉她即使下一秒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但是很快,埃斐咳出的就不只是鲜血,变成了一种乌黑的、带着恶臭的黏液,她开始呕吐,黑色的黏液流淌到地上,还有一些模糊的、呈絮状的血肉,滋滋地溶t蚀着地上的野草。约押可以确定,那些血肉刚刚被她吐出来时还是活物,他甚至看到它们在黏液和脓血的混合物中抽搐了几下,像是搁浅了的鱼。

    “喂,你……”

    约押不禁感到恶心,但更多的是惊恐——因为她吐出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具身体所能容纳的,哪怕她体内的每一滴血都是这种黑色黏液,将她的身体像棉布一样拧干,都不可能淌出那么多。

    当埃斐停止呕吐时,那种如雾一般萦绕着她的老态与憔悴已经彻底消失。

    她刚出现时,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面颊因消瘦而下垂,脸色像是发了霉的橘子,发根油腻地结成一块,发梢却似稻草般干枯,那双智者的眼睛虚浮而疲倦,像是覆盖着一层灰膜——然而现在,她的头发恢复了光泽,她的眼神中有着凛冬的冷冽,她重新年轻了起来……好像渐渐变回了约押记忆中的模样,变回了那个不朽的女人。

    “是谁杀了他?”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但不知为何,约押感觉自己的心跳急促了起来,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没有在对方面前露怯:“是我。”

    “为什么是斩首?”她说,“战场不同于处刑,很少能有在战斗中完整砍下对方头颅的机会。”

    “那与你无关!”他强迫自己狠声道,“道别完了就滚开,别以为自己成为了哪个国家的女王,就不会沦为俘虏。”

    埃斐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长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约押不知道是什么无形的力量让他没有把对方推开,或者干脆甩到地上。他完全可以这么做,虽然对方现在莫名其妙地恢复了健康,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他比她高出一胫多,仅凭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整个人拎起来——可现实是,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肌肉因酸痛而痉挛,盔甲下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许久,埃斐叹息一声:“罢了。”

    她从背后卸下两把刀——约押很早就看到了,形状和镰刀有点像的弯刀,典型的非利士人手艺——但他并没有很快感受到“她带着武器”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那两把镰状弯刀和一个快要病死的女人很不相称,与其说是她带着两把刀,不如说是那两把刀挂在了一个消瘦的、人类形状的架子上。

    “其实我对你要说什么不感兴趣。”她低声道,“去对你的神说吧。”

    一道银光在他眼前闪过。

    不知道押沙龙那时是否也看到了这个……那是约押一生的最后几秒里,脑海中浮现的念头。

    第191章

    当埃斐撩开门帘时,大卫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惊讶——尽管她满身是血,提着两把长长的弯刀,背后是夕阳的血色,仿佛一位悄然莅临的死神,但他并不在意那些。他看着这张熟悉的,同时又陌生的脸庞,心里唯一的想法是:他们好久没见过面了。

    “我杀了你的将军。”她说,“因为他杀了我的孩子。”

    她的话如同一记重拳——大卫几乎听到了自己的闷哼, 他以为自己会痛哭, 会五内俱焚,会恼恨约押私下违背了他的命令——然而这些都没有,他只是觉得有点讽刺,因为他居然妄想过一条错误的轨迹最终可能通往一个好结局。

    “我知道。”他如此回答,并且片刻地讶异于自己内心的平静……也许在更早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老了,朽了,很难再从这个世界上感受到什么美好的东西了,他甚至不确定这种所谓“美好的东西”是否真实存在。

    这场战争胜利后,他就会在北部大军的簇拥下回到他的王城,回到他金碧辉煌的宫殿,可他并不感到高兴,之前那种对世事都感到郁郁寡欢的情绪再一次在心中弥漫。

    他以为见到埃斐后这种情绪会被消解, 然而她的到来只是加剧了这一切。

    她现在就站在他面前,离得很近,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能闻到她身上的汗和血,但他好像变得比以往见不着她的时候更加孤独——大卫知道,今天过后,他们之间最后的那点联系终于也不复存在了。

    他看着她走到床边,依然沉默着,慢慢松开手,那两把沾着血迹的弯刀就这样掉在了地上。她的指甲里有干涸的血渍——永远让手保持干净,在大卫记忆中,对方在打仗时总是这么说,因为她需要为受伤的士兵进行治疗——然后,她用这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从头到尾,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大卫能感觉到她的拇指按在他的喉结上,感觉到她紧绷的肌肉,她手指上鲜血干涸后黏腻的触感,她身上散发出的热意,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或许是金属弯刀残留在她手掌上的味道,或许是她的皮革护腕被太阳暴晒后的味道,又或许是另一些其他哀伤的,支离破碎的东西。

    她骑在他身上,行军床因为这过沉的负担而摇摇欲坠。可笑的是,在他大半的人生中,几乎都在以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与她绕着圈,假装好像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他挺喜欢她,又对她不感兴趣。

    时光就这样一去不返,他渐渐老到了不会再幻想自己可能与对方有一段情缘的年纪。

    此时此刻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有过的,最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肌肤接触——然而她想杀死他,他也渴望死在她手里,这就是他们之间能有的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时刻。

    埃斐的手指不断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颤抖起来,他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晕眩感令他眼前发黑,又有零星有白光炸开,她的脸就这样在光与影之间不断交错。

    在这短暂的静默中,那张明明灭灭的脸庞变成了押沙龙的,然后变成了塔玛的,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看见了拿单的脸(很难想象他会在生命的终末回想起一个糟老头子),对方不赞同地看着他,并且告诉他:“如果你想耍小聪明,以违逆神的指示,总有一天你将不得不用爱子之血来洗刷自己的王座。”

    直到此刻,他仿佛才真正醒了过来,体会到了痛苦的侵袭,就连孤独和空虚在他心里蛀出的空洞,在这种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浅。他的眼眶发烫,舌根被那种苦涩的气味浸透,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放声痛哭的冲动。他甚至觉得,在他流尽最后一滴眼泪时,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去死了。

    可正当他打算把自己托付给死亡时,感觉喉咙骤然一轻——埃斐松开了手,两条胳膊像是没了力气一样,沉沉地砸在床上。她就这样看着他,一言不发,死寂在他们之间蔓延。

    “当我看到那个孩子的头颅时……我在心里默默发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流泪。”她轻声说,“即使有朝一日,我将不得不破誓,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说罢,她便起身下床,捡起了地上的刀。

    虽然呼吸又顺畅了,但刚刚窒息留下的痛楚依然残留在身体里,让大卫难以起身。他偏过头,看着她将刀收回背上,哑声道:“如果你总是这么心软,迟早有一天也会吃到苦头的。”

    “即便如此,那也与你无关。”她说,“我不会问你索要什么,大卫……但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大卫沉默地看着她收整自己,直到她要离开营帐时,才开口道:“耶底底亚还好吗?”

    埃斐的脚步顿住了,虽然大卫觉得她这时候说“这他妈的关你什么事”也很正常,但她还是平静地回答了他:“他很好。”停顿了一下,“但耶底底亚就是耶底底亚,不会成为那些已经离开的人的替代品。”

    “那种事情无所谓。”大卫说,“让他爱你,埃斐,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只要他还爱你就够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夕阳的血色透过撩起的门帘缝洒进营帐,倏忽又不见了。

    埃斐离开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他派给约押的副官亚勒向他汇报了以法莲战役的情况,而约押惨死在埃斐手中,并且军队中大多数人都无动于衷的事,在年轻人口中被轻描淡写地概括为了“约押将军不幸在战争中牺牲”——当然, t是一种“光荣牺牲”,亚勒刻意强调道。

    就像当初大卫率领雇佣军对抗扫罗一样,南部叛军也是一支因为领袖的个人魅力而聚集在一起的军队,押沙龙死后很快就作鸟兽散。拥王军仅仅用了不到一周,就顺利攻下卫城。

    那一天,以色列的王都城门大开,他坐在黄金马车上,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他的宫殿。那天太阳很好,阳光照得他昏昏欲睡,周围士兵和百姓的欢呼声都没能把他从这种梦游似地状态中叫醒。

    往日那些熟悉的景象,没能在他心里激起一丝波澜,他路过广袤葱郁的田野,路过为了遮盖血迹而刷了新漆的城门,路过那些脸色被晒得发红、蜕皮,怀里抱着婴儿的女人,只穿着裤子,拖着扁担,汗流浃背的男人,还有那些几乎要被烈阳晒晕,时不时有肉蝇在脸上停留的老人,路过那些在人群中跟着他的马车向前奔跑的孩子们。

    他们脚下散开的尘土,让大卫想起,押沙龙年幼时也在这条路上奔跑过,他也有过调皮的年龄,大卫还记得他是怎么牵着男孩的手,在市井街头像马儿一样狂奔,留下埃斐抱着仍在襁褓中的塔玛。他没有回头,但在脑海中想象着她冲他们翻白眼的样子,他为此笑了起来……

    队伍抵达王宫后,撒督过来请求他的指示——于是那幻梦中的场景破碎了,现实如潮水般倒灌,女人、男孩和婴儿都不在了,这座城市最终只剩下了一个病弱的老人。

    ×××

    当埃斐回到蛾摩拉时,耶底底亚感到五味杂陈。

    自对方离开后,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尽管那封信的出现,让他短暂地陷入了噩梦般的自我质疑中,可他还是觉得,只要能待在对方身边,忍耐这种酸涩的感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当他真正见到埃斐——后者的气色甚至比离开前更好,很显然,她已经恢复了健康,然而耶底底亚心里清楚,她的一部分已经被另一个人的死亡带走了。

    埃斐平静地同他们依次打了招呼,没有提起她私自离开的事……当然,也没有人打算提起。

    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滑过,最后停留在塔玛身上。塔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马鞍上挂着的那个沉甸甸的袋子,脸色仓惶起来,但什么也没有说。

    半晌,埃斐叹息一声:“跟我到红屋来,塔玛。”

    她们在红屋里待了很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坦诚说,这不关他的事,他和押沙龙之间根本不熟,更不用说后者还曾写信让埃斐杀死他了——然而,在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的驱使下,他坐在红屋不远处的台阶上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也没有离开。

    和他有类似的感觉的还有希兰和巴尔,他们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惴惴不安地等候着某种未知的事情降临……其实巴尔出现在这里有点奇怪,不过耶底底亚已经习惯了对方擅自把自己划分到“他们的同伴”的范畴里(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且他一直是他们之中最多愁善感的那个,经常在法庭上因为当事人的遭遇而难过得掉眼泪。

    夜深了,骤降的气温让耶底底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还是冷酷地拒绝了巴尔所谓“挤在一起取暖”的建议。就在这时,一道影子越过了他们——是塔玛,她垂着眼睑,面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耶底底亚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仿佛此刻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幽灵。

    “猊下已经睡下了。”塔玛自然地坐在他身边,好像完全不奇怪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吹冷风,“她累坏了。”

    古怪的是,她并不如耶底底亚想象中那样泪眼模糊,声音喑哑,她的衣襟有点湿,但那显然不是她的眼泪(他很意外在屋子里哭泣的人不是她),除了没有血色的脸颊和失魂落魄的眼神,她脸上没什么情绪。

    因由这种反常,即使是一贯最喜欢插科打诨的希兰,都罕见地保持着缄默,耶底底亚坐在台阶上吹着晚风,毫无预兆地感觉特别冷,牙齿忍不住想要打颤,他按捺着想要搓手取暖的冲动,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拒绝了巴尔的提议。

    好一会儿过去,塔玛开口道:“我没有哥哥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晚风从雏蕊的花瓣上拂过。

    然后是一阵细细的啜泣声——也很轻,像是被火烫着的小猫会发出的声音。耶底底亚看着希兰慢慢拍着她的后背,巴尔轻抚她的头发,终于放弃了抵抗,允许自己融入这种温情脉脉的氛围,和他们围拥在一起。

    塔玛的手很冷,冷得发抖,可是他的手也不暖和,最后他们只是让彼此的手一起变冷了。

    第192章

    埃斐回来后, 日子一如既往地继续了下去。

    她依然勤于政务,很快就将她不在时堆积如山的工作处理完了,她照旧每天与其他大臣会面,抽空会见那些几乎被她溺爱着的画家和雕塑家,仔细核对学府和救济院的财务支出,确保没有任何人敢对这笔款项有贪婪的念头……唯一的变动是她取消了入夜前的工作安排,将时间花费在了和他们一起享用晚膳上。

    耶底底亚很难违心地说对方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但他心里明白,这件事对埃斐的影响还没有过去,当她若无其事地问候他们,甚至带着微笑地同他们交谈时,他能感觉到,那张平静的面孔下有暗流涌动。

    在餐桌上, 他发现埃斐偶尔会走神,像是在刻意放空自己, 以防一不小心落入怀旧之情的陷阱中——被青苔蛀了的木窗框,生锈的门锁, 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房门, 房梁角落纠缠在一起的白色蛛网……

    这一切都与押沙龙无关,但仅仅是那么一点旧时光的氛围,似乎就足以勾起她内心的痛苦,当她的目光从塔玛身上滑过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又加剧了。

    耶底底亚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不清楚该怎么排解她的痛苦,甚至不清楚这种痛苦是否是可以被排解的。

    他唯一清楚的, 是内心深处对于押沙龙那愈发深刻的恨意——但到了这个时候,这种恨已经和那封信无关了, 他只是单纯地恼恨对方把他重要的人都变成了这样,恼恨对方不负责任的做法居然能在千里之外毁掉了他的生活,他不知道押沙龙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做出这些事情的,但他的死让这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了。

    无论如何,这种情况不能再持续了,活着的人不应该被一个死去之人的影子硬生生地毁掉……对埃斐和塔玛而言都是如此。

    当耶底底亚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时,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勇气(大概吧),促使他没有去找两者之中更好解决的那个,就连从伞沿飘进来的雨水都没能浇灭他脑袋里的燥热,等他回过神,双脚已经停在了红屋前。

