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陶茹之看见林耀远正在阳台喂雨滴。
她把装着带子的书包扔回房间,迫不及待走过去,把阳台门关上,以免陶康笙听到。
“你答应我的事我做了,所以你也要记得你的承诺。”
“当然。”他一手揉着狗发出咕噜噜哄小狗的声音,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她,“狗狗我周末会送走。”
“……那就行。”
陶茹之准备拉开门走,林耀远突然仰起头,一张无辜的脸仰视她。
“其实告诉你个事实,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周末送走了。”
“……”陶茹之面无表情,“你故意这么说来恶心我的吧,你以为我会信吗。”
他什么都没说,从口袋里甩出手机给她看。
陶茹之手忙脚乱接过,看见界面是他和同学的企鹅聊天,时间是前天深夜。
对面备注的人叫:大周(可以把萝卜挑给他)。
陶茹之看着备注,真想和这位同学交流一下,交流的群聊就叫做白萝卜受害者联盟!
两人的聊天界面往上是插科打诨,最近的几条真的是关于小狗——
「我家里好像有人对狗毛过敏,狗养不了,你那里能养吗?」
「远哥你养狗了?!」
「嗯很可爱一条小狗」
「照片」
「呃……咱们对可爱的定义不大一样[黄豆流汗]」
「你审美多多加油吧」
「……」
陶茹之的重点又跑偏:“你真的觉得这狗可爱?”
“当然不啊。”
“那你还说得这么理智气壮?”
他无语地看着她:“你见过销售对人说真话吗?”
雨滴这时疯狂嚎了两声。
陶茹之一顿,不再纠结丑不丑的问题,抓住这篇聊天的真正重点发问。
“什么叫好像过敏,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陶茹之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我在撒谎?”
“你应该问自己你对我说过几句真话。”他理所当然,“刚好我说我想养下这条狗,刚好你说你爸对狗毛过敏,这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吗?更别说我回来后你爸也完全没有提他过敏。”
提到这个陶茹之又来气。
“那是因为他不想对你提,他可宝贝你呢。”
陶茹之不想再多说,拉开阳台门离开,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去厨房接水时看见林耀远的杯子更觉得碍眼。
巧合的是他们用的杯子很相似,所以自从他们搬进来之后大家的杯子都用白色胶布贴上了名字防止拿错。
陶茹之使了力气,拿下杯子时故意撞了一下他的杯子,原本排列有序的杯子被撞得往旁边一歪。
然而——清脆的一声响。
陶茹之反应不及,眼睁睁目睹着这一撞,非常意外地导致林耀远旁边的杯子受力撞飞,杯身碎一地。
最完整的一块杯壁上贴着三个字:林棠娟。
她愣住,雨滴在阳台听到声音发出乱叫,林耀远快步走出来,低头看向地面。
安静的夜晚在这一刻变得嘈杂,又夹带着尴尬的死寂。
陶茹之下意识说:“……我这次真的不是有意的。”
林耀远没有作声。
听到动静的陶康笙也匆忙地从房间里出来,眼前的情景让他心头一紧,心想不会是两个人发生了争执?
陶茹之也心头一紧,预感到林耀远的表演要开始了。他无论怎么添油加醋恐怕陶康笙都不会怀疑的。
不过陶康笙没有先问发生什么事,而是看向陶茹之:“没有划伤吧?你们别乱动,我来处理。”
“没关系叔叔,我来吧。”
林耀远此时已经拿来了扫帚和簸箕,陶康笙见状要拦,被林耀远阻止。
他很自然道:“是我不小心打翻的,我来处理就好了。”
陶茹之听得一愣。
原本已经打好腹稿要怎么证明自己的无心,此刻变成一堆废纸躺在肚子里。
陶康笙听闻后松口气,拍拍他肩:“那你要小心碎渣子。”
“好的,叔叔您回去休息吧。”
陶茹之沉默地在一旁接水,直到余光确认陶康笙回房,才压低声音说:“你怎么不说实话?”
