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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也许娘子,她并没有身孕……

    过了几日,因西域的几个小国龟兹、大食、于阗等将入京朝奉,商议结盟之事,身为鸿胪寺官员,宋祈舟将前往武威,会同凉王嬴灼接迎。

    趁着这个机会,虞小皇后将江夫人叫进宫中,叫她陪着说话。

    意料之中的,江夫人对于自家血脉落在别家十分不满。当虞皇后婉转说起当日端门上的事情时,江夫人便抱怨道:“可不是吗?!”

    “您说,这世上哪有让怀孕的妇人住在兄长家的道理呢?更别说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兄家!这知道的说是犬子血脉,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晋王的种呢!”

    虞小皇后笑道:“晋王是跋扈了些。可他的本意,也许t只是爱护姊妹。”

    “那也不能这样吧,”江夫人道,“前时为了裴氏之事,晋王就屡屡打压犬子,现在还将犬子派去凉州。他倒是不在意,可事情传出去,叫旁人怎么想呢?莫不是暗中嘲笑我儿是那池子里的乌龟绿王八?”

    “再说了,这会儿孩子还未落地都急着与我们撇清关系,只怕将来等孩子落地,就更不会把孩子给我们了!还请皇后殿下明鉴啊。”

    江夫人虽然厌恶令漪,却看重她腹中的孩子。毕竟,临川宋氏子嗣不丰,到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了。若再没有孩子,将来再庞大的家业也都会落入族人之手,不得不忧心。

    在她看来,裴令漪这个人不回来可以,将来孩子生下来,必须归还宋家。

    加之前时独子“身丧大漠”一事,实在令她痛苦至极,不愿再承担失独之苦。若早早有了香火承继,内心也多一重安慰。

    偏偏舟儿心善,那裴氏说了想在晋王府养胎,他也就当真同意。她想去接,还拦着不让。也不想想,若这孩子当真归于晋王府,那些风言风语又会怎么说!

    鱼儿已经上钩,虞小皇后心觉满意,却还假意为难:“理是这个理,可晋王不愿归还,令郎也已同意。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

    “自古子嗣归于夫家,乃天经地义之事。还烦请殿下为我们做主啊!”江夫人道。

    她其实还另有自己的打算——裴氏说是四个月,谁知是不是四个月?总得把人接回来,请大夫好好把把脉。

    若是宋氏的种,将来就留下,若不是,裴氏与晋王的脸也就丢尽了,正好报先时之仇!

    ——可若裴氏留在晋王府,那就永远不会知晓答案了。

    “那这样吧。”虞小皇后道,“予赐你一道懿旨,着你上门接人,接裴氏回去小住几日。”

    “晋王若不允,便是抗旨,他若答允,你们就趁此机会将裴氏留在宋家。”

    先时只是同意裴氏在晋王府养胎,可没说不允宋家接她回去小住。

    若晋王同意,自可以看一场好戏。若不同意,便是抗旨。虽说眼下是拿他没办法,却是个可以用来攻击他的点,给他寻些麻烦。日后也可一并清算。

    如是,江氏得了旨意,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夜间宋祈舟回到家中,闻说母亲今日被请进宫中,十分诧异。趁着母亲来与他准备行装之际,问:“今日母亲入宫,皇后殿下是与母亲说什么了吗?”

    江夫人面色微不自然,烛光之下却也不显:“能有什么事,总归是为上次没能阻止晋王接回裴氏的事,安慰安慰我这老婆子罢了。”

    宋祈舟神色微黯。

    “没事的。”他违心地安慰母亲,“溶溶只是在晋王府养胎而已,将来孩子生下来,还是会送还我们的。母亲稍安勿躁。”

    “这话你信吗?”江夫人奇道,“前时他还当着皇帝的面儿允诺你去见她呢!现在你单独见成了吗?”

    “她人可以不回来,但孩子若是你的种,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落在旁人手中。至于她本人,你给我早点忘记,另外娶妻生子才是正事,听到没有?”

    宋祈舟沉默。

    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这是他与溶溶成婚时的新房,前时的素帷已经撤去,这里的布置就恢复为他们新婚时的模样。

    梁上垂着薄如蝉翼的青帷,南窗下放置了张紫檀嵌螺钿榻,叠锦铺绒,设了一方描金彩漆方胜几,几上摆了个天青色汝窑花口瓶,里面,还插着她临走时亲手放进去的梅枝。

    已经过去三个月了,里面的梅枝早已枯死,他却仍舍不得扔。

    她嫁过来的时候正值岁末,园中没有什么花可摘。那时候,她每日都会去后园中摘两枝梅花,一枝放在瓶中,一直簪于鬓间,笑盈盈问他:“郎君,溶溶好看吗?”

    其余的,书案,琴案、妆台、茶几,莫不是新婚时模样。以至于他每每进这间屋子,总会幻视那沉静秀婉的女郎又坐在窗下,替他缝制鞋袜。

    闻得他进来,回头温温柔柔地唤:“宋郎。”

    “等儿自凉州回来再说吧。”虚幻之景在烛光氤氲里四散成空,宋祈舟回过神,道。

    他并没有另外娶妻的打算,前时在车中对溶溶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宽心。

    “儿走后,还劳母亲照顾好祖父,至于孩子的事,就暂且不要过问了。”

    次日,宋祈舟离京。

    再几日,趁着宋太傅前往龙门避暑之机,江夫人兴冲冲地带了一队人马,前往晋王府接人了。

    “江氏?”

    云开月明居中,嬴澈才刚刚起来。他沉了脸色,“不见。”

    身后寝间里令漪犹在沉睡。这几日朝中事务不算繁忙,嬴澈得以有大把时间留在府中陪伴怀孕的妹妹。只是不知为什么,溶溶自诊出有孕来似乎格外嗜欲,整日里被折磨得心神不宁、若无他陪伴,更是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烦躁不堪。他便索性将她暗中接来云开月明居中住着,每夜用唇舌将她喂得饱饱的,自己却只能在她睡后用手纾解。两人之间,倒是较以往亲近不少。

    宁瓒压低声音:“可是,江氏说,她是奉了皇后之命,来接裴娘子回去。”

    “皇后懿旨?”嬴澈冷笑,“看来,这是给孤下套呢。”

    把溶溶送回去,就正中对方下怀。若不送还,便是公然抗旨。

    虽说他抗旨宫里也不能把他怎样,总归是授人以把柄,让他们多了个可以攻击他的理由。他也还没到和朝廷撕破脸的程度,不至于公然抗旨,虞氏这是想激化他与侄儿的矛盾?

    这时候寝间里传窸窣微声,是令漪醒了。他道:“她既然爱来就在外面让她等着吧,爱等多久等多久,不必管她。华先生回来了没有?”

    华歆是府里单独为他诊脉的医师。当日就是因他回乡探亲,才让那姓徐的会的诊,只凭那徐氏一人言语,嬴澈总觉得不够妥当。

    况且此人如今又畏罪潜逃了,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保险起见,还是应当再请医师复诊。只溶溶一直因为徐氏逃走之事“讳疾忌医”,担心怀孕月余的事再度传出去,他便没勉强。

    “已经在疏雨堂里候着了。”宁瓒回禀道。

    嬴澈点点头:“先让他过来,在偏厅里等着,你再去替孤办件事。去找人牙子,买二十个美女给陛下送去,最好年纪大一些,懂得疼人的。”

    买美女?宁瓒愕然,俊秀的面上掠过一丝不解。

    嬴澈轻笑一声,语气轻蔑:“陛下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承担起传宗接代的重任了。既然济阳侯不让他碰皇后外的任何人,我这个做叔叔的,总该为陛下考虑一二才是。”

    寝间内,令漪已然醒了。

    她正在更衣,昨夜才被他解开系带饱餐了一顿,这会儿却又有星星点点的汁液溢出,沾湿身前衣料,十分不舒服。

    才下榻拿了条新的,还未及更换,嬴澈便进来了:“溶溶醒了?”

    令漪面上微红,脱也不是穿也不是,只得背身向他,自顾系着那条旧衣的系带。

    贴身穿着的小衣小裤几乎每隔半日就要换,如此私密的东西她不好交给丫鬟们去洗,都是自己洗,可如是一来,晒洗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换的速度,她只得托了簇玉替她多缝制几件,才堪堪够用。

    嬴澈却将她抱过来:“脸红什么。”

    她的身子,他看得还少么?

    “让为兄瞧瞧,又出来没有?”

    长指熟练地勾过细细的一截赤带,只轻轻一扯,丝带婉转脱落。他一手揽着她将人抱进怀中,一手自薄薄的肩胛骨旁穿进去,探进已然松开大半的朱红兜衣中。

    “又湿了。”他轻叹一声,“要不找个大夫来瞧瞧?”

    他这几日也专程看过几本医术,女子初有妊时即有奶水是极其稀罕的事,怎么会那么巧就落在她头上?便有些担心她的身子。

    令漪面上赧红一片。

    “你还笑。”她生气地嗔道,“还不都是你害的,王兄真是害人精。”

    她从前就不会这样,可自诊出怀孕以来,就老是心神不宁地想着这些事,有时候只是被他抱着、嗅着他的气息,她便能……便能……

    夜里若没有他,更是睡不着。可若有他,夜夜耳鬓厮磨感受着那具坚实硬朗的身躯,却吃不到,心里便如有千只小虫子在啃噬血肉一般,实在难以承受。

    好在,他总有那么多荒唐的法子代替,才不算太难受。

    她这是怎么了呢?怎么老是想着这些羞人的事??令t漪苦恼地想。

    她没有怀孕的经验,也不知是不是其他人怀了孕也这样。至于他所说的再请个大夫给她瞧瞧,可才经了徐医师这事,她实在害怕两人的事又会被宣扬出去,就一直搁置了。

    嬴澈不言,只低头将两只都轮流排空。令漪红着脸承受着,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逸眉目与不断下咽的喉咙,一颗心跳如脱兔。

    某处又如泉眼一般幽幽咽咽地吐着水儿,她脸红如烧,见他结束了还不肯松开,生气地推了他一下:“你放开我呀。”

    “方才宁瓒不是来找你了吗?没事做吗?守着我作甚?”

    她现在简直有些怀疑了,搞不好她变成这样,是王兄给她下了药,还,还总是十分刻意地勾引她,她才会变成这样的……

    总之,才不是她的问题呢。

    “溶溶真没礼貌。”嬴澈薄唇上还挂着一滴汁液,他意犹未尽地抿了下唇,凉凉看着她,“兄长面前也‘你’啊‘我’的,还有半分做妹妹的样子么?”

    令漪脸上艳若丹朱。

    “你又不是我什么正经兄长。”她轻轻地嘟哝。哪有兄长整天钻妹妹裙子底下的。

    嬴澈素来喜她嗔恼时的娇媚模样,心间一动,凑过去欲吻她唇。令漪却脸上一红,不知想到些什么,微微侧过脸避开了。

    她自己的东西,她还嫌弃上了。

    嬴澈也不说破,替她把衣服与鞋袜穿好:“没什么。”

    “江氏这会儿带着人上门来,说有皇后懿旨,要接你回去,溶溶要回去么?”他问得云淡风轻。那双风姿灵秀的眼,却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婆母过来了?

    令漪一瞬有些慌。

    她当然知道有他在婆母进不来,可这种情景之下,无端却有种被捉|奸的羞窘。她挣扎着要从榻上下来:“……我先回去了。”

    嬴澈却再度将她抱来怀中坐着:“怕什么?有孤在,你还怕她登堂入室抢走你不成?”

    “那也不能这样吧。”令漪美目盈满担忧,“不是说有皇后懿旨么?难不成王兄想抗旨不成?”

    “抗旨又如何。”嬴澈淡淡地道,伸手将她颊边垂落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我总不能将你交回给江氏那老虔婆,让孤的血脉,流落宋氏。”

    令漪一想也是。皇后都已答应了她留在王府,今日却下旨让婆母把她接回,是明摆着给他们下套。

    可这样一来,王兄抗旨不尊,外面那些人会如何揣测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她本就不是他的什么正经妹子,他为了她屡屡打压宋氏,又拒绝将她送回,消息落在旁人耳中,真的不会朝那方面想么?

    她心思惴惴,自后背攀升起一股清凉寒气。嬴澈见她似不情愿的样子,语气微微含酸:

    “看起来,溶溶好似不大情愿啊?可宋祈舟都去凉州出公差了,你就是回去,也见不到他。”

    宋郎走了?令漪一瞬紧张起来。

    不会又是他的打压吧?

    担忧之色如此明显,嬴澈冷笑一声,扣住她腰肢的手霎时将人束缚得更紧。

    彼此身体相贴,令漪极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躯体是何等的温热健硕,加之夏日天气渐热,她心如鹿撞,自肌肤延及心里都生出微微的烫意。

    忙羞赧地推他:“你别这样对他了,我,我都有你的孩子了,难不成还跑回去和他再续前缘吗?”

    “王兄要对他好一些,人家才不会说闲话。”

    还说不想,一提起那姓宋的,连抱也不让他抱了。

    嬴澈面色阴沉,似笑非笑地以一指挑起她下巴:“溶溶这是惯常利用为兄利用惯了,眼下,又想在替你的前夫讨要好处?”

    不行吗?令漪幽怨地想。是他强行逼迫她与宋郎绝了婚,前时还各种在朝事上给宋郎使绊子,难道不应该好好补偿?

    她虽不言,默认之意却明显,看得嬴澈心里一阵泛酸。

    “行了。”估摸着医师快要到了,他强忍醋意,丢开她自榻上起身。

    “府里惯常为我把脉的华先生回来了,你把头发梳好,待会儿,我让他给你再看看。”

    一刻钟后,嬴澈着华歆在偏厅里为令漪把脉,却对府外等候的宋氏诸人视而不见。

    华歆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发须皆白。两根枯瘦如树枝的指隔丝帕搭在她腕上许久,原以为只是简单的一次复诊,却号了许久。

    “先生,小妹她没事吧?”嬴澈关怀地问。

    “没什么大碍,只是体内火气有些重。老朽与娘子开几味清热败火的药就是了。”

    果然是体内火气太旺,不是她老想着这些事。

    令漪轻轻吁出一口气,又紧张地问:“那……不会伤及腹中孩子吧?”

    老医师笑着摇摇头。

    他收起药箱:“老朽这就下去为娘子拟个药性温和方子,日常以水煎服,一日三次,不出半月也就好了。”

    语毕,又问嬴澈:“殿下,可否借老朽笔墨纸砚一用?”

    察对方话中有话,嬴澈当即反应过来:“先生这边请。”

    他将华歆引至一旁的书房里,屏退侍从,掩好门窗,连令漪也被留在原先的偏厅之中。

    老医师这才道:“殿下,娘子她并没有身孕。”

    第52章 是溶溶自己不正经

    “没有孕?”

    嬴澈惊道,“可先时小妹确有怀孕之状,先前的医师也说是有孕,怎么会没有呢?”

