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孟半烟的本事武靖一直是听说,进府以后她接手松云院里的事务,虽料理得很妥当但也算不得什么。直到这件事他才确认自己这个大儿媳妇不光是脾气大,本事也不小。
他派出去的人还没回,事情就已经出了结果,这让他没了再遮掩的心思,反而把主动权交到孟半烟手里,“事情既是你查出来的,你说说该怎么办。”
“父亲既问了,儿媳就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孟半烟半点没拿乔也没客气,“这事谢姨娘和二弟都说不知情,看他们这样子我心里其实已信了七分,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哪能就这么下了狠手呢。”
这话从孟半烟嘴里说出来,莫名就又一股子嘲讽的意味。毕竟她怎么会来京城又怎么会嫁给武承安,大家都心知肚明。亲父女尚且能闹到那个地步,隔了肚皮的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但光我们信还不行,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兄弟阋墙互相坑害的头不能起。
纸包不住火,这事既查出来了旁人就早晚会知道,外人不会同咱们一般仔细分辨,二弟和姨娘到底是不是冤枉的。他们只会背地里看热闹,三分的影子也能编排出十分的故事。
要是没个处罚不能服众都是小事,往后府里谁有个不如意的事情没得到的东西,会不会想着是不是又能这么干。这次若不罚,那下次又罚不罚。”
孟半烟的话可谓是杀人诛心,在她嘴里到了这步田地,这件事有没有武承定和谢姨娘的参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怎么做才能以儆效尤,煞住这股歪风邪气。
“依我看,这事还是就事论事的罚为好。谢家我们管不着,即便派人上门去问人家也不会老实跟我们说。要不要拿人去衙门见官告谢家一个唆使之罪,也该由父亲定夺。毕竟外面的事涉及朝廷,告了有没有用也未可知。”
“但这样的人家,咱们府里往后还是少来往的好。尤其姨娘和二弟,以后就不该再跟谢家有什么交集了,即便日后他们家上门来,也打发走了便是。
如此,既让姨娘明白糊涂的娘家人有不如没有的好,也绝了他们家再带坏二弟的可能。外人看了咱们的态度,以后甭管他谢家是为官做宰还是往下九流走,也不会牵扯到咱们家来。”
孟半烟字字句句为府里着想,口口声声要就事论事,却一张口就切断了谢姨娘和谢家的联系。他们不是就等着谢家回来给他们撑腰吗,那就从跟上断了他们的念想。
且不说侍郎府规矩大,说了不让跟谢家往来谢姨娘还能不能往外互通消息,即便私底下联系上了,原本过了明路光明正大的事也成了偷偷摸摸,往后再想借势做什么也是再不能了的。
武承定听了这话如遭雷击,他是嫌弃舅舅但他还想着借他外公谢铨的势呢,现在孟半烟几句话就断了他的后路,他岂能不恨。
“爹,您不能听大嫂的,姨娘好不容易才把外公和舅舅盼回来,现在又不让见了,您让姨娘往后的日子怎么活。
况且、况且三弟这次也没受大伤,误不了去国子监读书,求父亲看在姨娘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留一份体面吧。”
武承定向来见人三分笑是个长袖善舞的,此刻也终于失了镇定,看向孟半烟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要不是这会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恐怕真的能扑上来生吃了孟半烟。
“二弟慎言,府中只有父亲与母亲,即便是姨娘的父兄也算不得二弟的外公、舅舅,二弟莫要认错了亲。”
武承安见武承定一副几近癫狂的样子,起身伸手把孟半烟拉到自己身后,“爹,儿子赞同半烟说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家的事他谢从钰都能插手搅风搅雨,若不断了往来,往后这侍郎府到底听谁的。”
这两天家里事情多,昨晚上陪着武靖在武承宪那里熬了半宿,今天一大早本想着吃了早饭再睡一轮,没想到阿柒又带着查出来的结果上门了。
武承安只觉着头重脚轻,站也站不住干脆又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看向武承定。
“再说二弟说的那话,到底也太偏心了些。老三这次是命大才没出事,要是那炮仗炸得再狠点儿,又或者谢家找的无赖手段再黑点,你怎么就能保证老三现在还能好好的躺在房里养伤。”
这话说出来看似是在反驳武承定,但字字句句都在帮孟半烟把她刚才说过的话压瓷实,让武靖想心软也软不下来,只能现开罚了两人。
武靖原以为孟半烟会说禁足那些,能让谢氏和武承定在府里众人跟前丢脸的处罚。
没想到商贾人家出身的长媳还真是个狠人,连带自己病弱的长子也学会了如何打蛇打七寸,蛰伏这么多年,一出手就掐准了老二的死穴。
“行了,别争执了。今天的事出了这张门就别提了,往后谢家递帖子上门一概不收,谢氏也不许再私底下见娘家人。至于老二,闭门思过吧,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听到武靖亲口说出来的处置结果,屋里几个伺候的奴仆下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谁都想不到在侍郎府得势几十年的谢姨娘,和眼看着要做家主的二少爷会就这么栽了。
还是孙娴心见气氛过于凝重,才插嘴让武承安和孟半烟先回松云院,又唤来几个粗使的婆子去扶已经瘫软在地上的谢姨娘,武承定倒是还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只是那颓丧的模样,看着也让人心惊。
从正院出来,谢姨娘的哭闹声渐渐听不到了。以往总要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丫鬟,这会儿跟在两人身后连脚步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孙娴心说到底是个没有坏心的主母,在侍郎府当家做主这些年,跟谢姨娘的争执也多是些零碎事情,闹得再难看其实也未曾伤筋动骨。
可孟半烟这一次却是当着府里上下的面下了狠手,虽占理但在下人奴仆们看来,还是太刻薄了些。连娘家人都不让见了,这谢姨娘不死也得脱层皮。
有了这样的心思,众人再看孟半烟的神情里多了一丝畏惧,偏偏武承安这会儿牵着她的手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也沉默不说话。
孟半烟不在意旁人怎么着,但武承安不说话还是让她的心有些往下沉,便干脆较起劲儿来,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回了松云院。
翠云到底胆子大些,见两人回了屋一个进了小书房看账本,一个歪在外头榻上恹恹不做声,一咬牙一跺脚干脆走到武承安跟前气势汹汹给他道了个万福。
“姑爷,怎么跟姑娘去一趟正院回来就不说话了,这次的事姑娘和阿柒可是替您查的,行不行好不好您倒是给个说法。
要是觉得我们这些从潭州来的办事不合心意,那还是早早的说明白为好。咱们这样的人,到哪儿赚不来一口饭吃,何必留在这里落个里外不是人。”
武承安看着眼前气得跟个炮仗似的翠云,人都傻了。纤瘦苍白的手指指着她哆嗦得如同筛糠一样,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气得受不住了,干脆起身踉跄往小书房里走,“大奶奶就由着翠云这么气我,也不说句话。”
武承安这人,要粘着孟半烟的时候就半烟阿烟娘子浑叫个没完,被她气着了才会这边拿腔拿调地喊人大奶奶。
“大爷想听什么?”对于武承安的情绪变化孟半烟摸得很准,她啪一声摔了手里的账册,“你方才是没看见回来路上那些奴仆是怎么看我的,一个个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这会儿打量我是个恶人了?”
“大爷要找个知书达理又能干有本事,还时时有善心善念的妻子,那趁早休了我。我这人要么不做,要做就不可能给人留活路,你嫌我粗鄙也罢心狠也罢,改是改不了了。”
孟半烟也烦,侍郎府里的这些人算不得坏心眼儿,却又不是真的良善之辈。坏得有限真要算良心却也不多,谁都想往自己兜里多捞些,但真见了雷霆手段又害怕觉得没人情,感情里外里就剩自己不是人。
“谁嫌你心太狠了,我、我我犯得上为了谢姨娘和老二来跟你置气?你别冤枉人。”
武承安被孟半烟连珠炮似的质问顶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幸好后面就是书房的小榻,这人脚下一个踉跄正好摔进小榻里。
倒是没伤着哪儿,就是衣襟拉扯着敞开半截,露出雪白细腻的一大块胸脯,怎么看都像是被孟半烟欺负狠了似的。
“那你从正院出来板着个脸是什么意思,她们鸡崽子似的不说话也就算了,你也闷着个头不说话,一路回来那么多人看着呢。”
“我那是气我自己!”
武承安怎么会不知道孟半烟今天是替自己当了恶人,谢姨娘和武承定到底在侍郎府里这么多年,上上下下有不喜欢他们的就有依附他们的,不管怎么说多多少少都有些香火情。
在侍郎府日子过得比正妻嫡子还舒坦的两人,就这么被新进门的大奶奶当众下了脸面,不管最终得益的是谁,孟半烟的名声都好不到哪里去了。
“这事明明是我挑起来的,恶人倒叫你担了去。人家姑娘成亲嫁人图的是安稳过日子,只你嫁给我事事操心不说,还得帮我收拾府里,就许他们瞧见你厉害手段,不许我心疼你了?”
武承安越说越替孟半烟委屈,最后干脆侧过身子去不让孟半烟看自己通红的眼眶,“你走远些,别留在这儿看我笑话。”
“我笑话你什么,过了今天府里上下就都知道大爷和大奶奶是绝配,都是不咬人的狗,真发作起来才是要人命的那种。”
孟半烟向来不怕武承安发脾气,把话说开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就更不在意面子,起身绕过书桌也走到矮榻上坐下,笑嘻嘻往武承安身边凑。
“你是,我不是。”武承安被孟半烟和翠云主仆两个气得心窝子疼,“你才是那没事尽冤枉我的小狗儿,别这会儿又嘻嘻哈哈凑上来,让翠云姑娘看见了,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
两人吵的时候谁也没压着音量,整个正院外面都这会儿都静悄悄的。武承安知道丫鬟们都躲起来了,但也知道两人的话都被她们听了去。最好都听了去,好叫所有人都知道他跟孟半烟是一条心,这府里以后就是要变天了。
第62章
松云院里闹了一小场,就算是翻了篇。丫鬟仆从们被秋禾和几个管事妈妈私下训过一轮,再没人敢胡乱想些什么,只是在孟半烟跟前还是显得比以往更加小心周到,就连一向傲气些的夏荷都老实了许多。
事情也没有被捅出去,武靖带着供词先去了一趟谢家再去了一趟国子监,武承宪纵马伤人的事便很快被压制下来,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但也仅仅只是仿佛。
被女婿毫不客气挑明不让再登门的谢铨,僵着一张脸把武靖送走,转头就给了正满脸怒气,想要骂武靖不顾念亲戚之情的谢从钰一嘴巴,“谁要你私底下做这些不入流的小动作的,混账东西!”
谢从钰被老父亲一巴掌给打蒙了,捂着脸站在廊下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谢铨又抬腿踹了一脚,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爹,我也是为了阿姐好。这种法子咱们在定州的时候不也用吗,脏水泼上去了哪有那么容易洗干净……”
“糊涂!定州是定州,京城是京城。你以为京城里的那些纨绔公子们就真的个个都是草包。你以为这事武靖说不报衙门就真的瞒得住,稍微留心些的人家,见两家从今以后不往来,难道不会想这里面出了什么事?”
