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会责怪自己吗?能妥善平衡好自己的日常和能力吗,拥有这样的能力对你而言是枷锁负担吗?睡眠质量怎么样,会不会经常做噩梦?
郑医生问了出来,以上这些问题都是医疗团队很在意的方向,忍不住跳脱出问卷切身询问。在他们看来,这种能够探知犯罪、感受犯罪者心理的天赋十分危险,完全是一把双刃剑。
握着这把剑的人能察觉到犯罪的发生,也时刻要警惕不被刀剑所伤,划破皮肤肌理。如同凝视深渊者如行走在钢丝之上,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
“不会。”江雪律认真地摇头,“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会努力尽我所能。”如果实在做不到,他也没办法。
他这个treasure的账号,也曾向大洋彼岸发出提醒,有人选择相信,成功逃过一劫,有人选择嗤之以鼻,把他当成弄虚作假的骗子。
一开始江雪律确实遗憾过,后来他阅读了一本《心理健康学》,深知这个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犯罪发生,这一切要怪就怪人心险恶,犯罪者的残忍。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他没有时间去多想。
他决定与这些邪恶长长久久地斗争下去,所以他不能被打败。他帮忙报警、努力去提醒,已经做到了他该做到的,这是他能掌控的部分,剩下全是他无法控制的。
问心无愧之后,江雪律不会太责怪自己,也不会太过情绪低落。
没想到会收获这样一个回答,郑医生怔住了,后台同步录入的问卷里,许多警员尤其是年轻警员都回答道:“我会怪自己,为什么速度不快一点。”这是许多一线警员的迷惘之处,他们像抽鞭子一样催促自己,快一点快一点,奔跑的速度最好像风一般,仿佛他们速度快起来,就能阻止一切的发生。
最后只落下一堆胃病,比如胃溃疡、胃部应激等,以及身体上的病痛,将自己卷入疯狂的精神内耗。
“你真的很棒……”郑医生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一双眼睛凝视深渊,感知一切犯罪信息,头脑却何其清醒,不会在情绪中沉沦。
“《健康心理学》?你平时有在阅读这些书?”听到这里,郑医生手指停顿,眼镜片背后一双眼睛微微大睁,这这这……
江雪律轻轻点了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吗?他平时都有阅读一些心理学的书,在岳离歌想要炸毁江州市一案中,岳离歌抑郁症发作,曾经在网上求助,“猫冬雪”给岳离歌分享了一批书单。
这份书单很好。
江雪律也都抄了下来,闲来无事翻两页。
郑医生:“……没事。”
这孩子比他想象中厉害多了,平时就有在积极自救。如何形容这种聪慧,江雪律骨子里是勇敢的、无畏的,同时他也是柔软的,在这个犯罪率频发的世界和罪恶滋生的现代都市中,对方早就意识到了这个天赋能带来的危险,所以小心守护着自己高敏感的内心。
“那睡眠问题如何?”
江雪律唰唰唰地写下自己的答案:睡眠很好,偶尔会梦到凶杀案,大多数时候不做梦,不起夜,不惊醒。
如果有噩梦,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说明有案子发生了,他可以向警方发去提醒。
郑医生久久无言,他望向江雪律。
这真的实在令人惊讶,按照医疗队的预计,一个高中生肩膀扛了两份责任,白天要为课业焦头烂额,闲暇之余要协助警方破案,应该劳心劳累,无法平衡才对……
江雪律还好,反观警队这里,许多警员发现自己根本无所适从,长时间紧绷的神经在走进室内后放松下来,结果一看这些问卷,他们精神再度紧绷起来。
他们忍不住在心里呐喊,这些都是什么鬼问题?
“生活或者工作中遇到过难以解决的事情吗?”
怎么说,这难道不是经常遇到的事情吗?破不了的案子、抓不完的嫌疑人,录不完的口供,难以释怀的案情后续?对于许多人来说,一些案子盖章结束就是结束了,可对于亲身经历的警员来说,他们走进去就很难出来了。
“近一个月睡眠问题如何?”
不少警员揉了揉隐痛不已的太阳穴,填下了“有睡眠问题”,“容易惊醒”,“倒头就睡”。
“……会习惯性责怪自己吗?是否经常感觉心情低落、情绪郁结?”
不少警员沉默了。
“能平衡好生活、工作和家庭吗?”
一些有家室的警员到这里都填不下去了。这个问题好似重达千斤,无论是打钩还是跳过。
如果随便打开一部手机,会发现他们发的最多的短信是“对不起亲爱的,今天不能陪你了”、“一级勤务”、“今晚加班”、“又有案子了”、“宝贝我食言了,晚上要值班”、“今天是我巡逻出警”、“还在忙”、“我有吃晚饭,你给自己做了吗?”、“在路边调解纠纷”、“过年休假没了,回不来了”、“孩子没哭吧?”、“嫁给我委屈你了”……这一条条短信是常态。
在万家灯火团聚之时,街上人群摩肩接踵,一名名身穿黑色警服的警员,目光犀利地守护人群。守大家注定要牺牲一部分小家。
怎么平衡,根本平衡不了。
“上一次开心是什么时候?”
江雪律想了想,写下了“和朋友去茶餐厅吃饭,招牌菜很美味”,警队这里又沉默了,上一次酣畅淋漓久违的开心是什么时候?是案件经过一系列千回百转终于告破时,还是跟多年没见的亲戚朋友终于能齐聚一堂,可惜因为公务繁忙必须匆匆离去时?是警局里来了一只软绵绵的小黑猫,这只猫一点也不怕人,睡在每个人的办公桌上,柔软的毛发给人一点治愈时?是……
似乎有点想不起来了。
许多警员怅然若失。
后面还有许多问题,一场问卷下来,江雪律唰唰唰动笔作答,仿佛当成了一场小考试。其他警员脸色却比纸张还白,不少人被唤醒了潜意识的创伤,大太阳底下,一个个嘴唇微张着喘息,额头渗着冷汗,背部大汗淋漓。
妈呀这问卷激起咱……如同打了一场硬仗一样,比跟犯罪分子搏斗一天一夜还累。
小护士:“治疗进入第三阶段,请躺下深呼吸,放松自己的心情。”她熟练地拆开座椅,将座椅折叠出一张一米八的躺椅,人可以躺在上面。
江雪律:“我要躺下吗?”这里的床这么柔软,万一睡着了怎么办。
小护士眼神柔和:“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如果你睡着了也没关系。”他们也是观察状态,如果睡着了,他们会摇号下一个。
江雪律很听话,他照办了。
少年缓慢躺下,乌黑柔软的头发随着仰头的姿势,微微往后滑落。没过几分钟,在医生耐心地引导下,江雪律闭上了眼睛。
少年雪肤黑发,长睫垂眼,是很漂亮的弧度,密密地遮盖住那双清醒时的黑色眼睛,在脸庞打下暗影,两排小扇子。挺拔的鼻尖和淡色的唇瓣微微翕动,轻轻的呼吸声很快响起。
“真的睡着了?”
太措手不及了,这速度快得郑医生来不及敲键盘,录入电子档案。
入睡时间五分钟,这说睡就睡的能力,一点问题也没有啊……这一环节测试潜意识的精神压力、睡眠障碍还有创伤唤醒,测试人与人、人与环境防备心等。
在没有音乐辅助和话语催眠的情况下,仅仅后背垫了舒适的躺椅,小江同学五分钟不到就睡了。医疗队成员心情再度微妙了许多。
秦居烈站在治疗室门口。
他还穿着深蓝色衬衫,下面是黑色长裤,神色淡淡很是沉静,仿佛在等什么结果出炉。
一刻钟后郑医生走了出来,他左手拿着几份报告,右手拿着水杯在喝。
秦居烈眉尖轻轻动了一下。
郑医生的表情凝重,不是很好看,众人的心悬了起来,怎么这副表情,难道江雪律的心理问题真有那么严重?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意外,什么样尸山血海,他们久居一线警员见多了都难以适应,那孩子自然也……
哎有病早点治吧。
郑医生下一句劈头道:“小同学没有什么问题。”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蒋飞第一反应:“不可能啊!”原本脑子里精心构思的词一下子全忘记了。
郑医生伸手把保温杯盖拧紧,取出夹在胳膊肘的一份份调查问卷整理出的报告,一个个发下去,“你们仔细看看吧,小江同学的报告没有任何异常,反倒是……”
郑医生着重盯了蒋飞几秒。
蒋飞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他有点敏锐。
他抽出了属于自己那一份报告,心里骂了一声草。
脑子里落下惊雷一般,他居然不合格!这不可能!他除了有点嗜酒、精神压力大还有点压力性应激肠胃病,没什么毛病啊!
秦居烈也被发了一份自己的报告,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白纸看了两秒,下意识蹙起浓眉,似乎对结果很不满意。蒋飞连忙凑过脑袋,看了一眼他的,哦这份报告也勉强合格。
这人啊禁不起对比,除非结果不相上下。这一看蒋飞心里舒坦了,说了一句:“没比我多几分。”
这句话十分找揍,秦居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报告收了。
蒋飞也收了自己的报告。
不过怎么会这样?
小江同学没问题,轮到他们一个个都有心理问题了。这跟他们想得不一样啊!
“小同学确实没有什么心理问题,反倒是你们……”郑医生脸上的笑意渐淡,脸庞重新转为严肃。
一线干警心理严重不奇怪,本来在一线见识多了的警察,或多或少都有心理健康问题。按理来说不应该啊,在出发前他们已经制定了计划,小江同学一定最严重的尤为突出,大家也理所当然这样认为,没想到这个结果恰恰相反。
“医疗队会在江州市停留半个月,接下来你们有空就来治疗。尤其是你,秦队长,过分冷静克制不是好事,刚极易折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我看那孩子做得就很好,爱憎分明的同时保留了心地的柔软。”人是有血有肉的灵魂,不是只知道工作的机器,极端的冷漠麻木之后迟早会演变成职业情感倦怠。
“……”
秦支队长没想到自己也会被训斥,他本来想说一句习惯了。一句习惯了口吻风轻云淡,八成连蒋飞也认同,不会当回事。
奈何郑医生一眼看穿了他们的无所谓,几乎拍案而起,命令他们接下来都去治疗,还拿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作对照组。
闻言,秦居烈心里微微泛起波澜,看着江雪律九十几分的报告,再看看手底下一群不及格的报告,这对比令人想笑。秦居烈久违地低笑了一声,这与他一开始设想的截然不同,是他多想了。片刻后他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小同学呢?”
“还在睡。”
郑医生说完匆匆拔腿离开,他本来是想给江雪律开点药的,现在得去给一线干警做心理疏导和开一些疗程去了,一个个睡眠障碍都挺严重。
秦居烈走了进去,低头扫去,少年果然睡得正沉,眉目舒展,别提多安稳。
他不禁垂眸,慢慢地转身离开。
江雪律他睡着了,因为治疗室里每个人轻声细语,播放的音乐非常助眠,躺椅也十分舒适。一开始医生与他对话,他本来还能流畅回答,不知怎么渐渐地困意上泛,他闭上眼睛,意识逐渐离他远去。
即使双眸被黑暗覆盖,江雪律依然保留了一点迷迷糊糊的感知,半睡半醒之际,他察觉到,似乎有人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
“这里是江州,一座人口超过两千四百万的大都市,欢迎大家前来旅游……”一道字正腔圆的男人声音响起,无人机飞在高空之上,俯瞰这座万千高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的繁华之城,从夜晚到白昼,城市灯火都通明辉映。
与海岸相接的悬崖峭壁。
海边灯塔指引国际客轮。
道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流,下方是跨海大桥。
明星在舞台上唱破音、震撼世界的演出会场。中心商业区、网红街、临江城、观音庙,龙门寺,仙湖镇,上世纪的老建筑等等,每一幕都被无人机平稳地记录下来。整个作品囊括了无数吃喝玩乐。
既然包括了吃喝玩乐,自然还拍摄了各种烟火人家,隐藏在巷子里的美食。大隐隐于市,白烟袅袅中,蒸笼里的香气不断交织……
小毕是某网站的一名博主,粉丝量一百多万。
他看了一眼素材,感觉足够了,他大喊一句:“收工了!”
听到这句话,他身边团队欢呼一声,妈呀终于收工了。这场拍摄足足花了他们三天时间,无人机拍摄了长达十八个小时,每个人都累得腰酸背痛。更别提这些天积累了太多素材,堆满了文件库。这些素材还未经过后期配音和剪辑,完整一套搞下来,是一个苦力活。
小毕翻看素材,越看越感觉有趣。
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众生百态烟火人家,无论远景近景都值得推敲,连一颗蛰伏在绿叶上的露珠都可怜可爱。导演“小毕”爱死自己所拍摄的镜头了,完全没发现自己拍到了什么东西。
这些人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或在路边大口咀嚼,或大摇大摆进入茶楼馆舍,或小心翼翼隐藏在人海里,擦肩而过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这是咱接的一个广,别太高估播放量。”小毕对团队成员道,大家点了点头,表示心里都有数。
这年头宣传片,拍得再怎么精美,再怎么技巧高超效果震撼,基本没人看。
更别提这一次还是超过二十分钟的长视频,观众更没耐心了。最后来欣赏的八成全是同行。
这一次是他跟江州市文旅局合作的旅游宣传片,不是他一向整活视频,纯介绍,纯体验,不够有趣。
这样的视频。
两天下来播放量撑死能有个五十万,都算那群忠实粉丝给他面子了。小毕剪辑完毕后,官方审核也通过了,正常来说,结局已经注定了。可小毕唯独没想到,这部江州市旅游宣传片最后居然单网累计播放量超过千万,全网累计播放量三千万,大多数都是慕名而来。
网友A:“曾经有一个发财的机会在我面前,我以后可以不用接广了,没想到我就这样错过了……要怪只怪我,当初没背下人脸。”
网友B:“错失一个亿啊,毕导你心不心痛,我反正是很替你心痛。”
网友C:“也没那么多吧,全抓了最多也就二十万,外加跟警察叔叔握手合影拿锦旗一条龙。”
网友B:“后者先不说,前者二十万块不是钱啊?天下掉馅饼你都不接?你愿意错过?”
网友D:“家人们,你们在说什么啊?”
网友E:“进度条直接跳转,2:44 5:36 17:25有惊喜!”
网友F:“感谢指挥部,空降成功,嗯???”
网友F:“哈哈哈哈哈真的笑死了,博主拍了那么多吃喝玩乐,结果三个逃犯在眼前,团队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还跟人家推杯换盏……”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小毕也吓了一跳,他从来没那么火过!
“2:44 5:36 17:25有惊喜!”大家都在说什么啊,有什么惊喜他这个导演怎么不知道!?说白了这就是一部平平无奇的旅游宣传片啊!
小毕一脸茫然惊惶。
他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先点2:44,江州市文旅局作为甲方,对宣传片的内容提了许多要求,核心就是吃喝玩乐,毕竟这是面对大众的旅游宣传片。还是第一次跟官方合作,他们团队丝毫不敢马虎,三天兩夜切实体验了一番吃喝。
两分多钟的时候,他们在白马街吃烧烤。
夜幕降临,这一条街霓虹扫射人来人往,演变成了夜市商业区,一眼望不到头全是美食。他们选择了一家生意最好的门店,正是生意好到爆棚,老板问他们,接不接受拼桌。
团队当然没意见。
他们就跟一个中年男人拼桌了。毕导点进去,2:44正好是人声鼎沸中。他们走到桌子,男人露出正脸时。
弹幕在这一刻也激增:
【是田波,第一个落网的逃犯,对方手里有好几条人命!】
【666啊毕导,跟逃犯一起吃饭是一种什么体验】
【这一刻有五万块在你眼前,可惜你没有珍惜】
【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田波,1996年-2005年特大抢劫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曾在多地流窜作案,途径地有云省、川省、湖省一带,不知道怎么辗转到江州了,警方正在调查中,还在排查05年后对方在潜逃期间是否作案。如果毕导抓住他,可以在多地警察局领赏,真实奖金不止五万块】
【……逃犯直接出现在镜头里,这也太戏剧性了】
【毕导还喊人家大哥,一脸天真无邪呢】
“……”???这个男人是逃犯?手里还沾染了几条人命?毕导心脏狂跳了两下,几乎无法绷住表情,感觉几天前的记忆重新推翻了。
在他印象里,这个男人就是一个喝高了在那里胡吹的中年大哥。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对方胡子拉碴稍显颓废落魄,看上去也不凶残,也没有满脸横肉,居然是警方通缉多年的逃犯!
