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会
温淮盯了他一会儿,见他似乎真的不明白,硬邦邦道:“师尊不觉得,这段唱词颇有意趣?”
林长辞仔细听了几句,奈何戏子已唱到下一折,遥忆神仙岁月,戚戚冷冷的幽怨之思是再寻不着了。
“想象暮云,分付东风,情到不堪回首。”
温淮一字一句地轻声复述,目光紧紧落在他脸上:“你是蕊宫琼苑神仙,不比尘凡……”
最后两个字顺着酒意被他咽入喉间,他眷恋的暗红色眸中,烛影晃动,分不清是眼神还是烛光太柔和。戏子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台前却仿佛骤然只剩他们二人。
林长辞把他手里的酒盏取下,道:“你醉了。”
在他与殷怀昭说话的时候,温淮便在一杯又一杯地独饮,喝完了一整壶的酒。
温淮闭了闭眼,任他取走酒杯,心里也觉得自己醉了。
否则怎么就如此轻易地说出了口?
晚膳过后,众人把戏看完,便各自进了殷怀昭订好的天字号房歇息。
林长辞这次出来只带了婉菁,若华在宗内不得闲,托鹤带这小姑娘见见世面。
分房间时,鹤念着出门在外,婉菁修为薄弱,又是女孩,便将自己与婉菁分在了一间屋子。
他不忘对林长辞这头道:“公子,夜里有什么事唤我便是。”
温淮斜斜睨他一眼,开口道:“师叔不必操劳,师尊之处我自会关照。”
他难得喊一次师叔,鹤自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在心中想,温淮照顾人到底不如自己妥帖,又不与公子同住。若是待会儿听见公子有什么动静,自己过来便是。
这会儿已是亥时,街上人语渐歇,月色静谧。
林长辞脱去外袍挂在木施上,以热水净了面,开始盘坐调息。
但他没调足一刻,听得窗棱咯噔响了两下。
林长辞睁开眼,以神识相探后,起身推开窗,夜风伴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皎洁月色下,温淮单穿了一件锦袍蹲在飞檐上,似乎欲做采花的登徒子。
“传功。”
登徒子言简意赅道。
林长辞轻斥:“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定要爬窗,像个什么样子。”
温淮不管那么多,反正林长辞没有阻止,他便跳了进来,回身把窗户一关,自觉钻进了床帏中。
林长辞从他身上嗅到一股清香,问:“你带了什么?”
温淮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片叶子:“这个?”
他顺手把叶子放在枕边,道:“纳戒里面随便选的,听说安神。”
林长辞把外袍穿好,回到床上,已做好传功的架势,却久久没有等到他的手心贴上背脊,不由回首。
方才还说要传功的人直直地躺在他的床上,半阖着眸子,轻声嘟囔道:“忽然感觉有些困了。”
“那便回房好生歇息。”
林长辞正要让开身子,蓦的被他一把拽倒在身上。
“不要。”
林长辞贴在他胸膛上,听他说起话来,胸膛震动,声音低得发沉。
既觉得困,又不要歇息,真是不明白这个人在想什么。
林长辞当下皱起眉毛,斥责道:“动手动脚做什么?好生无礼。”
从他身上爬起时,林长辞嗅到温淮衣襟上被青草香掩盖下的浅淡酒味,想起他今晚喝了不少灵酒,道:“自己去叫碗解酒汤,莫要撒泼。”
温淮翻了个身,不理会他。
林长辞把人翻回来:“不净面不更衣,还爱翻窗,你怎么养成的这些陋习?”
他并不喜欢数落他人,但温淮今日实在有些离谱,幸而这会儿没有别人,不算太失体统。
“那师尊管我。”温淮语气无赖:“管我,你都十年没管过我了。”
他借着酒意撒泼,拽着林长辞的袖子不放,叫林长辞一时拿他无法。
温淮执意要拉他躺下,但客栈的床榻窄,若二人皆躺下,少不得胳膊挨着胳膊,脸贴着脸,像什么话。
被拽着衣袖走不脱,林长辞遂在床沿坐下,冷声道:“真是没个章法,叫人看见如何是好?”
“看见便看见。”
温淮嫌热,扯开衣襟,露出一片玉白的胸膛。
林长辞目光像被烫了似的移开,语气也恼了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你今夜到底要如何?”
他生气,温淮撒泼的气势立刻散了。
他沉默片刻,忽道:“师尊,昔年我与你同睡一榻,你是不会拒绝的。”
他语调里藏着几分委屈,脸也埋进枕头里,像个被训斥后伤心欲绝的小徒弟,哪里看得出来方才的不讲道理?
温淮说的是十几年前,修真界大乱,林长辞日夜补魂时。
那时他身边的弟子只有温淮,若是困极,常在一榻小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密更甚,如今倒是不能了。
“那时你才多大?”
林长辞默默无言了一会儿,见他如此,终究心有不忍,替他撩开颊边头发,道:“如今你比我还高一些了,怎能相比?”
温淮像被人逗弄的小狗似的禁不起诱惑,一把捉住他的手不松开。
把玩了一会儿,他忽然道:“师尊,殷怀昭此人,你怎么看?”
林长辞不明就里道:“怎么?我并不熟悉此人。”
这时,屋外敲门声忽然响起。
“林长老。”
门外是殷怀昭关切的声音:“我见长老房中尚有灯烛,想来还未歇息,可是仍在忧心通观之事?”
林长辞还没说话,温淮已微微挑眉,用唇形对他道:“不熟?”
他捉着林长辞的手多了几分力道,眯了眯眼道:“那他为何半夜来寻你?”
“不知。”林长辞瞥了眼门外,平静道:“多谢殷宗主好意,但本座正欲就寝,有事不妨明日再谈。”
殷怀昭道:“哦?方才我见一小贼在外踏飞檐而行,担心惊扰长老。独自寻了片刻,竟见他消失在长老房间外,这小贼不知有何目的,不妨让殷某进来检查一番,更为安全。”
温淮已坐了起来,似乎准备下床,冷笑道:“小贼?他可真会说。”
林长辞见他衣冠不整,压低声音道:“衣服穿好,自己从窗户离开。”
“为什么要走?难道见不得他么?”温淮犟道。
二人正在低声拌嘴,殷怀昭的手已经贴在了门上:“林长老?”
他声音不变,面上笑意冰冰凉凉,像是已察觉了林长辞屋中不止一人,正蓄势待发。
“你这幅模样能见得了谁?”林长辞跟他讲道理:“殷怀昭乃一宗之主,你当真如此见他,不正是轻慢飞焱宗?”
“那他为何定要半夜来见师尊?”温淮不爽道:“此人比我更加无礼。”
林长辞微有些怫然:“你是来跟他争无礼的么?”
温淮不跟他争执,重新躺回床上,用床帏遮住自己,铁了心不走,林长辞去揪他出来,发现殷怀昭那厢没了动静。
约莫是走了罢,林长辞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他突然推门:“失礼了,殷某觉得还是检查检查为好。”
林长辞没来得及阻止,瞳孔微微放大。
门被推开,殷怀昭穿着轻便的袍子立于门口,见屋内二人皆在床边。
林长辞正探身床帏之中,将床帏掀开几分,床上,温淮衣襟半敞,露出一片胸膛,似笑非笑,似乎要去搂林长辞的腰。
眼前场景香艳暧昧,配上烛光床帏,怎么看也不像清清白白。
“你们……?”
殷怀昭怔在原地,难得失语了一瞬。
怎会如此?他还在谋划着夜谈,温淮居然已经滚到床上去了。
“殷宗主。”林长辞反应过来,黑着脸色道:“不问自闯莫非是贵宗的待客之道?”
殷怀昭连忙道歉:“抱歉,殷某抓贼心切,未曾想过丹霄君竟在长老房中,毕竟丹霄君的屋子就在隔壁,也未听见开门声,怎会突然……”
他话里的未尽之意,温淮当然听得出来,在看不见的角度冲殷怀昭挑挑眉毛,勾唇道:“我是师尊的弟子,在师尊房内理所应当。倒是殷宗主,夜不安寝,喊着捉贼……不知是要捉谁?”
“这么晚了,丹霄君还留在林长老房中。”
殷怀昭绕开了捉贼的话题,勉强笑道:“林长老似乎对弟子过分疼爱。”
温淮也笑了笑,把林长辞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师尊若不疼我,还要疼谁?”
他们莫名其妙较起了劲,林长辞怎会看不出来,左右今晚心中已有许多闷气,当下便抽了手,把二人双双撵了出去。
他冷冷道:“尔等真是好兴致,既然半夜不睡还要口舌相争,不如就在走廊内争个明白,莫要休息了。”
几人的动静早引起其他屋子的关注,但碍于其中一人是飞焱宗宗主,没有几人敢公然放出神识。
婉菁的门偷偷开了条小缝。
小姑娘往这边瞥了几眼,转头小声对身后的人道:“娘亲,师祖的房间里有好多人。”
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其他屋子的人听到,更加抓耳挠腮地想知道外面是何情景,却怕飞焱宗记恨,一时倍感煎熬。
林长辞几人交谈没有用传音,隔着一条走廊,鹤早就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到温淮衣衫不整地被林长辞从房中撵出来。
为了公子的风评,鹤想了想,把婉菁的眼睛捂上:“小孩子不要看。”
第32章 现世
第二日,清晨。
天边亮起,林长辞推开窗,晨雾氤氲着灵气从窗外漫入。
雾里,不远处的飞焱宗山林寂静,几只飞鸟遨游在云雾间时隐时现。
城门刚开,便有车马辚辚驶入,领头的高头大马浑身洁白,没有一丝杂质,模样俊俏极了。
不少人都认得这辆马车,纷纷让开路,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驶向城中最大的酒楼。
注意到贵客的标志,等马车将将停稳,酒楼中就有仆役奔出,殷勤地替车夫卸下灵马笼头,牵入马槽。
一只白皙的手掀开车帘,白西棠从马车中下来,浅色衣裳衬得他越发清丽出众,不染尘埃。
他左右看看,道:“寻仙,去打听打听你师伯住在哪间屋子。”
马车中又下来一个瘦瘦的少年,连声称是后,奔着楼上去了。
白西棠在底下喝着茶等了一会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头笑道:“师兄。”
林长辞微微颔首,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左右也是无事,想早点见到师兄便来了。”白西棠给他倒了一盏茶,往他身后看了看,问:“师侄呢?”
提到这个,林长辞脸色不是很好,淡淡道:“不知。”
昨夜将温淮撵出门后,他把门一关,再不管门外之事,勉强清净到了天亮。
林长辞一向认为自己于传道授业上虽不及自家师长,但既为人师,收徒数年也能称得上勤恳负责,问心无愧,从未让卧云山出现过不正之风。
可现在,温淮身上显然不大对劲。
他回溯往事,没能从其他弟子身上找到原因,只能归结于十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温淮从其他地方沾染了歪风邪气。
林长辞想,趁温淮还未出师去开山立宗,再教导一阵或许能将人引回来。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温淮是个固执的人,且固执之处十分偏颇,某些方面完全不听他的教诲,左耳进右耳出,某些方面却意外地好说话,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毛病。
林长辞细微的表情变化被白西棠尽收眼底,对面的人笑着垂眸,忽道:“是师侄又惹师兄生气了么?”