    “前时可能是误诊。”老医师捋须道,“许是用了某些药物,譬如当归、白术、熟地黄等,造成体内阴虚火旺,就会出现类似怀孕的症状与脉象,从而误诊。”

    “小妹平日所用的滋补药物中,是有一味当归。”嬴澈面色如水阴沉。

    一直心心念念的孩子竟然只是一场误诊,他心情霎时奇差无比。

    溶溶好容易才因了这个孩子对他好了些,下决心与那姓宋的断了,若是知道没有,她会不会又一门心思地想和他破镜重圆?

    眼下她怀孕的消息又传了出去,若得知无孕,正可顺理成章地回宋家。

    至于他,总不能拿她父亲迁坟的事牵制她一辈子。

    对她的担心终究压下了那些隐秘的担忧,嬴澈追问道:“那她的身子不要紧吧?”

    老医师摇摇头:“那些都是假孕所带来的,只要纾解得当,并没有什么大碍。原先的滋补汤药倒是可以停一停,其余的,老朽再配些清热败火的药也就好了。”

    “那产乳之事……”

    “这个殿下不用担心。等娘子体内的阴虚之症缓解,自然也就会停了。”

    没什么大碍就好。

    嬴澈心间微松一口气。

    却很突兀地想,若是自己,不告诉她呢?

    虽然心间一直对宋祈舟嗤之以鼻,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在她心里,只怕他是远远比不上宋祈舟的。

    她那么喜欢那姓宋的,他在她这儿所得来的一切有别于从前的殊遇,都只建立在她以为有了他的孩子的认知之上。所以这种时候,他怎可能将实情告诉她?

    不若再瞒她几日好了。

    依他之见,溶溶应当还是挺喜欢他的身子的。虽说大丈夫以色侍人是委屈了些,可太|祖留下的那小册子上不是也说,这做丈夫的当有“夫容”,尽力在这上头使妻子满意。

    一个绝妙的计划由此在脑海中诞生。他负手问医师:“孤曾听说,前时宫廷里曾有男子避孕之法,先生可曾知晓?”

    华歆是前朝的宫廷太医,曾负责为当今天子的生母诊脉,也因此窥得一些天家密辛,将被卸磨杀驴之时,是嬴澈救下了他。故而为其心腹。

    老医师愣了一下:“有是有,不过那个方子因为添加砒|霜,有微量的毒性,殿下确定要用?”

    “拟吧。”嬴澈道。

    先时他就想用这个法子了,只一直迟疑着未用,不久,既以为她怀孕,自然也就打消此念头。

    现下她既没有孕,有孕的消息却已散播出去,他得先处理这件事,这段时间,保险起见也不能有孩子,还是用药稳妥一些。

    至若有毒无毒,是药三分毒,不让他来扛,难道还让溶溶一个弱女子来扛么?

    等到拿到方子、回到偏厅里,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令漪已经回了寝间,见他回来,忙紧张地问:“大夫和你说什么了?”

    撇开她,单独和他说话,这分明就是另有情况。

    “没什么。”嬴澈蹲下来,很温柔地凝视女郎秋波盈盈的眼睛,“不过是教我一些如何在孕期更好地伺候你的法子,溶溶想听吗?”

    “大夫怎么连这些都说啊……”令漪微红了脸,轻轻地嘟哝。

    不是说她是体内火气过旺所致么?等她服药,把火气压下去,她就不会老想着这些了,哪里t需要他?

    “医者仁心嘛。”嬴澈胡乱敷衍了句。

    做戏做全套,他将耳轻轻贴在女郎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让我听听,他近来闹你了没有?”

    “孩子还小呢,哪里听得到。王兄说话总是这样没正经。”令漪不满地抱怨。

    说来也奇怪,这孩子来得极其安静。除却最初偶有孕吐,近来涨奶和火气旺,她几乎感觉不到有个孩子的存在。

    结果就是,她自己因为是头胎精神高度凛绷,实际上却并没什么不适。倒累得她身边的人也为之十分紧张。

    实在是过于矫情了些。

    令漪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俯在身前的高大俊美的青年,他正神情专注地听着腹中孩儿的动静,一颗心也如陷入春水,渐渐温软。

    其实……其实王兄来做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也不是不可以。他人虽可恶了些,蛮横不讲理,阴晴不定,也不体贴,简直处处都是缺点。却有权有势,能护得住她们娘俩。长得也还可以,不至于对着他吃不下饭。

    她只是……只是实在担心兄妹相合的事情传出去会被千夫所指,以及——他很明显不会娶她做正室。

    不过片刻又抑下这等想法。令漪在心间苦笑,罢了,想这些事做什么。

    只要目的达成了就好,大不了将来去父留子,或是把孩子扔给他,她自己远走高飞。

    而在这之前,她最好是利用他,把华缨也从那火坑里捞出来。

    想到这儿,她柔柔地唤:“王兄……”

    嬴澈抬起脸,便见女郎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玉臂如柳丝,亲昵地攀上他肩:

    “我想见华缨了。你那么厉害,能不能把她也救出来啊。将来,也好做我们孩子的干娘。”

    这是又用得着他了。

    嬴澈淡淡一哂,起身在她身畔坐下:“孤倒是想,前时也安排了叱云瑶去问她,如果她愿意,立刻就可以带她去幽州。可是她自己不愿意,孤能有什么办法?”

    他不曾计较华缨的身份做他们孩子的干娘倒是令漪不曾想到的,会主动安排人去解救华缨也是她预料之外。可华缨为什么不愿走呢?

    “她母亲死于虞伯山之手。”嬴澈看出她的疑惑,“她同虞家有血海深仇,想来是因为这个吧。”

    虞氏父子的风流债,他也曾有所耳闻,据说虞伯山当年还是骆超手下的一名偏将之时便恋慕主母,沈氏一朝落难,便处心积虑地将人弄到了手,过程中不小心将其杀害,对外却说是她自尽。

    至于那骆华缨,就更可怜了。依他看,虞家也就虞二稍好一些,说不定将来还能拉拢策反,为己所用。

    “好了,不要去想旁人的事了。”

    见她一脸紧张担忧,嬴澈不愿让不相关的人占用她的心神,“我拟了几个取给我未出生孩儿的名字,溶溶一道与我来看看?”

    说起孩子,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又很快想到还等候在外的婆母:“我婆母呢?不会还在外面吧?”

    “她爱等就让她等在外面好了,关你我什么事?”嬴澈道,将人打横抱起,抱去了外间的书房。

    王府东角门外,江夫人仍未离开。

    那扇朱红兽环大门依旧紧紧闭着,炽烈的阳光自兽面纹瓦当上打下,热气直扑人面。江氏同几名心腹仆妇躲在王府院墙旁的浓密绿荫下,猛摇手中团扇。

    从清晨来此,已经两三个时辰了,本是来接人,却连那前儿媳的影子也不曾见到。江氏火冒三丈。

    “晋王还不开门?”她忍不住跺脚道,“我可是带了皇后懿旨的!他竟如此猖狂!”

    一众仆妇面面相觑。晋王跋扈惯了,就连天子都拿他没有办法,哪里是一道皇后懿旨就能拿捏得住的?、

    眼下这般情形,也不过是虞家利用自家夫人,好将晋王僭越犯上的名声传出去罢了。

    她们在晋王府外等得愈久,这事的严重性就愈大。

    快雪时晴轩中,令漪正被兄长圈在怀中,执着她手,一笔一划写着他拟定的几个胎儿未来的名字。

    思及婆母在外,她一直心神不定的。又二字写完,便忍不住回头问:“王兄,我婆母当真还在外面吗?”

    嬴澈却全然不在意:“我说过,她爱等就让她好了,与你我有什么相关?一个无关妇人,你那么关心她做什么?”

    可是,可是婆母打的是接她回去小住几日的旗号,他不放人,外人听说了难道不会说闲话?令漪害怕地想。

    但很快,她便没工夫去想这些事了——因他将她圈在怀中手把手地写字,二人躯体相贴,挨得极近。夏日又衣衫单薄,她能极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具躯体的肌肉紧实。

    令漪面上微红,脊背皆生出一层细密香汗。

    滴滴晶莹汗珠自秀净如玉的额上滴落,打在二人相执的手上,再滑下去,晕开新写上去的墨字。嬴澈用笔杆轻轻敲了下她手背:“阿妹,专心一些。”

    “我只是太热了……”令漪委屈地辩解道,“王兄离我远一些啊。”

    夏天这么热,明知她怀着身子火气旺,还贴她贴那么紧,不就是想故意勾引她么?

    这男人一点儿也不检点!

    “是溶溶自己不正经吧?”

    嬴澈却似看出她所想,低头在她那红透的脸颊上浅浅印下一吻,轻笑道:“分明怀着我的孩子,却还总想着,怎么还怨我离得太近呢?”

    他呼出的热息阵阵吹拂她耳发,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轻拨她那岌岌可危的心弦。

    令漪颈后酥了一片,她两颊晕红,娇音听来呜咽似哭:“那还、那还不是你害的……”

    “那要阿兄怎么办呢?”嬴澈故作为难,“为兄倒是很乐意为溶溶效劳,可看起来,溶溶自己不大情愿。”

    他放开她不就好了吗?令漪忿忿地想,还问她怎么办,分明就是故意取笑她!

    正想开口骂他两句,他却又凑了过来,在她耳畔柔声诱惑道:“要不……”

    令漪先是一愕,面上霎如夏花喷艳,生出一片薄红。

    第53章 王兄怎么这样荒唐?

    “要不要试试?”

    愣神的间隙,嬴澈又好心地催促道,在她耳畔轻笑道:“为兄,可是很乐意为溶溶效劳的……”

    丝丝热气,吹拂人面,令漪自颈后到锁骨都红了一片,一颗心砰然乱跳。

    她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嗔道:“王兄怎么这样荒唐?”

    语罢,猛一挣身,想要挣脱他。

    可这点力量不过蚍蜉撼树。他淡笑一声,搂住她的腰:“是溶溶在苦苦压抑自己,我不过好心想帮个忙,怎么是我荒唐呢?”

    “你,你明知……”

    令漪羞恼地嗔道,如玉掌心撑在桌沿上,却没有再挣扎。

    算起来,这事的确是她理亏,是她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怪不到他头上。

    可这怀孕却是由他引起的,那就不还是怪他吗?他凭什么总是笑话捉弄她啊?

    “为兄不也是好心想帮溶溶吗?”嬴澈笑道。

    语罢,掌着她腰轻轻往上一送,将女郎送上那座半人高的大书案,身下垫着的俱是方才二人执笔写过胎儿名字的笺纸。

    他一只手拽住女郎腰间所系的香罗,轻轻一拉,若云雾柔软的绸缎霎时散如花开。另一只手,却轻柔地握住了女郎纤细如兰花的脖子,将她慌乱无助的小脸儿转了过来。

    “乖溶溶,”他吻一吻她发红的脸颊,眸光若春日阳光温柔和煦,“你若喜欢,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愿替你摘来。何况是这般简单的要求?”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得到你,为什么你心里,总没有我呢?若不是因为有这个孩子,你是不是,永远都没有想过,要和我在一起?”

    没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令漪心间最柔软的那根弦仿佛被人轻轻拨了一下,她微微一愕,杏眼已然水雾弥漫。

    王兄这是,这是在说喜欢她么?

    可这种时候,男人说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他是不是也是说来哄她的……

    她没有时间想太多,下一瞬,他轻叹一声,薄唇旋即温柔地贴上来,将她未及出口的声音都堵成一声小小的呜咽。令漪美眸沁泪,承受着他温柔如月光的亲吻,眼泪不知为何一滴滴落下,划破玉腮,流星般坠在她被揉开的衣襟上。

    她含泪看着眼前已近模糊的郎君,柔软如花瓣的唇瓣被他衔在唇齿间来回吃着,发出阵阵水声,听得她满面红晕,却没再推开他。

    难耐的痒如温柔的海浪席卷上来,很快,她便轻泣着颤抖,唇瓣也抖得叫他衔不住,已是越来越难忍受之势。

    女郎双眸轻阖,肌肤生粉t,原本堆在身前的轻薄纱裙也如云雾曳地,露出洁净饱满如山茶花般的身子。

    稀薄水液一点一滴溢出指缝。如小雨滴答,落在那写满了稚儿名字的笺纸上。

    他当真没有动,只以唇卸下她髻上簪着的一只玉钗,任凭满头青丝柔缎般滑落在她纤薄的背上,俯首轻吻着她的耳垂。

    而她因距离的缓缓深入自鼻间发出一声迷蒙如小兽的喘声,眉眼轻阖,眉梢眼角尽是满足之态。

    一缕天光自刻镂菱花的窗棂间悄悄投进,将女郎一身皓白肌肤,照得如玉似雪。

    两人的距离已很久未曾如此近过,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嬴澈微微移开脸,睨着她色如粉荷的一张脸,薄唇无声轻扬。

    他倒要看看,她能撑多久。

    果不其然,令漪很快便不再满足这样浅尝辄止的触碰了,她就好似窗外天井里的那株已经花瓣凋落的白玉兰树,根本不必他做什么,便簌簌地抖落花枝,主动回应。

    睫畔珠泪点点,娇声似喜似哭。全然忘记孕期的禁忌,忘记婆母就在外面,等着接她回去……

    嬴澈霎时轻笑出声。

    口不应心的小骗子,依他看,她倒是喜欢他……的身子,喜欢得紧呢。

    可惜,总想着占了他的清白就一走了之。

    他不再忍耐,霍然扣着身前的女郎往自己身上一撞,以唇封缄她吃痛的闷哼。

    窗下,冷烛无烟绿蜡干。

    王府门外,江氏依旧焦灼地等待着。直等到暮色四合、华灯新上,也未见那扇朱红兽首门环的府门打开。

    “这个晋王,可真是有种!”她忍不住怒声低喝。竟敢公开抗旨,把皇家的脸面扯下来扔地上踩!

    却也毫无办法,她忿忿一振衣袖:“罢了,今日就先到到这里,明儿再来!我倒要看看,他能为个裴氏不要脸到何种地步!”

    府中,令漪再次醒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身上衣裳已然换洗一新,正有人坐在榻边,以团扇缓缓替她扇着风。冰肌玉骨,清凉无汗。

    “溶溶醒了?”嬴澈语气闲适。一张冰玉洁净的面,俱是餍足之后的轻松快意。

    令漪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霍地扔过一个枕头,羞愤无比:“都怪你!”

    想起方才之事她还一阵阵羞耻——方才,她竟全然忘了自己还怀有身孕之事,同他欢好,到最后,竟控制不住地晕了过去,

    这一点认知使清醒过来的她羞窘无比,她怎么……已然嗜欲到这种地步,被他略微勾引一下就忘了还怀着宝宝的事了?

