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决定
翌日一早, 柏若风光明正大递了帖子请求面圣。
一般这种帖子都需要等很久才有回复,然而越帝很快同意了他的请求。
在宫人的带领下,柏若风在御书房见到了越帝。
彼时她坐在宽大的书桌之后, 缓缓抚摸着身边的龙椅扶手。
越帝虚虚抬手,免了来使的礼节,遣走周围宫人,只留一个女官在身边, 方施舍般开口:“朕认得你, 镇北侯。说说你混入使团前来见朕,所求何物。”
柏若风背着手, 胆大妄为地直视着书桌后的天子,单刀直入,“既然陛下发话, 那臣使就直说了。”
“我要带柏云起走。”
“大胆!”女官向前一步斥道。
咔的一声,是秦楼月把毛笔折断了。她顺着柏若风的视线看向白皙的掌心,淡然地把毛笔放下,神情自若重申道:“这里没有柏云起。”
柏若风挑了挑眉, “是没有?还是被陛下藏起来了?”
不等站在阶上的两人发话, 柏若风坦然道:“臣使已经找到兄长了,他如今失了记忆, 误以为自己是齐家少爷齐云,不肯跟臣使走, 想来是被歹人迷惑。”
柏若风眼尖,发现自己在说齐云不肯跟他离开时, 秦楼月冰冷的面色缓和了几分。
果然还是在担心啊。柏若风心想。
“哦, 对了。”柏若风从胸前衣服掏出一个精致的空瓶,在掌中抛了抛, “臣使斗胆,还去了贵国宗庙一趟。意外发现数量有限、管控严格的圣药缺了两瓶。”
一瓶被早就入了黄泉的圣女用在了柏若风身上。
另一瓶,毋庸置疑用在了柏云起身上。
柏若风顽劣一笑,“陛下明鉴,臣使的兄长定是被歹人所害。”
歹人秦楼月面色铁青,却咬死了齐云的身份,“这世间多有相似之人。镇北侯是否看走了眼,认错了人?”
孰料柏若风开口道:“说来也巧,臣使以前也喝过‘圣药’,不过如今已无大碍。”
他嚣张地抬起双臂,在秦楼月面前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的‘健康’,一点一点地击破越帝的心理防线,“是不是认错了人,等臣使让兄长恢复记忆,一切都一清二楚。”
“不可能!”越帝瞳孔骤缩,拍桌而起,勃然大怒“‘圣药’没有解药!”
的确没有,但这些人不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恢复记忆的。柏若风拿捏着这点,有恃无恐地耸了耸肩,“可臣使的确恢复了记忆,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句话,堵得越帝哑口无言,气急败坏。
她冷冷看着柏若风,视线毒蛇一样缠绕着面前的镇北侯,恨不得立刻、马上把他弄死。
但是她不能。
柏若风是使团中的一员,走着明路来的越国,一旦死在了越国,两国起了战事,越国必定生灵涂炭。
秦楼月见过方宥丞,那不是个好说话的主,甚至比他父亲更为暴戾,连那么点仁善都不乐于伪装。
要杀眼前人,至少不能再越国领土上。但等他离开,想杀一个人的法子多了去了。
越帝冷静了下来,她笑了一声,站在那里,俯视着柏若风,挑衅道:“你若敢给他解药,那朕就会再灌他喝,喝到他忘却一切为止!”
“你猜,是你给他解药的速度快,还是朕的圣药起效快?”
饶是柏若风,都被她的言语给惊到,不禁怀疑齐云是否一头热。
他捏紧了瓶子,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很恨我兄长吗?”
“恨?不,朕很喜欢他,非常喜欢。”越帝从书桌后缓步走出来,嘴上说着喜欢,眼中却带着轻慢之意。这声喜欢来的十分轻易,就像喜欢一朵花,一只猫,一个玩具。
她白皙的手指擦过桌上广纳后宫的折子,理所当然道:“曾经朕和他或许是对仇人,但无所谓了。只要他忘记一切,乖乖地留在朕身边。朕贵为天子,坐享北越,今后宫空置,留一个男人有何不可?”
还以为方宥丞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位更不讲理的主。柏若风有些瞠目结舌,忽然觉得方宥丞对他实在温柔。
半晌,柏若风笑出声来,戳破了表面上温情脉脉的皮,“跟养条狗没区别。”
越帝不认同地蹙起柳眉,眯起眼看着下方的人,“镇北侯爵位本就当是他,镇北军也该他继承。你这个捡了便宜的,没有感谢朕,相反还不顾危险,执意带他离开,简直愚笨不堪。”
柏若风还记得昨夜对齐云说过的话,估摸着齐云已经在附近了。
索性今日已经够僭越了。柏若风讥诮道:“陛下杀父弑兄,怕是很难体会到臣使兄弟和睦的感情。哪怕今日他没了记忆,仍是臣使兄长。臣使所做一切,只为了兄长安好。爵位军权,他若想要,拱手送上。”
“朕对他还不够好吗?”越帝忽然问了这么句话。
就冲越帝方才那口口声声说要灌齐云药的语气,柏若风就很难相信她嘴里的‘好’。
柏若风诚恳道:“陛下那只是喜欢吧?爱一个人就会希望他过得好,今天陛下能因为一己私欲让他忘记一切成为你的玩物,明日陛下就能为了别的私欲放弃他。臣使实在不忍让大哥毁在陛下手上。”
“镇北侯可真不要脸啊。”越帝幽幽道。
她笑意盈盈,绵里藏针,语出惊人,“自己与曜帝同进同出的,倒是替兄长喊起委屈来了?你若真的铁骨铮铮,就先管好自己再说。”
“朕可不比曜帝差。”
“啧。”柏若风皱眉。没想到秦楼月能查到那么多,但他和方宥丞平日的确没有很注意藏着掖着。
他今日的目的不在让秦楼月松口放人手——那是必不可能的。
只为了让秦楼月看到他是个直白的傻子,抢人都是直来直往的,再让柏云起看清自己在越帝心中的地位。因此难免要多费些口舌。
“在这方面,您确实不如臣使的陛下。”柏若风想起昨日齐云的病容,心里就装满怒气。“至少有一天臣使要走,陛下只会送臣使。而您只会不顾兄长身体康健,哪怕把人灌成个傻子,也强行留下他。”
竟敢当面比较。女官腰间利剑半出鞘,斥道:“大胆!”
“你说这些没用。”秦楼月皮笑肉不笑,用笃定的、宣告般的语气傲慢道,“他是齐云,这辈子只能是齐云。人,你带不走。心,你也带不走。他总会回来的。”
“你若有本事,尽管试试让他恢复记忆。到时候……呵,正好,青梅竹马的戏朕腻了。倒是想试试一个温良贤惠的皇夫是什么滋味”
柏若风看着她几近挑衅的面容,双目怒火几欲喷涌而出。
碍于齐云的身体,他‘果然’没敢轻举妄动去恢复齐云的记忆。秦楼月听到这个消息,脑海里紧绷的弦松了些。
后来几天,柏若风每天都尝试进宫面圣,以各种筹码换人,却都以失败告终。
又是一晚,月上中天,柏若风翻过宫墙。
这会儿窗像是特地为他开着,柏若风还有些受宠若惊——齐云不把他当疯子防着了?
他跃进屋内,看到齐云背对着他发呆,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玉佩。
柏若风没来由地想起自己也有枚玉佩——此处的人似乎格外偏爱用玉佩定情。
因而齐云手上那枚,他不用猜都知道铁定与越帝有关。
柏若风走到齐云边上,盯着他的侧脸平静道:“再过两日,使团就要启程回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齐公子,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齐云沉默半晌,猛地把玉佩牢牢捏在了掌中,按在桌面。他轻笑一声,自嘲地摇摇头,“你说,她喜欢我什么呢?”
“想听真话还是漂亮话?”柏若风问。
齐云道:“你是旁观者,我且听听你的看法。”
柏若风拖过椅子坐下,毫不客气道:“那不是很明显了吗?喜欢你的脸啊,喜欢你器大活好。”
齐云面色微僵,抬眼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柏若风怎能以这幅爽朗清举的容貌说出这么流氓的话来。
“不然呢?”柏若风给两人倒了杯水,他润了润喉,续道,“我话不好听,但事实上你现在就是张白纸,她爱怎么涂抹就怎么涂。以前你是柏云起,现在你觉得自己是齐云,未来呢?未来的你又是谁?”
齐云摇摇头,阖眼道:“我不知道。曾经我以为失忆也没关系,左右有家人和她在身边,可以有更多新的记忆。但是你却冒出来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是不是怨我出现?”柏若风撑着下巴看他,笑了笑。
齐云没有否认,然而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人之常情。”柏若风深深叹了口气,并不意外,内心感受到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或许,齐云的答案还会和以前一样。带着这样的念头,柏若风珍而重之看着他,就像这辈子最后一次见‘柏云起’,他认真问:“告诉我,你的答案。”
齐云垂眸看着手中的玉佩。
在柏若风忍不住想催促时,却看见他挪开了手,把背面朝上的玉佩孤零零留在了桌面上。他盯着那枚玉佩,语气很轻,却十分坚定,“我意已决。”
“他不愿走,臣使不会勉强。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是臣使兄长,陛下若负他,镇北军不会善罢甘休。”使团离开那日,柏若风对越帝如是说。
他对越帝的不满在眼底已经昭然若揭。
听官员禀告曜国使团已经离开京城,越帝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总算放下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昨日开始,齐云就开始对她发脾气,摔了杯子。质问他们的关系,问她是不是看上了曜国的镇北侯,才日日与那人见面。
这种吃醋一般患得患失的模样让越帝觉得很是新鲜畅快:瞧,这人都会吃镇北候的醋,又怎么会愿意认回那个弟弟?
因而哪怕昨夜被赶出了房间,说不想见她了这类的赌气话,越帝也默默忍了。
算了,就让他自己呆几天吧。越帝愉悦地想着。男人是不该惯着,误解了也好,误解了就会忌惮柏若风,她便不用担心他跑了。
而宫内,暂时代替齐云的柏若风看着桌面上那封齐云留给越帝的信,不由提心吊胆起来。
当日,齐云选择了离开。
柏若风提出在使团启程当日,他们互换身份。
齐云以他的身份回去使团,柏若风提前给使团的人打了招呼,把侍卫唐言留给了齐云。让他们务必轻装简行快马加鞭,速速把人护送回曜国。
只要进了曜国国境内,自然有镇北军接应。
但再快也要十来天。
在这期间,必须有人拖住越帝,拖得越久越好。他身形与齐云相像,亦较为熟悉齐云性子,因而留下拖住越帝。
等时候差不多了,柏若风再寻机离开。
齐云答应了。他想了很久,给越帝留下一封信。
那信并不特殊,当时柏若风就在边上看着,看见齐云亲手把一首诀别书抄了下来,连带着一枚玉佩放进了信封。
昨日他和齐云都给接下来的对换铺垫了一番。
齐云假借由头对越帝发脾气,说不愿见她,以尽可能让柏若风不露脸的情况下瞒过越帝。
使团离开后两天,越帝都没有过来。
第三日,柏若风就听见了脚步声。他猛地睁眼坐起身来,听见外面宫人行礼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柏若风尽力模仿齐云的声音和语气。
刚想推开门的秦楼月一顿,收回了手。她听出了里边人的不满,却是得意一笑,旋即迅速敛了笑,寻了个理由,以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两天了,就算是闹性子也够了吧?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你不侍寝,多得是人侍寝。”
柏若风一怔,迅速看了眼窗外,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这还是大白天呢!
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暗想这才第三天,他必须得把时间给拖下去。
快想想,这种情况齐云会说什么?
说什么?嘶——
秦楼月只听得里边的人幽幽道:“那陛下找他们去,不缺我一个。”
这是还在生气?秦楼月摸了摸下巴,心想齐云原来还是个醋坛子。
她心情微妙,放软了声音,“可朕只想找阿云,阿云怎样才肯原谅朕?”
里边的人靠近了门,秦楼月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身影伸出手,似乎打算开门。秦楼月唇角一挑,以为齐云被她哄两声消气了,要就此翻篇。
没想到那身影猛地把门压实了,闹脾气般用后背压着门口,背对着她,闷声闷气道:“陛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与陛下的男宠有何异样?”
秦楼月道:“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
秦楼月戏谑道:“你是受宠的男宠。”
房间内没声音了。
秦楼月等了又等,就在身边女官拔剑,示意干脆直接踢开房门的时候,她拦下了女官粗暴的行为。
秦楼月向前一步道:“朕方才是在开玩笑。阿云,你且把门打开,我们好好聊聊。”
听着门外的拔剑声,柏若风有些头疼,他没想到都这样了,秦楼月还不依不饶要开门。
这样下去不行,得找个理由让秦楼月主动离开。柏若风捏了捏鼻根。
“阿云?”门外的呼唤有如声声恶鬼的催促。
柏若风仰头看着屋顶,想到一个会激怒秦楼月的话题。只是这样做,有让秦楼月恼羞成怒踹门而入的风险。
他思来想去,决定破釜沉舟赌一把。
“没什么好聊的。”柏若风装着齐云的声音道,“陛下想开门,想见我,无非是想见我这张脸罢了。”
“臣一直很好奇,陛下到底是喜欢那个柏云起,还是喜欢陪在陛下身边的齐云。”
此话让秦楼月心慌了一瞬,很快便压了下去。
果然,柏若风那厮见着了齐云,肯定就会胡说八道一些什么。但无所谓了,使团已经离京,她有的是时间。
心回百转间,秦楼月放缓声音道:“有区别吗?”
房内的人执拗道:“有。”
秦楼月皱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认为对方在无理取闹:“你为什么要和他比较?”
房内的人道:“陛下随手一招,无数男人蜂拥而至。为何要见臣?为何执意要臣侍寝?”
秦楼月面色铁青,捏紧了拳。她心里有火,又发不出来。想否认,却又被这话绕进去,不知该从哪说起。
她不知道柏若风给齐云说了多少事情,为什么齐云会知道柏云起,为什么齐云会问她二选一。
秦楼月怒气冲冲。她自上位后才感受到权力的迷人,往前的温婉可人平易近人全被撕裂,露出内里的冷漠狠辣,更染上了权高位重者的霸道,闻言她冷笑道:“那你就好好呆在房内吧,朕也不是非你不可。”
说罢甩袖而去。
听到外边的动静走远,柏若风几不可闻松了口气。
这问题可以说是直接戳到了秦楼月的痛脚了。她既选择了逃避,应该会有好一阵子不再过来。
窗外轻响。
有人?柏若风听觉灵敏,闻声转过头,皱眉拔出腰间匕首,一步接着一步警惕地往窗边走去。
齐云已经随使团离开了,唐言负责护送他。
那么这个时间,会来这里的人是谁?