林长辞含糊道:“他哪次不惹人生气。”
白西棠好像十分理解:“我从前独身一人,不觉得管教徒弟是件难事,但自从收了寻仙,才发现师父并不好做。退一分太松,进一分又太严,叫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越是顾虑,越是钦佩师兄。”
林长辞难得听他谈起感想,道:“寻仙似乎不算顽皮。”
“到底还是个孩子,玩心大。”白西棠笑道:“后来我发现,若是为他好,便对他严些,哪怕叫他记恨,也总比往后无法约束的好。”
他似乎是说着无心之言,眸子却落在林长辞脸上。
见林长辞似乎听进去了几分,白西棠又道:“师侄性子烈,师兄不在时,他就谁的话也不听,我想着师兄回来便好。可师兄回来后,管起来竟仿佛也颇为棘手,这样下去,师侄怕是……”
他巧妙地没有说完,落下幽幽一叹。
温淮这十年的经历本就是二人之间甚少提及之事,林长辞心中微动,看来小弟子的脾气叫身边师兄师姐与长辈都难以管教,也许是该下道猛药了。
他淡淡道:“我知道了。”
白西棠温声道:“我知师兄有心教他,但师侄的性子哪有那么好磨平,你素来对徒弟宽松……难道真能冷着他不成?”
他这厢说着,林长辞正若有所思,温淮等人便从楼上下来了。
“怀昭,师侄。”白西棠起身,和其他人一一打过招呼,往后一看,道:“寻仙呢?”
“他帮小姑娘收拾行李,可殷勤着。”殷怀昭促狭道。
白西棠摇摇头:“他啊。”
李寻仙很快背着一个浅色带花的包袱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还跟着婉菁与鹤,浑然不觉在场之人皆已经察觉他的心思,还傻笑着打招呼:“师父,我见师妹收拾行李颇为费劲,便帮了一下。”
“友爱同门,不错。”
白西棠夸了他一声,余光见温淮走到林长辞面前,唇角微微勾起,主动叫住他:“师侄。”
温淮转头,见他笑容和熙道:“师兄方才还与我说起你的事,可真是疼你。”
温淮微微一愣,看向林长辞,看人面色淡淡,多半仍恼着昨晚他酒后失仪,知趣地没问说了自己什么:“师尊一向疼爱弟子。”
“是啊。”白西棠弯了弯嘴唇,意有所指道:“既然师兄如此疼你,想必你也不愿意伤害他,做一些让他失望的事,对么?”
温淮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他抬眸,看林长辞从他身边走过,他知道师尊一定听到了白西棠的话。虽然二人心中的理解不同,但林长辞没有止步,也没有出声反驳或是赞同。
林长辞默许了白西棠说这话。
昨夜温存的掌心与缱绻的烛光都消散在那道背影里,宛如一盆冷水兜头脚下,让他骤然清醒过来。
弟子便该有弟子的样子。
温淮寂然片刻,道:“自然不会叫师尊失望。”
马车起行,从小城驶入飞焱宗,二人一路无话。
进宗门后,殷怀昭把几人请到了主殿。
主殿已有长老候着了,见到林长辞分外恭谨,他们几人在当年被林长辞补过魂,受过照拂,自然对他尊敬几分。
林长辞被请到上首坐下,其余人分列左右,连婉菁与李寻仙这样的小弟子都得到一个位子。
“经过我等多日研究,知晓若要进入九极秘境,须得佩有玉蝶。”
长老取出那天殷怀昭给林长辞看过的蝴蝶,道:“此蝶乃第一道凭证,一队人中有一人携带即可。”
林长辞察觉他话中未尽之意,对殷怀昭道:“飞焱宗打算将此物分享给他人?”
殷怀昭颔首:“既然许多人已经知晓,私藏并无意义,倒不如大方放出,引其他宗门以高价拍下。”
这样既不遭人记恨,又能从中获利一笔,实乃取胜之道。
林长辞稍微有些意外,他从前与飞焱宗接触得少,以为其中多是好战之辈,不爱弯弯绕绕之事,今日方知并非如此。
见他们二人说完了话,长老继续道:“九极通观出现的次数少,秘境就更少了,我们研究了仅有的记载,只知进去后易被分隔至不同之处,但因本就是筛选有缘人的秘境,就算无缘,静待秘境结束即可,无甚危险。”
“秘境里面是什么样的?”李寻仙好奇道:“和说书先生讲的一样吗?会不会有许多奇花异草吗?若我摘几枚放到纳戒中,等出来时,它还在么?”
这些其实都是凡人弟子最常问到的问题,白西棠替长老答道:“不同类型秘境皆不一样,此番我们要去之处无人知道其中如何,花草若是能被你摘下,自然可以带出。”
李寻仙立刻憧憬起来:“要是我能带出些珍惜的花草,回宗门卖掉,岂不是能变成小地主?”
“没出息。”白西棠笑骂了一声。
“言归正传。”殷怀昭把话题拉回来:“进去之后,尽可能不要分散,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障。”
林长辞几百年来去过的秘境无数,知晓机缘最为重要,并不强求。
他这次会来,不过是想看逼自己入局之人要如何行动。
那人定会一道进入秘境,届时再做打算不迟。
正想着,白西棠取出一枚血玉做的搭扣系在林长辞手上:“师兄,进去后若是分散,可用此物联系我。”
素白的手腕系着蕴含红色血丝的玉佩,有种诡谲脆弱的美。
类似的东西温淮早已送过林长辞,但现在他不说话,只目光沉沉地看着搭扣,不知在想什么。
殷怀昭道:“已到暮夏,静待几天,秘境应当便开了。”
于是几人暂且在飞焱宗住下,飞焱宗重峦叠嶂,地势比神机宗险峻许多,叫李寻仙十分稀奇,整天央着白西棠带他和婉菁四处游赏。婉菁舍不下鹤,他们一走,客居便常常只剩下林长辞与温淮两人。
林长辞这几日的确有意冷着温淮,温淮也识趣,安安静静待在自己屋子里,不如往昔粘人。
林长辞以为他终于知晓错处,要开始转性时,秘境悄然而至。
暮色时分,几人院中对弈,婉菁同李寻仙在屋顶看着落日,忽闻一阵飘飘渺渺的乐声。
那乐声说不出的好听,却听不出是什么乐器,她抬头四下搜寻,没找到弹奏的人,却见底下的长辈们全都站了起来。
院中不知何时飞来了蝴蝶,一只、两只、三只……蝴蝶越来越多,铺天盖地,宛如霞云或是落花,由远及近,在院中翩翩起舞。
乐声愈发明显,恍若仙音,婉菁还听到有人在交谈,声音不大,但好似就在耳边,她惊讶抬头,发现传出声音的地方竟是天上。
“及至暮夏,五星倾移。蝶起如云,郁然直来。云中传箫鼓之音,人马之响,则通观可见。”
天地变色,蝶群纷舞,林长辞抬头,察觉到腰间玉蝶隐隐有挣脱之势,引着他往某个方向走去。
九极秘境终于现世了。
第33章 问情
玉蝶挣脱了绳扣的束缚,化为一团荧荧白光,飘忽蹁跹着飞往云端。
无论是飞焱宗内还是宗外,不少修士注意到了天地异象,不约而同地飞上天,想探寻云间的秘密。
但他们还没接近,便被一股力量轻柔地卷住抛下,怎么也无法接近蝶群飞舞的地方。
“我们走吧。”
见此,赶来的殷怀昭对几人道。
他们沿着玉蝶印信,跟在白光之后接近了云端。
前几日谈起秘境还算轻松,这会儿真正要进去了,少年少女免不了有些紧张,婉菁抓住鹤的手,生怕跟他走散了。
越是接近,云雾越是弥漫,顷刻蒙住了几人的眼睛,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分不清东南西北。
林长辞凭着直觉往前,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他正要回头,听得一声铃铛轻响。
“叮铃。”
下一瞬,雾气漫无边际地展开。
一名身着布衣的人越过他,身形虚实变化,像魂魄般难以捉摸,探寻不到任何气息。
在他之后,又有数名穿着布衣之人纷纷远去,淡开,消散在遥远的天际,黑夜沉入这方天地。
此处已并非飞焱宗地界,雾里空寂,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林长辞猜每个人都被分到了这样的小天地里。
“三千世界,浮生渺渺,寻一尘埃而见通观,想必心有所惑。”
最初出现的布衣之人没有消散,看不清形容,听声音像是名年轻书生。
他悠悠开口,声音缥缈:“通观知世间万世,理当为阁下解惑,但鬼神之道不同,人魔之道亦相悖。阁下所问者,可在神、鬼、古、今、情、恨之中?”
他说这话的同时,背后浮起了成千上万面镜子,镜面璀璨耀眼,形状各不相同,皆映出了林长辞的面庞。
这些面庞有着不同的模样——刚出山的白衣剑客,初入宗的年轻气盛,开山多年的沉稳平静,竟还有断魂塔时的狼狈脆弱。
无数个林长辞与他对视,仿佛时间在此刻交汇,他们遇见了不同时候的自己。
林长辞微怔,往前走了几步,更清楚地看见有的镜中不止有他,还有一些相关之人。
他粗略一扫,竟然在某个破碎的镜中看到了温淮的身影。
那面镜子里没有他,只有温淮。
男人双眼猩红,脸上染血,冷淡地提着剑,有种疯狂到极致的压抑。注意到镜前出现的人,他冲着林长辞咧嘴笑了笑,伸出手,似乎想穿过镜子抚摸他,却发现触碰不到,脸色一凛,眼神骤然变得晦暗。
林长辞看得心中一跳,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温淮。
冷酷,疯狂,平静,不像温淮本人,更像魔修借了温淮的躯壳,隔着镜子看他,眸中是浓浓的兴味。
这是什么时候的温淮?
林长辞拧眉,正要细看,所有镜面却骤然一白,一片沉寂,什么都看不见了,包括温淮。
漫天镜光下,布衣书生静静凝望着他,像是等候他的选择。
林长辞问:“能再看一遍么?”
“阁下所问者,可在神、鬼、古、今、情、恨之中?”
