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两只毛茸茸乖乖待在女萝怀中, 时不时舔舔她的脸,无声地安慰着她,这一刻疾风与九霄都深恨自己迄今未能炼化横骨,倘若可以口吐人言, 也可说几句贴心话安慰阿萝。
忽地, 疾风浑身炸毛, 冲着女萝身后发出威胁的低吼,女萝沉浸在情绪中忘记感知外界,疾风一叫,她才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猛然回头,却见数步开外, 不知何时来了一名白衣僧人, 慈眉善目, 神清骨秀,正悲悯地望着自己。
女萝下意识将九霄疾风抱紧了些, 僧人眉眼含笑,并无敌意,却不开口, 女萝问:“你是何人?”
僧人双手合十, 念了句佛号:“贫僧寂雪。”
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陌生僧人,女萝无比警惕,“你待如何?”
“施主虽坏了贫僧的事,然贫僧对施主却并无恶意,施主请看。”
僧人伸出一只白玉雕琢般的手, 修长指尖轻指河面,“这永无休止的怨气。”
女萝同样感觉得到, 不夜城这条河,河底不知缠绕着多少冤骨,以至于她靠近这条河时便觉得心口憋闷难忍,她不想顺着这僧人的言语走,反问:“你说我坏了你的事,我坏了你什么事?”
“稚女埋尸之地。”
女萝恼道:“你是那位圣僧?你怎地好意思说?若非你以怨气滋养地龙,如何会有后来惨事?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生了人面疮,哭死哭活要治,治好了又要继续求子,贫僧只是如他们所愿而已。”
女萝摇头,不想跟此人多说,她望着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女尸,心头又疼又怒,却忽地听闻白衣僧人道:“此处怨气更胜女冢,传闻不夜城有魔修出没,施主还请多加小心,尽早离开不夜城。”
女萝见他着僧衣念佛号,言语又无比温和,简直是从未见过的好人,端的是配得上圣僧这称呼,可不知为何,她感觉他就像是这河水一样表面柔和,实则无比冰冷。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有魔修出没?”
“施主竟然不知?”寂雪含笑回答,“近些日子,不夜城出了不少人命,天鹤山的少主也陨落于此,据说死者都叫魔修挖了眼睛与心脏,不过……”
他轻笑,抬眼看向繁华似锦纸醉金迷的街道,“那又如何呢?”
女萝还待再问,却见僧人低眉浅笑,脚下出现了一个红色法阵后便失去了踪迹,九霄跟疾风仰头看着她,不祥的预感愈发浓厚,她与那僧人素不相识,对方却说不夜城有魔修……
女萝深深吸了口气,努力露出笑容:“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如果这里真的有魔修……那事情恐怕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简单。”
两只不约而同用脑袋蹭蹭她的脸,女萝又看向那死去的姑娘,心想若是那位圣僧还在便好了,如此也能将这亡魂超度。
“这里没有亡魂。”
摄魂铃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它大概也是瞧出女萝心情不佳,因此不像往日嘴欠,说完了这句便没了声息,女萝将麻袋自女子尸体上拿开,发现这麻袋是特制的,正好可以将人装进去,两头束紧抽出绳索再绑上石头——沉入河底便不会被人发现。
那些失踪的,据说是逃走的或是赎了身的女人们,又有多少个是被丢在了这冰冷的河水中?
女萝取下自己的发带为死去的女子编了一条辫子,大概是病重的缘故,女子头发很少,干枯发黄,已经死去的人,即便用生息喂养也不会给予女萝任何回应,她又撕了一块衣角,沾了河里的水为女子清洗干净身体,最后才在河边挖了一个坟,将女子放了进去。
多余的话一句没有说,女萝抱了抱九霄跟疾风后离开,九霄与疾风默默地望着那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坟”,久久未动。
女萝回到房间时,红菱还在睡,她坐在床上思索,想要离开不夜城很简单,现在就可以,可又想留下来,又想打探消息寻找阿香,同时还要查探魔修之事,那被关在这小房子里必然不行,看样子,只能让脸上的“疤”好起来了。
“红菱,红菱?”
“干什么呀!”正睡得香的红菱被摇醒那是一肚子气,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没好气地瞪着女萝,“好端端的不让人睡觉,你又要折腾什么?可千万别再跟我说逃走的话,烦死了!”
“我想问你,最近这段时间,不夜城是否有魔修出没?”
红菱的头顶仿佛蹦出无数个问号,她静静地盯着女萝看了两眼,又倒了下去,“有病。”
见她拒绝交流,女萝冷不丁开口:“其实我当时捡了两个金贝。”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问一遍。”
红菱变脸如此之快,女萝顿觉哭笑不得,她半点不觉红菱面目可憎见钱眼开,甚至觉得这样的红菱显得真实又有活力,于是女萝取出金贝在红菱面前晃了晃:“金贝可是很值钱的,你得回答完我的问题我才给你。”
红菱干脆道:“你问。”
“不夜城有魔修出没,这件事你可知晓?”
扑哧一声,是红菱被逗乐了,女萝纳闷,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乐的事,看在金贝的份上,红菱好心道:“我说你啊,能不能别做梦了?这世上何曾有过神仙佛祖,即便有,他们也不会管你我,伎女是最为肮脏之人,满天神佛早就将我们女人抛弃了!”
“我在这不夜城也待了快十年,从未见过什么魔修,你最好别做修仙大梦,老老实实认命吧,没可能的,你进了风月楼,除非死,否则不可能逃得掉。”
女萝并未生气,她又问:“那你有交好的朋友么?”
“朋友?你可越问越奇怪了,你抢我的恩客我勾你的相好,伎女哪里需要朋友?难道在暗房时管教妈妈没跟你讲风月楼的规矩?我们可是不容许彼此说话的,你刚才说的那什么魔修,比妈妈跟打手还吓人吗?”
低等倡伎的看管无比严格,决不允许她们私下交好或是相谈,很多人被卖来便是在这小小的房间,到死也没能出去。
见女萝不说话,红菱急了:“诶不是,你可别拿话哄我啊,这金贝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喊人了!妈妈若知晓你偷偷藏钱,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等女萝递过金贝,红菱才转怒为喜,她小心翼翼捧着金贝,呵了口气,又擦了擦,随后珍而重之地想要藏起来,结果瞧见女萝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立马警惕:“我可告诉你,给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你可别想从我手里头抢走!转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想知道我把钱放在哪里,等我放下戒心,就全都偷走?你的心思,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因在不夜城所见到的桩桩件件,及那死去的女子,女萝一直心情沉重而痛苦,此时她却忍不住一边摇头一边笑,红菱见状恼怒不已:“你笑话我!老娘是你能笑话的么!”
“不是笑话你,是觉得你很可爱。”
红菱愣了下,愈发恼羞成怒:“你、你!真是满口胡言乱语!我要睡了,不许你再找我说话,我可不会理你了!”
嘴上如此凶恶,脸却红到了耳根,僄客只会夸她骚赞她浪,完事丢了几个钱便头也不回,她从未被人夸过可爱,她、她这样的人,怎会可爱?
心里这样想着,手却不由得抬起抚了抚发髻,略显局促地将凌乱的碎发掖到耳后,又调整了下睡姿。
女萝将红菱的动作收入眼底,有些想笑,却想起那个在自己怀中断气的姑娘,眼睛却不免泛起酸涩。
过了会,红菱瓮声瓮气地说:“你要想找人,在前楼是没可能的,这里消息最灵通的便是妈妈,但别去问打手跟龟奴,他们只会睡了你再反咬你。”
“谢谢。”
红菱没再搭腔,女萝抬手摸了下脸,目光逐渐坚定,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红菱所知有限,还有名叫寂雪的僧人说不夜城中有魔修出没,女萝感觉这个地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她也不困,盘腿坐在床上,回想起僧人消失时脚下出现的法阵,一点点凌空画了出来,这应当是一种瞬移阵法,但女萝从未见过。
即便是乌逸跟休明涉的记忆里也从不曾有,有心想问问日月大明镜,却又担心吵醒红菱。
这不夜城当真是如其名,从夜幕降临那一刻起,整座城“活”过来,直到天亮才归于平静,宾客散尽,歌舞淡去,整座城又恢复了白日里的安宁静谧,直到下一个夜晚来临。
新的一天到来,生活在这小小房间里的女人们,却看不见初升的太阳,也因此,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声音便会格外刺耳。
楼下传来一阵吼叫吵闹,一个男人喊:“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女萝当时便想,难道是又有人被挖眼掏心?
“这女人把赵大赵二兄弟俩给活活打死了!”
女萝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难道是阿刃?
她快速走到门边,好在前楼平日外面不上锁,此时负责看管的打手都聚集到了一楼,他们手持武器,而前楼的伎子们纷纷被这声音吵醒,睡眼惺忪披衣出门,就被一楼那大阵仗惊得目瞪口呆,哪里来这样高壮彪悍的女人!
满妈妈捂着头气得要死:“给我把她抓起来,我要把她打死!看我怎么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
阿刃被围在中央,她一只手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另一手抄着一条长凳,打手们几乎都挂了彩,虽然叫嚣厉害,却没人敢上前跟阿刃正面交手,这女人着实可怕,一拳就打死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谁敢靠近?
“招弟!”
听到女萝的声音,原本面无表情的阿刃猛地抬头,看见二楼的女萝,顿时露出委屈之色,她想张嘴喊阿萝,又忍住了,只求助地朝她看。
满妈妈瞧见女萝,总算想起这是姐妹俩,妹妹虽凶悍却听话,抓着姐姐不就能让她乖乖束手就擒么?于是立刻指挥手下龟公:“彭明,快去把那秦粮给我绑了!快!”
彭明伛偻着腰躲在后头生怕打到自己,听见满妈妈命令,连忙往二楼冲,阿刃怎么可能让他去绑阿萝,抬手就把长凳丢了过去,正中彭明后脑,只听一声惨叫,彭明先被砸的正面扑倒,好巧不巧磕在台阶上,满口是血,随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台阶往下滚,浑身骨头都快摔碎了!
“不用绑我,我自己会下来。”
女萝说完这句话,对满妈妈说道:“妈妈,我妹妹心性单纯,并无恶意,还请您饶她一回。”
满妈妈倒是没挨揍,只是当时场面混乱,她被个打手撞了一下,脑门磕到柱子上了而已,可她是风月楼鸨母,何曾受过这样委屈?要是一个两个都能爬到她头顶,那她的脸面往哪儿搁,以后她的话谁会听?
“饶了她?我非但不饶,我还要把你也——”
“把我怎样?”
满妈妈紧紧盯着女萝的脸:“你、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女萝浅笑道:“还请妈妈先为这位姑娘请个大夫,之后再与我借一步说话。”
满妈妈面上怒色已彻底消失,她满心只想着这次极乐之夜风月楼不会丢人了!决不会!
经过阿刃身边时,女萝轻轻拉了下她的手,叮嘱她:“陪在这位姑娘身边,别让她害怕,好吗?”
随后她与满妈妈进了小厅,一进去满妈妈便绕着她走了好几圈,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是心喜,笑容止也止不住:“若是能纤细一些,柔弱一些就更好了,这样一来,那翠莺院的非花,广寒阁的斐斐算得上什么!”
女萝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满妈妈狂喜之后也发觉到问题所在,昨儿在伎坊,这秦粮可不是这般做派,她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今儿却与昨日判若两人,难道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为妈妈倒杯茶,权当是赔罪了。”
满妈妈没注意听她的话,只着迷地看她的手,这双手虽不够细腻娇嫩,然而十指修长,姿态优雅,实在是轻盈美观,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姑娘。
女萝双手奉茶:“昨日对妈妈说谎,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请妈妈恕罪。”
满妈妈此时心情大好,横竖这卖身契在她手中,八十个银贝买到这般绝色,真是赚大发了!“瞧你这话说的,你既喊我一声妈妈,我也将你当作女儿来疼,这进了风月楼,你我便是一家人,好孩子,你快跟妈妈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萝温声道:“除却招弟外,我家中还有一个妹子,名叫阿香。”
满妈妈盯着她,像是在琢磨她话中有几分真假。
“说来惭愧,前不久趁我不在家中,阿香叫她生父哄了去,说是要给她找个好婆家,却是转手将她卖了。我回家后得知此事,这才想要潜入不夜城,谁知这里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昨儿在前楼被关了一天,什么都没打听到,也不知我那可怜妹妹此时身在何处。”
满妈妈是人精又不是傻子,这秦粮满嘴的话分不清个真假虚实,恐怕这番说辞也不一定为真,但她正值缺人之际,哪怕知道女萝在说谎也不会戳穿,于是掩嘴一笑:“原来是这样,我说你跟楼下那招弟生得不大相似呢。”
女萝浅笑,面不改色:“祖上也曾有幸出过几位修者,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便随母亲生活,昨日跟妈妈说谎,实在是对不住。招弟阿香与我并非亲生姐妹,我与母亲生活在宣弋城下属的桃树村,平日多受阿香一家照料,后来家母与阿香生母双双过世,我们姐妹几个便相依为命,那日我出门在外,回来便不见了阿香,得知她为生父出卖,这才一路追来,寻妹心切,还请妈妈不要怪罪。”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满妈妈伸手摸了摸,沉甸甸,打开一看,尽是金贝,顿时笑弯了眼眸:“这话说得着实是客气,可这卖身契……”
“既然来了,找不到妹妹,我是不会回去的,若妈妈不嫌弃,可暂时收留我一阵子。”
说着,女萝笑吟吟道:“风月楼没了头牌,想必已被其他几家压迫的喘不过气,每日赚得钱少说折了一半,妈妈,难道我比那逃走的头牌要差?”
满妈妈也知道这女子既然主动卖身,必然另有所图,她说的那番话虚实掺半,拿不准究竟哪句真哪句假,找人是真,宣弋城应该也真的有个桃树村,可这秦粮究竟是不是桃树村的人,阿香究竟是不是她的妹妹,那就不知道了。
可有一句话秦粮说到了她心坎上。
那就是自打没了飞雾,风月楼每况愈下,完全比不上广寒阁跟翠莺院,要调教出个头牌,少说也得几年时间,到那时风月楼早不知在哪儿了!
更何况……
女萝见满妈妈神色几度变换,依旧不急不慢,最终满妈妈露出热情笑容:“如此甚好,姑娘若是乐意在我这风月楼歇脚,也算风月楼的荣幸。”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无比和谐。
第42章
红菱在屋子里翻来覆去, 不知为何睡不着,她想那胆大包天总谋算着要逃走的女人,刚才趁乱跑出去,该不会……是想逃吧?那她可真是疯了、疯了!
先不说楼下有多少打手, 就是逃得出风月楼, 她也无处可去, 在不夜城,每一个独身走在街上的女人都会引来注意,即便逃到城门口,守卫也不会放她出去。
被抓住就死定了!
她又来回翻了几次身,那女人还没回来,但下头已经安静了, 方才彭明怒吼着让姐妹们都回房去不许出来, 呵, 摔得头破血流还不忘耍威风,怎么没把这贱货摔死呢!
红菱忍不住看向同房的另一间床铺, 她是个很识时务的女人,沦落到前楼做低等倡也从不惹事,于是她看着对面这张床来来回回的换人, 她们每一个都活不长, 每一个都跑不了,跑什么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抗会死逃跑会死,红菱只想早点赚够钱赎身,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恩客们是不能依靠的,他们睡你时甜言蜜语不要钱的往外洒, 自以为跟你有了几分感情,就想白僄,有些厚颜无耻的还反过来问你要钱,红菱不信男人,她只信钱。
哪怕她被亲爹卖来时只值五十个银贝,想离开,赎身钱也要五十个金贝,这就是不夜城的规矩,有时红菱也不懂,为何她爹要卖她,她自己不愿意,却没人听她的?
她怎么就跟那牲口一样,说卖就卖?
红菱十二岁被卖来,十四开始接客,如今她已经二十有三,向来比狗听话,也从不异想天开,她在这小屋子里待了快十年,却因为一个新来的女人胡思乱想起来,那点子死灰仿佛又要复燃。
肯定是对方给了自己两个金贝的缘故!
太傻了,太笨了,要是因为逃走被抓住活活打死再装麻袋里丢掉,那也是活该!
红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把上衣往下拽,露出一片胸脯,又整理了下头发,走过去开门。
门一开打手就过来了,声音威严:“干什么!不好好在屋子里待着!”
红菱娇笑两声,“好哥哥,你知道我的,我这一天接上十几二十个客人都照样没事儿人,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哪里比得上你啊,正巧我那同房的姐妹不在,要不,哥哥进来说话?”
打手顿时笑骂了一句骚货,目光露骨,红菱也坦荡荡挺起胸脯任由他看,换作往日这人也就被她勾来了,可今儿个,打手想了想,说:“你还是回屋待着去,妈妈跟那女人还没出来呢,一会儿瞧见我不好好看守,少不得要罚我。”
完了冲红菱挤眉弄眼的暗示:“等下午的,让你瞧瞧好哥哥的厉害!”
红菱娇嗔两句,这才转身回房,门关上的瞬间,她面上的笑便消失不见,低声骂道:“挨千刀的畜生。”
她觉着自己问了这一句,算是仁至义尽,再多的没了,这两个金贝也是货银两讫,是死是活她都没那么大本事管,爱咋咋地吧。
她得再休息会,在这不夜城,低等倡伎病了没人管没人问,她没资格生病,只能靠睡觉来缓和。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有人进来,红菱想着许是先前勾搭上的那打手,这些人跟发情的公狗一般,随时随地都能上,可她现在很困,不想多说,于是直接把腿分开,意思是让对方随意了。
“红菱,快醒醒,红菱?”