    她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

    外间书房里,那张大书案已然狼藉一片。那些写着未来孩儿名字的笺纸俱已沾满星星点点的水液。夏日炙热的暖风自未曾合上的菱花窗间呼啸而入,吹得满案笺纸哗啦作响,似一尾尾沾满雨水的蝶,停栖在地上、案头。

    就连这间卧寝里,也随处可见掉落的衣衫,可想而知方才自己遭受了怎样纵情恣欲的对待。令漪又羞又怕,忙低下头查看着腹部有无不适。

    “怎么又怪我了。”嬴澈却笑道,“溶溶主动想与为兄亲近,是也喜欢为兄的证明,为兄高兴还来不及呢,怎可能拒绝?既不能拒绝,那只好满足溶溶……”

    “再说了,原本我可不想动,是溶溶自己……”

    这话未能说完即被她扔过来的扇子打断。令漪羞愤地道:“嬴子湛,你不乱说是会死吗?”

    她从未对他直呼其名,今日却已是第二次了,嬴澈也知是将人惹生气了,忙憋着笑将她揽进怀中:“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男欢女爱,乃自然之理,何必在意这许多呢?现在你身子可有不舒服?若没有,便说明不碍事,又担心什么?”

    “我……”令漪下意识想反驳。可此时的她,除了骨酥筋软,似乎还真没有什么不适……

    可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女子初孕期间不宜行房么?她怎么完全没有不适之感?她狐疑地想。

    “那不就成了。”嬴澈一直静静打量着她神情变化,适时出言宽慰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连圣人都这样说,溶溶又有什么可羞耻的?相反,为兄倒很欢喜溶溶的主动,因为这是溶溶也喜欢为兄的证明。”

    她才不喜欢他呢!令漪羞恼地在心里反驳。

    她也就是近来因怀孕之事体内火气旺罢了,才不是喜欢他的……咳咳,身子。

    “那我婆母走了吗?”抬眼觑见窗外将暗的天色,令漪暂时转移注意力,紧张地问。

    “走了啊。”嬴澈满不在乎地说,“我一直在陪溶溶,总不能,撇下溶溶去见她吧。”

    “可,可她们去后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了。毕竟在外人眼里,她这时还怀着宋郎的骨肉呢,王兄一直这样抗旨强留,旁人总会胡思乱想的。

    “说就说吧。”嬴澈语气淡淡,并不担心。

    流言就如决堤之水,堵是很难堵住的,只能疏。反正她也没有孕,只等那姓徐的医师被抓回来,将来寻个机会公之于众,再请宫中的御医当着众人之面会诊,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次日,江氏又上了门。

    嬴澈还是不见,将人晾在府门之外,任凭街坊围观、朝野议论。

    至于昨日那样的事,有了第1回 就有第二回,自这日之后,江氏每次上门之时,令漪无不是在这张桌案上,承受着男人的浇灌。

    甚至夜里,也常常半推半就地被他哄骗着行了事,两人之间,远比从前亲近百倍。

    她起先因担心腹中的孩儿而不愿,可次次皆被兄长以一回无碍为由堵了回去。加之她也的确被那奇怪的“妊娠反应”折磨得夜不能寐,既已食髓知味,又无任何不适,也就半推半就地由着他了。

    时间一长,底下人也隐隐知道晋王在云开月明居养了个姬妾,日日云雨。却只有极少数的心腹知晓那是令漪罢了。

    这日嬴濯来云开月明居寻兄长汇报事情,还不走走近门前,即被宁瓒拦在中庭之下。他先是一愣,既而红了脸,问:“王兄还没好么?”

    可裴妹妹不是怀孕了么?王兄未免也太……

    为尊者讳耻,为亲者讳疾。嬴濯玉颜红透,及时止住。

    宁瓒也不便将事情真相告知,亦红着脸道:“殿下现在怕是不得空呢。”

    “那我改日再来吧。”嬴濯道。

    这几日,朝中有关长兄抗旨不尊、对朝廷不敬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反而盖过他强留继妹在家养胎这一引发流言的事情本身。嬴濯听说,虞氏那边已经暗中找了一部分言官准备上书弹劾,连日常修身养性的邓公也闻说此事,想劝王兄不要同宋氏将关系闹得太僵,以免将人推去了对立面。

    他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既然长兄不得空,也就只有改日了。

    ……

    城南,花月楼。

    虞琛罕见地带了一帮白鹭卫来楼中消遣,老鸨欢天喜地地接待了他们,酒酣饭饱之后,每人各领了一名美姬入房间玩乐去了,只将喝得酩酊大醉的虞琛送入二楼花魁玉玲珑的房间。

    屋内,华缨已然沐浴过,正在菱镜前,对镜描眉。

    身后的绣榻上,则躺着那位不可一世的白鹭府指挥使。他生得高大挺拔,四肢颀长,此时仍有大半个身子支在榻外,似乎不省人事。

    知他是装睡,华缨也不在意。虞琛已经很多年没碰过她,今日过来也不会是为此,只好心情地哼着花楼里近来时兴的《满庭芳》,间或从镜子里瞄一眼他的反应。

    “你倒是多情,”一室寂静中,忽响起男子金玉般清越的声音,镜中,虞琛已自榻上坐起,一双眼冷锐如鹰隼,再无方才的醉酒之态。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他将她方才的唱词低低吟来,“不过本世子在这里,你是在回想与谁的‘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呢?”

    “大人就别说笑了。”她低下眼,顺势抿下唇角无声无息漫出的一丝冷笑,“您出身显贵,皇后之兄,天子近臣,前途无量,哪里是玉儿这种低贱的妓子可以妄想的。玉儿就是想,也不敢呐。”

    出身显贵。

    虞琛将这话在心间默念了遍,冷笑一嗤。

    他走过去,自身后轻轻揽住她肩,一手则轻捏着她下颌,看着镜中玉软花柔的妩媚女子:

    “无声无息就攀上了晋王,叫他替你救了你妹妹,还专程让叱云瑶来见你,想把你带去幽州,这是不敢想么?”

    顿一顿,又道:“亦或者,让我猜猜,这是你的那位好姐妹的功劳?”

    她与溶溶暗中往来的事,虞琛果然知道了。

    华缨明眸微凝,回过头,迎着他t审视视线不惧不怍:“世子说的是谁?玉儿可不明白。不过玉儿听着,这话是有些酸?”

    “是,晋王殿下天潢贵胄,对于我们这样低贱的人来说,能得他的青眼,那可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可世子一样是人中龙凤,若愿意让玉儿攀附,玉儿也没什么不情愿的啊。偏偏世子嫌弃玉儿得很呢,这么些年了,总不肯再碰我。”华缨看着他眼睛,巧笑嫣然。

    虞琛蓦地无言。

    偏是这样纯美恬静的笑意,令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候她还会对他这样笑,看着他的目光甚至带着孺慕与依赖。是她被拍卖初夜的那个晚上,他年轻气盛,替她杀了那个买下她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她父亲昔年的部将。

    那天晚上,她看他的眼神就如同看待天神一样,是从前的他想也不敢想的孺慕与崇拜。她像即将溺水的人得遇最后一根浮木般紧紧攥着他,哭着道:“阿琛,你是来救我的吗?你喜欢我对不对?我,我也是喜欢你的,你救我出去,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

    第54章 倘若溶溶输了,就对我说……

    经年的记忆如蜡炬的烟在眼前归于虚无,他回过神,眼前的女人眉目精致、笑眼盈盈,一颦一笑风韵天然,是半点不见当日的畏惧与怯懦了。

    也不是幼时的爽朗与张扬,除却这张依稀可辨儿时模样的脸,眼前的女子,与从前,当真是判若两人。

    虞琛一时觉得恍如隔世。

    “碰不碰你很重要么?反正你也有虞恒。”他自身后贴近她,掌着她下颌,看着镜中若夭桃浓李的女子,幽幽轻叹,“若是,你还觉得他不能满足你,再不济,你去勾引晋王试试?”

    “继妹回来才多久便被他弄大了肚子,一瞧便是那方面能力很行,玉玲珑之名艳冠长安,想来他也不舍得拒绝你,若有个一子半女的,他就能救你出去。日后姐妹共事一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可她不会有孩子了。华缨淡漠地想。

    早在她被他奸污的第二天,她就直接给自己灌了一整碗红花。

    那是上元节后的第三天,正月十七,洛阳下了好大的雪。她就开着窗,躺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飘飞的鹅毛大雪,等着鲜血从**流出来,流了满床,想让满身脏污的骆华缨死去。

    可老天还是没有收她的命。丫鬟小环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报告鸨母,给她请了大夫。与她一道落难的姐妹们抱着年仅七岁的妹妹在她耳畔哭,要她活下去。于是玉玲珑又被救了回来,骆华缨却死在了那个春天。

    思绪回拢,她对着镜中的男人笑了笑:“是么?世子这么多年都不肯再碰我,我还当是嫌玉儿脏呢。”

    虞琛神色微不自然,顺手去拿妆奁里的钗环,却一眼瞧见自己昔年送她的金雀钗,正明晃晃地放在妆奁上层最显眼处,不禁微怔。

    出神不过片刻,华缨又已说了下去:“不过连世子都嫌弃我,何况是晋王?妾与他,不过那日泛舟湖上、遥遥一面,人家连正眼都吝惜施舍与我,又哪里有这样的机缘?至于他府上那位继妹,与我更是泛泛之交,不过小时候见过几面罢了,世子为何总说这话,玉儿不明白。”

    “只是见了几面么?”

    虞琛道,已然面色如常:“去年十月十五一次,十二月初五又一次,今年二月廿六泛舟湖上又一次……”

    冰凉的金钗轻轻拍打着美人面,他语声缥缈如轻叹:“的确只是见了几面,可你沦落至此,过往亲朋好友无一人见你,她却屡屡想要见你,为此,连你妹妹都能大费周章地替你救出去。这份雪中送炭之情,着实不一般啊。”

    他每说一个日子,华缨心里便愈凉一分。她与溶溶的来往他竟全然知晓,那么,此前他隐忍不发,是彼时未能发现,还是故意纵容、放长线钓大鱼?

    溶溶有晋王保护,他想加害也没可能。那他此刻说这些是想做什么?警告她的行踪他都已知晓,叫她安分守己?

    “那又怎样,我不能同她来往么?”她很快回过神,惊讶反问,“世子究竟想做什么呢?我与阿恒来往,您不满,与女子来往,您还是不满。那究竟要玉儿如何自处?”

    “她是罪臣之女,你也是,你说说,两个罪臣之女勾结到一处,是想做什么呢?”将发钗簪上她如云雾高耸的乌髻,虞琛轻笑。

    “若是我将此事宣扬出去,让天下人都知晓你与她的来往,那么你猜,晋王前时处心积虑要替她父亲迁坟的举措,会被怎么想呢?”

    “你说,朝廷还会那么痛快地同意这请求吗?”

    最末这句时,虞琛凑在她耳边,语声悠悠地问。

    华缨微愕。

    身上每一根汗毛都为之竖起,她惶恐神情如副面具强硬地钉在脸上。虽说她丝毫不怀疑晋王的权势足以摆平之一切,可,替裴先生迁坟是溶溶的唯一心愿,若此事真的受挫,她真不敢想象,溶溶会遭受何等的打击。

    更不明白,虞琛今天故意跑到花月楼来同她说这一通,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要对溶溶下手了么?

    “早些休息。”

    欣赏完镜中她无措的模样,虞琛好心情地丢下一句,转身走出房间。

    裴家那个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是他不曾想到的。分明泛泛之交,竟能为她冒如此大的险,想方设法把她妹妹救出去,藏到了现在。

    也许有一天,他能利用骆华缨将裴氏骗出来,去对付晋王。

    至于想给裴慎之迁坟?呵,身后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或许在外人眼中晋王这个举措充满了政治意义,以至于蠢蠢欲动,可于裴氏这个孤女而言,就仅仅只是想让她父亲入土为安。

    很快,她就会失望了。

    门外,鸨母见他出来,惊讶地问:“世子这就走了?是玉儿服侍得不好么?”

    他没有回答这话,沉冷的声音被穿堂的风送回来:“好生服侍我那些下属,钱记我账上。”声音渐渐地远了。

    华缨没有送,就坐在镜前听着那声音随足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久,鸨母却走了进来,一脸可惜:“世子怎么走了?你又没把人留住?”

    这一位可是花月楼的大主顾,回回来都带着一大帮手下人,至于他本人,回回都去玉儿房里,却回回都不肯过夜。

    这是嫌弃玉儿吗?但来这种地方花天酒地的男人,哪有在意这个的。

    再说当初,不还是他自己给玉儿开的苞么?若是旧情复燃,得给她带来多少收入啊!

    “他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与我有什么相关?”华缨没好气地道。

    情知鸨母是怪罪她没能留住对方,华缨心里厌烦,将髻上方才被他簪上去的金钗拔下来,顺手丢在妆台上,“妈妈那么想傍这尊大佛,不妨亲自上,何必借花献佛?”

    “瞧你这话说的!”鸨母惊叫起来,“我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还不能得片刻清闲么?妈妈年轻时还不是迎来送往的,既要承担宫里的差事,还要伺候这些大爷……”

    “玉儿,你应当认命。”

    鸨母走进来,一改方才的责怪。她语重心长地劝:“你父亲犯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那是要杀头的,能留你一命、在这玉堂金阙里享受荣华富贵已经很仁慈了,况且又不是世子干的,你何必和他过不去?”

    “听妈妈的话,好好讨好世子。依妈妈看,他对你还是有几分不同的,你一回就是跟他,这些年他次次来也只为找你,可见这份情义!把他的心抓住了,日后想法子叫他赎了你出去,不比落在这楼中整日迎来送往地强?”

    鸨母的这番话,或是好意,或是单纯想劝她讨好虞琛为自己敛财。但只有华缨知晓,他根本不会赎她,相反,他正乐得瞧她落在这泥淖里,看她挣扎,看她惶恐,再在每一个她有可能爬出去的瞬间一脚将她踩回去。

    要他救她出去,妈妈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她也恨虞琛,要她余生都跟他捆在一起,简直作呕。

    其实如果一开始他就袖手旁观或是折辱她,她反倒没这么恨他,可偏偏,他又给过她希望。

    那是她刚落到这楼里的事了。她与他自幼相识,但与虞恒的活泼乐观不同、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转不同,虞琛自幼阴沉寡言,又因生得瘦弱,时常被军中兵痞欺负。

    有一次,他被人撒尿欺辱,虞恒叫来她,她赶走了那人。事后,她想拉他起来,却被他狠t狠挥开手,独自起身走了。

    因了这件事,她一直不喜欢他,每回见了都没给过他好脸色,以示自己讨厌他。

    ——他就像她小时候养过的一条不认主的狗。自己分明是好意给它喂食,却还被反咬一口。

    可落难之后,虞恒尚在边境,却是他赶到,替她杀死那意图强迫她的父亲昔年之下属。

    母亲身死的那天,也是他拦在她身前,以身阻拦她的剑锋,虽说是为阻止她杀他父亲,却也间接救了她一命。

    他把她藏在楼里一个多月,不让任何人碰她,他说会去替她求情,会想办法救她出去。甚至那时正逢上元,他还送了这支金雀钗给她……

    她以为她和妹妹会得救,满心欢喜。但,仅仅是次日,他从家中返回后,就强行奸污了她。从此把她扔在花月楼中,不闻不问。

    直至现在,华缨都不明白,当初的他,究竟是真的想要救她,还是只是为了欣赏她在希望破灭后的极度绝望?

