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结局+叶温番外一则
天下学宫的夜晚属于魇部的学生们。
自夜幕降临、明月初升开始, 整座学宫中便有无数魇物在其中游走,惹得灯笼摇晃,行人惊动。有人高喊道:“早说了魇部晚上只能在西庭活动, 这又是谁跑出来了!”
魇部的首师温辞坐在亭子里, 倚着美人靠。他神色淡淡充耳不闻, 没有一点儿要管教自家学生的意思。
他手上拿着闻人歆给的那面镜子, 抛上半空,再接住,再抛上半空,再接住。
空中铜镜的光芒闪烁。
也不知道几个来回之后,他最后一次接住那面镜子。镜面朝上映着月光冷冽。他终于拔下头上的发簪,刺入指尖。
殷红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铜镜上, 温辞手背上的铃铛开始叮叮咚咚地清脆作响, 如同筝鸣琵琶响。
一只通体雪白的老虎从温辞的身后显现, 它缓缓迈步走到温辞身边,月光下皮毛泛着波光一般的银色。这魇物如同将它召出的主人一样,一双黝黑的眼睛盯着那铜镜不放。
铜镜泛起蓝色的光晕,在温辞手中挣动, 仿佛有所感应。
镜面混沌, 挣动强烈,仿佛有东西就要破镜而出。
温辞眼底映着铜镜上的光芒,铜镜在他的眼中不断颤动, 银光闪烁, 却刺耳至极地滋啦一响,继而静止不动。
明月依旧高悬, 学宫依旧充满魇物,世间依旧热热闹闹, 什么都没有改变。
银白月光之下,温辞沉默良久,将手搭在魇术召出的白虎上。他捋着它的毛道:“我就知道,不能总相信那群小鬼。”
他翻了翻这面镜子,补充道:“不过他们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也是厉害。”
他建立魇理之学不过二十几年,学生们都还年轻。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现像叶悯微一样聪明的人,又或者经过多少代人,才能研究透魇术和众生识海,找到让她回来的方法。
温辞安静片刻,然后把镜子揣进怀里。他拍着身旁那只白虎,撑着额角道:“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跟她置气了。”
“她说什么我信什么不就行了?这样我们满打满算,还能当一年的爱侣。”
“结果我们做了五十年的朋友,二十年的仇敌,一年多的同伴,竟没有能真正做一天的爱人。”
温辞说着说着,仿佛自己都觉得荒唐,转眼看向那白虎漆黑圆润的眼睛,嘲笑道:“这世上怎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便是对谁说起我们百年来的故事,谁都要觉得我们俩病得不轻吧?偏偏是我们两个病得不轻的人,碰到了一块儿,病到了一起去。真是货真价实的孽缘。”
这只才出现不过几个时辰,活不过一晚的魇物白虎自然参不透人情世故,黝黑的眼睛转了转,下一刻便被温辞压得低下头去。
温辞胳膊肘都支在白虎头上,漫不经心道:“她不会是在心想事成之地太开心,研究得忘乎所以,不想回来了吧?”