女萝摸了摸红菱的额头,一片滚烫,只好将红菱从床上抱起来,红菱晕晕乎乎分不清今夕何年,恍惚中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孩,那时阿娘还没死,她皮的一身泥巴,阿娘一边生气骂她,一边轻轻给她擦去脸上脏污。
后来阿娘病死了,爹急赤白脸想娶老婆又没钱,就把自己给卖了,卖了五十个银贝,爹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她又哭又喊又追,好几次想跑,都被抓回来毒打,其实她也知道,她让人睡一次也就几个钱,这辈子怕是都攒不到赎身的五十个金贝,可那又怎样呢?
她要是不做这梦,她活着还为了啥?
“娘……”
是谁抱着她?这样温暖轻柔,跟阿娘一样。
满妈妈站在门口,用绸缎做的帕子捂着口鼻,嫌弃这满屋子的味儿,“我说,姑娘,那后楼贴心懂事的丫头可不少,要多少有多少,给你安排上十七八个也使得,你却要个低等倡伎伺候,不是自降身价么!”
红菱虽泼辣,实则身材瘦小,顶多有八十斤,只少不多,为了防止伎子逃跑,不仅不给她们裤腰带,连饭都少给,怕有了力气就生出异心。
因此女萝轻轻松松将红菱抱起这行为令满妈妈头疼,她对女萝态度这样好,全是为那张脸,为一个月后的极乐之夜,女萝乖乖听话自然最好,可这身板儿,轻而易举抱起个人,未免力气太大,毫无女儿家的柔美!
“哎呀,行了行了,姑娘,你可快撒开手吧,这病气要是传染给你可不成!”
满妈妈上去扒拉女萝,“我这就让人给她看看,保管让她活蹦乱跳的到你身边伺候,成不成?”
女萝心里还惦记阿刃,同时不想跟鸨母撕破脸,便暗示当车留下一只分身螳螂跟随红菱,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也能第一时间得知。
一楼那两个被打死的男人已经叫抬了出去,阿刃呆呆地站在那,女萝喊了她一声,她立刻跑到她身边,委屈地抓住女萝的手。
她知道自己笨,又不会说话,怕坏了阿萝的事便从不开口,但跟了阿萝这么久,天天被她教着读书识字,见识了大千世界,阿刃并不像从前那样木讷呆滞,她心知自己把人打死怕是要给阿萝添麻烦,因此委屈又不安。
满妈妈对阿刃很是不满,女萝则看了眼正在擦地的几个龟公,嘴角微微扬起,对满妈妈说:“不过死了两个打手,又不值什么钱,再招也就是了。”
没人会想到她如此不将人命当回事,满妈妈想说些什么,女萝回握阿刃的手,道:“我家妹子天生神力,手上稍有个不注意便可能弄死个人,但是,你们为何要惹她生气呢?”
阿刃虽力大,本性却温柔善良,修炼时无法自控,连碰同伴们一下都不敢。正因为变强了,所以才更害怕伤害别人,能让她出手打人,必定是旁人的错。
这话说得简直蛮不讲理,满妈妈心有不满,终究是暂时忍耐,等过了极乐之夜……
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姑娘说得是,这前楼污秽,姑娘还是同我去后楼罢。”
阿刃隐隐感觉不对,她总觉得阿萝要做很危险的事情,下意识便不想让女萝随满妈妈走,满妈妈没说话,静静等待,这胆子大的姑娘,满妈妈可不是头一回见,谁是狼谁是羊,尚未可知。
若是没有人带,只留在前楼想要将风月楼摸清,那可不容易。
这风月楼占地极广,前中后三楼互不干涉,到处都是打手,前楼房间众多,逼仄狭窄,只留有台阶与走廊供僄客行走选人,中楼则好上许多,不仅房间更加宽敞,伎女们也略微自由些,中楼院子的凉亭里,能看见几个伎女正懒洋洋地赏花小憩,她们身价更高,大多识文断字,若非衣着过于暴露,看起来甚至像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到了后楼,那更是与前楼中楼截然不同,要不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女萝甚至会以为自己身处勋贵世家。
“姑娘跟我来。”
满妈妈带着女萝上到最顶上一层,在前楼看不出来,到这里女萝才发现后楼临水而建,凭栏可将整座不夜城尽收眼底,不夜城那条贯穿全城的大河在这里汇聚成湖,湖中间有一座金碧辉煌的水上宫殿,除却风月楼的后楼外,还有另外两家女闾后楼,与风月楼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这给女萝一种强烈的割裂感,仿佛前楼、中楼、后楼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怎样,这里不比外头差吧?便是人间界的皇宫内院,也不过如此了。”
女萝看了满妈妈一眼,满妈妈见她不为所动,笑了笑,“这后楼呀,只有头牌姑娘与资质上佳的才有资格住,你们在这儿,穿金戴银锦衣玉食,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还能受到无数男人追捧。可不像前楼那些个贱命的,她们是被客人挑,你们呀,是自己挑客人,今儿喜欢一个,明儿再换一个,夜夜换新郎,一颦一笑都能赚钱,就算是神仙也换不来这样的好日子呢。”
说着,满妈妈取了桌上一枚镶嵌着宝石的金簪,抬手在女萝鬓边比了比:“姑娘这般容貌,若是终年锁在深闺,或是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相夫教子,岂不是暴殄天物?云湛,还不快进来见过姑娘?”
她见过太多涉世未深的少女,她们天真、稚嫩、肤浅,非常容易受到引诱,因此不夜城中除却彭明那种形貌普通的龟公外,还存在另一种男人,他们被称为“钿郎”。
钿郎都容貌俊美仪态出众,服务于女闾,他们的服侍目标便是那些身价较高的伎女,这样能够使伎女更加死心塌地卖身赚钱,至于其中有几分真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云湛生得唇红齿白,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有一双略圆的眼睛,这使得他天然给人一种稚嫩的好感,笑起来时还有一颗小虎牙,是女萝从未接触过的类型。
“云湛见过姑娘。”
满妈妈见他乖巧,冲女萝笑得更是热情:“姑娘既然愿意留下,从前的名字自然就不能再叫了,是我帮姑娘取一个呢,还是姑娘自己想?”
女萝望着窗外河水潺潺,淡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叫善嫣。”
满妈妈问:“姑娘可懂诗词歌赋?”
“略读过几本。”
“可通琴棋书画?”
“略懂。”
女萝口中的略懂绝不是真正的略懂,毕竟要成为剑尊理想中的妻子,就是再简单的事也要做到极致,满妈妈先是欣喜,随后才是疑虑:“姑娘这般厉害,又为何要留在我风月楼做头牌?”
“当然是为了找妹妹。”
两个女人对视着,半晌,女萝笑起来:“妈妈方才也说了,头牌与前头的低等倡伎不同,是我选男人,不是男人选我,一颦一笑都能赚钱,随意露脸便有无数人追捧,一个女人毕生所求,不就是这些么?倘若没有男人欣赏,生得再美,也只是孤芳自赏,形单影只,可怜至极。”
满妈妈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理由,沉默片刻后,似笑非笑道:“但愿姑娘能记得今日所说的话,既进了风月楼,自愿留下,那便永远都是这里的人了。”
满妈妈话中有话,女萝却像是没听懂,她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云湛身上,而是忽地问满妈妈:“妈妈知道么?我曾读过一本书。”
满妈妈在心里头冷笑,心想年纪不大,倒是好为人师,跑老娘跟前装相来了?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脸上却尽是笑容:“姑娘请讲。”
“烟花柳巷之地,常将年长倡伎称为鸨,盖因鸨鸟有雌无雄,若要繁衍后代,需与其他雄鸟交配,乃是百鸟之妻,以鸨鸟代指伎女水性杨花,人尽可夫。”
满妈妈面色不大好看了:“姑娘这是何意?”
女萝继续道:“但这其实是世人误解,鸨鸟有雌亦有雄,雌鸟外貌朴素,雄鸟却爱花枝招展,所以鸨母的鸨,应当是雄鸟才对。”
满妈妈没读过多少书,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又听女萝道:“父与夫孰亲?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天底下男人数不胜数,随意挑一个都可作为丈夫,没有哪个独一无二,妈妈以为呢?”
女萝的话令满妈妈无比疑惑,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有女人自甘堕落做伎女的,因此她断定秦粮必有所图,只是风月楼恰好缺个头牌,她才暂且对她和颜悦色,说句不好听的,再清高傲慢的女人她都见过,一开始哪个女人都不情愿,可落到她手里,哪个女人都得低头。
长得美貌却不听话,便只能沦落成下等倡伎,等吃足了苦头,就知道懂事了。
可女萝并不高傲,满妈妈看不明白。
反倒是女萝自己自嘲般笑了笑:“哪怕是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有人不想我明白。”
她在钟鸣鼎食之家成长,又常伴帝王左右,然而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从前女萝觉着自己可悲又可怜,来了不夜城之后她才明白,不仅是她,这天底下的女人同样可悲可怜,就连恶事做尽的满妈妈,都令女萝难过。
满妈妈听不懂女萝这些话,只觉得她异于常人,便向她展示桌上堆满的珠宝华服,并说:“姑娘快来试试合不合身,这几套委屈姑娘先穿着,等量完了尺寸,立马就给姑娘做新的。”
风月楼的女子绝大多纤细娇软,女萝却因修炼个头长得很快,原以为满妈妈拿来的衣服必然穿不上,可这些衣服只是瘦了些,其余尺寸竟很是相合。
她记得先前在伎坊时,那位芳妈妈曾嘲讽过满妈妈,说风月楼自没了飞雾便光辉不再,开始走下坡路,从衣服的材质做工来看,普通伎子怕是穿不起,应当是先前飞雾姑娘的,也就是说飞雾姑娘可能没有女萝高,但绝不会矮太多,要知女萝身高已过七尺,迄今为止除了阿刃,只有濯霜等女修与她身高相仿。
若是从小养在风月楼的头牌,绝不可能长这样高,她们被苛刻要求必须拥有极为纤细的腰身与柔弱的体态,以此来讨恩客欢心。
“妈妈,受累问一句,原本的飞雾姑娘哪儿去了?”
满妈妈立马露出怒色:“那小贱人,一年前与人跑了!等我抓到她,看我不扒了她的皮!她是不知好歹,姑娘,你是聪明人,可千万别学她。”
后楼的打手虽然不像前楼那样寸步不离,但后楼伎子人数不多,打手数量却不见减少,这种情况下,一个身娇体弱的头牌姑娘,怎么跟人跑?
女萝点头:“妈妈放心。”
话虽如此,女萝愈发感觉风月楼不对劲,不只是风月楼,整个不夜城都显得很奇怪,她在这里感觉到了一些说不出的异样,无处不在,却又遍寻不着。
“姑娘这腰身有些粗了,皮肤也不够细嫩白皙,不过姑娘放心,在极乐之夜到来之前,我保管让你脱胎换骨,到时候一亮相,修仙界这些男人哪,都得是姑娘的裙下臣!”
满妈妈用惊喜又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女萝,她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有信心。
女萝却精准捕捉到了她口中所说的“修仙界”三字,这跟红菱所言有些不同,说起来她一直觉得奇怪,不夜城既不挂靠在任何门派名下,单凭一群凡人,却能组织起如此大的一张网,并维持着极为苛刻的规矩与等级,名门正派不管,邪魔外道也不踏足——世上难道当真有这样的极乐之城?
还有满妈妈与芳妈妈都挂在嘴边的极乐之夜,那又是什么?
第43章
不只是腰身跟皮肤, 满妈妈还伸手抱了下女萝,叹气道:“姑娘这身子可真是……”
女萝知道她想说什么,不娇也不软,肌肉结实且坚硬, 即便是在放松状态下也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力量感, 若是一年前的她, 大约是极符合满妈妈要求的,只是那样女萝自己偏偏不喜欢。
她手上还拿着新衣,满妈妈见她迟迟不换,问道:“姑娘还愣着做什么,先换上让我瞧瞧,才知道哪里需要增, 哪里需要减。”
这身罗裙柔软轻薄, 布料材质女萝伸手一摸, 不比人间界王后衣着差,但金贵的布料意味着脆弱, 她感觉自己稍一用力,这裙子就要化为齑粉。
除却裙子外,还有配套的绣鞋, 与满妈妈穿的是同一类型, 鞋跟又高又陡,穿上之后别说是健步如飞,稍微走两步不摔倒都算好本事,但越是如此,女人走路越是要小心, 于是越显袅娜多姿。
女萝可太懂了,她做王后时也是各式珠钗宝石往头上簪, 绣鞋底柔软无比,因为身为王后不需要走路,只需要美丽,就连最容易变粗糙的前脚掌与脚后跟的肌肤都嫩如婴儿,绫罗香袜金莲玉足,好看吗?
人人都说好看,陛下也爱看,可这样好看,男人怎地不要?
乌逸追杀她时,她跑两步都觉脚底生疼,强撑着爬出来后,就生出了好几个燎泡,华美的裙子精致的绣鞋娇软的身体,让她在面对危险时比被捆绑的猪狗还要无助,旁人要辱便辱,要杀便杀,连自己的尊严与自由都无法拥有,却不顾一切去追求存在于男人眼中,被男人定义的美丽。
女萝望着裙子有些出神,这样说也不对,因为她自己曾经也觉着这是“美”,胭脂水粉是美,浓妆淡抹是美,变着花样挖空心思钻研如何梳精致的发髻,佩戴一些略带心机的饰品,今日的唇脂颜色娇嫩,熏香芬芳无比,陛下一定喜欢。
她被陛下同化了,她为男人活,就会成为男人的傀儡,就会顺着他的喜好去重塑自己的喜好,就会追求男人的认可,从而失去自我,当然也就不可能得到尊严与自由。
精致的发髻簪满珠钗,重的头都抬不起来,晚上卸了妆容,脖子又酸又疼,高高的绣鞋穿了一天,双脚麻木不已,脸上的胭脂妆点,她是为了取悦自己么?
不是的。
她就是为了陛下,如同倡伎们为了恩客。宣王后不过是陛下的倡伎,难道玩物前头加上高贵二字,便能与其他玩物分割开来?
倘若只剩自己,周围空无一物,她还会每日花那样多的时间在梳妆打扮上吗?
不会的。
从没有哪一刻,女萝觉得世界这样不公平。
她不曾见过陛下为了取悦自己描眉画眼梳妆涂唇,陛下即便征战归来一身风尘,也会毫无畏惧地出现在她面前,陛下不在意发髻梳的好不好看,衣裳华丽与否,也不在意容颜是否衰败,因为他是帝王,他知道即便他伛偻着腰面容丑陋,也照样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陛下永远不会花费大半天时间用在挑选衣服、首饰、妆容上,陛下将这些时间拿来看兵书批奏折,她在宫中顾影自怜,陛下在外征战,他得到了天下,权力,话语权,以及对她的支配权。
四世记忆,她从来只能做一个完美的妻子,要美丽要纤细要柔弱,还要无怨无悔。男人生来便是命根子,生来便能读书,能走出家门,能做官,能当皇帝,能三妻四妾,像阿刃的生父,阿香的生父,他们明明是最卑贱最低等的平民,无甚本事,样样不行,见了强者只能跪地求饶,可他们再如何卑微,仍然有妻子女儿供他们打骂发泄。
人间界是如此,修仙界竟也没好到哪里去,就连天地间的清灵之气都更青睐男人,濯霜的手稿中记载着她的刻苦与勤奋,即便如此,她还是比不过同期的师兄弟。
凭什么她们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凭什么?
“我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即便是新的也不成。”
女萝将手中衣裙放下,语气冷淡,满妈妈额头青筋跳了一跳,“姑娘,我以诚相待,你如此言语,是否有些不近人情?”
“妈妈怎会这样觉得?”女萝说,“方才还说我想如何便如何,怎地转眼间连个穿衣自由都没有?”
满妈妈原本想要再说两句,眼角余光瞧见那名叫招弟的女人已经握起拳头,一脸气愤,想起此女竟光天化日打死了她两个手下,不由得问女萝:“姑娘,这个暂且不说,咱们来说说你妹妹打死人的事儿——”
“打死就打死了,又能如何?”女萝反问,“这风月楼也好,不夜城也罢,每天死了被抬出去的倡伎数不胜数,不过是死了两个打手,金贵不到哪里去,妈妈现在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难道我还比不得两个死人有价值?”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见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妈妈我要见你!”
紧接着便闯进来一位年轻姑娘,她穿着一身粉白衣裙,衣领开得很低,隐隐可见半敞胸脯,裙摆下的腿也是若隐若现,端的是风情万种妩媚妖娆,只是此时她脸上尽是恼怒跟不解,一进屋直冲满妈妈去:“妈妈你可得跟我说清楚,咱们不是说好了,让我做头牌!飞雾跑了这一年,我拼死拼活的给你卖力气,怎地眼看极乐之夜即将到来,你却出尔反尔?!”
满妈妈笑道:“我的好琼芳,妈妈我何时说话不算话过?只是赶上巧了,你也是知道的,那非花与斐斐都是世上难寻的美人,每年大选,你都是第四,这极乐之夜推你去,那不是摆明了我风月楼无人?咱们这上上下下几千号人,那都是要吃饭的呀,这一年你虽卖力气,可咱们的入账,哪里比得上飞雾在时?”
琼芳听了,眼眶微微泛红:“说好的,说好的,说好的……”
“我也是没办法,琼芳,你没发现么?奔着你来的客人是越来越少,若是再不推出新的头牌,风月楼便要被另外两家压了下去,你体谅体谅妈妈,妈妈也是不得已。”
满妈妈安慰完琼芳,拉着她的手跟女萝介绍:“来,琼芳,认识一下,这位姑娘叫善嫣,日后就是咱们风月楼的头牌了,你也算是姐姐,可要好好帮衬……”
话没说完,琼芳便甩开了她的手,恨恨地盯着女萝,跺了下脚:“我不懂!妈妈,你就看上这么个女人?她这样高这样壮,我看着都要吓死了,男人怎么会喜欢?你若是器重她,咱们风月楼才要完了!”