    更糟糕的是,他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因为埃斐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待在红屋里,而是坐在屋檐下,仿佛罕见地对蛾摩拉的雨景有了兴趣——尽管在这之前的五年里,她从未在意过下雨,除非雨下得过多或过少。

    她身上披着一条羊毛毯,不是什么漂亮花哨的款式,边缘发黄,甚至有可能是蛾摩拉刚刚建立时约纳松戒主送来的,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蛾摩拉的统治者(多半也不像任何一个国家的统治者)。

    看到他来,埃斐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啊。”她的视线落到他湿漉漉的衣襟和鞋子上,“你这样会着凉的,耶底底亚。”

    光是她的微笑,就几乎让耶底底亚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顺从本能地走到她身边,也以一种(在他看来)不太体面的方式坐下,埃斐将羊毛毯分给了他一半,他能感觉到对方温暖的手臂从后颈滑过,这让他的肌肉紧绷了起来。

    曾几何时,她可以很轻易地把他揽在怀里,而他依偎着她,就像小羊依偎着它的母亲——虽然埃斐没有老去,但他已经长大了。现在她只能堪堪搭到他另一边的肩膀,而他也早就过了可以对一个女人的气息和暖意毫不在意的年龄。

    虽然是他主动来找她的,但t当他们像这样真正坐在一起时,耶底底亚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千言万语在他脑海中闪过……但当它们涌到咽喉时,要说出它们又是那么困难。

    最后,先出声的反倒是埃斐:“抱歉……因为我的任性,前段时间你们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没关系。”他顿了一下,有些匆忙地补充道,“工作上的事情没关系。不过,请别再这样不说一声就离开了……”

    “不会了。”她说,“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不确定她口中的“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是指她不会再有这种任性的举动,还是指这世上不会再有能让她这么做的人了。

    一方面,他觉得对一个死人产生这种嫉妒之情简直可笑至极,另一方面,他又无法真正摆脱这种可笑的想法——就像他知道,从各种意义上,埃斐都不是那种会因为他人的寥寥数语而杀死一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孩子的人,但在内心深处,他又相信“押沙龙”这个名字中蕴藏的力量,足以使埃斐做出她过去从未有过的出格行为。

    “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分忧的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埃斐没有回答,但她低沉的叹息长久地在他耳边萦绕,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她只是用沉默将他拒绝于内心的门外了。

    耶底底亚没有很难过——虽然也不是完全不难过——只是和她相比,那点难过是不值一提的,如果她认为沉默比倾诉更能平复内心的伤痛,那么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不禁回想起在宗教裁判所见到的审判。

    那些审判之所以令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不同寻常的氛围——认罪反而是其中让人感觉最轻松的一环,当被告坐在席上,开始向神明和裁判官忏悔自己的过去,用言语将过去的自己活生生地肢解之后,痛苦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这种静默持续了很久,好在还有雨声的点缀,让氛围不至于死寂得令人窒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坐在屋檐下,彼此分享毛毯和温暖,以及避免分享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

    就当耶底底亚觉得这就是这次无疾而终的谈话所能有的最好收场时,埃斐开口了:“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

    她的语气比想象中平静,但耶底底亚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一次轮到他陷入沉默。

    “我没有很多和失败相关的记忆。”她说,“当然,这不代表着我过得一帆风顺,我打过的仗并不是每一场都赢得很漂亮,我提出的政策至少有一半被朝政会议驳回过,我的付出也不是总能得到别人的认可,连我最忠诚的部下,有时都难以理解我的想法……但在内心深处,无论别人用什么理由反对我,我都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既然事情客观存在,那就让时间来评判我的功过吧。”

    耶底底亚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但这倒是解释了一些事,比如她在以色列时为什么总能容忍一些人对她的冒犯,而且从不主动向大卫争取功劳(即使那本就是她应得的),以及她虽然在很多事情上作出了退让,但在许多与她关系敌对的大臣口中,她与“傲慢”一词总是紧密相连——她的退让并非源于认可,而是认为以当下的情况,她有必要屈就自己的同僚,因为他们的认知能力还无法理解她想要做的事情。

    “一件事在刚刚发生的时候,我多半能猜到它的结果,如果我有意介入,基本都能得到我想要的效果,即使有一时的挫败,我也总有办法能把失去的部分千百倍地拿回来。”说到这里,她有些嘲弄地笑了一下,“虽然我总是不以为意,但人其实很难完美达到他们心中想象的样子,对我而言也是如此……这种顺遂的生活,终究还是把我宠坏了,也许是为了惩罚我的骄傲,每一次失败,我几乎都会失去一个重要的人。”

    “起初,我完全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即使在回到蛾摩拉之后,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还留在以法莲森林。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避免这样的结局,如果我当初坦诚地把一切都告诉他,如果归栖者的消息来得早一点,如果我没有去西顿,就不会患上重病,以至于在赶路时耗费那么多时间……可我似乎在每个分叉点都错过了,一个人到底怎么才能像这样完美地做错每个决定?”

    闻言,耶底底亚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满腹忧虑,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但当她内心的洪流被宣泄出来后,那些话语都轻易被淹没了——怎么可能开得了口呢?遗憾就停留在那里,不是旁人用三言两语就可以驱散的,在这件事情上,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了。

    “但那不过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她说,“希伯伦的新总督取缔了他生前推行过的所有政策,销毁了所有与他有关的文书记在,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也温顺地接受了,一切都回到了他来之前的样子,仿佛他从未去过那里……过去我总是相信,虽然人的血肉之躯会湮灭,但信念是永恒不朽的——可是许多年后,有多少希伯伦人还会记得他?一个人曾经存在于世的痕迹全部被抹去,生前倾注了心血的一切瞬间不再有意义了。如果雅威真如它的宠民所说的那样心怀慈悲,又怎么会允许他迎来这样的结局呢?”

    她的语气里甚至没有太多怒火,她只是陷入迷茫,自我质疑,或许还觉得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很可笑。从押沙龙身上,她或许窥见了未来的某种可能性,这出悲剧可能只是这片土地的一个缩影,类似的事情可能还会不断上演,如果押沙龙的死亡令她痛苦,那么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则令她感到悲哀。

    “也许我真的老了,耶底底亚。”她露出惨淡的微笑,“至少比我看起来要老得多。”

    耶底底亚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希望这样能给她一点被需要的感觉。

    埃斐没有拒绝,她拥抱了他,声音很轻,犹如叹息:“保重好自己,耶底底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得不把自己放在命运的天平上,至少想一想我。”

    片刻的迟疑后,耶底底亚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被她的气息所包围的感觉里。蛾摩拉仍在雨幕之中,可在他的世界里,周围是那么安静,一切的一切都离他那么远,唯独她的存在格外清晰。不久前如幽灵般缠绕着他的嫉意、猜疑和戾气,都在这个拥抱中消融了。

    一种温暖而粘稠的想法在他心里滋生,他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从这种温暖中离开。尽管他对自己的命运也没有多少支配权……可是在这一刻,在这里,“耶底底亚”是属于她的。

    第193章

    两年后——

    “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雷纳可以婉拒其他人, 但约纳松是极少数的例外。

    事实上,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最近这段时间被这样拦住过多少次了——七次?还是八次?总之,整个提尔的上流阶层近来似乎都陷入了某种忧心忡忡的狂躁中, 每天都过得像是世界末日。

    虽然自蛾摩拉以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速度崛起后,他们就经常在一些出乎意料的地方显露出自己的神经质……雷纳是非利士人,但出生于西顿,自觉没什么资格评价别人是疯子,不过等阿比巴尔王的身体再糟糕一些,提尔人距离真正发疯大概也不远了。

    “如果您指的是我与小斯特灵戒主的事情……”他耐心地回答, “我与他之间没有什么特殊的矛盾。以我个人一点浅薄的想法,他只是对于阿比巴尔陛下近年来不太乐观的健康问题,以及陛下迟迟没有对外宣告自己中意的王储的事感到焦虑而已。”

    其实还有第三个原因,雷纳并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以色列王子押沙龙的结局。

    放在两年前,不会有人相信押沙龙不会成为以色列的下一任国王。他出身高贵,容貌瑰丽,作为管理者的才能更是毫无疑问——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大卫王最宠爱的儿子,而且这种宠爱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偏心,和他相比,大卫王给予其他孩子的那点“爱”可谓是吝啬。

    然t而人往往很难猜中命运的走向。

    在这种所有人都觉得押沙龙只要在希伯伦静静守候,等待大卫王传位给他就可以成功登基的时候——这位年轻的王子突然叛变, 亲手摧毁了原本通向王座的康庄大道,平稳了二十年的以色列王储之位重新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希兰王子的情况和押沙龙有些相似,尽管在各方面都有着显著的优点,但奠定他们独一无二地位的基础仍是王的偏爱。然而,对许多国王来说,押沙龙的结局似乎成为了一种警示——即使是全心全意疼爱的孩子,终究也有可能因为野心而背叛自己。

    在今年盛夏的末尾,老斯特灵离开了人世,年轻的斯特灵成为了新的戒主,他是老斯特林的长子,很早就知道希兰近几年来从未在提尔露面的原因。

    一位王子能够被托付给王最信任的友人培养,这无疑是王的宠幸,但随着黎凡特的贤者变成了另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这种待遇对希兰而言已经不能算是完全的优势了,还使他远离他的亲父身边多年。阿比巴尔王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虽然从未表露过要确立王储的心思,却也迟迟没有把希兰从猊下身边接回来。

    为了那个位置,宫廷里每日都上演着明争暗斗,但一切都与希兰,以及他身后的斯特灵家族无关,小斯特灵会为此焦虑也不奇怪,以这位年轻人脱发的速度,也许再过几年,他就会和雷纳记忆中最早见到的老斯特林差不多了……只不过,没想到对方会在会议上这么毫不掩饰地攻讦他。

    “年轻人大多如此。”雷纳评价,“很难沉得住气。”

    “如果只是如此就好了。”约纳松摇了摇头,“九戒会目前的局势究竟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王室确实乐于看到戒主们两派对峙,但前提是平衡,而这种平衡恐怕很快就要维系不下去了……陛下的身体状况确实影响了许多事情,但仅仅是这个原因,还不足以让他们如此……警惕你。”

    “如果您指的是蛾摩拉。”他说,“恕我直言,一个国家的昌盛与否并不受我个人意志的影响。”

    “无论如何,它客观存在。”约纳松指出,“我私下和许多戒主交谈过……事实上,不只是小斯特灵,也包括一些名义上与你同阵营的戒主,他们都有类似的忧虑。”

    雷纳对此不置可否:“如果是关于'绿眼家族是不是蛾摩拉安插在提尔的眼线'这个问题,我想您很早之前就该知道答案了。”

    “别说我了,这件事谁不知道?”约纳松说,“我要讲的是另一件事,有传闻说索多瑪王向那位女王求婚了。你乃女王亲信,我不相信你这里一点消息也没有,雷纳,她究竟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闻言,雷纳花费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从恍惚中拉回来:“所以你们最近表现得那么神经……焦虑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个?”

    “怎么能说'就是为了这个'?”约纳松很是不满,“这还不够可怕吗?那位女王虽然是迦南人,蛾摩拉却不完全是迦南人的国家,琐珥因为贸易早就沦为了蛾摩拉的禁脔,如果再和索多瑪王联姻,摩押人的势力就将从约旦河延续到迦南海岸,别说提尔了,就连以色列都为此战战兢兢,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情况?”

    雷纳叹了口气:“我本以为是因为希兰王子的事……”

    “那是小斯特灵该烦恼的问题。”约纳松耸了耸肩,“诚然,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希兰王子成为王储无疑是更有利的选择,不过那也得建立在国家还续存的前提下。索多瑪王是一个野蛮又好战的暴君,像我们这样的生意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听不进人话王了……唉,让他去跟以色列玩吧。”

    说罢,他又用手肘捅了捅雷纳:“最近有许多流言蜚语,听说索多瑪王在约旦战场上和押沙龙交手过,称他是值得敬佩的英雄,还许诺只要女王答应成为他的妻子,他便用大卫王的脑袋当聘礼,为她心爱的义子报仇,可是真的?”

    “除了赚钱、八卦和制造谣言,提尔人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雷纳都快被气笑了,“索多瑪王算什么东西?怎敢觊觎猊下?如果猊下想要以色列偿血债,大卫王的脑袋早就被涂上焦油插在长矛上了,哪里还轮得到他来为押沙龙殿下报仇?”

    “别急着发火嘛,小伙子。”约纳松拍拍他的肩膀,“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只知道,如果哪一天猊下卧病在床,她的继承人也不在身边,我不会有任何精力去好奇隔壁国家的统治者会和谁联姻。”

    “你当然可以这么想。”约纳松说,“因为你属于一个强大的国家,而且它还在冉冉上升,你所侍奉的王权强健且稳固,所以不必在意其他国家在搞什么勾当……可提尔的鼎盛已经过去了,这个国家和它的国王一样在衰弱。有的一国之王或许只是叹了口气,但她的叹息可能会在这片土地上引起风暴。”

    ×××

    作为迦南人的主神,阿娜特在这片土地上见识过许多国家的诞生,比布鲁斯、西顿、提尔……它们都曾是点缀着黎凡特的明珠,拥有过独属于自己的辉煌时刻,但极尽它们的光辉,依然不免在眼前的这座城市面前黯然失色。

    她穿过形状古怪却气势非凡的高大城墙,城门为青铜筑造,浮雕上刻画着高居于王座的蛾摩拉女王,头戴用麦穗编织成的冠冕,两只立耳猎犬守候在王座两侧,嘴里各衔着锁链的一头,锁链中间坠着一枚太阳纹章,象征驻守此地的守护神巴尔。

    士兵们在要塞上来回巡逻,背后的弓箭和铜制鳞甲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山鹰城墙上方盘旋,偶尔停留在悬挂着蓝色旗帜的桅杆上。

    外城是蛾摩拉的贸易中心,随着国力的强盛,蛾摩拉已经逐渐取代了提尔作为黎凡特航运中心的地位,各种用帆布搭成的摊贩栉比鳞次,用本地产的颜料染了色,艳丽的玫红、海水似的湛蓝,青葱的浅绿,以及如梦似幻的浅紫(和螺骨紫不同,似乎是用某个岛屿上的鲜花染制的)。

    一眼望去,整个市场就像一张巨大油画布上涂抹的色块,穿着亚麻布长袍,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的蛾摩拉人轻快地在斑斓的色块中穿行,铁卫队则骑着骆驼沿街巡视,除了骆驼粪便以及人们劳作时的汗水,空气中几乎闻不到任何不体面的气味。

    在城门右侧,有一栋镶嵌在要塞里的房屋,上方挂着一块涂着金漆的牌匾,便是大名鼎鼎的黎凡特银行,即使没有离得很近,阿娜特都能听见房间里金币与银币相撞的声响,以及汇票摩擦时窸窣声。即使以最保守的想法揣测,整个地中海也有将近有一半的财富这里流通过,难怪大衮①称蛾摩拉为连接海洋与内陆的桥梁,半分不假。

    “阿娜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怎么来了?”