布衣书生依旧重复这句话,他不是真正的人,只是一道神念,无法与林长辞交流。
无数片镜子映照着他,如同无数条前途未卜的路。
林长辞知道,自己应该选一面与现在有关的,或与幕后黑手有关的镜子,但思来想去,温淮冷厉疯狂的神情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叫他难以放心。
他沉默片刻,伸手触上那面菱花镜。
镜面冰凉,被林长辞点到的地方,赤红的涟漪扩散开来,恍若鲜血。
随着光芒大盛,青年清瘦的身形逐渐被吞没其中。
待他完全消失后,镜子翻转过来,背后刻着一个字——“情”。
“‘问情’之道么?”镜前,布衣之人轻声道:“祝阁下此路顺遂。”
……
天地改换颜色,林长辞一步踏入其中。
等再度能够视物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和火焰烧灼的味道,睁开眼后,四下打量几眼。
他站在一片大火焚烧过的山谷中,枯焦的木头歪七八糟倒在路边,截断水流。干涸的溪道底下,连石头也是暗红色。
石间寸草不生,石头缝里有地上有蛇爬行过的痕迹。除此以外,还能找到些细碎的枯骨,多半是被蛇吃掉的鸟。
方圆百里听不到一丝活物的声响,林长辞用神识探查,没能找到其他人。
两边的山有无穷高似的,远远朝外延伸出去,看不到天空,山上垒着无数巨石。林长辞摸了摸袖间的暗飞声,选了个方向前进。
他走得不慢,但走了半晌,依然看不到出路,周围倒是渐渐多了些枯黄转青的草叶。如果没猜错,这应当是生长的灵草,能解这附近会出现的毒,但不能多食,否则会加重毒性。
此处灵气稀薄,稳妥起见,林长辞在舌下压了颗避毒丹,又摘了几片草叶放入袖中,吹起了暗飞声。
他吹了几下就继续往前,希望用神识探到其他人的气息。但自从进入雾气的结界后,他仿佛便被隔绝在单独的一方天地,没有感知到任何人,也没有收到回应。
这是种极为不祥的感觉,林长辞停下脚步,觉得一定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他按了按心口,约莫是走得有些久了,里面隐隐有些发疼,暂且坐下调息。灵气刚刚运行过一个周天,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经脉不知什么时候附上了一层红色,淡得几乎看不见,但灵力竟无法除去。
那层红色紧紧攀附在外,虽不影响灵力运行,却随着灵力一道流转周身,叫林长辞浑身泛起热来。
还是中毒了?
林长辞皱眉,将先前摘的草叶放入嘴里嚼了嚼。路边枯黄带青的叶子很少,不能过多指望,必须要尽快走出这里。
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走了不知多久,山谷依然连绵不绝。虽看到了一点苍翠青山,却远在天边。
热气蔓延到四体百骸,林长辞没有镜子,也知自己现下一定浑身泛红,素来苍白的面颊免不了染得绯红。
夜晚即将降临,这山谷十分诡异,越是接近入夜,反而越热。
林长辞热得头昏脑沉,口干舌燥,担心继续走下去会遇到无法应付的事情,便寻了个山洞暂歇。
他用灵石摆下冰霜阵,灵石却瞬息化了,渗入地下,灵气散得极快。
连续两次如此,林长辞便不在这上面费力气,转而摆了个防守的阵法。
他思绪倒还清醒,回忆起古籍中的记载,发觉似乎与现下身处的秘境有所不同。九极秘境应当没有什么危险可言,只需区分有无缘分即可,怎会行路艰难?
自己修为仍在尚且如此,若李寻仙与婉菁那遭也遇到相似的考验,又怎么出得来?
林长辞逼着自己去想这些,好分散身体的感知。山壁是热的,地面是热的,身体也是。他整个人从内而外地烧灼起来,偏偏这热气无法抒发出去,不流一滴汗水,凝结在体内,叫人难耐得很。
林长辞热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又吹了几次暗飞声,略略扯开了些许衣襟。
他盘膝坚守心智间,听到一阵细微的簌簌声。
林长辞睁开眼睛,见洞外,一只黑蛇出现在重重石块后面,它似乎察觉到洞中有人,但又不敢确定,有几分焦躁地游走在洞口。
林长辞辨认了一番,认出此蛇无毒,便取出一柄短剑,准备在蛇冲撞阵法时动手。
但这蛇并不谨慎,甚至有些莽撞,确定洞中有人后,就慢吞吞地爬了进来。
阵法没有对它起到丝毫阻碍作用,它爬到林长辞面前,没有表现出攻击的意图,也丝毫不怕他手中的短剑。
此蛇似乎有点奇怪,确认安全后,林长辞收起短剑,见它冲着自己晃了晃尾巴。
尾巴上有东西?
他伸出手,黑蛇十分温顺地一动不动,任他取下尾巴上勾的小荷包。
里面是一枚丹药和纸笺,林长辞看完纸笺,未免有些愕然,低头看着黑蛇:“温淮?”
黑蛇点了点脑袋。
原来,进入秘境后,温淮发觉自己的身体莫名倒在一边,神识竟附在了黑蛇身上。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冰原,冰寒寂静,偶尔会刮起灵气罡风。
蛇不怕冷,他的身体却不能久待,可冰原平坦无比,他找不到可以避风的地方,也无法用灵力催动纳戒。
这时,温淮听到暗飞声的声音,知晓林长辞应当十分紧急,便立刻驱动着蛇身来寻。顺着声音爬了好久,穿过一道湖水后,他终于找到了林长辞所在的山谷。
“湖水?”林长辞问:“在何处?”
二人被分隔的地方恰是冰火两重天,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这样一看,秘境倒是没有断绝二人生机。
黑蛇用尾巴尖在他手心歪歪扭扭地写:“半个时辰。”
林长辞敛眸,若只有半个时辰……或许可以赌一赌。
他勉强压住体内的不适,又吞了颗避毒丹,对黑蛇道:“走吧,去找你的身体。”
温淮这样多半是魂魄出窍,不能太久,否则对魂魄和身体都有损伤。
温淮不习惯蛇身,爬行得比一般的蛇慢很多,有些笨拙。见林长辞要走,他怕跟不上,往林长辞身上缠去。
黑蛇浑身冰冰凉凉,缠上身时,这份凉意奇异地压住了经脉里的热气,叫林长辞昏沉的头脑清醒不少。
他微微低头,主动向黑蛇伸出手:“上来”。
温淮勾了勾尾巴,试着窜了一下,没窜上来,便钻入林长辞衣裳下摆,缠着他的腿,贴着身子一寸寸往上爬。
林长辞的腿很长,被蛇身紧紧地绞住,此处皮肤本就细嫩敏感,蛇鳞隔着薄薄的锦缎刮擦在腿间,又痒又凉。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哼,蹙眉道:“没叫你往腿上爬。”
第34章 缠郎
锦缎被卷得皱起,长袍下是无人可见的风光。
可惜蛇的眼睛不好,山洞又黑,温淮看不清方向,铆足了劲往上缠。
爬到腿根时,林长辞被搅得有些心慌意乱,脸色微黑,道:“够了。”
这条蛇道行还不够口吐人言,温淮用尾巴尖扫了扫,算是给他回应。
蛇身紧紧绞着在腿间的感觉奇怪极了,虽然不疼,但带点莫名的酥麻,在皮肤上激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林长辞皱眉再度伸手,温淮却没有规规矩矩缠到手上,反而卷上了他的腰。
青年的腰尤其细,腰带松松系着,倒是方便黑蛇轻松穿了过去,贴在背脊骨的凹陷处,继续朝着上半身攀爬。
蛇天性就喜欢往温暖的地方钻,山谷热气蒸腾,林长辞身上微微发烫,对温淮来说反倒是极其舒服的温度。
黑蛇忍不住往衣裳里钻了一层,隔着单薄的亵衣紧贴林长辞的胸口,从领口探出头来。
青年外衫整齐如初,若非领口探出的脑袋,谁也看不出来他衣裳下的身体盘踞着一条手臂粗的黑蛇。
眼下情况紧急,只能默许温淮缠在身上,林长辞不适地动了动,确定温淮不会掉下去后,这才走出了山洞。
山谷里已是炙热一片,风里都带着火焰似的灼烈,瘴气飘飘散散地凝聚。
幸好黑蛇身上足够冰凉,替他抵御了一部分炎热,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林长辞身上的衣服用料柔滑,走动起来时,蛇尾巴卷不住,没有着力点,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温淮把上半身缠得紧了些,试图用尾巴重新勾住林长辞的腿,结果腿没勾到,不知碰到哪里,林长辞忽的停下来,嗓音里含了恼意:“温淮!”
黑蛇探头,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待他冷着脸重新走动起来时,尾巴仍偷偷去勾腿,又免不了蹭上好几次。
念在要赶路,林长辞忍了一会儿,终究没忍住,一把抓住蛇颈,厉声道:“再敢轻薄,便把你扒下来。”
林长辞自己不知,受热气所熏,他眼尾泛起薄薄的红色,浑身发烫,面颊酡红,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他虽面色气恼,却无损于半分风姿,比起让人畏惧,更多的是勾起绮念。
这声警告后,温淮总算安分下来,除了偶尔缠得他紧一些,没再闹出过别的乱子。
原本半个时辰的路,林长辞走走停停,花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瘴气彻底笼罩山谷前,走到了温淮纸笺上所写的“湖边”。
湖泊在山谷合围之中,湖水倒映着天色,暗红如血。水面平静,竟丝毫没有因风而生的涟漪,如同一面以地为载的明镜。
林长辞停下脚步,以神识相探,发现神识完全无法穿透湖水,投入石子,也没有掀起几簇水花。
到了此处,黑蛇终于不紧不慢地从他身上游下,勾起尾巴向林长辞示意后,率先进入了湖水中。
见此,林长辞跟在他后面,随着越走越深,透着暖意的湖水漫上来,先没过了他的脚踝,随后是小腿,腰际。
完全进入水中前,林长辞捏了个避水诀,循着黑蛇的气息潜入水底。
水波胧明,水下十分透彻,比上面多了几分凉意。
黑蛇勾住林长辞的手腕,引着他继续往下游去,不知游了多久,他眼前陡然明亮起来。
下方依旧依然深不见底,但传来亮光,水流在这里掉了个头,既像往下沉,又像要把他托起。
这时,黑蛇将他拉到水流之中,随后松开他的手腕。水流湍急地把他们冲开,一层又一层绵密的水波打来,避水诀到极限前,林长辞竟然冲出了水面。
呼吸到的第一口气十分寒冷,凛冽的霜气呛在喉间,林长辞咳嗽了几声,擦去脸上的水,发现自己竟是从湖底出了水。
他蓦然明白过来,这面湖泊正是一面双向的镜子,一头连着山谷,一头连着雪原,没有真正的湖面与湖底可言。
林长辞缓了缓神后上了岸,他浑身衣衫和发丝依旧干爽,湖水奇特地没有留下丝毫湿痕,看来并非普通的水露。
黑蛇不知从哪里游了回来,重新往上爬。林长辞的病骨受不得折腾,此时略有倦意,无心计较温淮是否又开始到处乱蹭,任他缠回身上,强打精神辨认起方向。
此处极其寒冷,灵力依然调用不动,林长辞内视一番,发现经脉上附着的红色已开始变淡。
寒气砭骨,温淮的身体纵有剑罡相护,待久了也不是件好事。
“往何处去?”林长辞问。
温淮感应了一下,用尾巴尖给他指了指方向,他稍微调息了一会儿,便往黑蛇指的方向而去。
他体温还未完全降下来,比平常偏高不少,但到了这里,蛇身就显得格外冰冷。
走了一会儿,周围起了风雪,温淮松开桎梏,往地上落去。林长辞以为他又想胡闹,拍了拍道:“别乱动。”
风雪吹得面颊生冷,天色阴阴,林长辞默默数着数,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些体力不支,不得不服下丹药,原地歇息一会儿。
走走停停,又走了快一个时辰,他发现温淮不知何时起,便盘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了。
他低头去看,见黑蛇从领口里探出的脑袋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活气还在,林长辞一想,猜到此处太过寒冷,多半是被迫冬眠了。
风雪不停落在他的头发与睫毛上,很快化了水,林长辞把黑蛇的脑袋按进领口,继续往前走。
经脉里的热气全部散了,他慢慢开始感觉寒冷,往有些冻僵的手上哈了口气,黑蛇却再也缠不住,从他身上掉了下去。
林长辞把它捡起来,卷了几圈盘在衣裳里,脑袋贴着胸口安放,以体温暖着,外头披上一件厚厚的披风,挡住朝领口里吹的碎雪。
风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不知轮换过几次,待林长辞被风雪吹白了头发,肩上覆着一层几乎化不开的霜雪时,终于见到了雪中一片黑色的衣角。
与此同时,怀中黑蛇也渐渐复苏,从他怀里抬起了头。
林长辞察觉怀中动静,问:“醒了?”