满妈妈却像没听到,对女萝说:“这是琼芳,飞雾那小蹄子忘恩负义跟人私奔后,风月楼便一直是琼芳撑着,你可别小看她,若是到了极乐之夜,你还不能达到我的要求,那可就别怪我新仇旧账一起算了。”
被打死的手下可以暂时不管,善嫣有自己的脾气也不是不能接受,因为极乐之夜即将到来,满妈妈要先确保自己能在极乐之夜全身而退。
说完又告诉琼芳:“我只是要她做头牌,又不一定到了极乐之夜还是让她上,倘若她瘦不下来,或是愚笨不堪什么都学不会,说不定,到时还是选你呢。”
原本气得要命的琼芳听了这话,立马瞪大了眼睛:“妈妈此话当真?若是我比她厉害,便选我?”
“这是自然,我哄你做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好姑娘,无论是谁出人头地,风月楼都沾光不是?”
琼芳顿觉事情有了转机,在她看来,这个善嫣是决不可能超过自己的,自打飞雾逃走,她心中便认定自己是头牌的不二人选,如今半路杀出个拦路虎,让她就这么放弃,绝无可能!
琼芳怒气冲冲的来,喜出望外的回去,女萝问:“妈妈这是要挑起我跟这位琼芳姑娘之间的争斗?”
“这说的什么话,姑娘,你可知道头牌与低等倡伎的不同?”
满妈妈笑笑,不以为意道:“低等倡伎为了几个钱就能大打出手,如姑娘这般,琼芳这般,自然不必为这几个小钱争斗,你们要争的,便是谁更美,谁的腰更细,谁的腿更长,谁的身子更软。谁更符合男人的喜好,谁就能得到更多的拥护者,风月楼可不是小孩子玩乐的地方,入了倡门,便再无回头之日。”
“趁着年轻,趁着貌美,姑娘还是好好考虑我的话,千万别等到人老珠黄,只能沦落成低等倡伎时再来后悔,到那时,你便是向恩客吹嘘自己年轻时有多出色,人家也只会当你得了失心疯。”
“你的价值,要由男人来决定,由不得你自己。烟花之地,清高孤傲可不会长久。”
鸨母们不爱看自家姑娘彼此友好,她们就是要攀比要竞争,要想方设法抓住男人们的心,这样才能为她带来更多的收益,要是她们彼此团结信任,彼此扶持,那她们还需要男人么?还会为了男人争抢的头破血流么?
她们会不顾一切想要逃走,想要自由,这怎么能行?
满妈妈虽还笑着,眼神却渐渐冰冷,“姑娘可别学飞雾,她也如姑娘一般,心比天高,可惜是个丫鬟命,好高骛远,总是要吃苦头的。”
阿刃在边上听得屡屡想要动手,满妈妈一走,她便气呼呼地朝女萝走来,眼巴巴看着,似乎是想听女萝说“我们现在就离开”,女萝抬手摸摸她的头:“刚才在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呀,你跟我说说,好不好?”
阿刃力气大,再加上心性简单,意外地适合修炼,但她决不会恶意伤人,能将阿刃惹怒,那两名打手还不知做了怎样的恶事。
话音刚落,她想起房内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你可以先出去了。”
云湛见她敢跟满妈妈讨价还价,早对女萝有几分畏惧,但就这样出去,他也怕妈妈惩罚,便有些犹豫,只可惜女萝对他并不心软,问:“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么?”
等房内只剩下她们俩,阿刃一定要拉着女萝的手才肯说话,她性子比较闷,女萝不仅教她修炼,也教她读书识字,长时间下来,阿刃的语言表达能力提升很多,遇到事情也能自己做主思考,只是本性单纯,看到有人被欺负,还是会冲动。
女萝不认为这是缺点,她只叮嘱阿刃,做事情要量力而行,帮助别人的前提一定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所以阿刃暴起失手将人打死,女萝一点都不认为是她的错。
事情还要从昨日说起。
名叫彭明的龟公负责安排阿刃干活,他自以为高贵,瞧不上阿刃这样身材高大健壮的女人,言语间颇有些不干不净,拿阿刃跟风月楼其他伎女比,说她粗手粗脚不好看,又说她脱光了衣服也没男人愿意睡。
阿刃充耳不闻,只认真干活,要她搬假山她便搬,要她抬石头她也抬,总之无论彭明故意刁难找多重的活儿,她总是能很快干完,气得彭明干瞪眼。
干完活没事情做,阿刃也牢记女萝跟她说过的悄悄话,不要往前楼跑,免得遇到坏心眼的男人,好不容易熬了一天,阿刃焦躁地想去找女萝,结果彭明又叫她干活,这一回却不是做些粗重的活,而是让她去给前楼后院染病的伎女灌药。
满妈妈花钱买的人,若非病入膏肓,是舍不得丢的,可在这种地方,低等倡伎染上脏病能治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满妈妈可舍不得在她们身上花太多钱。
倡伎们也不敢生病,她们会尽量隐瞒自己身体不适的事,免得被妈妈叫人抓去,因此被发现时,她们大多已经病得很重,身上的味道遮掩不住。
风月楼只给她们提供最便宜的药,运气好的,一碗灌下去,说不定就撑了过来,运气差的直接一命呜呼也不是少数,反正命贱,伎坊永远不缺卖身的女人。
阿刃不嫌弃那些生病的女人,她认认真真先洗干净手才去触碰她们,同时笨拙地学阿萝给她们喂养生息,但对于不会修炼的女人们来说,生息只能暂时减缓她们的痛苦,并不能根治。
阿刃还顺手把女人们的屋子打扫了一遍,她们躺在那里,许多人已经病得不能动,屋子里又脏又臭,伤口化脓的味道令人作呕,彭明对此嫌弃不已,捂着鼻子站在院子的空地上不肯进来。
这些都不能让阿刃暴怒,因为她在家时干过比这还要累还要重的活儿,她把这些女人都当作自己的姐姐妹妹,都当作阿萝,很认真很细心地照顾着,直到一个女人被两个打手从前楼拖了进来,她又哭又喊又挣扎,被狠甩了好几个嘴巴子,之后彭明居然当众扒了她的下裙,放了只野猫进去,又将下裙扎紧,再用鞭子抽打,野猫本就受惊,抽打之下拼命挣扎,撕扯啃咬,无所不用其极。
猫的凌厉惨叫,女人的痛苦嘶吼,还有站在两边的打手的哈哈大笑——他们完全感受不到她有多害怕,只是笑。
笑她惨笑她疼笑她狼狈,愉悦地欣赏着女人的痛苦,她越是苦,他们越是兴奋。
阿刃瞪着眼睛,她想都没想便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只野猫,但女人下半身已是惨不忍睹,鲜血混合着碎肉,彭明还在一边嘲笑:“你想干嘛?这胆敢逃走的伎女,妈妈可是说过,任由我们处置的,赶紧滚一边干活去!”
两个打手上来拉扯阿刃,阿刃反手就是一拳,眼见那打手一飞三尺高,肉体凡胎居然接连撞碎了两堵墙,最后倒进了前院大厅,话没来得及说一句便已吐血毙命,彭明才知道这彪悍女人力气究竟有多大。
他吓得要死,拔腿就跑,阿刃手抱女人朝另外那个打手走了过去,对方腿都吓软了,连滚带爬跟在彭明身后,可惜即便逃到前楼大厅,还是被阿刃抓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杀人,她只是无法控制心里的愤怒,一拳便轰在对方太阳穴上,打手的脑袋跟个瓜似的应声而裂!
当时前楼的打手们都给吓傻了,满妈妈踩着高绣鞋闻讯赶来想要制止,结果混乱中不小心脑袋磕到柱子,彭明更是被阿刃吓得头皮发麻,若非女萝及时出现,怕是他也要被打死了。
不过现在他虽然没死,但后脑开了个洞,又从台阶上滚下去,估摸着不死也就剩半条命。
女萝早知这风月场所对倡伎们所用的手段狠毒无比,可听到阿刃断断续续的讲述,仍旧怒不可遏,她的手握成拳头,松开,再握拳,再松开,如此反复数次,总算冷静下来。
“阿刃,我们不能找到阿香就走,这里很不对劲,所以可能要再多留些时日,你帮我,好不好?我怕我一个人做不到。”
阿刃立刻把女萝抱住晃一晃,用力点头,“我揍他们。”
女萝拍拍她的背:“嗯,有阿刃帮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第44章
红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有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但支撑她拼命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是那些被她藏在用指甲掏空的床洞里的钱。
她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偷偷攒起来的,虽然这么多年过去, 距离赎身的五十个金贝还差很多很多, 可就在这短短两天她已经有两个金贝了!
“你醒啦?”
这声音……红菱有点懵, 她吃力地扭头想看说话的人是谁,却见对方走到自己身边,弯腰伸手探她额头,很高兴地说:“烧退了,看样子这药果然有效,你现在好些了么?”
随后又靠过来一个人, 这女人身材高大, 把红菱吓了一跳, 她战战兢兢地问:“你、你们是谁?”
她这才发觉自己身下躺的床很是柔软,周围空间也大, 并不是她那间待了快十年,连窗户都没有一扇的狭窄小屋。
女萝失笑:“这就不认识我了?你还拿了我两个金贝呢。”
红菱盯着女萝看了好半天,眼睛瞪大:“你的疤……”
“已经好了。”说着, 女萝将红菱扶起来, 并将手里的水喂到她嘴边,“你生病了……”
她话没说完,红菱就吓得头皮发麻,“我、我是不是得脏病了?我治不好了是不是?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对吗!我、我不想死, 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想活啊!我想活!”
阿刃原本很高兴红菱醒来,可看到她这样用力抓阿萝的手,连忙拉住她的腕子,女萝先是拍了拍阿刃的肩膀,柔声对红菱说:“你只是受寒发热,再加上有些炎症,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红菱这才松了口气,她从未来过后楼,自然不知这是哪里,还以为到了仙境,局促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原本她对女萝还挺凶,现在也不敢了,胆子小的要命,看得女萝想笑,只觉她很是可爱。
“姑娘,姑娘?善嫣姑娘?”
满妈妈的声音由远及近,掀开帘子看到眼前一幕后,她无奈地说:“我的好姑娘喂,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先生已经到了,快过来吧。”
女萝摸了摸红菱的头,又对阿刃点了下头,起身跟满妈妈出去了,红菱一见她要跟满妈妈走,下意识伸手去拽女萝衣袖,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看到满妈妈又不由得害怕。
“我没事,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养病,有什么需要可以跟阿刃说。”
阿刃忙得很,她要照顾两个妹妹,一个自然是红菱,另一个则是被彭明虐待,又被她救出来的女人,她只要有事情做就行,不然的话会很焦躁。
“你怎么就让她跟妈妈走了?”大抵是看阿刃一脸老实憨厚,红菱没忍住,“她脸上的疤都掉了,那么漂亮,妈妈肯定要拿她当摇钱树,你、你个子这么高,不拉她一把?”
阿刃伸手把激动的红菱摁回被窝,不说话,红菱火急火燎说了一堆,她还是不开口,红菱顿时懵了,这人是不会说话吗?
阿刃做事专注,根本不在意外界声音,而女萝跟满妈妈走到花厅,便瞧见花厅前坐着三个人。
一位是白衣如雪的青年,容貌俊朗风度翩翩,面前放着一把古琴与一副棋盘;
一位是须发皆白的老者,桌案上笔墨纸砚丹青齐全;
还有一位是年岁约莫三十六七的女子,妆容精致身段窈窕,穿着精致飘逸的舞裙。
满妈妈皮笑肉不笑:“姑娘说过,略懂琴棋书画,对诗词歌赋也略通一二,这做花魁,没点才艺可不成,这三位便是不夜城有名的才艺先生。白衣服的是竹公子,擅琴棋,老者是仙山遗老,擅书画,剩下这位,人称绿腰姥姥,舞姿倾城,可谓是风华绝代,曾引无数英雄折腰,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请来这三位,姑娘可要好好学,千万莫要辜负我的一番苦心。”
绿腰姥姥率先嫌弃起女萝来,打量一番后道:“不成不成,这未免太过粗壮,毫无女儿家的柔美娇媚!”
竹公子则轻轻一哼,显然也瞧女萝不起,“妈妈怕是病急乱投医了,只一个月,要与非花姑娘及斐斐姑娘打擂台,简直是痴人说梦。”
仙山遗老则捋着胡子道:“容貌倒是生得极好,可惜气质略显庸俗,难登大雅之堂。”
女萝不懂他们凭什么批判自己,她歪了歪头,很温和地说:“我一拳能打你们仨,你们信吗?”
她厌恶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清高的气息,既然瞧不起倡伎,又为何要在这不夜城讨生活?既然在这里讨生活,又为何看不到倡伎们所受的苦难与折磨?她不想跟这种人说话。
“妈妈,送客吧,他们要是想教我,还是回去修个二十年再来。”
如此狂妄,心高气傲的竹公子最先拂袖:“好大的口气!若非满妈妈再三请我,我才不来!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退!”
女萝走上前两步,伸手取了一颗黑子,朝竹公子那棋盘上一放,竹公子正要冷笑,这棋局可是他苦心钻研数年,迄今尚未解局,这女子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可低头一瞧,瞬间变了脸色:“你、你——”
“这样简单的棋局,我早在十五岁时便觉得无趣了。”女萝浅笑,“竹公子也有脸面称什么琴棋双绝,怎么,靠得就是这样的棋局?我让你三子,你都赢不了我。”
她常陪陛下对弈,未尝有过败绩,平时陛下征战在外,女萝便只能把书一遍又一遍的读,琴一遍又一遍的练,因此除了这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四世记忆暂且不提,便是她所吸收的剑尊真魂,就有数千年的记忆,竹公子怎么跟她比?
随后,女萝抬腿踢起被竹公子搭在膝上的琴,令琴尾立于地面,琴头靠于手臂,左手将琴弦拆出缠于指间,右手拨弦,随意弹了一小节良宵引,点评道:“琴还算不错,不过算不得极品,修仙界奇珍异宝无数,怎地竹公子却得不到一把绝世好琴?”
她语气轻描淡写,却令竹公子顿觉受辱,整张俊秀的脸涨得通红,可人家的确随意破了自己引以为傲的棋局,他在这不夜城纵横多年,向来因英俊的容貌与优秀的才华为人爱慕,如今被女萝讽刺两句,仿佛整张脸皮都叫人扒了下来丢在地上踩踏,惨不忍睹。
女萝又朝仙山遗老走去,若说那位竹公子擅琴棋自视甚高,这位上了年纪博览群书的老者才叫真正的厚颜无耻,他读过许多书,懂得很多道理,活了很久,不可能没见过这不夜城里的倡伎过着怎样的日子——女萝只在这不夜城待了三天,便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愤怒与痛苦,他呢?
他一副仙风道骨的大儒模样,教人读书识字,却吝于给予半分慈悲。
女萝提笔在仙山遗老铺开的宣纸上写了个“耻”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仙山遗老看着这字,结结巴巴:“你、你这……你一个女子,怎、怎地能写出这般有气势的字?”
他所见过写得一手好字的女子不少,各家有点名气的头牌,哪个不是才貌双全?可头牌姑娘们读书写字,是为了取悦男人提高身价,她们被勒令只能学习秀气小巧的优雅字体,笔走龙蛇龙飞凤舞的字,姑娘家写出来未免显得过于粗犷不够秀气。
绿腰姥姥见两位同行都吃了下马威,不由得有点着慌,女萝却看了看她,问道:“倘若此刻突然出现一头野兽要吃人,姥姥觉得咱们这一屋子,谁会第一个被吃?”
绿腰姥姥没明白对方这话什么意思,下一秒,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兽吼,紧接着窗户口突然冒出一颗巨大妖兽的脑袋,血盆大口腥风阵阵,一声吼叫便令人头皮发麻!
那优雅的竹公子跟老练的仙山遗老吓得连自己的吃饭家伙都不要了,拔腿就跑!满妈妈也想跟着,结果脚下一扭,一个步子没站稳就摔了一跤,恰好竹公子慌乱逃窜,直接踩在她背上狂奔而去!
绿腰姥姥穿着跟满妈妈一样的绣鞋,她的舞蹈不重力量只注重妩媚妖娆,遇到危险别说是有体力逃跑,人甚至直接吓傻了!
九霄即兴演出一番,发现窗户就那么大,脑袋伸进去了头上的翅膀进不去,干脆算了,眨眼消失,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满妈妈跟绿腰姥姥,女萝一手一个将她们俩从地上扶起来,说:“看样子学姥姥的舞蹈,好像没什么用处。”
满妈妈吓得够呛,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随即破口大骂,骂得是口沫横飞不带一句重复,前两天就有只白毛小畜生在前楼捣乱,她让打手搜了好几天都没能抓着,今儿更是夸张,不夜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头妖兽?!
“许是哪位前来寻欢的仙家坐骑。”女萝淡淡地说,“这也不奇怪吧。”
满妈妈不敢招惹仙家,但经过这么一出,她对女萝十分满意,对极乐之夜也添了几分信心。
第45章
虽然女萝将三位才艺先生一并赶走, 满妈妈却没有心疼自己那花掉的大把银子,反倒对女萝赞不绝口,她现在已不在乎女萝究竟是何来历又有何目的,只要女萝原因留在这她的风月楼, 叫她做什么都成!
这份态度上的转变女萝并不是很介意, 但名叫琼芳的姑娘却极为不满。
也不知她为何对女萝有如此深的敌意, 总之回回碰上了,必然要翻个白眼冷哼一声,同她说话也是爱答不理,险些将红菱气出个好歹来!