“我当时是不是不该说我等她一辈子?我就该说只等她两三年,让她心中觉得紧迫,急着出来找我。”
宫里学生、先生还有魇物和灵器的声音喧喧嚷嚷,热闹遥在远处,这座亭子的寂静被包裹在热闹之中,无人打扰。
温辞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目光投在遥远的某处,低低道:“叶悯微,你听见了吗?我在怀疑你,我在冤枉你。快回来跟我解释,说你并非如此。”
“你再不回来我真要去找你了,到时候成了那老头子的人质,你可别怪我。”
温辞自言自语,语气戏谑,自然无人应答。他伏在白虎背上,看明月慢慢升至中天。
万籁俱寂中,他终于叹息一声,直起身来理理衣服,领着他的白虎走下台阶去。
“走吧,去上课去。”
温辞的身影消失在亭子外的石阶尽头。
魇部的学生们都知道,温首师的课常开在后半夜,想要上他的课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或者和他一样——作息颠倒。
待太阳升起来时,天下学宫的钟声敲响,又是新的寻常的一天,同过去二十七年里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温辞如今虽常住天下学宫,但是若天下有什么好节庆,往往也是不肯错过的。于是他的课排得很是松散,没多久便又到了他每年必去的节日。
宁裕的金神节。
时隔多年,被崇丹山喷发所摧毁的所有村镇都已重建,百姓纷纷回迁,便又在宁裕原本的位置,被岩浆掩埋的街道屋舍上又建起新城。
正如当年的温辞所说,只要人还在,节庆就会回来。那金神节庆典又在此地举办起来,历经三十年的演变,又有了许多新花样。
而其中最为盛大的部分,仍然是那金神游街。
温辞踏入这座山脚下的镇子,他站在镇中心的那条石板路上,抬头遥遥望去,便又看见了崇丹山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的身影。
欢乐喧闹的人群从他的身边走过,互相赠予酥糖瓜果,互道祝福,男女老少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房屋高耸,空中漂浮着明亮的彩灯,有车辆从中飞驰而过,一路鸣锣打鼓,四处蓝光闪烁。
和从前相同却又不同,灵器融入万事之中,这个人间已经被灵器所改变。
温辞站在街边等候游街队伍的人群中,听见那熟悉的鼓乐声响起,依旧是他很久以前为他们编的曲子,热烈而急促。
遥远之处有身着花衣的少年少女摇着铃铛而来,身后跟着巨大的金碧辉煌的花车,而“金神”却不光是站在车顶。舞者在花车周围飞舞的彩车中游走跳跃,手中的祭杖挥舞,流苏哗然作响,舞蹈比从前还要复杂许多。
温辞站在探出头欢呼雀跃,等待花车来前的百姓之间。他想起很久之前,叶悯微和他的约定。
——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来金神节,我们击掌为誓。
温辞不由得轻笑一声,感叹道:“我独自来金神节都多少年了,我早跟你说不要轻易许诺。”
他低眸从怀里拿出那片铜镜,端详了一刻,便又有一滴血滴在铜镜之上。
地面上突然出现无数翠绿落叶,在人们的脚下游走,有人发现惊讶地嚷了一声,道又是谁在使什么术法?
如今这世上出现什么怪事,人们已经不会再归于神鬼,反而归于术法。
那些树叶从温辞的脚下汇聚而上,触及他手里的铜镜,而那铜镜又开始泛起蓝光,不安地挣动。
花车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醉人的馨香传来,身着花衣的少男少女们翩翩舞蹈,衣角旋转划过温辞的视线。
鼓乐声大盛的瞬间,温辞周身的树叶忽而烟消云散,铜镜随之安静下来。
温辞皱起眉头,他想这莫名的波动又出现了,魇术骤然失效,但片刻又会恢复。
这波动也是最近几年才偶然出现的,竟在这时候让他赶上。
无论如何,这次尝试仍然失败了。
当温辞抬起头去时,“金神”舞者已经来到了他面前,那舞者在花车顶端旋转舞蹈,祭杖挑起花篮,无数金色的干花从空中倾泻而下,如一场金色的大雨。
人们纷纷欢呼着争相伸出手去,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祝福”。
金色的花朵纷纷而落,落在温辞的肩头,落在他手中的铜镜上,覆盖住铜镜上的血色。
在那漫天明灯闪耀,欢呼声祝福声,和迷人眼的金色花雨之中,温辞突然看到一缕银发。
他慢慢睁大眼睛。
花车从他眼前驶过,击鼓奏乐的乐师们欢腾地跟在花车两边,在人群的间隙之中,露出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
她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长及脚踝,仿佛在这夏日披着一身落雪,如同一树雪柳,夹杂着些许金黄。她高高举着手,手中捧着满满的金色干花,一双空濛灰黑的眼睛从干花中抬起来,越过游街的队伍望向对面的男子。
然后那双眼睛里忽而盛满欢欣,她张张嘴,在人声鼎沸中听不清她的声音。
她依稀在唤道,温辞。
温辞攥紧拳头,呼吸不畅,眼眸忽而开始剧烈颤抖。
游街的队伍一段一段地过去,舞狮舞龙,福童道喜,最后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离开原地,追着游街的队伍而去。
人流汹涌间,华灯高照,唯有他们二人无声对视,不曾移动分毫。
那白发的姑娘率先迈步,穿过人群走向温辞。
她还像从前那样,清雅秀丽,一身蓝白相间的裙子,安宁又从容。她捧着金色的干花站在温辞面前。
“你回来了吗?”