    但,那也不是很重要就是了。

    不过一条背主之犬,谁会去在意狗是怎么想的呢?

    *

    却说这厢,城中有关令漪怀中的孩子是晋王的、晋王为此抗旨的流言早已不胫而走,甚至朝会上也有人用此攻讦他对帝后不敬,他本人却全不在乎,只对外宣称小妹害喜害得厉害,故而拒绝将她送回宋家,对抗旨的事则提也不提。

    外面的事,令漪知道的有限。她仍未搬回小桃坞,每日留在云开月明居里,与晋王同起卧。闲暇之余就看看书、做做针线,顺便记挂她栽在后院里的花。

    夜里则自不消说,夜夜两情缱绻、被翻红浪,原本她还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却总抵不过那股自骨髓间泛出的渴意与他刻意的引诱。

    加之嬴澈发现,她既以为自己有孕后,一颗心的确是逐渐偏向于他,便有意地抽出时间来陪伴她,读书作画,品茶煎茗……两人之间,竟也意外有了些爱侣间的恩爱情态。

    这日清晨,因是休沐他并未离开,令漪起床后,底下人来送汤药,见除自己的以外还有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不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他身子有不适吗?怎么突然喝起药来了。

    那实则是前些日子华医师给开的避子汤。嬴澈不言,径直将汤药饮尽。

    因其中添加了一味砒|霜,苦药穿喉而过,腾起淡淡的烈焰。他放下药碗,饮了口另备下的甜汤掩去喉咙的不适,故意笑道:“是补药啊。”

    “溶溶这些天甚是黏人,为兄若不未雨绸缪,怎么伺候得好溶溶?”

    这没正经的,说什么都能拐到这上头来。

    令漪在心里恼他荒唐,冷笑道:“王兄年纪轻轻就需要用补品了,是自己不行吧。怎么还怪到阿妹头上了。”

    再说了,不是他老是勾引她、说什么“大夫说了没事”她至于同意吗?结果才几天啊,他就虚了,还怪到她头上来。这男人真是外强中干,一点儿用也没有。

    他原就没什么优点,相反,他脾气不好,性子高傲,喜欢嘲讽人,又不知冷知热,不懂得疼人……除却这张脸和那事上不错,就全是缺点了。

    结果,这仅有的优点之一,还是要靠喝药……

    若再和他爹一样命不长,那可真是不适合做她孩子的爹了。

    “我行不行,溶溶不知道?”

    嬴澈尚不知她在腹诽什么,只慢条斯理地品茶,“不过是顾忌着溶溶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多日都未能尽兴,只要溶溶愿意,为兄不介意今夜就让溶溶见识见识我究竟行不行。”

    真是个登徒子!

    令漪羞红了脸,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但等用过早膳,他又过来缠她:“过来,陪我下棋。”

    令漪本欲在窗下绣之前没做完的荷包,再重新给他绣个帕子。闻言,她将花绷子一扔,没好气地走过去:“王兄没有正事要做么,整日就知道消遣我。”

    “我要陪溶溶和我未来的孩子,怎么叫没有正事。”

    嬴澈拉着她在快雪时晴轩里的棋案边坐下,那儿已经摆好了一副珍珑。他道:“单是下棋多没意思。不若,就以棋局输赢为赌注,和溶溶来打赌吧。”

    “打什么赌?”

    “就赌棋局的输赢好了。”嬴澈道,“我执黑,你执白,我再额外让溶溶三子。倘若溶溶输了,就对我说喜欢我,倘若我输了,就对溶溶说我喜欢溶溶,如何?”

    令漪愣了下。

    这输赢于他有什么分别?就只有他想听这些肉麻的话吧?难道她会想听他说喜欢她吗?

    “怎么,不敢么?”见她一脸失语的神情,嬴澈竭力忍笑,薄唇边却不受控制地掠过了一丝笑意,“就这么怕输给我,说喜欢我?”

    “可本王听人说,若女子真心喜欢男子,却是从不吝惜向对方表露心意的。溶溶如今都怀了我的孩子了,也说要一心一意跟着我,怎么连一句简单的情话也不肯说?总不是,还念着某位旧情人吧?”

    他语气微露酸意,令漪却是气不打一处出:“我为什么要说喜欢你,又不是、又不是我要招惹你的……”也不是她想怀孕的。

    不是么?

    他只冷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令漪这才忆起下药之事已被他勘破,心虚地抿抿唇:“怪羞人的,王兄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羞人吗?”嬴澈将盛着白子的琉璃棋碗端给她,唇边挂了抹冷嘲,“为兄不觉得啊。毕竟,溶溶可是从未对为兄说过‘喜欢’、‘爱慕’这样的字眼,身为妹妹,每日总对为兄大呼小叫、甩脸子,若说从前还舍得说两句好听的骗骗为兄,如今因为有了孕,就恃宠而骄,愈发不把为兄放在眼里了。”

    “再说了,若不想说,就从这上头赢了我,不就成了么?”

    令漪被他说中心思,埋怨地瞪他一眼,娇唇微努,说不出的妩媚可爱。

    怀孕那么辛苦,恃宠而骄又怎么了?就不能让让她吗。

    怕他说出更多让她难以反驳的话,她忙抓过一把棋子:“好了好了阿兄别说了,我答应了就是了。”

    令漪的棋艺是幼时父亲教的,哪里是自幼跟着国手学棋、被当做宗室未来领袖培育的嬴澈的对手,不出两柱香的时间,便颓势明显,眼瞧着是要败下阵了。

    她从前同父亲下棋赖棋是赖惯了的,忙捻起方才落定的白子:“不成不成,方才是我下错了,我要重新来。”

    竟还悔棋。

    嬴澈唇角无声轻勾,道:“重新来就重新来,让你就是了,免得说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让着你。”

    可这一回没过去多久,她又懊恼地悔棋了:“不行不行,我本来要下在旁边的,我落错了……”

    “好吧。”嬴澈再次大度地放她一马,“不过说好,事不过三,你已经悔棋两次,不能再有下回了。”

    这回也没能坚持多久,半柱香后,令漪蛾眉紧蹙,气鼓鼓地看着珍珑上被厮杀殆尽的棋子,只在心里痛恨自己的疏于棋艺。

    对面,嬴澈还只管笑着催促:“你输了,快说,你喜欢我,一生一世都要和我在一块儿。”

    她还是不语,把脸转向一旁,满脸的不情愿。嬴澈倾身过去将人抱住,笑得胸膛微微震动:“说啊,愿赌服输,溶溶怎么不说喜欢我?”

    令漪瓷白的脸因这一句羞得满面通红。既被他强行抱住,挣也挣不过,跑也跑不了,只好赌气道:“好吧,我说就是了。”

    这才对嘛。嬴澈眼中笑意温软,不自禁便安静下来,等着她开口。

    “我……”她张了张口,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后面的字。一张脸早已红透,像六月枝头的石榴花儿,可怜可爱。

    “说啊。”他再度催促,眼中盛着明润笑意,一如雪后初霁、日色晴朗。

    令漪又酝酿了番,可,对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兼之被他这样温和又期盼地看着,仿佛世间就唯剩下她一人。她心中如同吹过一阵和煦的微风,拂动每一根留待知音的弦,心间又酸又痒,实是说不出口。

    夏日微暖的风自菱花的窗棂间吹来,尘世静默,呼吸可闻。天空地静之中,她极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起来,一声一声。

    沉哑,隐秘,又欢喜。

    这样陌生的情愫是从未有过的,都怪这男人勾引她。令漪两颊晕赩,眼波流转,连耳根子也红透了。神色之中倒有七分腼腆,三分嗔恼,那欲说还羞、似喜似嗔的盈盈情态,几令万花羞落。

    嬴澈眼含笑意,耐心又期盼地等着。可最后,她却是把下巴一扬,t冷道:“要我说可以,不过,我原本打算给王兄再绣个帕子的,王兄要是逼我说了,我就不绣了。”

    “这不是我前时答应的,是我自己后来想绣的,怎么选,就看王兄了。”

    这小气样。

    嬴澈眼中笑意微滞,一瞬泄气。

    端午前就说要给他做荷包了,但直至现在,他得到的也就只有端午那日的长命缕罢了。难不成,她还真要赖到她父亲迁坟后才肯给他么?

    就这么不放心他,把同他的一切,都只当成一桩交易。

    适逢宁瓒过来禀事,嬴澈冷笑了声,起身往外走:“行吧,溶溶要耍赖我有什么法子。”

    “你还是绣吧,一个荷包都赖了多久了,早点绣完,早点给孤。”

    他还有理了。令漪气呼呼地想。

    她是耍赖了,可她耍耍赖又怎么了?宋郎都会让着她的,他偏不让,还真是争强好胜!

    难怪呢,宁可喝药也要勾引她,这样虚弱又爱逞强的男人要不得。

    这时,嬴澈已走到了门边,问宁瓒:“什么事?”

    原是前回逃走的徐姓医师已在京郊被抓到,眼下已被带了回来,据他交代,当日令漪并没有孕,是夏芷柔给了他五百两银子指使他这样说的。后来又示意他在方子里刻意添加那些容易导致误诊为滑脉的药物,加之令漪平素喝的补气血的汤剂里就有一味当归,这才造成其假孕现象,为的就是即使后来找人诊脉也不易被人查出。

    “殿下,您要亲自审他吗?”宁瓒又请示。

    嬴澈皱眉:“不必。”

    这样的小卒子,还不配他亲自审。

    只是这背后主使着实是他没想到的。原以为夏芷柔只是枚小棋子,背后主谋再不济也会是太妃,结果,竟真的是她。

    看起来,是他小瞧她了。

    不过人既已抓到,也正可借此将流言的事解决了。嬴澈想了想,道:“去备马吧,孤去清水寺一趟。”

    他倒想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对待溶溶。

    城西,清水寺。

    夏芷柔同崔太妃被分开关在不同的庵堂里,晋王赶到时,她正在佛堂中拜佛。

    虽是拜佛,佛像前却空无一物,而她本人跪坐在蒲团上,一张清婉的脸上如冰冻三尺的寒,没有欲望,也无半点对佛的崇敬。

    身后房门轻轻吱呀一声,看管她的小尼姑走进来:“娘子,殿下来了。”

    第55章 殿下若喜欢裴妹妹,应当……

    嬴澈最终在清水寺的客堂中见到了夏芷柔。

    清水寺乃是大魏皇家寺院,嬴澈袭爵之后,因兼着宗正卿一职,也就一并接管了这座尼寺。

    寺院不大,除了豢养的女尼之外,如今住着“清修”的,也就唯有崔太妃与夏芷柔二人。

    夏芷柔被带进客堂中,堂中已事先备好了蒲团,对面的主位上,嬴澈正漫不经心地品茶。

    她没有跪,只静静看向对面风仪俊秀的青年郎君:“殿下还是来看我了。”

    嬴澈放下茶盏,微微挑眉:“你知道孤会来?”

    夏芷柔温婉一笑:“当日殿下都不曾审问过我,不审问事情细节,今日过来,不是必然的么?”

    “您大概也没想到吧,平日里都是您在朝堂上同那些男人厮杀,有朝一日,竟也会被我一个弱女子所算计。这是因为,您从未将我一个小女子放在眼里啊,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能算计成功殿下一回,是芷柔的荣幸。”

    往日清秀温婉、与世无争的女子终于撕下伪装,嬴澈心觉有趣。他冷笑一声:“本王日理万机,哪有工夫事无巨细地去审查每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孤只要结果就行了。”

    “至于你,你于本王难道是什么重要之人?孤为何要关心你的想法?”

    他只知道,她惹了溶溶不高兴,不能滥施刑罚,就关起来隔得远远的好了。

    可今日,他不还是来了?夏芷柔心道。

    “说吧。”嬴澈懒得与她虚与委蛇,“你为什么要害她?她与你,分明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夏芷柔静默一息:“当然是为了争取生存。”

    生存?

    嬴澈眉棱微挑。

    的确是有些新鲜的论调,但还不足以令他完全相信。

    夏芷柔静静地看着他:“殿下也是历经朝廷争斗之人,难道不知?为了往高处爬,很多时候,自然只有不择手段、你死我活。”

    “就如同太妃与云夫人,争的从不是先王的宠爱,而是谁拥有宠爱,谁就拥有地位与财富。我与裴娘子亦是啊。您眼里若只看得见她,又如何能看得见我呢?”她笑着说。

    曾经她很想要他身边的那个位置,不是因为她有多爱慕他,而是那个位置可以给她想要的东西,地位,权势,金钱……却唯独没有爱情。

    自然,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没敢肖想过王妃之位。

    她所想的,无非是太妃为她规划的那样——先为妾室,早日诞下一子半女,凭着手段,让将来的正室生不出孩子来。那么,这座王府,他挣下的赫赫家业,早晚也还是她的。

    偏偏他却看上了裴令漪,分明都将她嫁了出去,却还是默认了她回来,才几个月就有了首尾……他又不可能娶裴令漪为正妃,那她占的,不就是自己的位置了么?

    同样是没有亲缘关系的妹妹,为什么裴令漪可以,她却不可以?

    除了那张脸,裴令漪哪里又比她强了?她身世清白,裴令漪却是个罪臣之女;她精通庶务,可以替他管理后宅,裴令漪却十指不沾阳春水;她擅长交际,将来维持与京中各个世家大族的人际关系自然不在话下,裴令漪却因其身份,一直被京中诸族排斥……

    若说她算计他,裴令漪一样如此!甚至——裴令漪首选的婚嫁对象甚至都不是他!一个成过婚的女人,怎么就入了他的眼了?难道他专喜欢给人戴绿帽子么?

    她不甘心!

    夏芷柔满腹怨毒,眉梢眼角也不由沾染上一二分,有如淬了毒的罂粟花,哪还有半分往日的清秀温婉。

    嬴澈却皱了眉:“你错了。”

    “有没有她,孤都不会在意你。你以为你是谁?”

    不过是恩人的孙女,于他有恩的是她祖父,不是她。他不欠她什么。

    他是答应了她祖父会保她此生富贵,却也仅此而已,但看起来,她想要的东西还更多。

    简直是升米恩、斗米仇。

    “我是不算什么啊。”夏芷柔依旧心平气和,“可裴妹妹不也同我一样么?论身世,她甚至还不如我,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

    喜欢一个人自是看她的内在,又岂是看身世。

    然以他的身份,搭理她都是跌份,因此嬴澈只微微皱了眉,并未开口。夏芷柔又嫣然一笑:“殿下,您喜欢裴妹妹吧?”