后楼属于头牌姑娘的房间里,女萝正在将一条裙子重新缝补,她已换上了满妈妈重新给她做的新衣, 头发也不像从前随意绑在脑后, 甚至戴上了一根珠钗, 只是脂粉未施,红菱气得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时不时狠狠一哼,再不然就是用力跺脚,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 想要吸引女萝的注意力。
终于, 女萝放下手里针线,温和询问:“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见她终于肯搭理自己,红菱气呼呼道:“我心里头不舒服!不舒服极了!”
没等女萝再问,她已打开话匣子, 冲到女萝跟前指指点点,恨铁不成钢:“我不懂你!漂亮的裙子你不穿, 华贵的首饰你也不戴,胭脂水粉堆满梳妆台,你看都不看一眼,你瞧见琼芳打扮成什么样了没?人家珠光宝气的,你、你真是寒碜死我了!”
女萝夸赞她道:“不错,今儿个成语没有乱用。”
红菱先是高兴,然后立马翻脸:“你不要总是哄我!你给我起来好生打扮!一定要把琼芳那贱蹄子比下去!”
她气愤的好像是自己被侮辱了一般,女萝把衣服放到桌上,问:“你生的哪门子气?”
“当然是替你生气!”
“可是我自己又不气。”
红菱气得原地蹦了两下:“你必须气!你给我气!阿刃!你倒是吱一声啊!方才琼芳如何挑衅你也看在眼里,我要是你,我就上去揍她两拳!”
琼芳无比嫉妒女萝,对女萝十分敌视,见面必说风凉话,恶意挑衅,有时话说得比僄客都难听,女萝跟阿刃都不在意,反倒是红菱气个半死,可她偏又骂不过琼芳。
琼芳骂人可不像前楼那些跟僄客学了一嘴污言秽语的低等倡伎,她骂起人来是文绉绉又酸溜溜,阴阳怪气让人想抓狂,所以女萝真不生气,反倒觉得琼芳骂人挺有用,没看到随大流的红菱因为听不懂琼芳骂什么,主动要求跟阿刃一起读书认字吗?
不过听不懂归听不懂,琼芳表情丰富,眼角眉梢一吊就能让人恨得牙痒痒,红菱基本每天都要暴躁一回,女萝已经习惯了。
阿刃沉默半天,“吱”了一声,原本就很生气的红菱彻底暴走,她性格泼辣,如今确定自己没得病,又不用接客,愈发护着女萝,不许有人爬到女萝头上,在她看来,女萝千好万好,惟独一点不好,那便是性格过分绵软,半点脾气没有!
“早晚妈妈要把你连皮带骨头都吃了!到时你后悔都——”
“后悔都怎样呀?”
满妈妈不知何时推门进来,笑意吟吟,红菱对她的恐惧刻在骨子里,立马闭嘴,面色泛白,女萝伸手将她拉到身后,自己起身:“妈妈怎地来了?”
“不错不错,又瘦了些,皮肤也嫩了不少,可见我这独家秘方,还是有效的。”满妈妈越看越是满意,“该说不说,你这裙子一改,虽说不似从前妩媚,倒别有一番味道。”
她看好女萝能够超越从前的飞雾成为风月楼新的花魁,这姑娘不知是何来历,身上有种圣洁神女的气质,毫无轻佻之态,反倒愈发叫人想一亲芳泽。满妈妈已可以料想到时有人豪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的场景,这几日心情也是大好,且女萝乖顺听话,从不反抗,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配合的姑娘。
因此女萝不爱打扮,满妈妈也没有强迫,头牌姑娘,总是要有些自己的脾气在。
其实女萝并不胖,只是她体魄精壮,肌肉结实,即便穿着飘逸罗裙,也毫无柔弱之感,令人不敢亵渎,满妈妈回回看见她,总想起她那句“一拳能打你们仨”。
简而言之,就是女萝没有男人喜欢的“女人味”。
这几日又是饿肚子又是泡药浴,还要磨去老茧,终于被打磨出几分柔弱娇软的模样,满妈妈喜欢得紧,每一日都要来看上好几回,不过今儿个她是有事跟女萝说。
“极乐之夜”是不夜城每一年举办一回的美人大赏,以风月楼、广寒阁、翠莺院为首的三大女闾,要在极乐之夜向城主及诸多贵客献上表演,是一年一度的狂欢之夜。
但女萝认为恐怕不止如此,否则满妈妈不会害怕,她一直想要更了解极乐之夜,但满妈妈守口如瓶,始终不肯与她详谈,今日一听到满妈妈提起,女萝心中顿觉振奋。
与这个消息相比,饿肚子泡药浴根本算不得什么。
等满妈妈说完,女萝明白了她的意思,按照惯例,三大女闾的三位头牌要同台献艺,但风月楼的飞雾姑娘一年前与人私奔迄今没有下落,万般无奈之下,满妈妈只得让琼芳作为替代,如今女萝出现,琼芳自然要被换下来,所以从即日起,为了极乐之夜,女萝要与另外两位头牌一起练习。
怨不得琼芳心有怨念,她一向被飞雾压着,好不容易没了飞雾,眼看便要迎来出头之日,却又拦路出现个女萝,这头牌姑娘与高等倡可不一样,飞雾为风月楼赚来的钱少说也是琼芳的十数倍甚至更多,她满心期待自己能有成为头牌的一天,最终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聪明的满妈妈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故意,她只会暗示琼芳这一切全是女萝的错,挑起二女相争,自己再从中得利,只可惜飞雾心高气傲,从不跟琼芳一般见识,女萝更是脾气温和,任满妈妈怎样挑拨都不为所动。
“你可不能给我丢脸,尤其是那翠莺院的斐斐,跟她那妈妈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讨人厌得很!”
满妈妈与广寒阁的芳妈妈素有嫌隙,最不愿就是在芳妈妈跟前露怯,因此再三叮嘱女萝一定要给她长脸,女萝按压下心中激动,面色如常,“让红菱随我一起去吧。”
满妈妈皱眉:“她小家子气得很,带她出去不是让人笑话?”
“以后总是要跟着我的,慢慢来也就是了。”
“这种小事,你做主就行。”
说着,满妈妈给了红菱一个警告的眼神:“在外头要谨记你是风月楼的人,不许大呼小叫。”
“是。”
不夜城有专门供伎子学艺的地方,名为艺苑,像是先前满妈妈请来的那三位才艺先生便来自艺苑,至于不夜河中央的“水上金宫”,仅在每年的极乐之夜开放一次。
满妈妈嫌女萝打扮不够娇艳,硬是往她发上又添了几根珠钗,又用手轻抚女萝眉心:“这胎记生得倒是好看,不贴花钿也好看。”
女萝以藤丝遮掩住了眉心三颗红痣,对满妈妈说这是胎记,好在这胎记模样好看,并不折损容貌,满妈妈便也不甚在意,又着人给女萝特制了不少花钿样子,一日一换都绰绰有余。
头牌姑娘所得到的待遇比前楼中楼的伎子们要好,出行时还有专门的轿子,白日的不夜城寂静无声,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私倡靠在门扉上面容疲惫的揽客。
不夜城到处都是倡伎,这些私倡大多是良家妇女,因家中贫困,被丈夫或是儿子带来卖身,不夜城从中还要抽取一部分的钱,根本赚不了几个子儿。
再不然便是最最卑贱的低等倡伎,连风月楼前楼的倡伎都不如,她们要价便宜,不是被抛弃的女人便是无家可归,因为走投无路只能做暗倡,要价格外便宜,每个月都要向不夜城上供足够数目的钱,否则便会被毒打一顿赶出去。
外头传来一阵少女的哭喊声,女萝挑起帘幔一角看过去,发现这正是初入不夜城时往伎坊走的那条路。而哭声来自于当时她跟阿刃被拦下,还被告知“那不是女人能去的地方”的另一个方向,她捧出当车,当车立马明白了女萝的意思,放了一只分身螳螂出去。
不夜城实在是太大了,刚到那天便被派出去探查的当车昨日才回来,它与分身螳螂走遍了不夜城每个角落,根据当车的描述,女萝画了不夜城的路线草图,但有一点她感到奇怪,明明满妈妈曾经几次三番提到过城主,可不夜城却没有城主府。
这是绝不可能的,城主府不仅是身份的象征,同时也是城卫周转运行的地方,如沂乐城与宣弋城,城主府基本都位于整座城的核心位置,并且建筑高大磅礴,十分显眼。
不夜城的倡伎数不胜数,自然不可能全是自愿卖身,一部分是像红菱那样,被家人所卖,更多的,则跟“女人不能去的地方”有关。
除却倡伎外,不夜城还有一大特色,那便是赌场。
整座不夜城一分为二,以横穿全城的不夜河为纽带,东西两边分别是女闾与赌场,中间是交汇地带,负责买卖的伎坊、供倡伎学艺的艺苑、不夜城医馆,以及城卫们居住的哨所都在这里。
越是待得久,女萝越是感觉奇怪,白衣僧人自那日之后不曾再出现,所谓魔修之说,她不敢确定是否真实,但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某种汹涌的、令她感觉危险与不适的气息,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赌坊除了赚钱之外,更多的是引诱赌鬼,这简直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赌鬼们输光了家产,又不想被砍手砍脚,于是便以自家女眷抵债,可赌博一事,一旦沾上,想要戒掉比登天还难,卖了自家的老婆女儿,他们就会把主意打到别人家的老婆女儿身上,等到臭名昭著,周围的人家都对他们退避三舍,他们便会想方设法去外地拐卖女人。
就这样,不夜城不花一分钱,便有数不清的女人源源不断被送到这里。
不夜城的赌场有进无回,普通人在这里输得倾家荡产泯灭人性,富贵人家在赌场过完瘾,转身就能去女闾寻欢作乐——谁管女人们是否无辜是否情愿?
当车能与自己的分身螳螂共享五感,它跳到女萝手心,细细的触角一点一点,女萝轻叹:“又是一个卖女儿的。”
当车见她难过,抬起前肢,轻轻碰了碰女萝指尖,然后做了个咔嚓的动作,意思是它已经教训过对方,女萝柔声道:“我没事。”
由于要四处走动,女萝将乾坤袋交给阿刃保管,器灵没有带在身边,此时她与当车独处,才将自己的想法与当车说了个明白,当车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动动触角回应,它确实是将不夜城走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放过。
日月大明镜曾说过,不夜城与其他城池最不同的一点便是它不挂靠在任何门派名下,要知道即便金贝银贝对于修者来说用处不大,可随着修为增长,许多人困在瓶颈无法突破,各大门派又有许多入门弟子,他们的修为还不到能辟谷的地步,衣食住行,哪样不用花钱?
不夜城是一块巨大的香嫩的无主肥肉,怎么可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无人觊觎?难道就凭门口那些个肉体凡胎的城卫?还是凭城中这些看似精悍实则不堪一击的打手?
想不明白,解释不通,眼前尽是一个一个的谜团,总觉得自己要是贸然动手,会为这里的女人们带来滔天灾祸。
只有极乐之夜才能见到城主,这位不夜城城主未免太过神秘,女萝问过红菱与云湛,二人都城主都是闻所未闻,女萝很想见见这个人,她不明白,是怎样一副残酷的心肠,才能这样理直气壮地剥夺她人的自由与尊严。
吃着女人的肉,喝着女人的血换来的权势地位荣华富贵,真的那么美妙吗?
“到地方了,请姑娘下轿。”
满妈妈也跟了来,倒不是担心女萝会逃,而是想跟芳妈妈别苗头。
艺苑看起来很是气派,乐音袅袅歌声迢迢,满妈妈特意让女萝戴上面纱,就是为了一鸣惊人,她已放出风声,没了头牌一年多的风月楼,马上即将捧出一位比飞雾更加貌美的姑娘,光是这几日,那求见头牌姑娘的帖子就跟雪花般递来,满妈妈喜得合不拢嘴。
说来也巧,进入艺苑时,在正厅碰见了那位自视甚高的竹公子,女萝目不斜视,竹公子却想起前几日在风月楼受到的耻辱,原本想要昂起下巴,结果却发觉人家根本没看自己,一时间,不由得有几分着恼。
艺苑里到处都是学艺的倡伎,上楼则是雅间,雅间宽广,还有戏台,只向高等倡与头牌姑娘开放。
“哟,祝妈妈早到啊。”
满妈妈笑容热情与翠莺院的祝妈妈互相道好,祝妈妈打量着女萝,问道:“这就是风月楼的新花魁?……个头是不是太高了?”
满妈妈则道:“这柔柔弱弱的美人儿遍地都是,随手一抓就是一把,像我家善嫣这样的反倒少见,焉知客人们不喜欢?”
两人旁若无人地谈论着要如何把女萝“卖”出个好价钱,毕竟新的姑娘入楼时都要进暗房受教,管事妈妈会为她们验身,而负责女萝那一批的管事妈妈晕过了全程,所以满妈妈从未想过女萝不是处子身,还盘算着要如何炒高她的身价。
“非花已在里头等着了,斐斐那丫头,脾气可越发见长,到现在都没来。”
满妈妈先是笑着夸了非花,道:“你怎知是斐斐不来?”
祝妈妈闻言,轻哂:“倒也是,说不得便是有人故意来得晚。”
出门在外,红菱胆子很小,她必须紧紧跟在女萝身边才有安全感,女萝推门而入,只见雅间之中,身着鹅黄衣裙的年轻女子正在烹茶。
水袖半挽,皓腕凝霜,香肩微露,即便瞧不清楚正脸,也必然是个极美的姑娘。
听到开门声,这位姑娘扭头朝门口看来,若非知道她是翠莺院的非花姑娘,女萝会以为她是哪家勋贵的千金,气质高雅而温婉,杏眼桃腮,令人见之忘俗。
她对面还坐着两个小女孩,约莫六七岁,圆圆的脸蛋很是可爱,正捧着小脸望着非花烹茶。
非花放下茶盏,起身对女萝轻施一礼,一开口,声音如珠似玉圆润动听:“想来这位便是善嫣姑娘了,请坐。”
女萝回以一礼,两个小女孩连忙起身让开,乖乖束手站到非花身后,眼神略有些忐忑,红菱连忙挺起胸膛,她可不能比小孩子表现还差!
“是我让这两个孩子暂时坐下的,还请善嫣姑娘不要见怪。”
女萝摇头:“无妨,现在也可以坐。”
说着,她轻握红菱的手,让红菱坐在了自己身边。
非花见状,不由得莞尔,也让两个小女孩坐下,又为女萝添茶:“几日前便听妈妈说风月楼来了位善嫣姑娘,今日有幸得见,也是缘分一场。”
女萝对她印象极好,正要再与非花说话,忽地雅间房门砰的一声被用力推开,一道略显尖锐的女声传来:“青天白日的关什么门!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瞒着我吧!”
女萝看得分明,非花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第46章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门被砰的一下推开,走进来一个玉坠子般的美貌少女,女萝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想:太小了!
个头很小,脸蛋跟眼睛圆溜溜还带着点点婴儿肥, 稚气未脱的模样瞧着顶多也就十四五岁, 惟独脸上的傲慢、任性, 彰显着她绝不是外表看起来这样可爱的少女。
非花起身道:“斐斐,你来啦?”
她就是斐斐?
女萝曾不止一次从花妈妈口中听到这位斐斐姑娘的名字,不过没一句好话,全是厌恶。众所周知斐斐姑娘脾气非常差,动辄便要打断人的手脚,偏偏她脾气越差, 为她痴为她狂的男人越多, 可今日初见, 发觉她完全就是个没长成的小姑娘,女萝顿觉如鲠在喉。
风月楼的姑娘会养到十四岁才开始接客, 但有些没良心的女闾会将姑娘们的年纪提到更前,至于那些来寻欢作乐的男人——他们永远不会怜悯,也不会羞愧, 对这些僄客来说, 不夜城里的这些倡伎是“女”,不是“人”。
是正值年华也好,豆蔻未至也好,总归都是花钱就能买到的。
斐斐并不搭理非花,对于非花的示好也是视而不见, 她一进门就瞧见女萝与非花相谈甚欢,便冷笑一声, 对女萝道:“我看你和这女人聊得不错,好心提醒你一句,可别被她骗了,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是恶心!”
斐斐对非花的敌意浓烈的掩饰不住,连女萝都觉着有些难堪,非花却依旧语气温柔:“你身子可好些了?前几日我去瞧你,你又不肯见我。”
“不用你假好心!”斐斐愈发愤怒,“你是想瞧我么?你恨不得我死吧!这样就再也没人跟你争第一花魁的位置,你就能高枕无忧了!”
非花抿了下唇,斐斐见她不说话,更是生气:“说不出来了是吧!你果然是这样想的,我早就看透了你!少在我面前装好人,别人瞧不出来,你以为我也瞧不出来吗!”
祝妈妈见她逮着非花一顿羞辱,心中不悦,非花却向祝妈妈摇了摇头,意思是让她别在意,随后开口:“我没有那个意思,这几日一直不见你人,所以我才……”
“少在这里假惺惺地关心我!”斐斐气得伸手用力推了非花一把,非花一个踉跄,这一下推的格外用力,若非女萝反应快将非花半扶半搂,怕是要摔个难看。
“斐斐!”
里头动静闹得这样大,祝妈妈不乐意了,非花可是她翠莺院的摇钱树,真要脸上身上磕破了地方,她可不会善罢甘休!