黑蛇很快贴着他的脖颈爬了出来,亲昵地蹭蹭他的脸。
林长辞把这不省心的徒弟扒开,走到地上躺着的人身边。
他探了探,温淮的身体还有心跳,却极其低微,脸色发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幸而并无大碍。
林长辞把黑蛇放下,轻声道:“试试能不能回去。”
魂魄出窍容易,回去却难,黑蛇绕着自己的身体转了几圈,还试着咬出了一个伤口,依然没有感受到回去的路。
他抬头看向林长辞,无意识摆了摆尾巴。
风雪酷烈,林长辞在旁用灵石布了个阵法,护住里面的温淮,才盘坐下来,闭眼细致探查过一遍后,道:“凝神聚气,运行周天。”
黑蛇依言不动了,他并指作剑,指间出现并不陌生的银白光芒。
几缕魂丝无声出现在林长辞身侧,向着地上的温淮绕去,交缠织就了一条绳索。
一息后,黑蛇眼中光芒消失,软趴趴地垂在地上。
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人从黑蛇身体中滚了出来,慢慢变大,面目清晰。银白色光芒绕过玉楼银海,唤醒剩余沉睡的神魂。
这人走到身体上躺下,身影淡去间,林长辞无意一瞧,忽而拧起眉毛,捏了个诀硬生生停住魂丝,仔细往这人身上瞧去。
不对,温淮的魂魄虽然归位,却仍少了一魂。
怎会如此?
林长辞心中微惊,再一查探,发现更奇怪的事。
温淮缺的一魂并非刚回来的一魂,亦不在黑蛇身体中,而是丢失已久,割舍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魂丝残余。
这样干净的割舍,没了断裂的絮边,就算是补魂也没法补上。
温淮何时丢失了一魂?
他魂魄不全,平常言行举止竟然无异,也没叫自己知道。
不,应该说是温淮从未提起过这事,连一星半点相关的话都没说过。
林长辞心中一沉,想到另一个可能——莫非温淮自己也不知道少了一魂?
他又惊又疑,脑中一时纷乱如麻,还未想到更多,温淮的眼皮便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
“师尊。”
他从地上坐起来,身子还有些僵冷,灵气运转过后,脸色好了许多。
林长辞看着他,他也看着林长辞,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一路劳累师尊了,如今风雪越发的大,不如找个地方稍微避避。”
林长辞颔首,心里装着事,没注意他的耳根已经红透了,任他扶着起身。
怎会有人魂魄不全还举止如常?
林长辞补魂多年,从未见到过类似之人。就算是天生魂魄有缺的林容澄,虽被他补过一些,仍然有些痴傻,不比常人。
如是想着,他又探究地看了一眼温淮,温淮抿着唇,手指本是扶在他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滑到腰间,往怀中带了带。
见他有几分心猿意马,林长辞冷冷道:“你如今是人身,适可而止。”
温淮顿了一下,识趣地松手,余光瞥了一眼地上的黑蛇,第一次遗憾自己并非蛇妖成精。
第35章 梨花
二人于风雪中走了半程,终于寻到一处背风的坡地,便暂且在此坐下歇脚。
林长辞困乏至极,补魂又消耗了不少心神,靠在石壁上小憩。
温淮知他这一路过来艰辛,设下阵法后守在他身边,垒了一堆石头生火。
二人之间沉默片刻,温淮听他呼吸匀净,以为他熟睡,悄悄靠近了些,听他忽然开口:“你魂魄为何不全?”
温淮愣了一下,低头用剑鞘拨了拨火苗,低声道:“不是什么大事。”
林长辞睁开眼睛,观他神色似乎并非一无所知,当下声音沉了几分:“你早知道你魂魄有损,为何不告诉为师?”
“但不影响我修炼与心性,不是么?”
温淮往火堆里添了一点符纸,没有看林长辞的眼睛。
林长辞手中出现一柄短剑,把他剑鞘压下,蹙眉耐心道:“魂魄不全非同儿戏,面上看不出来,总归不比常人。”
他板着脸,凤眸中全是严肃:“你是何时失去这一魂的?”
天下补魂无人能出林长辞左右,但知晓徒弟魂魄有缺,他便无法坐视不理。
温淮将剑鞘从他的短剑下轻轻抽出,避重就轻道:“我既无事,师尊就莫要问了。不知现在是何时辰,师尊且再休息片刻,我去探探路。”
他垂眸起身,看不清眸中神色,回避的态度让林长辞心中愈发生疑。
这般不愿细说,支支吾吾,难道这一魂的割舍有其他内情?
他去探路的时候,林长辞心中转换数个想法,薄唇轻抿,最终还是把疑问压入心底。
温淮显然不愿告知,他继续追问无济于事,不如等出了秘境后问问杨月水等人,几个徒弟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林长辞如是想着,心神一经松懈,顿感疲累,不知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梦里不甚安稳,闪过不少从前的片段,有许多事他已经记不得,经年之后忆起恍若隔世。
这之中和白西棠相关的画面最多,记忆里,师弟还是几百年前的少年模样,踏着落花与山间幽鸟相逐,白衣胜雪,束带当风,在凡人眼中恍若神仙中人。
“师兄。”他笑着回头,气质清冽干净:“我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好不好?”
朝阳升起,在他脸上投下眼睫的影子,神情温柔专注:“真想和师兄永远这样活下去。”
“若不远游,如何知天下之大?”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
发带从他手指间滑落,下一刻,白西棠的面容变了。
周围落入黑暗里,白西棠紧紧盯着他,眼眶通红含泪,语气却极为冷定:“师兄为什么总是想出去?跟我一起住在这里不好么?”
他说着笑了笑,眼神变冷,将林长辞拥入怀中,掐在腰间的力气说不出的大,箍得发疼,声音温柔至极:“对,师兄,就这样看着我,也只能看着我。”
黑暗往身上蔓延,宛如泥泞,扯着他往下沉去。
白西棠的怀抱冰冰凉凉,不像活人,死死锁着他,让人喘不过气。
——眼前人绝对不是他的师弟。
林长辞心里空白一瞬,挣扎了几下,意识从半梦半醒变得逐渐清晰,感觉有人轻轻抱起了他。
是谁?
他瞬息睁眼,发现自己躺在水中。
周围不是雪原之景,而是一方墨池,池中有浅浅一汪春水,把他衣裳浸得湿透,但不寒冷,只觉清凉凛冽。池边探出几枝梨花,周围空空渺渺,没有他物。
梦里奇怪的白西棠让林长辞心有余悸,他脸色发白,按了按额角,勉强平复着从梦里脱离的思绪。
此处无天无地,应当是某个结界或秘境。
待梦境带来的阴冷消散,林长辞吐出一口气,坐起身来,垂在腰间的梨枝忽然晃了晃,摇落几片花瓣。
“师尊醒了?”
温淮的声音响起。
不见他人,却能清楚地听见他说话:“此处是法宝梨花雨的内部,能滋养神识,师尊不妨再养会儿神。”
随着他的话语,梨枝在林长辞身上扫了几下,像是安抚。
林长辞把梨枝拨开,嗓音微哑:“为何把我放入此处?”
如此大的动静,他竟也没事先察觉,进了梨花雨中才醒来,莫非当真太过疲累?
梨花枝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花瓣落在他素白的锁骨上,衣服浸湿,紧贴着清瘦的身形,将他腰肢线条勾勒得纤毫毕现。
湿衣黏在身上不大舒服,林长辞微微扯开些领口。淡红色痕迹隐约透出内衫,脆弱得让人想要毁坏,是黑蛇交缠留下的痕迹。
枝头的花瓣被鼻息吹得轻轻颤动,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脖颈,尤其流连在红痕上。
花瓣蹭得有些痒,林长辞再次拨开,想到什么,沉下脸道:“不要得寸进尺。”
梨花雨定是与温淮本命相连的法宝,才能叫他如此快地察觉自己苏醒。
花枝与温淮通了感官,难怪几次三番拨开又主动靠回来,像极了某个人的脸皮。
梨花雨外,温淮喉结上下滚动,没敢吭声。
附身过黑蛇后,他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个法宝,虽不比黑蛇,却也勉强餍足,可惜轻薄太过,叫师尊发觉了。
林长辞从梨花雨中出来,见外面朔风凛冽,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冰原上似乎不分白天与黑夜,只分明暗。
他的身体还有些倦意,脑子已经清醒了,施了个诀烘干衣服,对温淮道:“跋涉了多久?”
温淮见他身形单薄,长臂一伸,把人虚虚揽在怀中系上披风,道:“两个时辰,但距离冰原出口多半不远了。”
说着,他指了指前方,林长辞顺势看去。
那边一片透亮,白雪仿佛被谁刻意扫去,界限分明,冰面无边无际地覆盖出去,光洁干净,倒映着云雾弥漫的天空。
冰面不算太光滑,细看有许多裂纹,走上去后,林长辞低头,见底下深黑泛蓝,并不透彻。
他察觉到一丝不对,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冰下的东西。
冰下的裂痕曲曲折折,将底下的黑色折得模糊不清。林长辞用神识去探,发觉底下的东西十分庞大,绵延数里,虽无生息,却巍然不动。
他伸出手,素白的手指贴在冰上,随后猛然发力,神识从指尖震荡开来,冰面响起了“咔咔”的声音。
裂缝从他覆手之处一直往下延伸,即将接近那团阴影时才停住势头。
温淮也蹲下,看了看裂缝底下,没瞧出什么,用剑鞘凿了凿,对林长辞道:“这底下有什么?”
林长辞怔了怔,反问他道:“你看不见么?”
他们脚下冰封着一座宏伟的宫殿,飞檐朱甍隐约可见,没有毁坏与塌陷的痕迹。
林长辞神识感知到后,将冰震开几分,便更清楚地看见底下究竟是何物,这样明显的东西,温淮不该察觉不到。
温淮一脸莫名,道:“师尊看到了什么?”
林长辞见他表情不似作伪,道:“一座宫殿。”
温淮皱眉,收起轻松的神色。
林长辞问他:“你看见的是何景象?”
温淮道:“自是雪融后的冰原,底下没有任何东西。”
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道:“师尊,别看了,我们继续往前。”
温淮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将死之人易看到活人看不见的东西,因为他们魂魄即将离体,开了天眼而不自知。
他去牵林长辞的手,想把他拉起来,却抓了个空。
温淮一愣,随即发现面前的林长辞只是一道冰面映出的影子。
“师尊!”