温辞轻声问道,仿佛怕声音稍重一点,就要惊醒一个梦境。
“我回来了吗?”
她眼眸眨动,露出疑惑神情,仿佛同样不确定幻境与现世。
温辞喉头动了动,他道:“叶悯微,是我问你的。”
对面的人接过这个问题,转头环顾四周,目光在那悬空的彩灯和飞车间划过,她认认真真地分析。
“这里应该不是幻境,我没想象过宁裕会变成这般模样。可是我每次试验总是差一点,还没找到出错的原因,这次怎么突然成功了呢?”
银发的姑娘转头看向温辞,眼睛慢慢弯起来,盛满了笑意。
她说道:“无论如何,我成功了。所以你是真的温辞,你是真的……”
下一刻她便被温辞紧紧抱在怀里,铜镜咣当落在地上,惊起一片金黄落花。温辞攥着叶悯微背后的衣服,她凉凉的银白长发被他圈在臂弯之中。
那灵器运转的同时,叶悯微也在试图闯出心想事成之地。这巧合的一瞬间,仿佛真有神明睁开双目,在漫长的不幸里赐予一点幸运。
他把头埋在叶悯微肩头,心跳声强烈得仿佛要破胸而出,落在她的身体里。
温辞便这样默默地抱着她,向来伶牙俐齿的人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再开口便已哽咽。
“你真的回来了吗?真的……叶悯微……你这次休想再离开!”
“我不管你怎么回来的,就算你是假的也不许回去,你要是回去,我就跟你一起走!什么众生识海心想事成之地,我绝不放开你,你听到了吗!?”
他恶狠狠片刻,声音再次弱下去。
“……我不想……叶悯微……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这该死的命运总要让他拥有些什么吧。
他这一生已经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他被囚禁时能看到世人缤纷的梦境,却走不出一扇大门。
他自由时能看到人们的欢声笑语,却转瞬化为病痛哀嚎。
他遇到叶悯微后目睹她对天地术法热烈的爱意,却无法从中分得一丝一毫。
身上增添几道伤口也无妨,他可以与他的伤口们共存,只要死不了,就活下去。
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叶悯微的爱意,他已经相信了她。
他长久以来渴望之物,在分分合合里所怀有的不甘和向往,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了。
放过他吧。
叶悯微肩头逐渐被濡湿,温辞哭出声来。
她被这个人紧紧地抱住,仿佛怕她转瞬就要消失一样。
叶悯微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温辞身上的气息,然后靠着他的头。
他身体颤动不止,温暖而柔软。她方才看到温辞的脸庞,他比从前更显成熟,眼角多了一点细微的纹路。
这是被岁月雕琢的温辞,是真的温辞,不是识海老人造出的那些妄图逼她就范的幻境。
她出来了,终于离开了心想事成之地。
她说道:“如果我回去……”
“你还真想回去!?”
“我是说,既然我能回来一次,就算回去也还能回来千万次,我不会再被什么困住了。”
“温辞,我想你了。”
叶悯微觉得眼睛有些烫,她说道:“我好想你啊。”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曾遇到一个莫名神游至众生识海边缘的魂魄,大约是患病昏迷不醒。她感受到了那个老妇人的魂魄,想要把她送回人间。
她想若这老妇人能够回到人间,便想让她替自己去看望温辞。
在心想事成之地的时间大大超出她所料。虽然她已经争得部分力量,但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离开,识海老人也十分难缠。
她怕温辞会耗尽一生来等待她。
她对老妇说,若温辞过得幸福,便不要去打扰他。若不幸他过得痛苦,便跟他说忘记叶悯微也可以,她不会介意的。
叶悯微问道:“温辞,有没有一个老妇人来找过你,替我转达话语给你?”