柏若风眸色闪过一丝杀意。
紧要关头,不管是谁,若试图扰乱他计划,他必杀之。
窗户被人从外蹬开。
一个背着包袱的蒙面黑衣人跃进屋内,还没来得及打量一遍周围环境,利刃刺破空气,冲他喉咙而去,力图一招毙命。
黑衣人迅速抬手抵挡,回首间看到了一张俊美的脸,可惜眉眼锋锐,不苟言笑,甚至还要命!
“你……”黑衣人微怔,本欲攻击的手缩回去,迅速往后翻滚一圈,只一味防守。
等避开柏若风连连追击后,黑衣人起身躲到柱子后边。
没想到柏若风追着他跑,黑衣人一边绕着柱子跑一边无奈地甩了甩手上伤口溢出的血。却猝不及防被反着跑的柏若风堵了个正着,利刃迎面而来。
“停!”黑衣人见柏若风连口喘气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举拉开距离,扯下自己的蒙面巾,“柏若风,给朕停下!”
持刀的柏若风身上杀气渐渐消去,转而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癔症。
……方宥丞?
方宥丞不好端端呆在曜国守卫森严的宫里,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算是刺杀圣上吗?柏若风迅速把沾了血迹的匕首藏到身后,歪了歪头,笑得无辜,“阿丞!”
第82章 逃亡
但很快, 柏若风意识到方宥丞出现在越国皇宫意味着什么。
那点愧疚的小心思立刻被担忧代替,他面色微变,“你怎么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方宥丞正打量着这间不算小的偏殿, 神情不以为意:“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何处去不得?”
柏若风猛地捧着他脸正视自己,正色道:“包括跑到敌人大本营?”
方宥丞见人似乎不仅不高兴,还有点生气, 顿时不吱声了。
沉默只持续了几秒, 柏若风松开他,转而抓起方宥丞被伤到的手查看, 伤口在手背,长且细。柏若风暗道还好没伤到筋骨。
柏若风瞥了眼方宥丞,忧心忡忡地想:完了, 这要是被抓住了,就凭方为宁那崽子,曜国说不定都能直接完蛋了。
方宥丞心里自然有他的想法。想他交代好国内的事宜,不过晚了几天出发去追使团, 路上出了点意外。好不容易到了越国, 没想到使团里的柏若风被掉包了!
从唐言那得知柏若风的安排后,他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找法子入宫。
这会儿, 方宥丞盯着给他查看伤口的柏若风,忍了又忍, 没忍住抽回手,低声斥道:“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险?秦楼月不是好惹的, 若叫她发现你以身替之去蒙蔽她, 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半斤八两的两人看着彼此,都觉得对方太没分寸了。
柏若风抽出一张干净的帕子, 给他擦着伤口,无奈道:“我当然知道她不好惹,你之前和我说过她的‘事迹’。但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秦楼月上位的事情瞒得很严实,外人只道她幸运,父亲死于急病,太子马上风,皇室凋零,竟让一位公主风驰电掣上了位。
柏若风先前故意挑衅秦楼月,说她弑父杀兄,并非胡言乱语。
要说起来,这事还是他从方宥丞那知晓的。
“稳妥?什么叫稳妥?”方宥丞抬手捏住柏若风双颊,往外扯了扯,扯得柏若风呜呜叫。他面不改色,眸间却满是寒意,“对柏云起而言是稳妥,但对你而言分明就是跳火坑。”
“到时候你被下牢,先猜猜,秦楼月会拿来要挟谁?”
那不还得是方宥丞收拾烂摊子吗?
柏若风张了张嘴,见人在气头上,又不敢说出‘那你就像对我哥一样的处理好了’这样的话,一时理亏,不敢挣扎,索性闭了眼睛,一副你爱扯就给你扯个够的模样。
“你啊。”方宥丞瞧他这幅‘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模样,实在拿人没办法,罚又不舍得罚,骂两句都怕自己过凶了。见柏若风脸颊已然泛红,忙松了手,给他揉揉脸。
柏若风懒洋洋一抬眼,冷不丁道:“你不也是?”
“嗯?”方宥丞改为揽着他肩。
柏若风把话题绕回去,侧脸冲人犟道:“我说你也没谱。方为宁才多大,你就把他丢在宫里。而且你人不在,谁知道你托付的那些人会不会起乱子。”
方宥丞敢离开,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可看着柏若风一副替他担忧的模样,方宥丞很是受用,揉了揉眼前人的耳垂,顺着柏若风的话逗道:“那怎么办喔?朕这算不算是为美人弃了江山?”
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柏若风满脸生无可恋,往外迈了两步,拉开距离。
手中揉弄的耳垂空了。方宥丞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离这么远,“你做什么?”
柏若风上下打量着他,‘咦’了一声,认真道:“太丢人了。回头别说认识我。”
没心没肺的家伙。方宥丞放下手,好气又好笑。
柏若风盯着房顶想了想,对方宥丞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呆一阵子。”
方宥丞把肩上的小包袱扔到桌面上,“此处离曜国京城路程约莫二十天,但其实十天后,使团已经离边境很近了。这时候秦楼月再派人带兵追拿,追上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
柏若风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只需要拖十天。今日已经第三天了,我刚刺激了她一顿,估计这几日她不会再来。”
“我在这陪你。”方宥丞对两人的‘默契’感到满意,他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袱,“衣服我都带来了。”
柏若风盯着那小包袱,不吭声了。
方宥丞瞧着他那模样,觉出些微不对劲,“怎么了?”
本以为柏若风是觉得太冒风险,才不愿意他留下,两人还得多费口舌。没想到柏若风开口道:“这里只有一张床。”
两人一顿,动作十分默契地看向房中央唯一的木质雕花大床。
方宥丞扬眉,伸手去揽柏若风肩膀,理直气壮道:“那不是刚好?咱又不是没睡过。”
虽然事实如此,但从方宥丞嘴里说出来总是怪怪的。柏若风默默叹了口气,他接过方宥丞的小包袱,往房内走去。
这是一座宫殿的偏殿,说是偏殿,实则足以入住一位嫔妃。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露面目。
索性守卫虽多,贴身伺候的下人却只有两个,又碍于身份性别等原因,伺候的人不敢真的‘贴身’,利用言语来恐吓下人离远些,瞒个几天不是问题,时日久了怕就要觉得不对劲了。
但无所谓了,总共才几天。
柏若风挨在榻上撑着下巴,看方宥丞提笔在空白宣纸上写写画画,捣鼓着什么。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方宥丞低头正对着他时,扇动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过去,感到无聊的柏若风忍不住直起身凑过去,想看看方宥丞在弄什么。
没想到方宥丞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
“为什么不让我看?”很少被方宥丞拒绝的柏若风不解道。
越不让他看,他的好奇心越是厉害。柏若风寻了个时机,猛地按住方宥丞肩膀,越过身去,只看到那张宣纸上粗糙绘出一个潇洒的轮廓。
柏若风只看了一眼,心脏莫名快了几拍。再看方宥丞,见他唇边噙着抹得逞的笑,正是故意引柏若风上钩来看的。
“画我?嗯?”柏若风挑了下眉,展开的眉眼满是不羁,与宣纸上的人越发像了。
方宥丞转了转宣纸,特意转向他,对比着画里的人和眼前的人,好整以暇问:“不明显吗?”
柏若风动作极快,忽然抬手摸了下砚台,在方宥丞的躲闪中硬是一手按住对方手臂一手画在他脸上。
“既然你都画我了,也让我画画你嘛。”柏若风哈哈笑着。
但显然他嘴里的‘画’和方宥丞说的画不是一回事。
方宥丞黑了脸,刚想起身,又被拉了回去。柏若风抬腿,单膝跪在方宥丞腿边,是个禁锢的姿势。
“诶,别走,弄个对称。”柏若风笑眯眯在他另一边腮上描了几笔,最后在方宥丞无奈的眼神里在对方鼻头点了一下。
方宥丞抬袖想擦,被柏若风拉住两只袖子。
两人一站一坐,凑得极近。
柏若风端详了好一会儿,方宥丞有些煎熬,不得不开口打岔:“你这都弄的什么?”
柏若风扯了扯他袖子,“你‘嗷’一声。”
方宥丞没听明白:“什么?”
柏若风松开了手,五指成爪抬起,比在脸边,“就学小花这样,‘嗷~’的一下。”
方宥丞大抵能猜到柏若风画了什么,又想他做什么了。方宥丞抿了抿唇,硬是把那声笑意噎了回去。
不说别的,柏若风学的还挺像,就那一声软软的,听得他心头都痒了。哪像虎啊?像只猫咪还差不多。
“快些。”柏若风催促着,觉得平日里总是黑着脸看谁都像欠他钱的方宥丞做这种事肯定很有趣。
方宥丞顶着张花脸,仰着头看他,一本正经请教着:“没听清,你再教一遍。”
“真笨。”柏若风道,轻皱着眉,又教了一遍,“就这样,学小花的叫声,‘嗷~’的叫两声。”
方宥丞再撑不住了,抬拳掩饰着唇边的弧度,肩膀起伏着。
柏若风后知后觉自己被看了笑话,面色骤变,一下子直起身来,“方宥丞!”
“在。”方宥丞应了声,带着笑音乐道,“我可没逼你,你自愿的。”
说完起身挨过去,按住要离开的柏若风,硬是脸贴脸在对方面上蹭了一下,分开时便看到柏若风脸上显而易见一抹墨痕。
“这可怎么办?”看着那双怒火滔滔的桃花眼,方宥丞学着他平日的模样,无辜道,“不小心把小柏将军弄脏了呢。”
一个面相硬朗凛冽之人,如今故作这番姿态,着实诡异的很。
柏若风才不管这么多,他实在被方宥丞惹毛了。
盯着方宥丞故意为之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知怎么想的,冷不防凑过去,咬了方宥丞下巴一口,明晃晃留下个鲜明的牙印。
眼看方宥丞化作僵化的石雕一动不动,面上还是他胡闹画上去的花脸,柏若风点点头很是满意,松开手,起身洗脸去了。
那牙印过了好些天都没能消下去,始终留着个浅浅的痕迹。
柏若风气消下来后,莫名就有些心虚,每回对上方宥丞暗含深意的眼神,视线就飘忽出去了。
第九天。
柏若风正收拾着行李,和方宥丞盘算着今夜离开,没想到秦楼月就过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都紧绷起来。
那身影站在门前,许久没有说话。光看人影来说,秦楼月特意遣走了其他宫人,唯独身旁贴身的女官寸步不离。
方宥丞指了指门外,反手又指了指自己喉咙。示意他先开口。
柏若风的声音比较清亮,齐云与他相比较为低沉一些,但尾音仍是习惯性上扬,总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他努力伪装出齐云的声线:“你来做什么?”
“你还不愿意见朕……见我?我有些话想和你说。”秦楼月声音平缓,这几日她似乎冷静了不少。
方宥丞眸色一暗,拿着包袱退到窗户,往外看了看,朝柏若风比了个手势,示意外面没人。
还不是走的时候。柏若风看了他一眼,思考一二,去接秦楼月的话,“你知道我现在忌讳什么,就在外边说吧。”
旧话重提,秦楼月却并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好脾气道:“无论是他还是你,都不重要了。都是过去,我们拥有着现在,也即将拥有未来,不是吗?”
柏若风被她绕来绕去的话转懵了,“陛下有话直说便是。”
秦楼月悄无声息丢下一个重磅消息,“阿云,我怀孕了。”
“这!”柏若风吓得差点露出本音。
他猛地看向方宥丞,方宥丞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怪不得昨日方宥丞说他们可以准备走了。
如果是齐云听了这话的话,柏若风反应过来,惊讶道:“真的假的?还是你在故意转移话题诳我?”
“这还能有假吗?”秦楼月叹了口气,态度与前些日子截然不同了,她温声道,“你不愿意出来见我一面吗?”
方宥丞拉着柏若风手臂想带他走。柏若风顿了顿,按在方宥丞手背上,与之眼神对视一番,他无声指着桌上的信。
柏若风声音微抖,一副强忍着慌张和激动的模样道:“我有点乱,你、你明天再来,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或许你看过之后,就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
秦楼月好脾气问:“明天什么时候?”
柏若风反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可以是齐云醒来时见她第一眼的时间,也可以是当年柏云起救她的那个时间。
秦楼月深呼吸一口气,不知为何,明知不宜再起冲突,但她仍选了房内的人或许并不喜欢的答案,“是傍晚,夕阳下山,余晖渐消,即将入夜之时。”
或许这是她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夜。
不知前情,柏若风自然对这个答案没什么感觉。唯一的感慨不过是越帝记得真清楚。“那你明日晚上再来,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秦楼月答应了,带人离去。门外恢复了安静。
方宥丞从房内绕出来,见柏若风坐在厅间椅子上喝茶,对桌上的信若有所思,便开口道:“此次她势必要见面,明知危险,为什么不现在走?还要和她约明晚。等她回过神发现不对,随时都有可能冲进门。”
“还差一点,使团这会儿很可能还没出越国边境。快马加鞭封锁城门还是有可能的,都到这时候了,这个危险不能冒。”柏若风摇摇头,“我得让她以为我是‘齐云’。”
方宥丞了然,“你想让她发现这封信,再发现‘齐云’逃跑,引她追捕我们,好掩护使团离开。”
柏若风一手握着茶盏,一手拉着他袖子轻晃了两下,劝诫着:“陛下,这次是真的危险,您就别跟着我了吧。”
方宥丞拍掉他的手,忽然弯腰,凑近了,问:“你喊我什么?”