芳妈妈则出声制止,斐斐心不甘情不愿地别过头,看都不愿再看非花一眼。
在三位妈妈的虎视眈眈下,斐斐终于暂时安静下来,她琴艺绝佳,尤擅古筝,而非花声若黄莺,从前风月楼的飞雾姑娘则擅舞,飞雾逃走后,琼芳暂时代替了她,如今来了女萝,便又要从头开始练习。
早在伎坊时女萝便听满妈妈问芳妈妈,说斐斐的伤好些了没,那时女萝以为斐斐是不小心磕着碰着,直到斐斐坐到古筝前挽起衣袖,她瞧见她胳膊上一道道红痕触目惊心,那绝不是意外导致的伤口,反倒像是……
见她们三人相安无事,满妈妈才道:“很快便是极乐之夜,你们最好听话一些,不要惹出什么是非,用心练习到时献艺才是最重要的,无论你们彼此之间有何嫌隙,都要暂且压下,明白吗?”
要在极乐之夜登台献艺的舞名为《逐香尘》,妈妈们并不打扰,确认三位姑娘不会再起嫌隙便离开了雅间,非花对女萝说:“这支舞你会跳了么?”
女萝点了下头:“已学会了。”
正是已学会,满妈妈才会准她出门来这艺苑,非花笑道:“之前都是琼芳在跳,不知你跳得如何。”
“若是有哪里不好,还请非花姑娘指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斐斐用力抹了根弦,不耐烦地说:“到底练不练?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听你们俩互相客套的。”
虽然说的“你们俩”,但针对的却是非花,这二人之间似是有天大的嫌隙,可无论斐斐如何挑衅,又以言语相激,非花都平心静气,不动怒也不回嘴,她那两个小丫头反倒气得不行,鼓着小脸恨不得在背后扎斐斐的小人。
红菱欺软怕硬,有斐斐这种坏脾气在,她都不敢大声说话,就这样练了一天,斐斐连声招呼都没打便起身走人,非花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随后对女萝道:“善嫣姑娘别跟她计较,斐斐心肠不坏,她只是……”
顿了下,她才低声说:“你我都是同路人,应当明白。”
女萝道:“非花姑娘不必担忧,斐斐姑娘瞧着就像个小妹妹,我怎会对她生气呢?”
非花对她笑了笑,行了一礼,起身离开,她一走红菱就来劲儿了:“姑娘,大好的机会呀!”
女萝抬手捏她耳朵:“怎么说?”
“原来非花姑娘跟斐斐姑娘不和,她俩互掐,咱们可以、可以那个什么,蟑螂吃蝉,麻雀在后!”
女萝纠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差不多,总之先让她们这两条鱼打得你死我活,到时候咱们当抓鱼的那个!这样的话,姑娘一定能够一鸣惊人,成为不夜城第一花魁!”
红菱兴奋的脸蛋通红,仿佛已看见了自家姑娘倾国倾城而自己跟在后头耀武扬威的模样,女萝摇摇头:“你有时间说这些,不如好好感受生息。”
一说到这个红菱就丧气不已:“姑娘骗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息,我啥都感受不到。”
女萝安慰她道:“没关系,咱们可以慢慢来,你会感受到的。”
红菱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从未想过反抗,也是从她身上女萝才知道并不是随意什么人都能感受生息,但红菱进步非常大,她认了很多字,逐渐开朗爱笑,总有一天,她也能感受生息,一同修炼。
红菱乖乖点头,女萝问她:“为何你这么想让我做第一花魁呢?”
“那多好呀!”红菱兴奋地说,“好多好多男人喜欢你,女人们都羡慕你嫉妒你想成为你,你能随意挑选男人,还能赚到很多很多的钱,多好啊!”
在红菱心中,能住漂亮的房子,能选择客人还能赚钱,就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了。
女萝轻笑:“这样就够了吗?”
“……不够吗?”
“再美丽的容貌都会老去,等到我年老色衰,又要如何是好呢?”
红菱立刻道:“那就趁着年轻貌美时多赚钱!”
女萝哭笑不得:“你要知道,咱们赚的钱,从来进不了自己的口袋,恩客们给的僄资也好,赏钱也罢,都是要上交给妈妈的,你偷偷藏钱,若非我替你遮掩,被妈妈知晓,你又要受罚。长此以往,怕不是人老珠黄都攒不够赎身钱,更何况你想想,即便你攒够了钱,给自己赎了身,天下之大,离开不夜城,又要如何独立生活?目不识丁,没有一技之长,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一个女子随身带着许多钱,是想被人谋财害命么?”
红菱自信道:“姑娘生得美,一定能寻得良人!那样就不怕啦。”
“红菱,将自己的命交给别人,你不害怕吗?”
红菱不解地看着她。
女萝声音更轻,生怕吓着她:“你想啊,你寻得良人,良人家中说不定早有妻妾儿女,他若打你骂你辱你赶你,你能如何?谁能保证良人便能护你一世周全?倘若他将你买回去,又不要你,将你转赠他人,你连逃都无处逃。”
红菱懵了:“那、那家去?”
“我且问你,若是你攒够了赎身钱,回家去,你能保证你爹不会把你再卖掉。或是随便给你找个年老暴戾还会打人的夫君?即便你爹不卖你,你的兄弟若是缺钱,会不会卖你?会不会逼你去卖身贴补家用?你看到了,不夜城那些私倡,被夫君与兄弟带来卖身的不计其数,民间的典妻更是层出不穷,你知道什么是典妻么?”
红菱摇头。
“便是由夫君将妻子租卖给没有妻子或是没有儿子的人家,借腹生子,换来钱家用。女人的肚皮,生完一个还能再生一个,谁会把你当人看?”
红菱吓坏了,抓住女萝的衣袖:“姑娘,你,你别吓我呀,那怎么办?难道我攒够了赎身钱,天下仍没有能让我活的地方?”
“所以我才要你好好读书,好好感受生息,你要相信自己不比旁人差,即便身处囹圄,也不能自暴自弃,更不能随波逐流,要去争夺,去反抗,明白吗?”
红菱摇头:“我不敢,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那你就多吃饭,多练拳,像阿刃那样有力气,这样就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最后,女萝对红菱笑弯眼眸:“黎明到来之前,须得忍受片刻黑暗,无论何时,都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
红菱嘟哝:“谁要你保护,你、你管好你自己吧!”
一天的练习结束,回到风月楼,红菱半夜睡醒迷迷糊糊发现内室的烛火还亮着,她披着衣服走进去,打了个呵欠:“姑娘,你怎地还不睡?”
女萝答道:“我很快就睡了,你也快去睡,不用管我。”
她面前摊着一张纸,桌上还有许多写过之后被揉起来的纸团,从把红菱要到身边开始,女萝就希望能带红菱一同修炼,可无论如何红菱都感受不到生息,因为她还没有“尊严”这种意识,她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走,她已经认命,她仍在麻木。
女萝相信随着时间过去,红菱一定会明白,可谁都说不准这需要多久,而且红菱跟她、跟阿刃都不同。
阿刃天生神力,心性简单,因此修炼起来进步神速,女萝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却也绝非凡人之躯,红菱却是肉体凡胎,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子,且常年遭受折磨,内里亏空并不强悍,在这样的前提下,要她立刻感悟生息修炼突破,根本不可能。
所以女萝想要找到一种更好的方法帮助像红菱这样的女子锻炼体魄,要比之前的心法更容易理解也更简单、更基础。
上限可能不高,但只要是女人就可以学。
当车在她的纸上跳来跳去,女萝若有所思,当车并不是珍稀品种,它原本是很常见的广斧螳螂,但却通过“吞噬”拥有了特殊的力量,能够分出无数只分身,用来侦查与攻击再好不过,同时前肢强壮牙口锋利,而且对毒有很强的抵抗力。
如果……女人也可以这样呢?
“喵~”
一声喵喵叫从窗外传来,女萝打开窗户,疾风背上趴着九霄,两只毛茸茸从窗外跳了进来,先是对着女萝一顿蹭,然后迅速告知自己的发现。
当车被女萝派去探查不夜城地形,而疾风与九霄则担负起“寻找魔修”的任务,虽然不能确定圣僧之言的虚实,但如果真的有魔修存在,势必会威胁到不夜城中女人们的性命。
“你们是说,发现了尸体?”
疾风点头,九霄则喵了一声,它天天在不夜城中到处溜达,装猫装习惯了,怕是哪天见到母亲雷祖,也会下意识喵一声再凑上前撒娇。
女萝当机立断放下笔,又将纸团全都装进乾坤袋里,决不留下一点痕迹,随后叫醒阿刃,告诉她自己要出去一趟。
阿刃明白,阿萝若是出去,自己要守好这里。
女萝脱掉外衣,换上一身黑色衣服,轻便简单,很适合夜间活动。
夜间的不夜城无比热闹,女萝还未正式露面,因此得了不少清闲,饶是如此,难保满妈妈忽然出现在后楼,所以才需要阿刃盯着。
在疾风跟九霄的带领下,女萝找到了尸体,是在一家没有租出去的私倡屋,尸体被挖去双眼跟心脏,是个中年男人,女萝在他身上翻找一番,没找到特殊物品,私倡屋里空无一人,她四处查看一番,也没有不对劲的地方,那这具尸体是怎么来的?总不能凭空出现吧。
“看样子,圣僧没有骗人。”女萝沉吟,“难道真的有魔修蛰伏于不夜城?”
除却魔修外,疾风与九霄身为五感敏锐的妖兽,还负责寻找不夜城中那股古怪气息的来源,接连数日下来,它们只觉得这气息似乎到处都是,却又遍寻不着,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女萝望着尸体,尸体脸上原本是眼睛的位置现在变成了两个血窟窿,为何要同时挖走双眼跟心脏?日月大明镜说过,有邪修拿人心修炼邪术,可挖眼睛的却是从未见过。
类似的尸体大约三到五日出现一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地点,凶手抛尸时很谨慎,不夜城这么大,晚上更是鱼龙混杂,根本不可能时刻紧盯,不夜城到处都是谜团,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辛苦你们俩啦。”
女萝一手一个把疾风跟九霄抱起来,“咱们先回去吧,这里我让分身螳螂来盯着就行。”
女萝试探过满妈妈,身为不夜城三大女闾之一的鸨母,不夜城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满妈妈,只可惜每回一提到相关话题,满妈妈便格外谨慎,不好套话,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被挖眼掏心的尸体的确存在,只是妈妈们不会对外说,更不会让来寻欢的客人们知晓。
“阿萝?”
正在女萝沉思时,阿刃蹲在了她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女萝回过神,先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解释:“我是在想那两个伤口。”
女萝想起一件事,她不会武也无法修炼时,曾当着青云宗的大尊者们用藤刺刺穿心口以威慑他们,虽然下手狠辣,却由于力气不足与对人体认知不够,伤口歪歪扭扭宛如一条蜈蚣,可现在再让她刺穿心口,女萝敢保证留下的伤口只有米粒大小。
那具尸体也是,眼睛那两个血窟窿又大又黑,伤口边缘参差不齐,没了心脏的心口却是一个规规矩矩圆圆整整的洞,奇怪得很。
女萝想了又想,还是不明白,阿刃认真听她讲,然后认真摇头,嘿,她不懂。
红菱再度打着呵欠出现:“天都要亮了,你们俩怎么都不睡?”
阿刃照顾的另一位姑娘由于伤势惨重一直卧床不起,至于云湛,女萝根本不喜欢,把他打发到隔壁去了,所以这里就只有她们仨。
女萝没跟红菱谈及此事,她不想吓着她,红菱看似泼辣,胆子其实很小,要是知道有人被挖眼掏心,怕是一晚上都别想睡着。
怎么回事呢,到底怎么回事呢?
虽一夜未睡,女萝还是精神奕奕,比起晚上的繁华,她更喜欢白日的宁静,非花仍旧是第一个到,斐斐虽来得晚些,却没有迟到,她看起来精神不怎么好,于是愈发显得我见犹怜,不过当非花给她捧茶时,斐斐还是很有脾气地一巴掌甩开:“离我远点!”
茶杯啪的一声摔碎,茶水也洒了一地,艺苑雅间内顿时死寂一片。
第47章
女萝与非花几乎是同一时间弯腰去捡, 两人的手碰到一起,对视一眼,不由含笑,斐斐见状很是生气, 女萝又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你的脸色不大好,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 跟芳妈妈说一声,让你回去歇着?”
“不用。”
斐斐讨厌非花,对女萝至少不会故意无视,只是态度也称不上友善,她接过女萝给的茶,低着头,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看着像十四五岁的少女, 其实斐斐已经满了十八, 由于生了张娃娃脸,稚气十足, 女萝忍不住拿她当孩子看,只要不看到非花,不跟非花对上, 斐斐其实很安静, 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突然发脾气,红菱私底下悄悄跟女萝说,是不是非花真的很坏?不然斐斐为何是这般态度?而后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女萝在非花手里吃亏,要她注意着点。
女萝却不这么认为。
她抬手摸了摸斐斐的额头, 斐斐下意识就要拍开她的手,一抬头发现不是非花是女萝, 皱着眉往后避开了:“你干什么?”
“对不起,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热。”
斐斐神色恹恹,趴在了古筝上,女萝与非花又对视一眼,正要说话,外头猛然传来一阵吵闹,非花起身到了窗户边往下看,只见一批身着紫衣的人闯进了艺苑,将艺苑里的人吓了一跳,这些人来势汹汹,很是蛮横,为首的女子大叫:“斐斐在哪里!让这个小贱人给我滚出来!”
女萝自然也听到了,非花转身就朝斐斐走来,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快走!”
斐斐心情很差,更不想搭理非花,用力甩开:“别碰我!”
非花素来性格温柔,无论何时面上都带着点点笑意,此时却笑不出来,她强硬地拉起斐斐,可惜已经晚了,眨眼间雅间的门便被轰开,那群紫衣人出现在房门口,这些人如此心急,一楼大厅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东倒西歪,三位妈妈则被这凌厉的掌风扫到,狼狈倒在地上,正让人搀扶着艰难爬起。
为首的是个看起来在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修,她的眼神无比凌厉,在非花、女萝、斐斐三人中来回扫视,最终选定了斐斐,大步走上前来,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斐斐皮肤娇嫩,这妇人又是修者,一巴掌下去,真是将半张脸都要打烂,女萝万万没想到这人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那边芳妈妈已心疼的快哭了:“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夫人!”
她扑过来跪在中年女修面前苦苦哀求:“斐斐年纪小不懂事,若是哪里惹了夫人不喜,还请夫人原谅则个,我保证日后会约束她的行为,决不叫她再令夫人烦心,求夫人手下留情啊!”
中年女修一脚将芳妈妈踹开,死死盯着斐斐,指着她的鼻子:“小贱人,就是你害得坚哥茶饭不思终日泡在这肮脏污秽之地!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一个卖身的俵子,也配高攀修者?真是恬不知耻!今儿我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省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说着再度抬起手,女萝怎么可能让她再打斐斐,说时迟那时快,非花竟是与她同时出手阻拦,中年女修眉头一动,反手就将非花甩开,似笑非笑:“这位又是谁呀,瞧你这柔柔弱弱的模样,竟还会点功夫,不会是靠着卖身讨好男人学来的吧?”
随后她如法炮制想将女萝也甩到一边,今日她趁着坚哥不在,打得就是教训贱人的主意,如今她快要成门派中的笑柄了!全是这小贱人害的!
可一动之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对方推开,中年女修脸憋得通红,她惊疑不已,却又感觉不到任何清灵之气,面前这女子似乎并非修者,那力气怎地这样大?
“夫人说这里是肮脏污秽之地,可我听夫人这张嘴里喷出的污言秽语,似乎也不曾干净到哪里去。”
女萝说着,先一步松开了手,中年女修对她有几分忌惮,女萝一手一个把斐斐跟非花扶起,非花还好一些,斐斐却瞪着一双眼,死死盯着那中年女修,她恨极了,心中的愤怒到达顶点,哪怕脸疼得好像要死了,她仍然强撑着,咬牙切齿:“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曾坚那老色鬼家的黄脸婆!怎么,你管不住自己男人的裤裆,只能来管我这个俵子?”
中年女修愈发恼怒,她身后一个青年男子厉声道:“大胆!烟花之地的下贱倡伎,怎敢这样跟夫人说话!”
斐斐笑了,语气愈发嘲笑:“你们好高贵呀,就是不知你们那高贵的掌门人怎么偏偏那么爱犯贱,非要来我这儿,还指名点我作陪,这位老大娘,你自己人老珠黄一脸褶子留不住男人的心,来找我耍什么威风?你恐怕不知道,曾坚说他看见你就想吐呢!”
中年女修一听,又想出手,横竖这只是个倡伎,直接杀了又能如何?坚哥难道会因此与她生分了?当她得知夫君曾坚竟私下里偷偷前来不夜城,还迷上一个伎女的事时,她就知道,肯定是不夜城的伎女下贱淫荡勾引了他!
“我把你这荡妇碎尸万段——”
非花冲上来挡在斐斐身前,被斐斐用力推开:“不用你假好心!”
其他人都吓得尖叫捂上眼睛,不敢看斐斐被一剑穿心的惨状,可惨叫声并未发生,众人这才颤巍巍睁开眼睛,发现竟是风月楼那位善嫣姑娘眼疾手快竖起了古筝,中年女修那一剑刺透了琴身,并未刺中斐斐。
女萝忍着怒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对中年女修道:“这位夫人,你家夫君若是生了二心,你便是杀了一个斐斐,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住口!这里有你这小倡妇说话的份儿么!”
见她屡次三番坏自己好事,中年女修都要气疯了!她原本便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君私底下竟迷恋一个伎女,这令她情何以堪?她无法对心爱的夫君口出恶言,只能先杀了这贱人,以解心头之恨!
女萝并不生气,她看向女修身后那浩浩荡荡十来个弟子,平静询问:“夫人带了这样多的人来不夜城,意欲为何?”
女修怒道:“我要扒了这贱人的衣服,让她变成最下贱最低等的倡伎,我倒要看看,她侍奉了一千个一万个男人之后,还有没有人愿意要她!”