温辞在她颈间轻声道:“……你还给我带过话?”
“看来她探望你时,你过得很好。”
“你要对我说什么?”
“若你过得不好,若你很痛苦,你可以忘记我。”
温辞松开叶悯微一点,她便抬起头来看他潮红的眼睛,她说道:“可是后来我又后悔了,我叫住她重新说了一遍。”
——请你告诉他再等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再等一等我吧。
“我让你再等等我。”
那也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温辞没有听到她要说的话,但是她没有食言。
他等到她了,在还没有太晚的时候。
叶悯微眉眼慢慢弯起来,笑意盈盈道:“今天外面居然是金神节,我这次接住金神的福花了!”
她手里那捧金色的干花芳香扑鼻,她将它们珍而重之地放入温辞的手中,她双手才能捧住的花,温辞一只手却能稳稳抓住。
然后她把温辞那只灵巧白皙的手合上,双手握住他的手,弯下腰来抵在眉心。
芳香四溢之间,叶悯微合上眼眸,说道:“愿君长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和鸾雍雍,万福骈臻。”
温辞无声地凝视着叶悯微。
仿佛沧海桑田,千千万万个瞬间,少年青年与成年,懵懂向往与爱慕重合在一起。
叶悯微抬头看向温辞颤动的眼眸,她眼眸含笑,说道:“不以金神的名义,以叶悯微的名义。”
记忆好总是能够派上用场。
温辞再次将叶悯微抱在怀里,他们四周是漫天的彩灯,欢呼声祝福声,鞭炮与烟火,还有一地金色馨香的花朵,好一个盛大的庆典。
庆祝一场百年的阴差阳错,终于至此结束。
数日之后,一只翩翩的纸鸟飞入天下学宫中,落在窗棂上。
一个白衣的年轻人将纸鸟拿下来,奉给桌子后坐着的那个人。
那姑娘手里端着一支酸枝木的烟杆,雪白的烟雾在她周身飘散。她伸手接过纸鸟,那纸鸟便化作一封信。
展开信之后,她维持着展信的姿势安静了许久,直到那年轻弟子提醒,才回过神来。
“祭酒,发生何事了?”弟子问道。
林雪庚将那封信展平,放在桌案上,轻轻笑道:“我师父终于回来了。”
“您是天下学宫的祭酒,是天下人的师父,您也有师父么?”
“那是自然。”
林雪庚抬起眼眸,看着门扉外庭内涌动的各式术法,喧闹的学生们。
“她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传奇的一个人,天下所有的变革,你们所学的一切,都由她而始。”
顿了顿,林雪庚对那弟子道:“替我写两封信,一封送到御灵局,一封送到扶光宗。告诉卫渊我师父已经归来,跟策玉说,她可以过来跟我师父道歉了。”
“……真的要这么写吗?”
“就这么写。”
林雪庚理理衣服,起身从桌案后走出。
卫渊自御灵局建立后便舍弃了所有修为,如今他脖子上的法印已经消失不见,便如同他未曾进入逍遥门前一样。
仿佛随那法印消失不见的,还有长久以来包裹他的恨意。
可惜时光流逝,卫渊如今虽仍然权倾朝野、屹立不倒,却已经两鬓斑白,师父回来怕是要认不出了。
林雪庚虽与策玉相互扶助,但仍然难在策玉身上找到谢玉珠的影子,然而听扶光宗人说,策玉与魇修之前个性也大不相同。
她觉得策玉不像谢玉珠,却也有人觉得策玉不像策玉。
一路而来,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变得不再像从前的自己,却又有些地方从未改变。
不知道师父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林雪庚走出门去,在高耸的玉台之下,天下学宫乃至于这宁州麟城的景象尽收眼底。
蓝光闪烁之间,学生先生,车马道路,屋舍百姓,一切由灵器参与的人间。
“泽被苍生,名满天下。”林雪庚喃喃低语。
她腰间的蝶鸣剑上,那串用红绳拴着的五帝钱随风摇动,其中两枚上的裂痕还清晰可见。
她已经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如那个人所愿。
那个人与她,还有谢玉珠、策玉、卫渊、温辞与叶悯微。
世事奔流不息,所谓命运机缘,他们缘何分离,又缘何重聚?