一开始小毕跟人家拼桌,唠嗑了几句,没有当回事。
可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提醒了,正所谓“相由心生”,小毕越看越觉得这个男人简直是手染鲜血的魔鬼,那大众脸看上去充满戾气极为可怖,而他居然恰好跟魔鬼近距离接触。
因为整个烧烤店没地方落座,他们还坐在一起,肩膀和手肘紧紧挨着!没错,他们近距离接触过,男人薄款衣服下的手臂挨着他。
作为一个事后诸葛亮。
小毕如今想想这一切处处都是破绽,假设这个男人是逃犯——作为一名宅男博主,他的手臂松弛、全是软绵绵的白肉,对方隐藏在衣服下的手臂紧实有力,古铜色线条十分粗犷。
这是不是说明——对方在流窜期间,一直没忘记身体素质训练……
小毕当时浑然不知,还乐呵呵地没话找话:“大哥,作为一个外地人,我想问您几个问题,江州市本地有什么好玩的?您给推荐推荐呗!”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握着酒,打了一个酒嗝,满腹怨气说:“我也很少出门,不知道……我已经快五年没有出去了……”
这句话听上去没什么。
当时他没当回事,如今回想起来,过了一遍脑子,感觉跟做阅读理解一般脑子里惊涛骇浪:这不就是,这个逃犯常年隐藏在江州,根本没机会出去,或者说外边有警察在巡逻,他不敢也不能出去。
五年又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
五年前国内各地警局开始数据库联网,科技进一步升级,实名制也发展起来:办电话卡要实名、坐火车坐飞机要身份证、公交车有监控,大城市鱼龙混杂施行比较严谨,除非找到漏洞,否则寸步难行,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一个逃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由行走,是要冒风险的。只能数十年如一日,如阴沟里的老鼠生活。
这一番话结合背景,竟有这样一个潜台词!
妈呀!越回忆越是心惊肉跳!
这一刻小毕感觉脊背发凉,握着鼠标的手都在僵硬发冷,弹幕一点也体会不到他的恐惧,兀自说,他们团队没有一个人发现,实际上也不尽然。
他们酒足饭饱快散场后,摄影师曾欲言又止说:“毕哥,我感觉这个路人有点眼熟。”
小毕当时不以为意埋头吃串,说了什么,“你老乡啊?”
“我老乡在南湘,跟他又不是一个口音,怎么可能是老乡。”摄影师摇头,“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摄影师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想要捕捉那一点古怪的滋味。大家也等他说话。
“我真的、真的感觉他有几分眼熟……”摄影师紧锁眉头,不断摇头晃脑,似乎感觉脑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晃一晃就能把重要记忆晃出来,可惜这是理想状态。
每天忙碌的工作和碎片化的生活占据了他的脑子,真的想不起来了。
绞尽脑汁挣扎半天后,摄影师终于放弃了,他讪笑两句,自动翻篇了这个话题:“大概是上了年纪,记不太起来了。”
后来他才知道。
是初中时期他看的本地新闻台,主持人脸色凝重地讲述案情,说两名嫌疑人,一人落网,一人在逃,让所有居民提高警惕。也让大家知道,这是多么危险人物。
某一天的下午三点半,他们南湘本地发生了一起很可怕的事情,特大入室抢劫杀人案,两名凶手闯入了一户人家。
在上个世纪末,那户人家是县城本地的一个富豪。富豪回到家中差点没晕过去。家里十分凌乱狼藉,到处都是翻箱倒柜的痕迹,连衣服都被人拉了出来,保险柜更是被撬开,这完全是入室盗窃了!
事后警方通过两个截然不同的脚印,推测歹徒是两个男人。
并清点了财物,做出了一个清单:家中共失窃了现金人民币两万余元,黄金项链一根,两个女士戒指和白珍珠手串,其余珠宝若干,还少了一个皮箱,总计金额十多万余元。
这十多万看上去不多,在96年今非昔比,当时的十万元,按照公安部颁布的立案标准,已经构成了“特殊重大盗窃案件”。
消息一出,立即在小地方引起了轰动!更别提这场重大盗窃案中,还有一条人命。
歹徒应该提前踩过点,清楚这个时间点家里没人,于是放心大胆地闯入。
结果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当时家中小女儿因为发烧,主动向学校请假,躺在家里床上休息,与歹徒撞上了。
十岁的小女孩在与歹徒搏斗中不幸丧命……一旦牵扯到命案,直接让性质上升了一个更加严重恶劣的程度。
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
南湘本地人心惶惶,警方行动迅速,可在那个技术不发达、没有目击者的年代,事发时大家几乎都在工厂里劳作、学校里上课,没有人知道那两名歹徒是谁!
警方也是后续才知道,其中一名凶手。
当时南湘警方大胆猜测,盗窃物品除了现金,剩下的都是贵重珠宝。这些珠宝必须得销赃,所以凶手一定、迟早会找渠道——
南湘警方便提前布控,在附近各大当铺和黑市布有人手,密切关注这些符合特征的黄金、珍珠手链和戒指是否流入市场。
如果流入市场,又是从哪个地方来。这样顺蔓摸瓜,就能找到线索。
歹徒想销赃,警方想抓人,这是一场耐心的拉锯战。很快,歹徒一方有人没耐心,先憋不住了。
在某一日上午,歹徒之一鬼鬼祟祟拿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包,来到一家没有牌照的金店,说这是母亲去世前的嫁妆,帮忙鉴定,看着给价格。
那家金店没有牌照,被警方找上门来,心里正心虚呢。
再加上“南湘入室杀人案”这个案件动静太大了,金店老板一看这跟警方描述如出一辙,似乎还残留着小女孩血迹的黄金,心都凉了半截。
他没有表露出迹象,找借口报了一个价格,说全要了。
戴明大喜过望,对这个价格很满意,金店老板拖延时间说:“店里没有那么多流动现钱,你等一等,我去拿。”说完就转身去了后屋,让家里人去报警,警察马上赶到,将一切人赃并获。
落网后,戴明立刻老实交代一切犯罪结果,还供出了一个同伙:田波。
戴明把杀人的罪行全部推到田波身上,说两人合作,他只负责踩点盯梢,调查情报。田波才是主谋。杀人这件事他也是无辜的,他的目的只为了钱。
他见小女孩年纪小不忍心,想放小姑娘一马,可田波手段残忍非要灭口。包括这一次分赃,他们内部起了争执:田波要大头,只给他四分等等。正因内部不合,急着分钱拆伙,他们才没耐心等风声过去。
这一番说辞,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警方自然是没信,法医检测出来了,小女孩的衣服上有两个人的指纹,剩下时间全力通缉“田波”,可“田波”这个胆大包天的狡猾匪徒,却在同伙落网后第一时间逃跑了,从此一逃近二十年,销声匿迹了。
其间为了能成功抓到“田波”,南湘公安局曾发布了一万元的悬赏通告,希望民众帮忙,后来过了世纪初,这个额度又翻到了五万元。
无论是一万元还是五万元,在1996-2005年都非常值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时全城都为之哗然,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看电视,如果能抓到凶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钱、有表彰,公安局会感谢你,电视台会来争先采访你,你会上报纸、你会上电视,你会大大出名,亲朋好友引你为荣,逢年过节你能狂吹三大碗,这样幻想你激不激动?
所以民众都沸腾了。
难以形容那个时候的盛况,全民皆化身侦探。
可惜一晃过去二十年,没有人成功。
这便是二十年前的故事。
乍听之下,有几分时代滤镜,好似很久远了。
弹幕飘过:【五万块没了】
“???”小毕吓得脸色发白,看到这句话差点没吐血。
弹幕有没有搞错啊,他在意这五万块吗!他在意的是自己一条命!不过当然了……有钱不赚也有点吃亏。
小毕惊魂未定,连忙把团队叫来,他话语颤抖,指着画面:“当时!当时!我们、他!”他心情太过激动,一激动就差点咬到舌头。
团队成员见状,连忙安抚他。
“老板你别急!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这条视频在网络上走红,他们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已经过了人仰马翻那一阶段,一个文案心直口快:“老板,你运气也太好了,这些地点可都是你选的!”
这叫运气好?你们又要开始推锅了是吧!
毕导差点没喷出血,大家没忘记这是旅游宣传片吧,这条视频刚发出去没什么动静,目前已经在网上自然发酵三天了。
一些营销号察觉到了流量密码,开始做起了《家人吧,这谁能想到啊,吃烧烤遇到逃犯,我还喊人家大哥……》、《兄弟们,这也太炸裂了,快来数一数江州市文旅局宣传片里到底有几个逃犯》等等,这些营销号也太不要脸了,使用他们的素材根本没经过允许啊!
小毕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心慌慌,“我看网上的说法,这个逃犯已经被抓了,那我们的视频呢?”
他们在等,甲方爸爸文旅局的电话。
是把这条视频下架,还是把逃犯镜头剪了重新上架。至于重拍……反正尾款已经打了,重拍这种事他们是不可能重拍的,就是这么硬气。
重拍会死人的!
漫长的等待电话中。
至于逃犯,小毕攥紧了手,忽然有点想知道真相:“你们说逃犯落网了,这是怎么抓到的?”
逃犯跟他们擦肩而过,绝大多数人也认不出来,那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怎么抓到的?”不仅小毕想知道,不少人也心生好奇。团队里有人拿起了手机,兴奋地翻出一个视频,“老板,这是那个逃犯落网时有人拍摄的视频,事情就发生在几天前,场面一度非常刺激……”
小毕拿过这个视频,发现镜头摇晃尖叫声不断,现场一片混乱,完全看不明白,“逃犯在哪里?怎么大家打起来了?”
这事情必须从几天前说起。
——
几天前。
江州市警方集合了,听张局长发表讲话,自2011年全国发布“清网行动”,从5月持续到12月取得了丰硕战果后,每年各大城市清除在逃已经成了城市惯例,今年又来了。
张局长站在台上,手里拿着一张稿子,下边站了各色警种,每一个都目光犀利宛若雄鹰,实际上雄鹰精神矍铄的眼神背后皆有些飘忽。
抓捕逃犯行动,顾名思义,缉捕在逃的各类犯罪嫌疑人。
各地要求不定,江州市是固定每年4月开始。有一部大火的电视剧《清网行动》讲述的是东州市公安局在清网行动期间集合刑侦、督查、技侦等部门的精英,缉拿形形色色犯罪嫌疑人归案的故事。①当时电视剧热播期间,家家户户拿遥控器在看。
他们江州市没被搬上荧幕。
但工作内容也差不多。
晴空万里,毒辣的阳光之下,领导拖长了声音讲话:“本次行动,从四月持续到六月,涉及多警种、多部门。本次行动要实现‘一降、二升、三提高’的工作目标……”
领导讲话总是又臭又长。
大部分警员眼神已经飘走了。他们的目光充满迷离。
领导讲话在场唯一能睡觉的唯有猫。
“去年,我们江州市共抓捕了在逃人员174名,抓获公安部A级通缉令在逃人员7人,去年战果喜人,但是……”张局翻了一页纸,大家都知道,夸了之后这个“但是”才是重点。
“当前仍有一批犯罪嫌疑人在逃,尤其是特大毒枭于某至今行踪不定,追逃工作任务依然艰巨,今年我们还要继续!”麦克风里传来张局激情怒吼的声音,稿子被他攥得死紧,手掌拍得噼里啪啦作响,“今年我们江州市公安局依然要严厉打击犯罪,坚持走群众路线,广泛深入发动人民群众,努力收集群众举报线索……”
老天啊!
怎么还没结束?这天气太热了。
每年都这么念,这稿子真的换过没?不会就改了几个数字吧。
蒋飞扯了扯勒脖子的领带,胆大包天地想。他和老秦站在刑侦组最前头,后面几个兔崽子已经体力不支了,真是没出息。
他们刑侦组昨天熬了一个大通宵,一个个顶着黑眼圈来开会。为首的男人穿着一件衬衫,扣子一丝不苟系好,冷峻深邃的眉眼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老秦也想结束了,蒋飞瞅了他两下,发现男人半阖的眼皮抬了抬,寻到领导讲话告一段落的空隙,才从某种无法言说的境界里回神,缓慢低头看了一眼袖子下低调奢华的腕表。
十点了。
连警局里的猫都睡回笼觉起来了,他们还在听讲话,别问蒋飞怎么知道。
他们现在就站在停车场边上,旁边一排的警车,江江就躺在秦居烈那辆黑色轿车的车顶上呼呼大睡,睡醒了那柔软的小身体前倾,拉抻着小胳膊小腿起来活动了,先伸左手,再伸右手,最后暴露一下小爪爪,看上去耀武扬威无比可爱。
蒋飞忍了一忍,没去摸它。
警局里现在都清楚,这只猫归秦队所有了。
秦居烈每天下班准时带回家里,上班时带来局里,下班又带走。
蒋飞也寻思着,老秦也不是爱猫之人呢,居然这么有耐心。
张局:“小李,小李,怎么回事,你在听没有?”
现场鸦雀无声,无人回应,每一个姓李的心中皆是一跳,惊疑不定地想:难道叫我,我要不要出列,可是局长没提前给我对口风啊,也给我任务啊。喊了一声名字,唯独自己念的那个人没出来,张局长感到奇怪,又冲着麦喊了好几声,人群之中,才有人如梦方醒。
“来了,我在!”方阵里一道焦急忙慌的声音响起,一个穿制服的清秀男子连忙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走到前列。
“你在,怎么不出声?”张局长斥了一句,“昨天喊你发布的文章通告,你发布了没有?”
小李再慌也是一名警察,到了空旷处,他双腿并拢,动作飒飒地敬了一个礼:“报告局长,已经按要求发布了!”
张局长果然很满意,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干得好,继续跟进!”
文章全名叫《关于敦促在逃犯罪人员投案自首的通告》,他们部门负责,写完了后就要在街道、社区、乡村、车站等公共场所广泛张贴,并利用新时代的新闻媒体、互联网、社交平台、手机短信等载体广泛宣传②。
换言之,他们希望这些逃犯中有人能主动投案自首,减轻工作量。如果自首了,会视情况减轻刑罚。
不过大家也清楚。
一般来说,罪行较轻的会投案自首。
罪行严重到要挨枪子的,他们傻了才会进警局自首,能活一天是一天。这类性质逃犯最为狡猾,隐藏手段又高,根本不可能主动跳出来。
“今天到此结束!大家要开始配合工作!”
随着一声令下,全场掌声雷动,如潮水一般热烈,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蒋飞他们把手都要拍红肿了,总算结束了。
大家散开,有人去办公室,有人去食堂碰运气。
刑侦组就没那么幸运了。
什么部门要负责抓在逃,当然是他们部门。
“抓吧抓吧,赶紧在吃饭前把历年在逃人员统计出来。”
登入电脑数据库里,一个回击键,无数张人脸冒了出来。
警方数据库里一直存着成千上万张在逃嫌疑人的脸。许多是世纪初实名制时代前的在逃,这个数量看似很多,落在14亿人口中,分散在全国各地,就是一滴滴不起眼的水花。
大家对这些人脸并不陌生,他们局里每年固定都会清理一次在逃,把这些老面孔重新又翻出来,这些面孔有的都逍遥二十年了,至今行踪不定、生死不明。
“他爹的,这群老油条还挺能躲,年年跟我们耗,这一次一定要抓到!”
说真的,每年看一遍数据库。
蒋飞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前天那相亲对象长什么样他记不住了,可这些犯罪嫌疑人的脸他化成灰都能记住,一眉一眼那都是烙印在心底了!
这一刻如果有人看一眼电脑,会发现最上面那张照片赫然是田波。
进入工作状态,秦居烈格外冷静严厉,他手指敲了敲长桌,开始指挥:“刚刚收到线人和分局消息,有几名重大在逃身影近日在江州市出现,一名在商场,经过人脸比对相似度高达97%,接下来几天,一队负责沿街巡逻,跟交警单位配合请求协查,二队走访调查嫌疑人的社会关系,三队去主要交通干道,以防打草惊蛇,对方后续潜逃……”
大家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嫌疑人曾在江州市现出行踪,一队去满大街碰运气。
二队则对社会关系下手,嫌疑人能逃那么多年,一定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去年他们抓捕于某时,于某收到消息,第一时间跑了。
三队任务也艰巨,机场客车站轮船渡口常常有人浑水摸鱼,他们刑警队要在其中努力排查,以免对方真的长翅膀飞了。
“是!”
先从田波开始。
这个96-05年特大入室抢劫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曾逃亡多地,去年和今年捕捉到踪迹来到了江州市。
田波的画像人手一份,是落后几年的照片了,“48岁男子,身高在178cm左右,大众脸,脸型偏瘦,眼神阴险狭长,当年现场只有指纹。”可以说这画像在多地警方的数据里都有备份,流传20年了。
每年看一遍,真的要看吐了。
秦居烈点了点田波的卷宗,口气冷而低沉:“这个案子负责下去,田波为什么选择江州,其中有什么关系。”
这是刑侦办案多年的直觉了。
一名狡猾到极点的逃犯,对方能躲想躲,为什么选择大城市里。难道是大城市物资丰富充足、发展前景好?这些都是年轻人在意的点。
对逃犯来说,城市太过发达不是什么好事,东躲西藏的日子让他们已经落后于时代一个版本。最适合他们隐居的地方反而是偏僻一点的地方。
那田波为何选择江州市,江州市人海茫茫方便躲藏?可大城市警力充足,选择在大城市潜逃的犯罪分子一定有原因——
一定是有什么依仗——
这个念头滑过所有成员脑海里。
行动迅速展开。
“有线索了秦队!我们把田波的行踪发到南湘公安局,南湘警方告诉我们,田波在逃跑之后,许多亲戚朋友都公开与他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那种。田波在本地有一个相好,那个相好姓柳,后续受不了流言蜚语和警方反反复复调查,举家离开了本地。”
到这里,大家心里有数了。
“两人结过婚没有?”