“那夫人想过没有,即便斐斐没了,还有非花,还有我,谁能保证夫人的丈夫不会再来迷恋我们呢?这不夜城中的倡伎数不胜数,夫人要把我们全都杀了不成?”
中年女修一愣,女萝根本不怕她:“夫人身为修者,眼界怎地如此之低?你来不夜城羞辱斐斐,不过是让自己的夫君对她更加爱怜。夫人这样怕丈夫有二心,却又不从丈夫身上着手,而是来教训女人,这岂不是在告诉夫人的丈夫,尽管在外头乱搞?横竖夫人也不会找他算账,那他又何必对夫人忠贞不二?”
趁中年女修说不出话之际,女萝又说:“夫人瞧着不傻,怎地不知男人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您今日来不夜城大闹,为的是什么?是夫人自己的尊严,还是自己的颜面?夫人不过是想要丈夫保证从此不再有二心,想要丈夫回到自己身边,想要证明自己比倡伎更值得他真心相待,气恼自己的痴情付诸东流没有被珍惜。”
她居然敢这样说?!
非花低头浅笑,随后抬起头说道:“夫人真是可怜,明明这样瞧不起倡伎,却又怪倡伎抢走了丈夫的心,能被倡伎抢走的心,有什么可惜?夫人又比我们高贵到哪里去?我们陪许多个男人睡觉,好歹还能收几个钱,夫人陪丈夫睡觉,却是一个钱都得不到,难道只陪一个男人睡觉,就不算下贱?”
“夫人是好女人,自然跟倡伎不一样。”女萝微微一笑,“倡伎无主,夫人有主,野狗哪里比得上家犬高贵?”
“龌龊之言!你们这些倡伎好生不要脸,毫无廉耻之心!如此厚颜无耻的话也说得出口!”
好不要脸,厚颜无耻,荡妇,俵子,贱人……这些词女萝已数不清自己听了多少次,在这不夜城,她感受不到任何快乐,她所看到的都是泪水,所听到的都是哭泣,不夜河里埋葬着数不清的女人尸骨,不夜城的上空还回荡着绝望的呐喊——大家真的看不到,真的听不见吗?
“夫人若是真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男人,少在这里大呼小叫,对着低贱的倡伎耍威风彰显自己尊贵。”非花嘲讽着,“真是不体面。”
那中年女修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觉自己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一时之间尴尬异常,趁着众人没注意,斐斐冲了出去,抬手就还了对方一记耳光!
只不过她身娇体弱,这一巴掌造成不了什么伤害,连个巴掌印都没能留下,但对中年女修却是极致的侮辱!
她正要发火,斐斐却像发疯一样张牙舞爪地死死瞪着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谁要那老色鬼喜欢!曾坚那个变态!怪不得他对你没兴趣,嫌你老,因为他就喜欢年纪小的!越小他越喜欢!你跟那种老变态做夫妻,你才是贱人!你才是俵子!你们都去死!去死!去死!!!”
她开始疯狂撕扯自己的衣裙,露出大片娇嫩肌肤,肌肤上全是牙齿的咬痕与鞭痕,除却露在外头的脸与手,几乎没有半块好肉!
“去死吧!都去死!你们这些贱人!你们这些俵子!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斐斐脾气不好,女萝早就知道,可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斐斐情绪如此失控疯狂,当下二话不说脱去自己外衣将斐斐罩住,裹了两圈将她塞进非花怀中,低声道:“抱紧她,别松开。”
非花咬牙点头,女萝心想,去他爹的魔修,管他爹的这里究竟有什么古怪,大不了死在这儿!叫她眼睁睁地再看有人在自己面前受尽屈辱,还不如叫她立马死了!
斐斐讨厌非花,拼了命挣扎,又是哭又是骂,她骂曾坚,骂芳妈妈,骂那些欺辱她的男人、瞧不起她的女人,骂总是惹她生气的非花,还骂不长眼睛的天。
紫衣人们原本是跟着自家掌门夫人来教训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倡伎,结果却被几个倡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们没有感到羞愧,也没有可怜,只有被羞辱的愤怒——连这种低贱之物也敢辱骂他们,若是不出了这口恶气,以后的脸面要往哪里放?!
“杀了!通通给我杀了!”
中年女修恨得牙痒痒,她才不听这几个贱人说胡话,倡伎下贱勾引有妇之夫是事实,那么她们就该死!
精心培养的头牌姑娘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三位妈妈简直要晕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女萝袖中藤剑已蓄势待发,只见一阵寒光,当啷之声不绝于耳,竟是紫衣人们的刀剑被击中落地,他们仓皇四顾,中年女修更是大怒,几次三番有人坏自己好事,她饶不了对方!
“谁!是谁!给我滚出来!”
一道清朗男子嗓音轻笑:“这位夫人,太容易动怒可不好,夫人这般貌美,倘若因怒气长了几条皱纹,岂不是暴殄天物?害得老天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另一道冷淡的男子声音则说:“你这见了女人便走不动道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众人纷纷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雅间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了四个年轻公子,大概是先前雅间内闹得太厉害,才不曾发觉。
四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中年女修没见过他们,却认得他们身上的衣服,她吓了一跳,心想这是怎么回事,竟来了四位大门派的年轻天骄?
出手打落一众紫衣弟子武器的是最右边那位白衣公子,他唇红齿白极为俊秀,一直没有说话,另一位也没开过口的美男子微微一笑道:“在下破元宗燕钧,这位夫人身为修者却对三名凡人姑娘出手,岂非恃强凌弱?”
女萝悄悄收起藤剑,她刚走回斐斐身边,斐斐就挣扎着从非花怀抱投入她怀中,她潜意识感觉到女萝身上有令自己无比安心的气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女萝对这些修者的恩怨没兴趣,她只想赶紧给斐斐上药,正想着,一个药瓶出现在了面前。
是那位白衣公子。
“这是天鹤山的独门伤药,对外伤非常有效。”
声音很好听,轻柔悦耳。
女萝向对方道了声谢,拧开药瓶给斐斐涂上,这药果真厉害,斐斐的半张脸原本肿胀不堪还冒着血丝,刚刚抹上药,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肿。
“原来是燕公子,失敬,失敬,在下是虎爪帮帮主曾坚之妻,只因一时气愤,这才……”
“我能理解夫人的气愤,可这三位姑娘个顶个都是绝色,夫人怎地忍心下手?”
怜香惜玉的男子一身红袍手持折扇,轻轻叹息,“怨不得曾帮主移情别恋,夫人也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女人太过强势可不讨人喜欢。”
只这一句话,便令女萝对此人印象跌入谷底。
“行了邹羿,你少说两句。”
显然这四人中,破元宗的燕钧是领头人物,女萝心中奇怪,只看穿着打扮与周身气场,这四人绝对是各自门派中的佼佼者,来不夜城寻欢作乐的修者不少,但他们大多又要僄又要面子,一个个偷偷摸摸,像这样四人结伴还光明正大做自我介绍的非常少见。
中年女修不敢多言,哪怕邹羿笑意吟吟语气友善,她也不敢再说出要杀了斐斐的话,甚至不敢叫斐斐小贱人,只能灰溜溜地带人离开。
这件事暂时拉下帷幕,芳妈妈拉着白衣公子千恩万谢,若非对方及时出手,斐斐的命便没了!
她看出这几人非富即贵,于是立刻想要斐斐前来讨好,可斐斐心情极差,一点都不想跟男人打交道,只靠在女萝怀中,三位妈妈只好围着四位公子打转。
女萝轻轻摸着斐斐的脸,感觉她情绪平复许多,这才温声哄道:“以后不可这般冲动,记住了吗?倘若不是那位公子出手相救,你的小命早没了。”
斐斐充耳不闻,抬头看她,以一种恩赐的语气说:“你想跟我要好吗?”
脸上伤都没好利索,就这样说话,女萝忍不住笑了:“我想。”
斐斐吸了吸鼻子,“行,那我愿意跟你要好,可是我有个条件,你,你不许跟那个坏女人做朋友,否则我就不跟你好了!”
她对非花的敌意还真是从始至终一成不变,女萝看了非花一眼,非花含笑朝她点头,于是她对斐斐许下承诺:“嗯,我不跟坏女人做朋友。”
斐斐这才高兴几分,嘴里嘟嘟哝哝,女萝仔细一听,才发现她还在骂那位虎爪帮帮主夫人,黄脸婆老大娘丑八怪之类的……
像个小孩子。
虎爪帮那位夫人在介绍自己时,从头至尾不道姓名,只说自己是某某人之妻,斐斐生气骂人,也是攻击对方青春不再容貌不美,这令女萝心头那口气不上不下,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第48章
大多数人对斐斐的评价都是脾气坏, 只是因她生得美貌稚嫩,裙下之臣无数,无论再怎样恼怒,看见她的脸也会不由自主地原谅她, 她自己大概也知道, 因此愈发张狂跋扈, 谁的面子都不给,但其实她心里清楚,因为还有价值,所以妈妈纵容她,因为长得漂亮,所以恩客忍让——她就像是小猫小狗, 主人对她偶尔的高傲冷淡不以为意, 然而一旦她咬人抓人, 挑战主人的权威,就会被立刻处理干净。
斐斐知道, 却不在乎,她只要还活着的时候能随心所欲就行了,反正不夜城的女人花期短暂, 到最后大家的命运都一样, 卑躬屈膝谄媚讨好是狗,抬头挺胸张牙舞爪也是狗,那她为何要做乖顺的狗?
她就是要闹,就是要发脾气!
可是在这个人的怀里,她有点想哭, 直到非花朝她靠近,斐斐立刻怒视对方:“你不要过来, 你离我远一些!”
说着,跟个小孩儿般向女萝告状,指着非花道:“我不喜欢她,你若是跟我好,你也不许喜欢她。”
女萝眉头微蹙,还在看斐斐脸上的伤,“很疼是不是?接下来几天你好好休息,别再来艺苑了。”
斐斐警觉:“你不让我来,是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不在,你就可以跟坏女人好?”
她敏感又多疑,想象力还很丰富,女萝保证道:“不会的,我也不来,本来你们俩就是为了跟我配合才天天跑艺苑,我先自己练一练,练好了再通知你们,好么?”
“那,你要保证先通知我。”
女萝几次三番挡在她面前,黄脸婆要杀她也是女萝出手相救,斐斐对她很是信任,至于同样想要保护自己的非花,因为讨厌她,所以不想提。
祝妈妈与满妈妈快步走来,分别拉住自家的非花与女萝,要她们前去跟四位公子问安,芳妈妈则唉声叹气,斐斐这脸没好全乎,真是可惜!不过她还是坚持让斐斐也来,说不定看到斐斐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公子们更喜欢呢?
“久闻不夜城有三大花魁,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名为邹羿的红衣公子十分怜香惜玉,始终俊脸含笑,亦不吝溢美之词,与他相比,另外三位公子则显得寡言许多。四人以黑衣公子燕钧为首,给斐斐药的是天鹤山的南宫音,还有一位同样着白衣,名叫陆星阑,是南虹派的少门主,先前讽刺邹羿见了女人走不动道的便是他,也只有他表现出了对倡伎们的鄙夷与厌恶,似乎她们是世上最脏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亵渎。
女萝觉得奇怪,既然如此瞧不起倡伎,那来不夜城做什么,显摆自己高贵?
邹羿开玩笑道:“我这好友啊,如今已快要两百岁了,迄今连美人的手都没摸过,好说歹说,才带来见见世面。”
陆星阑冷冷道:“谁是你好友,少与我套近乎。”
邹羿眉头一挑,语气戏谑:“谁说你了,是不是,阿音?”
南宫音抬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好了,你就别惹星阑生气了。”
南宫音出身天鹤山,乌逸的记忆中有这个门派,比什么不灭谷虎爪帮可厉害多了,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正派,不过女萝想得不是这个,她总觉得还在某个地方听说过……
等等,她想起来了!
名叫寂雪的圣僧曾说过,传闻不夜城中有魔修,不仅出了好几条人命,天鹤山少主也陨落于此。
所以这几人并非前来寻欢,而是另有所图。是来查探魔修踪迹,还是抓捕谋害天鹤山少主的凶手?他们没有乔装改扮,反倒以真实身份出现,又谎称来不夜城是“见见世面”,想来二者兼有,或者是还有什么女萝不知道的原因。
由于中年女修大闹艺苑,斐斐脸又受了伤,妈妈们便同意她们回去各自休息,转而热情邀请四位公子来自家女闾坐坐,燕钧含笑颔首,陆星阑面色冷淡,南宫音但笑不语,邹羿则毫不客气地答应下来。
斐斐像个刚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分别前还不停地叮嘱女萝,无论什么事都只能找她不许找非花,芳妈妈心疼她的脸,赶紧把人推进轿子里,斐斐还掀开帘幔往外看,生怕女萝在自己看不着的地方跟非花交好。
待到斐斐的轿子消失在拐角,一直目送她离去的女萝与非花二人顿时相视一笑,女萝问道:“先前我见非花姑娘颇有几分身手,可是曾习过武?”
非花微怔,随即失笑:“善嫣姑娘说笑了,我那三脚猫的两下子,全仰仗那位夫人不设防,否则怕是近身都难,还是善嫣姑娘厉害。”
女萝又问:“非花姑娘可曾想过修仙?”
她真心诚意地发问,可非花的眼神却瞬间变得古怪,所幸两位妈妈离得都较远,不至于听见她们在说什么,许是不想让女萝陷入无望,非花轻声道:“不成的。”
女萝不解:“什么不成?”
“修仙。”
非花抿了下嘴,欲言又止,半晌,她再度对女萝说:“不成的。”
女萝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笃定不成,随着祝妈妈走近,非花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待到善嫣姑娘的舞练好了,咱们艺苑再见。”
女萝心知她是不想被祝妈妈听见,也微笑点头:“多谢非花姑娘好意。”
回去的路上满妈妈把祝妈妈芳妈妈骂了又骂,随后再三叮嘱女萝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千万不能让那四位公子被非花跟斐斐勾了去,女萝看似认真在听,时不时还给予满妈妈回应,实则心神早不知飞到了哪儿去,左耳听右耳冒。
当车跳到女萝手边,触角晃动,女萝惊喜不已:“人找到了?”
华灯初上,不夜城再度迎来繁华喧嚣,人声鼎沸中,女萝换了夜行衣,再度离开风月楼,她有事情要办。
这样做很冲动,很危险,甚至白天刚刚来了四名年轻修者,一旦行踪被发现,很可能会暴露。
可那又怎样呢?她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
曾坚。
这个名字今日在女萝心中来来回回念了数十次,她忘不掉斐斐那疯狂愤怒的模样,也望不到雪白皮肉上怵目惊心的伤痕,她要杀了这人,那位夫人如此心爱自己的丈夫,以至于不敢谴责他,只敢来找斐斐撒气,想必看到丈夫尸体时会很开心,因为他将永不背叛。
有当车引路,女萝避开他人耳目,轻松潜入广寒阁,今日斐斐受伤,必然不会待客,女萝厌恶“恩客”这个词,僄客自以为花了钱便是对倡伎有恩,可若是没有他们,又哪里会有倡伎的存在?是僄客卑劣肮脏的欲望滋生了罪恶,他们全都该死。
广寒阁的后楼与风月楼不一样,斐斐性格霸道,不许旁人与自己分享,因此整栋后楼只住了她一人,见曾坚还在广寒阁,女萝缓缓凝聚藤刺,她得想个法子,又能杀了曾坚,又不会给斐斐带来麻烦,还得不让曾坚的妻子来闹事。
在广寒阁杀人绝对不成。
正在女萝思考要如何将曾坚引出时,一阵欢声笑语中,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惨叫,她心下一凛,飞身上了广寒阁后楼屋顶,悄悄揭开一片琉璃瓦往下看。
这正是斐斐的房间,白日里受伤大哭后又破口大骂的斐斐,此时却并没有在休息,她跪坐在地上,衣衫不整,自己也浑然不在乎,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上,居然沾满鲜血!
曾坚一丝不挂的躺在地上,由于他是仰躺着,自然发现了屋顶有人,顿时目露乞求,嘴里也发出含糊的求救声,斐斐嫌烦,再度将手刺入曾坚一只眼眶,享受着他痛苦的神情,然后用力搅动,抓住眼球拽了好几下,终于连根拔起!
女萝不敢置信地望着下面这一幕,她所受到的冲击绝不亚于当初在御兽门的黑铁屋里发现疾风,这时斐斐咯咯娇笑出声,她把玩着手里的眼球,百无聊赖地看向曾坚,嘴里抱怨着:“你妻子今日来寻我,还打了我一巴掌,我心中不快,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就杀了你的,可我真的太生气了。”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就是易怒爱哭,她也不知道生得如此稚嫩的自己为何能够一跃成为头牌,但她讨厌男人看她的眼神,下流又恶心,让她很想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
女萝现在明白了之前发现的那具男尸为何眼眶伤痕参差不齐,因为斐斐不用工具,就是用手去挖,现在女萝不懂的是,曾坚怎么说也是修者,斐斐是通过什么方法令曾坚失去抵抗能力?
斐斐一边开心的笑,一边将曾坚另一颗眼珠也挖了出来,曾坚疼得几要昏死,斐斐却不许他晕,“我要你看着我,就像你喜欢我看着你那样。”
曾坚最爱她幼女般的外表,他也好,那些匍匐在斐斐脚下的爱慕者也好,他们的眼神都一样令她恶心,可斐斐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当他们只能躺在地上任她鱼肉时,那种色欲、下流的目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她喜欢这种恐惧,她迷恋男人们畏惧自己的这种眼神,所以她愈发沉迷,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
女萝就这样默默地看着,直到斐斐把曾坚丢到一边不管不问。随后,斐斐打了个呵欠爬上床睡觉,并没有挖走曾坚的心脏,但就让这人躺在地上也不行,万一芳妈妈来了该怎么办?