“爹……”
谢铨看着脸色煞白的儿子,有些颓唐地摆了摆手不听他再说什么。这些年在定州一步一步往上爬,两个儿子帮他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时间一长脑子里就光会这些,现在要改怕是也难了。
“爹!那姐姐呢,姐姐怎么办。就由着武靖这么把咱们家的脸面扔在地上踩不成。”
“等等吧,势大于人,不熬着又有什么办法。咱们家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还怕这一时半会儿吗。”
谢家要蛰伏等待机会,侍郎府里也管不得那么多。日子还要照样过,谁还有功夫整天盯着个谢家不放。
“姑娘,今天戴这一支钗好不好。”
“这支也太招摇了,不过是去一趟那府里,用不着。”
武靖这一次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处置了谢姨娘和武承定,两天前武承宪就包着脑袋骑着武承安给的好马去了国子监。
被武靖禁足的只有武承定,但西院里这几日鲜少有人出来走动,谢姨娘彻底闭门不出,柳氏搬到了儿子房里,专心守着僮奴。
武承宜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子,这次亲娘和亲哥都被罚了,她也觉得没脸见人。借口病了身上不舒服,连家塾都不去了,就整日蒙在屋子里读书,谁也不见。
只有武承蔻一向是个万事不过心的人,听说了娘和哥哥被罚的原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私底下跟丫鬟抱怨过孟半烟小题大做,也就完了。转过天来照样去请安去读书,仿佛这事压根与她没关系。
“怎么用不着,我看这套头面就很好。这还是两年前母亲从姨母那里得来的,今天去新昌侯府戴上正合适。”
武承安向来喜欢凑在孟半烟身边看她挽发上妆,对他来说能安安静静看妻子梳妆打扮,就是一件难得的乐事。
之前答应过孙娴心要去新昌侯府一趟,孟半湮没忘了这事。趁着这几天天气还不算太热,府里又格外清净什么事都没有,她就打算带着武承安去一趟,把这人情给了了。
点翠的凤钗步摇着实有些招摇,更难得的是整套头面都是用的莹润均匀的南珠做嵌,虽样式不算繁复但只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是外面能有的,一定是宫里内造赏出来的东西。
“既是大爷说好,那就戴这一套。”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孟半烟虽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每次梳妆时都有一个人在旁真心实意夸自己好看,还是难免有些得意的。
“白芍,你去小书房桌上把那几册账本拿上,等上午有空送去夫人那里。就说这几本账我都看完了,给完了就回来,先不用拿新的回来。”
“诶,奴婢记下了。”
原本孙娴心的打算,是想等儿子儿媳从松云院搬去东路跨院以后,再慢慢把府里管家的事情交给孟半烟。
一来儿子刚成亲,总要跟媳妇过一段腻歪日子才好,把刚进门的媳妇当牛马使,说得好听是器重说得难听那就是磋磨人。孙娴心自己年轻的时候吃过这上头的亏,就不愿意再这么折腾孟半烟。
但随着国子监名额闹出来的这一场风波,孙娴心就有些等不及了。她还不清楚武承安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抱负愿景,只能让孟半烟尽快名正言顺当上府里的管家媳妇,才能尽量帮衬儿子每走一步都更稳当些。
今天孟半烟要去新昌侯府,孙娴心昨天专门嘱咐过不用两人再到自己这里来请安。早上多睡会儿安安心心吃了早饭,就直接过去。
没想到孟半烟人走了还留了东西给她,白芍带着两个翠竹翠玉把书房里的账册送过来。
这些册子都是侍郎府近几年公中的账目,孙娴心明白自己说得再多都不如孟半烟自己去看。
孟半烟看得认真,跟着账册一同送来的还有孟半烟已经写满大半本的笔记,里面仔仔细细记录了孟半烟对府里账目的汇总和理解。
不明白的地方都放在最后,意思十分清楚,让孙娴心先给自己解惑,先弄明白前一年跟账面对不上的花销到底去了何处,再拿下一年的账册回去看。
“这么多账本,才多久就看完了。”孙娴心粗粗翻过孟半烟的笔记,看她十分准确地把府里顽疾写在最后,欣喜之余又忍不住皱眉。
“这才几天你们奶奶就看完这么多账册,你们也不劝劝,熬坏了身子怎么办。每日到我这里来请安,不见你们谁说上一句,就这么干看着主子忙?”
“夫人,奴婢们劝了,也得大奶奶肯听啊。”一说这个白芍要说的话就多了,“不光我们劝了,大爷也劝。”
“可大奶奶说好难得有些事情干,不过看几本账累什么?就不许我们多说。大爷都被大奶奶从书房里赶出来,说就是有大爷在才没法专心,做不成事情。”
白芍刚满十五,办事虽能干但男女之间的事情还不明白,一五一十跟孙娴心告状,把一旁伺候的净月听得直捂着嘴笑,孙娴心才连连摆上不要她说了。儿子房里那点子事当娘的整天打听,成个什么样子。
武承安还不知道自己黏妻子的名声又更大了一点儿,两人吃过早饭就出了门。
昨晚他就跟孟半烟说好了,今天从新昌侯府出来不回府,直接去城郊新开的喜云楼吃饭,他家新搞了个曲水流觞席,据说掌柜还能张罗拼席,十分有意思。
武承安最小的叔爷娶的就是新昌侯府的老姑奶奶,虽然武靖父亲那一辈儿在他父亲袭爵以后也早早分了家,但分出去的旁支也多依附着府里生活。
小叔爷的宅子离安宁伯府就两条街,每年年节里武承安跟着爹娘一起回伯府去拜年,也遇上过几回。现在新昌侯府当家的世子要叫那叔爷一声姑父,两家非要攀亲戚也不算牵强。
当武承安从马车上下来,听见等在门房上的管事哈着腰凑上来喊自己表少爷的时候,也只是挑了挑眉没接茬也没拒绝,而是转头去看孟半烟。
这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孟半烟沉吟了一小会儿才理清楚。看来上次自己在三房发的那一次狠,至今还留有余威。
这府里不愿意断了跟侍郎府的关系,又怕自己再发疯,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干脆不从自己这边论亲戚,不戳着自己的肺管子总行了。
思及此处孟半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要不是有武承安使劲儿捏着自己手心,她差点就要嗤笑出声儿来。什么侯门大户,装起孙子不要脸来,真是谁都比不上。
这一次武承安陪着孟半烟来新昌侯府,照例还是先去的封氏的院子请安。这次没有小封氏再站在垂花门上相迎,只有两个管事打扮妇人,引着两人往里走。
屋里除了封氏还有小封氏和郭珍,上次见还颐指气使的郭珍,这次坐在小封氏下首显得格外安静,像个盆景似的说话也不笑,看上去有些呆愣愣的。
封氏还是老样子,活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老封君,满头银发慈眉善目,即便是见到孟半烟这个把她孙女吓病了的人,依旧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即便是孟半烟这样满身锋利的人也免不了柔和下来。
“早就该来给老太太请安,只是我刚嫁人好些事不懂,手忙脚乱地也腾不出功夫,才耽搁了。”
“年轻人成了亲自然得好好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只要你们把日子过好了就比什么都强。请安不请安的,心意到了就好。孙夫人前些天还差人送了两根老参来,那可是有银子也淘换不到的好东西。”
封氏年纪大了,三天两头就要请大夫熬药,也是个出了名的药罐子。她常年用的一味丸药里就须得要老参做药引,年份越长效果越好。
起初府里还有几只近千年的老参,都是老辈儿留下来的。府里全靠封氏还在才能继续维持新昌侯府的牌面,众人自然愿意把参拿出来入药。
千年的老参吃完了,还有些几百年的,差是差了点儿但也行。后来又吃完了一两百年的参也凑合能用,再往后府里公中的参吃尽了,就只能外面买去。
银子淌水似的花出去,买回来的参好坏不一,如今府里人人心里都犯嘀咕,老太太要再这么高寿下去,公中的银子怕不是光给她吃参都不够。
也正因为这样,侯府里的人再看不上三房和孟海平,明面上也要给人留些脸面。谁让府里只他会赚钱,时不常地还能从外面淘换来些好参呢。
孟半烟只知道孙娴心做主给新昌侯府回了礼,却不知道她送了这么重的礼,一时间心里有些肉疼,但面上还是摆出一副得体的笑容。
“老太太用着合适最要紧,东西说到底都是给人用的。只要有用,就算是物得其所了。”
封氏听了这话笑得更加高兴,又留着孟半烟和武承安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亲口要两人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席面就摆在三房院子里,关上门一家子吃顿饭,不叫旁人去讨嫌。
第63章
到底是长辈,又是超品诰命的老夫人,她都这么说了孟半烟和武承安也没法推辞,只能跟着郭珍一起去了三房院子里。
一进屋刚坐下,三人之间又是一阵令人尴尬至极的沉默。没等孟半烟猜中郭珍还能沉默多久,就有个小姑娘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小孩的奶娘,和听说孟半烟过来临时从书房赶过来的孟海平。
小姑娘扑进郭珍怀里喊娘,又转过头偷偷往孟半烟身上看,“娘,爹说今天姐姐来,这是姐姐吗。”
“嗯,这是姐姐。”
郭珍的回应干巴巴的,还不如不说。听得孟半烟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脸上还得摆出个笑模样,让香菱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小孩儿身边的奶娘手里。
准备的东西都是些小孩儿喜欢的又不会卡喉咙的小摆件,和一匣子绢花。孟半烟连郭珍都懒得迁怒,就更不用说跟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她来这世上跟自己一样无辜,等她大了一定会知道她爹其实原本有个妻子,还没离合就又做了她娘的上门女婿,按常理来说她娘在老百姓嘴里也不过是个二房。
还有个差点被她爹卖了换人情的姐姐,几乎跟她爹闹了个不死不休,给这样的人家做闺女,孟半烟有时候也不知道是自己倒霉还是她更倒霉。
怀里多了个郭十安,一直紧绷着脸的郭珍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双手抱着孩子坐在自己腿上,由着她左右扭动伸手扯自己的耳坠,也只是柔声哄着把手掰开,怕她再被金器划伤了手。
孟海平识趣,知道孟半烟不待见自己,就转头去跟武承安说话。上次跟孟半烟吵过以后,他就明白妻子并不需要自己毫无用处的感同身受,此刻不冷不淡自然些跟孟海平说些场面话,反而更好些。
孟半烟看着眼前这幅一团和气样子,心里没什么感触只是觉得无聊得有些难熬。好在摆膳的奴仆动作不慢,很快就有婆子来请几人入席。
席面很丰盛,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珍海产都齐了,中间一道极品佛跳墙一看就知道是用心准备的,差半点火候都煮不出现在这个成色。
“京城不吃辣,也不知道侍郎府里什么口味,我找人从潭州弄了些辣椒香料过来,厨子也临时从外面请回来的,你尝尝看跟家里的味道像不像。”
很久没跟女儿同桌吃饭,孟海平显得有些激动。现在女儿又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明明是自己一手逼迫的,但此刻看着坐在女儿身边面带病容清瘦隽秀的女婿,心里还是难免有些酸涩。
“岳父放心,府里也请了潭州的厨子,味道听阿柒她们来说吃饭的时候说还算地道,想来是差不了。”
武承安很自然地把孟海平的话接过去,又往孟半烟碗里夹了一筷子熏得颜色暗红的腊牛肉,“不瞒您说,小婿去年在潭州住了那么久,也还是不大习惯吃辣。还得是府里多了娘子,口味嗜好才慢慢变了。”
“现在府里原有的厨娘也学了几道拿手的潭州菜,岳父要是想这一口,等下回得了空我让他们来府上专门给您做,用不着到外面寻去,也算是咱们做小辈儿的一片心。”
孟海平说的话其实很得体,对于女儿在侍郎府里过得自在不自在的担忧也十分隐晦。但架不住武承安是个心细又心窄的,还是听出来孟海平话里的意思,顿时就跟个炸了毛的刺猬似的,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
这话听着贴心周全,其实只差没把话怼到孟海平脸上去。不是都做了侯府这么多年的赘婿,连孩子都生了,怎么这府里连个适口的厨子都没养,可见这些年怕是都白过了,人家侯府还是没把这上门的女婿当自己人。
郭珍没想到看着病歪歪弱不禁风的武承安,也是个牙尖嘴利不肯吃半点亏的人,本来还能维持住的假笑也彻底裂了。
这些年孟海平在侯府不能说时时刻刻都有人给他脸色看,真要是那样日子也过不下去。
平时跟其他几房的人交际往来明面上倒也正常,但要说这府里或是三房有谁把他的喜好处处摆在前头,那也是不曾有过的。
即便是自己三口人关起门来,也处处是先紧着自己和女儿,孟海平甚至很少在自己面前提起潭州两个字。
以前郭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此刻却如坐针毡,即便清楚两人成亲背后多是算计,但被武承安这般不客气的点明两人之间的虚为委蛇,还是有些难受的。
只有郭十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不懂大人们话里话的意思,小小一个人坐在特质的椅子里,低头吃饭。
孟海平养郭十安也很娇气,即便孟海平平时在家的时候不多,十安也很黏父亲。碗里的米饭吃了一半小姑娘就不愿吃了,肉嘟嘟的手把碗推远了一些,立马就被郭珍端起来递给孟海平。