“没扯证,但在地方办过酒席。”
九十年代风气如此,扯证只能代表家里多了一个红本子,不代表结婚,办过酒席才算名正言顺。
秦居烈:“去查!”
剩下的不用多说了。
“秦队!有线索了!”
不出半天,一名小警员跑了进来,面色激动:“我们调查到,田波的相好居然真的在多年前就定居江州市!她膝下还有一个女儿!”
这妻子和女儿,恐怕就是田波这个逃犯不惜一切代价要辗转来到大城市的理由。
接下来按照流程,去调查去抓。
抓逃犯是一件很枯燥无聊又危险的事情,可是大家都没想到,今年因为有了小江同学的参与,无形之中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趣味。
另一边,江州市千灯区。
一名少女看了网上的文章。
为依法严厉打击犯罪,维护社会稳定和人民群众生命安全,江州市公安局决定悬赏通缉多名在逃人员(以下是人员信息),配合公安机关抓获的有功人员,将给予3万到30万不等的人民币奖励,提供有效线索者,我们会对举报人信息身份严格保密……
举报电话:0xxx-xxxxxx
地址:江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许多人第一次看到盖红章的通缉令,感觉哇好酷,格式原来长这个样子,可这些跟他们这些普通人有什么关系。
大多数人看过便抛之脑后,记得最清楚的恐怕是奖励三十万块:卧槽好多啊!三万块的是小喽啰,而三十万块的是一名毒枭,这也太值钱了。
柳真真看得心惊肉跳,她逐字逐句看,最后她的视线颤颤落在末尾。“对配合公安机关抓获者有奖励。对包庇在逃人员的,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她和母亲这样的性质,算不算包庇窝藏在逃?
如果能做前者,谁想成为后者……
她们本来就不该包庇,警方这样铺天盖地、雷厉风行的措施,也许迟早……
柳真真魂不守舍地坐上了出租车,随后她发现,出租车司机手里拿着一部手机,手机屏幕上赫然是:田波的照片。
旁人的脸她认不出来,偏偏那张脸,她也是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这一刻她切切实实吓坏了,差点没发出尖叫,也忘记了关车门,片刻后她才道:“师、师傅,你在看什么呢?”
司机见她反应那么大,一个没忍住,多看了她几眼,“小妹妹啊,我看在逃呢。”
流动在大城市里的出租车,是情报流通一大力量。
警方经常发布一些通缉犯的照片,每一名出租车司机没事都会看几眼,闲来无事记一下。如果运气好,随便遇到一个,就能协助警方破案还得到几万块奖励,如果抓到大鱼,小半套房子的首付就有了,当然了,大家心里清楚知道这概率比中彩票还低。
也不妨碍,无数计程车司机都在记,万一呢……?
人要有天降馅饼的梦想,有一句话说得好:命运总是眷顾有准备的人!
每一名司机都喜欢唠嗑,这名师傅也不例外,汽车准备启动时,他情不自禁地吹嘘道:“小姑娘啊,你别觉得我奇怪,你恐怕不知道吧?”
柳真真傻傻问道:“知道什么?”
“我们江州市群众每年都会给警局提供超过几万条的线索,你知道,明星林修杰吸毒杀人吗?手机里播放杀人录音那个。”
“知道……”好歹是一个大明星,事情闹得很大。
“那就是我们江州市热心群众举报的。”
“你又知道六亿赎金绑架案吗?鼎兴大厦的事情,还有上个月的勇擒毒贩自导自演那件事?当时我听广播,听到有人在阳山大道抓到持枪毒贩,一个激动差点忍不住坐起来,谁知道这件事居然是假的!”
反转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地听广播,眼珠子都差点快瞪出来了。
柳真真:“……”
巧了,她都知道。
“这些都是我们江州市热心市民发现的,你们小孩子家家可能感受不深,这半年来,咱江州市破案率挺高……”
破案率很高——
这句话如同一记闪电,在她心里落下一道惊雷。
“很高吗?”
她对这些一无所知。
“是啊,以前就很高,现在更高了,尤其是一些大案,明显要查好几年,很快就水落石出了。”效率可谓惊人。
司机一边感慨一边转动方向盘。
“原、原来是这样……”少女脸色煞白,纤细的背部几乎靠在椅背上,她手扯着安全带,似乎想通过这条充满韧性的带子汲取一些力量。
她手指实在僵硬,几次都没有成功。
“小姑娘,仔细看你的脸,跟这个叫田波的在逃有点像……”司机纯粹没话找话,毕竟前脚他才看了田波的画像,这时候无论上车的乘客是什么样子,他都会觉得大家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相似度得有七成。
只是伴随司机那一瞥而过的眼神,令人突兀地感受到了冒犯。
这句话不知道触发了雷点,小姑娘突然爆发出来:“谁跟他长得一样!”
那可是杀人犯!
她怎么可能跟一个杀人犯长得一样,这对她是一种侮辱!十五岁之前,她不清楚自己身世,她还暗地里掉过眼泪,埋怨过母亲为什么未婚生子,平白遭受别人白眼,让她从小因没有爸爸一直被嘲笑,她太可怜了。
直到十五岁之后,亲生父亲找上门来,她忽然意识到,没有父亲也挺好。
这种垃圾当父亲,还不如不要!
尤其是这个父亲还杀过人,不止一个,他赫赫有名,是全国通缉二十年的重大在逃,因为他的关系,导致他们全家的立场天然跟警察对立。
稍微想一想少女就痛苦,她重新打开文章,目光落在举报电话上,她看过两遍就背下来了,她激动地在屏幕上按响数字,一个一个地输入号码。
报警!我要报警!我要证明自己不是杀人犯的女儿。
我体内怎么会流着那样肮脏无情又令人作呕的血,想到自己去年看过的新闻报道,男人手段之残忍,非但入室抢劫还杀人,一股自我厌恶的心情便在她心里再度涌了上来。
她身体颤抖,手指几乎要拨号了,可马上又想起不久之前,跟母亲的对话。
“你不能报警!你爹会杀人的!”那个男人向来非常警觉,心狠手辣,一旦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男人十分多疑,经常跟她形影不离,她就是他掌心里的人质。
“警方也不会相信我们的。”母亲抱着她哭泣。
种种顾忌之下,柳真真无比痛苦地一个个删掉。她心里几欲疯狂想要怒吼发泄,却没有任何途径,最后她只能登上论坛,如同一个发牢骚的抑郁小年轻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有人能帮帮我吗?”
动态已发送。
就在这时,她的私信忽然多了一个红点,有人敲了她的私信,那个人的ID叫“treasure”。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这个红点出现时,柳真真不知道是谁,等到看清对方的id后,她神情错愕,如果不是汽车安全带束缚了她,差点一蹦三尺高。
前段时间热搜闹得很大,她当然知道treasure是谁,大家都说他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他揭露了太多秘密,可这样的人,对方为什么找上她?难道对方知道了什么?
她、她后悔了。
好人自然无所畏惧,可她不是好人,她的立场太混杂,她的顾虑又太多了。以至于treasure的对话框亮起时,她第一反应是惊恐和心虚。
她飞快地删掉那条求助。
又想关闭对话框,想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对面似乎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一句话跳了出来,treasure发了一条:“别怕,我是来帮你,你心存某种难以言说的顾虑是吗?”
少女愣在原地,心口一紧。出租车前视镜里,她嘴唇开合几次,似乎有点不敢置信。
“我可以为你们证明。”
这对话没头没尾,寻常人也许看不明白,八成还要怒骂一句谜语人滚出江州。奈何柳真真处在迷局之中,瞬间就读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是:我能在警方面前证明你们没有包庇窝藏收容,你们是无辜的,是遭到胁迫的。
其实……
这句话未必有她读明白的意思,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对方的台词就是这样。
柳真真眼泪差点就下来了。最终她忍受住了,晶莹的泪水没有流淌下来,在眼眶里打转。
她一字一句地打下一串话:“treasure,你是网络大红人,我很感谢你看到我的求助特地找上我,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啊……”她的顾虑,她的纠结以及她深深的痛苦,都无法一一言说。
她在学校里不敢跟朋友说,怕遭遇异样的目光,她怕事情闹大了,她的身世曝光,她更不想背负“杀人犯女儿”这个外号过一生。
流言蜚语是一把把利刃,会将一个人逼上绝路。
所以她无人可以倾诉。
Treasure是一个陌生人,对方似乎还知道一些什么,她才敢张口。
柳真真不敢报警。
矛盾如她,又希望有人能透过茫茫人海,洞悉她的处境,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实际上她心中重重纠结,还有无法言说的羞耻,通过动态的闪回片段,江雪律一一都看见了。
在女孩心里,这不是简单的报警不报警的事情。
原因一,她母亲柳慧娟是父亲手里的人质,报警恐怕会打了玉瓶,她母亲会遭到报复,没有完全的措施她不敢。
二是“包庇”这个界限太模糊了——
母亲柳慧娟曾经跟女儿的对话,“真真别去报警,警察不会相信你的,你知道……一个男人在外逃亡二十年,却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是什么概念吗?我们母女俩在警察眼里并不清白。”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让柳真真全身透心凉,深入骨髓的寒意。没错,她的年龄成了她母亲这辈子撇不开的嫌疑。
她的血缘父亲是田波。
可田波在外边二十年,她却只有十六岁,警方不是能被随意糊弄的傻子,这致命的漏洞完全在告诉他们——这俩男女之间藕断丝连。
“田波在逃亡期间还跟妻子接触过,说明他回到过辖区,而我们警察一无所知,你们说,这还不是包庇?”
“我们警察早就怀疑柳慧娟跟田波私底下多有接触,连孩子都生了,这妥妥的就是铁证!说不定她私底下还给田波一些钱财,让田波能一直在外边逃匿。”田波跑太远了,警察大江南北跟着跑,抓都抓不住,自然怀疑有人暗中通风报信。
最大的怀疑对象自然是柳慧娟。
南湘警方怒不可遏,这个案子破是破了,可嫌疑人逍遥法外,闹得当地人心惶惶。大家都担心,田波会来入室抢劫杀人。
柳慧娟无比痛苦地告诉女儿:“早在上个世纪末,南湘警方就已经怀疑我了。我跟他是夫妻,南湘警察认为,他逃亡之前,一定有把去向告诉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他杀过人、要逃跑我都不知道……”
女人嗓音沙哑到失声,眼神一片浑浊,“后续警方又在家里的砖瓦房里发现了两千块现金和一小块金子,我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藏钱了,还藏了那么多,他们认为这是田波留给我的。”
谁能明白她悲哀的心情。
嫁错了一个男人,她这辈子全都毁了。
柳慧娟永远无法忘记,她被请进警察局里的一幕。警察怀疑地盯着她,“你和田波是夫妻关系,十里八乡都说你们夫妻感情很好,他要逃跑之前,什么都没跟你说?你别包庇他!”
她当时年仅二十出头,坐在审讯椅上不断惶恐摇头:“警察同志,我真的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跟我说!”
另一名老警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略微拔高了音量,似乎想透过一双火眼金睛看她是否说谎。
“那藏在墙缝里的两千块钱,你又怎么解释?他入室抢劫了两万现金,就留了十分之一给你,他很看重你啊。”
“这件事不简单,建议你想好了再回答,不要总是一问三不知。”
“警察同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刻柳慧娟简直跳了黄河水也洗不干净,后续的事情柳真真也清楚了,因为柳慧娟说:“案发后,我被辖区警方要求在本地停留五年,五年内不得离开户籍所属地。”作为嫌疑人家属,她哪里也去不了。
作为一个良民,她前半生从没有进过警局,可认识了田波后,事发后,当月她被传唤警局的次数就超过了十次,两只手掌都数不清楚。
那个男人害苦了她!
破案压力压在南湘警方身上,南湘警方找不到田波,只能把她这个最后一个接触人,更是枕边人,当做案件突破口。
“第二次他用公共电话亭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回来……”
她甚至也不无辜。
因为这二十年内,田波确实跟她有过几次接触,每一次都是借钱,没办法,田波威胁她,“办了酒席你就是我的人了!如果你敢报警……你想死可以试试看,你跑得掉,你爹你娘跑不了。”
俩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男人身强力壮,一只手就能制服,并拧断他们的脖子。电话听筒里传来阵阵笑声,如喜食血腥的秃鹫,以父母做威胁,柳慧娟根本不敢报警。
田波真的杀过人。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句话更是如诅咒一般死死缠绕着她,她一向怯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柳真真越听,通体生寒。
别说是警察了,如果她不是柳慧娟的女儿,听到柳慧娟这些话,她都不会相信,这个女人身份实在太不做好了。她母亲这样子的行为,有谁能证明她主观意愿上没有想要包庇。
什么是包庇?
明知对方是罪犯,还为其提供隐藏住所、财物,便是包庇窝藏。
换言之,因为信息差,柳慧娟在警方那里有撇不清的嫌疑。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证人,能证明她遭遇过生命胁迫。
因此柳真真并非不愿意报警,她是不敢报警,她想把人渣父亲送进去,但她不想失去母亲。
正是前所未有地捋清楚,柳真真才痛苦到极致。
Treasure:“我知道你的顾忌,你快去报警并让母亲去自首吧,一切还来得及,我会给你们当证人。你幻想中的日子会有的。”
柳真真幻想中的日子是什么?
自然是她十五岁之前,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贫苦却也甘甜,没有杀人犯父亲这个阴影。简单来说,她很渴望回到从前。
柳真真:“???”
少女有些哭笑不得,treasure你跟我们家是互联网上萍水相逢的陌路之人,你怎么给我们家当证人?
Treasure:“警察会相信我的。现在没时间多说了,你快点报警,否则一切都迟了。”
柳真真不知道对方哪里来的口气,下一秒被催促得紧张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什么太迟了,为什么太迟了?
原来是警察已经查到她们的居住地,并准备上门了。
如果她不是提前一分钟报了警,主动交代事实并举报,她的嫌疑也几乎洗不干净。
江雪律不知道感应到了什么,他回望天边,苍穹之上一片晴朗蔚蓝,少年嘴里却忽地吐出了一句:“不好。”
——
上门的两名警察,成熟一点的是蒋飞,年轻的是齐翎。
齐翎念出手机上的户籍资料:柳慧娟,女,汉族,47岁,小学肄业文凭,是重大在逃嫌疑人田波的妻子。没有法律事实婚姻……户籍在千灯区白马东路9号老小区六楼。
从照片上看,柳慧娟是一个面相清秀懦弱的妇人。
手机一划,后边是她女儿的照片。柳真真,女,汉族,16岁,在第二中学高一读书,生父疑似田波。
少女的眉眼有点像,但更像母亲。
这时候江州市刑警支队已经怀疑,田波藏在老婆女儿家里了,百分之七八十的肯定。
总之,他们要上门走访调查。
不敢打草惊蛇,齐翎他们没有穿警服,他们远远把车停在不远处的楼下,伪装成物业上门。
上了六楼。
他们敲了敲门,“你好,物业!来查你们房屋漏水。”
里边没有动静,一片死寂,如果不是核对了好几遍地址,又看到门口崭新的红色对联,明显是今年二月新贴。
齐翎都以为自己找错地了,这个地方八百年没人住了。
蒋飞摸了一下门上的灰,“有人住。”所到之处都是生活迹象。
齐翎面色凝重,下意识东张西望:“蒋哥,没人应啊。”
蒋飞经验老到,冷笑一声,嘴里咬着的烟一晃一晃:“窝藏罪犯,自然不敢应。”这里是老式居民楼根本不隔音,连续不断的敲门声,连楼上都听到了,门里却迟迟没有回应。
他的直觉告诉他。
不出意外的话,田波就在这栋楼里躲着!这老油条,惯会东躲西藏,如果不是他的身影曾被天眼捕捉到,他们都不敢相信,对方辗转来到江州了。
又敲了两下门。
还是没人应,
蒋飞走到楼道中间,往高楼层一探,看到了空调外机。这种老小区,空调外机基本上都安装在墙上风吹日晒,驱动时会发出嗡嗡噪音,而这一刻——空调机是安静的,蒋飞努力踩着水泥围栏上去,伸手一摸,机体是热的!
这说明这台空调机才关,刚刚有人在家!
蒋飞当机立断:“试着打一下柳慧娟的手机号码。”
齐翎听话地翻出户籍资料上的联系电话,摁响了号码,只听门板背后一串声音响起,两名警察脸色都变了:果然真有人在家!
这一刻,两名警察也不装了,立刻撕开物业的假面,露出锋利严厉的面孔,重重敲门道:“开门,我们是公安局的!”