    嬴澈薄唇微动,满脸不耐烦之色:“这与你无关。”

    怎么会没关系呢。夏芷柔想。

    这世上难道只有他一个男子么?若非他表现得一点儿也不喜欢裴令漪,她早把目光投向别人了,哪会来盯着他?

    是他误了她的婚姻大事才对!

    原以为此事另有隐情,到头来竟只是出于女子的嫉妒。嬴澈失望地摇头:“孤不能再留你了,可既然答应了你祖父要照顾你,孤也不会杀你,你收拾行装,回凉州吧。”

    ——他的生母即出自凉州的陇西李氏,身为李氏老仆,夏芷柔的祖父则是武威人,武威即凉州的州府。

    “多谢殿下。”夏芷柔没有怨怼,柔柔一福。

    眼前阴影一闪,是他要起身离开。她忙叫住他:“殿下!”

    嬴澈不解回头。

    夏芷柔仍是一副软柔之态,轻言细语地说:“其实,殿下若喜欢裴妹妹,应当早些说出来啊。”

    “您要是早说出来,裴妹妹不就完完全全属于您了么?身和心都是。又怎会叫宋少卿捷足先登。”

    ——她也会早早歇了心思去寻另外的如意郎君,而不是吊在他这一棵不解风情的千年老铁树上,简直浪费她的时间精力!

    这话说来自然是与他添堵的。嬴澈心底果然腾起一片烦躁,周身气息也骤然变冷。

    他冷着脸道:“你想多了。”溶溶现在一心都只在他身上,哪会记挂着什么宋祈舟?

    说完,他负手离开。夏芷柔笑道:“芷柔恭送殿下。”

    嬴澈却是越想越气,刚步出客堂不久,即对迎上来的宁瓒道:“赶紧去办路引,把她给我弄回凉州!”

    这女人,他是一眼也不想看见了!

    宁瓒心生疑惑。

    殿下今日特意来见夏娘子,难道不是为的用她解决裴娘子假孕的事么?

    明明没有孩子,有孕的消息却传得满城都是,到时候,要如何解释呢?

    属下的困惑嬴澈并不知晓,不过t他打的主意原是将这些罪名安在太妃身上,正好堵那些拿孝道来攻击他、要他把太妃接回来的人的嘴。

    反正,子不教母之过,这也不算过分冤枉了她。

    “等等。”嬴澈想了想又道,“你代孤写一封引荐信叫她拿上,届时交给凉王。就说,夏氏是孤义妹,此次返乡,因祖宅无存,特托他照顾。”

    那宋祈舟他是必定要留在武威的,最好,他俩能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便能一次性解决这两个眼中钉。

    亦或者,她看不上宋祈舟,去勾搭嬴灼也是好的。河西那么大的地盘都叫他吞了去,俨然是西北的土皇帝,那么,自己又岂可让这位儿时的挚友太过顺心遂意?

    三日后,夏芷柔被送回凉州。

    她走的很隐秘,连尚在禁足之中的嬴菱也不知晓。对外,嬴澈给足了她脸面,客客气气地允她回府拿了行李,又赠送路费,派遣专人将她“送”回凉州,送去凉王嬴灼府上,托对方照顾。

    凉王嬴灼曾与他同为昭懿太子侍读,两人少时感情不错,却因太子之死反了目,只还堪堪维持着表面的和睦罢了。

    夏芷柔心知是借刀杀人,但那位凉王今年也才二十四岁,亦生得一表人才、龙章凤姿。又是西北一霸,尚未娶妻,怎么看怎么比这一位合适。

    她满意地笑了,斗志昂扬地将书信收入衣中。

    与之同时,那医师既找回,嬴澈便开始着手处理京中近来愈演愈烈的流言。

    他先是找人在朝会上再一次利用流言来攻击他,随后严厉驳斥了对方,郑重向小皇帝启奏:“臣前日不曾回应此流言,是想着清者自清、无需理会,奈何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孤也不得不作出澄清了!”

    “陛下,小妹并未怀孕,前时端午节时,她被家中姊妹嚷出孕事来,乃是臣治家不严,致使嫡母连同医师造出的假脉案。只因太妃疑心臣与臣妹有染,便急着想将臣妹赶出去,赶回已经绝婚的宋家。”

    “可小妹并未有孕,臣若将她送去宋家,日后查出无孕,又叫她如何自处呢?也是因此才暂且忤逆了皇后殿下,是想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来汇报。”

    “眼下,那名医师已被臣抓回,这是他的口供,还请陛下过目。”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那有关他与继妹私情的、上不得台面的流言内容也被他堂而皇之、坦坦荡荡地宣之于口,众人面上都不大挂得住。

    唯有济阳侯虞伯山笑道:“晋王殿下既说得如此胸有成竹,想是都打点好了,那医师原就是你府上的人,随意被你抓来顶罪,又有何意外呢?”

    他是个年逾四十、大腹便便的黑壮男子,生得燕颌虎颈,仪表威严,但多年的酒肉生涯早已掩去昔年投身军旅的英武之气。

    嬴澈冷冷一抿唇,道:“孤说的都是事实,孤素来洁身自好,怎会跟自己的继妹不清不楚?济阳侯若不信,大可随意指派一名御医前往王府为吾妹诊脉,就知晓孤今日所言是否为真了。”

    他方才说的是裴氏与他无甚瓜葛,诊脉却只能诊出裴氏是否有孕、有孕几月,这二者怎么能混淆成一件事呢?

    珠帘之后,大长公主高髻凌风、花明雪艳,缓缓摇着手中团扇不语。

    冷不防,却被侄儿点到:“刚好,今日姑母也在,那就请姑母与圣上也各选一名太医为小妹诊脉吧。如是,才算公开公正。”

    既是故人之子,清河公主原就属意放对方一马,便佯作不知里面的逻辑漏洞,笑吟吟开口应下:“也好。”

    “不过既是要公平公正,那就抓阄决定人选吧。这样完全是随机的,也就作不了假了。”

    事情就此决定下来,小皇帝、大长公主与虞伯山各自随意指派了一名太医前往晋王府,为令漪诊脉。

    嬴澈先他们一步回到府中,将令漪叫到清晏厅来,告知了诊脉之事。

    “别担心。”他蹲下来,温和地看着明眸惶惶、流露不安的小娘子道。

    “溶溶不是一直害怕,我们的事会泄露出去么?如今我已买通宫中的太医监,今日请他们过来把脉,对外宣称的结果只会是你没有孕。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我们什么了。”

    第56章 她一颗心的确是逐渐偏向……

    既诊过脉,三个太医回去之后,给出的都是同一个结果。

    令漪并没有孕。

    虽然前时流言传得言之凿凿的,但的确并非滑脉,不是有孕之脉象。

    对于这个结果,朝中诸人都略显尴尬。前时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到头来竟然只是一场误会,不得不说有些冤枉晋王了。

    虽然,也有极个别大臣说及时无孕也不能证明晋王与那女子有染,但毕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值此“真相大白”之际,再拿出来嚷嚷,就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大长公主派了人分别前往铜驼坊与龙门告知江夫人与宋太傅此事,济阳侯则笑道:“晋王回去,得好好管管你那王府了。”

    “这都第几回了。没记错的话,晋王前时就因治家不严、还曾遭嫡母下淫药?这回又是治家不严惹出来的流言,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晋王若是连自己的王府都管不好,又如何能替陛下分忧?尚书台一职,不若早日让贤吧!”

    尚书台主管天下政务,是故有此一说。嬴澈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对方,笑道:“济阳侯此言差矣。”

    “都说三人成虎,只要有人用心传播流言,自会传得遍地都是,又哪里是本王治家严格就能阻止的?”

    语声微顿,他话锋忽转严肃:“譬如,本王就曾听说过,当年骆超困守怀荒之初,尚在全力阻敌,并未背叛皇魏。是济阳侯从怀荒逃回来,向先帝谎报其已转投柔然、为柔然练兵的消息,致使先帝错杀其父母宗族,这才逼走了他。”

    他每说一句,济阳侯那张黑红的胖脸上面色便褪色一分,渐趋惨白。嬴澈又微微笑道:

    “自然,本王还是相信济阳侯的,这些话不过是听来的流言罢了,做不得数。”

    “只是方才济阳侯拿人家刻意陷害孤的流言来说事,孤也少不得要举个例子,请济阳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毕竟狗不咬到自己身上是不会觉得痛的。总不能,这些流言,也是济阳侯治家不严惹出来的吧?”

    若说先前那话不过暗指有关他的流言是虞氏在背后传的,后面那话,则是堂而皇之地触碰虞氏的逆鳞了。虞伯山的两个儿子都在朝会之中,虞恒担心地看向面露愠色的父亲,虞琛则怒目以视,右手习惯性地去握腰间因朝会而卸下的佩剑,含元殿内鸦雀无声,一片剑拔弩张之势。

    珠帘之后,一直静默观战的大长公主忍不住开了口:“子湛,捕风捉影的事,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济阳侯一家都为大魏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你拿这话说他,是伤了忠臣之心。”

    “姑母教训的是,侄儿受教。”他立刻恭敬行礼,倒令大长公主微惊。

    既有大长公主从中调停,济阳侯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忍气吞声地撇过黑胖的脸去。

    御座下群臣噤声、落针可闻,御座上,小皇帝也是极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嬴濯身为户部长官自然也在朝会之列,眼见兄长与虞氏针锋相对,内心不由隐隐担忧。

    虞氏手中毕竟还掌着北衙禁军,虽然名义上是天子亲兵,实际为虞氏所控。而他们手里并没有京中兵马,靠的是驻扎在幽州并州的叱云氏与公孙氏,致使虞氏诸人不敢轻举妄动,但毕竟鞭长莫及。倘若虞氏狗急跳墙,上演一出“清君侧”可如何是好?

    虽说另一半禁军尚在姑母手中,可王兄与姑母也不甚和睦……

    事情到此暂时告一段落,朝会结束后,嬴澈兄弟先行返家,虞伯山却快步追上清河公主的车驾,向她致谢:“今日,多谢大长公主。”

    清河公主笑着摇头:“子湛前时被流言编排成那样,他心里怎可能没有怨气。济阳侯今日,是刚好撞枪尖上了。”

    流言?那不是真的么?虞伯山于心间抱怨道。

    况且这大长公主如今怎么这样向着那头黑鹿?莫非是徐娘虽老犹尚多情?

    这样的话自然只敢在心间说。虞伯山同清河公主并排走着,客套过后,便不满地抱怨开了:“不管怎么说,晋王同他那继妹是有些暧昧,前时不还处心积虑想为她父亲迁坟么?绕那么大个圈子,硬是把叱云修同那姓t裴的联系起来,让叱云修给他求情……”

    “此事事关重大,若晋王真是被美色所惑还好,怕就怕的是他对先帝对当年事的处置有所怨言,背后图谋不轨……”

    情知对方是想拿自己同裴慎之的昔年恩怨作筏子,清河公主皮笑肉不笑:“晋王为人忠厚,一向爱护弟妹,至于给裴慎之求情的,那不是叱云将军么?叱云小将军现在还为着这事留在京中呢,济阳侯多虑了。”

    “本宫还有事,就先行一步。”说完,她径直快步离开。浩浩荡荡的公主车驾潮水一般将虞伯山隔绝在后,虞伯山面色微变,终究忍下,未曾发作。

    “那姓裴的马上就要迁坟了,大长公主倒是沉得住气。”

    公主走后,虞琛握剑走了过来。

    虞伯山看着,微微眯眸:“公主毕竟是妇人,嘴上说着恨,心里不知怎么放不下呢。”

    虞琛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其实父亲何必费心费力讨好嬴萱。若想除去那头黑鹿,凭借咱们手里的北衙禁军,也就足够了。”

    只需以天子名义借某次宴会将嬴澈同嬴萱都召集起来,控制住他二人。二人自然乖乖束手就擒。

    “投鼠还忌器呢,你当你老子怕的是他?”虞伯山道。

    西北有凉王拥兵自重,幽并二州之军也不是好惹的。只怕他们今天拿住了嬴澈他人,明天这三人就能带兵入京勤王。

    争取到以嬴萱为代表的宗室的支持,至少凉王不会入京。

    *

    却说当日太医诊完脉便回去了,因此无孕之事,令漪本人至今尚被蒙在鼓里。只略有些好奇,自己怎么一点妊娠反应也没有呢?

    但王兄却说是华大夫给她配了调理汤药的原因,那汤药她每日都喝,先前的那些呕吐、眩晕等孕早期的反应的确是因之渐渐消失了,也不再涨奶。因此,对于这个说法,令漪将信将疑。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进入炎热的六月,初三这日,令漪总算绣好了那个荷包,在兄长下朝归来时,有些羞涩地将那个荷包挂在了他腰间。

    仍是先前的那幅鹿王本生图,然绣图精致,设色巧妙,一针一线细如发丝,流淌着月色般柔和的莹莹光辉,实是光彩射目。

    “还算不错。”

    嬴澈微微抿唇。

    他心中实则甜蜜至极,但很快就想到,今日是初三,原先拟定的为她父亲迁坟之期则是初五,只怕是因了这个,她才肯拿出来给他,好似不是赠与他以求两心缱绻、天长地久,就只是在与他进行一桩交易。

    唇角溢出的笑霍然蕴上三分冷,他没有夸赞,反得寸进尺地问:“给我绣的帕子呢?怎么不见?”

    他这神情竟还几分“差强人意”之感,令漪怒气顿生。她嗔恼地背过身:“不想做了!”

    “反正王兄看起来也没多喜欢,我干嘛要废这个心力?”

    小娘子生起气来是可以几日都不理他的,嬴澈也觉这玩笑开得过火,自身后轻拥住她,“我如何不喜欢了?”

    抬手露出腕上仍系着的长命缕:“瞧,溶溶上个月给我编的长命缕,为兄可是还戴着呢。”

    令漪抬眸,瞄了一眼他腕上系着的五彩丝绳。

    这还差不多。

    心中酸涩如潮水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蜜糖般的甜意,脸儿也随之发起烫来。令漪有些茫然,只觉自己这般实在太不庄重,好似与他打情骂俏一般,她怎可能如此呢?

    这时嬴澈又追问帕子的下落,她板起一张玉软花柔的脸,佯作生气地道:“就知道帕子帕子,绣帕子很伤眼睛的王兄不知道吗?还要等几日!不许再催了。”

    还要几日?难道不是因为还未给她父亲迁坟么?嬴澈想。

    她可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

    他于心间冷笑,到底未曾道破。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她便忸怩地自他怀中回过身来,一改方才的气恼,小心翼翼地央求:“王兄,过几日迁坟,我可以过去吗?我,我想亲自去看看……”

    “清明的时候,你不是去看过吗?”嬴澈道。

    又故意逗她:“再说你如今身怀有孕,还凑过去看这热闹做什么?让你堂兄与我与阿瑶同去也就罢了。你坚持要去,难不成,溶溶还是疑心孤在骗你?”