也许是太习惯了,孟海平忘了桌上还有孟半烟在。很自然地接过来,把小女儿剩下的半碗饭扒拉到自己碗里,又重新舀了碗汤放到郭十安面前,示意奶娘喂她吃。
坐在孟海平对面的孟半烟一眼不错地看着,她久违地感受到了一股滔天的愤怒。强烈的情绪涌上天灵盖,有一瞬间孟半烟甚至觉得自己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但在坐在她身边的武承安眼里,只感受到了孟半烟脊背突然僵了一瞬,便见她猛然站起身来。凳子被推得往后移了老远,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紧跟着便转身往外走,不愿再多留一下。
好在这一次的情绪起伏再大,跟上次比也不过是毛毛雨。被连忙追上来的武承安牵着手走出侯府三房的院子,心情就已经平复了大半。
听见身后孟海平喊自己,孟半烟用力眨眨眼把眼角最后一点点湿润压制回去,再转身就看不出方才那一幅要哭不哭的样子。
“烟儿,烟儿等等。”
“父亲还有事吗。”
“这是我让人收集的京城里各家酒坊和酒铺的基本情况,还有各家酒方子的特点。琢磨明白这里面的门道,京城里这些人喜欢什么口味,钟爱什么酒也就差不多能摸透了。”
到底是家传的本事,孟海平在酿酒一道上再没有天赋,在生意一道上该做什么他比谁都精明。早在带女儿回京以后,他就开始收集这些资料,他清楚这些东西孟半烟早晚用得上。
孟海平没问女儿怎么饭吃得好好的又要走,他比谁都明白自己跟孟半烟之间的隔阂,并不是一顿饭两顿饭就能抹平的,少问少说反而好些。
甚至今天孟半烟会答应留下吃这顿饭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要不然也不会姗姗来迟。如今女儿要走他不拦着,不过本想着等吃过饭再拿给女儿的东西,只能匆匆追上来给了。
“我有自己的安排,不用父亲费心。”孟半烟铁青着脸看向孟海平,他做得越周到她就越生气。
孟海平抽出厚厚一本册子递给孟半烟,“你让你那个账房天天在街面上打听,得打听到什么时候去。再说你带在身边的那个阿柒,打打杀杀可以,做买卖她不行。
她身边还有个小孩儿倒是机灵,可年纪又小,要顶个大人用起码还要养几年。你有打算,你打算得再好手底下没人能行吗。”
孟海平皱起眉头,眉心的竖纹很深让他看上去有些严厉,“做生意最忌讳等、拖,你不趁着长安酒在京城还有点名头,你还要打算到什么时候去。”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也用不着你看得上。只这事你得想好,孟家的家主是你,别跟我意气用事。做买卖为的就是赚银子,犯不着跟银子过不去,是不是。”
孟海平话说完,见孟半烟还是不接册子,干脆一把塞进武承安手里,也不再说什么就转身要走。
孟半烟有时候也恨自己半点忍不住话的性子,可刚才郭珍那个样子她就是看不得,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叫住孟海平。
“你到底是当父亲的,没得在她跟前伏低做小。成亲罢了各取所需,再是入赘也用不着处处矮人一等。那饭,下回她再这么着,你就不知道扔她脸上去,凭什么叫你吃,她怎么不吃啊。”
孟半烟的脾气来得急又没个征兆,武承安是乖乖跟着起身出来了,但其实也没弄明白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孟海平就更加一头雾水。现在听她这么说,两人才恍然大悟她生气是因为什么。
孟海平转过身,想冲女儿笑一笑,可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嘴抖得厉害像是想说什么,连带着留的一把美髯都跟着直颤,可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句整话来。
孟半烟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也后悔干嘛多这句嘴,弄得好像自己好像多在意这事似的,便拉着武承安转身要走。
“爹的大姑娘啊,别为了这事生气,你忘了我以前不也老这么吃你吃不完的。那时候你娘还老嫌我俩,是吧。”
“我不记得了。”
孟半烟脚步顿了顿,没转身只留下一句假话,便重新拉着武承安离开。
浊泪顺着孟海平的脸颊蜿蜒而下,他也没再追上去只看着女儿走远连背影都看不见,直到郭十安迈着小短腿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孟海平才抱起小女儿,转身回去。
从侯府出来坐上马车,武承安飞快地把孟海平给的册子塞到矮柜最下面一层,可还是被孟半烟一眼看见,“你别乱塞,我回去要看的。最下面那一层你放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等会儿再让秋禾她们瞧见,像什么话。”
“没乱塞,哪里敢乱放大奶奶的东西。”武承安一听这话又赶紧把册子抽出来,用手抚平封页上的褶皱,这才重新小心翼翼把册子压到专门放书的那一格最下面。
“行了,别跟我这儿做那些怪样子,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生气也不会拿你撒气。”孟半烟看着武承安故意伏低做小的样子,干脆弯腰抚在他腿上。
“长安,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啊。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几口剩饭,人家乐意我生哪门子气。”
“大奶奶比我有出息多了,你看我都被谢姨娘挤兑得躲到潭州去了,爹不照样没说话。
前些日子爹把府里的腰牌给了我,我嘴上虽没说可心里其实很高兴。好像以前那些事,再想起来也没那么不平了。”
武承安明白孟半烟为什么总不愿来新昌侯府,甚至连看都不愿意多看见孟海平一眼。怨恨固然有之,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害怕自己心软。
人就是这样,总会记吃不记打,总会好了伤疤忘了疼。面对至亲更是如此,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是废话,与生俱来的本能才是最难以抵抗的。
“以后不来了,不见面就好了。”马车辘辘往前走,过了好一会儿孟半烟才闷声闷气说了这么一句。
“好,以后再不来了,也再不见了。”武承安手里拿着香菱递到手边的团扇给她扇着风,气了这么一场别的还好,只额头背后都热出一层汗来。
“那还去不去喜云楼?”饭没吃两口就从侯府出来,武承安不大想就这么回去。
趴在这人腿上哭也哭了蹭也蹭了,再起身武承安外面的氅衣都皱得不能看了。孟半烟这才忍不住笑了,“去,怎么不去,我还饿着呢。”
第64章
喜云楼建在西城门外城郊的山脚下,主楼是一座占地很大的五层建筑,一进门大多数人都会被主楼巍峨峥嵘的高大震慑住。
主楼一般都是接待些散客,绕过主楼沿着潺潺流水穿过小径登上石桥,一个个独立且景致各异的院子,才是喜云楼的重头戏。
“去年我就听阿柒说过,喜云楼才开张不到三年就赚得盆满钵满,明明开在城外也多的是人慕名而来。每年还有很多进京赴考的学子沉迷其中,连课业都荒废了。”
孟半烟从马车上下来也看直了眼,被武承安牵着往里走也顾不上看路,光是走几步就一个景儿的园子,就足够把孟半烟看花了眼。
“我本想来,又抽不出空。还以为他们只不过是传得邪乎,没想到还真有人开酒楼开到这个份上,得收多少银子一席才能回本啊。”
到底是生意人,脑子里想的就跟别人不一样。带路的侍女一听这话忍不住捂嘴轻笑,她见多了进了喜云楼不住赞叹的人,附庸风雅的更是数不清,孟半烟这般直白计较银钱的,真真是少见。
“回夫人的话,喜云楼向来是做的丰俭由人的生意。前面主楼大堂里吃顿饭便宜的,几钱银子也就够了。
像大少爷这样单独包下一个院子一天得八十八两银子,这里头就含了一桌曲水流觞席,招待十来个客人不成问题。要是额外再添酒添菜,就没个准数了。”
喜云楼里的丰俭由人显然跟别处的不一样,但转念一想,又有几个一顿饭只花几个大子儿的老百姓,会专门出城来只为了吃顿饭。丰俭由人这四个字,放在武承安这样的人身上,确实也没说错。
“你们这里都有什么酒,八十八两的席面里酒能喝多少?”
“席面里的酒通常隔段时间会换,通常是京城里时兴什么酒咱们就备什么酒。又或者是掌柜和老板寻得什么好酒,也会换上。”
侍女行动说话落落大方,一边领着两人进了早就定好的院子,一边继续耐心跟孟半烟介绍。
“每个院子自带的席面里的酒都是不限量的,只要客人们喝得下,就是把喜云楼满楼的酒喝光,都无妨。”
“你们老板好气魄啊。”孟半烟从未见识过这样开酒楼的人,一时间又是羡慕又有些心动。要是自己的酒坊日后能给喜云楼当供奉,那就好了。
许是孟半烟看向侍女的眼神过于热烈,武承安有些酸溜溜地牵起孟半烟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里挠了几下,酥酥麻麻的痒惹得孟半烟浑身一激灵,连颈子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啧,这又是作的哪门子怪。”
“我就是想要你看看这院子行不行,不行咱们再换一个。”
从新昌侯府一路出城,早就过了饭点,两人与其说是来吃饭不如说是来散心。
孟半烟明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但被他牵着推开院门,抬眼看见撞进眼眸里的极雅致的楼阁假山,和脚下的石桥小溪,又觉得方才是自己太俗气,到了这样的地方怎么还想着那点生意经。
“不是说院子的,布置得也太好了些。”孟半烟还以为喜云楼的院子跟自己当初在潭州弄的那个小院大差不差,进来了才知道自己真是个乡巴佬。
门里头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框出来的一处小景,四周视野开阔,院子里只有溪水旁有一半敞的露天小屋。水是从山里引下来的活水,先绕过小屋做席,再沿着假山流往小溪蜿蜒至远处。
“大少爷、夫人不如先坐下歇一歇,点心和茶都是刚做好的。中午另一个院子的客人知道大少爷要来,专门等着要跟您拼一席曲水流觞,还说保证您会同意,您看奴能不能把人带过来。”
来拼席的不是外人,正是替武承安做过傧相的司马仪和他的夫人霍云君。
两人还在门外孟半烟就听到司马仪的大嗓门,忍不住冲武承安挑一挑眉,“这就是找你前后要了十几坛子长安酒走的那位将军府的公子吧。”
“嫂子好记性好耳力,比长安这厮强多了。”
武将家的少爷嗓门就是要比寻常人更大,倒是他身边的霍云君是个温声细语的大家闺秀,轻轻柔柔在孟半烟身边坐下的时候,孟半烟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惊着身边的女子。
却不想这位霍夫人坐下之后对孟半烟的第一句话便是:“听说嫂子要开酒坊,到时候长安酒卖不卖。我听阿仪说这酒的方子嫂子都送了大哥,可千万别只留在家里喝啊。”
霍云君娘家祖上也是武将,只是从她爷爷辈儿起就改走了文路子。家里的女孩儿也个个养得金娇玉贵,光从面上看一点儿也看不出武家世家的影子。
但养孩子更多的还是言传身教,从根上带来的习惯又哪里那么好改。自己身上的杀伐气性还没散尽,就想孩子养成个兔子又怎么可能。
霍云君从小就是个极跳脱的性子,没出嫁前她娘为了掰她的性子,没少吃苦头。本是想着给司马将军府教出一个大方端庄的宗妇,却不想嫁了司马仪不到半年就全然露了本性。
如今也就在人前装一装温婉,等回府关上门来,反正司马仪从武承安手里讨回去的长安酒,一大半都进了霍云君的肚子。
“卖,怎么不卖。”孟半烟笑着把茶递到霍云君手边,“想来今年再晚些时候孟家的酒坊就要开张了,到时候我下帖子去将军府,霍夫人可一定要来。”
“来,一定来。到时候嫂子好酒开坛的时候一定记得叫上我,我这人别的爱好没有,就好这杯中物。”
霍云君从司马仪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孟半烟的故事,这会儿听她说孟家的酒坊也没多问,只连声催促几个喜云楼的侍女开席。
曲水流觞席说到底还是要人多才好玩儿,这会儿四个人也只不过应个景儿,更多还是聊天说话。
武承安和司马仪习惯了斗嘴,哪怕现在不像前几年那般故意生疏,但多说两句还是忍不住挤兑上。武承安在外面又是一贯的闷性子,哪里说得过司马仪。
开席没多久就被他灌了个半醉,就这还有好些酒都是孟半烟在一旁替他挡了。不过好在司马仪不像旁人总把武承安当痨病鬼风吹一阵就要死,见两人渐渐喝得慢了,孟半烟也就不多管了。
另一边孟半烟和霍云君难得都能说,一个爽朗清亮一个温言细语,倒也谁都不烦谁。
孟半烟跟霍云君说自己的生意经,霍云君就跟孟半烟说京城内宅里的稀奇故事,两人都把对方说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天色将晚要回城了,两人还颇有些不舍得。
两个女人走在前头有说有笑,武承安喝多了些脚步有些虚浮,被安福搀着慢慢走在后面,一向性子急的司马仪也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半点不敢催促。
“你也是,我这张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喝这么多回家不舒服,下回我都不敢去你府上了。”
“怎么,不是你刚才挤兑我的时候了?”
武承安似笑非笑地看向司马仪,本就精致的面容被酒气熏过之后更显得出色,把司马仪看得忍不住啧啧两声,心里暗道下次再不招惹这人了。
“行了,难得咱俩出来吃饭喝酒,我要是不愿意你说什么也没用。”武承安看不得司马仪这幅牙疼的样子,“我府上的事你听说了吧,等过阵子我搬去东院,到时候事情更多你不来也得来。”
“怎么。想好了?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不怕出什么事你娘伤心受不住了?”