林雪庚在那门前站了许久,阳光从室外漫进室内,她仿佛阳光中的一个剪影。
她慢慢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屋子里磨墨的弟子,再唤道:“夏司正。”
一个白袍男子隔壁屋子里走出,行礼道:“祭酒。”
“替我磨墨的这个弟子,你说他所有考核成绩都拿了甲等?”林雪庚问道。
“是啊,唯有最优秀的弟子才能来祭酒这里受教。”
林雪庚拿烟杆往后一指,道:“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师父是谁。”
夏司正面露惊诧之色,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林雪庚继续道:“他宫史一科的甲等如何拿得?”
“这这这……”
“你现在再出一张宫史卷子,把术部的首师叫来,你和他看着这孩子重考一遍。”
房间里传来毛笔落地的声音,夏司正冷汗直流,瞪起眼睛看着屋子里惶然的弟子。
林雪庚正欲走,却又回头,对他道:“准备准备,学宫要来一个新老师了。”
言罢林雪庚便走向高台边的阶梯,吞云吐雾之间,沿着台阶逐级而下,一路穿过中庭,走向天下学宫的正门。
在她的身后,是夏日里聒噪的学子们,聪慧又狡黠,骄傲又莽撞。
是未来又一个新人间。
合并番外:往事今朝
小孩子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事物,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叶悯微没见过别的孩子,所以当她得出这番结论时,这其实并非“他们”,而是“他”——是巫恩辞。
巫恩辞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事物,比她的术法灵脉研究更甚。灵脉研究悉心深究便能感觉到其脉络,然而巫恩辞却一天一个样,令人摸不着头绪。
叶悯微从一段演算中抽回思绪时,抬起头来才发现巫恩辞站在她面前。
夜幕深沉,木屋屋檐下占风铎随风作响,门扉不知何时已经大开,风撩起满地纸张。那个漂亮得不像个真人的孩子举着烛台,面色阴沉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然后他从身后端出一个白瓷药碗来,神情仿佛他拿的不是一碗药而是一把刀。
在这仿佛要同归于尽的氛围里,巫恩辞开口,言简意赅道:“喝血。”
叶悯微偏过头看着这孩子。
她记得刚见面的时候,这孩子是怕她的,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躲着她。如今他却变得十分强硬,前几日还大吵大闹说她不把他当人看,大骂她混蛋,愤而出走。
不过几天的功夫,到了喂血的日子他竟然又自己回来了。
叶悯微接过药碗,便听巫恩辞说道:“知道自己该喝血了,还不早点来找我?”
叶悯微想说她忘记了要喝血的事,但是她生来不会遗忘,所以说道:“我没有想起来。”
巫恩辞夺门而去时她正好有了想法,洋洋洒洒演算下去,同样也没有想起来去找巫恩辞。
“没有巫族血脉给你研究也没关系吗?你以后不来找我了吗?”