林耀远背对着她把碎渣子一丝不苟地扫进去:“因为这只是我和你的战争。”
陶茹之抠着杯子上的把手,盯着他把自己搞出的残局收拾完,复杂道:“这个杯子在哪里买的?我去买一样的赔给你妈妈。”
“不用了。”他平静地解释,“这是手作的,有一年我送给我妈和我爸的生日礼物。”
陶茹之暗道糟糕。
“……那我多赔你钱。”
“也不用。”他把碎片倒进垃圾桶,转过身来时说,“想要补偿的话,不如帮忙周六和我一起给雨滴挪窝,我懒得跑两趟。”
*
周六一早,陶茹之听到隔壁房间噼里啪啦的动静,朦胧中想起今天林耀远会把狗送走,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窗外正下着雨,拉着窗帘的房间比往常更昏暗,是一个极佳的睡觉天气。
陶茹之继续舒服地翻了个身,耳边却隐隐传来一股很规律的敲击声。
那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她彻底被吵醒。
陶茹之这才想起自己答应他要一起送,哀嚎一声从床上爬起。
片刻后,陶茹之披头散发地打开房门,睡眠不足的眼睛盯着林耀远。
林耀远承受着她的眼神攻击,说:“你眼屎没揉干净。”
陶茹之脸色一变,捂着脸跑向了卫生间。
等她洗漱完毕,林耀远已经左手提着狗包,右手拿着雨滴的狗粮和玩具准备完毕。
他指了指阳台:“狗窝你来拿。”
陶茹之一看,那狗窝可不轻……
她试着抱上,果然,肩头立刻跟着往下沉了两寸。
林耀远见状说:“你拿不了就跟我换。”
“不用!”陶茹之咬紧牙关,云淡风轻地往上掂了掂,不忘丢一句嘲讽。
“比我想象得轻啊,完全可以把玩具和狗粮放狗窝里一起拿的啊,还要让人帮你……林耀远你是不是太弱了。”
“女壮士。”林耀远对不符合真实评价的嘲讽照单全收,还比了个拇指,然后将右手的一堆东西递过来,“那这些放进去你也拿的动是吧?”
陶茹之干笑两声,立刻抱住狗窝不让他装,扭头就往楼下走。
两人打了辆出租,依旧一前一后坐着前往目的地。
虽然陶茹之压根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猜想最后是林耀远拜托了哪个亲戚或者同学,她丝毫不关心他的交际网,于是上车后打了个哈欠,歪在座位上继续睡觉。
车子并没有开很久,朦胧中她感觉到刹车,自觉睁开眼睛,抱起狗窝吃力地下来。
一下车,就看到林耀远对她抬了下下巴。
“我抽不出手,你来开门。钥匙在我左边口袋。”
陶茹之这才察觉到不对。
“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家。”
陶茹之一头雾水。
“你不是要把狗送人吗?”
“我问遍了我周围的人,都没法养。这条狗那么丑,陌生人抱去说不定又看它不顺眼虐待它。”他语气坚决,“只能我要了。”
陶茹之想说我可以问问,但想起上一次把狗送走时唯一能养的亲戚已没办法再养下一条新的小狗,踌躇着沉默了。
她看着小狗耷拉下来的耳朵,转而道:“我建议我们以后不要再当它面说它丑了,它好像真的听得懂……”
*
林耀远的家比陶茹之预想的还空荡,屋内的家具都搬空了,仅剩下一张天蓝色的旧沙发,搁置在阳台附近。
陶茹之好奇地打量整个房子,把狗窝搁在客厅的角落:“……你家这个房子是准备卖了吗?”
“嗯,不过不是现在。”
陶茹之冷嘲:“哦,是在等和我爸结婚的时候卖吧。”
“大概。”
“我现在根本没有办法想象他们结婚。”她的视线从空荡的房间落向他,“因为我没有办法想象和你做家人。”
这简直是最恐怖的诅咒。
林耀远把小土狗从狗包里放出来,它憋坏了,一出笼就想撒欢地跑,被他一只手掌捏住后颈摁到怀里梳毛:“嘘,打个商量,不要啃那个沙发,我还挺喜欢的。”他一边对狗说话,一边又转脸对陶茹之说话,“那只能说明你缺乏想象力。”
陶茹之呵呵两声。
“那你是比我有想象力多了,异想天开,能把狗养在这里。”
“怎么是异想天开?我会抽出时间来照顾它。”
“养狗需要每一天遛,你能做到?”