    阿娜特几乎是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巴尔的呼唤依然令她烦躁不已,但她此时的心情已经不同于以往,这种烦躁并不是出于兄长的无能,而是出于某种更复杂的心情。

    谁敢相信那个落魄的农场,有朝一日居然会成为黎凡特的中心?自从巴尔做出了那个疯狂的决定,就连一向偏爱巴尔的沙帕什②都不相信他还有救……没想到七年过去,他竟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强盛国家唯一供奉的守护神。

    虽然阿娜特知道,即使回到过去,她都不一定有胆量做出那样的抉择,但也不妨碍她对这个幸运的糊涂蛋发自肺腑地感到嫉妒。

    或许是背后有靠山的关系,她的笨蛋兄长语气中并没有曾经的惧怕,甚至还敢拿她开玩笑:“所以这次你记得敲门了吗?”

    阿娜特忍耐住了想要揍他或者朝他吐口水的冲动:“想死吗?”

    “好嘛,开玩笑而已。t”巴尔说,“如果要找我,你应该来中环城的,我平常一直待在宗教审判所。”

    “我对你平常待在哪里半点兴趣也没有。”其实事实并非如此,自从得知对方多了一项审判与正义的权能,阿娜特简直快嫉妒疯了,但她不会在对方面前表露出来,免得对方太过得意,“我只是代沙帕什转告你一句话,说完就走。”

    “沙帕什?我好久没见到她了!她也会来找我玩吗?”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用脑子听我说话?”阿娜特叹了口气,“她让我告诉你,小心从地底涌现的火焰。”

    巴尔怔了一下——她刚才是在用原初的语言与他交流,人类是无法听到的,哪怕是侍奉神明多年的大祭司,也只有在极少数的特定祭典上才能聆听神用其传达的教诲。而且不同于在神界的时候,在尘世间,用这种语言交流是会耗费神力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也以原初之语回应:“这是……预言?”

    “不错。”阿娜特说,“她的权能与你密切相关,除了我和摩特,她对你命运的感知是最强烈的,只要你还没被蛾摩拉女王溺爱成弱智,就不该轻视这句话。”

    巴尔咕哝道:“我不喜欢预言,多半没什么好事发生……”

    阿娜特过去就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扭捏的模样,一想到他竟然捡漏似地随随便便就得到了蛾摩拉,而自己在这里唯一的待遇是被捆起来丢进柴房里,平常进城前还得先敲门,就忍不住怒火中烧,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随便你喜不喜欢,记得告诉你的饲主就行了。”

    第194章

    希兰已经七年没有来过提尔王宫了——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提尔毗邻蛾摩拉,想要找到回去的机会并不难,事实上, 他确实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而多次返回提尔, 眺望过王宫华美的大殿尖顶和巴尔大神庙,但从未生出过想要回到那里的想法。

    负责为他引路的宫仆里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是比记忆中老了一些,不同于犹如民族熔炉的蛾摩拉,提尔虽然也是民风开放的城市,但王宫的仆从依然身着传统的迦南服饰……然而,尽管他置身于家乡气息的包围下,却不觉得提尔就比蛾摩拉更令他亲切。

    如果是故人的老去只是唤起了他心中的惆怅,那么这种陌生感则提醒着他另一件事——流逝的岁月大概确实是无法回来了,而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段时光,并不是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

    不过, 就连他心头的那一点怅意,在见到自己的父亲后也挥发得一干二净了。

    “好小子。”阿比巴尔王一把抱住了他, 希兰几乎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 “你可真是变了不少。”

    希兰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勉强按捺住那股被人戏耍了的恼火:“您也是。”

    诚然, 父亲与他印象中大不一样——他毫无疑问地老了,头发灰白, 而且稀疏了许多,皮肤上布满了褐斑, 他至少瘦了六石, 但不像是出于勤恳的锻炼,更像是年纪渐长后慢慢失去胃口的结果, 他的肚皮瘪了下去,像一个空了的酒囊,鼻子也不似以前那样因为肥胖和酗酒而红到发紫了。

    不过,就像安赫卡常说的那样,肥胖和衰老都是健康的敌人,在体重恢复正常后,老了的阿比巴尔王看起来反倒比他中年时纵情享乐的模样好了许多,至少能让人稍微回想起他曾经也是一位姿容非凡的美男子了。

    希兰不知道用“精神矍铄”来形容自己的父亲是否合适,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和信里“卧病在床,不久于人世”这行字没有半点关系。

    他揉了揉刚才被父亲勒得生疼的手臂,虽然他已经长得比父亲还要高了,但被对方揽住臂膀时,他仍觉得自己是一只脆弱的鸡仔:“所以您是有意装病?”

    “人一旦老了,年轻时留下的伤病就像蚊虫一样惹人厌烦,只是病重与否的区别罢了。”阿比巴尔王面不红心不跳地回答,“然而,如果真要等到人都快不行了,才决意去处理那些麻烦事,迟早会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窘境……很多时候,朋友的教训也是你的教训,你要记住这一点,希兰。”

    对方没有点名,但希兰知道他在暗指大卫王。

    据说他已经重病到几乎无法处理政事了。押沙龙死后,以色列未来的继承人成为了一个谜,不少王子都蠢蠢欲动,其中四王子亚多尼雅献少女亚比煞,以美色蛊惑国王,近两年在宫廷中风头无两。

    阿比巴尔王拍了拍他的手:“这几年,你在她身边过得如何?”

    虽然至今为止,父亲的形象是希兰见到和记忆中相差最远的,但仅仅是这个动作,那种分别多年带来的生疏便烟消云散。

    “那就要看您想听哪种回答了。”希兰说,“礼貌的说法是,猊下是一位好老师,蛾摩拉是一个很不错的国家,我过得很开心。”

    “那肺腑之语呢?”

    “肺腑之语就是——被黎凡特最有权势的女人圈养真是爽翻了。”

    “那可真是够丢人的。”话虽如此,阿比巴尔王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儿子会被自己的挚友教成这样,对于他这种毫无志气的说法也不感到介意,“不过,岁月确实变幻莫测。许多年前,谁能想到过去比布鲁斯的旧址会再一次辉煌起来呢?蛾摩拉,文明的泉眼——如果不是为了隐匿你的行踪,真想去亲眼见识一下啊。”

    “虽然我总觉得罗丹的记载有点夸张,什么'见识过蛾摩拉后,日后任何城市在我眼中都将显得丑陋'之类的……”他说,“但这辈子如果不亲自去一次的话,您一定会抱憾终身。”

    闻言,阿比巴尔王笑了起来:“是吗?那就赶快滚回来接替你父亲的工作,把被圈养的位置让出来吧。”

    这几乎称得上明示了。

    希兰感到五味杂陈,“意外”反而是这种心情中最稀薄的,毕竟他仍是金发,说明父王没有让其他王子接受恩赐。一方面,他为父王对自己的宠爱仍未动摇而高兴,另一方面,他心里似乎没有为自己即将继承并统治一个国家感到多么激动。

    对他而言,那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尽管他已经比猊下高出近两胫,即使让他去睡那张孩提时代的双层床,大抵也要把腿缩到胸口才能把自己塞进去,但在内心深处,他好像从来没长大一样,在卸去外交大臣的工作后,他还是觉得待在猊下身边,生活在她的羽翼之下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您为什么会那么看重我呢?仅仅是因为母妃吗?”

    尽管他的生母备受宠爱,但她不是唯一受到过这种宠爱的女人,若要论血统,他也不是最高贵的。以他对巴尔的了解,对方不像是会主动干涉王室继承权的那类神明——事实上,由于巴尔过分随遇而安的性格,希兰很难想象他会去主动干涉任何事,所以对外无论如何解释,立他为王储应该是阿比巴尔王单方面的决断。

    希兰注意到他的父亲喉结耸动,但一言不发,仿佛有话要对他说,最后又咽了回去,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或许对方原本只是想找个理由把这一时刻敷衍过去,但最后放弃了,或许他只是厌倦了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也满口谎言。

    老人的吐息里有一种苦味,可能是咀嚼过某种用来止咳的药草,他知道父亲的身体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差,但也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好。

    “你还记得自己的十二岁生日吗?”

    “记得。”他说,“您把我赶出王宫一天,美其名曰'自由的礼物'。”

    “你的每一个兄弟姐妹都有过同样的经历。”阿比巴尔王说,“十二岁生日时,我让你们离开王宫,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真正的提尔——这座养育了你们的城市,回来后再将你们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讲给我听。大多数时候,我会听到无尽的赞美,提尔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在我的统治下欣欣向荣,百姓们生活富足……也有些经由他人授意,会含蓄地向我暗示自己的母族将商会t和家族土地管理得很好。”

    说到这里,阿比巴尔王看了他一眼,似是意有所指:“希兰,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希兰回想了一下,突然感觉有点不妙——但说出口的话已经覆水难收,他只好干巴巴地说道:“'人住的地方怎么到处都是脏水?到底是谁修得烂排水渠,真该拉出去吊死。'”说完,希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原来我曾经离绞刑架那么近。”

    “听完你的回答后,我几乎立刻想起了那一天……”阿比巴尔王复而叹息,神情因陷进了回忆的深潭而恍惚起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几年?几十年?当时我还是王储,大卫则因为扫罗的猜疑而整天往提尔跑,我们都那么年轻,正是轻狂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埃斐看起来反倒比我们年长一些。在相识的当天,我就带着他们逛遍了提尔的大街小巷,想要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国家,教他们知道世界的中心究竟是何模样。”

    “他们都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卫表现得很配合——他一贯很会适应气氛,惊叹和赞美如亚嫩河般滔滔不绝,也令我很满意,但当时我更想听到的是埃斐的评价,尽管认识不久,我也能嗅到她身上深藏不露的傲慢,知道她是那种难以被取悦的女人。”

    “是这样吗?”希兰面露疑惑,“可是只要蛾摩拉这一年的收成很好,猊下就会很开心……有时看到孩子们在街头玩棋子游戏,她也开心。”

    “是啊……可惜我当初年轻又愚蠢,总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而等我真正了解她,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阿比巴尔王苦笑一声,“直到我们分别时,埃斐才说了那天的第一句话。她告诉我,提尔城内的污水长期淤积在贫民居住的区域,使得虫鼠大量聚集,而贫民本就是最容易患病的群体,如果不考虑治理,提尔迟早有一天会爆发瘟疫……她还说西顿也是一样,证明了迦南人根本不会设计地下排水系统。”

    “……很有猊下的风格。”

    “我当时很不高兴,觉得她是世上最刻薄的女人——很漂亮,但是刻薄。”阿比巴尔王说,“再然后,西顿爆发了鼠疫。”

    见希兰没有回答,阿比巴尔王便自顾自地继续道:“自那之后,我便很少在沉溺在那些溢美之辞里了。”

    半晌过去,希兰依然缄默不语,直至阿比巴尔王用眼神询问,他才抓了抓头发:“没什么,我只是……第一次被别人和猊下放在一起评价,所以有点……”

    “不高兴?”

    “也不是,只是……感觉很奇怪。”他说,“即使在群星璀璨的时代,也注定了会有几颗星星是最耀眼的,就像猊下,还有塔玛和耶底底亚… …但我不是那样的存在。”

    “我年轻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阿比巴尔王说,“有的君王注定将成为整个国家不可磨灭的历史,有的君王不过是王朝更叠的匆匆过客……我自认为是后者,提尔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可我从未做出超过我父辈和祖辈的伟绩,因为这种想法,我对命运做了许多退让。”

    “可提尔还是黎凡特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与国家无关,她……”阿比巴尔王摇了摇头,“不,我已经过了该谈论那种事的年龄。时间只逝不返,无论我是否后悔,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可惜……曾经的我总以为失去点什么也无妨,反正除了那些,我还能拥有许多别的东西。可等我累了,老了,终于有空闲为年轻时的那点遗憾而不甘时,却已经耗尽了曾经想要追寻美好之物的勇气。”

    父王握住了他的手:“和我不同,你还很年轻,希兰。”他看着他,像是在看曾经的自己,“别重蹈我的覆辙。”

    ×××

    希兰已经离开蛾摩拉好几天了。

    耶底底亚已经多少猜到了他离开的原因。阿比巴尔王身体抱恙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希兰今年十九岁,作为一个国家的王都绰绰有余,更不用说被正式公布为提尔的王储了。在这期间,他也含蓄地问过埃斐,得到了一些隐晦的消息,希兰此行只是暂时离开,但他最终作为未来统治者返回提尔应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不知何时会提上日程罢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这不代表耶底底亚对于自己要承担对方的一部分工作毫无抱怨。

    相对于塔玛和巴尔,希兰的工作是他最不乐意接手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喜欢和其他国家的使者打交道——他不喜欢跟任何笨蛋打交道——另一方面则是那群喜欢往油布上涂颜料和在石头上磕磕凿凿的家伙(美名其曰“艺术家”),他和他们一直相性极差,觉得他们是一群沉溺于幻想且没有底线的疯子,不知道猊下和希兰平常是怎么容忍他们的。

    好在他找机会把与艺术殿堂有关的工作都丢给了巴尔……唔,反正他们长得那么像,那么一方的工作另一方应该也能处理妥当吧?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耶底底亚照旧去红屋向埃斐汇报这周的进度,以及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自从他熟悉并上手各项公务之后,这已经是一个例行公事的环节了,但这一次的汇报结束后,埃斐罕见地留住了他。

    “有一封来自以色列的信,是今天下午寄到的,内容……与你有关。”埃斐的语气有些迟疑,“虽然你或多或少应该都听说了,你父亲大卫王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并已决意要确立自己的继承人,那个人就是你。”

    她拿出放在抽屉里的信,向前推了推:“虽然我猜很少有人会拒绝统治一个国家,但这件事还是要由你本人定夺。”

    他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接下来的记忆都是断片式的——耶底底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别埃斐,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红屋走出来,好像只是一晃神,眼前的景象就从红屋变成了自己的房间。

    那封信被他放在桌上,没有再动过。

    希兰……当他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他们是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的,这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可是……神啊,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会是我呢……

    夕阳如烈火般照亮了昏黄的天空,整个世界都仿佛在燃烧。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直到落日的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在遥远的海岸线下,照进房间里暖红的色调变成了泼洒的血色。

    他感觉有点饿,但对任何食物都没有胃口,有点困,但等他躺在床上时,并没有闭眼,只是看着床帏出神。

    他躺在这么多年来一直用于放松和休憩的房间里,却没有一点倦鸟归巢的实感。

    他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虫鸣,晚风拂过时树林摇曳婆娑的声响,褐色的窗框、深蓝色的床帏、织有植物纹样的桌布、米色的被褥……全部被浸透成了血与火的颜色,一切都显得很古怪,很不真实。

    或许他还清醒着,又或许他只是清醒着做了一个梦。

    不知不觉中,周围渐渐暗了下去,是他睡着了吗?还是单纯从这个世界上被剥离了?