那孩子盯着她,语气冰冷,仿佛是在威胁。
叶悯微瞧着他的神情,还有他手上洇出血的纱布。
若是她用术法取血,伤口总是很小,且不怎么痛的,巫恩辞自己来便不一样了。
“你不是怕血吗?”她忽而问道。
巫恩辞把手背到身后。
叶悯微说道:“你上次流鼻血,吓得一直喊救命,抱着我不放手……”
“叶悯微!”他嚷道,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顿了顿,他说:“我怕的不是血。总之……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叶悯微思索一番,承诺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在喂血的日子之前找到你的。”
那孩子僵硬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叶悯微心想,这孩子莫名其妙地又开心起来了。
从那以后,只要巫恩辞负气出走,叶悯微就会立刻去寻找他,再也没有遗忘或耽搁一次,认认真真地在深山中搜寻直到将他找到。
日子一长,叶悯微便觉得这是件很耗时间的活儿,次数多了实在耽误她的正事。
虽然她难以预料巫恩辞生气的契机,但她可以想办法让这孩子愉悦和气的时间延长一些。
于是她开始常常询问巫恩辞有什么愿望,注意他平日里说的话,在研究的间隙抽出时间来想办法为他实现心愿。
每当这时候巫恩辞果然便笑逐颜开,欢欣不已,满眼都是惊叹与快乐。他会忽然变得非常柔软,围着她叽叽喳喳,就像落在柿子树上的麻雀。
当他生辰那日她把那串“好梦”手串送给他时,她竟看他眼睛里有些潮湿。
他说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的,你怎么全都记得呢?”
她想了想,十分真诚地回答:“因为我过目不忘,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得不记下来。”
巫恩辞愣了愣,眼里的笑意消散了一半。
然后她说道:“而且这样你会很开心,你不跟我闹脾气,我就能有更多时间做我的事情了。”
巫恩辞眼里的笑意顿时完全消散,咬紧下唇面色不虞地望着她。
叶悯微想,他怎么又生气了?
巫恩辞这次生气没离家出走,但是很久没跟她说过话。
这冰冷的气氛维持了许久,直到昆吾山上又落下一场大雪,叶悯微推开窗户,对他说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雪地里站着。你长得太漂亮了,我还以为你是妖怪。”
巫恩辞正在生火,满室热气蒸腾,他沉默一瞬,转回头来看她。
那时他看起来十二岁的模样,神色淡淡道:“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怕我?”
“之所以被称为妖怪,是因为不了解才会觉得是怪,弄清楚自然就不会觉得怪了。所谓妖魔鬼怪,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叶悯微坦然答道。
巫恩辞眸光微动,他道:“是吗?”
柴火烧得旺盛,映在他的眼中,有几分暖意。
“把窗户关上,你不冷我冷。”
巫恩辞似乎又愉悦起来,虽然语气不佳,但也开始像往常一样同她说话。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感叹道:“你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巫恩辞嗤笑一声,理所当然道:“我在人们的梦里看过,漂亮的人总是脾气差。我长得这么好看,脾气差一点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叶悯微难以反驳,因为巫恩辞确实长得非常好看,因为她确实不懂人间。
而后的日子继续在她不知为何惹怒巫恩辞,又不知为何将他哄好,这样的起起伏伏中度过。
令她与巫恩辞之间收获了长久和平的,竟是研究灵器之事。
她意外发现这孩子的手灵巧得惊人,他们就此开始了合作,由她画灵脉图而这个孩子来将这些灵器制作出来。
或许不应该叫做孩子,那时的巫恩辞已经是个少年。
他似乎很喜欢做灵器这件事,兢兢业业触类旁通,不过他做东西的时候总有个毛病——他总喜欢挨着她。
为了方便她做自己的事情,巫恩辞便会与她背靠着背。在那山顶的木屋之中,她面前铺满了纸,巫恩辞的面前则放着各种材料,蓝光终日闪烁。
这种和睦,最后由她清理有关巫恩辞的记忆一事而彻底毁灭。
关于那段过往,她所能记得的只有春日融融里少年的一个吻,一双艳丽得过分的眼眸。
他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说他只是为了叫醒她而已。
她觉得奇异,因为她居然能被他的亲吻所唤醒,因为她忽然发觉他已经长大了,越发俊美又艳烈,仿佛不可阻挡的锋芒。
因为她莫名奇妙感到心慌。
而后便是万丈悬崖边,巫恩辞一字一顿地威胁她,若她再敢遗忘他,他便去死。
他说,他死了她便再没有巫族血脉可以研究了。
这仿佛为她当时的心慌找到了合适的道理,以至于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叶悯微说道。