还是没人回答。
蒋飞闭了闭眼,把烟掐了:“找人来破门。”这句话充分说明了他们的决心,要摇人了。
——
门后边,有人暴躁地暗骂了一声,是一个男人。他胸口不断起伏,手里拿着一把寒光熠熠的刀,架在一个女人纤细的脖子上,低声怒喝道:“是不是你报警了?柳慧娟啊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敢报警,你敢背叛我?”
女人惊惧不已地望着门,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我没有,不是我……”
“那警察怎么会找上门来?你说啊!”他的面容扭曲如同魔鬼,看上去十分狰狞。刀锋稍微一用力,一道血迹往下流淌。他是世纪前的逃犯,流亡的日子里,他已经努力自学现代科技,知道国内发展日新月异,不过他学习都是偷偷摸摸,警匪天然对立的局限性,让他不知道警局的科技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是天眼曾捕捉到了他,第一时间向当地警局发出警报。
“我也不知道!”柳慧娟哭得声泪俱下。
田波眼神一冷,想动手杀掉她,这时他听到了不断跳动的电话铃声,刀子翻转,他刚想动手,一阵尖锐炸雷般的铃声令他慌了几瞬,下一秒又听到了外边警察说要破门,他心神彻底大乱,当下来不及做什么。他冲回房间,收拾了一些财物衣服。
没等破门成功。
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惊恐的女人,蒋飞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柳慧娟,一点好脸色也懒得欠奉,“窝藏罪犯,带走。”齐翎冲上去给她戴了手铐,其余人持枪冲进房屋,“田波!你被捕了!不许动!”
他们把卫生间、卧室和衣柜通通打开,什么也没发现,不可能啊。搜刮一圈后,众人回到客厅,心情万分不敢置信,脸上接二连三闪过恍惚、错愕和怀疑等情绪,嫌疑人不在,难道是蒋队一开始判断错了?可他们搜查过程中确实发现了男人生活过的痕迹……
这一刻蒋飞终于意识到事情大条了,脑中那根弦直接崩断,他忍不住憋出一句话:“草!”
嫌疑人插翅膀飞了。
他怎么忘记了,嫌疑人是干什么的?
竟以为这是六楼对方就不敢了。蒋飞快速冲到阳台,所有警察慢了一拍,但整体也不慢,大家低头一看,看清楚了空调机上一层厚厚灰尘上,上边有两根手指印和一个男人的脚印。
手指印是蒋飞测试空调机烫不烫留下的。
这男人脚印是新鲜的。
大家不敢相信:卧槽这可是六楼,逃犯居然真的从六楼绕过他们跑了!
这还得了!
大家迅速冲出房屋,一路上蒋飞解释道:“大家都知道96-05年特大入室抢劫杀人案吧,田波干的,他正是通过爬水管,踩着空调外机入室行窃。”换言之,这畜生特别擅长攀爬。
大家都以为这畜生老了,快五十了,八成爬也爬不动了。
没想到当空就是一个巴掌甩过来,告诉他们,人家不仅能爬,甚至破纪录了。六楼啊六楼,消防员都不敢这么干,这是什么身体素质。
逃亡在外抱头鼠窜的日子,净锻炼身体去了是吧。
坏了坏了!
嫌疑人跑了!
刑警队吓坏了,风风火火地冲下楼去。
田波是什么人?
曾经犯下过多起命案的通缉犯,是亡命之徒,他要是成功逃出去,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还好他们速度快,很快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中年男人。
蒋飞看了不知道多少次照片,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田波!对方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快快快!”
他们迟了一步。
发现警车追在屁股后边,田波暴怒了,他知道自己八成跑不掉了,凭空爆发了一种冲动,他蓦地冲进人群大街里,伸手抓住了一个小女孩。“不许动!”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街上流动的人群瞬间一片哗然,大家这才发现,有一份持刀疯子,抓了一个小孩。几名穿警服的男人艰难地跑了过来。江州市群众多热心肠,大家马上就意识到了这大概是什么情况,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疯子挟持一个孩子!!!”尖利的尖叫声在街头响起。
完犊子,一见到这场面。
蒋飞差点没晕过去,持枪的手在颤抖。
他们刑警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田波这种有杀人前科的逃犯,本就是报复社会的亡命之徒。可谁也没想到,这畜生被逼到绝境后,竟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挟持人质,发疯起来竟如此癫狂。
一股懊悔的情绪在蒋飞胸腔里激荡。
“你们警察别过来!通通给我退后!”
田波也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他眼底隐隐发怒,歇斯底里地挥舞着菜刀,谁想靠近,他就死死掐住小女孩的脖子。
小女孩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她就像一个木偶,牢牢被控制住,小小的脸蛋都因透气不足涨得红肿铁青。
“田波!你别挣扎了!更不要冲动!”
一看孩子情况不好,大家都不敢往前,只能隔空喊话。
“我凭什么不挣扎!”田波变本加厉,脸上青筋暴起,眼中血红,不忘把刀子勒得更深,“你们退后!都给我退后!否则我杀了她,我手里已经有过人命,差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我姓田的说到做到!”
什么!?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所有围观群众都吓坏了,连忙停住脚步。
这一幕在现场警察眼里,简直像极了历史的重演,什么历史?二十年前,田波入室抢劫,杀的就是一个小女孩,案发时年仅十岁。二十年后,又一个小女孩成为他刀下人质。这畜生也只敢对妇孺儿童下手了。
“蒋队,开枪不?”其他警员努力稳住紊乱的心情。
“手里有人质,这怎么瞄准!?”蒋飞气急败坏又口气懊恼。
如果说之前还有开枪的念头,短短几个瞬息过去,蒋飞是彻底打消了,他主动后退了一步,“全体后退,放人!”
田波一听大喜过望,他转身就想跑。
忽然猝不及防之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书包,裹挟着撕裂的破空之声,狠狠砸在他后脑勺之上。剧痛之中,田波不仅头颅疼痛,牙齿还磕到了舌头,令他眼前足足黑了两秒,口中泄露了一声闷哼,他踉跄了两步被击倒在地。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吓傻了。
这哪里来的书包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远处人声鼎沸萦绕,这一刻他们这地却沉默降临。
不知道哪里丢的东西,仿佛来自于另一个时空,可这一个书包造成的效果无疑是爆炸的,它的突然袭击骤然打断了节奏,更爆出了歹徒的破绽。
它更是产生了连锁反应。
歹徒一倒,众人仿佛被点醒一般,周围围观并聚成一圈的人,瞬间冲上去,抄起拳头上去。哭泣的小女孩被人抱走,连街道两边的店员都抄起扫把,姿态威武生猛地跑来,这一瞬间大家都不是自己特定的身份,比如“老师”、“收银员”、“白领”、“保洁员”,大家浑然忘记了身份。
普通人没有受过训练,大家杂乱无章,你一拳我一脚他一棍,拳头棍棒如雨点般砸下去,很快场面乱作一团。
这一刻直接变成了群架,还是单方面殴打。
十几人殴打田波一个。
谁让这畜生大庭广众之下,持刀伤人挟持小孩挑衅警察,还自爆有杀人史,谁见了不窝火?对孩子下手的算什么好东西!
短短一分钟,场面就翻转了。
田波深陷包围圈,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滔天怒火之中,他鼻血直流,疼得嘴里不断发出闷哼声。
“你们敢打我?我要你们好看!”他被打了还不服气,脸庞凶狠,嘴里污言秽语不断,抄起刀子就想还手。
他一身腱子肉,打架不在话下,奈何人数实在太多了,双拳难敌四手。他每一次努力想爬起来,又会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扫把绊倒在地。久而久之,他只有原地挨打的份。
蒋飞:“等等!”怎么会这样?
他赶紧把枪收起来,“别打了!齐翎!赶紧把人架开!”齐翎也吓坏了,连忙回道:“好的蒋哥!”
之前刑警队的想法是:田波极其疯狂凶狠,不能让他伤到无辜群众!
这一刻他们的想法变成了:住手啊你们这些群众,再打下去要出事了!
几波攻势下去,田波也在歇斯底里地高喊:“警察救我!”他狰狞面容不在了,眼珠子也不赤红,人也不发疯了,反而四处躲闪推搡,可周围那些棍棒拖把齐来,把他死死摁在地上,他没躲掉,身体上反而又挨了两下。
“别打了!警察来了还不放手!?”蒋飞恼怒大喊,他冲进人群,下一秒被几个跟他同身量的彪形大汉推搡出去。
大汉沉声道:“别碍事。”
碍事???
“大家快过来,把民众架开!”
蒋飞焦头烂额,他根本挤不进去,只能选择摇人。
交警闻讯赶到,一个个绿马甲的制服看上去十分冷酷,他们吹着尖锐的口哨,手臂整齐划一地驱赶民众,也许是被贴条、吹气和指挥的恐惧占了上风,人群立马散开。
等事情好不容易过去,蒋飞伸出大手,捞起田波,捡起附近的凶器,熟练地把手铐戴上,冷笑一声:“这下可以走了吧?”
田波见了他,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痛哭流涕,“走走走!”
终于把这件事摆平了,附近交通陆续恢复秩序,发现没热闹可看后,人也散了一半。蒋飞整个人简直累得够呛,眼下他终于有闲心注意一件事:“刚刚那个书包呢?谁丢的?”
那个书包来得太好、时机又太妙,他们亲眼看见,自然记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一个书包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效果。
说实话。
蒋飞总感觉那个黑色书包有点眼熟。
几名警员也四下寻找,心中悄然涌现几分激动,刚刚那场面太乱了,如今人群散了一半,也没找到那个符合特征的黑色书包。别说书包了,他们就没看到拿书包的人。
“恐怕是走了吧。”
齐翎忍不住感叹一句:“咱江州市民真是热心肠,做好事总是不留名。”这种路见不平一声吼,吼完就走的风范果真是潇洒。
蒋飞一挥手:“找人查监控!”
他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嫌疑人往车上走。
让你逃!跟我们回局子里吧!
“查到了!”
几辆警车驶过白马东路和高速辅路交叉口,汇入主车流,驶向了市公安局。路上齐翎忽然惊呼出声,这一句话吸引了前后两排座的注意。
“这么快?”蒋飞皱着眉头表示怀疑,他们要找附近派出所或者技术队要监控还得走一波流程呢。
齐翎:“蒋哥,不是监控,是民众拍摄的各角度视频,那个书包原来是……”
“有现场视频?我看看!”蒋飞大手一捞,抢过下属的手机,手指点击播放,果然是好几个刚发布的群架视频。
最初是田波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怒喝警察民众走开,刀子架在小女孩脖子上,鲜血刺破女孩娇嫩的皮肤,场面看上去触目惊心,好似下一秒便要手起刀落。大家敢怒不敢言。一名老太太更在一旁几欲晕厥:“那是我的孙女啊,我接她放学,你别伤害她!”
拍视频的人,估计也没想到下班路上会遇到这种事,气得手机都拿不稳,镜头拼命摇晃起来,伴随一句怒骂:“畜生啊!”
无需配音乐,这场面已经足够激烈。
蒋飞看到了,以自己为首的警察也毫无办法,只能缴起枪械,尽量退后,选择安抚劝说的方式。
后续很快变故突生,一个书包凭空砸来,这个角度好。
其他视频拍到了乌泱泱的人头,混乱场面和群情激愤。唯独这个视频完整地拍摄到了,书包飞过去的过程。
蒋飞总算知道。
田波怎么一击就倒下了。
那书包被丢过来时,书本有课本四角突出的痕迹,相当于一块布抱着硬书,拿尖头砸人,这玩意儿磕脑袋上,谁不迷糊?
正是这个书包。
点燃了导火索,掀起了人民群众对歹徒的滔天怒焰,现场开始一地鸡毛,拳头乱飞。穿制服的警察艰难地寸步难行。
突然在一阵混乱中,蒋飞注意到了,那个书包的主人——
那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拿起了黑色书包。
很神奇的是,一看到这只手,几乎每个警察心中一跳,隐约猜到这是谁了。他们几乎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个名字浮到嘴边。
果不其然,手机拍摄者晃动的镜头,顺着手的腕部骨节往上,拍到了小半张少年冷静俊俏的侧脸,白T下是纤细的脖子和瘦削的肩膀。对方没完整暴露正脸,奈何旁人光从侧面、一截背影都能猜到正面大概长什么样。
在人群之中,这个人显得很安静高挑,原相机很适合他。
不怎么修饰,就十分安静。
如果说江雪律捡起书包时神色还有几分流露的怒气,那下一刻,发现局势变了后,他就收敛了锋芒,重新回归如静水深流般不声不响的气质。
他一用力,捡起书包,他转身就走。
不紧不慢地离开了人群,融入街道里,好似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果然是他。”反复观看这一幕,蒋飞乐得狂拍大腿,咱就说,这答案怎么就一点也不出人意料呢?
一路上,警车上赞美声接连不断。
回了局里,局里的人还忙得脚不沾地,一见蒋飞和齐翎压着一男一女回来,纷纷讶异地挑眉。蒋飞齐翎也纳闷,警局里怎么坐了嫌疑人的女儿柳真真。
“妈!”见到双手被铐、不为自己争辩的母亲,柳真真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警方还在交换信息,秦居烈:“嫌疑人的女儿刚来自首,主动交代犯罪事实,我们正在做笔录,你们这是带了谁。”
蒋飞喜不自胜:“这田波啊,老秦啊咱这一回开门红。”
秦居烈眉头紧锁片刻,往左边看了一眼,一双眼锐气逼人,他仔细辨认:“你说这是谁?”
被蒋飞架在手里的男人鼻青脸肿,几乎不成人形。
蒋飞不明白老秦这是什么冷淡质疑的眼神,顺着方位看了一眼,他也震惊了。这田波在警车上还不是这样的?怎么下车后肿成这样?
如果不是他亲手将对方从人海拳脚里捞出来,八成他也无法肯定这是田波,这揍得爹妈都认不出来了吧。完了,蒋飞也要开始陷入自我怀疑了,这猪头男是田波吗?对方连六楼都遁走了,该不会什么时候来了一出以假乱真吧。
“是他!我们上门逮他时,他就是这件衣服。他这纯属自作孽,半小时前,我们让他给逃到大街上了,他被人揍成这样……”
其他警察闻讯而来,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拿出数据库里的人头像比对,越看越怀疑,“不能吧蒋哥,田波可是A级通缉犯,这看上去哪里像了?”
田波自动老实交代:“我是田波。”
“你闭嘴,这地是公安局,哪有你说话的份。况且你说你是你就是?”
身份认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田波:“……”
他爹的,他现在脸是成什么样了?一群到处找他找了好几年的警察都认不出来?
警局内吵成一团。
很快拿出了指纹仪,田波被人压着,压上指纹的那一瞬间,整个警局响起了红色警报。电子音尖锐刺耳,几乎划破人脆弱的耳膜:“指纹比对成功!相似度99.9%,系96年特大案件嫌疑人田某——”
警局里,人均倒吸一口凉气,还真的是!
第一百五十六章
田波落网了,这意味着什么,每一个警员心里都清楚,二十年前的特大嫌疑人!被他们江州市逮到了,如果不是在执勤,这兴高采烈的气氛,大家高低都得喝两杯。
不能喝也不妨碍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
局长闻讯赶来,听了前因后果,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好好好!才过去一天,A级通缉犯就抓到一个了!那六楼的事情不怪你们,好险没有人员伤亡,我马上喊小李去发布文章表彰一下!”
“小李!”
至于逃犯脸上那姹紫嫣红的淤青伤,每个人都选择性装瞎看不到,喊了一个医生过来看看。反正他们胸口那执法记录仪全程开着,这些殴打痕迹又不是他们警方所为,人民群众动的手,一切便无伤大雅。
警局无法不振奋。
这上午才开动员大会,下午一特大在逃就落网,这开门红给人极大的鼓舞,现场人人士气大振。
人群中,小李本来还在乐呵,开开心心地鼓掌,听到局长的吩咐,他嘴角笑容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又要写文章???
田波哀叹一声,自认倒霉,他认定自己躲藏极为完美,被警方抓住纯属运气不好。赶好今年他48,可能是流年不利犯太岁。
通过这些警察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田波也清楚了,不是柳慧娟举报了他,是什劳子的天眼。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田波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概念,其余并不清楚。他是世纪前的逃犯,96年之前当地警察破案都是走访调查,查脚印查目击证人,哪有这么时髦的东西,他才能逍遥法外那么久。
谁知道,他一逃后,前期无比顺利,户籍制度不完善的时期,他还能隐姓埋名,到处找工作。一张花几百块办的假证随意就能糊弄人。
前期的日子快活又自由,仗着华国人多,玩弄各地警察都跟猫抓老鼠一般,很快时间线迈入10年后,这招不太行得通了,换言之他必须尽量躲藏自己了。
田波跟其他逃犯不一样,他性情非常狠又脑子清楚。
想要自由,就必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流亡在外的日子,他也知道国内发展日新月异,近二十年刑侦技术有大突破,努力想自学现代科技。
奈何他是逃犯,图书馆进不去,大学也进不去,学习只能自己上网偷偷摸摸学。可如今网吧也查得严了,没有身份证别想上网。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乌烟瘴气的网吧,网络管理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制度极为松散的地方,他一边抽烟一边上网,小学学历又注定了他无法吸收太多。
天然的局限性,让他不知道警局的科技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他更不知道,他在街上大摇大摆行走时,江州市天眼捕捉到了他,第一时间向当地警局发出警报。
他的行迹彻底暴露。
——
田波落网了,不代表万事大吉了,后续还要继续调查,调查方向包括这二十年的具体行踪、05年后田波是否还有隐藏的恶性案件、他逃亡过程中家属参与度等等。
简单来说,在江州市警方把田波移交给南湘警方前,他们必须搞清楚。这家伙,这些年去往何处,华国那么大,对方逃亡途径过什么地方,胆子有没有大到在本地作案。
江州市是落网终点站,那田波有没有在本地犯过他们尚未察觉的案子?