不对吗?柏若风想了一圈,没想出来问题所在,“陛下?”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方宥丞掀唇笑了,抬起拇指擦了擦他唇边水色,“知道我是陛下,倒反过来给我下令?胆子肥了啊。”
“那……真被抓了,曜国怎么办?”柏若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非战时,一国之君被刚签了友好契约的敌国生擒,他想都不敢想后果。
方宥丞拿起他手中杯盏,喝了剩下的茶水,闻言斜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曜国皇后,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柏若风气不过,抬起脚尖‘踹’了他一脚。
方宥丞捏着茶杯一愣,反应过来后垂眸笑了笑。他并非是个生性爱笑的人,只是忽然发觉不管是在哪里,情势多危急,只要柏若风在他边上,他们就总能寻到乐子。哪怕是像这样打闹,都无端让他开心得很。
柏若风收拾好两人留下的痕迹,把信封摆在桌面中心,背好方宥丞带来的包袱,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回头见方宥丞还在那优哉游哉倒茶,柏若风上前去把他拽起来,“别喝了,大爷,快走了!”他算了算路程,“这回真要亡命天涯了。”
方宥丞像春游般不见丝毫着急,跟在柏若风后头轻轻松松从窗口翻上去,等一路顺着墙角跃上屋顶,他盯着身前那青竹般的身影,忽然小声道:“怕什么,我护着你。”
柏若风抽空回头看了他一眼,好笑不已,也跟着压低声音,用气声道:“咱俩到底谁护着谁啊?陛下。”他故意咬重了后两个字,就为了让人知道身份。
没想到方宥丞道:“朕护着你啊,梓潼。”
柏若风差点被他那两字吓得脚一滑从屋顶摔下去,被眼疾手快的方宥丞拉住,拽了上来。
方宥丞朝他眨了下眼,明明没说话,柏若风却分明从那墨黑的眼瞳看到一个意思:你瞧,是吧?
有时候,柏若风真想把他嘴巴给封了。
第83章 沙漠
他们连夜出了皇宫, 没想到落地就有五六个人堵在了前面。
竟然来得这么快。柏若风冷下脸,条件反射抬手示意方宥丞后退,同时迅速拔出腰间利剑。
未曾想那几人齐齐单膝下跪, 拱手道:“主子,马已备好。”
柏若风定睛看去,才发现说话的人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但愣是想不起来了。
方宥丞拽了他一把, 不悦道:“他好看吗?”
柏若风把剑收回去,没回过神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
方宥丞瞥了牵着马匹过来的唐策一眼,唐策接收到他凛冽如刀的眼神,忙朝柏若风拱手道:“侯爷, 臣是陛下的暗卫统领,先前有过一面之缘。”
“哦!是你。”柏若风了然,牵过缰绳跃上马去,对旁边与他并肩齐驱的方宥丞道, “阿丞, 你都安排好了?”
方宥丞眸中沉沉敛着光,不知在想什么, 闻言颔首道:“嗯,沿途都留了马, 我们快马加鞭,出了边境入了沙漠, 他们再想寻来就不容易了。”
“那走!”柏若风笑得爽朗, 他拽着马前蹄高扬,落地尘起, 踏着星月,率先往城外奔去。
为了引开追兵,他们走了与使团截然相反的路。
“西线废弃多年,从理论上来说,按照当地人给的地图,能走。”篝火边,唐策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献给方宥丞过目,“但是风险太大,出了边境后,得再想办法绕回东线去。”
柏若风把脑袋探过去,看到地图上两条鲜明的红线。他肘部压着方宥丞肩膀,在地图上点了点,“太远了,这两边绕过去,够秦楼月抓你几回了。”
方宥丞拄着下巴:“那你觉得……”
“要不咱们还是分头行动吧。”柏若风兴致勃勃看向他,诚恳建议,“我带点人去西线就好,让唐策护送你回东线去。反正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本来就不会追着你。”
方宥丞沉默好一阵子,在枝条燃烧的噼啪声里,忽然抬手,用了点气力狠狠戳了戳他胸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柏若风被他戳的倒吸一口气,没敢再说话了。
倒不是方宥丞下手多狠,只是他怀里还揣着明空当初给他的、据说能找到‘真龙宝藏’佛珠串,而‘真龙宝藏’就在那条被黄沙掩埋多年的西线上,因此柏若风势必要走一遭。
或者说,他来北越除了寻找柏云起,本来就打算去沙漠上找一找。
方宥丞戳他,戳的正是那串佛珠。珠子碾在他胸膛上,是一种只有两人知道的警告:方宥丞不允许他独自去寻那虚无缥缈的‘真龙宝藏’。
方宥丞把地图收起来,沉默几息,不容置疑:“走西线。”
暗卫从不会质疑他的决定,也不会询问缘由。方宥丞眸间满是阴霾,解释道:“就算是死在沙漠上,也不能被生擒。”
旋即,他看了眼边拨弄火堆边偷听的柏若风,垂下眼去。他清楚柏若风的脾性,正如柏若风了解他一般。
——就算是死在沙漠上,也不能让这家伙自己去。
因为早有准备,兼之有了时间差。直到他们即将到边境了,才看到追兵。
只是这个追兵远比他们想的多了好几倍,毫不夸张地说很有可能调用了一整只支军队。眼看过了最后一座城,与追兵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出了门后尽是平地,想要隐藏身形极难。
方宥丞当机立断,命令唐策带两人,伪装后向东线方向而去——这也是最符合一般人逻辑的做法,西线危险且前途未知,想顺利回到曜国十有八九要向那‘唯一的路’而去。
唐策等人领命,争分夺秒,顾不上休息,灰头土脸冲出边境线。
而他们等了几个时辰,眼看追兵追着唐策等人离去,才摸黑出城。
夜里的沙漠温度偏低,四人裹着斗篷而行。方宥丞拿着地图走在前面。
马到底比不得骆驼,前面已经走了这么些路,现在都跑不动了,喘着粗气想喝水。
不远处有个绿洲,几人就地休息储水。
两个暗卫就在不远处修整。柏若风坐下来,悄悄往方宥丞那挪去。
方宥丞正研究着地图,无意识咬着指尖。火光的影子在他面上跳跃着。柏若风若无其事抬起手,身上的斗篷拢在方宥丞肩上,把两人都罩了进去。
他歪头看方宥丞,方宥丞对他的接近没有任何反应,自然得就像一只家养小鸟落在肩上般。
柏若风盯了方宥丞半晌,从怀里摸出来一盒东西,挖了一坨抹在方宥丞手背的疤上。
这么明显的动作,方宥丞想不注意到都难。他抬手看了眼手背上的乳膏,“这是什么?”
“祛疤膏,你之前给我的。”柏若风也是刚刚翻包袱的时候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东西。
方宥丞随手抹平了药膏,“都来沙漠了,怎么还带着?”
说这话柏若风就不乐意了,“是谁叫我随身带的?”
说随身带,可没说这么紧要的关头还带着。罪魁祸首方宥丞见柏若风一脸认真,是把他的话真放在了心上,心里顿时乐不开支。他含糊应了声,“唔,我错了。”
柏若风挤了过来,枕着他手臂没话找话道:“穿过沙漠要多久?”
“明知故问?”方宥丞揉了揉他脑袋,“按东线走只要三天,快得很。但是没办法呀,谁让咱们的小侯爷选了条人迹罕至的路。”
身体的疲惫似乎加深了消极的情绪。柏若风沉默了会,抬头盯着方宥丞看了会,忽然抱住他一条手臂,把脑袋蹭方宥丞颈间,犹犹豫豫问:“阿丞,我是不是做错了?”
无心再看地图的方宥丞叹了口气,把地图收好,“你说哪个?”
柏若风不说话了。
“要是说你哥那回事,你又不能未卜先知,人都送走了才知道她怀孕。不过话说回来,哪怕你提前知道她怀了,结局多半不会改吧?”方宥丞笃定道。
柏若风没吭声,听他声音沙哑,拿了水壶过来,拔下壶嘴递给他。
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缺水了的方宥丞微愣,接受了他的投喂。
方宥丞把水壶放边上,卷着柏若风滑下的长发,在食指上卷了几圈,再松开着玩,“要是说把我牵扯进来这回事,你不觉得说得太晚了吗?”
柏若风平日里看着坦荡,心里头藏的事可不少,心软得既想顾全这个,又想顾全那个,总把自己陷进难以抉择之地。
相反,方宥丞看着深沉,实则黑是黑白是白,把世界划分的简明扼要,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自然少了柏若风的诸多烦恼。
“既成定局,无谓再想,好好休息。”方宥丞凭感觉拍了拍他脑袋安抚。
柏若风不太乐意甩开脑门上的手,情绪低落。他垂着脑袋,在方宥丞疑惑的视线里,忽然咕哝一声:“你见过齐云了吗?”
方宥丞花了一阵子回想‘齐云’是谁,然后勉强记起是柏云起在越国的名。他点头,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不明所以,“怎么了?”
怎么了?没记忆了,那可是大事。没记忆代表什么?以前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以前的事都只有他记得了。
柏若风深深吸了口气稳住情绪,难过地把忍了好久的话说出口:“我没哥了。”
原来是想说这个。方宥丞拉着斗篷凑过去。一时半会他说不出话来,欲言又止看着柏若风。
柏若风为何能恢复记忆,他当时在场,最为清楚,因此也知道柏若风难过的地方。
柏若风垂着眼盯着脚尖发呆,一块手帕慢吞吞递了过来。柏若风回过神,抗拒地推开那手帕,“不用。”
方宥丞沉吟着,忽然弯腰凑过来打量柏若风的脸。
他这动作随意又带了点稚气,把柏若风逗笑了,“看什么?”
“以为你哭了。”方宥丞看他脸上干爽,没有水痕,便坦言道,“没事,没了个大哥,你还有个丞哥呢。”
“不要乱占便宜,我比你年纪都大。”柏若风还真被他的插科打诨转移了注意力。
方宥丞冷不丁笑了声,嘲笑道:“你见谁投胎还把上辈子年龄加上的?”
柏若风被他噎的说不出话,瞪圆了眼。
方宥丞心情大好,抬指点了点下巴,火上浇油挑衅道:“怎么?瞧这气的,我这刚好,要不再来一口?”
柏若风瞪了人半晌,打不得,骂不得,再咬一口对方宥丞不痛不痒,反倒把他自己给憋得难受。
柏若风磨了磨牙,抬手揪住方宥丞脸皮,“你真的是方宥丞?”他怀疑道,“真不是他人伪装?”
方宥丞疼得直抽气,拍开他的爪子,“不是我还能有谁?”
柏若风疑惑道:“我记得阿丞嘴巴没那么伶俐啊,也没那么爱说话。”尤其是这幅贱兮兮的模样,他好奇很久了。
方宥丞给自己揉了揉脸,闻言懒散道:“这不是逗你好玩吗?”
逗他好玩?柏若风有些不爽,他道:“知道桌上我哥留给秦楼月那封信写了什么吗?”
方宥丞心生不好预感,扭头闭嘴不问。
然而决定权不在他身上。柏若风把人脑袋掰回来对着自己,捧着他脸自顾自道:“引了一句诗: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方宥丞心里一咯噔,怔怔看着念诗的柏若风。
柏若风挑了下眉,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又单纯无辜,“阿丞,这诗,好听吗?”
“我讨厌这句诗。”方宥丞缓缓开口。
柏若风本只是为了恐吓调侃他,闻言松开手,笑得前俯后仰。
不料方宥丞眼眸微转,墨色流动间,他拉着柏若风的掌心,十分认真道:“若有一日,收信人是我……”
柏若风渐渐敛了笑,看着方宥丞认真的脸,心如鼓擂,说不出话来。他的神魂仿佛要被那墨色的漩涡吸进去,整个人动弹不了。
“若是信给我,”方宥丞喉结微动,他们坐在沙漠绿洲中,头顶璀璨星光,火堆的噼啪声入耳,他拉着柏若风的手,低头捏在掌中,有血有肉如此真实。
方宥丞抬脸,眸色柔和,“若风,我只希望那句诗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希望他们终有相逢的一天。
他们顺着地图的道路走了两日,除了土黄的沙、湛蓝的天,一无所获。别说真龙宝藏了,就连传闻中天元王朝徘徊此处的亡灵,也不见丝毫踪迹。
只有偶尔在黄沙里露出的旧物一角,能证明这里在数年前的确是通商之道。
第三天夜里,他们寻了处地方宿营。
“线索、线索在哪呢?”柏若风把玩着那串一直带在身上的旧佛珠。
如明空所说,从最初那位‘高僧’传下来,这串佛珠历经几个主人,按理来说应该很旧了。但相反的是,它珠子圆润,看着颜色更鲜活了。
一串佛珠,怎么能够指引方向?柏若风一直想不明白。现在他人都到这里了,佛珠也带了,为何佛珠就没有一点反应。
“珠子又不会开口说话,你想让它给什么反应?”方宥丞敲了敲他脑门。
柏若风擒住他抬起的手,若有所思:“阿丞,若你想在珠串里留下回家的线索,你会怎么做?”
“简单。”方宥丞想都不用想,他的手段向来简单粗暴,“把地图塞进去完事。”
柏若风重申道:“这可是珠子。”
“那就先碎掉,再放进去。”方宥丞快速道。
“不可能。”柏若风摇头,“那是大师、高僧,肯定有更深奥的法子。而且传了几任主持,他们明知道秘密都没有解开,肯定是因为太深奥了猜不出来。”
“或许他们是不敢试呢?”方宥丞正拿布条低头擦着沾了污血的软剑。
这几日行过之处,因为人迹罕至,他们不时会遇到一些蛇啊狼啊之类的东西,除了两个暗卫,他们亦有在自保。
说得有道理,可是佛珠就那么一串,要是试了什么都没有可怎么办?柏若风仔细想了想,宝贝地捏着那串佛珠犯难,不舍得下手。
“啧。”方宥丞实在看不惯他为难的模样,走过去夺过柏若风手里的珠串,上下抛了抛,哼笑着道:“有什么好纠结的,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多珍贵的宝珠他都捏着玩过,何况这么一串。
方宥丞说着,在柏若风的阻拦声中用内劲大力一捏,柏若风扑过来,晚了一步,珠子粉碎声在两人间清晰可闻。
在柏若风惊诧的视线下,他犹豫了下,摊开手掌,一堆粉末中,里面竟藏了块只有半个珠子大的硬物。
柏若风呆住了。
“看来高僧和我想的一样。”方宥丞没想到推测是真的,旋即玩味地把珠子全捏碎了,从中挑出硬块,捧到柏若风面前,“我就说他们是不舍得。来,拼吧。”
柏若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碎块,没想到珠串转眼变成一堆碎块。他后怕又生气地喊道:“方宥丞!”