    “不是的啊……”令漪忙道。

    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她想亲自去有什么错。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了,无论如何她都得亲自去看看。

    若说从前她可能还会怀疑他,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为她的事忙上忙下,不辞辛苦,令漪大约也明白过来,他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情意的。

    加之近来二人蜜里调油一般,她一颗心的确是逐渐偏向了他,自不会再怀疑这个。

    “好了好了。”本就是逗她的话,嬴澈见好就收,握着她手柔声保证,“我做这些不都是为了溶溶么?会带你去的,别担心。”

    六月初五,北邙。

    天空多云,万里阴霾,天色灰暗得好似瓷窑里遗弃的灰胎。

    灌木丛生的北园里,令漪同兄长并肩站在父亲坟前不远处,略微紧张地看着侍卫挥动铁锨与犁壁,将坟墓四周的土一一挖开,不远处则站着叱云瑶同裴令璋。

    土层越来越薄,椁室越来越深,却始终不见棺椁,令漪不禁有些担心,纤薄的身子一阵轻颤。

    见她担心,嬴澈的神色也严肃起来,不由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她慌乱抬眸,却是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尽是不安。

    这时随着土层越挖越深,一具尸骨渐渐显露。令漪心中忧急,忙挣脱他手跑过去。

    尸骨没有任何棺椁装裹,就这般凌乱地掩在土丛之中,一点儿也瞧不出人体的形状。令漪不禁潸然泪下——不是说,父亲是饮鸩而亡的么?那他的遗体应是完整的才对啊,为何他的尸骨会变成这样?

    棺椁呢?棺椁又去了哪?

    “这不对。”

    裴令璋也看出一丝不对劲来,“椁室深度已然超过庶人的规制,不可能这么深,还有这头骨……这头骨也是人之头骨的两倍,看起来像是牛的头骨,怎么会是叔父的遗骨呢?”

    这不是父亲的遗体?

    令漪眼前一黑,气急攻心,竟径直晕了过去。

    第57章 “我们成婚吧,溶溶”……

    归义坊,清河大长公主府。

    底下人来报消息的时候,清河公主正在水亭中守着女儿临清县主临帖。

    她今日赋闲,得以有时间陪伴女儿,而临清自幼贪玩,又被她娇惯坏了,幼时常让那个登徒子替她完成书法的课业,以至于如今十六了一手字还写得无甚筋骨,虽然看着不错,终究是难登大雅之堂。

    这时心腹婢子附在耳边报了北园中迁坟、令漪晕倒一事,她替女儿摇扇的手一顿,神色微凛。

    “母亲,怎么了?”临清好奇地问。

    “没什么。”大长公主转瞬恢复如常,她容色淡淡,起身走下水亭。

    心腹婢子紧随其后,离水亭稍远了些,公主低声询问:“他们……没发现什么吧?”

    婢子摇头:“守陵卒那边都打点好了,此事除了他也没人知晓,永徽寺又是您出资修建的庙宇,能出什么岔子呢?”

    “那就好。”大长公主稍稍放下心来。

    当年裴慎之在狱中饮鸩而亡之时,是她亲去牢狱送了他最后一程。所有人都当她是得不到他恨得失心疯了才要亲手杀他,只有她知道,她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救他出来,好狠狠羞辱他一通,问问他后不后悔娶了云氏却不肯尚主。

    但她终究是低估了他的正直。他不肯改口,不肯顺着皇兄之意,不肯同皇长子及虞伯山等一起给骆超泼脏水,也不肯攀扯到太子身上,是以,皇兄和皇长子都不会让他活。

    她也高估了自己在皇兄心中的地位,无论她怎样求情,皇兄一定要杀了他。

    于是她便请求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临刑之前,他请求她照拂幼女,她同意了。随后,也是她想法子延缓了禁军前去抓捕裴令漪的时间,使其得以逃去晋王府。

    再然后,就是皇兄死后,趁着天下大丧,将他的遗骨从北园里挖出来,重以棺椁盛之,停放在她出资修建的永徽尼院内,又设往生牌位,命寺中女尼日夜祷祝,引导其通往西方极乐世界。

    这个人,活着她得不到,死了,却还是落在了她手里。

    将来百年之后,若她心情不错,兴许还能赏他个陪葬的恩荣。

    “总归他的忌日也要到了,前时让他侄儿抄的那些《地藏菩萨本愿经》,就拿去奉上吧。”大长公主慵懒地道。

    婢t子又问起是否要将事情告知令漪,她摇摇头:“告诉她做什么,没来由地让人笑话我一把年纪了还放不下么?”

    做这件事,只是有感于那人的正直不屈罢了,可不是还惦念着他。

    又道:“这就病倒了?生得这样脆弱,可一点儿也不像他……”

    那个人,外表看起来不过文弱书生,温雅俊朗,骨子里却是坚贞如松,荣华也好,皇权威压也好,统统视若无物,绝不会因为一点打击就一蹶不振。

    既提起故人,大长公主难免陷入经年的记忆中去。她看着湖上浩渺烟波、毵毵垂柳,好似又回到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适逢朝廷在上阳苑宴请新科进士,她同婢子乔装登上那艘载着探花郎的画舫,挤在人群里,趴在最顶层的栏杆上看立在第一层甲板上的探花郎。

    都说选状元依才,定探花则按品貌。建昭十二年的探花郎果然生得清俊啊,君子灵秀,目光眉彩,一身素色襕衫,映衬得他丰姿如玉。

    十六岁的小公主没有见过多少外男,难免心花怒放,不防用来遮掩青丝的帽子却滑落下去,正巧打在那人的肩上。

    他回过身来,也不在意,对她友善一笑,蔼然如春温。

    “二十年了啊……”大长公主忽地喃喃出声。

    除了你女儿,也就只有我记得你了吧?

    *

    却说这厢晋王府中,自那日亲眼得见父亲的遗骨消失后,令漪便病倒了。

    事发之后,嬴澈当即便抓了守陵卒拷问,可无论怎样拷打,对方始终坚称那墓的位置没错,从下葬之初就没有人动过。

    如是一来,裴慎之尸骨的下落就成了个谜。令漪本已醒转过来,闻见这一句,再度陷入昏迷中。

    许是那几日原就有些风热,又或许是沾染暑气,总之,回去的那天下午她便发起高烧来,怎么也叫不醒。

    嬴澈没有办法,只得放下一切庶务来专门陪着她。期间也请华歆来开了药,但两三副汤药剂下去,那温度仍是没能降下来,她总是噩梦不断,一天之中也少有清醒的时候。

    对此,老医师委婉地提醒:“娘子这是心病,不在于形体。”

    嬴澈面色凝重,望着女郎的眼满是担忧。道:“多谢先生指点,孤会好好开解她的。”

    盼望这样久、搭进自己的全部身家,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他甚至,开始后悔起来——为什么要因为墓穴选址与黄道吉日拖这样久,拉满她的期待值。若是早一日迁坟,早一日发现,她是不是,尚不足以这般崩溃?

    屏退医师后,嬴澈将女郎自榻上抱入怀中,放在自己腿上,抬手试了试她的额温。

    额温仍居高不下,如炭火炙烤着他的手背。

    昏睡中的女郎泪流满面,低低从梦中唤出二字,侧耳去听,才听见她唤的是“爹爹”。

    她似乎又陷进经年的噩梦中,蛾眉紧蹙,满面泪痕,喃喃地自梦中哭道:“爹爹不要丢下溶溶一个人……不要丢下我……”

    “爹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留下溶溶一个,你回来,溶溶好想你……”

    这样的哭诉他曾在她入府之初听见过,是她入府次年的元夕,她同他们去清水寺祈福。阖府人都在观赏新年的烟花之时,只有她溜进佛堂中,对佛祖说了一夜的想父亲、想父亲带给她的棠梨糕。

    她心情不好,他那时也因为阖家团圆唯独没有因生他难产而死的母亲郁郁寡欢。若说她父亲好歹还陪了她八年,他却是连母亲的面儿都不曾见过,他比她更可怜。

    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他没有拆穿她,躲在楹柱后听完了她的全部哭诉。

    随后,派人去糖酥记给她买了一碟她惦记的棠梨糕,他自己也尝了一块,却实在觉不出有何可惦念的。

    他叹口气,接过婢女递过的在冰水里浸泡过的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柔声地哄:“爹爹去上朝还没有回来呢,溶溶别哭,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哥哥向你保证。”

    或许是将他当成了父亲,女郎十分乖顺,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只仍是哭:“爹爹……溶溶好想你……”

    “爹爹不在,我是哥哥。”他耐心地哄,又端过已经放凉的汤药,“溶溶乖,听哥哥的话,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等喝完了药,哥哥就带你去找你爹爹。”

    可昏迷中的女郎似乎格外固执,摇头哭得肝肠寸断:“我不要哥哥,我没有哥哥,我就要爹爹……”

    “爹爹已经死了,他不会回来了,你在骗我,爹爹已经死了啊!”

    突然的痛哭失声,那一声控诉凄凉而尖厉,似丧母的小兽仰天哀鸣,嬴澈顿时哑口无言。

    他同父亲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原本是不能理解她对她父亲的眷恋的。可她现在已经烧得人事不知,却还牢固地记着父亲死了这一件事。可想而知,她父亲当年的死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如果他能仔细一些,提早发现,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日的事了?

    无法,他只能放下药碗,斟酌着字句想劝一劝。女孩子仍在梦中流泪:“是我害死爹爹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没有人要溶溶了,母亲不要溶溶,爹爹也走了,就丢下溶溶一个人,只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人要死,为什么我那么好的爹爹要死,为什么宋郎也要死,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我,所有人都不肯要我……没有人喜欢溶溶,没有人陪着溶溶……”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滴滴泪珠都如梨花雨落,簌簌打在他手上,有如微弱的火星,飞溅起星星点点的灼热之感。

    嬴澈的心便好似也被那火苗燎了一下,心间漫开一阵淡淡的、热烫的酸涩。

    他连那句“宋郎”也忘了追究,忍不住微微低头,轻柔吻了吻她被泪水打湿的脸颊:“怎么会呢,哥哥喜欢溶溶。”

    “哥哥也盼着能和溶溶两心相许,白首偕老,可是溶溶总不肯喜欢哥哥。所以日后,就让哥哥来陪着溶溶好不好?”

    这样的温柔郑重,可惜昏迷中的女郎并不能听见,她仍轻轻闭着眸喃喃唤着父亲,不断有泪水滑落玉白桃腮。

    屏风之后,云姬进来时听见的便是女儿凄厉地控诉自己的生而不养与晋王那句剖白,霎时又惊又怕。

    她壮着胆子自己通报了声,闻得一声有如沉冰冷玉的“进来”,这才走了进去。

    室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苦药气息,而她那苦命的女儿此刻仅着寝衣,衣衫凌乱地被晋王抱在腿上,闭着眼,头靠在他胸膛上,气若游丝一般。

    云姬只看了一眼,便心惊肉跳地垂下眸。

    虽然早在过来时就已知晓女儿因她父亲之事高烧昏迷,可云姬怎么也不会想到,女儿一声不吭,就攀上了晋王这株根深叶茂的大树!

    眼下,看两人这般亲密依偎的模样,明显是早有了首尾。难怪这些天去小桃坞总是碰壁、不见她人,感情是住在这儿!

    这妮子,嘴竟这样紧!

    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说!亏得她日夜操心!

    嬴澈先前叫云姬过来,原是想着她毕竟是溶溶的母亲,有她安慰,溶溶或许会好一些。

    眼下,倒是忆起她的生而不养了,溶溶今日昏迷不醒,就有她的一份罪愆。

    心底忽生厌恶,他将女郎放回床榻间,容色冷肃:“夫人也看见了。溶溶如今这个样子,很不好。”

    “大夫说她是心病,也许后面高烧退了,长久地郁积于心,也会缠绵成疾。请夫人过来,便是想问问,可有什么法子能解开她的心结。”

    “是啊,她这是心病,”云姬讪讪地道,“也是我不好,她小时候对她关心不够……”

    嬴澈面色冷沉,一语不发地坐着,他想说生而不养,这样的人如何配做母亲?碍于她是溶溶的生母,到底不曾开口。

    实则云姬也没有什么法子,想了想道:“殿下有所不知,当初她父亲被下狱,被污蔑与那叛臣关系匪浅,靠的就是他女儿送给溶溶的一把小玉剑。”

    “也许是因为这个,多年来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她父亲,才会一直愧疚……”

    这一事,倒是能与她方才的“是我害死了爹爹”对上,看来云氏这个做母亲的倒也不是全然不关心女儿。

    嬴澈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还欲开口询问,这时,睡梦中的女郎低低地唤了一声“爹爹”,随后不知为什么t又唤起了“宋郎”,语声虽小,飘荡在鸦雀无声的帷帐间,却是清晰可闻。

    嬴澈的脸色霎时奇差无比。

    当着她母亲的面儿,人在他的床上,却还念叨那劳什子的“宋郎”!

    这已是第二次了。如果不是她生着病,他真想把人摇醒,让她好好瞧瞧,眼下衣不解带照顾她的是谁!是她那远在凉州的宋郎吗??

    云姬也是吓得魂飞魄散。

    她忙为女儿辩解:“许是这孩子烧糊涂了,以为回到了过去。”

    “宋祈舟毕竟曾与她成过婚,您知道的,这孩子从小不在我身边,她父亲去后,就一直很没有安全感,想来她视宋祈舟为丈夫,所以心心念念……”

    过去?她的过去里难道没有他吗?嬴澈气窒地想。

    再且,莫非云氏的言下之意是,宋祈舟是她的丈夫,他就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野男人了?

    那一声“宋郎”过后,她仍在喃喃轻唤。嬴澈面色黑沉,却又不好同她一个病人计较,只冷声对云姬道:“夫人先下去吧,溶溶有孤照料即可。”

    心想,等她好些了,他再寻她算账!

    次日里,令漪的烧倒是退了一些,只仍是昏迷不醒,时常困入梦魇中。

    有时她会在睡梦中唤“爹爹”,有时则会唤“宋郎”,她会哭着说他们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每一个爱她的人她爱的人都要离开她。

    她似乎是在梦魇中回到了误以为宋祈舟死在漠北的时候,惋惜身边人的离去。虽然依旧不曾唤“王兄”,倒比先前单单一个意义不明的“宋郎”,令嬴澈容易接受得多了。

    她昏迷了三日,嬴澈便不辞辛苦地照顾了她三日,期间喂药换退烧的冰毛巾,全是他亲自来,从不假手于人。以至于令漪睁开眼时瞧见的便是他一双遍布红血丝的眼睛,满面的困顿。

    她愣了一下,四目相对,那双憔悴的眼霎时迸出喜色,一扫方才的困乏疲倦:“你醒了?溶溶?”