    「你的父亲大卫将不久于人世。」朦胧之中,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久违的声音,平静但不容违抗,「而你将作为我的人间代行者,回到你的国家,完成你神圣的使命,使犹太人的圣殿在耶路撒冷落成。」

    “为什么您会选中我呢?”他听见自己这么问道,“难道不是有很多比我更好的人选吗”

    「一切在你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与你的父亲不同,你乃神之礼物,神之恩赐,是生而为王的人,命运钦定你将成为以色列最伟大的君主,带领你的子民走向富饶与辉煌。」

    不知为何,他却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埃斐决定登基为王时的那些忧虑。

    “我会失去什么?”他问。

    「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只会得到更多,王权、力量、财富,以及无穷的智慧。」

    “……那'耶底底亚'会失去什么?”

    「一切。」

    他想了想:“我还t有多少时间?”

    「明天开始,自日出之际,至日落之时,你可尽你所能,享受自由的时光。」他的神回答,「当太阳彻底西沉,耶底底亚就会死去,所罗门将作为王权与神权的继承人,君临他的国家。」

    第195章

    “猊下……”有人轻轻摇晃她的肩膀, “猊下,该起来了。”

    埃斐在睡意朦胧中睁开了眼睛,窗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明亮。起初,埃斐以为今日又将是一个令人郁郁寡欢的阴雨天,等旁边的人撩起床帏,她才意识到现在仅是日出时分——距离她上床休息只过去了三个小时。

    “耶底底亚……”埃斐疲惫地开口,“现在还不到该起床的时候。”

    “可是太阳出来了。”对方背着光,她只能勉强看清他被晨光勾勒出的面庞轮廓,和他微笑时的酒窝, “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一定得是现在?”

    “对,现在。”他低低的笑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说不出的孩子气, “就在蛾摩拉,我们要玩上一整天。”

    诚然, 他已经完全过了能被称作“男孩”的年龄,可不知为何, 埃斐总觉得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孩子似的、纯粹的快乐, 即使在他还年幼的时候,也从未表现得像这样无忧无虑过。

    再冷酷的心也会被这笑声融化吧……她有点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掀开了被子:“给我一点梳洗的时间。”

    虽然身体已经离开了床铺,但她后续的一系列行为都像是梦游, 直到用冷水洗脸时才真正清醒过来,当她坐到梳妆台前时, 已经彻底缓过神, 想起他们各自都有一堆工作要处理。

    不过,承诺这种东西总是覆水难收的, 何况她心里明白,耶底底亚不会在蛾摩拉待太久,很快他就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对于他反常的行为,埃斐并没有感到太奇怪,反而为他还愿意花费时间来弥补自己童年缺失的任性而高兴……等他真正坐上那个位置,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当她走出房门时,耶底底亚正坐在台阶上,观察一只停在花蕊上的蝴蝶,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她的发顶停留了一会儿:“您盘着头发。”

    埃斐不太明白他为何会在意这个,因为她素来如此,盘发有便于她批阅公文,但她也没有多问:“我们今天要出门,这样方便一些。”

    耶底底亚没有继续追问,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她,蝴蝶已经去追逐其他鲜花了,但他仍在意着她的发髻。

    虽然对方冒然提出了邀请,而她也冒然答应了,但他们似乎都对接下来的行程毫无头绪——这一点是埃斐走出王宫大门时才察觉到的,因为她发现耶底底亚的脚步停了下来,似是陷入了沉思。

    最后,他有点不负责任地提议道:“我们去集市吧。”

    蛾摩拉生活着一群勤劳善良的人,可即便对于他们,这个时间点也过于早了。埃斐很怀疑他们能在集市看到多少开张了的摊铺,但她也没有否决——和耶底底亚一样,他们都很少在工作以外的事情上花费心思,所以埃斐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国家有什么地方是值得游玩的。不过在这个时候去,至少不会导致市场的秩序陷入混乱。

    不出她所料,蛾摩拉的集市此时还稀稀落落的,只有几个负责大宗货物的搬运工在忙碌着。他们路过了从塞浦路斯来的青铜、伊比利亚的铁、铅矿和艾尔瓦德的雪松木,停留在了几个装着香料和干花卉的木箱前,上面用墨水写了几个西奈字母。

    一个黑皮肤的年轻人蹲在火炉边,用一个破旧的火炉烧着没药和甘松,闻起来醇厚又苦涩,铜壶渗出的水蒸气里则有着莲花纯露的气味。

    “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耶底底亚说,“很久以前,您曾在提尔的集市里给我买过一瓶花露,也是莲花气味的。”

    “你在摊铺前站了那么久,还问我能不能用这个赚钱,好像对这方面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打趣道,“结果等我们有了蒸馏房,你却把这些工作全部丢给希兰了。”

    耶底底亚吃吃笑了:“其实我原本不喜欢花卉纯露,会让我头晕……但自那之后,我发现浓郁一点的花香也不错。”他的目光轻盈地从她脸上滑过,最终落在那几个西奈文字,但他的微笑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让埃斐感觉他仍在冲着她笑,“以后我闻到这股香气时,会想起您。”

    她的心跳停了一拍——某种类似直觉的东西告诉她,耶底底亚今天的一切表现都是别有深意的,他此刻展现的感情,绝非她记忆中所熟悉的那种,但另一方面,对方表现得如此坦诚,没有丝毫忸怩,又让她觉得没必要胡思乱想,甚至觉得自己此刻的动摇是一种有点羞耻的想法。

    当她说服自己脱离这种情绪的泥沼时,耶底底亚已经和那个烧香料的年轻人说完了话,从他那里买了一束甘菊。期间,年轻人一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们,尽管没认出他们的身份,但肯定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一清早就到集市来。

    耶底底亚将甘菊递给她:“您现在一定头很痛……很抱歉那么匆忙地叫您出来,请先用甘菊的气味缓解一下吧。”

    埃斐接过花,此刻她的内心已经平复了:“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们坐着骆驼出发。”耶底底亚语气轻快地回答,“经过西顿、艾尔瓦德和提尔,然后沿着海岸线,从亚嫩河流浪到摩押平原,如果途中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停下来看,如果哪户人家愿意收留我们,我们在他们的干草堆上过夜,走进大城市后,我们可以去酒馆,和那里的人玩棋子游戏,赢一点钱回来。我们先去琐珥——听说他们有一种咸馕饼,是用烧烫的盐岩石烤制出来的,最后去索多瑪,偷偷潜入他们的王宫,朝索多瑪王的脸上狠狠地打一拳。”

    “如果雅雷俄珥金在这里,肯定会给你一个热情的吻。”她说,“所以……认真的?”

    “当然不是。”耶底底亚笑了,“摩押平原太远了,一天根本到不了那里,我只是感觉如果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很有趣……”说到这里时,他看起来有些落寞,但很快又收敛起来,“所以,我们还是去学府吧。”

    于是他们来到了学府,这时的天色已经不像他们刚出门的时候那样暗淡了,学府里有稀疏的人影在走廊里穿行,他们大多负责保养一些古老且破损了的书卷,或者将它们誊抄下来,会申请这些工作的大多是还在就读中的学生,可用来换取他们在校期间的杂费。

    其中有一个正面撞上了他们,并且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是一个瘦小的男孩,十三、四岁的年龄,他急促地喘着气,好像随时会犯哮喘病,好在四周静谧的氛围让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尖叫。

    埃斐食指抵唇,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反射性地捂住自己的嘴,或者说,更像是要把拳头塞进自己嘴里。

    埃斐先是询问他的身份,得知他是实习古书绘图员,正在做一些书页装饰贴补家用,能够做这类工作,说明他有相当的绘画功底。她翻看了几份重制本,有亚萨的《草药百谱》和安赫卡的《健康的律法》,都是草药类的书籍。

    她又问了他老师的名字,发现他是亚萨的门徒——并有幸担任对方助教的一部分工作,男孩是这么说的。

    以他的年龄来看,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导师助教只有毕业后的学生能够担任,但埃斐的目光从他瘦小的肩头和突出的颧骨上掠过,知道这是亚萨对这个家境贫穷的男孩的一点优待。她和耶底底亚在沉默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把这束花带给你的老师吧。”她将手中的甘菊递给他,“不必告诉他是我给的。”

    男孩像啄米的小鸡一样点头,待他离开后,耶底底亚感慨道:“能用求取知识的途径养活自己,他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知识在哪里都能换取财富。”她说,“理应如此。”

    “那可不一定。”耶底底亚说,“您做了一件伟大的事,应该表现得更自豪一些才对。”

    埃斐身居高位几十年,早已练就了不轻t易为任何赞美取悦的铁石心肠,她本想寻常地回以一个微笑,然而他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真诚,和他的笑容一样,有一种纯粹而庞然的力量,让她不受控制地陷入某种可怕的动摇中。

    有一股陌生的感情在她心头萦绕,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离开学府后,他们又去了黎凡特银行,刚好撞见了一名职员用289张汇票的记录,打破了银行之前的最速数票记录,按照规矩,她将获得一笔和汇票数量相同的奖金,埃斐亲自为她颁奖,女孩高兴得几乎落下眼泪。

    然后是救济院,他们遇上了刚醒的安赫卡,后者以为他们是来巡视工作的,为自己不得不加写报告而哀嚎,但在得知他们只是路过这里之后,又喜笑颜开起来。

    她带他们参观了新生儿的观察室——除非实在不方便挪动,否则蛾摩拉的孕妇都应该在救济院分娩,防止婴儿因为细菌感染而夭折。其中有一个孩子是被遗弃在救济院门口的,安赫卡已经决定抚养他,希望埃斐能给他起一个名字。

    “就叫哈米德①吧。”

    “听起来不错。”安赫卡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说不上来。”她回答,“只是觉得有这个名字的人日后会很擅长经商,而且身手矫健。”

    接着,埃斐和耶底底亚穿过集市。这次他们走得万分小心,和她的子民们玩了一场单方面的潜入游戏。但在中途,她忍不住指点了一个正在玩九子棋并陷入僵局的小男孩——即使是耶底底亚,大概也会为这种情况叹气——并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那是一个本地人,很快就认出了她的脸。

    最终,他们艰难地从水泄不通的巷道挤出了外环城,期间至少和一百多个人握过手,回应了几百次问候,走在田野间的小路上时,他们头晕又狼狈,像是两个刚刚结束一场流浪的可怜人。

    “至少我的念想实现了一半。”耶底底亚拍掉了身上残留的骆驼毛和草屑,“现在就差干草堆,咸馕饼和打索多瑪王一拳了。”

    他们沿着农田间交错的小径一路向前,漫无目的,每遇到一个分叉口就猜拳,谁赢了就朝谁站着的方向走。

    也许是今天耶底底亚身上孩子般的气质感染了她,也许光是这样单纯地走在一片丰沃的土地上就令她高兴,她把路上遇到的所有昆虫的名字都说了一遍,有些是益虫,有些是害虫,有些只生存于本土,有些在其他国家代表着特殊的含义。

    其中大部分是耶底底亚早就知道的,但她每一次开口,他就表现得兴致勃勃,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些知识一样。

    他们最终没能吃到咸馕饼,但一户饲养蜜蜂的人家送给了他们两块涂了蜂蜜的面包,他们谁也没有带钱,虽然对方也没有要,但埃斐还是抱着严谨治学的态度参观了对方的养蜂房,并且给了一些建议。

    养蜂的老人紧紧捏着他的帽子,表情肃穆,像是一名授予了勋章的将军:“我和我的后代都会铭记这一天的,猊下。”

    “我很高兴。”她回答,“不过客观来说,铭记我所说的内容比铭记这一天更重要。”

    当他们走出农田的范围,太阳已经西斜,云雾犹如玫瑰色的海浪,在天幕中缓慢流淌,袅袅炊烟沿着每家每户的烟囱向上升腾,一眼望去,像是林立着一片灰色的海市蜃楼。

    耶底底亚走了一会儿,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啊,忘记去宗教裁判所了。”

    埃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于是耶底底亚又笑了起来:“好吧,其实我是故意忘记的,今天我们不去做这些让人伤感的事情,我们要尽情地开心。”

    他们绕路到了铁卫队,问他们要了两匹骆驼,耶底底亚本来想去蛾摩拉港观看工人们装卸货物,但又担心会引发下午那样的惨剧,妨碍港口的正常运作,最终放弃了。

    到最后,他们居然真的如耶底底亚之前所说的那样,沿着海岸线走到了一处偏僻的沙滩,距离蛾摩拉港不远,但人烟稀少。为了防止在天黑前赶不及回到王宫,他们没有继续前行,这场似乎还未开始的公路旅行就这样匆忙地结束了。

    在大海的彼端,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入了地平线——这个季节就是这样,白昼很长,但消失得很快,好像不久前天还亮着,但一眨眼,太阳就从天空中溜走了。

    或许是因为夕阳总给人一种凋零感,耶底底亚身上那种轻快的气息也被驱散了些许。他静静地眺望落日,没有说话,但那种寂寥的感觉就像是雾气,从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像是一支即将熄灭的蜡烛散发的烟雾。

    “这一天过得真好。”他低声道,“猊下,您高兴吗?”