在家里养要保持每天的频率都很难了,更别说还把狗狗养在这里,一来一回多么折腾。
林耀远的目光忽然锁定到她身上,陶茹之警觉地后退一步。
他松开雨滴,它开始满房间乱跑。
林耀远的眼睛跟着它乱跑,一边说:“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陶茹之着实被林耀远理直气壮的厚脸皮给好笑到了。
“不可能,我可是高考生,没那功夫。”
“只需要星期六的晚上,刚好是你休息,你就当遛狗放松。”
“你缺那一晚上?非得找我麻烦?”
“缺,我每周的那个晚上都有事。”他补充,“不是白让你帮忙,我会付你时薪。”
陶茹之这时回想,她好像确实没有在星期六的晚上在家里看到过林耀远。
但——“那关我屁事。我劝你赶紧想办法把狗送走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你这样做特别吃力不讨好。”
林耀远对此不假思索地拒绝。
“它已经是我的伙伴了。”
“哪怕只是这么几天?”
“哪怕只是这么几天。”
陶茹之怔怔的,突然觉得嗓子很堵。
“我回家了,这狗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头也不回地拉开大门,自顾自地走了。
*
陶茹之先行回了家,碰见正买完菜回家的陶康笙。
她跟在他身后上楼,冷不丁提起:“爸,豌豆最近怎么样了?”
豌豆,是那只被送走的博美的名字。
养了很短的时间就被送给了陶康笙的弟弟,他们一家住在外市,因此她在那之后再也没见过它,只叮嘱陶康笙定期要和豌豆视频,了解它的近况,但她自己却从不过问。
起先陶康笙会跟她聊豌豆怎么怎么样,她听了几次后就说别再告诉她了。
她用一种强硬的姿态斩断自己对它的关心,因为他们之间不会有以后了。
反正缘分也短,它不会记得她,她又有什么必要让自己单方面痛苦。
纵然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忘掉过豌豆。
这样说的话,她只是单方面在逃避罢了,逃避未来流眼泪的风险。
陶康笙很意外她突然问起,说着等一下,风风火火地回家后房间里拿回手机,将一段视频摊给陶茹之看。
视频里的豌豆已经长大好多,正在青草地上狂奔着玩球,毛色鲜亮。
“你叔叔说这小家伙可能吃了,胖得很。”
陶茹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怅然若失道:“那就好。”
陶康笙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你明天要不要和豌豆视频?”
陶茹之很快摇摇头:“不用了。”
陶康笙隐约叹口气:“茹之,你知道爸为什么想留下耀远带回来的那条狗吗?你也许觉得我是想讨好他……”
“难道不是吗?”
陶康笙伸长手揉乱陶茹之的头发,手法和她刚才揉雨滴时如出一辙。
“爸爸其实一直很内疚因为我你当初没办法留下豌豆……如果是你自己不会再尝试养狗的,爸爸知道。恰好,又有一条小狗出现了,所以我想试一试,它这条毛短,说不定我不会有问题呢。”他微微叹息,“这几天爸爸看得出来其实你很喜欢耀远抱回来的这一条,我想尽可能地留下你喜欢的一切,但是这次还是没做到。对不起。”
陶茹之忽的,鼻头一酸。
她把手机推回去,故作不耐烦地说:“你别乱感觉了,谁说我喜欢那条丑狗。”
*
这之后的两天,陶茹之一直心神不宁。
她对雨滴的那一点疙瘩,已经随着陶康笙上一次的真心话而消弭。但她才不想承认爸爸说的,她喜欢那条丑狗。
她哪有喜欢?
不过小丑狗现在怎么样了呢,林耀远真的打算金屋藏狗了吗,他真的有每天去遛它喂它吃东西吗?它一个人在那么大的空房子里会不会寂寞啊。皮肤病好了没有呢?