对方真的老实到,多年内东躲西藏夹着尾巴做人,没有再犯案?对方逃跑过程中,家属又给了多少帮助等等,这些皆是案件背后需要被一一获悉的真相。
家属进了审讯室。
柳真真很配合,长桌前头坐了一男一女两名警员,他们的目光严谨肃然,时而埋头笔录。这样的态度令柳真真心脏一突一突,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心虚让她毫无底气,也完全没有把握。
“我来自首,我要说明母亲是被胁迫的。”
女警很心疼她是未成年,肩膀上就要遭遇这种父亲是杀人犯、母亲从中包庇这种违背法律的真相,换了其他人,世界八成早就坍塌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却没有,她勇敢地选择了走进警察局,这份果敢迅速在第一时间,让包括秦居烈在内的一线都高看了她一眼。
要知道就差那么几分钟,自首与否,局势不说天翻地覆,也产生了不小的差异。
林晓心疼归心疼,事实也很无奈,她尽量用语言安抚,告知柳真真问题的严重性:“小姑娘,这种事并非由你说的算,你的母亲涉嫌窝藏庇护在逃,明知道你父亲血债累累,还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提供住所,包括田波几度偷偷潜回南湘本地,长达二十年,你母亲一次都没有拨打过报警电话,更没有告诉所属辖区的警方……”
没错,事实确实如此,警方那里果然调查到了。
柳真真寒意丛生,浑身血液都在倒流。
果然从警方的角度,包括她如果是一个外人,听到这些话,第一反应也是母亲不无辜……如果她出生于96年前,什么都好说,偏偏她出生在田波犯案后,她的存在便是父母亲两人藕断丝连的铁证,警方眼里洗不干净的证明。
除非有人能证明。
国内法律上讲究主客观一致,举一个稍微简单的例子,比如你握着一把刀子,客观上伤到人,主观上你并不愿意伤人,你不想导致这样的结果,便难以构成故意伤害罪,律师也会努力为你辩护。可谁能够证明,柳慧娟被胁迫,主观上她不愿意收容?
实际上现实里针对这些模糊的事情,警方也出台一些相应的措施,比方一名犯罪嫌疑人大声囔囔着:“我来警局想自首,可我在路上就被你们警察逮着了,想自首也不成了,我该怎么办?”那如何证明,这个嫌疑人他在被抓前萌生过自首的念头,他只是不幸在走向警局的路上被逮住了。
这种情况下,嫌疑人完全可以在家里提前手写自首书、日记本等证明文字或者提前拨打电话,告诉警方,我要自首,你们来接我吧。
一旦你拨打了电话,这时候无论你在哪里,风里雨里还是海啸地震里,警方都会第一时间去接你。
而南湘警方,一次来自柳慧娟的电话都没有接过,求助小纸条更是没有。
“我、我……”柳真真哑口无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嗓音喑哑:“也、也许有人可以给我母亲证明。”
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想那几句聊天记录,回想treasure各种神奇的事迹,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
思及此,她心里忽地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和勇气。
“谁?”男警察从笔录本中迅速抬头,狐疑地皱起眉。
柳真真抿了抿唇:“一个网友。”
这一刻她能安稳坐在椅子上,肩膀没有垮掉,脊背依然挺直,实际上她所有的镇定从容都在强撑,她的神经已经濒临爆发点,她不确定treasure的话是否有用,是否能改变困局,只能赌一把了!
林晓闻言哭笑不得:“小姑娘,网友的证词怎么能当回事?”
如果当事人不是她,柳真真都想疯狂点头,没错陌生网友给你作证这种话传出去都要笑掉人大牙。奈何当事人是她,纵使她感觉这一切太荒唐了,也不想错过这根也许有可能的救命稻草。
“是一个叫treasure的网友。”
话音刚落,空气登时一变,仿佛冬日冰河破裂,春壤解冻,一切悄然变化。柳真真瞠目结舌地看着,两名年轻警员手肘还在桌子上撑着,脖子却倏地战术后仰,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双目盯着茫然的她,语气下意识高了两度,“你说谁,treasure?”
“冒昧问一句,你认识他吗?”
林晓快速地把笔录本翻了一页,事涉treasure,那这个案子就不太一样了。她上前调整了一下录像机的位置。
柳真真摇头,心里轻轻咯噔了一声,“不认识,我们是互联网上通过私信联系,他好像发现了我的心事主动找我,难道他身份不好?”
她明明看过treasure跟江州市警方互动过,她也感觉出treasure是一个非常敏锐通透的人,说话也有风度。大家都猜测treasure是警察、记者或者黑客,互联网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身份猜测都有。
少女这一刻确实担心极了,她今年十六岁,还是涉世未深的年龄,在父亲找上门之前,“杀人犯”、“包庇”等字眼从未在她生活中出现。她以前的想法无比纯粹,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黑即黑,白便是白,黑白无法混为一谈。
直到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整个天都塌了一半。
原来人与人之间,关系能够如此错综复杂,生活从来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如今见到警方这态度,柳真真忐忑不安,难道treasure完全是信口开河,实际上并不能帮她?
“不……”男警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小江同学身份都不好,这普天之下也没几个身份好了。
“他是怎么说的?”
柳真真犹豫了两秒:“他说,他能帮我们母女俩证明,并催促我去自首报警。”对方还说,警方会相信他的,这个口气属实有点大了。
“原来如此,他这么说了啊,看来这个包庇背后确有隐情。”男警点了点头,原本逼仄严肃的审讯室,氛围一下子就轻松活跃起来,“那小妹妹,你把情况说一说吧,我们留一份口供,事后会去找他辅助求证。”
话是这么说。
柳真真察言观色能力极强,她一眼就看出了空气中的细微差别,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一整天紧绷的心弦总算能够放松了。
接下来半小时,柳真真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如实交代,最后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treasure他的证明真的有用吗?”
林晓微微一笑:“如果你所言属实,那肯定有用。”
Treasure那双眼可是能穿越时空,亲眼看到二十年前的内幕,捕捉96年那惊心动魄的场景,那一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有没有胁迫他人屈服自己这种事,没有人比杀人犯自己更清楚。
他们这间审讯室任务刚结束。
林晓一旁的男警察手指摸上了耳朵,似乎从耳麦里听到了什么,他控制不住地冷笑两声,引来两人奇怪的注目。男警连忙收敛了不合适的表情,对柳真真温和道:“幸好treasure愿意为你作证,你的父亲……”
——
这间审讯室氛围轻松了,另外两间审讯室可没有简单下去,负责审讯柳慧娟的也是一名女警跟男警。
女警公事公办,嗓音柔和中不失英武:“柳女士,你涉嫌收容命案在逃,你知道你的行为触及了什么吗?田波在外二十余年,是否曾多次找你寻求帮助,他在江州这段时间,你是否是主动为他提供住所?”
“我知道。”柳慧娟嘴唇颤动着,她满脑子都是为自己辩解的话,可她一向口笨舌拙,一遇到穿制服的人就下意识气短胸闷,小腿肚子打颤。
以至于说出的话都苍白浅薄得可怕,“我确实给他钱财了,不过是他胁迫我。我很害怕他,只能照办。”
摄像机里,柳慧娟眼眶含泪,她年仅四十多岁,面容却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憔悴苍老。生活赋予她的苦难均留在皱纹里,笔笔细纹都是风霜。
她还不知道,她在这间审讯室里为自己辩白,可一墙之隔外,另一间审讯室里,她的丈夫,摧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却想将她拖进地狱。
“你们说慧娟啊,警察同志啊,你们不知道,那婆娘爱死我了。当初我要跑路时,我担心家里生计,想留一万块,她说农村地方不需要那么多,给她留两千就够了。”田波道。
这里不得不提一嘴,两千块在96年的小县城村镇之地也是一笔不小的巨款。
活在明达市的徐征明和程幼冬都被各自卖了四千块,一个温馨的四口之家惨遭破裂,从此兄弟俩一南一北难以相聚。钱这玩意儿能让一切豺狼铤而走险。
“慧娟说我在外要过日子,让我把钱拿走。那个婆娘不是主动帮我逃匿,她只是爱惨了我。”田波跷着二郎腿洋洋得意,看上去十分混不吝,他时而欣赏自己手腕处这银手铐,嘴里啧啧称赞,这金色银色的东西就是漂亮,很容易令他这个杀人犯联想到,自己当初威名赫赫的战绩,当年他可是入室过不知多少富豪家,劫掠了对方多少金银珠宝。
田波也知道自己的事情捅破天了,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敞开嘴了说!
“我还回过南湘几次,她……”
事情半真半假,真真假假,如雾里看花,唯有当事人才清楚。
另一间审讯室里,柳慧娟听到田波这么说,差点没惊坐起来,她拼命摇头尖声道:“没有!我根本不爱他!”
他们两人都是相亲认识的,亲戚朋友怂恿的,见两三次面就定下了,相处都没怎么相处过,搭伙过日子罢了,谈什么你侬我侬的感情呢?
媒婆当时说:“慧娟啊别太挑了,田波脑子灵活胆子大,也有使不完的力气,你嫁给他后,他能帮你干活。”
后来柳慧娟才知道,媒婆口中的介绍一点也没错,这个男人确实脑子灵活、胆子大。他如果脑子不灵活,他能策划入室抢劫,并躲过几次警方侦查逍遥法外二十多年?他如果胆子不大,他能杀人?如果他不是一身力气,他能仗着武力为所欲为?
字字句句都是好话,却也字字句句完美避开了她婚前的期待。
还有什么一万块、两千块,作为一个老实巴交、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的农村女子,她当时怎么可能见过这么多钱。
案发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柳慧娟历历在目,田波一直坐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来回踱步。
那个时候的她年纪尚轻,性情寡言,在阴凉地洗衣服,木棍敲打在湿泞的衣服上,捣衣声一阵阵,却不知道怎么了,惹得田波大喝一声:“洗什么衣服吵死了。”
明明是他心烦意乱,却嫌洗衣服声音吵。丈夫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柳慧娟心里极为灵透,清楚自己是被迁怒了。
她生气了几秒钟后选择了包容。
当时的风气主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方再怎么样,也是她的丈夫,她默默选择了忍让。
随着日暮西沉,太阳又偏了,田波骂了一句脏话后,立刻冲回房间收拾东西,男人性子暴烈如火,全程带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没断过。柳慧娟嫌弃这些话难听,又怕自己撞枪口上,默默避开了。
偏偏正是她避开,她才没发现,田波准备逃跑。
对方把整个家都要搬空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能收拾的都收拾了一遍。而她恰好没发现。
她不知道丈夫在做什么,很快田波就收拾了一个尼龙袋,喘着气跟她说:“我有事去外边几天,没事别找我,我爸妈和村里的地就交给你了。”交代完后,男人匆匆离开,当时柳慧娟整个人都傻住了,她拦也拦不住。
当时的她实在太天真了,完全没把那两名入室抢劫杀人的嫌疑犯之一代入自己丈夫身上,自然没有将他去外边躲避风头这件事理解为畏罪潜逃。
后来闯进家里的是南湘警方,警察逼问她:“田波呢?你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也是见到来势汹汹的警察,慢半拍的她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发觉自己简直太愚蠢了,她竟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通过警方的只言片语,她更是将一切蛛丝马迹串上了:难怪田波前段时间突然意气风发大手大脚,原来是入室抢劫了十多万元!
难怪今天下午他心神不宁,在庭院里不断走动,好似在等什么人。原来是同伙拿着珠宝去销赃了,田波在等对方回来。
田波更是何其聪明,发现戴明到了约定的时间还没回来,他心里就清楚了:警察发现了!他自然火速携款跑路,留下家里一个什么都不知情的妻子,惶恐慌张地应付警察。
作为一个狡猾至极的狐狸,田波临走时专门玩了一个心眼。
他把两千块人民币藏进砖头缝里,藏得严严实实,尽量不被人发现。
这个地方极为隐蔽,这有两个作用:
一是如果警察没发现,这笔钱他事后再回来取,当做逃亡路上的启动资金。二是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些钱完全可以用来迷惑警方,让警方把焦点留在柳慧娟上。
他的小心思或者说阴谋诡计成功了。
两千块这笔巨款,如同一盆脏水,把柳慧娟浑身浇湿了,警方的怀疑对象多了一个,对此柳慧娟本人百口莫辩。
这些他暗地里筹划密谋的事情还多着呢,只有他知道。
田波陈述完毕后,透过警察转述这些话,柳慧娟一听心都凉了,整个人如坠冰窟。
警方问她,田波这些话是否属实,她当然要说不属实,偏偏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很多东西难以查证,好赖全都被这个男人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田波疯狂地贬低她,除了夸耀自己的魅力之外,完全是为了拖她下水。
我完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涌上心头,柳慧娟脸色惨白,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件事。这个恶魔摧毁了她的前半生,还想继续毁灭她的未来。
明明是他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威胁她从命,坐在审讯室里,他却假惺惺地掉起了眼泪,选择颠倒黑白:“是我辜负了慧娟,没给她和女儿幸福,让她们母女俩这些年受人白眼。”
“我们自然有感情,孩子都那么大了。”
越听越不忍听。
这种恶心感让柳慧娟几欲发疯,终于一个没忍住,她捂着脸嚎啕大哭,哭声悲痛欲绝:苍天啊,当年为什么她会遇上这样一个男人!痛苦、崩溃和懊悔等负面情绪几乎快要将她逼疯,也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柳慧娟面如死灰,疯狂地掉眼泪,没想到下一秒,女警冲了上来,递给她一张手帕,声音无比的温柔:“柳女士,你别哭,这是田波个人口供,不代表真实证词,你的情绪不要太激动。你只要把你所知道的通通说出来,我们人员一一记录在案,后续会有人专门去证实,迟早会还你一个公道。”
“……”
等等,你们江州市警方愿意相信我?
柳慧娟从泪眼朦胧中抬起头来,脸上十分错愕。她擦了擦眼泪重新坐起,下一秒又忍不住乱想:派遣专人去证实,可当年的物证几乎都没了,人证只存在她和田波之间,警方要怎么证实呢?
她兀自稀里糊涂。
偶尔抽泣一声。
柳慧娟并不清楚,在隔壁的又一个房间里,警方开启了视频通话,电话那边的少年帮她如实还原了96年那一年的“栽赃陷害”,以及之后每一年的迫不得已。
她的冤屈将要洗尽,她充满悲剧的一生也即将终结。
另一间审讯室里。
田波说爽了,见两名警官脸色冰冷,其中一个上门就把柳慧娟给铐了,那一刻田波心里就清楚了。
他对胡说八道没有任何心理负担,非但没有负担,他心中还涌现强烈的报复快乐:柳慧娟你个臭婆娘,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从今往后,我挨枪子你坐牢,咱这辈子也要缠缠绵绵到天涯——
“警察同志啊,我认罪,可我希望你们放了我老婆,她真的不是主动想包庇我,她只是这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世界太窄了,没见过几个男人,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认定了我。”
“我回南湘的几次想自首伏法,是她拼命拉着我,因为她不想我死……你说怎么证明啊,能证明的地方多了去了。”噼里啪啦就是一串输出,要把柳慧娟钉死在痴情人上。
“还有我的女儿,真真她很欣赏我这个爸爸,你们也许不知道,血缘关系真的很奇妙。子不嫌父母,真真从来没嫌弃过我这个爸爸,她很孝顺依恋我,哎我清楚一切都是我的错。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席,让那孩子从小太缺爱了。”
田波越说语调越夸张昂扬,声音也隐藏着期待和兴奋,仿佛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拱火分子,带着满满的恶意。
在镜头面前,他时而掉眼泪,时而露出忏悔的神色,可这些假象背后是缓缓绽放的一抹恶意满满的微笑。
潜台词:警察,我的老婆和孩子都包庇我,你们快去把她们抓了。
田波特地读过刑罚,他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在他的期待幻想里,老婆孩子一个都别想好过。他太想放肆大笑了,可惜之前他被一个书包揍得脑子开花,舌头还咬到了,稍微一咧嘴,动作大一点,铁锈味的腥咸在口腔里化开。
偏偏他都这样了,江州市警察还要审他。田波心里气够呛。
更甚者,他预想里的反应没有发生,负责审讯他的两名警察一致冷漠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看什么跳梁小丑。为首那姓秦的主审更是存在感逼人,瞳孔漆黑犀利,始终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威严深沉的气度,让身为男性他天然感到一种烦躁和回避。
为了证明自己,他谎话更是层出不穷。
秦居烈终于听不下去了,男人手中钢笔敲了敲长桌,音量拔高,声线冷厉,想也不想出言打断:“你到底编够了没有?喊你录口供,你给我们编故事?”