    “还不错。”不需要工作的日子总是很不错,“可惜只是去了一些平常工作时就能去的地方,没有你想要的干草垛、咸馕饼和索多瑪王。”

    耶底底亚先是笑了,然后笑声轻了下去:“关于今天该怎么过,我想了很久……好吧,其实也没那么久,但也足够让我苦恼了。”

    他停了一下,神情中有一种哀愁的快乐,“我还有好多事想做,猊下,我想把您喜欢的书都看一遍,然后用一整晚的时间向您讲述我的心得,我想乘船渡过爱琴海,亲眼见识一下那个水草丰美的伊比利亚,我想骑着骆驼去摩押,看一看死海是不是真的如您所说,能让所有东西漂浮起来,我想把您提过的事情都做一遍,把您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我想和您一起这么做,可惜我拥有的时间太少了。”

    “没必要那么着急。”他的表情让她感到难过,“以色列那边确实在催促,但没必要拘泥这么一两天……何况,虽然蛾摩拉和以色列离得不近,但我们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或许是吧。”耶底底亚说,“但有些话必须由我亲自来说。”

    说罢,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埃斐的心头一阵颤栗,再度体会到了那种陌生的情绪——她在黎明的集市里体会过,在清晨的学府里体会过,在他们悄悄穿过蛾摩拉的大街小巷,双手交握时体会过,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本能地感到不安和惊惶,像是隐约感觉到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已经无处可逃了。

    “我苦恼了很久,想象着我此生能有的最快乐的时光是怎样度过的——然后我发现,其实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干草堆、咸馕饼、伊比利亚、死海… …那些都可以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还有蛾摩拉。”他说,“我人生中最快乐,最荣耀的时光,就是能在你身边,在这座属于你的城市里长大,无论以后我得了什么,都不能与这七年相媲美。”

    他的声音颤抖着,听起来几乎要哭了,他握住她的手:“能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吗?”

    埃斐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我的……头发?”

    “对。”他看着她,那么热忱、真挚,好像已经决意把自己毫无遗漏地展示在她面前了,“拜托了,把这看作是我的请求吧。”

    埃斐被这种眼神击中了,几近被击溃,仿佛他身体散发出光和热也点燃了自己。她拆下发梳,捋了捋肩头的长发,莫名有点紧张:“好了……看起来怎么样?”

    “很美……只要是你在场的时候,我从不把目光分给其他人。”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手指没入她的鬓发,“我爱你,埃斐。”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一瞬间,埃斐感觉自己的肺腑绞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同时美好的感觉在她体内流淌,感觉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都被这炙热的感情浸透,痛苦与喜悦在她的胸口/交错、融汇,让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燃尽了——而现实中只是过去了短短数秒,可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如此刻这般毫无保留地去回应一个人的盛情了。

    “埃斐。”她听见他说,“我可以吻你吗?”

    她的嘴唇嚅动着,想要回答,但所有话语都在喉咙里蒸发了,只能点头。他靠近她,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以及呼吸中散发出的热,他亲吻她的嘴唇,于是那热就涌入她的t唇齿间,天色已经暗了,但这个绵长的吻让她头晕目眩,眼前泛出白光。

    恍惚间,她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脸颊上滑过,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意识到那是耶底底亚的眼泪。

    吻结束了,他缓慢地离开了她,温暖的气息也离她远去。他朝她微笑着,一种温煦的、合乎礼节的笑容,在晚霞的映照下,在这张漂亮的脸上,这也是一个美的微笑……但不知怎么,埃斐的心冷却了下来,再也没有之前不能自已的感觉,只有余烬的苦涩在无声蔓延。

    “怎么了,埃斐”对方轻声问道。

    埃斐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片刻后才将目光落到远方的地平线上,那也是耶底底亚之前一直凝望的方向。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

    第196章

    得知耶底底亚已经离开了蛾摩拉, 希兰差点气得把行李摔在地上。

    “他就这么走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每一脚都重重地踩在地板上,仿佛上面长着耶底底亚的脸, “他都没有和我道别!”

    “耶底底亚也没有和我道别。”塔玛安抚道, “他天亮前就离开了,可能只是不想让气氛太伤感吧……而且,据说父——大卫王病得很重,耶底底亚应该是想在局势发生变动前尽快回去。”

    “谁管他是为了什么?”希兰依然忿忿不平,但也不想迁怒塔玛,只好冲着空气吐舌头,“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狠狠地骂他一顿。”

    塔玛勉强地笑了笑,但眼神中仍流露出哀愁, 使她不得不避开与希兰对视:“阿比巴尔王身体还好吗?”

    “健康得要命。”希兰翻了个白眼,“他要是认真打我一拳, 我当场就会把血喷到耶底底亚脸上。”

    巴尔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虽然他和提尔的联系减弱了, 但还是能感知被他赐福过的对象的状况。希兰的描述当然有夸张的成分, 不过阿比巴尔在同龄人中也算得上是精力充沛了,至少没有窘迫到像大卫王这样不得不即刻召回继承人的程度。

    抱怨归抱怨,希兰还有一大堆累积下来的工作需要处理,只好把对耶底底亚的怨气化作动力,板着脸去枢密院加班了。

    经过多年的培养,曾经就读于学府的年轻人在毕业后有不少成为了蛾摩拉朝政体制的一员,部门也相对完善,为他们减轻了不小的负担——即便如此,希兰也要连续加班好几天才能把那些堆积的公务处理完,外交本就是所有工作中最着重于繁文缛节的,有些信件即使不用他亲自起草,至少也要从头到尾检阅一遍后才能寄出。

    巴尔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法律同样是一项程序多余内容的工作,唯一的区别是他无需自己写卷宗和审判书。

    处理完工作后,他便去了红屋——许多年过去,女王的居所终于不再只有围墙是宏伟的了。虽然相比其他富裕的国家,蛾摩拉的王宫或许只能说是落魄(有些家具甚至是从艺术殿堂那里淘汰下来的),但比起它起初几年的模样,至少不再让人见之伤心了。

    但正当他想要敲门时,一股令人战栗的气息从门缝中渗出,让他的双脚冻结在了原地。

    有记忆以来,他只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但神力耗尽和濒临死亡的痛苦在他的身体里常驻不散……

    塔尼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该在西顿吗?不,自从埃斐扶持摄政王主宰政权后,西顿人对塔尼特的狂热就骤降了不少(尽管依然存在),她来找猊下做什么?她想对猊下不利吗?还是说……

    “你可真是一只报灾鸟。”他听见了猊下的声音,“除了交代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自缚手脚之外,你和你的创造者还有什么用?”

    “'它'很危险。”塔尼特回答,“让'它'获得任何机会,都有可能成为你的致命伤。”

    “真有趣,说得就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一样,可如果你的创造者现在居于上风,你就不会来这里找我了。”他很少听到猊下这样毫不掩饰的讥讽,“何况,你与我之间尚有恩怨未结——塔尼特,当时你在我身体里种下恶种,害我重病不起……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本不会错过以法莲之战,也不会……”

    猊下的声音在这里就停住了,但巴尔能感受到她缄默之下痛苦的余韵。

    “你本就不该离开。”塔尼特说,“你的执拗使你错过了重要的消息。”

    他甚至听到了猊下用食指点击桌面的声音——很响,让他想起了希兰脚跟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所以你承认自己当初是故意这么做,为了让我留在蛾摩拉? ”

    “是。”

    “我究竟错过了什么?”

    “太晚了。”她说,“机会已如月光般从你指缝间流走。”

    “既然你觉得现在太晚了……”猊下压抑着恼火,“为什么不在你认为'还有机会'的时候来告诉我这些?”

    “我曾与你说过,现在我的创造者力量弱于'它',若它不先动,我的创造者就不能轻易有动作。”塔尼特平静地回答,“事实上,若非'它'这次操之过急,我们原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所以耶底底亚……所罗门的变化是出于'它'的意志吗?”

    “是。”塔尼特回答,“强行清除人间代行者作为人的感情,这与'它'不轻易干涉人类命运的原则相悖……宁可冒着露出破绽的风险也要如此行事,说明'它'认为他对你的感情很危险。”

    “……他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了吗?”

    “尽管外在没有任何变化,但在那具身躯之下,只是一个有记忆而无感情的陌生人。”

    猊下沉默片刻:“你刚刚说,今天你来这里见我的目的,是要允诺我一个愿望。”

    “是,这是'它'贸然行动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你的机会。”

    “你能够修复耶底底亚的感情吗?”

    “不能。”塔尼特说,“我的力量对比我更高等的存在无效。”

    “你曾说过,若杯中之物满盈,无论灌入的是清水还是美酒都无所谓。”猊下警惕道,“反过来理解,得先灌满水杯,才能实现愿望,也就是必须先奉上与愿望相等的代价。”

    “是。”

    “即使是你主动提出要满足我的愿望,我也必须偿付代价?”

    “是。”

    “你的创造者是不是想得太理所当然了?”猊下冷笑一声,“这基本是在用我的钱,还我放的债。”

    “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抓住可以保留一丝希望的可能性。”塔尼特说,“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将这希望的火种托付于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死寂。

    “除却你刚才所说的不可逾越的界限,这个愿望的上限是什么?”

    “若代价足够,便可穷极你的想象。”

    “我能将许愿的权限转给其他人吗?”

    “可以,虽然它不赞成你这么做。”

    “它可以有很多想法——如果它只是想一想。”猊下说,“目前来看,你和你的创造者除了给我添麻烦之外,没有起到任何用处。”

    塔尼特难得陷入了沉默。

    “我决定将这个愿望转移给塔玛。”

    塔尼特叹息一声:“她有你的影子,但不足以代替你。”

    “她是我的孩子,不需要你来评判。”猊下说,“现在你该离开了,不要妨碍蛾摩拉真正的守护神来见我。”

    闻言,巴尔心里激灵了一下,迟疑片刻后,才轻声问道:“猊下?”

    “进来吧。”对方回答,“她已经走了。”

    他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塔尼特的气息确实消失了,但这没能打消他的心虚和尴尬:“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外面的……?”

    “从你的影子映在门窗上的时候。”

    那就是打一开始就知道了……巴尔感觉头皮发麻,必须费尽全力才能勉强不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感觉到了塔尼特的存在,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无妨。”猊下说,“如果我想要隐瞒,就不会放任你偷听我们的对话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您真的打算将愿望转赠给塔玛吗?”

    “没错。”她苦笑了一下,“随手把麻烦事丢给了自己的孩子t——很不负责任的家长,对不对?”

    “我没有想忤逆您的意思,也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他吞吞吐吐道,“但塔尼特的有些话可能是对的,由您保留希望的火种会更加合适。”

    猊下搁下笔,仍是很温和的表情,难以想象这位女王不久前还在和一个诡秘的神明争锋相对——假以时日,塔玛会继承并传承她的意志,或许她最终能达到猊下在以色列时担任宰相时的水平——但她的抚养者早已更进一步,哪怕容貌未变,她也已经超越了曾经的自己,多年来的执政生涯,使她成为了比过去更超然的存在。

    “近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她说,“曾经这件事还没有令我如此烦恼,但随着记忆中那些熟悉的面貌逐渐老去,甚至褪色、消失……让我很难再忽略它。巴尔,如果人们崇拜的对象是一名某种意义上接近全知全能的个体,足以为他们解决一切难题,使他们避开前方道路上的所有错误,同时这名个体还是永恒不朽的,几乎没有任何普通人常见的困扰——例如衰老引发的病痛和精神不济。”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不如之前那么响,但很清晰,让人难以忽视:“供奉着这样的存在,和供奉一位神明又有何区别呢?”

    巴尔搔了搔脸颊:“我……我不是很擅长哲学方面的事情……”

    “是吗?我却认为这是一件相当现实的事,巴尔。”猊下说,“我拒绝神,并不是单纯因为你们有违反常理的力量,而是人们应该明白,权力不能被永恒掌握在某个伟大的个体手中。一个人因践行正确之事而获得权力——说起来不难,但实际又如何呢?哪怕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一个拥有辨明是非能力的人,也不能指望那个人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符合道义的,我也不例外。如果人们追逐的只是一个崇高且不会腐朽的躯壳,那么躯壳之下的是谁又有何区别?”

    “可目前至少也没有人比您做得更好。”巴尔说,“即使您信赖塔玛,那么塔玛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呢?与其将希望托付给一个不知是否会成为明君的孩子,不如由一个更值得信赖的对象去主导命运的发展。”

    “谁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她笑了笑,“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已经不需要王了。”

    巴尔嚅嗫道:“请别开这样可怕的玩笑……”

    “别太担心。”猊下收起了笑声,但语气仍是温和的,“蛾摩拉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受过任何天命的国家,而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天命加身的女王——这个国家之所以诞生,是为了给那些良善却命运多舛的人们一处栖身之所,是为了让文明更多的可能性在这里孕育,仅此而已……还是说,你要赋予我们什么历史的使命吗?巴尔?”