隔得不远处,两个暗卫痛苦地捂着耳朵,假装没听到。
直呼圣上名讳,普天之下怕是只有这位主了。偏生这几日他们被迫听了不少东西,生怕活不到回宫了。
“别生气,”方宥丞眯了眯眼,似乎有些遗憾珠子里真藏着东西,“方才掂量着它重量不对,我才捏碎的。”
他虽然爱逗柏若风玩,但不会故意坏事。从小养尊处优,多珍贵的珠串他都把玩过,因此珠子一上手,他就觉出不对来:按这个材质,珠串不该这么重。
柏若风如释重负,他把碎块放在平铺的手帕上,捻起珠串中留下的碎块,仔细打量,“像是琉璃。”
“用琉璃做地图,财大气粗啊。”方宥丞敷衍地夸了一句,蹲下来,和他一同拼起琉璃。
一百零八颗碎块,光是拼完就用了大半个晚上,这还是喊来两个暗卫共同努力拼成的。
然而拼成后,几人都犯了难。
这并不是地图,而是一个奇特的形状,像是疯长的杂草堆毫无规律,浅黄的‘草堆’中一点金黄泛红。
一个暗卫小声道:“会不会是拼错了?”
柏若风摸了摸下巴,正有此感。他伸出手刚要打乱重来,一旁坐着的方宥丞却按住他手背,“等等。”
说着,方宥丞从怀里拿出那张旧地图,摆在了琉璃块边上。
柏若风歪了歪头,试图调换方向角度去看。方宥丞直接把地图一转,摆到他面前,沿途指了一圈,“这样看。”
地图外围廓形,与那看似毫无规律的‘杂草堆’形态对上了!柏若风眼睛一亮,看向方宥丞,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据闻天元王朝图腾是凤凰。所以这里,”柏若风指向琉璃块中一点金红,激动道,“是代表天元王朝?这个地方就是‘真龙宝藏’!”
居然这么容易,怎么会这么容易,好像忽然间所有幸运都来到他这边了。
没有笔,柏若风直接咬破手指在地图上落下血色标记,等不及般收拾行李,面容疲倦,精神亢奋,“走!离我们不远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他兴高采烈起身,却被人拽住手腕。柏若风回头,看见盘腿坐着的方宥丞伸长手拉着他,面上难得一见带着几分挣扎和恐慌,张口似乎要说什么。
柏若风顿了顿,耐心等他开口。
然而方宥丞闭唇不语,倦怠地摇头,捏了捏鼻根,“我没事。”
“阿丞。”柏若风了然他所有的不安,瞥了眼那俩极有眼色走远了的暗卫,无声叹了口气。他单膝跪地,伸手抱住了方宥丞的双肩。
柏若风偏头,蹭了蹭他脑袋,低声道:“我在这。”
腰间的手收紧了,柏若风只觉得呼吸都难了几分,然而他只是重复着,安抚着:“我在这呢,这几日辛苦了,需要再休息一会吗?”
方宥丞静静抱着他,没有说话。
就在柏若风以为人已经累得睡着的时候,方宥丞松开了他,没事人一般起身,伸了个懒腰,朝他伸手,“走吧。”
柏若风抓住他的手,顺着力道起身,左腿跪久了腿麻,起身时柏若风踉跄了两步,掉进方宥丞的怀里。
“小心点。”方宥丞扶着他,抬眼看向远方将明未明的天色,“接下来还有路得走。”
按琉璃块指引的方向,他们偏离了‘商道’,闯入了漫漫黄沙间。
沙丘起伏,一重又一重,直到标记处,未见任何建筑,让人怀疑‘真龙宝藏’存在的真实性。
几人立在蓝天之下,站在那标记处平坦的沙地上,都有些茫然。
按理,这里就是琉璃块指引的地方。
是地图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方宥丞皱眉道:“都散开,在附近找找线索。”
柏若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沙面上搜寻,不放过任何一点痕迹。
就在这时,一个暗卫惊呼道:“主子,这里有发现!”
闻声,柏若风当即冲过去,暗卫让开位置,他蹲下去,只见黄沙掩埋处露出一个边角。柏若风迫不及待把黄沙拂去。
方宥丞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匕首陪他一起挖。
黄沙重重埋没到它的头顶,直至几人来到,让它重见天日。那东西露出的面积越来越大,让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是,挖出来的竟是一块立着的石碑,
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刻着素不相识的名字的墓碑。
荒唐又离奇,为什么沙漠里会有墓碑?
沙漠的风拂过,几人都感觉到背脊一凉,想起了那个魂灵徘徊的传闻。
第84章 请仙
“墓碑是石料, 刻的花纹很像鸟。”方宥丞打破了沉默,他摸了摸碑身,“这个规格, 不像普通百姓能有。”
柏若风如今对图样很是敏感,一说鸟,立刻激动问道:“是凤凰?”
方宥丞迟疑着,不太肯定, “有点像。”他站起身扫视一遍周围, “再看看有没有别的。”
接着,几人在石碑后几米发现了新的墓碑。
把墓碑挖出来后, 他们再一次在碑上看到了类似凤凰的花纹。
鉴于两座石碑呈直线距离,仿佛列队般一个接着一个。柏若风试图寻着大概方向找去,果不其然发现了第三座石碑, 猜想被证实了石碑是直线列着的。
为了省时间,他们没有挖掘,而是简单做了个记号。
此处应是被特地挑选出来的地方,在大沙丘背后, 夹在两座小沙丘之间, 平静无风,安静得有些诡异, 像是被天地遗忘之地。
随着发现的石碑越来越多,他们一路向前走去。立着的石碑宛如引路灯, 给来人无声指引着方向,铺就了一条亡者之路。
不知走了多久, 数不清找了几十甚至上百座石碑。直至眼前突兀出现了一抹白色, 叫人疑虑是否出现了幻觉。
“雪?”方宥丞皱眉不解,眼前无边的沙漠里, 竟然出现一片皑皑,美得像一种错觉。
柏若风快步走过去,弯身抓了一把沙子查看。“不,是沙子,白色的沙。”
与普通的沙子无异,唯一奇怪的,是这颜色有如白雪,铺在巨大的黄沙画卷上,如此显眼。
沙中有诸多起伏,拂开一看,又是墓碑。
层层林立的墓碑拱卫着中间的沙包。
传说中的真龙宝藏,莫不是天元皇室的永眠之地、‘真龙’遗骸?柏若风捏紧了拳,临到最后,却开始焦虑。
那边,方宥丞指使着暗卫,“挖!”
两个暗卫动作很快,层层白沙被拍下去,露出沙下东西的真容。
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凤凰雕像,生动得展翅欲飞。
一个踩在雕像正后方且挖且退的暗卫踩到了不同沙子的硬面,险些摔倒,他爬起来,用脚把沙子撇去,看到一抹白墙。“主子,雕像后面有东西。”
“再挖。”方宥丞等不及了,拿了匕首上去一同帮忙。
四人合力,终于让那巨大的凤凰雕像以及它身后棺木一般的东西露出来。
形如棺木的石块只有凤凰四分之一高,若不留神很容易就忽略了。
柏若风热得额间满是汗珠,他俯身左敲敲,右敲敲,听到空音传来时眼睛一亮。柏若风把匕首顺着缝隙插入,往上使劲一撬,石块间裂开缝隙。
方宥丞走过来,帮他把石块搬下去,那‘棺材’里面,竟是一条白石堆砌的暗道。
在沙漠里砌暗道,也不知道这暗道给谁走的。方宥丞皱眉拉住想要跳下去的柏若风,“先等等,这里不知道多久没人来了,先通通气。”
柏若风双眼很亮,“据说,钦天监带着宝藏藏在沙漠里,你说里面有没有钦天监的后代?会不会藏着世外桃源?就那种不知外边世事变化,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
想到一路上诡异的指路碑,方宥丞沉默了。与其说是通往世外桃源的地方,还不如说是对旧时代的悼念。
既然是悼念,下面就肯定没什么好东西了——至少对活人来说是如此。
“有什么下去了才知道。”方宥丞麻利吩咐道,“你二人守在这里,不要让沙子埋了入口。”
柏若风的兴奋冷却了些,左右看看,想说什么,又合上了嘴巴。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密道下去。
下面昏暗,但居然有光。是嵌在石壁上的夜光珠散着莹莹光辉,虽然不比天光火光,照亮来说却够了。
但这光呈蓝绿色,这么一照,真有几分冥路的模样。胆子小一点了,怕是要尖叫着逃跑了。
两人有条不紊从梯上下来,踩到实地上。
“你这么信他们,”柏若风朝方宥丞道,“万一他们要埋了我们怎么办?”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可是传闻有宝藏的地方,柏若风还想活着回去,不得不考虑多些。
方宥丞不以为意道:“怕什么,我死了他们也活不成。”
为什么方宥丞死了他们活不成?柏若风还想再问,方宥丞却换了话题:“这里有壁画,来看看。”
刚刚下来时,两边都是空白的石壁,现在再看,东边的石壁上出现了壁画。
先是一副巨大的凤凰在半空展翅,下面一堆人恭敬叩首。
顺着往下,第二幅画里,天子高举权杖,下面的人手舞足蹈。
“是记录开国时,还有繁荣时的天元国的盛况。”方宥丞打量着壁画。
第三幅画,两个看不清脸的小人站在云端,下面是天子行礼,百姓叩首。
柏若风拉了拉方宥丞袖子,指着画上的小人奇道:“这就是传闻里说的神仙?神仙居然是两个吗?”
“嗯,还有传闻里赐下宝物。”方宥丞指了指两个神仙小人和天子之间的东西。
看起来的确像是神仙赐予了凡人什么的场景。
柏若风凑近了看,看了半天,不甚肯定,“宝物是……书?宝物怎么会是书?”
方宥丞已经往下走了。
他快速地扫过壁画,后面的壁画都是已知的历史,是天元王朝不堪一击,四分五裂,最后钦天监奉命带着东西离开,在沙漠建起一方隐秘之地,把‘宝物’留在了此处。
“按此处的规模,不太可能藏着什么金银珠宝类的宝藏。”看完了壁画的方宥丞站定,回身看柏若风,面色阴沉,“但是或许这里有你想要找的东西。”
柏若风走过去,圈着他手腕,笑得明媚,没有一丝阴霾,“那你陪我一同走下去吧。”
“好。”
这条密道仿佛是特意为了存放壁画所造,很短。
走到壁画尽头,他们看到一间顶部镶嵌满夜光珠的石室。
莹绿的珠光柔和,他们清晰看到石室周围摆满了竹简书籍,唯一正中间凸起的石台上放着一卷黄轴,看起来很像是圣旨。
方宥丞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发现是记录明晰的史书。他一连换了几本略看,发现都是些缺失已久的珍贵书籍。
“不愧说是文化繁荣的一个时代。”方宥丞低头翻看着书籍,指腹擦过扉页上前朝名士留下的笔墨,他合上书,放回原处。不知是褒是贬,面无表情道,“宝藏竟都是书。”
而柏若风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离石台越近,步伐却是由快转慢。
“这就是神仙赐下的宝物吗?”柏若风站在石台前迟疑,“它看起来更像圣旨。”
方宥丞走过来时,柏若风已经拿起那卷轴。可能存放的时间久了,柏若风一拿起来,还没打开,轴棍就与黄布脱离开来。
轴棍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把紧张的两人都吓了一下。
柏若风吸了口气,缓缓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竖字:此乃仙人赐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万不得已,切勿私用!
仙人?柏若风瞳孔骤缩,迅速打开,只见露出来的又是一行字:此阵用于请仙下凡,庇佑我国,非皇室不得擅用!
往后彻底展开,露出来的则是一个绘得极其精细的法阵,密密麻麻勾勒着线条,还有细密的小字在旁注解。以至于一眼看去,纸面仿佛被墨色浸染了般。
后边还有不知道天元王朝哪任皇帝用玉玺盖下的章印。
那法阵分明和在柏若风院中见到的一样!方宥丞认出来了。
他看向柏若风,柏若风似是怀疑自己的眼睛,抬臂擦了几下眼,把一双桃花眼擦得泛红,看着那图案,表情明晃晃的不可置信。
原来之前明空没有骗他,明空大师的确把传下来的法阵给他了。想来那无名高僧传下来的阵法,就是从此处抄录出去。
可就是这样,才更显得他这一次寻觅像个笑话!寻到最后,仙人留下的‘宝物’当真只是一个法阵而已。
柏若风急急地翻过去,后面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圣旨的全部了。
他快速地把这圣旨上下左右地查看,可无论他怎么翻,都翻不出其他内容来,倒是把他自己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狂跳,手抖不已。
“请仙?请仙……呵!居然是请仙下凡的法阵。”柏若风失了气力,着魔般笑着,且笑且退,面上似悲似欢,“这算请的哪门子的仙啊?”
他脑海混乱不已,出现了高频的幻听。
声音尖锐刺耳,柏若风反射性地死死捂着耳朵,眼前是方宥丞喊他的模样,眨眼间却看到那卷轴上寥寥的几句话,再眨眼是这二十多年的种种往事,倏然还出现另一个时空的记忆。
他摸不到实处,踩不到地板,只觉眼前光怪陆离,无数声音和画面碎块般袭来……他已是强弩之末。
“噗——”浓郁的滚烫的铁锈味溢满口腔,柏若风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他愣愣低头,发现自己唇边手上滴滴答答流着血。
没办法再思考任何东西,柏若风眼前一黑,温度和力气被从身体抽离,不受控制地下坠。
“若风!”方宥丞着急地接住晕过去的人。
那卷黄轴从柏若风手中滑落,轴棍伴随着闷声落在地面,弹了两下,卷纸轻飘飘落在了地面,摊开的地方一行字沾了血迹。
——此阵用于请仙下凡,庇佑我国,非皇室不得擅用!
柏若风醒来的时候,睁眼看到一片墨蓝的天,澄澈无云,星光明耀。他盯着天空出了神,周围很是安静,静得整个世界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你醒了?”一句问话打破了静谧。
柏若风视野里冒出个熟悉的脑袋,接着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和冰冷的沙面以及晚风相比,这只手热腾腾的。
柏若风回过神,发现自己枕在方宥丞大腿上仰躺着,而方宥丞盘腿坐着,垫起的角度略高,以至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
“醒了就起来喝点水吧。”方宥丞探出他额头温度正常,便收回手,拿起袋子抿了一口水,“你晕了快一天了,沙漠不是好地方,晕久了说不定就醒不来了。”
说是这般说,却没有来硬拽他。
柏若风眼睫颤了颤,没有动,盯着夜空出神。
法阵、仙人、明空、钦天监、天元王朝……这些字词在他心里盘旋着,翻来覆去琢磨,却始终得不出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们身边不知走过了多少团风滚草。柏若风开口道:“阿丞,光凭一个阵法真的可以穿梭时空吗?”