这些思绪就像这一周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好不容易到放晴的天气,周五的夜晚连云朵都没有,打开教室的窗户能闻到操场边上玉兰花的香气。
因为明天是周六,大家的神情都比往常高涨许多。
陶茹之却很疲倦地收拾着书包,走到自行车棚将书包丢进去,却发现自己的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小袋子。
袋子里是一把新配好的备用钥匙。
*
周六的夜晚,陶茹之磨磨蹭蹭地站在林耀远家门口,将钥匙插进门孔。
开门的瞬间,她模糊地听到朝门口跑来的呼哧呼哧的声音,雨滴在没开灯的夜里跑到她跟前,也许从味道中察觉出并非自己的主人,又立刻停了下来,喘气声变调成不知意味的低吼。
只是它太小,奶声奶气的吼叫那么微弱又可怜。
“小东西……”
陶茹之忍不住蹲下身,挠了一把它脑袋上的毛。
雨滴从喉咙里咕哝一声,扭头钻进了蓝色沙发底下。陶茹之起身打开灯,骤然看见客厅的样子——
光秃秃的地板上这边一小坨狗屎,那边一小摊尿。林耀远怕它出去关了阳台门,整个房间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林耀远居然真的没有叫别人来帮忙,而是在赌她会过来。
“没有责任的狗东西……”
雨滴弱弱地又从沙发底下传来一声吼叫。
“不是说你。”
陶茹之卷起袖子,认命地拿起工具清扫,又开了阳台门通风,好一会儿味道才散出去。
全收拾完,陶茹之累得一点不想动,倒在沙发上躺尸。但这种疲倦和周五放学时整理书包的疲倦相比不值一提,疲倦过后反而是轻盈的。
这会儿安静了,沙发底下才传来点动静,接着,陶茹之就体会到一股久违的,令人怀念的感觉。
她另一条垂在地上的腿被正钻出沙发的雨滴的鼻子拱到了。
小狗的鼻子带着热气,仿佛真是一滴雨滴,温热的雨滴。
陶茹之放空地看着天花板,想起了豌豆。
她喂它吃东西时它的舌头总会舔到她的手指。
它的意识里分不清她的手指是不是食物,但是它记得她的味道,所以绝不会用牙齿咬伤她,只是轻轻舔舔她。
她那时想,也许在小狗的世界里,那就是属于它们的亲吻。在送它走的那一天,它舔舐得格外眷恋——那是不是它给予自己的告别吻呢?
陶茹之用手掌盖住眼睛,那种嗓子被堵住的感觉再度涌现。
雨滴感觉不到她的反抗,像它的主人一样得寸进尺,跳上沙发,再跳上她的身体,热乎乎的爪子踩着她的肚子前进。
陶茹之松开手,迎上小狗的眼睛,都是一样的滚圆、漆黑。
在意识回笼之前,她的手再次抚上雨滴的脑袋,而这一次,它没有再逃开。她和它默默对视着,冷不丁的,它埋下脑袋,在她的掌心中留下了一摊口水。
一个小心翼翼的亲吻。
*
陶茹之遛完雨滴回家,好巧不巧,在楼下和林耀远撞个正着。
他骑着车,衣角鼓着夜风从她的车侧擦过。
陶茹之突然有点好奇他去了哪里,怎么这时候回来,脱口却对着前面遥遥一喊:“记得给钱——”
他侧过头来看她,猛地压下车把手,停了下来。
陶茹之随即追上,看着他轻巧地翻身下车。
“你要现在给吗?”她倒也无所谓,说着向他伸出手。
他垂下眼,看着她的手掌,忽然向她靠近。
陶茹之坐在车上,根本来不及躲掉。
路灯下,两人的影子淡淡地交织着。
他俯下身,凑近她,嗅了两下鼻子,呼吸在她的脖间一闪而逝,像夏夜里的飞虫绕着她的脖子飞了一圈,又轻飘飘地飞走了。
林耀远退回了原位。
陶茹之的手还将僵硬地伸着,另一只手在这瞬间按到了车铃铛。
铃声回荡在春天的夜晚。
陶茹之也被铃声召唤回不知跑哪里去的思绪,瞪向他:“你有病?”
“这是掏钱前的雇主检查,确认了。”
林耀远弯起眼睛,满足于自己赌对了。
“你现在身上都是小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