才说再不嘴贱挤兑武承安的人,走了几步路就又欠上了。不说一旁的安福一脸不乐意,就连司马仪自己的小厮都扯着嗓子咳了两声,一副心虚极了的模样。
“我如今不光有娘,还有她呢。她一门心思想要把生意做起来,我不替她把侍郎府大奶奶的牌面撑起来,就京城里那群狼还不把她活吞了。”
“也行,只要你别再整天窝在府里养病,为了谁都行。”
司马仪是个血里带风的人,他就见不得武承安日日养在府里的样子,身子不好怎么了?在他看来人就要越折腾身子才越好,整天不见天日的养着,越养越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有件事你往心里放放,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四皇子回京了。你要干什么动作别太大,说不定哪天他真回来了,咱们不就也知道有力气该往哪里使了吗。”
“知道了,啰嗦。”
司马仪说了一箩筐话,也就换来武承安一句知道了,噎得他心口疼。武承安没给他再反击的机会,被安福安泰扶着上了马车,就往孟半烟怀里倒,再不管马车外被自己气得直跳脚的司马仪。
第65章
醉了酒的武承安像是软了骨头,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孟半烟身上,脑袋也要歪下来搭在她肩膀,把灼热的呼吸都撒在孟半烟颈后。看着孟半烟痒得耳垂都红透了,才心满意足。
“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不说都是小时候一起读过书的老朋友了,怎么还要逞这个强。”
“他从小就这样,好话不会好好说,非惹着我不高兴了他才舒坦。”
“你们不都是跟着四皇子一起读书吗,在宫里读书不会规矩特别大,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小心,就跟话本子和戏词里说的那样。”
孟半烟虽进过宫,但对于宫里的规矩还是不大清楚,对她来说皇宫就是戏台上话本子里那种会吃人的地方,一句话说得不好,说不定命就没了。
“倒也不至于那么夸张,我去读书那年才十二,司马仪跟我同年比我小半岁。四皇子比我小两岁,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再懂事又能有多懂事。”
武承安说起进宫读书的那两年,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起来,更加赖唧唧地翻了个身,彻底横躺在马车里,头枕在孟半烟腿上。
“我俩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见第一面起就不对付。我嫌他莽撞没脑子他觉得我病弱整天阴沉沉的,那时候年纪小,光是为了谁的座位在前面,谁的功课先交给先生,也能吵上一场。”
“我身子弱受不得气,四皇子就难免偏心我些。他那人明明年纪最小,却从小就跟个小老头似的,我俩吵架还总要他一个小孩儿挡在中间劝架。”
武承安当年真的想过,要是自己身子能一年比一年好,他说不定也能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
可惜没有如果,他记得很清楚是一场秋雨之后,晚上读书时多吹了一阵凉风,等到第二天就病得起不来床了。
起初家里还以为请太医回来诊脉吃几服药,也就好了。谁知那一病就没个大好的时候。断断续续除不了根,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好全。
那以后武承安就没法再进宫去读书了,起初不光四皇子出宫来看,司马仪也来过许多回。还是跟以前那样嘴欠,总要惹自己生气。
可武承安的身子已经经不起那么大的情绪波动,有一次司马仪把人气得唇色泛紫呼吸困难,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之后,就不敢再去侍郎府找他。
武承安自己也觉得那一次太丢人,人家明明好意来看自己,反闹得他落了埋怨,也就不肯再主动联系他。
想来中间隔了这么多年,除了自己成亲那一次,也就今天自己才又跟他畅畅快快喝了一顿酒。
“阿烟,今日我很高兴。”
“嗯,我知道,你高兴就好。”
因为武承安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不管是孟半烟还是与秋禾冬麦,都没再抱怨他酒喝太多,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口,武承安跟冲车外的马夫说道。
“别走正门,从侧门进府,把马车直接停到松云院门口,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今日在城外玩累了,懒得走路。”
折腾一天,武承安自己心里有数,干脆连面都没露就直接回了院子。府里几个婆子碰见了一问,听说大爷是去新昌侯府累着了,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本就是风一吹就要倒的琉璃人儿,出一趟门累着了的话谁也没道理不信,孟半烟和秋禾扶着软手软脚满身酒气的武承安从马车上下来,进了松云院就立马让婆子关了院门,还真遮掩过来。
“吩咐下去,今日谁来都不开门,只说我倦了睡下了经不得吵闹,听明白了?”
喜云楼的酒后劲大,即便孟半烟替他挡了一半也还是醉得有些狠了。站在垂花门里的武大少达半个身子都压在孟半烟身上,脚底犹如踩着棉花一般,原地站着都有些踉跄。
眸子里全是醉出来的水光潋滟,看谁都像是蒙了一层雾,再是摆出一副严肃样子叮嘱看门的婆子也没什么威慑力。
还是孟半烟一边搂抱着丈夫一边吩咐院里仆从,“大爷既累着了经不得吵闹,你们今晚就多打起些精神来,等过后自有你们的好处。”
“我晓得你们支支吾吾心里是在想什么,母亲那里等大爷休息好了,我自会去回话。这会儿你们去告状,折腾起来难受的还是大爷,你们总归是松云院里的人,这点道理该是懂的。”
话说到这份上,原本想去正院的婆子也歇了心思,老老实实跟孟半烟保证肯定会把门守好,这才各自散了。
“大奶奶好气魄,我这院子里的人处处都好,就这个毛病总改不过来。”
被扶着回房的武承安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乖乖坐在床边等丫鬟伺候,换了只在家里穿的褚色半旧长衫,又拿热毛巾擦了手脸,这才软倒在床上侧身抱着迎枕,冲孟半烟哎哎哟哟喊腰疼。
“活该,谁让你回来路上那么躺着的,车里颠成那样你不腰疼谁腰疼。”
孟半烟也换了家常的衣裳卸了钗环头面,见他这幅赖唧唧酒还没全醒,嘴里不是哎哟喊疼就是嘟囔自己名字的样子,嘴里虽说着活该,但也还是走到床边坐下,把手按在他后腰腰窝上细细按揉。
孟半烟手上的力道不轻,按下来疼得武承安龇牙咧嘴,“疼,疼!大奶奶您倒是轻着些,我背上没肉吃不住力。”
“闭嘴,要睡赶紧睡。今天惯你一回等会儿起不来就不吃晚饭了,晚上给你留宵夜。”
一个床上睡了这么久,即便武承安什么都没说,孟半烟又怎么可能猜不到他心里那点小算盘,哼哼唧唧这么久不就是等着自己这句话。
这会儿如愿以偿听见了,立马就从床尾摸出一把团扇塞到孟半烟手里,又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劳烦大奶奶垂怜,再给我扇扇呗,扇扇就能睡得着了。”
跟一个半醉又恃宠而骄的人没法讲道理,况且这人吃醉了酒眉眼间带着几丝舒朗笑意,看上去越发俊美,晃得本就有些爱看美人的孟半烟心软了大半,自是全都依了他。
到底闹腾的太过,睡过一轮醒来的武承安肉眼看上去还是有些精神不济,宵夜点心摆在小桌上端到床边,没吃几口又摇摇头说不吃了。
强打起精神来想要下床去洗漱,趿拉着布鞋的腿都是软的。还是孟半烟看不过眼伸手摁住他肩膀,唤人打水进来擦脸洗脚,不许他去捎间洗澡。
“都累成这样了还洗什么洗,能脏到哪里去。”
“喝了酒,不洗洗总觉得身上有酒味。”
“快得了吧,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别的味道我可能容不了你,一点酒味算什么。”
酿酒的手艺每家都不外传,到了要紧的工序上都得孟半烟亲自上手。作坊里又热得不像话,那酒糟的味道可不像酿成的酒那么醇香,浓烈刺鼻的时候简直能把人熏得眼睛都睁不开。
得了孟半烟这句话,武承安可算是得了圣旨,被秋禾几个伺候着擦过手脸洗完脚又立马躺回床上,隔着半截垂落的纱帐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孟半烟。
隔一阵哼哼两声,隔一阵又哼哼两声,直把孟半烟烦了个半死,也早早的躺到床上陪着他,这才称心如意。
不过都道乐极生悲,两人睡到半夜,孟半烟觉得热得受不住,迷迷糊糊要起身喝水,一摸枕边人才发现武承安发烧了。
“秋禾、翠云,快起来。大爷好像起烧了,赶紧让安泰拿上腰牌去请大夫。走角门出去小心着些,先别惊动正院那边。除了府里惯用的太医,再去孟家把苍爷请来。”
“大奶奶,这事不跟夫人说,会不会不好。”
侍郎府里规矩大,晚上到了时辰后院各处都要关门落锁。不管是外面的人要进来还是里面的人要出去,都得有腰牌。
武承安没成家之前,不论什么时辰不管大病小病,只要是他不舒服丫鬟婆子第一件事,就是要往孙娴心那里去报信。现在孟半烟说不要惊动正院,秋禾跟何妈妈都有些拿不准主意。
“腰牌老爷给了大爷,这里头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你们也该懂。府里如今又是个什么局面,想必你们私底下也琢磨过。”
“要是今天大爷不只是发烧,又或者等会儿太医来把了脉说情况不好,我自是要去正院告诉母亲的。”
武承安以前不管多大年纪,只要没成亲就还算府里的少爷,有什么事往孙娴心那里禀报是应当应分的。
现在成了亲即是成了家,再事事往娘那里说,一次两次不显,时间长了这小家里到底是听谁的,武承安这个大爷又到底有没有威信,就难说了。
孟半烟边跟她们说边转身坐回床边,把手心贴到武承安额头上,确定这一小会儿这人没烧得更厉害,才更加放心了一点。
“现在只是发烧,还没别的病症。急匆匆去正院报信,大爷这亲倒是白成了一般。母亲既把你们大爷交到我手里了,就都听我的吧。”
孟半烟说得合情合理,秋禾只犹豫了片刻就转身出去吩咐众人准备热灶热水,把已经睡下的春柳叫起来。等会儿太医开完方子肯定要煎药,这事向来都是春柳管着,换个人可不行。
安泰脚程快,出门时又把平时惯使唤的小小子一起带上,两人分两路去请人,很快就把胡子老大一把的丘太医和王苍都带了来。
丘太医是给武承安看诊多年的老太医,因为武承安身子还算好又听话,已经很久没有半夜来侍郎府看过诊。
今天被安泰扶上马车,早习惯了武承安病重的老头儿,心里还有些害怕。进门的时候脸色铁青,生怕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
王苍最近很忙,天气热了南城那地界又杂,累病的热病的被蚊虫叮咬发热的,都比前阵子多了许多。
王苍坐诊的医馆不大,以前只抓药看不了病。现在多了王苍看诊生意好了不少,再加上王苍诊金收得少,专门找上门来的就更多了。
今天晚上刚被请去别人家里看病,这才回家躺下,正要睡着又被侍郎府的人从被窝里揪起来,见到孟半烟的时候都还打哈欠呢。
王苍先到一步,但只略微看了看没有仔细把脉。而是等着丘太医过来认真看诊把脉过后,才压低声音问孟半烟,“你们俩今天是不是出城下地玩去了。”
“下什么地啊,你以为还在家里要去乡下收粮食呢,我就是想你妹夫也没那本事啊。”
王苍也就是这么一问,他自然清楚侍郎府的公子要玩也是玩雅致的,哪能真跟老百姓那样整天为了一口吃的累个半死。
“那怎么累成这样,我看他脉象还行,今晚上发烧就是累的。”王苍在潭州也给武承安看过病,要他说武承安现在的脉象比去年可是强多了,发个烧而已算不得什么。
但开方子的丘太医却面色凝重,一张方子写得极慢,写好了孟半烟拿过来一看,也不过就是个退烧的太平方子。
“大奶奶会看药方?”丘太医见她这个做派,忍不住多问一句。
“会,我外公家开医馆的,这是我表哥,也是大夫。”孟半烟不知道什么是假谦虚,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不敢不敢’那一套她才是真的不会。
“既是懂药那就好了,这方子依你们看是不是太稳了些。”
“有点儿,要按这方子吃起码得三天才见好。”
“这是我故意的。”丘太医见多了病人家里不懂还要插手,今天来了个懂行的,他也愿意多嘱咐几句。
“常用的药方得给常人用,小长安这个身子骨一次两次不妨事,次数多了他受不住。只能这么温温吞吞的养着,才稳当。”
丘太医说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就去前院专门给他留的客房歇下了。一起过去的还有王苍,他来京城这么久第一次跟太医打交道,哪怕是给人背药箱他也不愿错过这一次机会。
第一碗药是孟半烟和秋禾冬麦一起稀里糊涂灌下去的,人是早上天亮了才醒。舔一舔嘴角破皮的地方,就知道昨晚上自己一定又被灌着吃药了。
武承安精神恹恹靠在床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早上一小碗熬出油的小米粥是孟半烟一勺一勺喂下去的。吃完粥又喝了碗药,烧得脸颊潮红的人也不说话,就拉着孟半烟的手不许她起身了。
第66章
“昨晚上怕不怕。”
“怕什么?”