温淮心中微沉,腰间长剑瞬间出鞘,顺着裂痕插入冰中。
林长辞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换了位置。
察觉到冰下的气息,凶猛的灵力灌注进去,顷刻将缝隙延长了数尺。
冰面“咔咔”地开裂,裂缝弥漫至四面八方,以温淮的剑尖为中心,几息后,方圆数十里的薄冰轰然坍塌。
数不清的拱顶飞檐从冰下出现,古老苍旧,不知是多少年后的重见天日,金光黯淡寥落,如同一场旧梦。
温淮跳了下去。
……
林长辞在黑暗中站稳身子。
他才和温淮说完话,忽然眼前一黑,以为自己昏倒了,意识却极为清晰。
周围风声隆隆发闷,像是卷入一个巨大的屋子中,不停旋转轰鸣,直至翻卷耗尽。
寒风翻卷间,林长辞头发衣裳皆尽飞舞,冷意灌入衣裳内,先前山谷里的炙热宛如一场幻梦,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能用灵力,他便取出一只夜明珠,往四周一照,入目皆是晃眼的金色,辉煌璀璨,好不贵气。
墙上也镶了几颗夜明珠,但都已碎裂,只有莹莹微光,连萤火之辉也无法相比。
林长辞越看越眼熟,往地面一照,确认了这里的名字。
他想,好得很,幕后之人将他推入这个幻境却不现身,果然还有其他后手。
冰封在冰原底下的宫殿不是别的,正是魔尊昔日住所。
归海宫。
他注定与其结下不解之缘,通过幻境几次三番回到这里。
林长辞抚上鎏金墙壁,冰冷刺骨,触感极为真实。他脑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似乎被关入断魂塔后,他就再也没听过任何归海宫的消息,重生之后,修真界也无任何一人流传。
魔修血脉是耻辱,魔尊宫殿莫非也是?
若果真如此,宗门怎会派人去清缴归海宫,不如一把真火烧了了事。
林长辞敛眸思索间,听到不远处传来温淮的呼喊:“师尊!”
他回眸,黑暗里看不见人,正要开口,蓦然注意到一件事。
雪原存在特殊限制,根本用不了灵力,温淮是怎么驱动法宝的?
第36章 隔窗
林长辞回头,不见来路,但听得温淮声音逐渐接近。
“师尊。”
他的声音在数步之外停住,紧接着脚步声乱了几下,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师尊,你在哪?”
温淮与他只有一墙之隔,没找到通往这边的门,试图用剑劈开墙壁。
“停手。”林长辞道。
归海宫极尽奢华,剥开表面鎏金,底下的墙壁掺了寒铁精魄,是真正意义上的“铜墙铁壁”,单凭温淮现在的那柄剑不可能劈开。
听到他的声音,温淮乖乖停了手,转而去摸索缝隙:“等我,我马上过来。”
林长辞知晓归海宫地形,并不着急,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何事?”
对面窸窣的摸索声停下。
林长辞淡淡问道:“你的灵力可以如常使用?”
温淮顿了顿,没有瞒他:“嗯。”
果然如此?
得到预想的答案,林长辞没有再问下去。
温淮本可直接回答他能够与否,却偏偏沉默了一下才说出口,说明他知道雪原对灵力的特殊限制……自己这位弟子身上藏着的秘密不少。
林长辞只问了一个问题便不再说话,墙那边,温淮准备好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又见不到林长辞的脸,未免离墙面更近了些,低声道:“师尊不问问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发闷,林长辞道:“不问。”
这回反轮到温淮问他:“为什么?”
语气不太高兴。
林长辞叹口气:“温淮,你已及冠了,孰是孰非自有辨别,不需要长辈事事问个清楚。”
徐凤箫和杨月水等人比温淮早成许多,在他这个年纪早已不需林长辞担心,就连性子豪爽的若华也没这么多脾气。
相比师兄师姐们,温淮像是幼时被他惯坏了似的,许是幼时颠沛流离,不得天伦之乐,想从他这里得到更多。
林长辞并非不愿予他关照,只是温淮年纪到底摆在这里,许多举动于世俗中都不大合适。他想,白西棠说的是对的,他早该对温淮严苛些,免得他性子上来谁都说不动,难管得很。
他这句话果然让温淮更不高兴了,忿忿道:“不要。”
他赌气似的用剑凿了两下墙壁,划拉出几段火花。鎏金被剑尖剥落,露在外面的墙壁坚不可摧,剑刃留不下丝毫痕迹。
“别闹脾气。”林长辞听他糟蹋自己的剑,微微摇头,道:“往前一百五十步。”
若这里真是记忆中的归海宫,那他还算熟悉,大致记得不同宫室的位置。
如今他和温淮所处的地方多半是在主殿后方的禁地,魔尊穷奢极欲,坐拥如山珍宝,为此专程打造了一方金山玉林。此处设有无数凶险阵法,密道交错勾连,不能走错一步。天上地下都被结界隔绝,如果缺少魔尊手谕,世间能独自进来的人不过一手之数。
温淮按照他说的往前走,不多时在墙壁摸到几个弯曲格子,林长辞手中的夜明珠从格栅间透出幽幽光华,原来是一面花窗。
花窗和墙用了同种寒铁精魄,温淮暂时歇了用剑劈开的心思,伸手穿过花窗去够林长辞。
林长辞避了一下,道:“这不是看见了?真是小孩子不成,还要时时刻刻抓在手里。”
“为何不能抓?”温淮抿唇,理直气壮道:“还不许我怕么?”
他察觉了林长辞的回避,偏要抓住对面人的袖子,一点一点蹭到手上。窗格缝隙不大,但他倔强得要死,摸到林长辞的手后,就紧紧勾住他能够到的小指,说什么也不放。
他的掌心炽热,一下把林长辞冰冷的指尖捂得暖了起来。
“手怎么这么冰?”温淮皱了皱眉,道:“待我寻找一下此处入口。”
林长辞打算把手抽回来,道:“入口不在这边,继续往前走。”
如果没记错,禁地的入口在地下,不在墙上,温淮就算走到地老天荒也没法进来。
不知道秘境之内的归海宫阵法还会不会生效,但就怕真的有人把这个宫殿全须全尾搬了进来,这种情况下,温淮去密道几乎是绝路一条。
但再往前走了几步,温淮也认出了此处是归海宫,顿时停住脚步,道:“密道应当在下方,不必再往前了”
禁地内十分寒冷,林长辞嘴唇发白,往手上哈了口气,道:“密道中的危险比地上更多,不妨就这般隔着墙说话。”
“可是我想到师尊面前。”温淮注意到他哈出白气,问:“很冷么?”
他皱着眉又去抓他的手:“这几月好不容易将经脉温养过来,若因秘境再坏了怎么办?早说了师尊不该来,我来便是。”
林长辞不想跟他车轱辘,任他抓过手,不想温淮竟把他的手往怀中贴了贴,按在胸口上。
指尖的触碰下,心脏的跳动通过胸膛皮肤传达过来,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林长辞却像忽然被烫了手,抽出手低喝道:“做什么?”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然,心神微晃,喉头也莫名发紧。
“自然是传功。”
温淮似乎没察觉他瞬息的慌乱,又抓回去,不许他再抽手,灵力不要钱似的渡过来。
林长辞绷起脸道:“温淮,你当真要忤逆为师不成?”
温淮行动放肆,嘴上却柔弱得很:“师尊这是说哪里的话?弟子从来不敢。”
他听出林长辞生气的前兆,仍不紧不慢把灵气渡足了才松开桎梏。
林长辞收手拂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温淮摸了摸鼻子,隔着墙跟上去,陪他一起向前,但走了半天,始终没遇到下一扇花窗,只好用神识去探底下的密道。
他进来时就已探查过一次,但那时只在入口,里面不算明朗,此时深入,勉强可看清全貌。
禁地没有与外相通的门,他要进去找师尊,非得先进密道不可。
……
昏暗的烛光摇晃,人鱼蜡烛滑落一滴烛泪。
婉菁擦去身上的血,躲在矮壁后,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东西,身形止不住发抖。
从秘境外进来后,她便和娘亲失散了,她到处去找,不知不觉便走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地宫。
她没来过此处,却好像天然知道某些甬道的重要性。
婉菁感觉自己着了魔似的,顺着那些甬道往前,最后来到地宫的中心。地宫中心建造了一座池子,金雕玉砌,中间却浸泡着血水,十分骇人。
等她清醒过来,发现周围的甬道都被一模一样的石门封住,看不出是从哪扇门进来的——她迷路了。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血水里爬出了一个又一个死人,四处游荡,仿佛正在寻找她的踪迹。
若是单纯的死人,婉菁是不那么怕的。师父教过她,遇到活尸或是鬼魂,不用胆怯,要拔腰间的剑将其砍翻在地即可。
可那些似人非人的东西比她想象过最恐怖的东西还要吓人,如同被剥了皮的人,面目与身上纹路都模糊不清,还从血池里拖出修士未腐烂完的尸体撕咬。
血水与尸身腥臭的味道混杂散开,婉菁试着捂住口鼻,但丝毫没有作用。
她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她真的能打过这样的怪物么?它们那么多,集结成群来追她怎么办?
地宫似迷宫般曲曲绕绕,还有各种机关,她害怕自己最后跑不掉,也像那个修士般被捉到血水里溺死。
婉菁脑子有些空白,在心底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忽然听到一声重重的“咚”。
——是石门沉降的声音,有修士来了。
血尸们果不其然被那道声音吸引了,背对她纷纷向门口转身。
婉菁深吸一口气,握住剑柄,打算从背后刺出时,甬道中有人探出脑袋,紧接着是一声熟悉的叫喊:“哇啊啊!什么怪物!师父,这里有怪物!”
另一个声音温软如春水:“这么惊慌做什么?杀了便是了。”
婉菁松开手里的剑,跌坐在地上。
太好了!是白师叔和李师兄!
……
林长辞走了半晌,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一会儿没听到温淮的脚步声了。
他停下步子,手指屈起敲了敲墙壁:“温淮?”
无人回应。
林长辞皱眉,神识一扫,对面已没有人的踪影,他心中顿感不妙,莫非温淮遇到了什么危险?或者还赌气留在原地?
林长辞转身便想往回走,脚下一块金砖猝不及防地翘起,叫他后退半步,拔出短剑警戒。
但砖块停下动静之后,底下亮起一片幽暗烛光,很快,一个束着高马尾的脑袋从其中冒了出来。
温淮脸上沾了不少黑灰,有些狼狈,一边爬出来一边道:“底下的密道究竟废弃了多久,蜘蛛都能抱重孙了。”
林长辞愣了愣,放下短剑,惊疑道:“你走了密道?”
温淮把砖块盖回原位,捏了个避尘诀,把外表清理干净后,才抬头对林长辞一笑:“总算不必隔着花窗见师尊了。”
他替林长辞举起夜明珠照亮,四处看了看,开口道:“师尊不是好奇我为何能用灵力么?”
林长辞看向他,听他轻声说:“七年前,我曾来过这个秘境。”
第37章 封路
地宫。
待白西棠将血尸杀了个七零八落,李寻仙也找到了出口,对婉菁招招手道:“婉菁师妹,你看,这里是不是你来的甬道?”
婉菁小心地握着剑走过去,遇到还在动弹的血尸便补上一剑。
“好像是这里。”她看了几眼甬道,不确定道:“这些甬道都长得差不多,我实在记不清了。”
李寻仙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师父捡到一张地图,说这底下机关可多了,你没有受伤吧?”