    “不、不是的……”巴尔脸颊发烫,“我只是……只是生活在这里,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明白,巴尔,我明白。”猊下叹息一声,“其实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也有我私人方面的因素……虽然我很不喜欢塔尼特和她的创造者,但我能感受到他们没有对我托付全部的信任。最初我不以为然,直到押沙龙……那孩子的死亡令我惊醒,而耶底底亚……也是如此。”

    “事实是,我并非什么全能全知的个体,而且远远弗如,在个人感情的干扰下,我也会做出有欠考虑的决定。在我再度变得傲慢,认为自身的智慧、信念与权力足以战胜世间的一切未知之前,我需要把这个国家交给一个更加年轻鲜活的生命。等蛾摩拉的体制和法律更加完善后,我就会把王位交给塔玛。”

    巴尔怔了一会儿:“那您要去哪儿呢?”

    “谁知道?”猊下用轻快的口吻回答,“也许是乘船穿过爱琴海直达伊比利亚,也许会沿着亚嫩河去往摩押平原,看一看那里的死海,往南也不错,我对红海周围的国家一直很感兴趣,听说那里的人们经常使用一种黑色的火油……对了,你知道琐珥有一种用盐岩石烘烤出来的咸馕饼吗?”

    “是吗?真让人期待。”他本来就笑得很勉强,后来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我一定会很想念您的。”

    “没必要那么急着伤感,离那天还有一段时间呢。”猊下低声道,“安赫卡告诉我,世界上存在能够遍览过去与未来的眼睛……”

    “千里眼?”巴尔想了一下,“高阶位的千里眼确实能窥视命运的轨迹……”

    “所以的确存在过拥有这种能力的人?”

    巴尔点头:“在远古时期的美索不达米亚,建造了至高之塔的乌鲁克王吉尔伽美什就拥有这样的能力,他的眼睛可以看到未来。”

    “真是乏味的能力。”猊下说,“不过坦诚说,在塔尼特答应为我实现一个愿望时,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如果将世上的所有信息全部纳入掌中,是否就能一直做出正确的决定?但仔细想想,那样的命运该是何等无趣啊,与其如此,还不如寄希望于人类自身的可能性……你看过蛾摩拉新造的舰船吗?西伦说他要开着它去大海的尽头冒险,虽然我跟他说过很多遍,这个世界并不像神话中说的那样像个棋盘……可是想一想,谁知道几千年后,人们会用他们的双脚抵达怎样遥不可及的地方呢?”

    第197章

    城门开启后,所罗门感觉一阵暑气夹杂着尘埃扑面而来——这大概是这辆黄金马车唯一不好的地方,难以为乘客抵御那些恶劣环境带来的困扰。

    受大卫嘱托,先知拿单和祭司撒督将亲自护送他前往神圣的基训泉,并为他施以膏油礼。

    有关他将继承王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以色列,卫城的所有百姓几乎都围聚在城门口,马车每往前一寸,那一处的人群便向两边退去,好似船首劈开黑色的海面。

    许多年前, 摩西带领他的族人们穿过分开的红海, 也许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们之中从未有人见过他——事实上,在大卫宣布自己定下的继承人之前,他们甚至不曾与闻他的名字,但此刻他们聚集在这里,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就是他们天命所归的新王,是因为大卫得到了神谕——在以色列,哪怕造物主只是叹息一声,也足以与世上最严厉的律法相媲美。

    “虽然您的正统性毋庸置疑,但在宫廷内行动时请务必小心。”撒督低声道, “亚多尼雅王子对您的威胁很大……约押死后,洗鲁雅公主几乎将他视若亲子,祭司亚比亚他也是亚多尼雅的密友,哪怕您顺利登上王位,短期内都请不要放松警惕。”

    “我知道。”所罗门回答,“我还知道他献了一名少女给父王, 如今是父王最宠爱的妃子。”

    闻言,撒督陷入了沉默,神情中罕见地有了点尴尬,拿单倒很直接,他从不是一个讲话留情的人:“不必担心亚比煞,她没有外界传闻的那样有能量。”说到这里时,他恍惚了一下,仿佛往日的景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等您见到就明白了。”

    所罗门仍微笑着,没有告诉他们,其实这双眼睛已经见过了。

    大卫已经在基训泉等候多时,尽管所罗门早就知道他如今是何模样,可实际见到时依然有一种陌生感。七年前,大卫把他扔给乌利亚,让他离开王宫去找埃斐时已经年纪不小,但举手投足间仍能窥见年轻时的风采,如今的王座上却只剩下了一个郁郁寡欢的老人,饱受痛风和脓疮的困扰。

    他们抵达的时候,大卫正在酣睡,撒督不得不走到王座前,轻声提醒:“陛下,所罗门殿下已经到了。”

    大卫花了一点时间才醒过来,也许是阳光的关系,他的眼珠看起来有点发灰,嘴唇却是惨淡的白色,直到他缓过神,脸上再度浮现出令人熟悉的轻快笑容,看起来才不那么死气沉沉。

    他不是近几年才老的,但这种老迈化为实感仿佛是一刹那的事情,早年曾驰骋过战场的国王多是如此——年轻时光荣的印记在年老后成为了病痛的根源。

    以他的身体状况而言,全程见证膏油礼无疑是一项艰难的工作。每过几分钟,他就会让仆从在他的太阳穴上涂抹一种绿色的油膏,并且服用一种气味清凉的药水t(不是很有益于他的健康),才能防止自己因精神不振而昏睡。

    仪式一结束,大卫就在医师的看护下坐着辇车回去了,而所罗门还得坐着那个没有遮挡物的黄金马车绕城一周才能返回王宫。比他更惨的是撒督和拿单,因为他们只能在马车两侧步行,所幸几匹马都训练得很好,没有发生以色列大祭司和先知在马车后苦苦追赶,最后昏死在大街上的惨剧。

    回到王宫后,所罗门终于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少女亚比煞,大卫最年轻的妃子,大概也是最后一位妃子。

    他和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大多是礼节性的招呼,但仍能看出她是一个被王娇惯着的小女孩,很活泼,精灵古怪,但不讨人厌,而且……看起来很眼熟。

    在许多传闻中,她似乎是用容貌蛊惑了国王的绝世美人——过于夸张的说法,亚比煞无疑是美丽的,但还远远不到仅凭相貌就能使他人神魂颠倒的地步。大卫也没有为她“神魂颠倒”,他从不像男人对待女人那样碰她,一方面是因为他老了,耗尽了年轻时放荡的情热,内心像是一个饱食的人那样平静,另一方面,则是他对亚比煞有一种并非男女之爱的深厚感情,这种感情更像是长辈对待孩子的那种慈爱,而这种慈爱是他曾经吝啬于分给任何孩子,唯独押沙龙和塔玛享受过的。

    也难怪撒督和拿单提起这名少女时总是表情复杂……不过他们误解了一件事,大卫并没有从另一个女人身上寻找故人旧影的想法(否则后宫里早该挤满一群大大小小的“埃斐”了),只是大卫对于宠爱的孩子向来有一套固定不变的标准:身上有他和埃斐的一部分。

    押沙龙和塔玛长得像他,但性格像埃斐,而亚比煞长得像埃斐,但性格像他。

    这种标准是毫无道理且压倒一切的,甚至无关乎血缘,纯粹建立在一种难以捉摸的感性上。

    下午,大卫略微恢复精力之后,便召见了他。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他的气色仿佛好了许多,神情中又有了一些光彩,但所罗门知道,这种情况不过是回光返照,他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大卫打量他,语气有些感慨,“哈,年轻人。”见所罗门没有回答,只是回以微笑,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小子,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父王。”

    “你当然会过得很好。”大卫不以为意,哪怕问出这个问题的是他本人,“蛾摩拉呢?你觉得那座城市怎么样?”

    “蛾摩拉很好,父王。”

    这个问题之后,大卫很久没有再说话,如果不是有千里眼,所罗门或许会以为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直到房间里的水瓮从半满滴到了三分之二,大卫才开口:“她怎么样?”

    “猊下也很好,父王。”他回答,“一如既往。”

    “所以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听到这里,所罗门愣了一下,但还是如是回答:“我吻了她的嘴唇。”

    “是嘛……”大卫有些出神,但片刻便将情绪收了起来,“你知道吗?所罗门,你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他的语气又快活起来,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平辈人,真要要用拳头捶一下他的肩膀,但他太虚弱了,哪怕手指微微收拢也会颤抖个不停,“当然了,你们也结不了婚……即便如此,你也已经得到太多太多了。”

    他并不否认:“您说的没错。”

    “我太累了,没办法指导你什么,不过该懂的东西,你应该都从她身上学会了,撒督和拿单也会从旁辅佐。至于亚多尼雅……要说威胁,肯定轮不到他,不过洗鲁雅确实是一个隐患,要杀要留就由你自己决定吧。”

    “我会谨慎斟酌的。”

    “哼,这就是聪明人的回答?你倒不如撒个谎好了。”大卫阖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负,“在我走了之后,对她好点。”

    如果他心里还残存着哪怕一点感情,此时此刻都会感到悲悯——这个男人,与自己的神明默默抗争了大半辈子,为此几乎失去了他所在乎的一切,最后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消极地期盼这七年的感情深厚到足以让他违逆神为她安排的命运,就像他自己为她做的一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输了。

    不过,大卫没必要知道这些——虽然对方万念俱灰的模样,并不会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但让对方在平静与满足中走完剩余的人生,是一件客观上符合道义的事,也不会给他造成什么麻烦。

    他没办法满足大卫的遗愿,但他可以满足对方的其他要求。

    “我会的,父王。”

    如对方所愿,他撒了个谎。

    离开大卫的寝宫后,所罗门在心中问道:“为何我还是无法看见埃斐的命运?”

    “现在还不是时候。”神回答,“你须完成神圣的使命,建造圣殿,使你的子民与神真正联结在一起,如此方能穿过混沌,看见命运真正的轨迹。”

    ×××

    “您一定得说服猊下。”

    “我会试着……”

    “光'试着'是不够的,大殿下!”耶米玛来回踱步,像是一只失去了尾巴的小狗,“这将是前所未有的杰作,所有人都会震惊,并为之臣服!如果猊下没有同意,就意味着您没有很好地向猊下阐明这一点。”

    “耶米玛。”希兰不得不打断她,“虽然你的确是猊下最宠爱的画家……”

    “确实如此,猊下亲口说过,我将会在永恒的艺术殿堂里占据一席之地。”

    “好吧,将会在永恒的艺术殿堂里占据一席之地的画家小姐。”希兰说,“我能体会你创意中的美妙之处,将蛾摩拉的发展史用壁画的形式展现出来…… ”

    “不错,等他们见识到真正的文明诞生之墙,就会明白提尔那些粗糙的浮雕不过是艺术中最最粗鄙的东西。”耶米玛说,“记得强调我会为乌利亚阁下留一大块位置。”

    希兰知道她是在暗示乌利亚的健康问题——近来,这位追随猊下多年的老将军身体状况一直不太乐观,如果能看到自己在画作上的英勇姿态,也许能带给他一些慰藉。

    “……拜托了,耶米玛,让我说完。”希兰叹息一声,“不管想法是好是坏,既然你说要征用永恒之殿的所有墙壁,我就得先请示猊下的意见,如果猊下最后没有批准,即使你杀了我也没用。”

    耶米玛很响亮地哼了一声:“猊下会明白的,你们这群家伙根本什么也不懂。”

    所幸与耶底底亚朝夕相处的这七年,已经让希兰宽容到基本不会为任何刻薄的言语而发脾气了,他耐心地安抚了耶米玛,然后在对方希冀的目送下踏上了前往红屋的路。

    “猊下。”经过对方的允许后,他推门而入,“我有一件事要向您请示……”

    “你来得刚好,希兰。”猊下看向他,“我也有事找你。”

    看来他今天很难不受打断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希兰的目光落到在场的第三人身上:“这是谁?我不认识。”

    “您太会说笑了,希兰殿下。”雷纳说,“我们不久前才在提尔见过。”

    “是吗?我忘了。”

    “这样太失礼了,希兰。”猊下说,“他从你父亲那里带来了重要的消息——继续吧,雷纳。”

    “不行。”他莫名感到恐慌,“我的事情更重要,我要先说。”

    “别担心,殿下,您不必再做这些事了。”雷纳说,“阿比巴尔陛下决定提前退位,您很快就要成为提尔的新王了。”

    第198章

    “……大殿下。”雷纳长长地叹了口气,出于习惯,他仍用着在蛾摩拉时对希兰的称呼,“您能不能别再摆出这副表情了?”

    “又怎么了?”希兰抱怨道, “我只是眉头皱了点,眼角垂了点,嘴角耷拉了点,背驼了点,所以看起来有点不精神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是因为您不用整天看着自己的脸,殿下。”雷纳说,“坦诚说,我本以为您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有人会为了自己要连续闻几天骆驼的臭味而高兴吗?”

    “因为您马上要成为提尔的王了。”雷纳说,“虽然提尔在黎凡特的地位……咳咳, 相较以往受到了一些影响,但依然是一个强大的国家, 而您是这t个国家的掌舵者,是王座的主人, 财富无数, 大权在握,所有人都渴求您的垂帘……”

    他用梦游似的语气回答:“对对对, 你说的没错。”

    “可是您不开心。”雷纳指出,“恕我直言, 您的心还在蛾摩拉呢。”

    “为什么谁都要为这种事情而奇怪?我在蛾摩拉生活了七年——再过几个月就八年了。”

    “真是出人意料……大殿下,您能允许我袒露几句肺腑之言吗?”

    “啊哈, 说得像是你前面还不够冒犯我一样。”

    “起初, 我以为最容易离开蛾摩拉的会是您,而最艰难的是小殿下……我什至没有想过, 有朝一日小殿下真的会离开。”雷纳说,“当然,现实已经多次告诉我,人的感性认知往往很不准确。耶底底亚殿下走的时候就像一阵风,离开后便了无痕迹……反倒是对外一直表现得没心没肺的您,似乎并不觉得离开蛾摩拉回去继承王位是一件值得雀跃的事。”

    “这么直接地说别人没心没肺也太过分了吧?”希兰搔了搔脸颊,但也没有很生气,“其实我也没有料到耶底底亚会离开,他看上去就是那种要一辈子死缠烂打地待在猊下身边,用棍子打他都不会走的家伙。至于我嘛……”

    他试图朝他挤眉弄眼,作出戏谑的模样,但最后很不幸地失败了。因为自己表现得有点滑稽,希兰反倒先笑了起来:“我刚刚看起来是不是怪傻的?”