“我这身子就这样,受不得半点累吃不得半点苦。以后……”
跟孟半烟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算是武承安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也许是心情舒畅了连带身体也一直挺好。
就算偶尔身上不舒服,也被他早早吃药压制下来。这回来势汹汹病倒下来,武承安是有些慌的。他害怕孟半烟嫌弃自己这幅病歪歪的样子,更害怕这次又和往年那般一病就没个见好的时候。
“以后也用不着大爷吃苦受累,咱们家不说金山银海,养一个你总是够了的,要你来操什么心呢。”
孟半烟从小就在外公家里见惯了,病中的人总是难免多愁善感些,看着眼前武承安这幅多愁多病身的样子,心里一丝波澜都没有,反而有那么一点点好笑。
昨天不过吃醉酒就那般缠着自己骄矜得了不得的人,现在病了反而不会撒娇了,看来也是个假精明的货。
“母亲那里呢?”武承安抬眼认真看着孟半烟,见她果真没有半点愁容,心中哪一点说不清的忐忑才稍稍安稳了些。
“我还没告诉母亲,等会儿你吃完第三轮药请丘太医过来看看,要是没什么大问题我再去跟母亲说。”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武承安一听孟半烟还没跟孙娴心说自己病了的事,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正院,自家母亲多紧张自己武承安最清楚,他怕她一个人过去要挨骂吃亏。
“好啊,那我让他们拿软轿来抬大爷过去。到时候母亲见着你起不来身的样子,你看她会骂你还是气我。”
孟半烟有自知之明,自己跟孙娴心婆媳之间相处得再好,不过是因为两人中间夹着武承安。孙娴心事事以武承安为先,才处处容得下儿媳妇是自己这么个性子。
真要被孙娴心看见儿子这幅模样,自己就算有一百个理由,怕是也讨不着好。
武承安听明白了妻子话里的意思,虽还是不情不愿但也不再提要跟孟半烟一起去正院的话,只握紧了她的手嘟囔着说自己头疼身子疼,说什么不让她走。
孟半烟篱笆扎得稳,说不让松云院里的人去正院报信,就真的没人敢犯了她的忌讳。
等到下午喂武承安吃了饭吃了药,又陪着他确定他睡着了,才起身往正院来找孙娴心,把武承安病了的事一五一十跟她说了。
“你!这……”孟半烟接二连三向谢姨娘和武承定出手,被震慑住的不光是西院和府里众人,私底下孙娴心也跟喜妈妈说过,她有点怵孟半烟了。
自己这个儿媳跟自己完全不是一路人,孟半烟的乖巧体贴都只是表面上的功夫,心里其实是一点敬畏和尊卑都没有的。自己想要的是谢姨娘和武承定安分守己,孟半烟却是不介意要了他们的命。
不愿跟这样的儿媳妇闹僵,孙娴心本来不满她瞒着自己的火气瞬间就小了大半,虽脸色还不好看但还能心平气和地跟孟半烟说话。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呢,长安每次生病都是我带人守着的,你经验不足不知道,他发作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昨晚上病得厉害了你又拿不准主意,耽误了病情可怎么是好。”
孙娴心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孟半烟也跟着连连点头,“可是说呢,昨晚上大爷说起烧就起烧,唬得我后半夜都没敢再睡,直到方才请丘太医过来看过,确定再吃两天药就没事了才放心些。”
“既害怕,为何不来回我。”
“母亲可曾想过,长安其实很害怕自己生病。”
“一来自己难受,二来每次生病总要把府里闹得人仰马翻。我曾听他说过,每次病了不见好他就着急,总觉着再不赶紧好起来,整个府里都跟着不安生,他心里就更加不好受。”
这话是某日两人闲聊的时候提起来的,武承安说起自己一次病重,孙娴心不光把府里众人都弄到松云院里陪着,甚至还递了消息进宫,让德妃都派了身边的大宫女过来,真真闹了个人仰马翻。
等事后武承安熬过来听说了这事,又为此郁结于心烦闷了好些日子。本来见好的病情又反覆数次,拖拖拉拉成了病根。
“母亲也知我外公家里就是开医馆的,我实在见多了那些心存愧疚的病人。他们有些家贫有些病重,要么光是吃药就拖垮了整个家里,要么一个人生病全家都得贴身照顾,连腾出手去做工赚钱都没法子。”
有时候病固然可怕,但更多时候病人的病迟迟好不了,未尝不是受了这些外在情绪的影响。
尤其像武承安这样久病之人,孙娴心每次的大张旗鼓对他来说,是看重也是压力。只是这样的压力他说不出口,孙娴心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他对此多说半句都是不孝,都会伤了她的心。
只有孟半烟能从中破局,这话由她来说,孙娴心要生气也是跟她置气,坏不了两人的母子情。
“可我要是不这么要紧着他,府里这么多下人仆妇,不就更加看人下菜碟,怠慢我儿了。”
孙娴心听了这话心中不免苦涩,道理她都明白,每次武承安病了她总劝他放宽心,她也知道儿子心思重没法宽心,这事就是两头堵,孙娴心实在无法两全。
“大爷当然明白您的一片慈母心,是以才一直不敢跟您说。也就我这人混不吝什么都不怕,这次才自作主张。方才来之前大爷还一个劲儿跟我说要一起过来,就是想让母亲看看他,没什么大碍。”
孟半烟观察到孙娴心的情绪变化,知道这事聊得差不多了,再说就过了。想要现在就从孙娴心这里得到什么‘以后不管儿子,由着你们自己做主’的话也是做梦,便干脆把这话头给主动掐了。
“还是我跟他说,今天过来主要是想问问母亲下个月端午节的事,这才让他歇了心思。”
“是了,你进府也有些日子了,每年三节两寿都是最忙的,我让周妈妈先把府里一些不那么要紧的采买分给你,每日你再抽出两个时辰来我这里,看看府里过节有那些节礼人情往来,看得熟了以后也就会了。”
“都听母亲安排,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来问您,到时候只要您不烦我就行。”
孟半烟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是没明白自己主要的意思,“西院那边呢,端午节一家子总要在一起吃顿饭,二弟和谢姨娘是不是该放出来了。”
“她们?”要不说人生来就是矛盾的,孟半烟出手整治谢姨娘和武承定的时候她觉得下手太狠,现在孟半烟主动提出要放了他们,孙娴心又不愿意了。
这些天西院那边消停下来,连每天请安都只有武承蔻过来,孙娴心属实是身心都畅快。现在乍一听端午节要把人放出来,脸上的不情愿便藏不住了。
“母亲,三弟的事还不足以彻底打杀了他们,都是一家子亲骨肉,罚的时候多生气,等过了那阵劲头老爷心里怕是又多有舍不得了。”
孟半烟知道这次的事顶多也就这样了,在武靖看来已经明面上断了跟谢家的往来,又罚了武承定闭门思过。要是端午节还不把人放出来,到时候只怕有理的也成了没理的,得益的反成了西院。
“所以,母亲还是主动跟父亲说说,放二弟出来吧。”孟半烟拉过孙娴心的手笑得温柔,“况且一直关着就一直出不了错,儿媳也没法子再整治他们了。”
一场算计被孟半烟说得理直气壮,听得孙娴心连反驳的一点点心思都没有。她有些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好,等过两天我就跟老爷提。”
以往武承安一病就吃不下东西,家里人连哄带骗能把每日三服药灌下去就谢天谢地了,想他多吃些东西那是再不可能的。
现而今有了孟半烟,武承安再不情愿也不敢不吃,孟半烟耐着性子哄也就那么一会儿,真不吃她可就要来硬的了。
肚里有食心里不慌,这话到什么时候都有道理。武承安吃了饭吃了药再睡下,比以前要睡得安稳许多。没再隔一阵儿就要起身干呕一回,直到傍晚太阳都落山了,才被秋禾几个伺候着坐起身来,准备吃晚饭。
“不着急,等着你们奶奶回来再吃。”
病了这么多年,一整天不下床对于武承安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醒来发现屋里只有自己,和坐在外头榻上守着的秋禾,心里就觉着空落落的,特别不是滋味。
一句要等孟半烟回来,被武承安说得意兴阑珊又千般愁绪,听得冬麦眼角直抽抽,她忍不住往翠云那边看。今天没跟着孟半烟一起去正院的翠云干脆故意揉了揉自己脸颊,这话真是要把人的牙都酸倒,就赶紧地躲出去。
当丫鬟的本就该事事听主子的,更何况还是这般哀怨的主子,就连一向操心最多的秋禾也不说话了,老老实实从房里退出去,几个大丫鬟就一起坐在廊下,眼巴巴地等孟半烟回来。
后宅内院的事说起来不过一些琐事小事,但真正要管好就知道这里面门道多着呢。两人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还是喜妈妈见时辰晚了,孙娴心这才让孟半烟先回来,也没再提要过来看儿子的事。
“姑娘你可回来了,赶紧进去看看姑爷吧。你再不回来,我看姑爷那颈子都要伸长了。”
“就你促狭,再这么编排他,下回他要罚你月钱我可就不管了啊。”
见孟半烟回来,几个丫鬟连忙迎上去你一声我一句地跟她告状,反正就是里头那病美人她们是伺候不了了,只能让孟半烟接手。
“大奶奶怎么去了这么久。”
“下个月就是端午,府里这么多事总不好全让母亲操心。往年的账目我都看得差不多了,该替母亲分担些了。”
“你不在我也没个说话的人,屋子里静得人难受。”
“我怎么听她们说,大爷下午睡了整整一下午。”
“那是她们胡说,我醒了几回见你不在,才又睡了的。”
武承安理直气壮地孟半烟都有些觉得自己理亏,只好把下午去孙娴心那里说的话学给他听。
“知道你心里老在意这事,这回我过去把话说开,这总能抵了今天下午没陪着大爷的错了吧。”
武承安没想到自己没说出口的那点矫情小心思都被孟半烟看透,一下子难为情得脸都涨红了,“没人说你错,我就是想你多哄我几句罢了。”
第67章
离端午节还有几天,算是入夏后最惬意舒坦的时候,毕竟等过完端午就要真热起来了。
孟半烟被武承安拉到抱厦最后头一间花房里歇晌,整个府里都格外安静。花房挨着小花园那一侧的窗户正好临水,躺在榻上打开窗户还有阵阵清风吹进来,正好睡觉躲懒。
这时节正是武承安一年中身子最爽利的时候,自上一回发烧以后他一直没再出门,就老老实实待在家养着。
这人也不藏着掖着,日日缠着孟半烟,说趁着他身体好能多在一起就多在一起。等天气热起来自己出不得门又病恹恹的,孟半烟想留在自己身边守着他也不让。
到时候不管是府里的事还是外面的生意,她只管忙她的去,自己老实在家待着等她回来便是。
武承安这么说着孟半烟也就这么听着,不当真也不反驳。一见钟情那样只有话本子里见过的事孟半湮没遇上,但日夜相对同床共枕又怎么可能一点心动都没有。
孟半烟早就想过等自己忙起来该怎么办,说不得到时候自己得府里外面多来回几趟,反正不能真把这人撇开手不管了。
又或者在酒坊里给他弄个小屋子歇着,就像他给自己在前院也留了茶斋一般,只不过这话用不着现在就跟他说,等日后自己做到了他也就晓得了。
“大奶奶,大爷,正院夫人和老爷派人来请,让马上过去一趟。”
“知道了,来的是谁,让春兰先把人带去隔壁坐一坐,要是来的是周妈妈就把早上泡好的薄荷水拿来,要是别人就上酸梅汤。”
孙娴心开始准备过端午,孟半烟也帮着分担了一些不要紧的琐事,虽都是些针头线脑的,但已经足够让孟半烟跟府里上下真正的熟悉起来。
天气渐渐热了,孟半烟就让小厨房里每天早上烧一大锅解热降暑的糖水备着,不管是松云院里的仆人丫鬟,还是外面来跑腿的都能喝上一碗。每天花不了多少钱,却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法子。
武承安天不怕地不怕,只在武靖跟前老实些。但他身子又差,前些年武靖抽查他几次功课把人唬得病了几回,也就轻易不派人往大儿子这边来。
现在两人一起派人来请,孟半烟跟武承安对视一眼,就知道肯定不会是一般的小事。
“大爷大奶奶不用急,不是府里的事。是老爷的叔叔昨晚上走了,方才他家里人到府里来报丧,按理老爷夫人都要过去。”
“是住在太平坊那个叔爷?”