婉菁摇摇头,秀气的小脸上露出几分苦闷:“我也不知道,好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这个秘境里有妖怪吗?”
白西棠手中长剑翻动了几下血尸,嗓音慵懒:“不是妖怪,是魔修的血奴。”
他雪白的袖上与衣摆沾了零星血迹,宛如雪中待放的红梅。
“魔修?”
婉菁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师父说过,师祖去黑水镇的机缘便是与魔修相关。
不知怎的,婉菁心头一跳,低头局促道:“这里有魔修吗?”
白西棠笑着看她:“是啊,怕吗?”
见婉菁似乎真的瑟缩了一下,李寻仙连忙拍拍她的肩膀:“师妹不怕,师父吓你玩呢,对吧?师父。”
白西棠只是笑,没有说话。
……
温淮说出那句话后,周围静了静。
林长辞盯着他的眼睛道:“七年前?”
他本该注意温淮说的后半句,心思却不由自主落在七年前这个时间点上。
七年前……就算他在山中不问世事,九极通观出世这样大的事,修真界也不该没有任何消息。
除非,温淮是九极通观那次唯一选定的有缘人。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猜想,温淮颔首道:“它出世时,我并不知晓,以为误入某个不知名的秘境。”
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此事,若杨月水等人在这,只怕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
二人周围,金山雕砌得层岩叠翠,把夜明珠的光华中和成灿灿暖光,恍若金粉流泻,晃眼得很。
温淮替他把夜明珠搁在金山上,拣了处还算平整的地方,垫上一层褥子后,拉着林长辞坐下。浅淡亮光笼罩住他们,在林长辞侧脸上镀了薄薄一层光华。
青年凤眸微垂,眼睫纤纤长长,鼻梁挺直,手持发光宝珠,似庙中神佛般庄严不可亵渎。
温淮看得怔了怔,下意识拉住林长辞的袖子,打破了心底莫名生出的距离感。
林长辞抬眸,让塑像般端庄的脸庞多了一丝活气:“你既被选为有缘人,怎的没有直接进入通观?”
“我亦不知。”温淮单手把剑收回鞘中,玩着他的袖子,似乎陷入了回忆里:“那时的我迫切需要九极通观替我确认一件事,于是费尽心思想通过秘境。”
林长辞不由得问:“何事?”
温淮却没第一时间说话,仰头看了看顶上的夜明珠,手也不安心似的顺着袖子摸上来,圈住林长辞的手腕。
暖光里,他轮廓却硬而挺直,眉上浮出一丝轻愁。
过了须臾,温淮吐出一口气,慢慢道:“我问通观,碧虚长老林长辞果真魂飞魄散否?”
——七年前。
巨大的宫观里,黑暗如实质般浓郁,诸天二十八星宿散乱排布,熠熠生辉。在星宿之下,渺小如飞絮般来去的,是观中之人。
温淮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觉他们身形极其相似,气息空无,分不出各自是谁。
十几天前,他曾向面前的布衣之人开口,并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待他重新走到这个人面前,九极通观如传说一般回应了他的问题。
“碧虚长老林长辞,三魂七魄散去几魂几魄?可归冥府?”
布衣之人嘴唇翕动,声如洪钟,顷刻响彻整个宫观。
在二人头顶,无数书架纵横交错,错落浮在空中,层层叠叠似齐天高,最上方穷极目力也无法看清,没入星辰掩盖下的虚空之中。
来去如飞的观中人无人回应,但布衣之人伸手,一本书旋即从天上落入他的手中,无风自动,瞬息翻至某一页。
布衣之人淡淡一扫,提笔划去上方文字,道:“神机宗,碧虚长老林长辞,千余日前重新投入世间,三魂七魄未散,冥府簿无其姓名。”
师尊还活着……师尊还活着!
温淮死死地盯着面前人,红着眼睛,哑声问:“他在何处!”
十几日的不眠不休,他的心脏已经紧得发疼,却强撑着不敢犯困,生怕一个恍惚便错过面前人的话。
他呼吸急促起来,迫切地又问了一遍:“他在何处?”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温淮杵着剑稳住身形,竭力想听清布衣之人的每一个字。布衣之人说完这句话,却将书一合,任它飘然飞去,淡声道:“通观因果,阁下既偿,便得窥世间真实之相。如今困惑已解,通观自该归去。”
不等温淮再问,他伸手一挥,面前蓦然掀起狂风。
星辰如沙砾般纷纷坠落,迷住了他的眼睛,温淮不得不伸手遮面。待风停后,面前的一切都不见了,连带着黑暗也散开,露出几缕晴光。
温淮松开握着剑柄的手,低头沉默片刻,终是捂着脸跪倒在地,肩膀颤抖着。
师尊没有死,他还活在世间某个角落,等着自己去找他。
太好了。
……
“我找了七年,一度以为那不过是骗人的话。”
温淮好像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神情漠然,握着林长辞的手却一点也不放。
林长辞听着他的诉说,不免想,温淮实在是太倔了。
这份倔强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的师兄师姐都放弃了自己可能活着的想法,独他一人不肯相信,四处求证,又因一句话跋涉七年,为着那点微渺的希望,像头苦驴似的,有一点甜头便立刻奔波,不愿停步。
如是想着,林长辞终是微叹一声,点了点他的额头,道:“温淮,为师有时觉得你像是被人抱养的狼,学着家犬天天向人讨吃食,又学不会甩尾巴。说笨也不是,说聪明也不是。”
第一次见到温淮的样子,林长辞还记得很清楚。
这个小弟子身上全是被欺凌后的痕迹,眼睛里藏着那么多的不甘和愤怒,偏偏朝他装出一副乞食的无辜样子,像一只试图伪装的小狼。
狼崽子或许不知道,他这一点直到如今依旧无甚变化,面上凶得很,一旦围在他身边,仍又是一副乞食的可怜样。
林长辞问:“这次要向我讨什么?”
温淮盯着他,嘴里不吭声,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他怎么敢说呢?依照林长辞的性子,说了只怕登时便被逐出师门。
毕竟,他要讨的不是什么吃食,也不是什么物件,而是眼前的师尊。
——他的师尊。
眼神到底是遮掩不住的,林长辞见他盯得紧,心觉奇怪,道:“你若真想讨点什么,便再等等,出去再说不迟。现下即便有,也没法给你。”
闻言,温淮勉强勾了勾唇,道:“我哪敢向师尊讨要什么。”
为避免林长辞起疑,他站起身道:“禁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从密道离开为好。”
可他话音刚落,脚下地面忽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尘土簌簌扬起,金山也晃得碰在一起,发出“嚓嚓”声响。
紧接着,几声机关运转的声音清楚响起,某块金砖活动了一下,又立刻复位。
林长辞脸色微变,立刻半蹲着身子,不顾地上灰尘,将手按在金砖上。
他听了一阵,肃然道:“下方地宫有人。”
而且是活人。
这种地方,能触发机关的多半是认识的人,只是不知是殷怀昭还是白西棠,鹤没有跟他们分到一处。
温淮也蹲在他旁边,屏息聆听了片刻,道:“不止一人。”
他翻开盖住密道的金砖,跳下去查看情况,片刻后,匆匆回到林长辞面前道:“师尊,密道封死了。”
林长辞心中顿感不妙,禁地与外界相连的路本就少之又少,机关重重,除开这条密道,他并不知道还有何处可通向外界。
若此路封死,还能从哪条路出去?
温淮看上去倒不是很担心,思索了片刻道:“我再去找找其他出路。”
说着,他抬手一扬,几道火符于半空燃起,将禁地照得亮如白昼,金山裂痕清晰可见。
金山玉林并非夸大之言,魔尊嗜宝如命,连这里最不起眼的一块玉石都是从深海中掘出,经过重重天险后运至归海宫,藏入禁地。无数奇珍异宝在火符的照耀下宝光流转,奢靡华贵,宛如妖怪为引诱凡人所造的幻境。
不过,看空中尘土飞扬的样子,只怕魔尊见玉镜台疯了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林长辞拢起袖子,起身道:“一并找。”
九极秘境的开启时间不知多久,若是开启结束他们还未出去,不知是困死在此,还是被九极通观送出来。
他不想去赌一个或许不存在的可能,退一步说,即便魔尊没有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那他们还有时间去尝试解开禁制。
不,也许不需要解开禁制。
林长辞想到什么,停住脚步,垂眸往地上看去。
地宫不正是现成的出路么?
第38章 夹层
地宫有许多甬道,但不一定通往正确的出口,前世清缴归海宫时,林长辞带人赶去魔尊寝宫不得空,进地宫的另有其人。
进了地宫的长老事后告知宗门,地宫并非魔修安葬的地方,而是豢养血奴,封存血脉之地,十分危险,等闲进不得。
虽做下决定,二人依然在禁地中寻了半天其他出路。
禁地仅有一座主殿大小,形似蝴蝶,两翅玉石奇珍堆砌如林,中间以金山相隔,林长辞进来时正是在金山附近。
“罢了,还是先寻地宫出路吧。”
林长辞道。
禁地中越来越冷,他听说过魔尊为养护一些灵草,专程布阵模仿春秋之变,一天之内四季轮换,这会儿是寒冷至极的冬,再等几个时辰便会热不可耐。
闻言,温淮取出一条长链,将一头“咔嗒”扣在他的手腕上。
林长辞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淮牵着另一头,也系在自己手上,弯唇道:“这般便不会走散。”
他的法宝倒是多得很,可平时不见得拿出来,一到关键时刻,便招招式式往林长辞身上使。
扯了扯长链,确定不会断后,温淮自顾自往旁边去了。
没有灵力驱动的长链隐没在手腕间,看不见,感觉不出,林长辞摸了摸,反倒摸到系着玉佩的搭扣。
这个搭扣是白西棠进秘境前所赠,他进来后却一次都没有用过。
林长辞想起什么,又取出殷怀昭在山中时送给他的信鸽。
鸽子从他手里落到地上,蹦了几步,又扑扇着翅膀飞回林长辞肩头,一点下去的想法也没有。
看来底下的人不是殷怀昭。
林长辞收起信鸽,从纳戒里取了一枚灵石,贴着搭扣捏碎,灵力受到牵动,自发灌注入搭扣中间的血玉中。
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从血玉中荡开,一层层如涟漪般四下扩散,通过金砖的缝隙朝下方隐隐流入。
这时,林长辞眼角余光见一个白色的东西闪过,顷刻消失不见。他追过去,发现那里角摆了一尊半身大小的玉石佛像,佛像笑得慈和,怀里伏了一只白玉小兔。
林长辞蹲下身打量着兔子,兔子在玉石中是常有的摆件,但它出现在一尊佛的手中,便有些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兔子脖子上竟系了个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搭扣,血玉光芒一闪一闪,喝足了鲜血般诡异。
这里怎么会有搭扣?莫非是白西棠留下的记号?