    下一瞬,他将她拥进怀中,柔声地说:“我们成婚吧,溶溶。我想过了明路了。”

    第58章 极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说这话时是很真诚的模样,视线温柔而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天地间唯剩了她一人。

    令漪再度愣住,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说。她羞得用力推了他一下:“王兄在胡说什么……”

    她这时精神仍不是很好,一句话轻轻细细,像风里断了线的风筝,因了这一推更是用尽全身力气般,软绵绵倒在他怀中咳嗽起来,明莹如霜的脸涨得通红。

    嬴澈忙替她顺着背,有些不解:“孤何尝对你胡说过呢?你不是说,想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是我吓着你了么?”见她难受,他亦有些愧悔,自己好似不应该在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就和她说这个。也许应该等她平复一些再……

    令漪急喘了几声,慢慢平复了一息。她摇摇头,抬起眸来,美丽的眼睛里悉是不解:“我何时说过这个?”

    虽然她内心一直很抵触和他的这种关系,认为自己非妻非妾,实在同玩物无异。可若真有得选,她是不想嫁给他的。

    ——她毕竟,仍唤他一声兄长,顶着一层兄妹关系,又是刚和宋郎绝婚的时机,如何能不被世人非议?

    嬴澈眸光微闪,薄唇轻轻一抿,却没有回答这一句。

    她当然是说过的,是在她偷去见宋祈舟的那个晚上。她说他不是她丈夫,她说,彼成夫妇者,须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而这样的礼节只有宋祈舟给过她,所以在她心里,宋祈舟才是她的丈夫。

    想来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会对那人念念不忘,连梦里也不忘唤那人名字。

    而他之所以会说起成婚,也是这些天她昏迷之中的呓语,令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她竟是这样的孤单。

    她渴望亲情,渴望爱情,渴望陪伴……前者他无法做到,也就只有在这后两者上多多弥补她了……

    “好了,先不说这个。”嬴澈微笑着转了话题。

    他温柔凝视着她眼睛,关怀地问:“溶溶现在饿不饿?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叫簇玉送点粥进来,先垫垫肚子?”

    那这三天,他就这样一直守着她么?

    令漪看着男人布满血丝的眼,心里有块地方突然软得厉害。

    她迟疑着问:“王兄……一直守着我吗?”

    “对啊。”他笑着揉揉她的发顶,“总归这几日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我不陪我未来的王妃,要做什么?”

    王妃。

    令漪心尖儿一颤,苍白的唇瓣也跟随微微一颤。

    王兄真的会娶她么?

    从方才对她说“我们成婚”,到现在的“王妃”,他的意思已十分明显,她便是想装作不知也不能。

    虽说,嫁给他并非她想要的生活,可,可他既这样说,是不是说明,他待她是真心的?

    她又可以相信他么……

    令漪有些惶恐,一颗心有如坠入冬日雾气沆砀的湖,迷茫且冰寒。她难为情地别过脸去,却是说回了吃食上:“我饿了。”

    又担心地看着依旧平坦的小腹:“这样久也没有进食,也不知孩子有没有饿着……”

    她实在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把自己折腾得病了这样久,既对不住父亲,也对不起未出世的孩子。

    “好,我这叫簇玉进来。”嬴澈笑笑点头,取出帕子将她面上未尽的残泪擦了擦,假意未曾注意到她的淡漠反应。

    原本想寻个机会将不曾有孕的事告诉她,可眼下她情绪低落,又似乎很抵触嫁给他,他亦不知要如何说了。

    这几日,虽然令漪一直处在昏迷中,但小厨房里的粥日日熬煮,一直用炉火煨着,就是为了防备她醒来却没有东西吃。

    嬴澈吩咐后,簇玉很快端了一小碗清淡的鸡丝粥并几样小菜过来,看着苏醒过来、倚床靠而坐的女郎,近乎喜极而泣。

    “殿下先去歇着吧,这里有奴来照料即可。”

    嬴澈点点头:“也好。”

    于是退出寝间,去了书房歇息。而他走后,主仆俩人的交谈才开始。

    “他就一直这样守着我?”令漪问。

    簇玉点点头,心疼地看着女郎三日过去消瘦了一圈儿的脸:“我说我来的,可殿下坚持他来,困了就窝在榻边将就睡一晚,换奴进来……”

    患难才见人心。她先前也一直认为殿下对女郎不算体贴,好似一来就是为了那事,又没有名分,这样不清不楚的,还不如回去跟着宋郎君呢。

    这次,倒真的有些惊讶。

    可对女郎再好他也不可能娶了女郎啊,兄妹结合,传出去流言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呢。簇玉苦恼地想。

    令漪怅怅叹息一声,一时间心下软成了水。

    她一直以为他待她好不过是因为这副皮囊,色衰而爱弛,又哪里会有什么真感情。

    眼下,他待她这样好,她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他说他要……”令漪下意识想把方才的事告诉婢子,却红了脸,压低声音道,“他说他要娶我你知道吗?这,这也太可怕了……”

    殿下还真这么说了?簇玉也愣了下:“那娘子打算怎么办呢?”

    令漪垂下黯然的眸,摇摇头:“我不知道。”

    原本她最大的心愿便是替父亲迁坟,现在,父亲的尸骨不翼而飞,她亦失去了人生目标,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至于他说要娶她,她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也不知,跟着他走下去,结局会是什么样。

    前途渺茫,好似有大雾弥漫眼前,不知道前面是光明灿烂的康庄大道,还是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令漪郁郁叹息道。

    父亲的遗体都不见了,身为人女,连让他入土为安都做不到,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想起北邙山间那座空荡荡的深窄椁室与孤零零的墓碑便一阵难过,是她没有用,连父亲的遗骨都守不住……低首间,泪珠扑簌而落。

    因了此事,之后几日,令漪的情绪都十分低落。嬴澈下朝归来,便常常见她坐在窗前的书案边,对着窗外天井里那株已经过了花期的玉兰树,仰首发呆。

    裴慎之尸骨离奇消失的事终究没有下落,因这些年她曾多次违反律例私自前往祭奠,他亦不好将事情闹大。只将此事上报给了京兆府与刑部,私下里派了人去查,既始终没有线索,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嬴澈越发觉得亏欠,又怕她抑郁成疾,只得抽出时间来多陪伴她。说些笑话与t她,好令她分心。

    这日,在清晏厅处理完政事回来,屋子里左转又转也不见她人,一问如今被调来云开月明居伺候她的簇玉,才知道她去了后院。

    走去后院,身姿单薄的女郎正坐在庭阶上,也不梳髻,就披散着一头柔顺青丝,对着院子里那株巨大的银杏树发呆。

    夕阳流金,暖艳的橘光轻纱般照在女郎纤秾合度的身上,将那身清冷的青衣也镀上一层柔和的金晖。

    他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搭于她肩:“这是怎么了?”

    “你的病才好,又坐在风口里做什么。”

    令漪回过头来,他已放下佩剑在身边坐下,她嫣然一笑,摇摇头以示无碍。

    现在仍是盛夏,她自也不会觉得冷。她只是,只是……又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抱着去少室山看银杏的事罢了。

    少室山北麓茂密的丛林中有座禅寺,曾是菩提达摩祖师面壁之处,名曰“少林”。寺中,就有一株天然的大银杏树。

    二来,银杏喻长生,所以那树上挂满了过往香客系上去的祈愿牌。皆是祈愿花好月圆人长寿。父亲也抱着她往树上挂了一个,祈愿她平安长大,阖家幸福美满,可仅仅是次年,他就永远离开了她……

    嬴澈见她神色黯淡,便知她又是在思念她那早逝的父亲了。他自身后轻拥住她,滚烫的唇落在她颊边:“总这么低落可不好。”

    “不若我与溶溶舞剑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若是溶溶能开心一些,澈,不胜荣幸。”

    被他吻过的地方漫开一片细微颗粒,令漪粉面微红,羞赧地别过面去。

    她发现他现在好似越来越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了,一点儿也不君子端方。令漪负气道:“兵者,杀器也。刀剑无眼的,谁要看你舞那个了。”

    “哦?”嬴澈偏把她脸转过来,看着她微微挑眉笑,“那溶溶就是心疼我了?”

    夕光落在他溢满浅笑的眉间,柔和如泛满金波的湖水。令漪看着那汪温润和煦的眼睛,只觉一颗心也似陷入那汪宁静温和的湖水,越来越沉,越陷越深。

    又似湖面上跃动的夕阳光点,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她最终难为情地垂下眼睛。

    将开口时,喉咙都似稠黏,低低地道:“谁又心疼你了。”

    “分明是王兄自己想舞剑,却偏要赖到我身上。王兄爱舞就舞吧,溶溶才不惜得看呢。”

    不管怎么说,她肯搭理他便是暂时从悲伤脱身了,目的既已达到,嬴澈一笑,拿起佩剑起身。

    “那我就当溶溶是同意了。”

    他立在漫天夕光之中,身如玉树挺立,反手持剑竖在背后:“这辈子,我只给太子舞过剑。他走后,溶溶便是唯一一个。”

    “溶溶可看好了。”

    语罢,“铮”地拔剑出鞘,簌簌两声划破晚风,有如劈波斩浪的凌厉迅疾,震落银杏叶无数。

    剑光闪烁,剑影纷繁,剑身若灵蛇惊鸿变化无穷。漫天夕照中,他矫健身姿随之腾起,如鹤高雅,如猿敏捷,静如秋云凝塞,动如游龙跃波。实是肆意张狂,潇洒不羁。

    令漪抱膝而坐,怔然看着他在庭下剑走龙蛇,卷起漫天的回风碎叶,间或回过眸来对她微微一笑,也终于肯不再回避那个一眼就可看到的答案。

    他哪里是喜欢舞剑。

    他这样尊贵的人物,如此纡尊降贵,陪在她身边和她说了这样久的话,其实只为哄她高兴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后,令漪慢慢地将脸埋进臂弯,簌簌剑声中,极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如环佩相鸣,弦上余音。

    一声,又一声。

    第59章 “那溶溶说,你现在喜欢……

    因了兄长的这一通开解,令漪心情好转不少,尔后,嬴澈又与她说了些京中近来发生的趣事,渐渐的,她面上也有了笑容,不再如往常那般总想着那日的事了。

    但她仍是对那位先太子有些好奇,夜间就寝时,她倚在他怀中,犹豫着重提了此事:“王兄……同先太子幼时很要好么?”

    “是啊。”嬴澈侧卧着揽住她,一只手搭在她腰间,眉眼微微黯然,“少时随嬴灼一道陪太子读书习武,算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嬴濯?”她诧异地偏了下头,望向他俊朗眉目,“是二公子么?”

    连枝灯上的明亮烛光被青帷筛得恰到好处的明莹玉润,落在女郎面上,照得一张清冷芙蓉面也如玉色柔和。嬴澈低下脸来,吻了吻她脸颊:“不是。”

    “是‘火’‘勺’的‘灼’,如今远在西北的凉王。”

    凉王……令漪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说起他的过往,对于王兄,她一直是知之甚少的。只知他自被立为世子后便深得先帝欣赏,入宫为先太子的侍读,随他遍习经史诸子,后又学习兵法武事,刀剑骑射,完全是按照未来宗室领袖的标准来培养。

    据闻,那位先太子“幼而敏慧,长而通明”,又容止端重,温文尔雅,仁慈宽厚,深得臣民拥戴、君父信重。

    但七年前,建昭二十五年,先太子被后来贬为庶人的皇长子告发,接连牵连进几个要案。先帝龙颜大怒,将其囚于上阳宫,仅仅一年之后,他便抑郁而死了。

    再一年,世宗幽禁皇长子,因其余儿子不堪重用,将皇长子之子皇长孙立为继承人,即如今的天子。

    此后,先帝、先王接连去世,王兄袭王爵,坐上辅政之位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对皇长子一党的虞氏及小皇帝开展报复,但此后四年,他先后出手料理了两位亲叔父,借宋郎之事逼退祖父,却始终不曾对虞氏及小皇帝下手……

    也难怪会听闻凉王与他不睦了。

    令漪这时已听闻夏芷柔被遣返回凉州托那位凉王照顾的事,又想起堂姐的丈夫扶风侯世子段青璘亦在凉王军中供职,便问:“那,你同那位凉王如今关系还好么?”

    他摇摇头,黑眸中烛光熠耀,一片幽幽不定:“太子去后,他认为我不动陛下与虞氏是背叛了太子,便一同记恨上我了,与我割袍断义。”

    “这些年,他在凉州肆意妄为,培植党羽,大权独揽,隐有不臣之心。我看,早晚是要带兵杀入京中的。”

    听来像是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令漪却“唔”了一声,小小声道:“那,那位凉王倒还挺有情有义的……”

    太子是很好的人,她们家的事他也求过情,因而被先帝责备。令漪自然偏向他。

    至于凉王与王兄的事——而今四年过去了,王兄对自己的两位亲叔父都能下手,唯独与仇人之子君臣融洽,换作是她,也会以为他已叛变。

    她人在自己怀里,却还给他的宿敌说话,嬴澈轻飘飘睇她一眼:“溶溶懂什么。”

    “朝政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我今日不动虞氏,是时机还未成熟,不代表我就忘了同他们的深仇大恨。”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悉数去给阿湜陪葬。”

    阿湜?是那位太子的名讳么?令漪想。

    又想,若是虞氏倒台,华缨应该就能挣脱那个牢笼了吧……

    见她怔然,嬴澈担心她因听闻虞氏又陷入她父亲的事去了,点了点她俏丽的鼻头,故意打趣:“对了,溶溶今日怎么突然夸赞起嬴灼那家伙了,莫不是,听闻他生得俊美,便芳心暗许了吧?”

    还是,在惦念那如今就在凉州出公差的宋祈舟呢?

    “王兄胡说什么呢?”令漪果然恼了,羞怒地别过身去,“我见都没见过他,怎么就喜欢了?”

    他追过去,搂了人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上,眼眸弯若新月:“那溶溶的意思是,见过了就会喜欢他了?”

    见过了怎么就会喜欢了?这是什么歪理?

    令漪恼他胡说八道,偏又被搂着不放,只得赌气不言。

    “那溶溶说,你现在喜欢谁。”

    她现在喜欢谁,他不知道么?令漪心中羞恼,一张脸却红至粉颈。

    她挣扎起来:“我不说!”

    嬴澈抱着她不放,双手攥着她双肩把她人转过来和自己对视,笑晏晏问:“还是宋祈舟?”

    令漪一阵无言。

    她和他都有孩子了,这辈子,算是栽在他身上了,不喜欢他还能怎么样啊?他倒是放她回去和宋郎团聚啊?

    就非得问她这么无趣的问题么?