两人前些天刚去过新昌侯府,孟半烟对这个没见过的叔爷记忆犹新,就因为有这层亲武承安还当了一回新昌侯府的表少爷呢。
“正是那位。”周妈妈体丰怕热,孟半烟又不敢给她吃太甜的更加发胖,就专门给她准备了不放糖的薄荷水。
起初周妈妈还吃不惯,现在不光她喜欢,松云院里好些丫鬟们都喜欢,每次往茶壶里放两片薄荷,清凉解渴还不怕长肉,夏天不管喝多少都没事儿。
那天才信誓旦旦说再不跟新昌侯府打交道再不见孟海平,这才过了几天说不定又要遇上。孟半烟跟武承安十分默契地对视一眼,看出对方眼底的无奈,才起身换上素色的衣裳往正院去。
正院里武靖和孙娴心都已经收拾好了,按照本朝的规矩,丧事一般要办七天,主家上门报了丧一般当天就要先过去一趟,表明人来了礼数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需不需要过去就看亲戚远近规矩,等到出殡那天才是各家真正送奠仪摆路祭的时候。
“以往你没成亲身子又不好,你母亲也怕你去这种场合再被冲撞了。如今你成了家也是一家之主了,再用为你好当由头不带你出门交际,往后怕是要落了埋怨。”
两天前孙娴心专门跟武靖提了要把武承定放出来的事,夫妻两个关上门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总之昨天一大早武靖就当着众人面,先是把武承定的禁足令给撤了,又把当初谢姨娘磨着武靖给柳氏的一小部分管家权全部收了回来,还当众叮嘱谢姨娘以后要安分守己,只差没把她臊得一头撞死当场。
“父亲的心儿子明白。”听过武靖的话,武承安规规矩矩给自己亲爹拱手行礼,“父亲放心,儿子虽病弱却也不糊涂,既成了家自然要担起做儿子做丈夫的责任来。”
以往这些红白喜事,武靖一贯都只带武承定出门,孙娴心不愿带柳氏就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出门。现在亲儿子娶了媳妇,孙娴心自然要带着孟半烟一起去。
“我知道你胆子大没忌讳,但到底是丧事,到了那边府里别乱走动,就跟在我身边。进了灵堂磕头别到处乱看,磕完头了就出来。”
“母亲放心,我肯定听话的。我这人您还不晓得,最老实了的。”
孟半烟这话说出来一旁的武靖先忍不住嗤笑一声,笑过了才觉得不妥,又干咳了两声才起身带着几人往外走。
四人分乘两辆马车,孟半烟是陪着孙娴心一起的。上了马车孙娴心就跟她又仔细说了一遍亲戚关系。
“这次走的这个叔爷是老爷最小的叔叔,跟老太爷是一母同出的兄弟,当年从侯府分家出去分了不少家产,年轻的时候府里也给他捐了个知州的官职,不过府里长辈心疼外任辛苦不愿他出京城,也就从未有过实职。”
“他虽是叔叔,但因是老来子只比老爷大八岁。娶过两任正妻,头一个原配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第二个就是新昌侯府的那个老姑奶奶。”
孙娴心说着孟半烟就认真听着,心里已经拉起一道网来梳理关系。孟家三代单传,跟孟氏族里关系又差,孟半烟着实还没太习惯这种谁跟谁都能扯上亲戚关系的大家族。
“说来也巧,那新昌侯府那位姑奶奶也是个老来女,新昌侯府子嗣那般兴旺,老太太就只最宠那个小女儿。娇养在府里养到十八岁都没定亲,等家里人觉着姑娘大了要嫁人了,老侯爷又走了。”
京城这些世家都是有数的,同辈儿里有那些人能结亲挑来挑去也就那么些人。
当年老封氏心疼女儿左挑右选皆不中意,没想到老侯爷突然死了又守了三年孝,郭茯苓的亲事就越发艰难。
后来还是武靖他叔叔赴宴时,正好遇上跟着母亲老封氏一起郭茯苓,两人私下看对了眼,才去请武靖的父亲他的兄长上门提亲,促成了这门亲事。
“两人这些年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要说日子过得多红火也谈不上。好在两人都是家中最小的,这些年两边府里都帮衬着,从未叫他们为生活发过愁。”
孟半烟听了半天就听明白一件事,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孙娴心是要自己到了地方千万躲远着些,这样的人家不可能没麻烦。
而所有的麻烦又是在办丧事的时候最容易爆发,毕竟人都走了,不趁着人还没入土把话说清楚,以后就真没机会了。
“母亲的话我明白了,母亲放心,等到了那府里我就多看少说,不会有问题的。”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该嘱咐的话都嘱咐过了,马车也拐进了太平坊的永平巷。死的到底是老永安侯的幼弟,辈分高的出奇。即便纨绔了也一辈子家中亲戚来奔丧的也不少,马车刚进巷子就被堵住了。
“夫人,大奶奶,前面的路都被堵死了,老爷说请夫人和大奶奶下车,只有一段路干脆走过去倒方便些。”
“知道了,我们这里不缺人,你去前头招呼着,看紧了你家大爷别叫旁的人和马车冲撞了他。”
“母亲小心。”闻言孟半烟先从马车里下来,看过前后都安全,才伸手把孙娴心从马车里扶下来。
“你这孩子,我身边有人伺候,你先顾好你自己。”除了身边奴仆,孙娴心还没被谁这么自然而然地紧握着手扶下马车,脸都有些红了。
这么多年,外人虽看着她跟武靖算得上相敬如宾,却也仅仅只是相敬如宾。武靖会派人来叮嘱孙娴心注意安全,但绝不会自己伸手扶妻子下车,在这些世家子看来,这样的动作都不够矜持体面。
“我和母亲一起,自然要顾得了自己也顾好母亲。”
孟半烟不听孙娴心嘴上说了什么,只看她没有放开自己握着她的手,就知道她心里是高兴的。
婆媳二人沿着道旁走了几步,碰见回头来接两人的武承安,“怎么又往回走了,你父亲呢。”
“我看母亲还在后面过来看看,父亲已经先往前面去了。”
武承安嘴上说着来接娘,眼睛却不由往孟半烟身上看。
都说想要俏一身孝,虽说且轮不到孟半烟这个侄孙媳妇来披麻戴孝,但月白的衣裙和头上的银钗,都把孟半烟衬得跟平时那般明艳不同,让武承安忍不住多看两眼。
“行了,这还在外面呢,你可别犯浑啊。”
孙娴心怎么不知道儿子如今满心满眼只有孟半烟,便伸手不轻不重在儿子后背上拍了拍,这才牵着孟半烟走在前面,把儿子落在后面。
武衡身上没有实职,家中丧事也不会有礼部官员来从中协助。事出突然,即便安宁伯府那边已经派了几个管事来帮忙,一时间还是显得有些慌乱。
三人沿着道旁一路走到武府门口,就见武靖身边的小厮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麻衣几条白布,正准备给武靖换上。
“等等,这衣裳制式是不是不对,老爷这会儿心里难受不顾上,你们眼睛长了都是摆设不成。”
武衡是武靖的亲叔叔,为叔伯父母服齐衰不用持杖,按理武靖是要戴孝的。但小厮手里的孝服明显是生麻的,这可不合规矩。
孙娴心一眼就看出不对来,本想找个本家管事的下人问问这都怎么回事,却只看见几个神色慌张的婆子急急忙忙出门去,连见着武靖都忘了行礼。
第68章
孟半烟去过别人家的丧礼,自己操办过亲爹和祖父祖母的丧仪,即便孟家就剩自己一个能做主的人了,也没得乱成这样的道理。
她皱紧了眉头看向武承安,武承安回望过来的眼神里也有几分不作伪的难过。
他跟自己不一样,去世的是他嫡亲的叔爷,按理他也要跟着服丧半年。活生生的亲人死了,家里闹哄哄一点规矩都没有,谁看了心里都会心酸看不过眼。
武靖被孙娴心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抬手推开奴仆手里的麻衣准备先进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又被身后一道颇有些强势的声音拦住脚步。
“你们府里管事的呢,外面乱成这样也不说疏通疏通,就由着马车堵在这里啊。”
回头一看,是刚走到武府门口的安宁伯府的伯夫人,自己的长嫂黄氏。正一脸铁青站在廊下斥责一个差点撞到她身上去的婆子,低头看看她鞋上的灰,就知道她也是被堵在巷子口,自己走进来的。
“大嫂,大哥呢。”
“你大哥清早出了门没回来,我已经派人找去了,这会儿许是在哪个女人肚皮上吧。倒是二弟弟妹来得快,看来这户部也不怎么忙啊。”
完全没压低声量的一句话,听得孟半烟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她忍不住看向孙娴心,有些理解为什么自己再怎么虎她也能很快适应,有这么个嫂子她什么人不能适应啊。
武靖的大哥武竑算得上是京城里最典型的勋贵纨绔,从小在富贵堆儿里养大的公子哥儿,模样俊俏内里一团草包,论吃喝玩乐头头是道,要他读书上进就头疼脑热全来了。
上一任老侯爷死后承袭爵位成了安宁伯爷,几个弟弟又被老侯夫人做主早早分家出去另过,就越发地高枕无忧。
这些年除了享乐还是享乐,闯不出要命的祸也没做成一件长脸的事。家里养了好些姨娘通房不够他乐,又在外面养了两房外室。
伯府里人人都把这事当个笑话说,武竑知道了也不真生气,装腔作势数落上几句,照样该如何就如何,看得人直摇头。
黄氏娘家本也是侯爵,爵位到他父亲这一辈儿就剩下个子爵,好在两个兄长都在边关做武将,身有实职这才没人敢看轻了去。
因着丈夫无用,黄氏早早地就养成了极强势的性子。不光在伯府里说一不二,就算是面对早已分家的几个兄弟妯娌,她也是一向要争个高低的。
今天得着小叔武衡去世的消息,她紧赶慢赶的过来,到了瞧见这一派乱象和比自己早一步到的孙娴心,便更加压制不住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脾气。
武靖和孙娴心一看她这幅斗鸡似的状态,都主动往后退了一步,不与她搭腔也不跟她争执,干干脆脆把进武府的路让出来,让她这个武家长房长媳先进去。
“长安跟着我,先去前院看看还有谁来了,顺道问一问翊哥儿到底怎么回事,小叔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走得这么急。”
武靖跟武衡说是叔侄,但由于年纪差得不多,武靖小时候有一段时间都是跟在自己这个极得宠的小叔叔屁股后头的。武衡也愿意带他玩儿,武靖对这个小叔叔是有感情的。
“你们先去后院,看看叔母那边有什么要搭把手的地方。这个时候不要怕繁杂费事,先把事情料理明白才好。”
“老爷放心去吧,看着些长安别让他被冲撞了。”
自古以来身后事在大多数人眼里比身前诸事还要重要,成亲生子做寿摆酒,只要自家愿意都能一切从简,只要没下帖子都能不去,下了帖子不愿意走这门亲事也可不去。
但白事不一样,人人都清楚自己也有这一天,管你信佛还是信道还是什么都不信,事到临头都免不了害怕,更不愿死后惨淡萧条。
孙娴心带着孟半烟往后院走,边走边跟她继续梳理武氏各家的关系,见她一直安安静静不说话跟平常不一样,又拉着她放慢脚步仔细解释起来。
“咱们跟伯府和小叔都是一个府里分出来的亲戚,这会子帮别人就是帮自己。现在站干岸图轻省,往后咱们家要是有什么事就没人来了,这道理你可要明白。”
孟半烟独自一人持家,不近宗族不靠爹娘,孙娴心怕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母亲放心吧,这个道理我要是还不明白,就枉为人了。当初家里出事,我也是靠两个舅舅帮衬才撑过来的。亲戚之间,不求时时刻刻都亲密无间,只要这会子的心是好的也就够了。”
孟半烟地挽着孙娴心胳膊,做出一副十足亲昵地样子,更加低声跟她说道:“我是刚刚看见两个穿麻戴孝的女人在咱们过来路上拐角处拉扯,我又都不认识,光顾着琢磨这事才没说话的。”
“拉扯?都长什么模样?”