正在女萝准备悄悄进入房内帮斐斐把人处理干净时,房门响了,她迅速将瓦片遮住大半,只余一条细缝,进来了个身材无比魁梧的男人,他弯腰把曾坚扛在了肩上,片刻后又端着水盆布巾回来,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膝行到斐斐床前,虔诚地亲吻她还染着血的手指,又一一给她清理。
“啪”的一声,是斐斐给了他一个耳光,男人沉默地跪在床前,斐斐对他连踢带打叫他滚,他却像条狗一般硬是要亲她抱她,直到斐斐已睡意全无,她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我挨了打,你没有做到你的承诺,曾坚该死,这次交易不算!别碰我!滚!给我滚!再敢用这种眼神看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男人这才停下动作,他默默地起身转头,女萝才瞧清楚他的脸。
她见过这人,是广寒阁专门为斐斐抬轿子的龟奴,似乎是叫严黑,白日里斐斐挨打,这人便跟随在芳妈妈身边,由于身材比阿刃还要高大,女萝对他挺有印象。
斐斐把人赶走后,呆呆地在床上坐着,然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充斥着琴音与欢笑的不夜城是这样渺小而轻微,令原本想要跟踪严黑的女萝不忍离去。
当车抬起前肢碰了碰女萝的手背,随后振翅而去,女萝深吸一口气,将瓦片盖好,下到窗户处抬手轻敲,斐斐情绪一上来便不会自控,仍旧哭个不停,女萝只好将窗户打开,飞身进去。
斐斐被这动静惊到,还以为是白天那老妖婆来杀自己,一扭头发现是女萝,顿时瞪大眼睛,泪珠在睫毛上微微颤动,看起来可爱又可怜,“你、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什么打扮?”
女萝反手将窗户关上,“你在哭什么?”
斐斐吸了吸鼻子:“我才没有哭,你少胡说。”
“白日里还说愿意跟我好,怎么现在连我的问题都不愿回答?难道是在骗我?”女萝边说边向斐斐走近,“若是这样,我可去找非花了。”
“不行!”斐斐大叫,“不许说话不算话!”
女萝坐到床上,用手指给她擦眼泪,斐斐皱着小脸嫌弃:“你的手好粗糙……一点都不细嫩,风月楼的妈妈对你不好吗?”
说着,还把女萝的手给扒拉下来,抱在手中左看右看。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茧子与药浴浸泡,女萝的手比来不夜城之前娇嫩得多,但跟宣王后时期没法比,跟斐斐也没法比,她勤于练剑,从不松懈,因此手上的茧子磨掉了还会再长,细小的伤口虽然好得快,却从来不曾彻底消失。
这绝不是一个养尊处优风花雪月的花魁之手。
女萝摸摸小姑娘的头:“都说了咱俩要很要好,我自然想多看看你,现在我跟你分享我的秘密,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不好?”
斐斐缺乏安全感,也缺乏对他人的信任,听见女萝愿意告诉自己秘密,立马点头,“好!”
当她得知女萝潜入不夜城是为了找妹妹时,整个人都抑郁起来,分外不开心转身背对女萝:“是我福薄,才没有你这样的好姐姐,既然你有妹妹,还跟我好做什么!”
女萝捏她耳朵:“我还没说完,作为交换,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秘密了?”
“……我没有秘密。”
女萝想了想:“那我问你,你为何不喜欢非花姑娘,还总是针对人家?”
斐斐打死不承认:“我才没有,我都跟你说了,她不是好人,她坏得很!你若要与她好,就别来找我了,我也不想理你。”
见她不肯说,女萝也不逼问,斐斐这才嘟哝:“总之,你离她远一些最好,她那人瞧着温柔和善,实则比谁都冷酷绝情,她不在乎任何人。”
女萝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于是给斐斐讲故事哄她睡觉,斐斐听着听着,精神终于逐渐放松,她有预感女萝会离开,因此死死抓着她的手,像溺水之人握紧浮木,片刻不肯松开,倘若女萝停下,昏昏欲睡的她会立刻睁开眼睛。
她知道的,想要见面有多难,见了面也不能说贴心话,因为妈妈们不允许,她们彼此竞争,是对手,是敌人,却不能是朋友和姐妹。
要是松开了手,下一回再见到这人,不知要过多久。
不过最终斐斐还是沉沉睡去,女萝静静地望着她熟睡的模样,纯真的面容没有烦恼没有愤怒,更没有痛苦——她不想再看见这个女孩失控的模样了。
女萝抚了抚斐斐的脸,此时当车已回,她给斐斐把被子盖好,留了一只分身螳螂,避免再有男人进来骚扰,随后从窗户离开,在当车的带领下找到了被严黑丢弃的尸体。
看样子,每回都是斐斐折磨过人后,由严黑给予致命一击,但奇怪的是,曾坚的心脏没被挖走。
女萝不大明白,之前死的人跟斐斐有关吗?如果有,那应当也是严黑负责善后,可这一次严黑却没有挖心,是心血来潮?
圣僧说的,陨落在不夜城的天鹤山少主,会不会也跟斐斐有关?如果是这样,决不能让那四人查到斐斐身上。
女萝检查了曾坚胸膛的伤,严黑杀人用的是不知道是什么武器,伤口形状很特殊,一眼就能辨认,于是女萝手起刀落,将曾坚心脏挖出,并且留下一个极为圆润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后,她突然愣住了。
除却严黑,除却她,还有另外的神秘人,在为斐斐遮掩。
第49章
会是谁?
女萝带着这个疑问回到了风月楼, 阿刃正坐在窗边等她,女萝将窗户关上:“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能让满脑子除了吃就是睡的阿刃露出这种忧心忡忡的表情,绝不简单。
阿刃先是拽住女萝的衣袖,然后指了指隔间, 那是红菱住的地方, 女萝心想, 难道是红菱出了什么事?
过去一看,红菱正在发呆,女萝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她如梦初醒,“干啥?”
“身体不舒服吗?”
“我好得很。”红菱小声嘀咕,“没病没痛活蹦乱跳。”
“那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连阿刃都为你担心。”
红菱听了, 欲言又止, 她挣扎半天, 最终还是小声对女萝说:“姑娘,你知道吗?那个云湛……我瞧见他悄悄摸进琼芳屋子里去了, 到现在都没出来。”
云湛是满妈妈给女萝准备的钿郎,不过女萝对他没有兴趣,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平日便是让云湛待在他自个儿的房间, 听红菱说云湛进了琼芳屋子,女萝并不生气:“去就去吧,若是能让琼芳喜欢,也算他有点价值。”
“可他是你的人啊,琼芳怎么能抢?她总爱跟你别苗头, 连钿郎都要抢,未免欺人太甚!”
红菱就是气这个, 她发现这件事时整个人都是傻的,一时间都不知该说是琼芳有病还是云湛犯贱,但让她去告密,她又有点犹豫,只有头牌姑娘才配养钿郎,琼芳虽是高等倡,却并没有这个资格,妈妈最厌恶有人逾矩,若是被满妈妈知道,琼芳必定要迎来一顿好打。
“怎么就欺人太甚了,横竖我又不喜欢云湛,琼芳喜欢,拿去也就是了,别让妈妈知道就成。”
说完,女萝捏了把红菱的脸:“你啊,有这闲工夫,咱勤奋一点练功可以吗?”
红菱不高兴地把她的手扒拉下来:“知道了知道了。”
琼芳跟云湛的事女萝并不反对,但若是连红菱都能发现,那早晚瞒不过满妈妈。
次日,女萝便请了琼芳过来说话,她不能直截了当对琼芳说你跟云湛的事情我知道,琼芳本就对她敌意十足,怕会以为她是在威胁,所以女萝想要委婉提点一下。
琼芳心不甘情不愿,她对女萝全无好感,只知道有这个人在,自己永远别想迎来出头之日,因此态度很差:“你找我做什么?”
“前几日我在艺苑,与非花姑娘斐斐姑娘共同练习……”
话没说完,便已被琼芳打断,她不敢置信地问女萝:“你这是在跟我炫耀么?抢了我的东西,还敢这样大言不惭地在我面前显摆?”
红菱的拳头握得是嘎吱嘎吱响,恨不得上去给琼芳来一拳,女萝语气温和:“你不要激动,我还没说完。”
“哼!”
“我的舞跳得不是很好,非花与斐斐两位姑娘告诉我说,若是想练好舞蹈,可以向琼芳姑娘请教,琼芳姑娘的舞姿乃是一绝,不知琼芳姑娘可愿意教我?”
红菱:……那两位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琼芳:“……你,找我教你?!”
她怀疑女萝的脑子有问题,她们俩是敌对关系,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会教她?
“不让你白教。”女萝微笑,取出一个荷包放到桌上,朝琼芳推了推,琼芳狐疑地捡起荷包,心里还想着这么小的荷包能装几个金贝她才看不上——结果里头不是金贝,居然是灵贝!
她震惊不已,女萝含笑问道:“这样可以吗?你教我一次,我就付你一个灵贝。”
红菱总觉得这操作异常熟悉,好像自己就是这样被骗的。
琼芳内心无比挣扎,一方面她讨厌横空出世抢走自己一切的女萝,另一方面她又狠狠地心动,一次一个灵贝!一个灵贝抵得上一百个金贝!
最终,她还是为了这一个灵贝折腰,答应教女萝跳舞,不过却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嫌弃这嫌弃那,又端起一副老师架子,女萝也不生气,不仅将所有的教导照本全收,还亲自为琼芳烹茶,这令一直很讨厌她的琼芳生出一种古怪的想法:这人似乎还挺讨人喜欢。
红菱可心疼坏了,灵贝啊!她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灵贝呢!越想越悲伤,越想越难过,直到女萝给了她一个,她才开心起来。
“你怎么不跟她说啊,现在又是送钱又是赔笑,你俩究竟谁是头牌?”
女萝失笑:“要是一打照面就说,她岂不是更加恨我?”
红菱气哼哼,被女萝摁去桌边写大字,女萝则走到窗边向远方看去,原本她打算杀了曾坚,后来她改变了主意,转而将曾坚的尸体填入不夜河,避免被人发现,那四位年轻修者都很不一般,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查到斐斐身上。
正说着,满妈妈突然推门进来,面上尽是笑容:“哎呦我的好姑娘诶,快快快,快梳妆打扮,离火宗的邱羿邱公子来了,正在楼下等着呢!”
邱羿?
是昨天格外“怜香惜玉”的那位?
“只他一人么?”
“是啊!”满妈妈顾不得别的,催着女萝更衣。
没等女萝动作,门口便传来男子含笑的声音:“我说妈妈怎地将我晾在下头,原来是上来催美人梳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善嫣姑娘即便脂粉未施,也依旧美貌动人。”
满妈妈谄笑着转身与邹羿寒暄,并且不用邹羿吩咐便喝斥红菱与阿刃出去,将空间留给邹羿与女萝,让他们二人独处。
女萝站在窗边,神情冷淡,邹羿不以为意,由衷赞美道:“昨日善嫣姑娘出手果决,英姿飒爽,已令在下惊艳万分,今日冷若冰霜,又是另一种美,美人果然千变万化。”
他面容俊美,一身红衣更显潇洒,折扇在手,端的是倜傥风流,“听满妈妈说,姑娘擅舞,尤擅《逐香尘》,不知在下是否有这荣幸一睹姑娘舞姿?”
“没有。”
邹羿剑眉微挑,没想到会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他倒不生气,因为在他看来,美人是有资格高傲的,便含笑落座:“那姑娘可否愿意为在下烹茶?”
正好女萝也想知道他来找自己所图为何,另外三个人又去了哪里,“承蒙公子看得起。”
她有一双极为修长的手,烹茶时愈发赏心悦目,连指尖轻抬的弧度都令人沉醉,邹羿充满欣赏地看着,薄唇一张,吐出两句诗来,“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女萝手头动作一顿,似笑非笑:“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邹公子是瞧不起我,还是在讽刺我?”
邹羿只是随口赞美她的手好看,没想到女萝竟将后面两句念了出来,他抬手轻咳,连忙道:“在下绝无此意,只是一时情迷,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见女萝没有说话,他语气中顿时满是爱惜之意:“姑娘生得天人之姿,何苦在这样的地方蹉跎青春?倒不如寻个良人托付终身,未来也有依靠,总好过在这不夜城朝不保夕。”
女萝对邹羿会说出这种话一点都不意外,逼良为倡,劝伎从良,大概是男人最爱做的两件事。
她抬手为邹羿斟茶,言笑晏晏:“既然如此,公子为何还要来这烟花之地?若是男人都不来,哪里还会有倡伎?”
她读书读得多,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知看了多少,成眷侣者不占十之一二。诗人才子们最爱歌颂女人贞德,他们宿于青楼醉卧花丛,挥毫而就一篇篇脍炙人口的文章诗句,无外乎赞扬美人琴声,环佩叮咚,写天会老情会散,写怀才不遇写倡伎多情,拿倡伎的玉殒香消红颜薄命来比对自己,骄傲于倡伎对自己肝肠寸断情有独钟,又嘲讽伎子凉薄,最后轻飘飘丢下一句萍水相逢互为过客,青楼薄幸万般皆空。
可迄今为止,女萝不曾见过比女人还惨的男人,如果一个男人极其悲惨可怜,那么一定找得到比他更悲惨更可怜的女人。
诗人才子满腹的才华与抱负,却只谈情爱不见倡伎悲惨,看不见强颜欢笑,看不见这繁华与美貌背后的血泪。
女萝不相信男人们不知道倡伎的痛苦,每一个到这里的僄客都心知肚明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丢弃自己的道德,践踏她人的尊严,享受的便是这份来自女人的悲苦哀嚎,他们的快乐建立于此。
因此邹羿的赞美并不能打动女萝,只会令她无比厌恶。
邹羿素来怜香惜玉,风花雪月,尤其爱美人,但他的“爱”就像是人在怜悯一条无主的流浪狗,看似关怀的表面下隐藏着身为男人的高高在上与施舍。
就像奴隶主偶尔也会短暂地怜悯一下自己的奴隶,然后接着剥削、吞吃,如果哪个奴隶因这虚伪的关怀而感到幸福,甚至陶醉,那么她将永无解脱之日。
邹羿长相英俊,对女子又惯会惜玉怜香,因此这是头一回在女人面前吃不开,他愣了下,对女萝解释道:“善嫣姑娘,在下并无恶意。”
女萝笑意不变:“公子有没有恶意,不是公子说了算,而是要听的人感觉。”
甜言蜜语对女萝来说没有用,邹羿笑了笑:“姑娘为何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姑娘不信,这世上也有如我这般男子,没有瞧不起姑娘,只会欣赏姑娘怜惜姑娘?”
女萝没有回话,反问道:“公子可知这不夜城有多少名倡伎?”
邹羿微怔:“这倒是不知。”
“这不夜城总人口约莫有百来万,是修仙界最大的销魂窟,其中倡伎要占一半,公子只瞧见我等头牌光鲜亮丽,却不见那些躺在小屋中浑身溃烂只能等死的女人,与其怜惜我,倒不如去怜惜真正的可怜人,公子是看不到,还是不想看?”
谁能不知道倡伎并非自愿,人人都知,人人不管。
高贵的修者更不会怜悯凡人,这一点,她在杀死陛下之前便已明白,人生在世,有些人为龙凤,有些人为蝼蚁,上天不公,但既然她得到了力量,就不能无视这片丑恶与痛苦,她决不做冷眼旁观他人坠入地狱的恶徒。
“倘若运气好些,这里的倡伎如公子这般会投胎,说不定如今也是震慑一方的修者,可她们偏偏命苦,投生在了普通人家,被父亲卖,被夫君卖,被兄弟卖,好端端走在路上也要被捂住嘴套了头带走,公子出身名门正派,修者追求大道,却对人世间女子这般惨状视而不见,焉能飞升?”
这修仙界无人成道才是自然,要是这样都有人羽化登仙,那上苍才真是瞎了眼。
邹羿面上有些不好看了,他收起那副风流姿态,沉声道:“善嫣姑娘,在下今日来,不是听你说这些无聊之词的。”
“说点公子不爱听的,就是无聊之词,是否只有被公子的怜惜打动,泪眼汪汪投怀送抱与公子成就好事,才算不无聊?”
女萝冷笑,“不顺公子的意就是无聊,请公子怜惜她人也是无聊,那不如公子告诉我,什么才叫不无聊?”
邹羿顿觉她毫不可爱,女子天性中的柔美娇媚,她竟丝毫不沾,实在是大煞风景,令人兴致全无。
满妈妈还在门口搓着手喜滋滋等待,结果没多久,邱公子竟冷着脸出来,她连忙凑上去,“公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善嫣服侍的不好?公子——”
邱羿避开她的手,“是在下没这个福分,高攀不起。”
他是修者,又是年轻天骄,却说高攀不起一个凡人倡伎,就差把嘲讽写在脸上,满妈妈脸一白,生怕得罪修者,立刻要人去喊琼芳,可邱羿已大失所望,根本不想久留,随即拂袖而去。
满妈妈愣了好一会,怒气冲冲往屋子里去,阿刃跟红菱连忙跟上,生怕她对女萝动手。
“善嫣!你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让你好好伺候邱公子?你怎地将人气走了?这人走了,以后还回得来么?要是人家记恨咱们,我这风月楼还开不开了?!”
女萝心情很差,她望着窗外缓缓流动的不夜湖,轻声回答:“走就走了,还求他回来不成,有他没他反正也一样。”
满妈妈被她这态度气得差点晕过去,她恼怒至极,口不择言:“虽说你现在是头牌,可你别忘了,这风月楼是我做主!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但在这风月楼,管你是神仙还是妖怪,都得听我的!”