    “……您想听不冒犯的回答,还是实话?”

    “有没有不冒犯的实话?”

    “恐怕很难。”

    “那我就不听了。”说罢,希兰又噗嗤一声笑了,“所以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知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结果,那就干脆不去在乎——至少表现得像是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要在自己的时代大放异彩,而有些人只能沦为他们的陪衬……我不是幸运的那个,雷纳。”

    “何必如此悲观呢?”雷纳说,“在我看来,您得到的东西并不比耶底底亚殿下逊色。”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从见到耶底底亚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最后会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他成功路上的垫脚石而已。”希兰说,“我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在最后用'至少我努力过'之类的话来安慰自己吧?”

    “听起来确实很像您会做的事。”

    “哈哈,错了,巴尔才会那么做——虽然大家经常因为我们长得很像而产生一种我们各方面都很像的错觉,但巴尔是一个可爱的乐观失败主义学家,而我心里实则功利得要命。”希兰耸了耸肩,“输了就是输了,输了的人什么都不会得到,与其不顾一切地去打一场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仗,还不如在最开始就体面地退场。”

    雷纳缄默不语,似乎短暂陷入了某段回忆中,片刻后才回过神:“不会不甘心吗?”

    “我都要走了,还能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他笑了笑,“何况,都这样度过那么多年了——所以勉强再忍受几天我的苦瓜脸吧,雷纳,再过一段时间,我会自己振作起来的。”

    经过数个小时的骑行后,雷纳勒住了骆驼,先是抬头打量天色,随后又四处张望,仿佛从空气中嗅到了不妙的气味。

    “暴雨要来了。”他说,“若您同意,我们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休息一晚,等明天早晨再出发。”

    其实希兰也察觉到了,今天温度不热,甚至称得上凉快,但湿气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仿佛他一直在流汗。他本来就不急着回去,要在哪里赖一晚上也无所谓。

    雷纳轻车熟路地领着他来到一个驿站,位置有点偏,里面除了灰尘和沙子之外,最多的是从房梁上抖下来的木屑,但是——嘿,想开点,至少不是雨天会漏水的草棚屋。

    希兰挑了一个离火炉最近的位置,原本是想把衣服上的湿气烤干,结果被烟尘呛得止不住咳嗽。

    外面还没有下雨,但已经肉眼可见地阴沉起来,木柱、横梁、矮桌、地毯……所有东西上都结起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气温变得比之前更低了,微风拂过湿漉漉的衣服时,竟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或许是因为天气,或许是因为这家驿站距离主道有点太偏了,视野中的景象显得格外苍凉,除了满地的白色沙土、在棚子里吃干草的骆驼和几簇稀疏的灌木丛,就没有其他东西可看了。

    很难形容他此时的感受——耶底底亚离开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呢?那个残忍的混蛋,居然就这样轻飘飘地走了……他不该那样离开的,叫人伤心。

    虽然过去七年里,他总嘲弄对方是一个小心眼的刻薄鬼,但如果是耶底底亚,肯定会不惜一切地留下来,哪怕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和他不同,那是一个从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家伙。

    ……本该是这样的。

    而猊下——一如既往的冷静,假设她心里也有不舍,至少没有让别人看出来,对耶底底亚和他都是如此。但希兰还是隐约感觉到,她似乎变得比以往更豁达了,在工作之余,也很少再掩饰自己温情脉脉的一面,至于原因是耶底底亚的离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他的视线游移着,最后落到了屋檐。外面已经下起了雨,雨势起初还不大,但雨水绵绵不断地从瓦片上滴下来,希兰看着这一幕,忽然感觉难过得要命。

    “希兰阁下。”为了掩人耳目,雷纳换了个称呼,“您可以去房间休息了,店主人答应提供澡盆和热水。”

    希兰没有回答——当他回过神时,已经被雨从头浇到了脚,但他决定不去计较这件事,就像他不去计较身后雷纳发了疯似地叫喊一样。他骑上一匹灰褐色的牡马,它显然很不乐意沾水,但当他挥动缰绳时还是顺从地跑了出去,多好的小伙子。

    他就这样在雨幕中疾驰着,把雷纳、提尔和王位都抛之脑后——以及那个被他偷了马的倒霉蛋,雷纳是个好人(大概),他相信对方会代为赔偿的。

    雨势很快就变大了,呼啸的狂风和连绵的雨声交织在一起,连往日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都显得稀薄起来。他能感觉到被打湿后的发丝紧贴着前额,冰凉雨水沿着发梢流到他的眼睛里,马蹄踩过水坑时,泥水溅在他的靴子和裤脚上,不过也无所谓,他已经足够狼狈了,不介意变得更糟糕一些。

    巴尔在上,他连主道在哪儿都看不清,更别说认路了。不知道是怎样神奇的运气,竟然让他顺利抵达了目的地。蛾摩拉此时是宵禁时间,城门已经锁上了,然而负责守夜的铁卫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脸,就打开了侧门。

    他同样顺利地穿过了王宫的正门,铁卫长官帕提还和他打了招呼,仿佛他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个城市一样。

    希兰就这么一路来到了红屋,屋里的灯火还亮着,他敲了敲门,在得到允许后推开了门,雨水和泥渍就这么留在了红屋破旧——在蛾摩拉声名鹊起后,有了一种更好听的说法,叫“古朴”——但本质上还是破旧的老地毯上。

    这幅场景下,希兰觉得猊下即使当场把他赶出去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对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有时她会这样小憩片刻,为了给后半夜的通宵工作补充精力:“怎么淋着雨回来了?”

    希兰一声不吭,虽然平常他总是有一肚子的话可说,此刻却忽然领会到了语言是多余的道理。他看着她,内心有一股强烈的陌生感,从她蓬松乌黑的长发,被烛光照亮的蜜色皮肤,以及那张笼罩在光晕中的脸庞,忽然感觉头晕目眩,心跳加速,仿佛被这种前所未有的美好氛围击中,不受控制地为她的美所震撼。

    他们住在一起七年,天天见面,可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她长什么样。

    “希兰?”

    他缓过神,沉默地走到躺椅边,跪坐下来,感觉胸口沉重得吓人,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当他将脑袋搁在她的膝盖上时,猊下的手指穿过他湿漉漉的头发,她只穿着普通的亚麻布,但不知为何,这种布料在她的皮肤上好像变得格外柔软,他能清晰感觉到她皮肤的温暖隔着轻薄的衣物传递过来。

    “我会让他们把炉子点起来。”猊下说,“在t有热水之前,你得先去把湿了的衣服换掉。”

    “您不奇怪我为什么回来吗?”

    “有许多理由……虽然你我都知道结局会是怎样。”她说,“但你还很年轻——偶尔逃避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她的回答,希兰莫名感到生气,不知道是为她此刻的平静,还是因为她说了实话,然而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实话——可当她轻抚他的面颊,她的微笑,温热的气息,和那令人神魂颠倒又使人敬畏的美貌,浇灭了他心头无端的怒火。

    希兰将手搭在躺椅边缘,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膝盖——那个瞬间,对方脸上罕见的表情已经让这次狼狈的旅程变得物超所值了,他又将袍子的下摆往上推了一点,吻了吻她另一侧的膝盖。

    在长袍被推到它平常不该到达的高度前,猊下倏地抓住了他的手,仿佛才后知后觉地从这震惊的一幕中回过神。

    他笑了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得意:“您也猜到这一幕了吗?”

    猊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的喉咙又涩又痛,舌头又肿又胀,不知道现在他是怎么把话说得那么清晰的, “您来教我,好不好?”

    “希兰——”

    “难道要全怪我吗?是您说我可以逃避一次的。”他用指甲去刮她的皮肤,“只是这一晚……只要这样就好了。”

    “……不是以这种方式。”她叹了口气,几乎是以一种爱怜的表情在看他,“何况,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已经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了……希兰,我的心已经被另一份感情燃尽,如今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灰烬。”

    痛苦在他胸口蔓延,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没关系。”他亲吻她的手指,同样湿漉漉的,有着从他发丝上沾到的湿气,“这已经比我起初希望得到的更多了。”

    第199章

    三年后——

    “虽然商会领袖在议会中的席位很少, 但他们的财富足以……塔玛?”埃斐轻轻咳嗽了几声,“该回神了,我的好姑娘。”

    塔玛眨了眨眼睛, 像是一只被水浇湿了脑袋的小猫:“我——非、非常抱歉!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我……”

    “走神了。”她打趣地笑了笑,“坠入爱河的感觉真是让人醺醉,是不是?”

    “猊下……”她的女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但遮挡不住脸上的红晕, “对、对不起,我只是偶尔会……我不会让私事影响到工作的。”

    “你总得要有自己的继承人。”埃斐收敛了笑意,“何况,女性在这方面确实先天劣势,如果不想影响你在登基后的统治, 最好在你登上王位前就完成这一步。”

    塔玛叹了口气:“您这样只是让我更紧张了……”

    “登基,还是怀孕?”

    “两者都是——尤其是前者。”塔玛说, “就不能让我作为您的副手,为您效力一辈子吗?”

    “这个问题我们很久以前就讨论过了,塔玛,答案是'不'。”埃斐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你不比希兰和所罗门差什么,既然他们能成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那么你一定也可以。”

    “希兰和耶底底亚……没想到都已经过去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塔玛脸上浮现出回忆之色, “他们那边最近有传回什么消息吗?”

    “锡安已经落成了。”看见塔玛迷茫的神情,埃斐只好提醒道, “以色列的新圣殿。”

    “噢,那个。”塔玛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的孩提时代几乎都是在这个信仰雅威的国家中度过的,但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这似乎是一件过于久远的事情了,“我记得希兰在这件事里出了不少力。”

    虽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蛾摩拉无关,但埃斐还是通过某些“渠道”与闻了有关锡安的消息,比如为了建造圣殿,提尔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以及各种雕刻金银饰品的手工匠人,比如所罗门要求上帝之家时刻保持静默,所有香柏木和金银铜的雕饰制作都是在提尔完成,随后才被运往以色列。

    圣殿建造完毕后,所罗门就把约柜从卫城转移到了那里,放在两座黄金智天使的雕塑之间,不过据希兰所说,那其实是铜像,只是在外面镀了一层金箔— —所罗门要求所有无法用黄金打造的建筑部分都这么做,以保证整个圣殿看起来都金碧辉煌,犹如天堂莅临人间。

    埃斐对于这种奢侈的需求无法理解,但从事后看来,至少以色列的百姓们是满意的,他们认为这样使他们的灵魂更容易与雅威联结在一起。

    “确实如此。”她回答,“当然,这不是没有代价的,所罗门答应割让二十座城给希兰……”

    “二十座城?”塔玛睁大了眼睛,“不是两座?二十座?他是不是疯了?”

    “至少从希兰信里的内容来看,这些条款都明确写在契约书上了。”埃斐说,“不过,如果归栖者从以色列传来的消息属实,这笔买卖并没有希兰想象中那么划算。虽然名义上是二十座城池,实际上基本都是一些偏僻的村镇,地处边缘位置,没有什么战略意义,农业和商贸也很贫乏,经营一番后或许可以发展起来,但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最重要的是,虽然那里隶属于以色列,但居民大多是被卖作奴隶的迦南人,以及从努比亚和柏柏尔来的外奴,并没有多少犹太民。”

    “所以希兰算是……吃亏了?”

    “不算太亏。”埃斐回答,“但也仅仅是如此了,这还没算上提尔为了帮助以色列建造锡安而推掉其他国家订单的损失。”

    “希兰肯定又要在信里说什么下次见面要请耶底底亚吃拳头了。”塔玛喃喃道,虽然对方每次都这么发誓,但从来没付出过实践,“希兰当时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不管怎么说,耶底底亚都不是那种会让他轻易占到便宜的人……虽然耶底底亚在这件事里的做法也让人不舒服。”

    “虽然客观上是以色列更受益,但这种受益是以一国之王的名誉换来的,很难说是好是坏。”埃斐用食指点了点桌面,“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塔玛,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塔玛叹了口气,“耶底底亚……那个位置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我感觉自己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一样。”

    她沉默片刻:“他现在是所罗门了。”

    “……是啊,都过去三年了,我也该习惯这么称呼他了。”塔玛苦笑一声,“自他离开后,我总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重逢……现在却只感觉到害怕。”

    送走塔玛后,埃斐在红屋坐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做,很难说是怎样的情绪在困扰着她——因为塔玛?她把什么事都办得很好,若无意外,她登基后必将以聪慧贤明的名声流芳百世;因为希兰?他最近确实对西顿兴致勃勃,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提尔的历代统治者都以自封西顿王为荣……

    因为所罗门?