林长辞取下搭扣,发现上面没有白西棠的气息,便喊:“温淮。”
温淮走过来,听他说了此事后,想了想,弯腰把玉石佛像挪开。
底下的金砖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暗沉,他轻轻嗅了嗅,对林长辞道:“是血。”
说着,他拿过林长辞的短剑,把金砖撬开。佛像下的地面与其他地方不同,没有掺杂寒铁精魄,只是普通的木头。
温淮加了把力轻松凿开一道口子,木头之下居然藏着一个夹层。
玉石佛像背后还嵌了一张纸,温淮凿地时,林长辞将纸展开一看,道:“这似乎是张地图。”
借着火符的光,他仔细打量图纸。纸张古旧,边角已经泛黄脆弱,中间的注解笔迹也模糊不少,歪歪扭扭。
而且这个地图十分奇怪,线条粗细不一,像是不懂事的稚子所画。林长辞看了半天,才看出它其实画的很清楚,只是并非单独某一层,而是几层叠在一起。
为了区分不同层楼,画图者原本调了不同颜色的墨汁,只是时岁太久,墨汁都已黑作一团,看不出原色来。
林长辞从里面找出夹层的单独地图,发现夹层和禁地地形不同,似乎不和地宫相通,但是有其他出口。
“下去么?”温淮问。
林长辞收起地图,道:“先找找其他出口,若是实在没有便下去。”
二人最后找了一个时辰,终于确认再没有别的出口,遂回到夹层入口处。
温淮先下去探了探,确定没有危险后,抬头对林长辞道:“师尊,来。”
林长辞跳下来,落地时被他扶了一把,四下打量几眼。夹层不高,仅仅比温淮高半个头,走在其中难免觉得压抑。
下来前,林长辞留了个心眼,把自己手腕的锁链系在了玉石佛像上,若机关再次启动,好歹给两人留个通气的口子。
他一面走,一面借着温淮手中擎的灯烛扫视周围,地下依旧铺着金砖,但瓷瓶玉器随意丢弃在两边,几座博古架已倒下腐朽。观其成色,市价无法与上面的藏品比拟,却也不算廉价,竟这般无人拾掇,何尝不是一种暴殄天物。
灯烛烧着千年不灭的人鱼油,此处上不见天,下不接地,离出口越远,越是叫人心中升起不详之音。
走了半晌,离地图上的出口尚有几里脚程,林长辞拉了拉长链,忽然感觉不对。
他停下步子,转身把长链一点一点往这边拽,链子没有系紧的拉扯感,反而轻易就拽了过来。
——只见锁链末端断裂整齐,余下部分不知去向。
寒意爬上林长辞的脊背,他一路都在留神,但却没有察觉离他最近的动静。
是谁无声无息尾随在后面,割断长链却不动手?
听到身后脚步声停下,温淮立刻转身,见林长辞手中握着断裂的长链,沉默望着后方,顿时明白过来。
他拔出剑,把灯烛递给林长辞:“后退,我来应付。”
他长期与魔修打交道,对魔修可能会用的手段再熟悉不过,此时并不发怵,紧紧盯着黑暗中的某处,仿佛已经看见了敌人。
几乎在长剑出鞘的刹那,一道白色的残影从乌黑里扑出。
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在林长辞与温淮耳边,随后是“噌”的一声。
它撞在温淮的剑身上,因没有得手,一击脱离。
但就是短短的一瞬,林长辞看清了它的模样。
此物通身如玉,慈眉善目,面上宛如敷了一层厚厚的粉般惨白,带着过分灿烂的笑容,牙齿整齐尖利,四肢并用地爬进黑暗里。
“是笑靥奴。”
辨认出何物,林长辞拿出了火符。
笑靥奴是一种被豢养于玉佛中的厉鬼,它们怨气十足,佛像却自带度化效用。二者互相折磨,互相侵蚀,一面怨,一面渡,若是没有中途被吞食,便会熬成极凶的鬼物。
这东西速度极快,成双成对,喜欢咬断脖颈,食人面容,寻常修士因其速度常常防不胜防,死在其尖齿之下的不算少数。
这一对是魔尊特意养来看管宝物的护院,本来伪装成玉面佛,骤然嗅到两人身上的活气,于是醒了过来。
笑靥奴怕见光,林长辞将火符点燃,贴在头顶的房梁上。
火符顷刻把夹层照得一览无余,笑靥奴本能地往黑暗的地方藏,不须嘱咐,温淮已提剑杀了过去,几剑便将其斩于剑下。
玉石般的身躯中溅出碧绿的血水,腥臭扑鼻。温淮掩住口鼻在它身上翻了几下,对林长辞道:“这只是公的,母的多半在附近,师尊小心。”
但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一声细微的声响从后方传来。
温淮猛地回头,见另一只笑靥奴从林长辞身侧的瓷瓶里高高跃起,阴毒地朝他脆弱的脖颈咬去。
“师尊!”
失了伴的笑靥奴凶性被完全激发出来,速度比温淮对付那只还要快,林长辞甚至看清了它尖利牙齿间的几丝腐肉。
他后退半步,横剑于身前险险避开。短剑打在笑靥奴身上,发出玉石相接般一声清脆的“铛”。
林长辞的短剑算不得什么珍品,只用了凡铁,在笑靥奴皮肤上留下浅浅一道划痕,没能破皮。
笑靥奴笑声弥急,好似欢快的少女,不停歇地又是一扑,绕过短剑咬上林长辞的手。
血内轻微的罡气刺得笑靥奴笑声一滞,好像被针穿过脑子似的疼,它恼恨地叫了一声,短短一息之内,第三次朝林长辞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色的剑光擦着他身侧飞过,阻滞了笑靥奴的身形。
温淮的剑尖随后到来,彻底贯穿了它的身体。
笑靥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竟没立时死去,失了伴的愤怒和疼痛驱使它疯狂挣扎,脸上笑容撕扯破碎,探头欲再咬。
温淮凶狠地拧动剑身,灵气把佛像体内里的怨气搅了个粉碎。
笑靥奴尸身很快干瘪下去,跌落如玉石般碎了一地。
收起剑,温淮一把抓起林长辞的手,面色不虞道:“受伤了?”
素白的手指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笑靥奴牙齿带毒,伤口涌出的血变成了黑红色,淌满了手掌与指缝,看起来触目惊心。
见温淮脸色不是很好看,林长辞道:“不妨事,服一枚解毒丹即可。”
伤口仅是看着吓人,他并不很痛,便擦了擦血迹,取出玉瓶打算拿出丹药。
温淮看不得他这般不拿自己当回事态度,拽过他受伤的手,挤了几下,黑血越流越多,便故意往伤口用力一按,引得身前人闷哼一声。
偏偏在这个时候,温淮低头含住了他的手指。
第39章 玉河
伤口横贯了四根手指,黑血顺着手掌汩汩流淌,打湿了袖口。
林长辞没有说谎,笑靥奴的毒里带了轻微的麻痹,伤口周围全是麻意,细小的刺痛感受得不甚明显。只是温淮这么一按,伤口边缘撕扯着十指连心,疼痛顿时清晰起来。
疼痛让感官分外灵敏,连一丝风吹动都如刀割手,更别提湿热的舌尖。
舌头把林长辞的整根手指包裹起来,吮吸舔舐,含着几分缠绵悱恻。温淮耳边鬓发从侧脸垂下,垂着眸子,看起来颇为乖巧。他的舌尖微微用了点力,毒血被吸出去,林长辞手指伤口不疼了,却开始酥酥麻麻地痒。
鼻端热气喷洒在指节上,温淮舌尖有意无意地勾着他的指腹,拨弦似的,松松散散,不肯认真。偏生这份懒散疏意不被防备,每次擦过俱是痒彻心扉。
全然陌生的感觉让林长辞呼吸微颤,脸颊莫名发烫,登时便想抽出手。
温淮牢牢钳住手腕,不许他退缩,侧头吸过一遍又一遍,直到看见吐出的血变成红色,才松开桎梏。
手指湿漉漉的,血迹被舔得干干净净,温淮用手巾擦去湿痕,给他仔细敷上灵药。
温淮的手是双常年练剑的手,生了一层剑茧,粗砾宽大,上起药来却极为细致温柔,和方才判若两人,似乎生怕林长辞皱一下眉毛。
林长辞几乎失言,手被包好后,喉结滚了滚,压在喉头的声音才终于发了出来:“谁教你这么疗伤的?”
他定了定神,语气里惊异多过恼怒:“好生放肆,这般不得体的举动,怎能用在别人身上?”
温淮面上并不在意,道:“吸出毒血,不是常事么?”
“那也不该如此……”林长辞思考着用什么词,想了半天,指腹依然残存着方才舌尖的触感,与对面的人一对视,不由自主避开目光,忽然就恼了起来:“轻浮,荒唐!满肚子的礼义廉耻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温淮勾唇,道:“师尊,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从未给别人疗过伤,你若不说,谁会知道如此轻浮之事?”
不管他怎么说,林长辞浑身都觉得奇怪,独自生着郁气。
温淮回入口处看了看,回来时神情不太轻松。
“方才的动静传到上边,有不少鬼物被唤醒了。”他长眉一蹙,道:“依我看,不如先将入口封住,以免活气把它们勾下来。”
他巧妙地把话题带了过去,林长辞纵想计较,此刻也不是个好时机,只得冷着脸色:“往前再探。”
温淮便依言封了入口,待林长辞服下解毒丹,二人再度往前方黑暗行进。
火符燃烧至尾声,渐熄的光芒柔和极了,宛如夕阳落下。
夹层比禁地暖和不少,偶有凉风拂过颊边,林长辞再次看了看地图,确认这层出口是一条地下暗河。
“出去后不知还能不能进入地宫,小师叔多半已经出去了。”温淮思索道。
地宫比禁地和夹层加起来还大,出口也多,白西棠要是带着徒弟,寻找出路的速度会更快。
林长辞心里也知不一定能遇见白西棠,没有理他,专心行路。
夹层虽然低矮,却比禁地阻碍更少,两刻钟后,他们就走到了地图上标注着的出口。
金壁上嵌了块光滑如镜的汉白玉,左右两边严丝合缝,林长辞在墙面与金砖的缝隙中找了找,启动机关,汉白玉隆隆往旁移开。
汉白玉的另一边,一股冷风裹挟着浓郁的灵力直冲面庞,险些扑灭温淮手中重新点起的灯烛。
温淮抬手护了护火苗,烛光一映,满壁粲然生辉,水波重叠,泛着绚烂华彩的光晕影影绰绰,漫天河中互相倒映。
如此波光粼粼的暗河却没有一点水声,林长辞定睛一看,发现面前并非真正的河水,竟是由玉石、玛瑙、翡翠和灵石等珍宝堆洒而成的河流。
这是何等奢华绚丽的一幕,各色人间难见的宝石肆无忌惮地靡丽流淌,堆叠,映照出流光千里一泻,宛如开天辟地时,天地霞明玉映,华美夺目。
但宝石本是凡俗最爱追逐之物,此处空有华彩,毫无人气,诡异得近乎死寂。
温淮扫了一眼宝石,没有在上面流连,皱眉道:“此处若不是地下河,莫非亦无出口?”
仔细一想,魔尊的确做得出这样的事,用各种虚假的出口和甬道欺骗觊觎珍宝的贼子,把他们送上死路。
他放出神识,果然没探查到出路,心下一沉,却见林长辞若有所思。
察觉他的目光,林长辞垂眸,轻声道:“如今倒是又在河边了。”
温淮不明他的意思,见他从纳戒里取出两盏颇为眼熟的花灯。
林长辞把花灯轻轻放在玉河中,道:“为师记得,你的生辰快到了?”