    可她还是不愿让他在言语上占一丝丝便宜,扬了小下巴,赌气道:“我喜欢我自己,行了吧。”

    嬴澈原本满含期待,闻此,倒颇有些泄气t。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丢下她,下榻去熄室中青铜连枝灯上的烛火:“瞧溶溶小气那样。”

    “都要成婚了,对为兄说句好听的话是会死么?真是矫情。”

    不过,见她终于不再念着她父亲的事,嬴澈心下微松。

    先前那几日,他是真的有些担心她会走不出来,抑郁成疾。

    毕竟,那几日的她,就像是庙里泥胎木塑的观音,又似在绽放之初就被人摘下的昙花,美则美矣,实在了无生气。

    “……嗯啊,会死。”令漪轻轻嘟哝了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面上又红了。

    这一声嬴澈却没能听见,他提起灯盖将青铜连枝灯上摆放的数十只蜡烛一一熄灭,独留了床脚的两盏铜雁鱼灯,重回帐间。

    光晕微青,照在帐子上有如月光晃漾。令漪往里面挪了挪,他倾身覆下,却被她以手臂阻挡,拦住了。

    “王兄不要再针对宋郎了。”她柔声道,是因方才他提起宋祈舟之故,“传出去,多惹人说事啊……”

    帐间还未凝起的旖旎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嬴澈上身微僵,闻言,森森冷笑。

    闭眸低下眼,他吻住那张还要说更多煞风景之语的红唇,将她接下来的话悉数堵了回去。

    只细细品味着那朵莹润带露的芍药花,迫她启唇齿,勾出那截香香软软的丁香小舌来细细品咂、吸吮着,发出轻微的水声。

    暗夜静谧,铜漏清响,室间清晰可闻。

    好半晌,他们才分开。

    上身仍压着她,他把下颌抵在她胸口上,看着她笑:“我怎么针对他了?怎么,我和他的事溶溶你很了解?”

    令漪被他吻得满面通红、娇喘吁吁,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神智才恢复清明。

    长发柔缎般披散在枕上、身下,被他以长指绕住一缕,在指间把玩,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答。令漪闷闷地道:“人家才刚回来就被你派去武威,两千五百里路呢,还不算针对啊?”

    “我以后跟着王兄就是了,可王兄,不要再为难他了。”

    这一声很是柔和,她言辞恳切,神色真挚,很有几分央求的意味。嬴澈失笑:“那溶溶可真是冤枉我了。”

    伸手捏捏她脸颊,他道:“这次是在凉州召集诸蕃部落大会,商讨对付柔然的事。这样大的事,他是鸿胪寺的副职,他不去谁去?”

    真的?

    令漪狐疑地看着他。

    他亦真诚回望着她,眸子里光芒璀璨,像碧天里的星星,看不出一点儿作假。

    被他这般看着,她很快双颊升温,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好吧,那是我错怪王兄了。”

    “睡了吧,王兄明日还要上朝呢。”说完这句,她便逃避地移开了视线。

    嬴澈眉眼一弯,大手安抚地揉了揉她额发,却是道:“溶溶以小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句错怪就想把我打发了?再怎么,也该用一个吻来交换吧?”

    “没记错的话,从来都是为兄主动,溶溶可还从没有主动亲过为兄。”

    听至此处,令漪忍俊不禁,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王兄好幼稚啊!”

    他亲她,和她亲他,有什么分别?她又不是没有给他亲!

    她似是生气,可眼瞳中娇波流转,若说那埋怨之情只有三分,剩下的七分,则兼有喜悦与娇羞两种情态,秋波盈盈,似嗔似喜,灯烛光辉下实在娇艳无匹。

    嬴澈忍不住轻声笑起来,低沉的一串笑,如沾染雨水的铁马叮叮当当在耳边回荡着。令漪的心都被这声音搅得乱了一片,兼又被他压了这一阵,胸口也窒闷闷的疼。

    她忍不住上手推他:“你起来啊……”

    “你重死了……把宝宝压坏了怎么办?”

    实则方才嬴澈只有上半身压在她上半身上,哪有压到肚子。他知道她没有生气,忍着笑起身搂她入怀,重提了成婚的事:“不要再想着他了,和我成婚好不好?嫁给我,做我的王妃。”

    “你父亲的事,现在没有线索,不代表以后也没有,我们先成婚,之后再慢慢解决这些事。以后,以后,我们年年岁岁都在一起……”

    胸腔里的心仍在砰砰乱跳着,令漪莲脸晕红,羞赧地垂着眸,许久也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嬴澈柔声催促,“好还是不好。”

    这一回,不同于下午的避而不答,她纠结了一会儿,终抬眸嫣然一笑:“好。”

    心间长久积压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嬴澈心下长松,如奉玉旨纶音一般,笑着将她拥入怀中。

    令漪心间实则也有些甜蜜。她把脸埋在他颈下,任他抱着,嗅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幽静的香气,心中的那些惴惴不安,就此渐渐平复。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她的选择是不是对的。继兄妹之名,曾与宋氏的婚约,还有罪臣之女的身份……横在他们面前的障碍实在太多太多。而这些大山翻过去后,谁又能笃定前面不是深渊万丈,而是一帆风顺呢?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王兄对她这样好,她心里也忽然生出些蚍蜉撼树的勇气,想要为他试一试了。

    第60章 (捉虫)想与她结为连理……

    凉州,武威。

    夜过子时,青灯如豆,武威城内用来安置朝廷命官的驿馆内,宋祈舟正在看近来朝中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各类文书。

    凉州近来在召开诸蕃部落大会,为的是同西边的高昌、龟兹、大食、于阗等结盟,攻打柔然西南一翼之事。因凉王对河西地区享有高度的自主权,事情就全权交由了他处理,专断横行,宋祈舟这个远道而来的中央官员,反倒要事事配合他。

    二来,他到武威也有些时日了,不管是逾制的王府建制,还是超出亲王规制的羽葆、鼓吹、班剑、甲仗,以及对待他们这些中央官员的跋扈冷淡,无一不显露出这位凉王的野心勃勃与不臣之心。

    出于对国事的担忧,他曾写信与朝廷提醒,但尚书台给他的批复却是,全力配合凉王即可。

    随公文寄过来的还有嬴澈的私人信件。嬴澈在信中言,凉王一脉经略河西已历四世,统治固若金汤,兼又远离中央,朝廷实无法对凉州达成有力的统摄。

    嬴灼如今的头衔,是凉王、河西节度经略大使、诸蕃部落大使,统辖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七州,全境军政一手抓,连赋税都不必缴纳中央,俨然一个独立割据政权的君主。

    唯有在人事任免权上,明面上还需朝廷同意,但朝廷派去凉州的官员都被他以种种手段逼走,眼下才同柔然历经一场大战,尚不能与凉王直接撕破脸面,就需一位性格刚硬、能力出众的地方官,扎根武威,为朝廷辖制他一二。

    除此之外,随信还附了一张婚笺,言他与令漪将于十月完婚,届时请他赴洛阳,饮一杯喜酒。

    宋祈舟微微愣住,于转瞬之间,明白对方的用意。

    纵是盛夏,西北的夜里仍极冷,地底的寒气一丝一丝自足心沿着经络蹿上来,他浑身如浸冰雪,持信的手皆为之发凉。

    最终,他自嘲笑笑,重拟了一封表文,交予驿卒:“请将这封书信快马加鞭送回洛阳。就说,我愿留在武威,为朝廷耳目。”

    宋祈舟的这封书信到达嬴澈手中已是七月初四,其时已是初秋,七月流火,清晏厅外种着的婆娑修竹都染上一二分初秋的萧瑟。晚风碎金,竹叶萧萧。

    嬴澈坐于主位之上,漫不经心地看完了那封回信。冷笑一声,评论道:“他倒是懂得知难而退。”

    “你也看看。”他将书信交给一旁的弟弟,“是他自己请求留在凉州的,如此一来,宋瑀那老匹夫不能再说是孤在针对他的宝贝孙子了吧?”

    嬴濯接过一览,信内,宋祈舟言辞恳切,极力状写凉王之跋扈,字里行间悉是对朝事的担忧,不见丝毫怨怼与被胁迫的不满。

    兄长对于宋祈舟的那些排挤打击,嬴濯实则并不赞同,略斟酌片刻,委婉地劝道:“虽说是宋少卿自愿,可这个节骨眼上,难免叫人说些什么。”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王兄就是再不在意,也当为裴妹妹考虑考虑……”

    “她不会知道。”嬴澈语气淡漠,想也不想地说。

    长兄决定了的事,历来无有转圜的余地。嬴濯只好咽下剩下的话,道:“那……宋t太傅那边还是要好好派个人去说道说道,以免叫人误会,邓傅不也劝王兄,不要与宋家把关系闹得太僵么?”

    ——宋瑀隐退后,嬴澈的老师邓懿屡屡来信,劝谏他不要与宋氏交恶。

    宋瑀毕竟三朝老臣,在朝廷素有雅望。又曾担任国子监祭酒,朝中如今不少大臣皆出自其门下。

    宋太傅中年丧子,晚年也唯有这么一个孙子,前时两家绝婚、闹得十分难看,宋太傅上书致仕,就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晋王对宋氏逼之过甚。

    邓懿如今虽不在朝任职,却也一样心系朝廷的安稳。为此,他甚至搬去了龙门住着,日日与宋瑀谈棋论道,试图缓和晋王府同临川宋氏那早已势同水火的关系。

    嬴澈点点头:“所以过几日我打算亲往龙门走一趟,去瞧瞧宋瑀那老头子。”

    又看着他笑:“听闻邓三娘子近来也随邓傅住在龙门,阿濯要不要与为兄同往?”

    嬴濯俊颜微赧,却是低下眸去:“多谢王兄相邀,只是近来户部的事千头万绪,阿弟实是走不开,不能陪伴王兄前往了。”

    “行吧。”嬴澈也不在意,“只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对自己的婚事又作何打算呢?”

    他同阿婵的事,王兄竟也知晓了么?嬴濯有些不安,眸光微微闪烁:“日后再说吧,眼下阿弟一时也没有合眼缘的……”

    再说了,长兄不成婚,他又怎敢期许此事呢?虽说眼下王兄看着是宠爱裴妹妹,但她做不了王兄的正妃,王兄也不可能娶她,他未来的王嫂,仍有可能是阿婵。

    长兄一日有可能娶她,他便一日不能肖想。

    更不能回应她,只能回避。

    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在自己面前太过小心谨慎,好似他会不顾兄弟之情、豆萁相煎一般。

    嬴澈一时也没了与弟弟细说亲事的兴致,只淡淡道:“随你吧。”

    三日后,时逢七夕,嬴澈嘱咐了下属去准备夜里的烟花,一面策马出城,仍命车夫驾辂车跟随,去往城郊龙门。

    伊河东岸的东山宋氏别院之内,宋瑀正与邓懿在树下对弈。远远见得嬴澈从马上下来,白肤秀目,束发玉冠,一身便服华丽又不失清贵。

    宋瑀微微凝眉,回头对邓懿淡笑道:“今日是什么风,倒把晋王殿下吹来了。想来是来看你的。”

    邓懿捋须呵呵一笑:“我怎么觉得,是来瞧你的。”

    这时嬴澈走近了来,先朝二人恭敬拱手施了一礼:“小王见过太傅、恩师。”

    宋瑀不理,与邓懿下棋如故。对方态度疏离,嬴澈也不在意,继续道:“太傅,令孙来信,想要留在武威为官,可小王心想,那凉州天高皇帝远的,太傅就这一个孙子,原该让他留在京中尽孝,便想等他回来后、擢他入尚书台为官。”

    “可令孙既说想留在武威为朝廷辖制凉王,这拳拳报国之心,小王亦不好回绝。便十分为难,特来与太傅相商,顺带也来看看太傅。”

    说完,他命宁瓒将宋祈舟的那道奏章奉上,宋瑀面不改色地接过,看罢,却是沉默了一息。

    “他想留在凉州就留在凉州吧。”他最终叹息道,“临川宋氏受国恩厚矣,正愁无有报国之处,小儿辈既有报国之志,正当遂其心愿。”

    嬴澈又问:“那就授他凉州别驾之职,辅佐凉王管理州郡内的军政,太傅意下如何?”

    往日飞扬跋扈的晋王此刻十足的谦卑,仿佛当真在征求他的意见。宋瑀心知对方不过做做样子,只怕这会儿连任官文书都制好了,也真难为他作出这等礼贤下士的姿态了。

    宋瑀微微颔首:“甚好,一切但凭殿下做主。”

    敲定此事后,嬴澈赖着性子陪着二人又坐了一个多时辰,才向宋瑀请辞:

    “时候不早,小王还想去西山拜见先太子妃,就先不打扰太傅了。”

    ——邓家那位以先太子未亡人自居的未过门的太子妃,如今,就在对岸的敬善寺内修行。

    不过他今日来倒不是为的见邓婉。而是听闻邓婵入京后亦住在敬善寺中陪伴其姊,此行乃是为了找她,商议自己的婚事。

    宋瑀也没起身送他,只对邓懿道:“劳你,替我送送晋王殿下。”

    离开宋氏别院后,嬴澈邀老师同车,一上了车,先前一直沉静旁听的邓懿便忧心忡忡地道:“凉王如今,果真如此跋扈么?”

    手心手背都是肉,凉王曾也是他的得意门生,邓懿自然担心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祸延九族。

    嬴澈神色淡淡:“他对我有怨,不过故作姿态挑衅挑衅罢了。”

    又笑道:“先不说这个,学生今日来找老师,为的是别事。”

    “哦?”邓懿捋须而笑,“当日子湛曾说保不齐他日要来向老师提亲,难不成,今日过来,就是为的此事?”

    车马辘辘,辂车上悬着的铜铃也随车马的轻微颠簸疾响不停。铃音清响中,嬴澈莫名有些赧颜,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老师。”

    “知好色而慕少艾,学生确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既有心仪之人,便想与她结为连理,白头偕老。”

    邓懿点了点头:“看来当日那只娇鹰,子湛已是势在必得了。”

    “是,不过她身份有些敏感,便想请老师帮个忙,将她认在令郎名下,来日从贵舍发嫁,也才好堵住那些闲人的悠悠之口。”

    “这有何难。”邓懿道,“你要送老师一个女孙,老师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婚嫁乃人生大事,你与那位娘子商议过了么?既说是娶邓氏女,可不要叫人家误会啊。”

    邓氏如今门第衰落,正需凭联姻提升门第。虽说京中不少人晋王会念及旧情娶他们家三娘子,但邓懿本人并未作此想。

    子湛并不欠邓氏什么,他的婚姻大事自是由他自己做主。如今,他本也可以挑选别家做他那位娇鹰的养家,却偏偏选了邓氏,如何不叫他感激呢。

    “已经商议过了。”嬴澈云淡风轻地道,“不过今日,学生还想见见三娘子。学生还有事,需请她帮忙。”

    “三娘子?”邓懿微微疑惑。三娘一小女子能帮他什么忙?

    嬴澈一笑:“对,就是三娘子。”

    对岸,敬善寺外一处地势高峻的平台上,正有女郎翘首以望。容如丛兰裛露,清婉秀雅。

    当目及对岸山下离码头愈来愈近的车驾,女郎忙回身奔进寺中。佛堂里,正有女子一身青衣,在佛前祷祝。她欣喜地道:“阿姊,祖父和晋王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