方宥丞沾了点水,抹在他唇上,淡淡道:“若真是那无所不能的仙人赐下的话,或许吧。”
第85章 回去
“你信世上有仙人吗?”柏若风眼神动了动, 原本呆滞的视线从高天转向方宥丞。他看清了方宥丞眼下的青黑,也看清了那份强撑的精神,因而后知后觉从麻木中生出几分愧疚。
“不信, 从来都不信。”方宥丞回答得很快。
答完后,方宥丞停顿了一下,看向柏若风,与之四目相对间, 他从怀里拿出那份染了血的‘宝物’, 轻飘飘的一张折好的‘圣旨’,就这样被他塞进柏若风怀里。
“但是你信, 所以,我也愿意信。”方宥丞说出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答案。
自己竟是对方改口的原因,柏若风有些受宠若惊。
“你想要的东西, 拿好。”方宥丞见人反应有些迟钝,点了点他衣襟里的黄布如是道。
柏若风回过神来,摸着怀里的黄布应了声。他抬眼看向方宥丞,欲言又止, 一时辨不清面前人的喜怒。
两人间陷入了沉默, 心情都有些沉甸甸的。
须臾,柏若风翻身坐起, 方宥丞自然地递来了水袋。
他打开壶盖,才含了一口, 便听旁边的方宥丞软下语气,温声道:“我知道, 你一直坚信自己是因为那‘请仙阵法’而来的。”
柏若风动作一顿, 喉结微动,凉水冲去喉中粘腻的血腥味。他没有说话, 心情复杂,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地听着,捏紧了手中的袋子。
方宥丞接着道:“这阵法很危险,明空大师的师傅就是因此去世。”
明空的师傅用命请仙人下凡改变既定命运,却不知为何误打误撞请了柏若风过来。
如果阵法没有传错,为什么方宥丞曾经用死囚试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要么,是需要启动阵法献祭的那个人主动许愿。
结果无非是两种:成功了,请下来一个‘仙’,这个‘仙’能不能帮柏若风还另说,献祭的人大概率保不住性命。失败了,什么都没发生,献祭的人失去大半气血,重伤。
可无论怎么样,柏若风肯定都是要试上一试才会死心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方宥丞薄唇微动,眼神复杂。
柏若风在等,等了又等,他喝了两三口水,把壶盖扭好,面前的方宥丞仿佛成了雕像,就那样坐着,唯有那双凛冽凤眼还在动着,昭示着他在思考。
方宥丞指了指柏若风腰间,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蝉,当年他送给柏若风的信物。“你铁了心,我不拦你,但既然收了我这个,那你在试那阵法之前,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方宥丞刚要开口,想到什么,便改了主意,抬眼看他,“回宫后我再告诉你。在你做完答应我的事情之前,不要自己去尝试那个阵法。”
看出了柏若风想要说什么,方宥丞补充道:“放心,不会很久。”
柏若风应承道:“好。”
脚步声近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谈。
暗卫上前禀告道:“主子,已经记录好,留好标记了。”
见柏若风好奇地看着他,方宥丞解释道:“那些书很珍贵,回头再派人来运出去。”
“是,都是‘真龙宝藏’呢。”柏若风点点头,上唇扬起,笑了。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那个传闻。
他撑着地面起身,沙面被按下一个坑。起到一半,膝盖撑不住全身的重量,脚下又是软滑的沙,脚后跟直往地面坠,怕是要摔个四仰八叉。
稳当的手臂伸过来,拉住他。柏若风借力站起,不好意思朝方宥丞笑了笑,被沉着脸的方宥丞塞了颗药到嘴里。
看他没事人一样作态,身体日渐消瘦,面色分明是苍白的。方宥丞生气又心疼,数落道:“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陈无伤给你的药?身体没好就敢到处蹿,如今气急攻心吐了血,更虚了吧?”
还好他来之前带了些急用的,柏若风昏迷的时候他就给人喂过一回。
“都吃完了,不过是意外。”柏若风不服气,残存苦涩的舌尖顶了顶腮帮子,仗着陈无伤不在,嘀咕道,“肯定是神医的问题。”
他弯腰捡斗篷拍去砂砾,披在身上,从胸膛里呼出口浊气,看向远方滚滚似海浪的沙面。
“既然已经做好了标记,事不宜迟,快些回去。”柏若风盘算了下进沙漠的日子,“我们带的粮食和水快不够了,这样下去不行。”
他不能因为身体耽搁了行程,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因为干粮和水倒在这沙丘间。
他们顺着石碑回到破败的商道上,按地图一步一步走着。
沙漠上的风刮起他们的斗篷,干燥的砂砾磨过皮肤,风大时经常迷了眼,为了方便,四人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
眼看再经过一座废弃的堡垒,就能抵挡有柏家军镇守的天元关,四人加快了脚步,恨不得长出翅膀来飞过去。
“主子,那里有人!”走在前面的暗卫忽然出声。
哪里来的人?柏若风看向方宥丞,见到对方脸上与自己如出一撤的不解和担忧。
柏若风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一种可能,他问:“你也想到了吗?”
方宥丞点点头,眉头紧锁,他对两个暗卫吩咐道:“你们先去探查一番,看看前面是谁的军队。”
“是!”两个暗卫应声而去。
柏若风喘了口气,累得干脆坐下来。他拉了拉边上方宥丞的斗篷。
忧心忡忡看向远方的方宥丞回过神,跟着坐下来,互相挨着。
“我右眼皮一直在跳。”柏若风压了压脸上的斗篷帽子,冷不丁道。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怕是不好的结果。
“不要迷信。”方宥丞面不改色拍去吹到手臂上的沙子,淡淡道,“我们走了这么些天,水都喝得差不多了,身体有些不舒服是正常的。”
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所剩无几,从早到晚除了必要的交流,都是满心满眼想着快些赶路。
旁边没有声响了。方宥丞转头看去,柏若风又在出神。
自从那日看过前朝圣旨后,柏若风就经常缄默不言,独自发呆,不知道想些什么。那往日灿若耀阳的灵动瞳眸,而今失去不少生气,真真化为黄龙玉一般了。
“主子!”暗卫很快回来了,面色并不好,“是雪狼旗,是越国军!”
谁能想到,临到边境,却被围堵住了呢?
那迎风飘扬的,是对月嚎叫的雪狼,嚣张地立在城墙上,昭示着此处驻守军队的身份。
此处堡垒废弃已久,残垣断壁,两国既已建交,没有开战的意思。那么越国忽然派军镇守,多半是派出去的人抓不到‘齐云’。
秦楼月反应极快,直接下令军队直奔东西线与曜国交接处,把路堵死了。随便他们走哪条路,只要不想迷失在茫茫沙漠,路的尽头必然会看到高挂的雪狼旗。
这是追捕,也是无声的威胁。想来堡垒之间已经铸就了一道防线,只要他们敢露面,就有斥候发现。
“如果不是敌人,就冲这反应和应对,我真挺佩服她。”柏若风撑着下巴慢悠悠道。仿佛被堵死的不是自己。
方宥丞拿出地图,努力找寻着绕过去的道路。
“别看了,这一片我比你熟。”这里很是接近柏家军大本营,柏若风当然对附近再熟悉不过,他抬了抬眼皮,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晃荡着所剩无几的水袋,“除非我们能再找到一片绿洲,不然,怕是真要折在这里了。”
方宥丞抓着地图的手用力到泛白,到了极点,陡然松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附近都绕不过去,只要露面,多半要被追捕。”
“喏,就冲咱四个残兵,”柏若风指了指自己,“两条腿哪有四条腿跑得快呀?”
“你这么冷静,有什么办法?”方宥丞带着希望看向柏若风。
柏若风眉眼弯弯,他摊手,耸了耸肩,“我能有什么办法?先等等,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撤兵了呢?”
这并不是个好主意,但他们没得选了,只能如柏若风所说,暂时寻个地方休息。
水和干粮还剩下一天的份,再省吃俭用,也熬不过三天。他们一路赶路甚是疲惫,交替轮值,一个个只要有片刻休息时间,就睡得和猪一样。
柏若风站在沙地上,眺望着那面雪狼旗。
沉沉的脚步声传来,柏若风侧过身,看到方宥丞站在他身边。
他何曾见过方宥丞这般狼狈的模样?
和在沙场征战过的柏若风不同,方宥丞武功再厉害,始终都是锦衣玉食地养在宫里。这回出来,要么跟着他跑敌国皇宫,要么跟着他往沙漠未知地区奔走,一路上都没喊过一句苦一句累。
不过人终究□□凡躯,哪有可能不累的?
真是辛苦他了。柏若风收回眼神,“他们不抓到人,是不会死心的。”
“不知道唐策他们怎样。”方宥丞道。
柏若风摇摇头,“无论唐策有没有被抓到,都不影响越国继续驻守。除非他们抓到了‘齐云’。”但是齐云早被送回了曜国,这就是无解的局。
“你之前说要我答应你一件事。”柏若风忽然提起来,“可以提前告诉我吗?”
“不行。”方宥丞唯恐他做出傻事,执拗道,“回宫再告诉你。”
“好。”柏若风笑着颔首。他转过身迈开腿,一个踉跄站不稳,往前摔去。方宥丞瞳孔骤缩,飞快转身抬手就要接住他。
这并不是柏若风第一回腿软,方宥丞也不是第一次伸出双手去接,因此方宥丞毫无防备。
方宥丞着实没想到,会被诈摔的人忽然点穴定住。他表情空白,还没来得及用真气冲开穴位,就被柏若风一个手刀砍晕。
他不甘地瞪着柏若风,最后合上双眼摔下。
柏若风接住了方宥丞,低声叹息:“想偷袭你真不容易。”
赶来的暗卫看了眼他怀里的人,露出敌意,“侯爷,您这是……?”
柏若风往上抱了抱方宥丞,免得他滑下去。闻言道:“很简单。方宥丞绝对不能露脸,但也不能就这么憋屈地死在这。那么我出去就是了。”
唐策不是‘齐云’,无论是否被抓,都会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引开追兵的。
但是他能伪装齐云。如今让越国知道实情,知道齐云已经在曜国,下一步就是着急和曜国交涉了。
彼时退兵,方宥丞才有机会回去。
柏若风盯着方宥丞的脸几息,把人交给了暗卫,“你们照看好他,寻到时机便赶紧回去。”
两个暗卫一左一右架住方宥丞,他们既害怕主子醒来发怒,又害怕这回真的死在这里。
暗卫的命和方宥丞是绑在一块的,方宥丞有掌握他们性命的解药。一旦方宥丞死了,他们也得在此处陪葬。
暗卫犹豫了几秒,很快便道:“侯爷,此去小心。”
第86章 故乡
方宥丞又梦到了少年时长乐宫的那场火。
那场火疯狂吞噬着每一根可以触碰到的梁柱, 把世界染得通红。他在烈火中奔跑,黑烟滚滚,长乐宫变得很大很大, 他像渺小的一粒灰尘,在拼尽全力奔跑,找寻着什么。
他在找谁?方宥丞自己都不知道。
段棠离去很久了,他已经记不住她的容貌, 也不再像少年时那样对她有所期待。他早已接受了她的离开。
可他依旧迷失在长乐宫的那场火里, 疯狂地找寻,无尽的奔跑。
“太子殿下。”
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方宥丞脚步变慢。
“丞哥。”
方宥丞脚步渐渐停下。
“陛下。”
方宥丞慌张地看向四周, 周围忽然旋转起来,所以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堪。
“阿丞。”
方宥丞茫茫然顺着声音看过去。
周围模糊的景物变了。哗啦啦的雨声交杂着雷声忽然坠下,雨水倾盆而落, 一下子打湿了他的衣服,熄灭了那场火。
火舌不甘地被浇灭,露出外围的景物。
烈火焚烧的长乐宫转瞬变成了暴雨时柏若风的小院子。
又是一声呼唤,方宥丞快速转身。只一眼, 目眦欲裂, 肝胆寸断。
在小院的请仙法阵里,原本该是死囚的位置, 不知为何却变成了不省人事的柏若风。
他的脸色苍白,白得没有任何血色, 他的身躯冰冷,似乎没了气息。可是那个法阵呢?所谓的请仙法阵没有任何反应。
假的!都是假的!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神仙!
血被雨水冲刷, 变得稀薄, 从一圈圈的法阵纹路往外蔓延,爬到了方宥丞脚尖。方宥丞恐惧地不断后退, 而那血水一步步逼近……
方宥丞叫了一声,挣扎着从噩梦醒了过来,已是满头大汗。
营帐外进来两人,是陈无伤和唐策。唐策匆匆忙忙把人扶起来,端来杯子,“陛下喝点水,压压惊。”
方宥丞惊魂未定,挥手间打翻了杯盏。他打量着四周,眸光锋锐,戾气横生,大有下一瞬就原地杀个人泄愤的煞气,“柏若风呢!”
“他好着呢。”陈无伤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冲下床的方宥丞粗暴地揪起来,哀哀叫着,“陛下冷静!冷静!”
他是怎么从沙漠回到北疆的?方宥丞完全能够猜到柏若风会做些什么。
噩梦惊魂未定,清醒后回想更是惊恐,因此反应激烈。他单手把陈无伤拎起来,凶狠得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他人在何处!”
陈无伤被他给吓得结巴,不知所措地指着外面:“他他他……”
还是唐策反应快,知道主子需要什么,迅速拿起外衣和鞋子跟过来,“侯爷在隔壁的营帐里与人商讨要事。”他唯恐主子就这样冲出去,提醒着,“陛下这样过去,侯爷会担心的。”
这句话短暂稳住了方宥丞,但就稳了几个呼吸,方宥丞迅速穿好外衣,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茶刚入喉,柏若风就被外边冲进来的人扑中后背,险些没一口茶喷出去。
“若风!”来人死死抱着他,箍得紧紧的,险些把柏若风就这样箍死。
“草民/臣见过陛下。”
周围起起伏伏一片恭敬的声音,让柏若风不必回头都知道来者是谁。
柏若风深深吸一口气,夹缝里求生。他努力伸出手拍了拍肩颈上的脑袋,“在呢在呢,好端端的。不过你要再不松手,我可真被你弄死了。”
话毕,柏若风清楚感受到空气涌来,自己呼吸都顺畅了。
方宥丞放开了手,他扫视一圈营帐里的人,发现都是些熟人。
柏若风的副将李鸣岳在。
齐云,也就是柏云起在。这不奇怪,人刚跟着使团回国,在边境短暂停留很正常。
本该在京城镇北侯府呆着的柏月盈居然也在,还带着神医陈无伤。
“这是怎么回事?”方宥丞皱着眉,唐策给他送来了椅子。方宥丞拉过椅子挨着柏若风坐,始终死死拉着柏若风的手不放,唯恐人下一秒就跑了,没了。
柏若风挣出一只手来,摸了摸鼻子,视线飘忽,最后在方宥丞的逼视下,乖乖认错:“我的错,陛下,臣托大了。”
他解释道:“本来想打晕你后,我再去束手就擒,好让越国退兵。没想到还没走过去,越国就自己退兵了。至于为什么这样,还得是小妹啊!”