田波气短了两分:“怎么了警察同志,你们不相信我?我没有编故事,这种夫妻、父女感情的事,你们这些外人看不明白。”
他还想狡辩。
蒋飞气得拍桌子,彻底爆发出了他的不耐烦:“信你个鬼!你自己编的什么谎啊,人都进审讯室里还不老实?在这里给我们编老婆孩子都爱你、自愿包庇你的科幻片?”
尤其是他们耳麦里,一边听这田波鬼话连篇,一边听小江同学同步拆穿,这滋味简直要精神分裂了。
另外田波说得没错,有什么事情真相有“他”这个当事人清楚。
田波梗着脖子:“我哪里编故事了,我说的都是真话!”
蒋飞骂了一句:“六假四真也叫真?你还想拖老婆孩子下水,做梦吧你。你自己来听听,这些话是不是才是真的?”
田波心里一惊,不知道警方是怎么清楚的,这比例是他精心设计过的,什么真话假话的,这个警官在说什么啊,田波突然开始心慌慌。随着蒋飞的讲述,那股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他X的,为什么,这么会这样——这个世界好像有另一个“他”,见证了一切,亲手拆穿了他每一个谎言。
他之前在审讯室里编的谎言,多么骄傲自满又虚伪。
这个谎话拆穿起来就多无情、奚落和嘲讽。把他的妄想夸耀一一碾碎。
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的风沙掩盖了多少真相,很多只有他本人清楚的事情,在这间审讯室里一一被人娓娓道来,田波人跟撞了鬼一样,吓都要吓傻了,只能不断尖叫道:“别说了!别说了!”
两天后,有人注意到了,江州市公安局发了一条通告:【我市警方将#命案逃犯田某#移交南湘警方】
【简介:我市警方前日逮捕了逃犯田某,据了解调查,田某潜逃近22年,辗转多地流窜作案、涉及4条人命。今日正式将田某押解回南湘本地。经后续调查,未发现田某潜逃江市期间作案】
照片上,一个男人穿着蓝色马甲,浑身颓废,他仿佛已经预感了自己的死期,两条腿站都站不稳。两名警官押着他,将对方移交给另一个地方的押解警官。彼此敬礼。
下面的路人议论纷纷:
【田波,这个名字好耳熟啊。啊左边这个警察太帅了吧,右边这个也好看,右二的女警也太飒了】
【没人关注逃犯吗?】
【田波……你们江州人可能不知道,这个人曾是我们南湘本地人的噩梦,他入室抢劫杀人毫无规律,还能踩空调机水管爬楼,那个时候防盗窗还不普及,不管是大门小户,人人自危,他的名字常挂老人嘴边,能止小儿夜啼。真是太唏嘘了,没想到对方潜逃那么久,今时今日居然看到他落网了[鼓掌][鼓掌][鼓掌]】
【哦我知道了,是王安导演的《惊天盗》的原型吧,小学时期组团看电影,演员演得太好了,把我吓尿了,好几天晚上不敢睡觉】
【没错,就是王导电影里那个逃亡多年的入室杀人犯,王导做采访的时候曾说过,电影原型来源是96年这个案子,一名同伙落网,一名消失无踪】
【原来是他啊,那我知道了】
【等等你们的反应也太真实了吧,原型无人知,电影角色天下闻】
也有几名福尔摩斯网友发现了:【等等,这个男人好眼熟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也】
【好像在某个博主的文旅宣传片里?】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切竟这样闭环了。
又是一大早,英华中学人口学生聚集,上课铃还没有响起,大家不紧不慢地迈入学校。也有一批人姗姗来迟,开启早晨慌乱繁忙的序章,日日如此。
江雪律也是其中之一,少年头发乌黑,浓墨般的黑发更衬脖子和皮肤细白,他身上穿着薄款校服,身影混入上学的人流。路上江雪律扯了一下自己的书包,他发现自从昨天他把书包丢出去,重新捡回来后,这包的松紧带扣子不太好使了。
坏了一个扣子。双肩包一下子变成单肩包。
江雪律想过要不要换掉,不过这个黑色书包跟了他一年了,长期陪伴之下产生一些感情了,犹豫了几个瞬间,最终他还是决定能用先用着吧。
江雪律人在前面走,他在想今天吃什么,很快周眠洋也来了。远远就看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清秀少年蹬着自行车赶来,他穿着同款校服,叮铃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一路扰民。
周眠洋骑到校门口,一眼就从人群里发现了江雪律,大声地叫了一声,一脚踩地。
江雪律回头。
发现是他,跟他一起买了早餐。
周眠洋伸手买了几个包子,一袋包子和豆浆入手后,他兴奋地说:“阿律,我昨天听我堂哥说了,你昨天抓了一个在逃命犯。天啊那个逃犯太嚣张了,大马路上就敢持刀行凶。”江雪律摇头:“不是我抓的,是警察先生们抓的。”他全程就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把书包丢出去,另一件事就是帮柳慧娟母女俩作证。
你丢的书包,否则逃犯就要跑了,四舍五入不就是你抓的?周眠洋数学逻辑一直很好,他两三下咀嚼包子,含糊不清又语带自豪地说:“反正你厉害!”他身边怎么会有一个能预知犯罪、一出手就不同凡响的朋友啊,真是太厉害了啊!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也很牛逼!
江雪律低头喝了一口豆浆,听他这些日子经常提到警察,想起一件事。
“你最近想法变了吗,想考警校了吗?”
周眠洋认真说:“我不想。”清秀的大男孩指了指自己的黑框眼镜,“而且阿律,你忘记了吗,我是近视眼,不能考警校。”
江雪律暗示:“你有没有感觉戴眼镜很不方便?”潜台词你的度数不深,或许你可以去做一个手术?
周眠洋如同无师自通学会了躲避技能:“没有不方便啊。”
江雪律沉吟片刻,又找到一个突破口:“你平日洗漱时也不觉得吗?”他在周家留宿时曾看到过几次,周眠洋头发很乱,经常有一种不修边幅的美,实际上他本人特别爱干净,衣服会洗得香喷喷。在洗脸时,更会把眼镜端端正正地放在柜子里。
等到脸部洗净,每一根手指都用帕子擦拭干净,确认一点水珠都没有后,周眠洋才会从柜子取下眼镜重新戴上。
这样子很麻烦吧。江雪律心想,洗脸、洗澡、睡觉都要不断重复这个流程。
周眠洋疑惑地一扬眉:“不麻烦呀,我已经戴了七八年眼镜,早就习惯了。”眼镜都已经成为他的本体一部分了。
“……”江雪律:“你为什么不想当警察?”
周眠洋很随意地回答:“也没有不想当,只是觉得没必要。”
江雪律明白了,发小是真的不想当一名警察,他劝不动的,无论他说什么,因为周眠洋手里都还有十张无懈可击和五张闪。
江雪律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再一次鲜明意识到,他这蝴蝶翅膀扇得太猛了。
在他没有参与的世界线里,周家姐姐在断魂谷跳崖轻生后,周家人悲痛欲绝,随后一段时间内,他们在猝不及防之下,发现了“詹云”这个人居然没死,进而周家人如同觉醒一般,发现了往下深挖,最终发现了隐藏在自杀背后的这场精心设计的网络情感骗局。在其中,为了调查周思曼死亡真相,周眠洋没有选择上江大,他毅然决然地去当了一名警察。
在揭露骗局的过程中,有几个片段曾飞逝而过,江雪律努力记下了,他看到了周眠洋未来的样子。对方的五官没怎么变,只是脸部轮廓突出了,变得有棱有角,皮肤也从白皙变深,是太阳炙烤出来的麦色。黑色带徽章的帽檐压着额头,身上穿着防弹夹克,黑色外套裹着挺拔的身躯,利落的腰后是枪套。
周警官眼神坚毅又果敢,他拿枪狠狠抵着犯罪份子后脑勺,那份英勇成熟与学生时代的生涩稚嫩截然不同。周警官所到之处,能有效震慑犯罪分子,嫌疑人都哭爹喊娘生怕自己落在周警官手里,不死也要去掉一层皮……
这就是周眠洋的未来。
江雪律思绪回笼,瞥了一下眼前正吃包子,似小仓鼠一样埋头狂吃的周眠洋。
“阿律,我脸上沾东西了吗,你一直看我?”男孩朝他浅浅一笑,黑框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眸灵动又明亮,与未来的“周警官”差异极大,江雪律顿生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他沉默了。
开始捋一捋这未来的逻辑。
已知周眠洋未来会是一名警察,他原本从警的契机是为了姐姐,可周家姐姐的死跟“真假詹云”的骗局已经被江雪律提前识破了,强行扭转改变了。真相水落石出后,周思曼结束休学,上个月她重返江大,期间还给江雪律发过感谢短信。周家人欣喜女儿的振作。周眠洋更是见到姐姐的病体康复,彻底丧失了契机,他如今完全没有这个当警察的想法……
这是否意味着,江雪律曾经捕捉的片段里,那名超帅气的“周警官”不复存在了?以后也看不到了。
思及此,少年心下有几分淡淡的怅惘,对未来的周警官涌现了一些歉意。
这一路聊天,两人走进教学路。
江雪律性格沉稳,走楼梯都是一步步走,周眠洋极为活泼,常常三步并作两步。
他们今天来得早,到教室后,班上才稀稀落落来了一半的人,整个教室弥漫着包子豆浆味。
江雪律巡视了一圈后,忽然让他的目光在一个人身上定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自己的座位,等回神之际,他已经下意识放下书包。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昨天和今天截然不同……一夜之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江雪律蹙起眉头,他观察的对象正是沈明谦,他们高二一班的班长,一个同样戴眼镜的少年。
沈明谦坐在靠窗的位子,他人长得高瘦,手指如葱般修长,正一边转笔,一边低头看书,仿佛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无法自拔,谁见了都要夸赞一句不愧是班长啊,不愧是好学生啊,一大早就开始看书了。
正是这个时候,没有人留意他,否则细微之处会发现,沈明谦那本书摊在面前,好几分钟过去了,一页也未曾翻动。
江雪律把他的魂不守舍尽收眼底。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微微收敛了凌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的脸色不要过分凝重。整理了五官容色后,江雪律走了过去,他唤了一声:“班长。”
第一声呼唤,沈明谦完全没听到,他眼神飘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班长。”
直到江雪律走到他面前,手心轻轻落在他肩膀上,沈明谦才惊醒,像是被吓到一般连忙回话:“啊?怎么了吗?”
他整个人差点跳起来,
“没事。”江雪律目光紧盯着他,神色略带揣度,丝毫不敢放松,“班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明谦一听没事,脸上呆滞了两秒,八成心想,如果没事你叫我做什么。随后听清江雪律的话语内容,他更是愣在当地,第一反应是摇头:“心事?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说?”
沈明谦还品了一品。
大家都是高中生皆是同龄人,江雪律却一开口就是直击灵魂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仿佛很熟练的样子,这种口吻也太奇怪了。
“……”
江雪律沉默了,他还想问呢。
昨天大家都在一间教室里上课,从早到下午,他并没有在沈明谦身上看到死亡的迹象,今天沈明谦身上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更甚者,方才一个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是他作为“凶手”的视角——
他这个“凶手”,胸腔里心跳在震动,嘴唇煞白,张合间一边不断喘着粗气,似乎是惊魂未定,一边手里还拿着一块砖头,掌心里汗水淋漓。砖头上血珠不断往下滴血,滴在地上。
在“他”面前。
沈明谦倒在巷子里,白色校服沾满了灰尘,后脑勺破裂,温热的鲜血不断从头顶部分汩汩地流淌,泅出一小圈血洼。
“凶手”似乎受惊过度,丢了砖头,匆匆忙忙离开了。
留下躺在小巷子里的高中生死了,呼吸断绝了,可他的眼睛没有闭上,直愣愣地望着天空,黑框眼镜背后那一双瞳孔里残留着许多情绪,有诧异、有后悔,更多的是难以勾勒的震惊。
见到这一幕,江雪律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伸出手拍了拍臂膀,把直面熟人死亡的冲击强行压了下去,还有那些鲜血激起的战栗以及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一大早就看到同学死亡,是一种什么体验?
江雪律很想直白地询问沈明谦:班长你昨天跑去了哪里?为什么会被人杀死?
沈明谦自然不知道江雪律看到了什么。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他故作成熟地轻轻摇头说:“谢谢你的关心,我没有什么心事,要上课了江同学,你快回座位吧。”
沈明谦确实可以这么说,他比班里的每一个人年龄都长一岁,平时也喜欢以兄长自居。
江雪律看了一眼教室墙上钟表,距离早读开始还有十五分钟,一点也不急。江雪律想了想,斟酌了两句开口:“班长,你昨天去了什么地方,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你昨天去了什么地方,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话音未落,本来还笑意盈盈的沈明谦吓了一大跳,因为他昨天确实去了很多地方。正常高中生放学回家,一般都是在大街上闲逛或者回家吃饭,而他昨天……
江雪律这话,恰好敲响了他的心扉。
沈明谦心脏激烈地跳了两下,一口气提了起来,有点下不去。终于,他没有再用“我没心事”、“你回座位吧”这些话敷衍过去,而是压低了声音,“你看到我了?”
江雪律顿了一下。
半晌他眼睑轻轻一耷,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没看到你去了哪里,但我看到你死亡的场景了。
你快说,昨天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未来会被人杀死在小巷子里。正常人怎么会没事往那种偏僻黢黑的小巷子里跑?一个未成年学生横死巷子里,可是一场恶性案件。
沈明谦不知道江雪律在想什么,心中又是如何震荡起伏,他没想到昨天的他在放学后竟然被同班同学撞见了,顿时羞耻得涨红了脸。
“我、我……其实也没什么,昨天我到处走走散散心。”沈明谦昨天去了太多地方,他不确定自己被江雪律目击到的地点在哪里。
是大商场,还是公交车站,还是站点下车后的巷子?
他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一时间想都想不起来了,那些地方在学校附近,确实随时可能撞见英华的同学。
想到同学可能看到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沈明谦心一颤,简直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他只是怀疑而已。
如果换了旁人,见到沈明谦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一般不会再问了。可江雪律不一样,他明确看到了沈明谦将要死亡,一定会追问下去。
班长你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见沈明谦想躲,还顾左右而言他,江雪律唰地抽开他同桌的椅子,屁股坐下,这样的登堂入室,沈明谦吃了一惊。
“说吧。”少年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江雪律是双眼皮,睫毛很长,长相也俊俏,霸占别人椅子时表现得有几分强势,却奇妙得不讨人厌。在旁人看来,少年这一刻连微抿的唇角瞧上去都十分好看。
起码沈明谦挺吃这一套的。
也可能是他感受到少年话语下隐藏的焦躁关心,江雪律那双黑眼珠子一瞬不错地盯着他,那目光复杂到沈明谦看都看不懂,不过其中的关心情绪,还是传递到位了。
微妙地有点受宠若惊,沈明谦嘴唇微张,吞吞吐吐道:“我昨天去了……哎我说实话,你可别笑我。”
“不会笑你。”
你肯定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
“那我说了。”沈明谦缓缓地深吸又呼出一口气:“我这几天一直在跟踪一个男人,我怀疑他是公安局在通缉的逃犯。”
“当然了,我只是怀疑,实际上没有任何证据。”沈明谦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江雪律。
很好,终于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见江雪律面色古怪,沈明谦谈性顿消,他涨红了脸扭过头,伸手假装整理笔和书桌,“哎我知道,这种事……”
如果不是江雪律追问,他根本不想说。
这种事情说出去太……毕竟没有真凭实据随便怀疑人这种事,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行为,他怎么就鬼迷心窍说出来了呢!
沈明谦懊恼地想拿书挡住脸。
“卧槽沈哥!逃犯!你昨天去跟踪逃犯了?你居然敢跟踪逃犯!”一连三句周眠洋在旁边惊呼,天知道他听到了什么。听到逃犯两个字,他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一松,吃到一半的包子整个都给吓掉了,在地上滚了两圈。
怎么还有偷听的?
你们两个臭弟弟讲不讲武德啊!
沈明谦慌了一慌,连忙把脑袋转回来:“等一下!我没说他是逃犯,我只是初步怀疑!”这种事可不能以讹传讹啊!万一对方实际上是一个良民,被他随便盖章就完了。
可惜他的辟谣一点作用都没有。
在场两个“臭弟弟”根本不在乎。
江雪律沉思一瞬:“班长,你是怎么发现的?那个男人可能是哪个逃犯?”