“没看清,就那么一下子,她们看见我们过来,就躲开了。”
孟半烟摇摇头,从一下马车开始她就觉着不对劲。府里乱都是其次,主要是下人仆从眼里没见着哀切。
这样的大族人家,即便是旁支家中奴仆也基本都是家生子,不是家生子也是签了卖身契的,换言之奴仆们的性命是跟主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当初孟海平身死的消息传回家里,哪怕家中上还有老太爷孟山岳和柏氏,下还有孟半烟和王春华,家中奴仆也无不惊慌失措。
他们不是良籍,要是主家有什么变故要发卖他们,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被卖去旁的人家为奴已是最好的出路,要是主家出了事手头紧想要多卖几个钱,找个心黑些的人牙子来,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可就说不准了。
况且武衡还走得这么突然这么急,不管是真心为主子悲痛,还是替自己未来担忧,这一家子人的反应都不对劲。
“看准了是已经披麻戴孝的女眷?”
“看清楚了,一个年轻一个年纪大些,但也不出老。”
孙娴心听了这话心往下沉了沉,但没多说什么,只跟孟半烟说等会儿到了后院仔细看看,要是看见那两人就告诉她,毕竟现在已经披麻戴孝的女眷一定是武衡家里人。武衡的死要是有什么蹊跷,她们一定脱不了干系。
婆媳两个有商有量往后院走,前院的武承安也终于被武靖正式介绍给武氏各家,以后侍郎府的长子就不止是养在深闺的大少爷了。
清隽俊美的武承安皮相不得不说很招人喜欢,即便一眼看上去病弱了些,但跟孟半烟在一起久了,以往面上那股子阴沉郁气已然少了大半。
各家亲戚又不常见他,这一见就觉得他跟以前大不一样,好听的话更是不要钱的往外说,明明是来奔丧的众人,或坐或站在前院寒暄闲聊,硬是看不出一丝难过,场面变得非常难看。
武靖想斥责,可在座的除了自己的子侄,还有好些年纪比自己大一截的平辈儿。他在武家有体面但不占长不是大宗,这事轮不到他出头。
还是武承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赶来,一进门就被武承安故意拉到身边说话。
“怎么才来,国子监的老师不准假?”
“没有,今天一清早就被武学里的师傅带着出城打猎去了,永和得了消息出城去找我又没找着,我还是刚才回来听说老叔爷走了,这才过来的,永和怕不是还没回来。”
汤先生学问再好,也只有一个人。家塾里管得了这个就落下了那个。进了国子监,才是真的由不得武承宪不学,好些个看着温文尔雅的老先生,为了课业骂起人来简直不是人。
武承宪进去第一天就被一须发皆白的老头,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偏那老头字字句句皆引经据典半个脏字都没有,武承宪还听了个半懂不懂,回到宿舍问了同学才知道自己到底挨的哪门子骂。
“行了,来了就好。今日老实些,去了正院灵堂先给叔爷磕头敬香,不许乱跑不许胡说,晚上一起回家见见你姨娘,明日再回国子监。”
武承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跟他哥说他分得清场合,要闹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胡闹。但看着他哥有些冷峻的眼神到底没还嘴,只听话点头答好,又接过一旁奴仆手里的白布条系在腰间。
正院众人才发觉失礼,都开始问仆从府上准备好的治丧之物在哪里。武衡年纪不大辈分大,好些美髯都花白的老头这会儿也得戴孝,武靖这才说了这府里还乱得很,粗麻细麻的丧服都没理清楚。
大家一听这话脸色终于彻底垮下来,武衡的丧事办得不好看,姓武的脸上都没光,七嘴八舌都开始问武翊在哪儿。
屋里伺候的奴才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武翊终于出现,一脸菜色不说脸颊上还有几道深深的血痕,一看就是被女人的指甲抠出来的。
武靖一看他这样就再压不住火气,大掌狠狠打到武翊脸上,“混账东西,你爹都死了你这是在干什么,天大的事也得放一边去。”
“二哥,我……”
武翊看着怒火中烧的武靖也是敢怒不敢言,想说什么可看看一屋子亲戚,又只能垂头丧气把脑袋耷拉到一侧不说话了。
武翊只比武承安大两岁,武靖虽跟他同辈儿但此刻骂他也跟骂儿子差不多,“你爹如何走得这么突然,方才我们听人说是急病,再是起病急咱们几家又隔了多远的路,怎么就连个信都没送。”
“没送信也就罢了,你如今也不是小孩子,府里的事你能做主那是最好,可怎么这丧事又操办得这么慌乱。
既慌乱为何不往我府里来要人帮忙,难不成咱们一家子还有谁会推脱不成。家里乱成这样,你母亲娘家那边来了人,怕是也说不过去。”
本来武靖的话句句有理,武翊低头听也就听了。谁知一听到母亲二字,武翊又突然涨红了脸,连眼睛里都暴起血丝,一副要吃人的凶煞模样,梗着脖子就要往武靖身上顶。
变故来得突然,站在武靖身旁的武承安伸手就要把武靖拦到自己身后,可他那风大一点都怕吹着他的身子骨哪里还能拦得住武翊,唬得武靖脸都白了,又要把儿子往自己身后拉。
幸好还有个武承宪,这会子不放肆也得放肆,抬腿就是一脚踹在自己这个堂叔肚子上,把人掀翻在地又拔出随身带着的匕首,用刀背抵着武翊的脖颈,“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再敢动一下手就剁了你的。”
第69章
武翊的脾气发得毫无征兆,等一屋子老少爷们反应过来,武承宪已经收了匕首站回父兄身前。
快十六岁的少年郎已经长得跟武承安一样高了,猿背蜂腰鹤势螂形的身段,让人看了忍不住暗自赞叹,武靖这一支怕是真要出个少年将军了。
原本就是强行收拾心情来前院支应,没想到又闹了这么一出,瘫坐在地上的武翊看上去颓唐中还带着一丝癫狂。他抬头恶狠狠地看向武承宪,“小子,今日你杀了我我不让我家里人去衙门告你,你只管来。”
这时候一旁的老少爷们终于反应过来不对,武靖的一个堂哥颤巍巍蹲到武翊跟前,“老小儿,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有事你跟我们说,族里不会不管你。”
死了的武衡本就是辈分高年纪轻,武翊也顺理成章是他们这一辈儿最小的一个,几个头发都斑白了的老头儿围着武翊嘘寒问暖,那场景多少有点动容。武翊也绷不住情绪,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可惜还没等众人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就有婆子跌跌撞撞跑进来,说是灵堂那边打起来了。
武承安跟着武靖去前院时,孟半烟和孙娴心也到了后院,迎面先看见的是坐在厅中已经开始支应杂事的黄氏。黄氏向来独断专行又是大房宗妇,她主动揽事,一旁的亲戚女眷没人做声。
倒是黄氏看见孙娴心带着儿媳妇过来,蹙紧眉头一副极不乐意的模样,“弟妹既来了也不好干看着,不如你先把灵堂那边的事管起来,这家里一个得用的都没有,这时候了灵堂都没布置好,太不像话。”
黄氏太不跟孙娴心见外,以为她跟自己一样巴不得揽事好叫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能干有本事。割肉一般分了一摊子事给孙娴心,还以为是给了什么天大的恩赏。
孙娴心差点没被自己这个大嫂气个倒仰,这会儿连武衡的遗孀都没见着,她就敢自作主张开始张罗丧事,再是一家子也没这个道理。况且这府里乱糟糟的谁知道内里还有什么污糟,怎么敢就这么插手。
“大嫂,灵堂的事还是该等婶子来了再说吧,还有老小儿也在呢,他是当儿子的,这事该他说了算。”
“啧,到底是侍郎夫人啊,为人处事就是比咱们这些野人周到。”
黄氏一向眼红孙娴心比自己嫁得好,自己虽是宗妇又是伯爵夫人,但家里男人不争气,孩子也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如今一个个养在家里,都惦记着公中的产业和亲爹头上的爵位。
不像孙娴心,儿子病弱又如何,病了这么多年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丈夫眼看着就要做尚书,到时候她这个尚书夫人不知道要比自己这个伯爵夫人要风光多少。
现在一看孙娴心又跟自己不对盘,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孟半湮没见过这么莽,比自己还要莽的大家夫人,也懒得再老实站在孙娴心身后装样子。
“伯母怎么这么说话,咱们都是一家子亲戚,也只是亲戚。如今主家没见着没发话,我们怎么好擅自做主。这跟侍郎不侍郎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平头老百姓家里,也没这个说法。”
“你就是长安娶的新妇吧,潭州来的商贾女。听说能干本事大脾气还不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我就是那个潭州来的全家三代都为商贾的孟半烟。”
黄氏明显是在伯府和武竑身边憋屈得太过,现在看谁就挤兑谁,跟个斗鸡一样,这样的人没法讲道理也不用讲道理。
孟半烟坦荡认了自己的来处,就再不肯接她的话,而是转头问这府里的婆子,这府里的主子都哪里去了。
仆妇丫鬟们一听孟半烟问郭茯苓,脸色就难看起来。支支吾吾谁也说不清楚,还是黄氏身边的大丫鬟从正院灵堂赶过来,说是灵堂已经搭好,众人这才一齐起身往摆灵堂的正院去。
武衡当年在侯府的确受宠,一个幼子分家分的宅子大得比侍郎府小不了多少不说,还就挨着伯府同在太平坊里,就说明府里是想要时时刻刻照看着他的。
这些年来不管是以前的安宁侯府还是现在的安宁伯府也做到了,即便黄氏表现的蛮横些,但到底也是早早赶来帮忙。
原本众人听说灵堂布置好了,还觉得挺好,以为是前面的武翊做主张罗起来。没想到到了正院一看,灵堂还是只有个架子,该布置的东西都没布置齐,甚至连诵经的和尚都没请,只有几个女眷跪在棺木灵堂之下,哀切啼哭。
这下黄氏和孙娴心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妯娌两个难得不斗嘴,这场面实在有些滑稽。
郭茯苓论辈分到底是二人的婶娘,即便年纪相仿也不得不敬着。况且她们在哭灵,天大的事也要等这一轮灵哭完再说。
到这会儿了,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家的丧事办得不对。但谁也不能说,孟半烟不动神色地拉着孙娴心的衣摆,让她跟自己一起往后退了些。连同黄氏也不敢出头了,跟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就这么隔得远远的看着她们哭。
但不对劲就是不对劲,果然没过多久哭灵的那一堆儿里就生了乱子。先是一个丫鬟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倒在郭茯苓身边说什么谁要生了。
一旁的亲戚女眷谁也没听清说的是谁,就见原本跪在郭茯苓身,武翊的妻子刘氏突然跳起来,往郭茯苓身上扑。
嘴里还发出一声近乎兽嚎的哭叫声,连一贯胆子贼大的孟半烟都吓得汗毛倒竖,就更别提其他人了。
刘氏生得高大,激怒之下几乎是骑在郭茯苓身上打,把郭茯苓打得披头散发爬都爬不起来。一旁的丫鬟仆妇上来拉,却又被刘氏身边的丫鬟给拦下。
很快一堆人就扭打在一起,刘氏嘴里还在不停咒骂,孟半烟仔细分辨就听刘氏在骂郭茯苓是个老虔婆,□□不知耻的东西。
郭茯苓也不甘示弱,哪怕已经被刘氏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嘴里依旧骂骂咧咧,说她自己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就不要怪武翊再去找别人。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刘氏即刻发疯,最难以启齿的话也脱口而出,“那是别人吗,那是他姐姐,他怎么能跟他姐姐做那等苟且之事,就不怕遭报应吗。”
短短几句话说出来,报应会不会有暂时不知道,站在一旁的人都傻了。黄氏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伸手攥住孙娴心的腕子,“弟、弟妹你听清了?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就在这时前院听着动静的男人们也过来了,人还没到先听着这惊世骇俗的话。武靖吓得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个狗啃泥,还是武承安和武承宪扶了一把才站稳。
武翊已经顾不得脸面不脸面了,冲进灵堂就要把自己妻子和亲娘给拉开。但发了狠的女人并不像平日里那般柔弱无依,打红了眼的两人谁也不松手,武翊非但没把人拉开,反而自己也被扯进去,挨了两个女人好些拳脚。