    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让她有一种想要叹息的冲动。

    埃斐收拾了心情,沿着内环城的侧门,也就是归栖者们经常出入的通道离开了王宫。

    所罗门离开后,她改变了地下甬道的入口——尽管在内心深处,她不愿相信对方真的会做什么对蛾摩拉有害的事情,但理智告诉她,这位所罗门王绝非她能全然托付信赖的对象,希兰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

    通道的尽头是蛾摩拉的墓园,出口设置在了祈祷间的一口位置隐蔽的石棺里。祈祷间的设计特殊,即使是白天,房间里依然昏暗而静谧,几支黯淡的羊油蜡烛是唯一的光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腐朽的气息,闻起来像是下雨后长在缝隙里的苔藓。

    当她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有另一个人等在那里了。

    “哈兰。”

    “猊下。”对方先是微笑,随即又流露出一丝愁苦,“居然要等您同我打招呼,我才能发现您在我身后,看来岁月待我比我想象中更无情。”

    埃斐不知该如何回答,光是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就让她感到难过。她想起两年前的乌利亚——气若游丝地躺t在床上,瘦得要命,只剩下一层松弛的、布满褐斑的皮挂在骨头上,好像逐渐从人褪为了影子。

    生过一场大病后,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层雾似的白翳,看不清周围人的模样,过得浑浑噩噩,有时连早晚都分辨不清,但还是凭借着脚步声就能认出她。

    很多年前,这个英勇的赫梯战士曾数次从绝境中挣扎着活了下来,却在荏苒的光阴下渐渐枯朽了。

    有天晚上,乌利亚请求她坐在他床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气色罕见地好转了一些,她为此很高兴。

    他说:“猊下,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骑着马,举着长矛。长矛在我手里是冷的,血流到我手上是烫的,真好啊。”

    对她说完这些话后,他就在那个晚上辞世了,悄无声息,没有任何痛苦,在梦里骑着战马离开了。

    哈兰和乌利亚年纪相仿,近年来身体状况也越来越不乐观,很早就退居二线,不再参与归栖者的任务。他并不将此视作安享晚年——“这不过是慢性死亡”,他这样评价,尽管无需工作也生活富足,依然很少让自己闲下来。

    “真不敢相信他已经离开整整两年了。”哈兰低声道,“有时我路过校场,看见帕提训练新兵,总觉得看见了他。可他们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而且乌利亚十六岁的时候,就比现在的帕提高一胫了……猊下啊,是他们真的那么像,还是我已经老到了某种地步,只能从一些毫无干系的人和物上寻找对往日的慰藉了?”

    “像也不像。”埃斐说,“帕提永远不会长成乌利亚的样子,但她确实是乌利亚的好学生。”

    乌利亚去世后,帕提就成为了新的铁卫队队长——很难想象曾经那个脾气暴躁,还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小女孩能成长到这般模样。

    埃斐还记得,在授予对方铁卫队长勋章的那天,她的表情很沉静,至少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意气风发,就在乌利亚去世前不久,她的母亲玛西亚也离开了她,无论她获得了多少荣耀,她最希望看到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如果你有意愿的话……”埃斐开口道,“我有一项工作想要委托给你。”

    “若您足够信任我。”哈兰回答得很快,“老狗也还有几颗牙齿。”

    这句话是乌利亚常说的……她恍惚了片刻,不知为何感觉心里难以平静:“你应该也知道,最近摩押人那边很不太平。”

    “我听说索多瑪王又向您递交求婚书了。”哈兰说。

    “时隔多年才旧事重提,可不像是出于痴心的样子。”埃斐说,“他施行暴/政,穷奢极欲,还放任自己的心腹大臣放高利贷,连子民的最后一滴血汗都要榨干,政权被推翻也是迟早的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恐吓和酷刑都不管用了,索多瑪王多半是打算把矛盾转移到对外。若我答应,以蛾摩拉的富裕,能让王室的情况缓解不少,若我不答应……他多半会借此机会挑起战争。”

    哈兰冷笑一声:“要不平稳地得到财富,要不用战争略劫掠财富,他的算盘倒是打得精。”

    “虽说以蛾摩拉的兵力,没必要畏惧索多瑪的军队,但能不通过战争解决是最好的。”埃斐轻声道,“我已将雅雷俄珥金派去琐珥,他会在那里接应你,琐珥有一位亲王正对老邻居的土地虎视眈眈……归栖者这几年有了不少新血,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还不足以让我托付信任,你和雅雷俄珥金在这方面都经验丰富,计划该如何执行,你们心里应该都有数……有必要的话,让索多瑪的王座换一个主人也无妨。”

    第200章

    当撒布德受到传唤时, 第一反应不是感到荣耀,而是冷汗直流。

    作为先王在任时有幸受到信赖的几位大臣之一,撒布德并没有如他的同僚亚撒利雅那样, 在新王登基后平步青云, 虽然没有被降职,但也逐渐被挤出了权力的中心。

    不过他也没有过于沮丧,年幼时,猊下——以色列的前宰相曾评价过他, “像是一个在出生前就吃饱了的人,很容易满足现状。”撒布德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让他在席间品尝珍馐佳酿时,他心满意足,让他去馬廄给战马清理铁蹄,他也觉得马儿的身体暖烘烘的,让人舒服。

    照理说,这种随遇而安的性格,应该早就让他养成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习惯,可在面对所罗门时,撒布德总是紧张得要命。

    新王既不冷酷,也不严苛, 更不会像先王那样总是开一些让人接不了话的玩笑(虽然他还挺喜欢那些玩笑的),性格温和, 举止得体,但他是撒布德最不擅长应付的那类人——那种仿佛知悉一切, 但把话都藏在心里的人。

    当他抵达谒见室时,所罗门正在摆弄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物件,有点像秤,但造型要精巧得多,看起来像是某种工艺品。

    “这就是秤。”仿佛读出了他心中所想,所罗门回答道,“当然,工艺上比一般的双盘秤精细得多,这是药理魔女安赫卡改进过的,专门用于称量草药的药秤。”说着,他笑了一下,是那种没什么情绪的笑(撒布德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笑容),但总给人意味深长的感觉,“《健康的律法》是一本好书,她在这方面的造诣,确实值得被世人奉为先师。奇妙的是,相同的草药用不同的方式处理,或萃取的浓度不同,都有可能从良药变为毒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吧。”

    撒布德不明白所罗门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但也不会天真地认为他提起这些是毫无缘由的:“有使者说您传唤我来,不知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分忧的。”

    “你多少应该知道了。”所罗门微笑道,“蛾摩拉成立了一个新的朝政机构,名为议会下院,有权每年向上提交政策意见与草案,为不同的群体设置了席位,其中乡绅最多,学府和宗教裁判所的代表其次,商人领袖最少。”

    “这不算什么新奇的制度。”撒布德回答,“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机构,只是席位是由贵族与有资历的长老担任的罢了。”

    只是蛾摩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贵族——除了王女,女王没有别的血亲,与这个身份最接近的是商会的领袖和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所以除了席位的数量分配外,这件事没有什么值得外人惊奇的。

    “显然,那位女王不想重蹈九戒会的覆辙。”所罗门说,“虽然在席位的数量上遏制了商人的势力,但乡绅和学者这两席,其实很容易在商人的蛊惑下产生动摇……真是可惜,她太想在王女继位前将这个国家打造成型,但即使是蛾摩拉,这一步也走得太快了。”

    蛾摩拉都已经如此耀眼了,难道还不算是成型的国家吗?

    “作为国家而言,蛾摩拉还很年轻,这个国家的蓬勃生机,大多仰仗于统治者的个人魅力。”所罗门微笑着回答,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而且他的形容还让撒布德想起了大卫,“不过她会意识到这点的,很快就会有新的监管机构应运而生,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委付给你,撒布德。”

    “我……”他感觉口舌干燥,从未如此紧张过,“请您相信,我将竭诚为您效劳,但是……出于忠诚之心,我不得不劝谏您,如果事关蛾摩拉,我也许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撒布德。”所罗门打断了他,像是在对一个笨笨的孩子说话,“我知道你曾是那位女王的学生。”

    他脸色苍白,虽然他原本也没奢望能隐瞒这一点。

    “撒布德。”对方耐心地与他说话,“你是否坚信造物主是引领以色列走向光明的唯一可能性。”

    闻言,撒布德的气息平复了些许:“当然。”

    “你是否坚信,虽然我主极少流露言语,但从未停止用它独特的方式向世人揭示真理?”

    “当然。”

    “世间有神圣的形象存在,自然也有邪恶形象的化身。它们通过畸形的姿态,借助恐怖与肉/欲,以便扭曲和掩盖真理的面目,同时欣然揭示恶魔可怖的本性,以其恐怖为乐,并从中得到愉悦,于是人们就只能通过那些恐怖的形象中窥见事物的真相。①”

    听到这里时,撒布德不免心生迟疑,总t觉得所罗门是在隐喻蛾摩拉的永恒之殿,因为那里一直以其放荡的艺术风格闻名,匠人的私生活也一直备受质疑。

    传闻在永恒之殿,男人可以爱男人,女人可以爱女人,男男女女可以赤身裸体,且面对他人审视的目光,从不以为羞耻,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啊……撒布德在心里对埃斐总是保持着一份敬重,唯独无法理解对方为何在这样重要的事情上如此轻视。

    所罗门拿出一张羊皮纸,朝他的方向推了一下:“这是一份名单,我命你即刻前往蛾摩拉,将它交给本地最大商会的领袖亚勒腓。告诉他,蛾摩拉的女王日后将在枢密院下成立一个新的监察机构,具体成员就是名单上的这些人,至于该如何利用这份名单,他可自行斟酌。”

    撒布德很好奇所罗门是怎么知道这些名字的,毕竟按照之前的说法,埃斐甚至还没开始考虑成立监察院的事呢——不过,哪怕他再傻,也不至于真的开口询问。

    他谨慎地收下这份名单,简单地整理行囊后,踏上了前往蛾摩拉的路。

    离开前,所罗门特意叮嘱让他亲自去一趟永恒之殿,言语间没有表露任何喜恶,只是让他“让这双眼睛去评判”。

    抵达蛾摩拉后,撒布德就遵循王的指示,前往位于外环城的商会聚集地。他本以为这次见面会很顺利,既然所罗门特意挑中了亚勒腓,也许之前就派人与对方接洽过,已经确定彼此会私下合作了。

    但现实与他料想的完全相反,亚勒腓的副手先是以他没有预约见面时间为由拒绝了他,而且无视他的多番恳求,直到他愿意掏出几枚银币以示诚意后,才勉强同意向亚勒腓报告。或许是那句“是以色列王派他来的”仍保有一些魔力,亚勒腓最终同意让他进屋,但实际会面后表现得并不热切,对于那张名单,也显得很冷淡。

    撒布德再一次确定,他是第一个被所罗门派来同亚勒腓接触的人,如果不是他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别弄丢那张名单,也许等他走出屋子,对方就会把这张羊皮纸叠起来垫桌脚。

    离开商会的地盘后,撒布德满腔怒火,感觉自己被耍了,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也许会冲到红屋,把所罗门的计划向埃斐全盘托出。

    情绪稍稍平复后,他想起所罗门还叮嘱他必要去一次永恒之殿,虽然他这时已经对那位王信任全无,但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完成对方交代的事情。

    永恒之殿——撒布德对这个名字毫无好感,但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座殿堂的华美,丝毫不逊于他见过的任何国家的王宫,不知道女王的宫殿又该是何等宏伟呢?

    永恒之殿的主厅没有火炬和蜡烛,唯一的光源从穹顶的巨大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此时已临近黄昏,光线昏黄而黯淡,厅堂里的气氛比他想象中肃穆得多,许多游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当然,都穿着衣服,人们脚步缓慢,悄然无声,仿佛是在此处徘徊的幽灵。

    撒布德抬头凝视墙上的壁画,由于光线昏暗,他无法看清画作上的一些细节——即便如此,他的心神也已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攫住。

    壁画上依次描绘了蛾摩拉的建国史:第一幅画中,女王埃斐戴着用麦穗和鲜花编织成的桂冠,解开了奴隶的枷锁,选中了命定之地,重获自由的人们簇拥着女王,犹如孩子围绕着他们的母亲;第二幅画中,女王使荒芜的大地重新焕发生机,丰收之神巴尔有感于她的功绩,赐予她代表太阳的黄金冠冕,但被女王拒绝,于是第三幅画中,巴尔将太阳冠冕留在了公义的天秤上,于是女王建立宗教裁判所,使正义与律法的光辉长留于这片土地上……

    两侧的墙壁上,壁画的顺序依次交错,直到厅堂的尽头,女王高居于王座,一手持权杖,一手持天秤,膝上横着一把长剑——那是蛾摩拉独特的百炼钢剑,灰毛猎犬守卫在王座两侧。女王双眼紧闭,好似在休憩,但她的心脏透过了皮肤和衣服,在胸口散发出光芒,金色的颜料即使在昏暗的光照下依然熠熠生辉,犹如神迹降临。

    撒布德先是不受控制地沉浸在这神圣的氛围中,他对画作一窍不通,但仍能感受到隐藏在这笔触下的美是超乎尘世的,能感受到这壁画中千姿百态的人们身上焕发出的生机之美,感受到女王那宛如黎明穿透混沌雾霭般的庄严之美,感受到这座城市自建立以来众生百态却又彼此协调的秩序之美……

    然而,当他从那种微醺般的沉醉中找回自我时,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埃斐离开以色列多年,他心中从未少过对她的敬重之情——但那与他对造物主发自肺腑的憧憬与感恩是无法比拟的。

    即使在埃斐麾下学习,他也从未懈怠过每日祷告,定期前往圣殿将头发献给神,当所罗门王举办献殿礼,使主的恩泽溢满锡安时,他喜悦至极,与有荣焉,认为此后尘世不会再有任何时刻能堪比那奇迹的一幕……可他身处这距离锡安千里之外的厅堂,却再一次体会到了当初献殿礼时的心情。

    撒布德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从永恒之殿离开了。

    主的恩泽是短暂的,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褪色,蛾摩拉的纪元史却是长久的,也许正如宫殿的名讳那样,是永恒的。现在闭上眼睛,他脑海中仍残留着厅堂中的画面,在那至高的、神圣的位置上,只有女王的形象,而没有神的踪迹——多么大胆啊,尘世的统治者怎能凌驾于不朽的神明之上呢?

    可这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已经令他再也无法回想起那发生在锡安的那一幕……想到他曾一时不察,被邪道的艺术所蛊惑,以至于忘记了奇迹真正的模样,他就感到一阵恐惧。在起初的几幅画作中,男人和女人在摘下镣铐时衣衫褴褛,裸露身体,当时的他不以为然,此刻却让他羞耻得几乎要落下眼泪。

    逃离永恒之殿后,撒布德凄冷地站在街头,第一次萌生出了要立刻从这个国家逃走的念头。他望着满天星斗,双手紧握,默默祈祷起来,恳求主原谅他的过错。

    过去,他总是为索多瑪那样君主残暴,民不聊生的国家距离以色列太近而苦恼,但现在他知道,对以色列而言,没有什么比蛾摩拉这样的国家更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