沈明谦微微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心想,按照正常的聊天流程,你不应该质疑一下我可能看错了,再正经问我,在我眼中,这个男人可疑在什么地方吗?我怀疑对方的依据是什么之类的,怎么一张口就是问我,对方是哪个逃犯。
这么自然就给对方盖章是逃犯了吗?
其中是不是跳过了太多步骤了?
沈明谦一愣一怔,他腹中已经准备好了台词,结果一句没用上,最起码他没跟上江雪律的脑回路。
又听到江雪律的询问,他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道:“他可能是……上世纪末海州市一起命案在逃,我怀疑他后,上网查过当地的资料。”
沈明谦内心很不平静,简单讲述了一下他所查到的新闻。
这个案子不是什么大案,甚少有人知道。
沈明谦作为班长,每天负责维持早读秩序,他说话声透了一点字正腔圆的播音腔,传统柔和的声线不太适合早读课给人提神醒脑,却很适合说故事。
随着他讲述,江雪律眼前浮现了一个有关于当年的画面——
一处森林密集的悬崖之下,发现了一具白骨,法医伸出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拨动头骨,说出自己的验尸结果:“死者是一名男性,年龄大约二十出头,生前后脑勺遭遇钝器多次殴打,死后被抛尸,现已完全白骨化,死亡时间初步推测超过一年,更具体的情况需要回局里进一步化验……”
警察心里有数。
搜山队没有在尸体附近找到符合头颅撞击形状的凶器,说明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而是弃尸现场。一年时间死者的衣服不可能被风化腐烂,眼下这具白骨却光溜溜的,说明死者生前就被人剥光了衣服,所有能证明对方身份的证件也不在身上。
这座山靠近隧道,森林茂密人迹罕至,除了偶然几个登山客误入,完全是一个绝佳的抛尸之地。
荒野弃尸,失踪人口、无名尸骨……凶手头脑十分清醒。
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成为一起悬案。
偏偏意外发生了,当地失踪人口数据库里,有一名颤颤巍巍手脚不便的老妇人曾多次来报案,说儿子失踪了。
这名老妇人太执着了,她坚信自己儿子遭遇了意外。她伸出老树皮般干枯皲皱的手,拍着胸口对警方说:“儿子是我的老来子,从一出生我就跟他有心灵感应,母子连心,我感觉他被人害了,他躺在一个有土有树的、抬头能看到天的地方。他给我递话,说他心里有冤屈,”
心灵感应这种东西玄而又玄,警方不太相信,架不住老妇人闲来无事就警局,没办法,只能让老妇人留下DNA。
老妇人迷迷糊糊地问:“DNA是什么?不需要这个,你们把我儿子找到,我是他妈,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是死是活,我一定能认出来。”事实证明老妇人不行,当白骨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流着眼泪说,可能不是他。
当时大家也没太重视,海州是一个小地方,这玩意儿是第一次进入刑侦技术领域,还没大规模广泛使用。
这具无名尸骨找到后,海州市警方第一时间联想到了那位老妇人口中的儿子,性别、年龄、身高和失踪时间大致都对得上了。
于是法医试探着进行了最新技术DNA比对——
比对结果一出,证实有母子关系。那具无名尸骨终于不是无名尸骨,他是老妇人口中失踪一年多的儿子。
身份知道后,社会关系网一拉,动机一排查,犯罪嫌疑人自然跃入警方视线,一起旧案随着白骨重见天日而浮出水面。
在警方准备不打草惊蛇地试探时,嫌疑人似乎提前得到了风声,早就离开了当地,从此不知去向。
这不打自招的反应完全说明了一切,通缉令随之发出。
江雪律透过“凶手”的反应完全可以看到当年发生了什么。
“我”是凶手,我惊慌地发现,公安局来到了村子里,告诉隔壁的婶子说吴利找到了,他被人杀死,抛尸在悬崖之下。
“我”很恐慌,脑子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我抛尸的事情才过去一年时间,警察怎么就找到吴利的尸骨了?那个地方在山里头,道路九拐十八弯,地方又荒又偏,寻常人根本找不到,怎么会被发现呢?
“我”还把吴利的衣服脱了。
这种行为叫什么,曝尸荒野,连衣服都不给他留一件。可“我”不能不脱,“我”激情杀死他的时候,我们俩身上都穿着工厂的衣服,衣服上有太多信息了,完全会暴露。
“我”弃尸离开时,满脚泥泞,“我”看到了森林里许多动物和潮湿的空气,“我”相信吴利的尸体一定会被动物啃食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谁也认不出他的身份。
恐怕吴婶来了,也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我”以为“我”天衣无缝,没想到吴利一下子被找到了,他的身份也公之于众,“我”无比地震惊恐慌,不明白怎么回事。
“我”选择了逃跑,听警方说,母爱很伟大,他这个杀人凶手实际上是输给了一个母亲锲而不舍的执着。后来“我”才知道,“我”不仅输给了母子之间的心灵感应,“我”还输给了最新技术。
“我”只有小学文化我不太懂,一个什么叫DNA的东西,原来在2000年引入犯罪侦查中并开始广泛应用,这项技术通过对人体细胞中的DNA序列的分析,确定人体的遗传信息,让许多“失踪人口”有了溯源之地,许多案件得以水落石出。
这项技术还能通过犯罪现场留下的血迹、唾液、毛发等样本,快速锁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这些都是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完全听不懂,“我”只知道自己要被警察抓了,满脑子只有跑了。
跑得越远越好。
“我”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我”被迫出走省外,时代浪潮滚滚而来,而“我”一走近二十年。
……
江雪律神思恍惚。
沈明谦什么也没发现,在他眼里,年轻男孩跟几分钟前没什么不同:身形清瘦,手臂撑着下颌,脸庞优越不带一丝表情,头发柔顺乌黑,略长的发丝微微遮挡那双晦暗的眼眸。
谁也无法想到,江雪律思绪穿越到世纪年之前去了。
沈明谦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心里微微一松,还有十分钟,还能再聊一会儿。
他抿了抿唇:“这就是我查到的内容了,我看到公安局通缉的照片,跟本人很像,当然通缉令上更年轻一点……”
周眠洋好奇地插话:“有多像?”
“相似度挺高的。”沈明谦这样说,下一秒又惊觉不太妥当,迅速改口,“当然了,像又不像!”
完全能看出沈明谦的性格,在没有全然的把握之前,他说话习惯了保守。“像”是他眼中认为的极高相似度,“不像”是告诉江雪律等人,这一切仅代表他个人看法。
沈明谦赶紧道:“也可能是我戴有色眼镜,先入为主了。”
这几天他不断游神也是如此,他一直在纠结,心里想真的不是他先入为主怀疑这个男人是坏人,从而对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充满了可疑吗?
“班长,你是怎么发现的?”
江雪律微微敛目,长睫下那双眼睛又看到了一幕。
他看到了——
“凶手”这几天感到惊心动魄,因为他发现自己背后跟了一个小尾巴。这个事实让他恐惧,眼眶通红,血丝一根根爬上眼球。
他已经隐藏在人海里许多年,他相貌平平无奇,他年老体衰,走在大街上也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偏偏这几天,有一个年轻人不断在观察他,无论他走到哪里,对方都跟到哪里。
而沈明谦自以为低调谨慎的跟随,殊不知对方早就发现了,心里正骇然,这个孩子为什么一直跟着我,难道他发现了?
不行、不行——我要灭口——
沈明谦还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他说:“其实去年我在校门口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容落魄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衣服料子并不好,鞋子也很廉价,他的面相看上去唯唯诺诺,眼角密密麻麻全是岁月侵蚀的皱纹。他时常会来校门口,混入学生群体里,低垂着脑袋,狼吞虎咽吃着东西,嘴里嘟嘟囔囔:“外面一碗面十五块钱,怎么不去抢啊,还是学校附近实惠……”
次数多了,沈明谦自然留意到了,他道:“我一开始以为他是遭遇了家庭变故的可怜中年,一度心疼他。”
“后来我渐渐发现了不对劲,那个男人他一直用现钞支付,他一直戴帽子,躲避旁人的视线。”
周眠洋发散思维,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也不一定是逃犯啊,这个大叔会不会是一个不愿意引人关注的人?”
那个很流行的词叫什么来着?社恐?
“我、我也不确定,只是后来我看到了通缉令吓了一跳。”沈明谦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如果他自己给自己把脉,会发现心跳频率次数快得要超标了。
他对这个有点眼熟的男人,印象一下子天翻地覆,从中年落魄穷困潦倒,到实际上可能是逃避侦查东躲西藏的逃犯。
“我昨天跟踪他,一路跟到了商场。一个发现让我对他的怀疑蹭蹭蹭往上升。你们可能不知道,昨天鼎茂商场发生了一起感情纠纷引起的流血冲突事件,他被人打了……”
事件一开始就是,一个丈夫撞见自己老婆依偎在其他男人臂弯里,带着亲友在大庭广众之下抓奸。
两个西装男人在商场打架,左边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一个抬手猛地给了右边一拳,右边猝不及防被揍,怒不可遏:“你干什么?你老婆是自愿跟我在一起的,你在外边花天酒地还不允许她跟我一起,真特么双标啊,你真想动手?”双方皆面容扭曲狰狞。
很快这两名男性扭打在一起,他们的亲友也加入了殴斗。
这一刻愤怒冲昏了人的理智,野蛮和暴力占了上风。
周围的人全都吓住了,这时候,那名逃犯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在外围的他被卷了进去,脸上挨了两下。
他被打得满脸冒星,鼻血直流,旁人才发现,卧槽打错了。
一名售货员尖叫一声,跑过来给他止血:“先生、这位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要不要替你报警?”说完就要帮忙拨打110。
头晕眼花的男人本来正扶着墙狂吐。
听到医院,他还没什么反应,一听到报警,他连忙惊恐地连连点头,“不了不了,我不需要报警!”见售货员要报警,他脸色惨白,立马转头就跑。
接下来的话不用沈明谦说了,周眠洋恍然大悟,从善如流地补充道:“听到报警两个字,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跑路,这有问题!”
同伴的认可,让沈明谦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隐隐有几分高兴得意。
“我也这样认为,我就更加坚定了跟踪他的决心,一路跟着跌跌撞撞的他,上了公交车。”
“他上车时,压低了帽子,全程不敢抬头。”
沈明谦抬头,发现那个方位是……大胆猜测对方可能是有意识顾忌公交车上的监控。
“那条路线我记得是465,经过第二中学、妇幼保健院、养老院好几个站,最后我在一个社区站下的,又跟着他走了几百米,到了一片破败的老旧楼房。”
这个地方沈明谦从来没来过,他也是第一次被这附近的景象震撼,这是一条老街,建筑杂乱无章,到处都是“握手楼”、“亲嘴楼”,楼层不算太高,但楼与楼之间间距紧密,水泥墙上贴满了各种牛皮癣小广告。
巷道不仅堆满了杂物,还十分狭窄逼仄。别说汽车无法通行,只能留一个人行走,两个人并肩都难。
不敢多跟,高中生停了下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的身影在巷子里疾闪而过,一下子就不见了。附近地形复杂,高中生成功将人跟丢了。
这个时间点,天色暗了下来,乍一看这附近的巷子长得都一个样,高中生差点找不到回去的路。开启导航也导不出去。
毫无头绪时,他选择顺应本能,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才走出这个怪圈。
“你今天还想去,是不是?”江雪律冷静地吐出一句话,语气笃定。
沈明谦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今天打算最后确认一下,我记了门牌号就走。”
江雪律:“……”
因为凶手也在等你自投罗网!他被你激起了杀心!
你这完全是玩火自焚!
江雪律眉心微微拧起,随着沈明谦交代自己今天的行程,他顺畅无比地接上了“凶手”视角,这完全是一场博弈,谁也无法确定这到底是飞蛾扑火,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好奇心害死猫,沈明谦一路跟踪过去,以为对方是猎物,却浑然不知自己才是那个落入陷阱的人,他不断深入,最后被人敲在后脑勺。
同样的死法,可谁也不会将这一切跟十几年前的案子联系起来。
后续警方来调查尸体,警员没有读心术,完全不明白,一个高中生为什么会惨死在离家好几公里的巷子里,谁也无法推导出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自然更不会知道,正义是一个年轻人最初的驱动力,最终他死于好奇心。
“班长,你不确定对方是逃犯,你就敢跟?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江雪律目光复杂极了,抿着唇角,显得有些不悦,“你想我们都停课一天,集体来参加你的葬礼,为你献花哀悼吗?”
“我……”沈明谦语塞,这些天他都是独自行动,没一个能放心商量的人,他脱口而出后心里又惊又凉,是啊如果那个男人真是逃犯,他这几天的行径实在是有些危险过头了。
不过面对江雪律的质问,沈明谦还想为自己辩解,正是他不确定,他才跟踪。
他想说我有分寸,我会注意安全,什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只是记一下哪栋楼我就走。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
少年那句“你想我们参加你的葬礼,为你哀悼吗”这话一出,明明口气平淡,沈明谦他却倏然一惊,浑身突地激激灵打了一个寒颤。
某种毛骨悚然的滋味萦绕在心,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慢慢攥紧了他的心,缓缓冻结了他周身血液。可能江雪律形容得太逼真了,沈明谦身体僵硬,莫名产生自己好似死过一回的感觉。
两分钟后,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坦然承认道:“你说得对,我太不谨慎了。”
这时候上课铃响,一切暖意重回人间。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课铃响,班里陆陆续续掐点来了许多人,曲蔓枝是班花,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人目光,迈入班级里时她下意识往一个方向看了一眼,没看到人时微微讶异,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腕处镶嵌钻石的粉色手表,7:50,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间都没错。
人没来。
外边走廊响彻了焦急忙慌的脚步声。
封阳比她直白多了。
他顶着一张闪亮的脸,真心实意地担忧道:“完蛋了,学霸迟到了。”
封阳心情非常愉快,高二一班有一项换座位规章制度,据说是班主任老姚为了防止早恋,煞费苦心想出来的。
每一个月,单号座位往左边、双号座位往后边挪一个位次。
这魔幻的制度,不少人怨声载道,许多“牛郎织女”被迫分开,也让学霸跟他这个学渣成了前后桌。
同桌提醒他道:“人家早来了,这不正跟班长聊天。聊好久了,七点半到现在。”
封阳顺着目光望去,发现还真是,三个优等生扎堆坐在那个角落简直让那蜘蛛网丛生的角落蓬荜生辉,沈明谦一直在说话,江雪律面色凝重,周眠洋睁着一双眼连连抽气……他们在聊什么,没人知道。
封阳瞪大眼,有些疑惑:“你说他们坐在一起聊天,聊了快二十分钟了?有什么好聊的。”如果不是他跟江雪律关系没熟到那份上,他都想过去说“快上课了,学霸赶紧回座位”,呼唤那心思不在、迟迟不回家的前桌。
同桌点点头:“差不多,有十五分钟了吧。”
封阳手里转了一下笔,下意识:“聊什么?”不得不说有点在意。
“隔那么远,咱也不知道啊。”你当我顺风耳啊?
“也对。”封阳勉强收起惹人烦的打探欲,心里不自在,干巴巴地说:“我也不想探究人隐私,我只想知道,一大早有什么事情好聊的。沈明谦作为班长,他到底知不知道早读要开始了啊,还不赶紧上讲台主持秩序,这班里乱哄哄的,他还视而不见,真是不像话!”
同桌看着他酸不啦唧的话,困惑地挠了挠头,“人家好学生才是一伙的,人家不跟班长聊天,跟你也没什么好聊的啊。人家跟咱话题太少,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在同桌眼里,学霸就是一湛湛发亮的人物,是高高在上还发着浑然天然光辉的夜明珠,远距离欣赏就好了,真靠近了未必会喜欢。
这个世间甚少有人,能做到内表如一的光华。
“要你多嘴?”封阳冷哼一声,眉梢挑得老高,斜着眼睛看人,“你别小瞧人家学霸,人家什么都知道,不仅连国外发生什么都知道,上一次我跟学霸开黑打游戏,嘿你猜怎么着,你们这群垃圾怎么都上不了分,人家学霸随随便便就做到了,学习好的啥天赋也不差。”
“学霸还打游戏啊?”
同桌听得怔然,手动扶了下巴,这是真的诧异了。
封阳大大点头:“玩!周眠洋把游戏机寄存在学霸家里,一个月过去了,好多项纪录都刷新过。”
同桌嘟囔了一句,“搞不好是周眠洋不行,他那记录是个人都能超过。”
“你懂个屁。”
封阳定定望着墙上的挂钟,心里默默倒数,十、九、八、七、六……很快尖锐的上课铃声炸雷般在天花板响起,所有人都看到,江雪律从从容容地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周眠洋跟听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故事似的,神色看上去意犹未尽,脚步都迈不开,临走时还回头扯了江雪律的袖子,说了一句什么。封阳唇语十级,看出那句话是:下节课再说。
他瞬间很在意了。
你们什么话还要下节课继续说。
当事人沈明谦,在铃声猝然响起后,他也散了,连忙走上讲台,看上去有些手忙脚乱。这三人不知道发生什么。
一整场早读持续五十分钟,江雪律全程在看书,少年人侧脸瘦削又立体,一个寒假过去,他可能长高了点,白色的校服贴在脊背上,显出朦朦胧胧的肩胛骨形状和清瘦的线条。
早读结束后。
封阳一边交作业,一边注意力留了一半,发现那三个人果然去走廊了!