说到此处,柏若风骄傲中带着几分无奈。
柏若风曾和柏月盈说过要出远门一趟,柏月盈乖乖答应他在府内好好养病。
结果柏家一门子的叛逆是继承得十成十的。她把身体养好了六七成,就把陈无伤拎去了北疆,美名其曰边养病边等哥哥,天天搁那城门上看。
柏月盈在北疆也算是风云人物,混得如鱼得水,比暂时代理柏若风位置的李鸣岳都让众人臣服。
使团一进北疆,她就迫不及待去掀马车帘子。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二哥变大哥了,大哥还失忆了。
守在柏云起身边的唐言交代了一切,柏月盈听完事情经过,知晓二哥的胆大妄为,整个人都傻了。
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些消息,越国直接出兵,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也就你想得出来。”柏若风无奈地笑着,带着几分宠溺看着自家鬼灵精怪的妹妹。
柏月盈和柏若风想得是一样的。
越国不退兵搞围堵,是因为没抓到柏云起。那么只要柏云起声势浩大地出现在天元关上,让人知道本该被围堵在路上的他已经顺利回国,一切迎刃而解。
没有什么比柏家军的少将军回来更让人士兵兴奋的了。
柏若风说到此处,看了一眼柏云起。自始至终,他都一言不发坐在柏月盈身边思考着什么。
柏月盈抢过了话头,站起来一条腿踩着椅子,一只手搭在柏云起肩头,挥手兴奋道:“于是,我让大哥穿回以前的衣服和盔甲,往城墙上站着。然后我去宣布消息,大家都激动得很!”
方宥丞是知道实情的,冷静下来的他捏了捏柏若风的手,瞧了沉默的柏云起一眼,看好戏般道:“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怎么让他站上去的?”
想说服越帝的‘情郎’上去摆明立场,可不容易啊。
听到这话,柏云起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这简单。”柏月盈骄傲地转身,从身后的武器架上拿下一把血腥味浓郁的锋锐大刀,丢在了桌面上。
看看那把沉重的大刀,再看看柏月盈。
饶是方宥丞,都为这巨大的反差而忍俊不禁。
柏月盈理所当然道:“那当然是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啊!”
说罢拍了拍柏云起肩膀,笑眯眯地摇了摇头道:“没想到吧,大哥,你也有这一天啊。以前你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完成课业的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柏云起:……
柏云起面无表情看了眼柏若风,眼神里明晃晃的谴责。
柏若风心虚地挪开了眼神。在越国皇宫时,他便和柏云起说过类似的话,没想到回了曜国,小妹也这样做。
至于小妹怎么把柏云起拿下来的,柏若风能猜出个一二来。
他们三兄妹武功路数都是一样的。但柏云起早就不记得以前的事情,用武全凭本能和习惯,不如以前。兼之他不熟悉柏若风和柏月盈,但柏若风和柏月盈却很熟悉他——还对他武功的薄弱之处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之后呢,你们怎么打算?”柏若风如是问。
在方宥丞来之前,他就委婉告知了柏云起“那个女子怀孕了”的事情,柏云起听了之后,便开始沉默。
至于小妹,虽然看着跳脱,亦很有自己的想法,他管不了。
营帐内无人说话。
过了一阵子,柏云起拍掉柏月盈搁他肩上的手,“柏月盈说这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是‘我们’的故乡。的确,我看到了很多‘人证物证’。”
柏家军当时的欢呼发自内心,士气高昂,无数张欣喜若狂的面孔在柏云起眼前浮现,那不像是装能装得出来的。
在城墙上那一刹,被人需要、受人欢迎的感觉冲击着柏云起。他已经逐渐相信‘柏云起’这个身份的存在,相信或许他曾经真的有过一个家。
但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去辨别,去寻找。
至于秦楼月。柏云起思维迟滞了些,艰难地从中抽身,冷漠地想:他一无所有,可秦楼月坐拥偌大的国家,绝不会让自己吃亏。处境不同,他没必要替什么都有的人考虑太多。
柏云起接着刚刚的话,做出了选择,“真假不论,既然来了,我便暂时留在这里,好好看看所谓的‘故乡’。”
故乡啊。柏若风抿了抿唇,他无知无觉捏紧了手中杯盏,有些恍然。
或许,有些人无论走了多远,在再好的地方呆了多久,最后都有一个想要回去的故乡。
就像落叶归根。人总是会对自己出生和成长时那些被爱的时光格外深刻,长大后走过的漫漫长路皆是征途,唯有作为起点的故乡是归宿。
哪怕时光匆匆,物是人非,人再回不去记忆里的故乡,但光是知道故乡在世界上存在着,光是知道它还在那里,随时都能回去,就会感觉到发自灵魂的安心。
但如果那个故乡完全不存在呢?柏若风陷入缠绕了他二十四年的恐慌和虚无中。
这个世界很好,可终归,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造就他这个人的事情了啊。
“要碎了。”方宥丞按住他的手背,一句话斩断了柏若风紊乱的思绪。
柏若风回过神,花了几秒理解方宥丞的意思——在说杯子。他怅然若失地松开了捏着杯盏的手掌,看向柏月盈,温声询问道:“小妹怎么打算?”
二哥脸色好像不太好。柏月盈眨了眨那双无辜的圆眼,“我知道二哥你有事要忙,我就在北疆陪着大哥好了。”
她垂眸看着柏云起,眼中有刹那的忧虑,但再抬头时,她笑得开朗且坚定,拍着胸脯道:“以前都是你们照顾我,现在我长大了,肯定能照顾好大哥的。”
柏云起嗤笑一声,“谁要你个小姑娘照顾,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没手没脚的。”
“你在我这啊,”柏月盈叉腰,毫不给面子道,“和七老八十的没区别。”
“那你们要好好相处。”柏若风的视线在两人间徘徊,不放心道,“小妹,别把大哥欺负狠了。”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我俩一直是兄友妹恭的。”柏月盈摆了摆手,“二哥打算去京城吗?”
“嗯。”柏若风琢磨着怀里那张圣旨,“我与护国寺的明空大师还有些事未处理,不日就启程……”
他话说到这,方宥丞忽然捏紧了他的手。
柏若风不解其意,转头看向方宥丞,询问着:“阿丞?”
“再呆多几天。”方宥丞并不在意其他人,他面向柏若风道,“我改主意了,不必回宫,你在这里便答应我一件事情吧。”
柏若风的心被提了起来,他缓了缓,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问,可方宥丞既然主动提起,那想来应该是能问的。“什么事情?”
方宥丞又捏了捏他手掌,沉吟着,视线扫过桌上诸位,回头朝柏若风道:“很简单。从现在开始,在我下一次询问你问题时,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柏若风有些摸不着脑袋,“我没听错吧?你的要求仅仅是让我应承一声吗?”甚至都没怎么要求他一定要做到某件事。
方宥丞低头思索着,捏了捏他手掌,肯定道:“对,只要你应承就行。”
其他人都被这哑谜绕得糊里糊涂。
并没有人敢询问方宥丞其意。他们面对方宥丞还是十分拘束的,在方宥丞不再开口说话后,众人又与柏若风聊了起来。
不多时,几人便散了。
回到营帐内,方宥丞打了个哈欠,拉着柏若风躺回去休息。
这里有暗卫在外守着,室内只有他俩,很是安全。不必担心敌人,也不必再担心恶劣的环境,方宥丞和柏若风面对面躺着,昏昏欲睡间,感觉到边上的人不安地摇了摇他手臂。
“阿丞,为什么忽然改主意,京中还需要你。”
柏若风向来是个责任感挺重的人,有时候不仅是对自己,对方宥丞的事也格外在意,像是总担心他一不留神走了歪路般。
如果传说有妖妃,那像柏若风这种,怎么都算个贤后吧。方宥丞思维散开,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想法。
“忘了之前和我说过的事情吗。”方宥丞枕着手臂看他,数落着忘性大的家伙,“你说过这里沙海浩荡,原野辽阔,兵强马壮,也说过此处古城沧桑,民风淳朴,烈酒灼喉……”
柏若风接住他的话,笑眯眯点头,“是,我说如果你有机会来北疆,定要带你好好玩上一玩。”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转眼他们都长大了,没想到方宥丞还记着。柏若风一时哭笑不得。
“现在就有机会了。”方宥丞道,“我只在此处停留几日,你就好好做回向导,带我看看你的故乡吧。”
这话让柏若风浑身一僵。但很快,他收敛了表情,转而道:“好啊。”
柏若风欣然答应,他笑吟吟展臂,“欢迎来到北疆。”
方宥丞心满意足往前去,伸手抱住他。在柏若风看不到的背后,方宥丞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如今镇北军暂时不归他管,柏若风便尽心尽力当着向导,把自己觉得好的都介绍给方宥丞。而方宥丞很给面子,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尝过,好玩的不好玩的都试过,对柏若风介绍的一切都有着无尽的好奇。
这日,柏月盈正在侯府内和柏云起争辩着院内老树上的划痕是谁的身高,又是谁悄悄划掉的。唐策忽然冒了出来,把两兄妹吓得一致拔刀相对。
“两位,陛下有请。”唐策意简言赅道。说罢,唐策立在那里,一副要给两人引路的模样,由不得人拒绝。
“啊?陛下?”柏月盈摸不着脑袋,再三向唐策确认。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嘀咕着:“好端端的,他找我们做什么?”
柏云起侧身看她:“我想问很久了,柏月盈。曜帝和柏若风是不是关系很好?”
哪怕已经开始接受自己的身份,他始终还是没有多少认同感,对谁都保持着距离,言辞里便格外疏离。
“当然,二哥年少时就去京城长住了,说起来他们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些很正常吧。”柏月盈大大咧咧道,边说边绕到柏云起的背后,推着他往前走,对唐策道,“快快快,带路。”
柏云起被她从后推着走,不得不向前走,皱眉道:“两个男人,关系再好再亲近,都不会同出同进。”
他没有特别关注,只是这几日被柏月盈带着满北疆跑,美名其曰寻找回忆,因此好几次撞见过那两人出门游玩的情景,随便一猜测,便觉得匪夷所思,耸人听闻。
身后的推力停止住了。柏云起转过身,看到柏月盈满脸纠结。
柏云起平铺直述地强调着两人的异常:“不会好到同吃一根糖葫芦,同吃一口糕点,更不会频繁搂腰拉手。”
柏月盈柳眉皱起,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
她长得清秀可爱,睁大眼睛盯着人的时候显得异常无辜,与装傻时的柏若风很是相像。而今她便是这样看着柏云起,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的模样,“大哥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以为柏月盈太单纯没听懂的柏云起顿了顿,有些忌讳地看了眼不远处停住脚步等待他们的唐策,没敢把‘他们有分桃断袖之癖’这话说出口。
说到底,这话有冒犯天子之嫌。尤其他早听闻过曜帝的手腕,到时候真追究起来,他怕是脑袋不保。
柏云起顿了顿,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柏若风未免自甘堕落。”
明明是镇北侯,是赫赫威名的柏家军将军,结果宁愿放下北疆,跟着人回宫,做那上不来台面的……男宠。
“二哥做什么一直都很有分寸,以前爹娘就夸他小小年纪沉稳得很。”柏月盈歪了歪头,轻松笑道,“我大概懂大哥的意思,大哥还不了解二哥,不过不必担心,无论是做将军,还是做……,二哥高兴就好啦!”
第87章 成亲
唐策领着柏云起和柏月盈进门, 背对着他们的方宥丞缓缓转过身,不容置疑道:“这次请两位过来,是想两位帮朕一个小忙。”
说着‘请’字, 口气却是强硬的。
因而哪怕方宥丞看似十分客气,柏月盈万不敢当真,她拉着面色严肃的柏云起朝方宥丞规矩行礼,“陛下有事尽管吩咐, 臣等万死不辞。”
“场面话倒是跟你哥学得挺好。”方宥丞为她鼓了两下掌, 唇角小弧度扬起,“不过朕要说的这件事, 事关若风,希望事成之前,尔等守口如瓶。”
一听与柏若风有关, 柏月盈惊诧地抬起头,她不顾直面圣上的规矩,谨慎地打量着方宥丞的神情。
方宥丞似笑非笑对之对视,似乎觉得她的态度很有趣, 任由对方冒犯。柏月盈揣度着圣心:陛下看着不像生气, 也不像要缉拿柏若风的模样。
思考一二,柏月盈边暗戳戳摆明立场, 边试探着方宥丞的态度,“事关我二哥, 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阿丞!阿丞?奇怪,人去哪里了。”傍晚时分, 柏若风一连翻了几个营帐, 都没能找到方宥丞。
他在营帐间快走而过,正思考着要不要去城里寻人的时候, 方宥丞带着唐策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闲庭阔步走来,扬声道:“在这里。”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柏若风道。
方宥丞侧了下头,眼角瞥着那两兄妹藏起来的方向,若无其事道:“只是方才,看到个好玩的东西。”
“哦?”柏若风快步过来,敏锐地往他后面探头看去,却被方宥丞掰回来。
柏若风纳闷道:“是什么?怎么还藏着掖着不让我看。”
“嘘!知道太多可不好。”方宥丞轻佻地拍拍他侧脸,“先把秘密留着,过几日我再单独告诉你。”
“这可是你说的!”柏若风顿时来劲了。
方宥丞点头,转开话题,“上回说到城里有家很不错的酒肆,往年你都是从那酒肆买酒回京,不如带我去看看?”