与那些过往相隔数十年的星明之夜,闻名遐迩的天下学宫中,叶悯微与温辞相对而坐。
她说起那些过往,神情十分认真,而温辞撑着额角,在灯火摇晃中专注地看着她。
“其实那时候我清理关于你的记忆,应当也是因为不明白这种心情的含义。其实那时你对我就已经很重要,是你而非巫族血脉。”
叶悯微坐得端端正正,她说道:“我在心想事成之地里,闲来休息便去翻以前的记忆,回忆每一次你生气时的情形,理清那时你为何而生气。”
这是她在心想事成之地里的解谜游戏。每当她想念温辞时,就去解开她与温辞五十年的时间里,那些曾经令她疑惑的大大小小的谜题。
她十分自信地说道:“我觉得每一次你生气和消气的原因,我现在都已经想清楚了,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温辞却噗嗤一声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叶悯微莫名其妙。
他前倾身体认真地端详叶悯微,说道:“叶悯微啊叶悯微,原来你说起我时,也会露出这种神情啊。我还以为只有在讨论起术法算题时,能看见这样的你呢。”
满目光彩,踌躇满志,自信而热烈。
显露出不容置疑的爱意。
叶悯微安静了一瞬,抿抿唇也靠近他,她问道:“你为什么总叫我叶悯微呢?”
温辞愣了愣。
叶悯微说道:“我听别人说,亲密的人之间总有些特别的称呼,可是你只叫我叶悯微,从你还是个孩子时就是这样。”
顿了顿,她补充道:“而且语气还总是咬牙切齿的。”
温辞被叶悯微说得一时语塞,他转过眼睛,有些不自然:“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除了叶悯微之外,你最常喊我什么?”
温辞思索片刻,道:“……混蛋?”
“……”
叶悯微望着温辞,唤他道:“阿辞。”
温辞睁圆了眼睛,竟因为这一声称呼,耳朵瞬间红透了。
在叶悯微期待的目光下,温辞张开嘴,艰难地支吾了半天:“阿……阿……”
他结巴了半天,最终闭上嘴巴,捂着额头吐出一句:“悯微。”
“别看我,别逼我!我只能说这个了!别的我说不出口,我……我还从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喜欢过你……”温辞艰难道。
正在温辞万分为难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不合时宜的微弱笑声,浓浓的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温柔缱绻的气氛霎时凝滞。
温辞目光骤冷,他抬抬手,铃铛叮咚间,那笑声的来源处便传来一阵惨叫声。
“都给我滚出来!”他喝道。
三个少年被树叶裹着从草堆里丢出来,四仰八叉地落在叶悯微和温辞脚边。他们你牵我我拉你,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上身上沾着草屑树叶,狼狈地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首师!”
“叶宗师!”
“久闻叶宗师大名,果然仙风道骨,气质非凡,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们挨个喊完,相鸿便立刻开始舌灿莲花。
温辞的目光在相鸿、伊姜和闻人歆脸上依次划过,他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几个,偷听得挺开心嘛?”
“不是不是……”
相鸿眼珠子一转,指着闻人歆道:“闻人歆有问题要问叶宗师,我们这都是陪他过来的!”
“问问题,你们又有什么问题?”
相鸿拿胳膊肘猛戳闻人歆,闻人歆便清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我那面镜子实则非常粗糙。我听说叶宗师是自心想事成之地向外而来时,恰好与我的灵器相感应,所以才得以脱离众生识海的。”
他看向叶悯微,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想来请教宗师,关于心想事成之地的情况,弄清楚我的灵器是如何与您感应的。”
听到这种问题,叶悯微果然被他们吸引去了注意。她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支笔来,在桌上四周一划,桌面便仿佛变成了纸张。
她的笔尖带着蓝光,在桌上留下莹莹发光的字迹。
“就我目前的研究来看,识海实际上是由这样一种仿佛琴弦的物质构成。它们聚合在一起后,由这样累算,成为心想事成之地里的……”
“所谓力量是被规律和法则赋予的,识海老人看起来拥有掌控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实际上他也是法则与规律的一环。只要能找到其中的规律……”
叶悯微刷刷刷在那桌上奋笔疾书,语速十分之快,看得那三个少年睁大眼睛,不知道从第几句话开始就如闻天书了。
相鸿小声问闻人歆道:“你听懂了吗?”