他们有秘密!
从窗户边看去,他们在走廊聊了几句后,还去了厕所。
等等,厕所!?
——
沈明谦手里攥着一部手机,今天气温不是很热,他掌心却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手指摁了好几秒才成功开机。
周眠洋正在门口望风,如果是同学进来了,就小小地咳嗽两声,如果是老师进来了,他就重重地跺两下脚,这通风报信的手法十分熟练。
有他守门,隔间内的两人都十分放心。
沈明谦神色犹豫,似乎在做什么艰难决定,声音沙哑地说一句:“真的要报警吗?可我没有证据啊,如果抓错人了……”
“我们不能太冲动。”
他心里已经百分百怀疑了,依然不敢踏出那一步,他想着应该记下门牌号,有确凿的证据再去报警。
“别犹豫了班长,报警吧!把你的发现全部跟公安局说。”这里厕所比较偏僻,光线也暗,来的人较少。穿校服的少年站在窗户下,近距离站着,能将他面部所有细微表情尽收眼底。江雪律眉头微皱着,那浓密纤长的眼睫动了两下,表情非常坚定,眼珠不眨地盯着他。见他墨迹,直接拿过手机,帮忙摁了“110”。
几乎来不及阻止。
见拨号键都摁了,沈明谦嗓子眼微堵,一口气上来了。
事已至此,只能报警了。
“您好,这里是110报警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电话音里传来接线员的声音。
“你、你好!”江雪律把手机还回来,沈明谦赶紧一把接起来道:“是这样的,我发现了一个行踪可疑的男子,我看了通缉令,发现他很可能是十几年前的命案在逃……地点是……对不起门牌号我不知道,他的行踪出现在唐郊社区。”
这竟是一通群众线索电话!
他们发布的文章果然起效果了。
一旦开始,后续就跟洪水倾泻一般发展顺畅了,沈明谦把自己如何发现和对方形迹可疑之处一一说尽,接线员闻言丝毫不敢大意,他非常重视,努力记录下一切线索,手指一刻没停。
“您是说逃犯是吗?海州市……嗯行我们已经记录备案,会派专人去调查,请您注意安全。”
这个拨出电话不久就结束了,呼出时长五分三十七秒,五分多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半个课间时长,足以交代一切。
挂完电话,见接线员重视这件事,也肯定他的怀疑有理有据后,沈明谦心下微松。他望向江雪律,发现少年的表情十分自然,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班长,以后遇到事情报警就好了,千万不要自己冒险。”
“知道了,这件事你早上说了好几遍。”沈明谦低头笑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回去吗?”
达到目的后,江雪律自然而然地收回那一丁点少见的强势,他说,“班长你们先回去吧,我还要再停留一下。”
没有人发现,少年的手浅浅伸进校服口袋。
沈明谦理解为,他想上厕所。
他点了点头,“那行,我先回去了。”沈明谦转身离开,嗓子里溢出一股浑然的开心和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走了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往回走。
不出他意料,江雪律人还在里边,窗户透出天光,少年背对着门口,人站在逆光处,半垂着头静默,光影在对方身上勾勒出一道神秘莫测的轮廓。他手里似乎正拿着什么,乌黑的发丝间手指白皙修长。
沈明谦刚想喊人,直到说话声传来后,捕捉到关键字词,他的话戛然而止。
“小江同学……”听筒里传来机械的电流声。
“是我,那个逃犯出没地是唐郊社区桂楼门牌号是302……是的,我同学他跟踪去了巷口,差点殒命……逃犯家里有管制刀具,请上门的警员务必注意安全,对方可能会奋死一搏……”
“???”
沈明谦呼吸停了一瞬,他呆滞地瞪大眼睛,像是勘破什么秘密般,喉结上下滚动两圈,想喊人但不太敢。
他确定自己没听错。
他年纪轻轻的还没耳聋,江雪律不仅提到了逃犯,还提到了他的葬礼。
接下来是电话嘟地挂断和洗手的声音。
少年似乎挂了电话后,走向了洗手池,一点也不在乎上课铃,动作不紧不慢地拧开了水龙头,水流与洗手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
下一秒,水流声消失了。
沈明谦倏然回神,感觉江雪律要出来了,他连忙撤回脚步,抢先一步地回了教室。他慌慌张张地坐回座位上,担心被人看出异样,快速从桌上抽出一本书,下意识地翻开,装模作样地看了两页。
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正掀起惊涛骇浪,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我的同学他他他——我我我的葬礼——这这这——
到了下午,沈明谦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公安局,说感谢小同学的举报线索,逃犯已经被抓住了。因为他提供有效线索,公安局在此给予他一笔奖励金。
仔细阅读了几遍短信,包括每一个标点符号,沈明谦心里想,这是我的功劳吗?
逃犯是我发现的,可门牌号不是我提供的,况且……
沈明谦有点想填江雪律的卡,可他不知道江雪律的银行卡。
谁也不敢怀疑年级第一的智商,如果贸贸然去问恐怕会暴露。
再三纠结之下,他还是报了自己的卡,奈何他实在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在下午快放学时,他故作无意地说:“我……我得到一笔奖金,江同学,我想请你吃饭。”
这一问话,他恰好对江雪律对视上了。
四目相接时,江雪律的眼睛一如既往黑白分明,沈明谦却像烫到一般脸色微红,眼神躲避不及。
这一极度不自然的举动,让对方快速明白了什么,一双冰雪般的眼微睁有点惊讶又无奈,半晌缓缓地说了一声:“好。”
喧嚣的班级里周遭人声萦绕,无声无息中,一种隐形的默契达成。
沈明谦松了口气,连忙给自己脸上扯了一个拉链。
表示自己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第一百六十章
另一边江州市情报指挥中心忽然大中午警报声大响。所有警员第一时间关了警报,查看信息,只见江州市天眼传了一张嫌疑人画像。
相似度高达97%!
大屏幕一帧一帧的逐秒暂停,可以看到,画像上是一个咬着雪茄、春风得意的短发男子。他身高一米七左右,着装是黑色上衣,头戴白色鸭舌帽,上了一辆车,出没在燕岭附近,监控上最显眼的不是男人那微挑着嘴角不羁的表情,而是他那跟打扮格格不入的黑色商务皮箱。
“于浩现身了。”
这算什么,特大毒枭于某一年来首次现身。
去年支队曾出过手,可惜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没抓到,就被对方提前收到信跑了,他们蹲点埋伏了一整个晚上,准备守株待兔,直到后半夜才发现不对劲,冲进别墅里,发现屋内早已人去楼空。试探了一下温度,走之前饭菜还留有余温,一看桌上餐餐大鱼大肉,燕窝鲍鱼补品一个不缺,于浩这待遇哪里是逃犯。
这完全是被人众星捧月的祖宗!
光是想一想,几名小警员血压就上来了。
后续他们在港口、机场和车站堵截,布下了天罗地网,也没捞到这条大鱼。当时所有人便知道了,这条鱼回大海了,不知道下一次冒泡出现是什么时候,这场潮汐没有规律。
线人冒着生命危险给他们提供消息,消息没有错,于浩的落脚点确实在这里。
可他们都低估了于浩,这个男人性格太过狡猾,潜逃速度比兔子都快。
蒋飞过来了。
“好家伙,这孙子今年还敢在江州市地盘出现,这是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想起去年堵人没堵到无功而返,只能帮着治安所去港口扫了一波黄,蒋副队气笑了,十指咔咔作响,声音咬牙切齿:“也对,这孙子属实有恃无恐,仗着背后有人,特么连个口罩都不戴。”
秦居烈目光落在于浩手中的手提箱,下了定论:“他八成是来江州进行交易,交易完就走。”
话音落下,众人脸色凝重。
于浩箱子里装了什么?
是最新的毒品、是国外最新的技术配方还是满满一沓沓钞票?
谁不知道于浩明面上是罪大恶极的毒枭,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卖,每一次他在一个城市出没,不出几天新型毒品便会在暗地里悄摸儿流通,为不少瘾君子和上下家提供便利。
江州市刑警队注意他好几年了,可每一次行动都失败了。
为什么?
因为于浩手段通天,他的每一次逃跑就跟开了天眼一样。不仅能够坐渡轮偷渡出国,还能成功拿到别人的证件,如果说他是毫无助力的孤身逃亡,简直是一个笑话。
所有人都知道,于浩背后站了什么,这名毒枭人脉广博,跟那群港澳台的富豪关系尤为紧密,其中利益牵扯太深了,抓对方难上加难。换言之,于浩完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有无数把保护伞,那些有权有势的保护伞们也不想他落网。
导致这抓捕难度每一次都在逐步升级。
万幸的是,人都有弱点,于浩这个临走时都在吃燕窝鲍鱼的男人也不例外。于浩身上有一个极为致命的弱点——口腹之欲,他是极为挑嘴的老饕,从小出生在粤地,出生地给人的烙印长大后也无法消磨,于浩每一次潜逃出国都饿瘦几斤,再回国总喜欢混迹餐馆暴饮暴食,经常会选择一些招牌茶楼落脚,每一次所谓的正宗家乡味都能牢牢拿捏死他。根据情报的推导,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
他身影被捕捉在燕岭,行动轨迹也在慢慢朝目的地行事。
“这一次行动提前布局,有必要时向上申请开枪。”
秦居烈声音冷而低沉,站得挺直,他提到枪。警员心里一凛,立马跟着站直身躯,既然都提到真家伙的时候,那大家清楚这一战非胜不可。
如果再一次让于浩逃了,别说张局大为火光,他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这一次围剿,必须把对方的翅膀彻底折断,飞也飞不出江州。
警方行动起来。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奥迪从远处驶来,于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停在了茶楼前。
“好久没来了,没想到这家茶楼人还是那么多。”后车门拉开,下来一名头发半白的黑衣老者。老人笑不拢嘴,口里是不甚流利的国语,“还是小于会挑地方,这家口味最正宗了。”大人物的开口赞美,抵得过真金白银和美食杂志上狂轰滥炸的宣传。
旁边的助理身形高达,态度习以为常,手脚不慢地为男人拢过衣襟,扶着他上了楼。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门口外的泊车位一辆面包车里传来声响:“这里是A队,目标交易人物已出现,正在上楼。”
“收到。”
“还是二楼的风景好啊。”老人慢慢地一步台阶一步台阶上,在拐角时那身穿黑色风衣的助理随着上台阶的动作,西装长裤和后腰无意识绷紧,暴露出身体线条,所有人清晰地看清了那轮廓——
一名坐在二楼的女子自然收回了目光,“助理有枪,老人不确定。”
对讲机那头,有一瞬不平稳的呼吸,“继续观察。”
“客人,你们有预约吗?”隔了老远,一名戴着白帽子、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就含笑走过来了,“你们是几号桌。”
服务生假装自己没有被助理观察,没人能看清他眼底涌起的一丝谨慎。
老人和蔼可亲,一只风干如树皮的手拍了拍助理的手背:“我们在等人,他有预约。”
“那个预约人姓名叫什么呢,我们帮你查一下。”服务生在前台噼里啪啦敲键盘,表面上在查预约人姓名电话和座位号,实际上不到两分钟,老人和助理的身份已经出现在公安局的桌上,“老人姓梁,来自港地,人称梁老,名下产业跟走私有关,应该正是这一次于浩的合作对象。老人身边的助理,姓郑,是老人的义子——职业杀手。”
这种情况在这些地方屡见不鲜,一些助理表面上是家族养子,时常跟随家主行程左右,比儿子还贴心,更收获他们信任,实际上身兼多职。只看老人身赴江州,带了对方就知道了,而江州能出海,是他们的中转站……
在场便衣不动声色,手指从身上的防弹夹克撤回。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任务就是人赃并获,一场流血在所难免。
老人坐下了,慢慢地手持菜单,十分钟后,又一个身影大摇大摆地出现。“C队有发现,于浩来了。”
接下来不需要多说,各个点位的便衣已经准备就绪,刑侦组紧盯着监控屏幕,一把黑枪已上膛,放在副驾驶,秦居烈闭眼假寐,只等养精蓄锐,车窗光线泄露,在男人鼻梁上投下立体深邃的阴影,监听电话里每一句话都被收音,一场冲突一触即发,男人眉宇兀自波澜不惊,在这时,“不……不好了秦队,有人上来了。”
不仅a队这样说,紧随而来b队、c队警员假装动手舀汤,甜汤舀了八百回,勺子碰撞白瓷晚发出清脆声响,声线带着颤抖,与半小时之前的胜券在截然迥异。
这种气势并不好,未战先言败。
怎么不好了,秦居烈睁开眼睛,冰冷的唇角抿得极深,眉宇皱出沟壑,“你们没清场?”
“我们确实都清场了,但——对方还是上来了。”
很快秦居烈知道了。
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真的有人上来了。
原本早已清场的二楼,叮的一声,按钮圆圈亮起灯,电梯门缓缓开启,走出来一群穿校服的人。
一眼望去,人头数量是四个人。
其中站了一个穿白色校服,头戴黑色棒球帽肩上挎了一个黑色书包的少年,裹挟在人流里,吸引了警方的注意力,因为对方这身高头发看上去挺眼熟。紧接着事实告诉他们这一切确实不是错觉,少年进了室内,很自然地抬手摘了帽子。那份一直被帽檐压着的脸得以见了天光,暴露完整的五官轮廓,秀气的眉眼隔着屏幕都能清晰描摹一二。
可不要太熟了。
秦居烈:“……”
猛地扭头望去,空气突然完全凝固,众人脸色风云变幻。
少年还在低头跟自己帽子过不去,他的视线朝前看,完全不知道有人在看他。
一方在明处,一方在昏暗的车里。
“阿律,你说坐哪里?”这个名字一出,警方最后一丝侥幸心也没了。这副模样长相外加同名同姓,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
这群高中生左右环顾了一下,没发现四周都是精心伪装的便衣,堂而皇之地找了空位坐下,很不巧正好是梁老那一桌的旁边。
他们突然拉开椅子坐了下去,速度快得令人来不及阻止。
服务员脸庞都吓僵了,他很想赶客,连忙道:“等一下客人,这一桌不能坐。”
其中一个少年不满道:“怎么不能坐,这不是空着的吗?”空着的桌子不给坐,哪有这样的道理。
因为这一桌是战场中心啊!
“……”服务生另辟蹊径,想了一个招想把人赶走,“几位小客人,这桌是给预约的,你们有预约吗?”
此话一出,四个高中生里,三个果然站了起来。唯独那个还坐着的男生没起身,仔细看对方的脸,神色恼怒又尴尬,服务生松了口气,心想这下成功了吧。
没想到那少年脾气还挺大,一拳砰地砸在玻璃桌上,直接把服务生怼得哑口无言,“你……你在这里干几个月了,不知道我谁啊?我是你们老板的儿子,你的少东家,我刚刷卡坐内部电梯上来的你瞎啊,你居然找我要预约。不是,我同学在这里,你成心让我丢面子?”很难形容封阳的心情,他好不容易跟同学约在这茶餐厅喝下午茶,人家学霸都坐下来,坐下来的姿势规规矩矩风轻云淡,帅得不行,一听没有预约要被人撵走,赶紧又站起来了,封阳只感觉这辈子没有这么丢脸过。
“……”服务生瞠目结舌。
是啊少东家来了,来自己家吃饭,还需要什么预约。
四名高中生,三名听了这话,又重新施施然坐下。
那名神色恼怒的高中生,眉毛比较粗,头发也浓黑,他朝服务生像招小狗一样招了招手,还是那种手心朝内的姿势,“你这个没眼色的快过来,少爷我要点单。”
这是不走了。
“………………”服务生忍着沸腾想要赶客的冲动,火速改口道:“少爷,那咱换一桌吧,这桌不好,不够大气。”
“你怎么那么事啊,这桌哪里不好了,这桌的餐桌布都是几年前我亲自选的,本少爷就喜欢靠窗座位。”封阳拆了专门叠成小船的餐巾纸,不满地挑起眉。
“不要理他,大家赶紧点餐。”封阳出手十分阔气,桌子上就一张菜单,他拿起来递过去。三个高中生同时伸手,封阳却跟没看到另外两人离他最近似的,一只胳膊伸老长,菜单直直递给江雪律,“想吃什么随便点。”
等等等——这就点起餐了?
服务生绝望地伸出手,手指插入发间,那里是隐蔽性耳麦,“……不行了秦队,我赶不走,于浩马上来了,下一个理由是什么,商品缺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