“酒肆普通,但酒很是不错。”柏若风想起往年那个说什么都要送他酒的店家,弯了弯眼,“店家也很不错,是个勤快的老实人,晚些就要打烊了,我们动作快些。”
说罢急急拉着方宥丞离去,边走边和方宥丞说起店家的事,转眼忘了方才想要探究的秘密。
又过了几日,一个普通的清晨,方宥丞说要准备回京了,让柏若风去帮忙看着下人们收拾行李。
回京路途遥远,个个唯恐怠慢了皇帝,因此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许是方宥丞下了什么命令,唐言带着那些拿不准主意的人来找柏若风,柏若风被困住,一时半会走不开。
奇怪的是,往日格外粘着他的方宥丞不见踪影,没有主动来寻。
太阳西下,一个白日很快过去,黄昏即将来临。
唐策寻了过来,把周围的人都赶跑后,对柏若风拱手恭敬地传达讯息:“侯爷,今日主子要在侯府用膳,让属下来请您过去。”
“他怎么忽然对侯府感兴趣了?”柏若风摸了摸下巴,奇怪道。
侯府是他的另一个家,他偶尔会回府,但大多数时候是在营里陪着方宥丞。
对方宥丞这等身份来说,住在营里安全。此外,柏若风亦有私心,回到人去楼空的侯府,难免会让他想起些伤心事。
柏若风刚要上马,赶去风城镇北侯府内。
没想到唐策拉住他,招手喊来一顶轿子,“主子说这几日您陪他四处闲逛,实在辛苦,他让人准备了轿子。”
“不辛苦啊。我一个粗人习惯了骑马,马多快啊。”柏若风一脸茫然,拽着马匹缰绳不愿松开。
但唐策拉着缰绳,死活不给他上去,面上流露出急切之意,“侯爷,这是陛下好意。如果您不肯坐轿子,回头陛下就会罚属下和轿夫办事不力了。”
这么麻烦。柏若风仔细想了想,觉得是方宥丞能做出的事。柏若风叹了口气,不愿为难下人,索性松了手。
唐策迅速让人把马匹牵走,“谢过侯爷!”
柏若风转身就往轿子走去,后面一阵风声,他眸色一冷,警惕地转身擒住歹徒,同时熟练地一踹对方膝盖,直接把人按趴在地,脸颊贴着粗糙的地面。
没想到那人竟是一直跟着他身后的唐言。
拿着个漏水的袋子的唐言叫道:“侯爷饶命啊,是这水袋坏了,属下不是故意的。”
柏若风一愣,后知后觉胸前一阵凉意,低头看去,原是衣襟被溅了水,湿了一片。
他松了手,后退一步。唐言忙从地上爬起来,不好意思摸了摸头,憨憨的朝他赔笑道:“许是先前往里头灌水太多,属下不过是想喝口水,没想到一拧开盖子,这水就喷出来了。”
柏若风感觉到哪里不对,他低头拍了拍身上的水痕,不打算追究做事不着调的唐言了,“没事,我回府换套衣服就好了。”
他说着跨过轿梁,神态自如入轿内坐着。
轿子缓缓抬起,往前而去。柏若风在轿内闭目养神,耳边听得一声“侯爷”,他抬了抬眼皮,见软布做的窗被小心翼翼掀起。
唐言骑着马跟在轿子边上,他掀开窗道歉:“真的对不起,侯爷。这个时节穿着湿衣容易着凉,属下这里有套备用外衣,如果您不嫌弃,就先穿着。属下替您在外边守着,绝不让任何人靠近。”
“嗯,也行。”柏若风可有可无哼出个鼻音。
唐言从马上卸下来一个小包袱,从轿子窗口递进去,旋即立刻把布窗拉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
柏若风把包袱放在腿上,打开结,意外地看见里头是一套红衣。
不对劲。柏若风愣了下,唐言跟惯了他,往日都爱穿深色衣服,为什么备用衣服会是这么显眼的颜色。
但他是个惯穿红衣的,想到唐言或许是知道他爱好,方才赶时间去买了套符合他喜好赔罪,倒也合理。
柏若风摸了摸胸前的湿痕,想了想,还是把外套脱下,换上了包袱里的外衣。这一换便发觉出问题来。
这套丝织物制作的衣服华丽庄重,色彩鲜明,雍容大气,缕缕金线绣成繁复的龙凤喜纹,通身遍饰喜庆热烈的仙鹤等暗纹,怎么看都不像便服,更像某种场合的礼服。
就在他琢磨着唐言打什么哑谜时,轿子停了。
唐言凑在窗户,暗搓搓问:“侯爷换好了吗?”
好,很好。这家伙肯定是又替他主子做事了。柏若风冷笑一声,同时心里浮现出大胆的猜测,他应了声,紧紧盯着轿帘。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探进来,徐徐拉开了门帘。柏若风抬眼,随着帘子被掀起,他看到了轿外同样一身华贵红衣的方宥丞。
瞬息之间,他明白了什么。他们身上的,是婚服。
猜测已然成真,柏若风看着眼前玉树临风满脸喜色的方宥丞,心里怦怦直跳,喉间溢出欣喜又无奈的笑声。
柏若风不会,亦不敢筹备这些。成亲是给爱人一辈子的承诺,他分明知道自己做不到,又何必这般残忍。
但方宥丞与他考虑的事情不同,所以方宥丞会去筹备,会觉得这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他们两人走到这一步,是心照不宣,水到渠成的事情。柏若风懂他,之所以意外,更多来自于方宥丞把地点选择在北疆的镇北侯府。
轿外,方宥丞眉眼含笑等着人缓过神,带着无需言明的默契,他朝柏若风伸出了手,“做朕的皇后,做我的梓潼,与我成亲,可好?”
——在我下一次询问你问题时,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柏若风脑海里回想起方宥丞之前神神秘秘要他应承的事。
得有多不安,才会连这么点信心都没有,难道还怕他跳轿跑了不成?柏若风弯了弯眸子,桃花眼中笑意荡漾,溪水般澄澈,倒影着方宥丞喜不自禁的模样。
“好啊。”柏若风没有半分迟疑,把手搭了上去。
两只骨节分明、青筋少许浮现、刚猛有力的手,没有分明的大小区别,没有一只是女子独有的柔软,隔着世人空气般无处不在的深远的偏见,搭在了一起。
柏若风虚虚搭着那手,在方宥丞引导下跨过轿子横梁,走到府门前。
锣鼓声响,唢呐不断,舞狮扬蹄,热闹源源不断围绕着二人,不明所以的百姓被热闹吸引,潮水般纷纷涌来,吵杂声一片。
镇北侯府一路往内,火盆、马鞍应有具有。
他们并肩走过一段,柏若风忽然侧过脸,了然地朝方宥丞轻声道了句:“反了。”
这算怎么回事,礼节上齐全了,可细想又不对劲的很。
在他家拜堂,怎么是方宥丞站在新郎官的位置,还是他来跨火盆。尤其是现在,没有彩绸递来,方宥丞一直牵着他不放。
若要细数,不合规矩的地方处处都有。
“你我二人本就不分嫁娶。真要论起规矩,我们就没法成亲了。”方宥丞侧脸看着他,凤眼亮如夜星,兴奋喜悦毕露无遗,又带着一些遗憾。世间少有男子成亲,自然没有相关的礼仪章程留下。
两人的脚步不快,边上喜婆唱戏一样说着吉利话,喜庆得很。
方宥丞眉间多出几分平日少见的柔软温和,以只有两人听到的音量,缓缓道:“其实婚服早早准备了,这几日我让人从京都快马加鞭送来。原是打算挑良辰吉日昭告天下,给你一个完整的、隆重的册封。只是思来想去,章程太多,礼部太慢,而你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柏若风垂着眸子,他唇角抑制不住微扬,心情很好,又忍不住替他担心,“你知道上一个迎娶男后的皇帝在史书上被骂的多惨吗?”
“知道,但我不在乎。”方宥丞笑得散漫不羁,紧了紧牵着他的手,侧身看向他,怎么看都看不够一般。
唯恐柏若风逃婚,方宥丞剖心置腹述衷肠:“我在乎的,是前朝那位男后历史上被千夫所指,被贼人烧死,被后人辱骂。我不想你变成那样。改变别人的眼光很难,那就不管了吧。我已然等不及了,只想要一个名分,就在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就在这里。”
走到尽头,方宥丞不舍地松开了手,柏若风捏了捏他指腹,让他稍安勿躁。抬眼间,柏若风看到边上站着柏云起和柏月盈。还有春福、唐言、李鸣岳、陈无伤等人。
柏云起好奇地打量着身着喜服的两名男子。
本以为两个男的拜堂会不成体统,可如今看来,一人神采飞扬,风流肆意,一人眉目疏狂,深邃沉着。并肩站在一块,带着旁人融不进去的氛围,般配的很。
柏云起收回眼神看向堂上,还有着局外人一般的淡然。
而他边上的柏月盈与之截然不同,毕竟帮忙布置厅堂、婚房等地方的都有她,她自觉见证了二哥人生的一环,高兴地踮了踮脚。
堂上本该父母坐着的地方改为了一方铺着红布的供桌,供桌上放着四个牌位。
他们两人竟凑不出一个长辈来坐在堂上,悲哀里莫名带着几分好笑。柏若风盯着其中两个牌位的名字,眸色微深,眉目笼着轻愁,在方宥丞不解的视线中蓦然勾唇。
今日天气甚好,蓝紫色的天际,白云悠悠,折射出梦幻的粉金色,半落的夕阳金灿灿的,慷慨地投进屋内温暖的橘色。
黄昏时分,金色的细尘跳跃间,司仪抑扬顿挫高声唱着:
“一拜天地。”
新人面向屋外白昼与夜晚相融的天空,弯腰落下一拜,感谢天赐良缘。
“二拜高堂。”
新人转向高堂。两对父母的牌位列成一排,静默无声立在供桌之上,见证着新人行礼谢过父母生育之恩。
“夫夫对拜。”
按要求唱完最后一句,司仪已是满头大汗,没忍住看了天子一眼,唯恐圣上不满。但他只看到喜形于色的天子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相对而立,他们久久对视着,像是从未如此清楚地看清对方的容颜。
从年少到如今,见过彼此成长的时光,亦见过对方的狼狈不堪与意气风发。时间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原来他们竟共同陪伴度过那么多日子了。
柏若风勾着轻浅的笑意,俯下身去。方宥丞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心头小鹿乱撞,他匆忙拱手鞠躬,与之互行一拜。
礼成,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上繁星点点,院里摆了几桌宴席,觥筹交错间,把本来冷清的侯府弄得热闹非凡。
与之相对,只有两人的新房很是安静。
画屏后人影重合,罗带轻分,衣衫滑落,层层叠叠似红玫盛开。
汗湿枕巾,房中轻响,有人喊着情郎名字,呢喃着不安,“呃啊……若风……”
“阿丞,我在。”柏若风垂下头,长发垂落,挡住无边春色。他唇边含着笑意,俯身轻蹭着方宥丞额头,眸光温柔缱绻。
风熄了精致的龙凤花烛,鸳鸯锦被里风兼雨,十指交缠。月下红花含玉露,色授魂与,一响贪欢。
七日一晃而过,该回京了。柏若风与心里唯二放不下的两人好好拥抱告别,和等着他的方宥丞上了马车。
车队一路南下回京。秋风渐起,已然见路上树木染了黄色。
回宫后,方宥丞把皇后凤印交给了他,柏若风一直推辞,直到方宥丞绞尽脑汁说后宫空置,如今的凤印没有什么实际权力,只是表明皇后身份和地位,让他安心收着玩,柏若风才肯接下。
方宥丞回宫后就不得不忙活政事,两人一直住在一起。
这日一如往常,柏若风放下手中泛黄的史书,撑着脑袋看他批改奏折,方宥丞写着写着乏困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在书桌上不知不觉睡过去。
看着他的睡容,柏若风放轻脚步走过去,拨弄了两下当今圣上鬓边碎发,方宥丞许是真忙累了,没有半分反应。
柏若风让春福去寻了件毯子,回来轻轻披在他肩上。
柏若风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前朝‘圣旨’,回想着这几日方宥丞的不安,无声叹了口气。
“阿丞。”他弯下腰,眷恋地亲了亲方宥丞额头,笑如暖阳,声音却轻得要随风而去,像是说与自己听,“世间安得双全法。”
他给方宥丞理了理乱发,旋即转身,出宫向护国寺而去。
第88章 招魂
见君山上, 护国寺内,又见明空。
看着身披袈裟的瘦弱主持四平八稳走来,柏若风抬手寒暄着, 尾音轻佻地上扬,“一别多日,大师可好?”
往日里他每次来,心里都是带着股怒意和怨气, 因而说话气冲冲的, 还带着刺,恨不得把眼前的秃驴扎死。
一别数日, 许是‘尘埃落定’。有了方向的柏若风心境平和,再见明空时,竟和颜悦色起来了。
明空反而不习惯了, 他低头念了句佛号,“贫僧一切尚好,施主此行看来收获不少。”
“的确不少。”柏若风拿出一方金黄的旧布,“但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靠您给的佛珠, 寻到了所谓的‘真龙宝藏’之处,那里全是书籍。哦, 对了。大师请看这个,这便是护国寺最初那位高僧留下的法阵的原型, 传闻中仙人留下的宝物。”
明空大师怔住,他抬出双手, 小心地接过那方旧布, 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布上两行瞩目大字。
——此乃仙人赐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万不得已, 切勿私用!
——此阵用于请仙下凡,庇佑我国,非皇室不得擅用!
旧布后边,大块大块的密密麻麻的法阵,印证了柏若风的说法。明空大师手抖不已,那块布便从他手中脱落。明空大师忙去捡,紧紧抓着,又珍惜地捧着,迟迟说不出话来。
半晌,柏若风只听他声音颤抖低声念了一句,“师父……”
那句声音,不像如今的护国寺方丈的,倒像是当年那个懒散小沙弥的。
柏若风看着他陷入怀念的模样,咽下追问的话语,在原地等着。
过了快半炷香的时间,明空与柏若风对坐。明空整理着茶具,也在整理着复杂的心绪。热水注入壶中,茶香飘溢。
“贫僧知道施主想问阵法的事情。只是可惜,贫僧所知不多,怕是无法帮助施主。”
柏若风不急,把曾经自己和方宥丞做过的尝试都和盘托出。
“依施主所言,曾经用鸡血、人血尝试过,都是失败。”明空捻着手里的新珠串,想了想,“鸡血可以理解。但若用人血也失败,那是否意味着,法阵对献祭人的血脉、愿望、性命等有所要求。”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通。”柏若风把玩着茶盏,抬起的眼眸清透,却也锐利似刀,“大师可还记得当初的说辞?”
不等明空开口,柏若风道:“这是请仙法阵,本该请仙下凡。而观真大师的愿望是请皇后星下凡。”
明空抿着唇,捻着佛珠的动作停下来了。
当初他说,观真为了请皇后星下凡丢了性命。
然而今日,一切谜底揭开。法阵实为请仙阵。但事实上,‘仙’没下来,柏若风来了。
“且不管愿望是什么,无论如何,法阵都不该‘请’到我。最怪异的是,一切顺理成章。”柏若风摊开手,自嘲道,“您看我,哪里像那无所不能的仙人?”