闻人歆摇摇头,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郑重道:“叶宗师,你来我们魇部教魇理之学吧!”
温辞在旁边支着下巴看着,闻言轻笑一声,道:“今日各部各科早已经来抢过你们叶宗师一轮了,这学宫里样样由她而生,谁不需要她?”
三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伊姜高声道:“可是我们部不一样啊!我们部有温首师啊!”
温辞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伊姜往后退了两步,继续嚷道:“我们有宗师您的阿辞啊!”
“小兔崽子!”温辞怒道。
伊姜一拉身边两个人的手,三个挤眉弄眼的少年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闻人歆的一声高呼,在空中打着转。
“您一定要来魇部啊!”
叶悯微瞧着他们消失后空旷的草地,道:“这个小姑娘魇术很厉害啊。”
温辞漫不经心道:“她是魇部三级弟子里的魇术第一,那个闻人歆是魇理第一。”
“还剩的那个呢?”
“三级里的倒一,但鬼主意多,每次考核总是出奇制胜。”
叶悯微似乎觉得十分神奇,出神了片刻便转眼瞧着温辞,她好奇道:“你怎么会想到要建立魇理之学呢?”
温辞沉默一瞬,笑道:“你不是说你现在已经把我看明白了吗?那你说说看呗。”
叶悯微想了想,她说道:“是为了要救我出来吗?”
“嗯,没想到这帮孩子还派上了一点用场,我还以为我还要等他们长大才行呢。”
叶悯微若有所思:“看来我真的要去教魇理才行。”
温辞却头疼:“唉,我以后要被那群小孩追着喊阿辞了……”
夏夜里虫鸣鸟叫,灯火摇晃,亭子里两个人终于起身。他们牵起手来,顺阶而下,行走在这广阔的天下学宫之中。
西庭有各种神奇的魇物在空中行走交错,北庭则是蓝光交映,阵法浮空。
叶悯微太久没有来这人间,看着周遭的变化,只觉恍如隔世。
“悯微,一个时代要落幕了。”温辞拉着她的手,慢慢说道。
叶悯微转回头来,看向温辞。
他轻轻一笑,道:“你还记得苍术说过的那个预言吗?”
“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温辞点点头,他说道:“以前大家都觉得这新神是你,如今你看看这些学生,他们身上好像又有这所谓新神的影子。”
仿佛新神是一种新的信仰,对于天地自然法理的追求。
“从此以后的皇帝还会是皇帝吗,门派还会是门派吗,术法会变成工具,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知识拥有神通,将会有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争权夺势者并未看清楚叶麓原的谜底。
有朝一日人人得神通,则人人均可统御天下。
温辞抬头看去,叶悯微便也跟着他仰起头去,望着天下学宫上的漫天星斗。亘古不变的星辰光芒交相辉映,这是她与她兄长的来处。
他或许已经先她一步,看见这个人间了。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林雪庚屡次让出祭酒之位,然而叶悯微却始终不肯受任。
叶悯微真的去了魇部教魇理。当然,她还在各部教了许多课,据说没多少人能听明白,考核结果十分惨烈。
她给魇部的学生们立了规矩:别的不论,最首要的一点就是不可以唤温首师阿辞,谁喊了这门课就能不过。
叶悯微坦坦荡荡道:阿辞是只有我能叫的。
再后来这宫里每当温首师去吵架时,终于有人敢上去拉架了。
只要叶宗师喊一声阿辞,温首师便是再能言善辩也得给自己呛得连连咳嗽。
这个人间,依旧热热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