他说的生辰是温淮拜入他门下的日子。
温淮流浪在世间颇久,双亲又去得早,自然也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徐凤箫问过一次,他没答,暗自一旁神伤,后来其他人再问起时,他就把入门那天当做生辰。
原来师尊竟留着这两盏灯。
温淮愣了愣,听林长辞又道:“端午那次,是为师考虑不周。你既无所求,为师便愿你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他说的话再质朴不过,像是凡间长辈对子辈真挚而平淡的关心。
方才吵嘴的话犹在耳畔,林长辞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用包扎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神情宽和。
恍惚间,温淮似乎回到初入门那天,在最渴求的那双暗红色眸子里,清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师尊眼里一直有他——作为弟子的他。
温淮低下头,心里半是欢喜,半是沉郁,仿佛忽地裂开了条缝,里面慢慢流出酸楚的水来。
他沉默半晌,抓住那只手,低声道:“好。”
……
地宫。
出口将至,因鲜血而凝重的氛围被驱散不少。
李寻仙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叽叽喳喳地对婉菁道:“师妹,我方才进来的时也是一个人,还遇到几个游魂,还好靠卜算找到了师父。”
“卜算能算比自己厉害的人吗?”一路上经过他的插科打诨,又有白西棠出手清理鬼物血尸,婉菁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李寻仙点头:“当然能,师父传授我的道乃是乾坤道,乾与坤便囊括了万物。我什么都能算,你信吗?你所在之处也是我算出来的。”
看他骄傲地挺了挺胸,婉菁惊讶道:“我也能算到?你好厉害,白师叔也厉害!”
白西棠仔细地擦去剑上血迹,走在他们后面,闻言笑笑:“我可担不得,此道精深,十分考验天赋,你师兄天赋高,假以时日必将胜于我。”
“师父再夸,我就要找不着北了。”
李寻仙嘿嘿笑着摸了摸头:“以前嫂嫂总说我没出息,叫我年后去镇上做短工。我以为我以后就当个账房先生便够了,没想到还能进仙宗学本事,以后就算混不下去,还能去路边支个算卦的摊子,真好。”
“没出息。”白西棠瞥他一眼,挑眉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的机缘和劫数都还未到,便想着放弃修炼一途?”
李寻仙连忙摆手:“弟子哪里敢懈怠,方才只不过是说笑……”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步道:“等等,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一个人?”
出口近在眼前,外面是山中,藤蔓稀疏垂在洞口,弯月皎洁。
他指的位置正是一棵榆树底下,婉菁瞧过去,奇道:“不对,那只是根枝丫。”
李寻仙纳闷道:“那分明是个身穿布衣的书生,师父,你看到了吗?”
熟料,白西棠竟也摇了摇头:“那方无人。”
李寻仙面色茫然,以为他们在哄自己,再次看向那方,却见布衣书生对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突一跳,觉得这人知道只有自己能看到他。
难道是鬼魂?
……
禁地之下。
在玉河边放了河灯,林长辞歇息了一会儿,二人又继续往玉河尽头而去。
不多时,玉河被山壁隔断,温淮把手搭在眉骨上,转身看了看,对他道:“该回去了。”
辉光灿灿,镀在他脸上,更显他棱角分明,俊逸凌厉,好似壁画上不怒自威的天神,珠光宝气只做陪衬,不得他半分垂眸。
“不。”林长辞叫住他,扯下一根头发放在面前,下巴示意了一下:“有风,前面一定有出口。”
第40章 壁画
寻到风口,温淮对着裂缝一劈,碎石簌簌落下,夹杂着金箔飘飞出去。
碎石凿开后,风口扩宽成可容一人通行的洞口,漏入一地月光,疏疏如雪。
终于能出去了么?
温淮到洞口外确认没有危险后,向他伸出手。林长辞弯腰,也穿过了洞口,抬头却见此月光并非彼月光,由明夜光珠组成的弦月悬在顶上,宛如一艘小船。
珠光将周围映照得一览无余,洞口外竟是悬崖绝壁,下方有着一个空旷的山洞。
原来他们还在继续往下走。
山洞有着不少风口,山风穿过发出的声音犹如呜咽,交叠相续,像是有人正在黑暗里恸哭。
温淮点燃火符向下扔去,火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亮光,随后准确地浮在接近地面的地方。
林长辞往那里一瞧,看到两只纯金烧成的兽首守在门前。它们没有身体,被摆成仰天长啸的模样,露出两指粗的凶牙,形似狼,神如狮,无声地对觊觎它们身后那扇大门的人予以警告。
数排铁叶钉镶嵌在几人高的巍峨大门上,足够气派的门头与浓烈魔气让两人一下认出了此处的名字。
——地宫入口。
林长辞和温淮对视一眼,果然,终究要走到这里。
崖下而来的风微微吹起林长辞的衣袂,他垂眸犹在思索,忽然察觉体内无形桎梏松开,灵力开始流动。
雪原的禁制失效了。
他看了看手掌,凝出一缕灵力浮在面前。
如果说雪原和禁地的禁制是魔尊为保护宝物而设,那地宫解除限制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里面有比笑靥奴危险得多的东西,危险到魔尊认为即便没有禁制,进去的人也无法离开?
但既然走到这里,也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林长辞往手腕搭扣注入些许灵力,这次搭扣终于有了反应,一道盈盈红光从其中飞出,往下飘落。
白西棠就在下面。
他道:“下去看看。”
林长辞轻飘飘往下飞去,温淮紧跟在他身后,剑出鞘半寸,时刻警戒着地宫门口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听说门口的两尊兽首乃是历代魔尊专程养来看管地宫的兽魂,每一代魔尊都用鲜血喂养兽首,以便它能识得血脉。若非魔尊血脉进入此处,兽首顷刻便会活过来,将擅闯者咬得粉碎。
其他入口或许还有讨巧方法,可惜二人恰好来到正门口,舍近求远说不定得不偿失。
温淮知晓的林长辞自然也明白,离兽首还有百步时,他停下脚步,从纳戒里找出一支珠钗来。
魔尊离去已久,又无新的魔尊即位,历代设下的血脉之契多半早已失效,不知用气息能否蒙混过关。
林长辞手里这支珠钗鹤从黑水镇拿回来的那支,上面玉茗花栩栩如生,零星魔气尚存。
身为魔尊之女,婉菁的身份足够进入地宫。
珠钗被灵力送到兽首面前,兽首牙齿动了动,分明察觉到另一股魔修血脉,却紧接着被珠钗中熟悉的气息蒙蔽。两头兽魂同时疑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放行。
它们犹豫的时候,两人趁机放轻步子,从兽首旁边溜了过去。
正门的机关倒是简单,火符适时燃烧殆尽,门前回到黑暗中。
进入甬道后,吹来的风带着淡淡腥臭。
地宫是魔尊养尸之处,里面不知埋葬了多少不见天日的尸首。其中格局与陵墓类似,隐隐含着不详的意味。
林长辞与温淮走在神道上,神道两侧墙壁绘制着历代魔尊的传说事迹。壁画不知用什么宝石研磨成的染料,色泽鲜艳诡丽,面目如生,尤其是他们的眼睛,被烛火一照,反射着细碎金光,乍一看恍若在盯着下方的人。
地宫中的魔气不比他处,浓郁而悄无声息地侵蚀入体内,温淮察觉到这一点,加紧了脚步追上去:“师尊,得快些离开这里。”
他受得了,林长辞虚弱的经脉却受不了。
林长辞步子微顿,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腕。
微凉的手指握在手腕上,温淮心里一动,不露声色地反握住那只素白的手,嘴上道:“师尊?”
林长辞低声说:“别回头。”
闻言,温淮收回心神,余光发现了壁画的不同之处。
比起刚进来时,画中人的眼睛亮了几分,而且似乎悄悄挪了位,他们走到哪里,那些眼睛就盯着哪里,诡谲而阴森。
“我前世听闻过,魔尊地宫有种特殊的壁画,画上附有画中人生前残魂与精血,若进来的人非血脉后裔,便会活过来。”
林长辞轻声解释:“不能太慢,也不能太快,声音和辉光会惊动他们。”
温淮一面听着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一面把他的手全部包裹在自己的手掌,轻轻摩挲指节,没有出声回应。
两个男子牵手行路虽然有些奇怪,但林长辞以为他心头慌张,便任他牵着走了一段,眼见壁画表情越来越生动,手中暗暗捏了个灵诀。
对付残魂不能用普通手段,魔修中不乏阴毒之辈,放弃肉身修炼神魂,就等着伺机夺舍。
万幸走到神道的末端时,壁画的人都没有完全活过来。
林长辞刚松下一口气,余光忽见身后人的袖子赤红。
温淮分明穿着黑袍。
他心中一凛,瞬间松开手,脚尖点地往后飞去。
女子的笑声在他耳边一闪而过,林长辞拔剑回头,见温淮留在神道中,离他十步之远,仰头看着壁画上的人,神情空白。
他面前的壁画上是一名女子,含笑垂眸,红唇弯弯,手执合欢花,衣裳轻艳,姿容妩媚,浑身上下风情浓丽。她的身后绘制着数对男女交合,场面香艳靡丽,难以入目。
合欢宗?
林长辞只扫了一眼便皱起眉毛,看不得如此秽事,折返回去,欲将温淮拉出来。
温淮脚下生了根似的,头还在看着壁画,身子已自然而然做出了应对,反手用力一扯,将他拖入怀中。
一只手顺着林长辞背脊骨的凹陷之处摸了上来,抚过后颈,在腰心用力揉了揉,动作里有着说不出的暧昧情浓。
林长辞脑子空白一瞬,简直不敢置信,旋即去扯那只手,低喝道:“温淮,你疯了吗!”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敢这样轻薄自己?
温淮却不管不顾,仍陷在壁画的幻觉中,低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喃喃道:“师尊……”
他眼眶通红,含着泪似的委屈,动作却粗暴无比,狠命地掐着林长辞的腰,不许他退后半步。
林长辞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强行拖他往外走,温淮却十分执拗地站在原地,不知在幻觉里看见什么,隔着衣衫咬住了他的肩膀,哑声道:“走……师尊,走!”
他大概还有几分清醒,知道处境危险,但被幻觉控制着无法挣脱。
徒弟着了道,林长辞自然不能放弃他一个人离开,肩上被咬得虽疼,仍耐着性子哄道:“过来,一起走。”
温淮搂得很紧,林长辞压住心中惊怒,就着这个姿势,往出口处引导了几步,眼见他顺从地跟过来,忽然神情又是一变。
温淮把他推到墙上,手更放肆地探入衣衫之中。
死死钳住衣裳里那只手,林长辞忍无可忍,冷着脸对壁画甩出手中捏了已久的灵诀,同时点了温淮穴位,将人点晕过去。
如此悖逆人伦,有违礼法之事,温淮怎么做得出?
合欢宗果真放荡成性,行事秽乱,连他这样无心风月的性子也能被影响。
这一击的确畅快,合欢宗残魂遭到重创,从温淮身上跌出,但其他残魂亦被惊醒过来,两边壁画上,几十上百个画中人睁开了眼。
林长辞顾不得衣衫不整,拖着温淮往出口赶,还差一步踏出神道,残魂再度袭来。
他动了灵力,正当虚弱,勉强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将温淮往外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