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但能亲眼看见勋贵之后一大家子人,在家主灵堂里大打出手,你揪着我的衣领子你扯着我的头发,死不松手打得往地上滚,那还是让人大开眼界的。
武承安向来受不得吵闹,这会儿脸色有些泛白。武承宪觉得赶上了大热闹,可又还要分出一半精力护着他大哥,只好一边拿手臂把武承安身边的人拦开,一边踮着脚往灵堂里看。
“哥,这叫什么事啊。京城多少年没出过这种热闹,这回可有得笑话了。”
“闭嘴,哪儿都显著你了是吧。”
看着跃跃欲试恨不得跳进人堆里去凑热闹的弟弟,武承安实在没忍住拿扇柄在他脑袋上狠敲了两下。
“你看的什么热闹,这又是哪家的笑话,你再浑说半句回去用不着爹教训你,我先剐了你的皮。”
一句质问不光让武承宪立马老实下来,也让站在武承安不远处的几个亲眷红了脸。
武承安这话毫不留情却也不失道理,人人只顾着嘲笑戏谑眼前的这场面可笑荒唐,却忘了这事传出去丢脸的不光武衡一家,全族都要跟着没脸。
武靖向来不愿在家族事情里出头,一来他身上有官职,参与得多了牵扯得也就多了。勋贵世家最不缺的就是亲戚,这个上门求一件事,那个上门求一件事,自家的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二来自己不是大房,武竑再纨绔,兄弟这么多年倒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他再怎么在朝廷里得势,回了家里还是要给自己的大哥留面子。
但今天不一样,这场面在没个人镇住就真要乱了。武靖挥手让身边管事把留在府外的亲卫叫进来,先是三下五除二把灵堂里扭打成一团,把武衡牌位都掀翻了的几人分开。
确认过几人都只有皮外伤,才让亲卫把人分开压着送回各自的房间,派人看守不许出来。
另一边又派人去伯府和侍郎府调派人手,把武衡家里的奴仆全换下来,奴仆按男女分开关进后罩房,这府里主子们闹成这样奴仆们自然也不可能没掺和,要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得一个个的问。
“嫂子,你挑个人出来,我让秦鹏跟着他去把大哥找回来,这事没他在不行。”
复而又转身跟孙娴心交代,“今日你和老大家的先帮着嫂子把事情安排一下,好歹把今日先周全过去。之后的事等我问清楚武翊到底怎么回事,咱们再商量着来。”
武靖要么不插手,插了手就容不得旁人再多嘴。三两句话分派好任务,就带着武承安先去武翊房中,出了这事他绝跑不了,先把他的嘴撬开再说。
第70章
武靖带着武承安走了,留下武承宪神情清澈又懵懂,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就干脆挎着腰间的匕首护在嫡母和长嫂身边,那样子孟半烟越看越眼熟,实在忍不住问他,这个架势是跟谁学的。
“嫂子,我跟阿柒姑娘学的啊。”武承宪老实得可怕,他没觉得半点不对,“之前遇上过几次阿柒来找嫂子,远远看着她佩剑佩刀而行的样子就觉得威风。”
“现在我去了国子监,又是后进去的,总有些不长眼地要找我麻烦。”武承宪对于自己在国子监里的事也不瞒着,“我跟他们打了几场,又学着阿柒的刀剑不离身,他们被我打怕了就老实了。”
孙娴心看着一脸理直气壮的庶子有些哭笑不得,但是也没多说什么,眼下要紧的事是把丧仪定下安排起来,这会儿时辰还早,一直到晚上肯定还会有人陆续过来吊丧,不能就这么乱着。
正事当前,黄氏也没心思跟孙娴心斗嘴,妯娌两人挑了正院一间厢房处事,把前面的丧仪和后面饭食供应分开,一人专管一摊子,出了什么事只管找下面具体管事的奴仆婆子。
这种大户人家的丧事孟半湮没主持过,也不会瞎出主意。就主动把账目这一摊子事管起来。
白布蜡烛灯油茶盏再到大小银钱,黄氏和孙娴心点头发牌子,众人再凭牌子来孟半烟这里支领东西,就算只有一根针,都不能一句哪哪儿急等着用,就把东西取走。
从白天到晚上,孟半烟屁股就没离开过椅子,身边几个丫鬟也跟着忙得鞋底子都薄了一层。直到自己眼前的光线被人拦住,抬头去看这才发觉是武靖带着武承安回来了。
早过了晚膳的点,今日能来吊丧的都来过了,这会儿除了灵堂里有几个旁支的子侄凑数守灵,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三个女人都累得够呛。幸好武靖在家族里威望够高,有他主持大局忙归忙好歹把场面稳下来。
目睹了灵堂打架的亲眷都被后找回来的武竑一个一个亲自嘱咐过不许多嘴,谁多嘴等这件事过后他就亲自上门去闹,谁敢这个时候不给族里留脸面,过后就都别想要体面了。
武竑纨绔归纨绔,但大家都知道他是真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人。况且他身后还有武靖这个好弟弟撑腰,即便想要嘀咕今天的热闹,也都老实等着回家再说。
前院后院都有人坐镇,再之后来吊丧的亲朋好友虽觉得这府里没什么哀戚的样子,没见着遗孀家眷也有点奇怪,但没人多说什么,拈香祭拜叹两句武衡走得太早,也就罢了。
黄氏因为是总揽连嗓子都累哑了,还是忍不住跟众人夸了一句孟半烟。
“长安你这娘子讨得不错,我跟你娘两人一下午没歇,发出去领东西的牌子角都磨光了,她的账目都还清清楚楚,方才你们没来她还抽空把今天的账目又盘了一遍,是个真能干的。”
“当不得伯母这般夸奖,我家里做生意的,账目支出日日年年都是这般。今天的帐不留到明天去是习惯了,今日尤其特殊些不敢拖沓。要是今天的事理清楚了,账册明日也好交还给叔祖母和婶娘。”
孟半烟坐在武承安身边,手不动声色搭到他软白的腕子上,折腾这么半天这人脸色看上去不算很差,孟半烟怕他是在强撑,就也不问直接给他号脉。
武承安察觉到了妻子的动作,不但不躲反而还藉着衣袖的遮掩,把腕子更加往孟半烟手心里递,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看得屋里长辈都挪开目光,懒得看小夫妻的恩爱把戏。
只有武靖脸色依旧很难看,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摆在院中的灵堂,心中忍不住一阵恓惶,“这次的事恐怕不简单,明天还得过来操持。”
“老二,你下午到底问出来什么了,你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问,现在这屋里就我们两家,总能说说了吧。”
武竑是真被人从他外室的肚皮上捞起来的,他对武衡这个小叔叔没多少感情。以前也许还有,但这些年武衡家中无论大小事情婚丧嫁娶都要找伯府来办,他早烦了。
即便是武竑这个纨绔也不得不佩服,武衡这辈子是真半点苦头都没吃过,只管着自己快活,有事了找伯府找侯府找谁都行,反正别让他操心就好。
武靖闻言,让房里所有奴仆都出去,看着被关紧的门等着仆人的脚步都远了,才长长叹了口气说出今天这出闹剧的起因。
“今日刘氏会在灵堂上对婆母大打出手是因为,她发现武婉肚子里的孩子是武翊的,这事是郭氏私底下撮合的。”
短短两句话,武靖说出来都觉得脏了嘴。武婉是武衡他原配留下的长女,这些年一直在家住着也没成亲。
族里几次提过武婉的婚事,但武衡总以舍不得女儿为由不接茬,本朝原就有在室女这一说,反正家中不缺钱,他自己不愿意嫁女儿旁人也就没再问过。
郭茯苓作为继妻这些年也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武翊女儿武娥,如今武翊和武婉两人在一起珠胎暗结,这事要传出去可就不止是丢人现眼那么简单了。
武靖的话说出来惊了满屋子的人,孟半烟也听了个一头雾水。扭头看向武承安,见武承安满脸无奈冲自己点点头,才确信自己是看了一场什么鬼热闹。
“这……”武竑更是脸色煞白看着亲弟弟,确信武靖不会这时候胡说,才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自己的疑惑,“他、他们姐弟混账也就罢了,婶娘为何、为何还要私下撮合?”
让亲儿子跟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这已经不是常人能想象的了。黄氏和孙娴心更是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问为什么都毫无头绪。
武靖觉得这次是沾上屎了,即便跟自家无关都觉着恶心得慌,他提了提气胡乱拿过孙娴心的茶盏给自己灌了几口冷茶,才有劲儿继续往下说,众人才知道这一家子人这么多年,尽关上门干些混蛋的事了。
武衡自从原配去世之后,就结结实实在烟花柳巷沉溺了好几年,后来跟郭茯苓成亲之后,才慢慢收拢心思准备踏踏实实过日子。
但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在烟花柳巷弄坏了身子,郭茯苓进门好几年肚子也没个动静。武衡本打算从武家过继一个嗣子,但郭茯苓也是新昌侯府金娇玉贵养大的姑娘,哪里肯帮别人养孩子,说就算要过继也得从郭家过继。
为了这事夫妻两个谁也不肯让,谁也不肯替对方家里养孩子。最后解决这事的法子,竟然是郭茯苓私底下跟家中一个管事勾搭上,接连生下一儿一女。这事武衡心知肚明,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很离谱了,但这一家子显然不打算就此消停。随着孩子慢慢长大,武衡一面越发纨绔只顾享乐,一面又对自己儿子不是自己的种耿耿于怀。
谁知武翊前几年跟刘氏成亲之后,两人也没个孩子。武衡的心慢慢歪了便隔三差五要把这事拿出来在郭茯苓面前抱怨,郭茯苓受不了他整日阴阳怪气当年的事,心一横干脆出了个馊主意。
反正武翊也不是他亲生的,就让他和武婉生个孩子。生出来以后把孩子抱给刘氏养,这孙子不就又成了武衡的种了嘛。
这种荒唐至极的事情,到了武衡这里却成了个难得的好法子。第二天就叫来儿子女儿,把这事跟两人挑明。
起初两人皆不愿意,但架不住武衡和郭茯苓私下一个劲地劝。武衡甚至拿要把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事抖落出去当要挟,到底半哄半骗地让两人成了事,武婉也顺利怀上孩子。
起初这事一家子都瞒得死死的,直到后来武婉肚子慢慢大起来,武翊又整日往武婉院子里去,武翊的妻子刘氏才琢磨出些不对劲。
刘氏是个心细的人,她做事向来讲究证据。这府里本就漏得跟个筛子一样,她不查便罢一查一个准。很快就把武衡家里这一摊子烂事查了个底掉。
刘氏拿着证据要跟武家人对峙,还威胁要把这些事都告到伯府,要武家开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这事说个分明。
郭茯苓半点不害怕,只淡淡问她这事真要捅出去,其他人好不好不一定,武翊往后就不是武家的儿子了,到时候你们和离还是继续过,都不会再有家族庇护。
郭茯苓平平淡淡一句话,不光震慑住了刘氏,也几乎击垮了亲儿子武翊,他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把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说得这般清浅,好像这事捅出去,自己身败名裂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一般。
武翊梗着脖子质问郭茯苓,郭茯苓却只说这事可是你自己答应了的。顿时一家子亲的野的吵成一团,这些年本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武衡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场面。
看着气得面红耳赤的儿子,越发觉得当年不该稀里糊涂就认了郭茯苓生下的野种,一口气没上来,往旁边一倒便中了风,在家熬了两天连大夫都没人去请,就这么生生在家熬死了。
“证据多是刘氏收罗的,武翊只说这事是他爹娘逼迫的,武婉刚生完孩子不好受刺激。当年那个跟郭氏有染的管事,早些年就已经被武衡借口发卖,如今也找不回来了。
倒是郭氏没挣扎,只说她做下的事都是小叔默许的,况且这些年武翊武娥给他当儿做女不是不孝顺,他也不算亏。如今既闹成这样,倒不如给她一张放妻书,让她带着嫁妆回娘家去。”
武靖把该说的说完,又把从刘氏那里搜罗来的证据摆在桌上,不说话了。武竑和黄氏拿过几页纸看过又看手抖得纸笺都哗啦啦直响,孙娴心和武承宪只觉得听得云里雾里头疼得慌。
孟半烟倒是不在意,只把这事当个故事听,心里啧啧称奇这官家子弟折腾起来,怎么比自家这样的商贾乡野还不讲究,还不要脸呢。
好在时辰也不早了,一堆人再枯坐着也没用。武承安见都不好提要走的事,干脆故意捂着嘴急急咳了几声,这才给了众人一个台阶,都说今日先回去休息,等明日郭家来人,武家的人也来齐了,再商讨如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