女萝回头看她,微微眯起眼睛:“我要是不听,你能奈我何?”
“奈你何?”满妈妈突然笑起来,“你大可试试看,我能不能奈你何。”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女萝顿时戒备起来,满妈妈见状,得意一笑:“你以为我明知道你另有所图,还答应你留下,又全力捧你做头牌是为了什么?”
“不错,的确是因为极乐之夜将至,若是捧不出个像样的头牌便无法交差,可你别以为老娘是好惹的!能在这不夜城当上风月楼的鸨母,你当老娘吃素的不成!看看这是什么!”
满妈妈从袖中抽出一个薄薄信封,里头装着的正是女萝当初在伎坊签字画押的卖身契,“别小看了这卖身契,你在上头摁了手印,便是与不夜城签订了契约,即便你达到目的,但只要离开不夜城,凭借这份契约,我永远都能找到你,倘若这张卖身契被恶意销毁,那么契约反噬,你就会死!”
见女萝表情凝重,满妈妈笑得愈发得意:“现在你知道我为何敢留你下来了吧?迄今为止,从未有成功逃离不夜城的人,从你签下这份卖身契开始,你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没有人能离开不夜城!”
红菱面色惨白,她原本还做着与姑娘一同赎身离开的美梦,这个美梦现在却被满妈妈无情打破——卖身契就是催命符,不夜城要把她们吃得干干净净!
她浑身没了力气,幸而阿刃搂住了她,红菱眼中逐渐蓄满泪水,如果一切都是假的,从根本上不夜城就不会放人,那么她拼命接客拼命藏钱又是为了什么?!
满妈妈以为自己震慑住了女萝,“知道怕了吧?这契约无法斩断,如果你不想沦落为低等倡伎,就老老实实听妈妈的话,去给邱公子赔罪。放心,只要你一天年轻貌美,就能做一天的花魁,妈妈不会亏待于你。”
但女萝并不是害怕,她冷不丁开口问道:“飞雾姑娘并非与人私奔,对吧?”
满妈妈愣了下,随即道:“不错,那又如何?”
“她人呢?”
满妈妈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你说呢?”
女萝轻轻吐了口气,“被处理了。”
“当然。”满妈妈扬起眉头,“飞雾也是个不安分的姑娘,她跟你一样,别有所图,从她混进不夜城那一刻我便知道,可最终她还是乖乖被我调教成了合格的好姑娘。可惜得是她自作聪明,以为不夜城是能够让她来去自如的地方,至于现在嘛……你可以去不夜河里捞一捞,说不定还能捞着几根骨头。”
说完,满妈妈威胁着扫视房间一圈,确认每个姑娘都在听自己说话,才笑吟吟说:“偶尔也要编造几个流言,让那些心存侥幸的姑娘们知道,她们也能赎身,也能逃走,这样她们才会在最美好的年华拼了命接客,她们不接客,风月楼靠什么赚钱?你说是不是?”
红菱彻底忍受不住,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50章
房间内一片死寂, 惟独红菱的哭声令人心如刀绞,女萝庆幸自己之前没有不管不顾直接动手,满妈妈则将她的沉默误认为是畏惧,红菱崩溃的哭泣更让她志得意满, 她正是以这种手段控制着风月楼的姑娘们, 要她们彻底认清现实, 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逃离不夜城。
从一只脚跨入不夜城城门那一刻起,她们的命运便已注定。
红菱只觉天都塌了,从前她一心想着赎身,哪怕没有家没有亲人,只要能活着离开不夜城,怎么活不是活?她受够了这暗无天日的生活, 受够了自己像一块摊开的肉, 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偷偷藏钱, 等攒够了赎身钱,就头也不回地逃离。
可现在妈妈说, 根本没有人能离开,卖身契是索命符,死也只能死在这儿!
红菱彻底崩溃了, 她深知妈妈绝不是骗人, 她在前楼那狭窄的小屋子里看过一个又一个女人来了又走,从前她还能告诉自己说是有人给她们赎身,如今事实摆在面前,她还要怎样自欺欺人?
阿刃沉默地用手给红菱擦眼泪,红菱紧紧抱住她, 哭得声嘶力竭,在这肝肠寸断的哭声中, 满妈妈笑出声:“姑娘,你——啊!!!”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拔地而起无数藤蔓,将满妈妈牢牢捆成了个粽子,连带着嘴也被堵住,女萝缓步走到她面前,从满妈妈手中取走那张卖身契,并在满妈妈惊恐的目光中撕了个粉碎!
她望着满妈妈,语气无比坚定:“红菱,不许哭。”
自打相识以来,她对红菱温柔可亲,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眼下却斩钉截铁命令红菱不许哭,这一反常态的模样令红菱睁大泪眼,因打击过大,她从阿刃怀中跪坐到了地上,此时又因女萝的声音抬起头。
女萝还是没有回头,她简短而又铿锵有力地说道:“不要哭泣,不要自怨自艾,不要认命,更不要陷入痛苦的深渊无法自拔,这样做只会令你的敌人骄傲。”
红菱抹了把眼泪,“可是……”
“你一定见过那些因逃走或是反抗被毒打的女人,她们被拿来杀鸡儆猴威慑你们。痛苦,恐惧,屈服,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没错,逃走可能会失败,反抗可能会迎来更残酷的对待,可那又怎样?”
“会害怕,会不安,会颤抖,会畏惧,可那又怎样!站起来拿起武器,捍卫你自己的尊严与自由,不要等着旁人施舍!”
红菱瞳孔骤缩,内心所受到的震撼前所未有,她呆呆地望着女萝的背影,女萝松开手,令卖身契的碎屑飘落一地,她一字一句道:“纵使你我神魂俱灭,天道不容,亦要挺起胸膛,理直气壮活一回!”
满妈妈惊恐地望着被撕碎的卖身契,不明白为何女萝不受契约束缚,女萝转过身向红菱伸手,红菱不由自主地从地上爬起,将自己的手递给她。
女萝的手心干燥而温暖,有许多新的小小的伤疤,她将掌心红菱的手握成拳,轻声说:“揍她。”
红菱吓了一跳,抖抖索索看了满妈妈一眼,飞快低下头,“我,我……”
“你不恨她吗?”
自然是恨的,可满妈妈积威甚深,别说是揍她,就是反抗,红菱都没想过,她没有那个勇气。
于是女萝抬手就给了满妈妈一拳,阿刃在边上看得跃跃欲试,飞快走过来,举起自己的拳头,她现在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力气,所以一拳下去,并没有要了满妈妈的命,只是让她的脸变得更加对称。
“红菱,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看,她究竟有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可怕。”
红菱的眼泪流得更急,她颤抖着望向满妈妈,这个平日笑面虎般的女人,对着她们非打即骂,从不留情,甚至会冷酷将犯错的她们“处理”掉的女人,此时被藤蔓绑得结结实实,不仅如此,挨了两拳的脸肿胀不堪,看起来竟有几分滑稽。
一点都不强大,一点都不可怕,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红菱想起曾经睡自己对床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黄豆,她叫黄豆,因为家里一共有六个姐妹,所以被父亲卖进了不夜城,黄豆拼命接客拼命攒钱,攒下的钱不为自己赎身,而是拿去贴补家里,红菱亲眼看见她父亲来要钱,还嫌弃黄豆挣得少。
由于没有资格挑客人,黄豆得了脏病,随着时间过去这病瞒不住了,妈妈得知后,便当着红菱的面令人将黄豆两条腿掰开,用刀子割去腐肉,随后以火灼烧伤口,红菱永远都忘不掉火光中那个面无表情的满妈妈,这成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黄豆死后,尸体被抬走,很快屋子里又住进来新的女人,黄豆的爹来找黄豆要钱,得知女儿病死,只顾唉声叹气,却没有丝毫难过。
红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黄豆,她脾气泼辣,说话不中听,跟黄豆的关系只是一般,可她就是忘不掉,忘不掉每一个跟她同住,又莫名其妙彻底消失的女人。
她鼓起勇气,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满妈妈脸上,在她动手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束缚从她脖颈上消失,一种神奇的、温暖的、强大的力量自心头升起,红菱瞠目,这种感觉……
是生息!
是她一直以来怎么都感受不到的生息!
女萝摸了摸她的头:“你真勇敢,我为你骄傲,红菱。”
阿刃也伸出手,学女萝的模样摸红菱的头:“勇敢。”
不会说话的哑巴招弟为何突然开口,满妈妈已顾不得这些,她不想死,她挣扎着,用眼神向女萝求饶,红菱突破了枷锁,成功感悟到了生息,一时间激愤不已:“杀了她!”
“现在还不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女萝的话红菱下意识便会信服,藤蔓将满妈妈绑在空中,她目光惊恐,女萝对她说:“因为你是女人,所以我对你诸多容忍,可我已经厌恶继续跟你虚以委蛇,从现在开始,风月楼我说了算。”
满妈妈的嘴被放开,她一得自由便要张口呼救,女萝轻声提醒:“别逼我割了你的舌头。”
阿刃讨厌满妈妈,红菱讨厌满妈妈,女萝也讨厌满妈妈,满妈妈是女人,但更像是男人,她和那些僄客、打手一样,感受不到倡伎的痛苦,她以为自己站在男人那边就是男人的盟友,就比其他女人尊贵,就可以不被放弃?
不可能的。
在女萝的威胁下,满妈妈只能闭嘴,女萝说:“风月楼从即日起不再开放,随便你想个什么理由搪塞。”
满妈妈一听,立刻急了:“不行!绝对不行!”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女萝目光平静,“我是在通知你。”
满妈妈脸色泛白:“不,不!你这样会害死我的!”
“那你现在死好了。”
藤剑抵在满妈妈脖子上,已经刺入些许,满妈妈面露恐惧,她只能对女萝说实话:“今年风月楼没有达到目标数字,城主会降下惩罚!不能关门,不能关门!必须赚钱!多多赚钱!”
作为不夜城三大女闾,风月楼、广寒阁、翠莺院每年须得赚到能够换算成五千万灵贝的钱,一灵贝抵得上一百金贝,而一金贝却足足抵得上一千银贝,但睡一个低等倡伎,顶多只要十个钱,甚至更少!
要知道一千个钱才抵一银贝!
不夜城最不缺的就是倡伎,竞争对手无数,往年满妈妈都能很好的完成任务,今年风月楼没了头牌,收入大跌,她只能拼命压榨高等倡与低等倡,逼迫她们比往年接更多的客,以此来提高收入,即便如此,数目也远远不够,所以她才如此着急想要培养一个合格的头牌,说不定极乐之夜讨得城主欢心,自己便能被轻轻放过。
否则她早在发觉女萝别有所图时便选择上报,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女萝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茬,她问:“城主府在哪里?城主又在哪里?”
满妈妈结结巴巴:“这等机密之事,我怎有资格得知?只知道城主仅在每年一度的极乐之夜出现,随后便会消失。”
她语带哀求:“姑娘,无论你想做什么,风月楼都不能关门,一旦引起城卫注意,就会上报给城主,到时候你再厉害,也逃不出这不夜城去!”
女萝望着她,说:“你也知道,你没有资格。”
满妈妈一愣,听见女萝问自己:“妈妈从前也是不夜城的倡伎吧。”
这个问题勾起了满妈妈心头埋藏多年的记忆,她咬牙道:“不是。”
是或不是,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女萝给阿刃跟红菱讲了个故事:“传说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会变成一种名叫伥的恶鬼,它们生前为老虎所吃,死后却不会报复,反倒会成为老虎的奴隶,为老虎开路,还会引诱活人来给老虎吃,老虎被猎人打死,它们还为老虎落泪。”
“伥鬼是鬼,不是人,更不是同伴。它们无法被感化,也无法被改变,不必对它们抱有期待。”
阿刃跟红菱齐刷刷看向满妈妈,满妈妈面红耳赤,再傻也听得出女萝是在讽刺自己,她有心辩解,却又哑口无言。
“阿刃,以后满妈妈就交给你了,无论她去到哪里,你都要陪着她,不可松懈,记住了吗?”
阿刃认真点头:“阿萝,放心。”
“红菱,春云姑娘的伤到现在都还没好,麻烦你代替阿刃照顾她,好吗?”
红菱也乖巧点头,“好。”
春云便是阿刃救下的那个逃跑却又被彭明抓回来的可怜姑娘,当时伤得厉害,到现在都还不能下床。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女萝仍旧命令风月楼即日起停止开放,并且要满妈妈负责安排前楼低等倡伎的身体清洁及检查,以及后院得病倡伎的治疗,满妈妈不敢不应,阿刃死死盯着她,不许她跟任何人多说话,连她上茅房解手都要开门盯,这令满妈妈愈发焦躁。
离极乐之夜越近,她便越是害怕,城主杀人,决不会干脆利落一刀了结,而是要让对方受尽折磨,她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当上风月楼的鸨母,怎能就这样死了?!
可让她想办法,她也无计可施,阿刃沉默,无法收买,花言巧语也哄不住,她原本想暗示跟了自己最久的彭明,结果彭明刚靠近,就被阿刃一拳揍飞,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这回又得卧床不起了。
风月楼关门的消息传出去,瞒不住广寒阁跟翠莺院,芳妈妈与祝妈妈只会幸灾乐祸,非花与斐斐,尤其是斐斐,格外担心女萝的情况。
不夜城只有赌坊范围内有客栈,且仅为男客提供,来自名门正派的四位公子便于此暂住,得知这个消息后,陆星阑嘲笑:“邹羿今儿个刚怒气冲冲的回来,转头风月楼便关了门,怜香惜玉的邹公子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吧?”
邹羿没好气地说:“少跟我提风月楼,那真是我见过最不解风情的美人,白瞎了那样一张脸。”
燕钧喝了口茶,问:“你们那里都怎么样了?”
他们四人约定先走访城内几家有名的女闾,看是否能从鸨母口中打探到消息,邹羿对女萝最是喜爱,因此自告奋勇去风月楼,谁知不仅没能一亲芳泽,还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心情正抑郁。
陆星阑瞧不上倡伎,所以没去,剩下燕钧与南宫音分别去了广寒阁与翠莺院。
“广寒阁那位斐斐姑娘脾气极坏,一听我问问题,根本不肯回答。”
南宫音道:“翠莺院的非花姑娘倒是知无不言,只是她终日锁在高楼,所知不多。”
“那明日我去广寒阁问问,说不定斐斐姑娘愿意同我谈呢。”邱羿折扇一开,笑得一派潇洒。
燕钧转头对南宫音道:“既然如此,阿音,明日麻烦你再去一趟风月楼,若是有人能撬开善嫣姑娘的嘴,恐怕这人也非你莫属。”
南宫音点点头:“我知道了。”
其实南宫音没有说的是,非花姑娘虽知无不言,人也温温柔柔,说话却是滴水不漏,愣是没找到一丝破绽。
“我跟星阑明日便在赌坊区走访,看有没有线索。”
四人商议好后各自回房休息,准备次日继续探查,他们此次前来不夜城自然不是为了寻欢,而是为了门派中人或死或失踪一事。
追踪到的最后出现地点便是这不夜城,破元宗的姚睢、南虹派的陆观以及天鹤山的南宫阳,他们分别是燕钧的师弟、陆星阑的师叔以及南宫音的亲弟,其中南宫阳命牌破裂宣告死亡,姚睢与陆观却失踪杳无音讯,邹羿是纯属陪好友前来帮忙,顺便一睹美人芳容,因此四人之中,属他最悠闲。
这三人都在不夜城消失,如今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三大门派自然不能置之不管,于是便由各自门派中最优秀的年轻弟子前来探寻真相。
今天晚上,对于风月楼的女人们,是从未有过的休息日,她们日夜颠倒,已很久不曾在晚上入睡。
斐斐趴在窗边,晚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她对此失望无比,妈妈不许她去风月楼,也不肯跟她说风月楼究竟为何关门,善嫣姐姐也不知怎样了。
正在她心情烦躁想骂人时,突然传来轻微的振翅声,斐斐抬头一看,一只巴掌大的螳螂正朝她飞来!
吓得她是头皮发麻,火速跳起来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虫子!她最最最最最讨厌虫子了!
以前她不听话,又因为生得貌美,妈妈舍不得打她,便将她与许多虫子一起关在箱子里,那些虫子虽不咬人,可爬在皮肤上的黏腻触感,却令斐斐从此对虫子退避三舍。
当车很难过,阿萝常夸它是世间最强壮最好看的螳螂,斐斐却刚看见自己便跟见鬼一般关窗拒绝,这令它格外抑郁,抬起前肢敲窗户。
斐斐瞪大眼睛,心说该不会是闹鬼了?
螳螂还在耐心十足地敲窗户,斐斐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小被子从头裹到脚,小心翼翼靠近窗户,螳螂的影子印在窗户上,它还在敲。
许是知道斐斐害怕,当车想了想,将纸条放在了窗缝中,然后用前肢往里推。
斐斐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因这螳螂人性化的动作打开了窗户,然后她就想,哇,它的眼睛好大,又圆又亮,细看居然还有几分可爱。
当车知道她怕自己,所以非常有礼貌,将纸条推进去后便振翅飞走,斐斐捡起纸条,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一切安好,明日见。
她那糟糕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重新哼着小曲儿回到床上,今儿她谁也不见,谁也不管,天王老子来都没用!
风月楼后楼,女萝刚刚得知红菱感受到了生息,她又惊又喜,把红菱夸了又夸,红菱一边红着脸一边严肃地秋后算账:“你教训妈妈时,我听到阿刃叫你阿萝,你说!你到底叫什么!”
女萝:……
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没有跟红菱说起过真名,看着红菱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女萝心虚片刻,解释道:“是我不好,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原本泼辣的红菱却扑哧一声笑出来,嗔怪地看她:“我又没真生气。”
秦粮也好,善嫣也罢,她都是真心为自己好。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