这其中定有蹊跷。
“可能是仙人听到师傅的愿望,派施主来回应。”明空说着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事情。
若这样说,那法阵不该是请仙阵,而该换名字叫许愿百灵阵法了。
“与其说这些,”柏若风叩了叩桌面,“明空大师不妨再仔细回想过程,当日观真大师坐化之时,还有什么异样?”
异样?心头乱糟糟的明空闭了闭眼,在一片平静中仔细回忆。
没有异样。
师父是在小院内走的,走的时候,佛珠已经交给了他,身下是传说中的‘请仙法阵’,隔着狂风,明空依稀听到观真口中呢喃着佛号……
不,不对,不是佛号。
明空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
柏若风把玩杯盏的动作一顿,面上轻松的神情变得严肃,他死死盯着明空。
明空呼吸急促,擦了擦额间冷汗,“除了请仙阵,还有……寺内秘而不传多年的禁术招魂咒。”
使用禁术,会招来邪祟,会被寺内除名,会成为一生都洗不清的污点。
观真是捡了他,把他抚养长大的师父。当日只有他离得最近,目睹了观真使用阵法,请仙阵本就玄乎,把一切归于请仙阵,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师父既然逝世,那就不要再污了观真努力一生的护国法师名号。于是明空把一切瞒的严严实实,严实到他把自己也给骗了,把相关的记忆都忘了。
只有骗过自己,才能骗住所有人。他要维持住师父清誉。
“有意思。请仙阵加上招魂咒,竟把我给招来了。”柏若风双眼弯弯似月,朝他摊开手,“大师看我寻觅那么久,会帮助我的吧?”
明空皱了皱眉,明白他的想法,认真看向柏若风,“施主三思。”
“我已经三思了二十四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四年?”柏若风单手压在桌上,上身前倾,“明空大师觉得,我若以身试之,许愿回到最初的地方。那是我先殒命,还是神仙先回应我呢?”
明空不言。
“人生甚短,”柏若风退了回去,喉间溢出一声笑来,张狂道,“我做一回赌徒又如何?”
他眼含威胁,看向明空,“既是观真大师把我‘请’来的,大师作为他的徒弟,会负责善后的吧?”
明空面色苍白,挣扎许久,最终念了句佛号,垂眼道:“如施主所愿。”
柏若风心满意足,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回去。“阿丞该忙完了,我得回去陪他用膳,大师,我们还会再见的。”
小沙弥把柏若风送下山,明空还坐在原位思索。
一个不速之客的嗤笑自外间响起,“看来,大师与我家若风相谈甚欢啊。”
门扉被唐策毫不客气拍开,一席黑衣的方宥丞神情冷漠站在外间,边上还有被两个护卫按倒在地挣扎的小沙弥。
小沙弥艰难抬起头来,“方丈,这位公子带了许多人来,我们拦不住。”
“无事。”明空摆了摆手,对来者不善的方宥丞道,“施主,借一步说话。”
护卫守在外间,方宥丞坐在柏若风刚刚的位置,先发制人问了句:“朕知晓护国法师皆有一脉相承的占星之术。近日大师可还有夜观星象?”
明空不明所以,“自然。”
方宥丞把玩着柏若风刚喝过的杯子,玩味地勾了勾唇。他放下杯子,意味深长看向明空,“那……最近可有再见到天上神仙下凡?”
明空先是疑惑方宥丞为什么会这样问,待见到他唇间那抹阴恻恻的笑时,一种不好的推测涌上心头。
明空睁大了眼,拿着茶壶的手一抖,打翻了茶盏。
“你!”明空看着不言不语似乎默认的方宥丞,只觉得毛骨悚然。
上一回‘神仙下凡’,是观真以命相抵。而今方宥丞问:最近可有再见天上神仙下凡。无异于告诉明空,他最近以人献祭来查探请仙阵法。
“看来是没有啊。”方宥丞从明空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颇有些遗憾。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明空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再睁眼时,万分恳切道,“陛下,请仙阵法一事诸多未明,草菅人命要不得啊!”
方宥丞弹了弹袖角沾上的灰尘,闻言抬了下眼皮,面无表情,油盐不入。
明空实在是没办法了,“柏公子若是知道了,容易与您心生嫌隙。”
“啧。”方宥丞本不欲理会,但看明空叨叨个不停的份上,他不耐烦道,“都是些死刑犯,你慌什么。”
“不过,若大师再想不出法子来,死刑犯杀光了,朕就得想想抓谁了。”方宥丞信手指了指窗外路过的和尚,语含威胁,“朕看那个小沙弥就很合适。”
明空显然坐不住了。
方宥丞指尖敲了敲桌面,“你与若风的话,朕都听到了。”
他眯了眯眼,自柏若风给他披上毯子时,他就已经醒了。
柏若风担心贸然行动会让他不安不喜。而他担心自己会让柏若风为难。从回京后,两人都有着无法言明的心事。
而今或许,是一切了断的时候了。
“大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也来度一下朕。”方宥丞慢条斯理起身,抽出腰间利剑,明晃晃架在了明空脖子上,一条血线自颈肩滑下,染红了主持的袈裟,“夫妻本为一体。大师既然愿意帮若风,那必然也会帮朕的吧?”
明空长长地叹息一声,满面苦涩,“自然。”
“大师打算怎么帮?”方宥丞好整以暇问。从始至终,剑都架在明空脖子上。
明空沉默良久,看向方宥丞,“其实,看完柏公子带回来的‘圣旨’,贫僧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未曾说出口。若是那猜想为真,那么陛下寻再多的人去祭阵,都无济于事。”
他本不打算说,而是先拖着柏若风,好劝柏若风放弃。但没有想到的是,方宥丞如此肆意妄为,还听到了他们的话。
“无济于事的人里,也包括若风吗?”方宥丞眉心一跳,仿佛见到柏若风重伤却一无所获的未来,感到心惊胆战。
“若是猜想为真,柏公子哪怕祭阵也无济于事。”明空捻着佛珠,低声喃了一句佛号,“陛下亦知,阵法传与天元王朝的皇室,供奉于钦天监内。那张‘圣旨’一直在强调阵法非皇室不得用,或许这个阵法,只有天元王朝的皇室血脉能用。”
当初天元王朝灭国,则不知道是皇室宗亲已经忘却了阵法的限制,还是说无人愿意祭阵。导致这么一张本该有大用的阵法,没能发挥作用。
至于后来,守护天元皇室的钦天监奉命带着所谓的救世阵法在沙漠隐世,若不是有限制,为何钦天监的人迟迟不用阵法?
钦天监中的人,当初的无名高僧,于见君山处救了曜国的第一位皇帝,助他逃亡,而后曜太祖感念高僧恩情,建了护国寺。
这一切看似巧合,或许并非巧合。
方宥丞终于懂了明空的意思,他微微增大了眼,惊骇万分,手中的剑落地,脚步踉跄,扶住墙面,“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浑话!”
宫中记录,曜国的开国皇帝,身上有天元王朝皇室的血脉,他带领亲族逃到南边,保存力量……
“你在说谎!”方宥丞感觉到了莫大的荒谬,世界给他开了个恶意玩笑。
他心中惊怒交加,猛地掀起桌子,茶壶茶杯碎了一地,茶水顺着地面蔓延。在破碎声中,方宥丞眼球泛红,“要皇室血脉来祭阵?你的狗胆不小啊!”
听到明空话语的第一时间,方宥丞想到的是用有皇室血脉的人来献祭。
然而天道轮回,皇室宗亲早在方宥丞父亲方懿那一辈就自相残杀完了,尤其是方懿那个疯子,斩草除根。以至于他只有方宥丞一个独子。
但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早年大公主与段公良成亲,生下段轻章与段重镜这对双子。段轻章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段欣还在,段重镜也还活着。
或许,可以用段欣或者段重镜……
不,不对。方宥丞掩着半张面而立。如果当年天元皇室知道阵法的限制,若他是当时的皇帝,肯定会抓人尝试。
那为什么天元王朝还会灭国?除非很有可能还有别的限制。
思及观真当时,坐着请仙阵法,念着招魂咒,心下是请皇后星下凡。若是这三种都是条件……方宥丞目眦欲裂,猛地锤了墙面一拳。
若是缺少其中之一,却要了段欣或者段重镜的命,柏若风定然与他离心。就算往后不走,两人也没可能了。
“如果你的推测是真的,凭什么观真能用阵法?”方宥丞咬紧牙根,抬起一双赤目,看向始终静坐的明空。
这个问题,明空也有想过,“所以这个阵法本身,对正确的使用者而言,可能并不会要命。”
“你对你的推测有几分把握?”
明空沉默良久,坦诚道:“没有亲眼所见,亦无从考证,因而贫僧猜中的概率,可能是零。”
也可能是百分百。只是这一句,不用明空说,两人都心知肚明了。
明空手中佛串捻过一圈,而方宥丞没有动作。明空出声道:“陛下,柏公子方才说要与您用膳。”
言下之意,催促方宥丞赶紧走。
方宥丞似乎冷静下来了,他背手而立,眼中红丝还未褪尽,残存着疯狂。他看着远方暮色,语气温柔,“若风啊,我托春福转告,给他买糖莲子去了。”
“说起来,我和他成亲时,也是在黄昏时分。”方宥丞感慨着,“说不定这便是天意。”
“他为我而来,也该由我亲手送别。”方宥丞垂眸,弯腰捡起银剑,擦拭着上面溅上的茶水,抬手,缓缓把剑架在了明空脖子上,“既然大师已有章程,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布阵试试吧。”
“速度快一些,一炷香内弄不完,我屠了护国寺。”方宥丞露出笑来,然皮笑肉不笑,面目阴翳,如阎罗在世。
快一些。他看向皇宫的方向,捏紧了身侧的拳头,在掌心掐出血丝来。
在我后悔之前,在我怯懦之前,完成这一切。
柏若风赶回宫里,却找不到方宥丞。他逮到躲着他走的春福,见人畏畏缩缩的模样,皱眉质问:“你躲什么?阿丞呢?”
春福如实转告,“陛下让您先用膳,他去给您买糖莲子去了。”
“糖莲子?”柏若风心里开了花,一片柔软,松开了春福,“那我等他回来。”
转身间,他看到书桌上小山高的奏折,又觉出不对劲来。糖莲子什么时候都可以买,为什么要挑在公事繁多,他还不在的时候出门买?
柏若风想逼问春福,没想到春福溜得很快,一下子人就不见了。左思右想觉出不对劲来,柏若风去寻唐言,唐言正在嗑瓜子。
柏若风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唐言衣领,“阿丞去哪了?”
唐言被他吓得瓜子都掉了,“公子,我不知道啊。”
“他是你主子,你会不知道?”柏若风脸色难看,逼问着。
唐言忙道:“主子是主子,公子是公子,属下现在只听公子的!”
柏若风松了手,忽然换了个问法:“你头儿去哪儿了?”
“头?”唐言吓得摸摸自己脑袋,旋即松了口气,“还在脖子上。”
“谁问你脑袋,我问的是唐策!”柏若风恼道。唐策一直守着方宥丞,知道唐策在哪,十有八九能找到方宥丞。
唐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在柏若风怒气上涌时,他忽然抬手,指向宫墙外那座山。
柏若风转身看去,距离有些远,他眯了眯眼,看清了那座山是……是见君山?!柏若风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拽了唐言一把,“快!跟我走!”
见君山上,主持的院内已经清了场,护卫都守在院外,唯有唐策被允许守在院内。
就在观真离世的地方,明空拿着粗大的毛笔,沾着墨,在地上一笔一划复刻着法阵。
巨大的法阵落在这个小院内,显得小院很是狭窄。
方宥丞看了看天色,“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法阵和招魂咒。”他朗笑着,对死亡毫无惧色,“这都不行,那也是天意。”
如果一定要试,他愿意代替柏若风。
法阵已成。明空大师默念着佛号,站在一边,没有离开。
方宥丞对唐策道:“若朕有不测,你便回宫宣读遗诏。”
段欣是太子,柏若风便是摄政王。有镇北军在后面撑着,就算没了他,柏若风有了底气和遗诏,普天之下没人敢动他。
深知自己肩负重任的唐策面色严肃,单膝跪地行礼,“属下领命。”
方宥丞背着手,握紧了拳,指甲陷入肉里,血珠从拳内滑落,滴在身后的地面上。
面对着现成的阵法,眼前滑过种种过往,方宥丞有了一丝怯意。但那怯意转瞬即逝,他想到自己曾经思考了无数次的决定。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迈入了法阵。
柏若风赶上山时,看到和尚都挤在护国寺前殿。过去一问,才知道后院都被清场了,陛下和明空大师都在里面。
清场?柏若风一怔,猛地推开挤在一起的人群,朝后院冲去。
眼看离方宥丞只有一堵院墙的距离时,院子忽然由内而外迸发出一股劲烈的狂风,呼啸着嘶鸣着,不断旋转着往上攀升,把路过的云朵悉数绞杀。
轰隆声起,明朗的天空竟凭空出现雷光。这阴云和雷光,恰恰只在小院正上方。
电闪雷鸣间,柏若风放下挡风的手,眼睛被冲得睁不开,他恐慌地逆风朝院内迈腿,腿部重若千钧,他隔着墙大喊道:“阿丞!”
没有回声,眼前的空气变得浑浊压抑,让人窒息。
阴风怒号,身前的路看不清了,无数半透明的人影在晃着,尖锐地叫着,挣扎着向活人扑来,又从身躯穿过。那扭曲的眼神带着凶残的馋意,像是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片吃掉。
光是看到这些狰狞可怖的,无法触碰的身影,就已经把人吓得魂不附体。
唐言见过尸山血海,唯独没见过凌驾于人力之上的邪魔鬼祟,不可置信颤着手指着眼前的重重人影,“鬼?鬼!鬼!”
旋即,柏若风听见了□□砸在地上的沉闷声,约莫是人已经吓晕过去了。
他亦未曾见过此等怪力乱神,胆战心惊间,出现了逃跑的念头。但很快,对方宥丞的担心凌驾于这些之上。
在无数阴灵朝柏若风扑来之时,他努力从漆黑中辨认出路来,边喊着方宥丞的名字,边逆风往小院奔去。
一如当年,他义无反顾冲入长乐宫的那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