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五竹山,暮霭昏暗,绿林蝉鸣声声,草木潮气馥郁。
王帐前,燃起一堆堆篝火,部族小国的美丽姑娘、健壮勇士欢聚一堂,围着黄灿灿的火苗载歌载舞,不擅舞蹈的中原文臣与世家子弟则取出琴瑟合奏,一时间酣歌醉舞,众人玩得不亦乐乎。
除却热闹的营地中央,熬不住夜的世家大人们纷纷挑了几个远离年轻人的帐篷,熄灯入眠。营帐没点灯,布棚被夜色笼罩,看起来灰扑扑的,密密麻麻,像是一只只被雨水淋熄了烛火的孔明灯。
靠近山坳的一只帐篷,倏忽窜起朦胧的暖光,那是叶瑾在帐中接见部曲。
暗卫单膝跪地:“主子,十六刺杀失败,已领了罚,自尽于山野,御林禁卫即便找到他的尸体,也查不出他的身份。”
叶瑾冷笑:“虽查不出他的来历,但因他的失败,咱们也打草惊蛇了不是吗?至少让人知道,叶薇被歹人盯上了。”
小姑娘蓦然一靠近,馥郁的馨香如烟似雾席卷而来,温香软玉满怀。
裴君琅无措地偏头,闷闷倒了一杯酒小口啜饮。
偏偏叶薇毫不察觉。
春梅红的纱帐放下来,遮住软轿里的春色,不容人窥伺。
沈如意见状高喊:“齐活了!走呗!”
青竹和明月立时将软轿抬起,踏檐而去。
至于谢芙、鲁沉山等人,不过是扮成胡族的下人,运用轻功飞檐走壁,尾随软轿后头。
沈如意不想惹事,特制了好几个易容面皮,分给参与行动的所有人。而叶薇的脸上罩了面纱,裴君琅则戴了半壁面具,作为遮掩。
大约半个时辰后,几人来到京城外的那一座鬼楼。
飞蓬楼果然名不虚传,体型硕大如传闻中的鲲鹏。高有四丈,横列数十个厢房。楼房底下架着许多高杆,利用卯榫勾连,可安装铜制滚轮,想来是利用山兽拉力或是其他机关驱动高楼行动。
叶薇托腮:“如果真要用山兽来拉动这一座楼,那该是多大的怪物呢?”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了红龙谷里遇到的那一只恶心的怪物。
裴君琅勾唇:“谁知道呢。”
片刻,裴君琅抛掷出一方玉牌。
青竹接过,递给了飞蓬楼的侍从。
对方一看,顿时来了精神,殷勤地邀请裴君琅入内:“王世子,这边请。”
他们都以为裴君琅明面上江湖世家公子,背地里却是蛮族小国的王子。
又见他雍容华贵,挥金如土,半点都不敢开罪,以最高礼制,逢迎这位贵客。
一行人很顺利进入飞蓬楼。
楼内的保密性做得很好,利用槐花黄绿的帘子隔开一间间厢房,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听起来像是窃窃私语。
叶薇看不清楚他们在暗阁里做什么交易,正要探头,身后响起裴君琅凉凉的嗓音:“好奇心别太重,万一坏了楼里的规矩……他们要我手底下一个侍女的命,你说,我是给还是不给?”
裴君琅提醒人的方式也这么别致,简直清丽脱俗。
话里话外分明是警告叶薇,他保不住她。
“知道了,公子。”叶薇很乖巧地缩回脑袋,本分地为裴君琅斟酒,恪守得宠丫鬟的身份特征。
“呵。”“你们没有受伤吧?”
闻言,周崇丘放下茶碗,起身出门。
神采奕奕的老者仍是双手负于身后,盘着那两颗核桃,来回轱辘。手不必碰上门板,以内力开道,两扇门便无风自动,一下子被蓬勃的杀气震开。
老迈的尊长身姿挺拔,立于人前,如松如柏。明明是慈爱的模样,散发出的威压却让人忍不住牙关打颤。
仇夫人下意识一个战栗,被公公的气势压得矮了一头,恳求:“夫君当年为您挡箭身亡,留我们孤儿寡母在世。死前,夫君盼您多多关照儿孙。如今大房的孩子还为成器,处处要爹的看顾。您不能眼睁睁看铭哥儿受辱,要替他做主啊!”
周崇丘如何会忘记长子?当初阳关之战,他与长子都中了白莲教众的埋伏,是他的大儿子挺身挡箭,保全了他的性命。
这些年,周崇丘对大房已是多加照顾,甚至对外宣称,往后周家家主之位,定会传给大房孙子的。
可也正因为他的偏疼,周铭近年的脾气愈发顽劣执拗,全没有长子温文的气度。
周崇丘瞥了一眼躺在席上气若游丝的孙子,淡淡道:“你身为周家的孩子,在外头挨打,堕了杀神一族的名声,竟还有脸回家叫屈?我们周家,没你这样不中用的子孙!”
周铭一怔。叶薇本以为官学老师会先礼后兵。
哪知,一个个杀心这样重,直接抄家伙就打,每个人都似乎十分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
谢芙跳脚:“真的没有第二嘛!”
鲁沉山咳嗽:“是真的没有。”
叶薇:“为何?”
鲁家和谢家走得近,鲁沉山知道的事便也多了。
他道:“曾经谢家有举办过一场‘第一蛊’的大赛,结果自评委到门徒弟子,无人服输,大家齐心协力,自相残杀……后来,为了谢家的安定,所有蛊毒秘术,他们都称为‘第一秘术’。”
“叶薇,开始吧。”叶舟唤她。
叶薇深吸一口气。
她其实也怕疼,要静下心动手。
叶薇下意识环顾四周。
许是厅堂热闹阵仗大,她看到不远处的裴君琅也挪动木轮椅靠近桌案。
两人目光相接,裴君琅先败下阵来,避开了。
叶薇微笑,不再看他。
她取刀刃割开皮肉,血珠子一点点钻出。
一滴血落下,春鹰听到响动,低下小脑瓜。
奇怪的是,它没有立即张嘴去饮血。
反倒颇有些畏惧似的,轻轻颤抖羽翼,呆愣不动。
按理说,叶家人的血肉对于山兽来说是不可抵挡的诱惑,鲜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除非叶薇的血液很下乘,香味也不馥郁。
围观的孩子见状,低语——
“我记得她的母亲并非世家人,而是个乡下农女。”
“难怪了,是不是叶家女的血脉被玷污了?没了效力?”
“啧,那她还当什么叶家人啊。”
议论她可以,不能说叶薇母亲坏话。
叶薇不喜这些讨论,当即回头,与身后人对望,是周家子弟啊。
叶薇以无声口吻警告:你们是瞧不起叶家人吗?
她的眼眸清澈,目光坦荡,一点都没有被奚落的怨恨,反倒让口无遮拦说闲话的周峰,一下子面红耳赤。
周峰没有嫡长子周铭那样的底气,他只能悻悻然闭嘴。
事情平息,叶薇也不再看他。
注意力重回本身,叶薇甩了甩手指,再度凝神,挤压出一滴新鲜血液,喂给春鹰。
幸好这次,春鹰捧场地喝了。
它缓慢地走向鸟笼门,靠近主人。
叶薇试探性地打开鸟笼,对山鹰伸出手,温柔地哄:“过来。”
春鹰扑扇翅膀,飞入她的掌心。
成功了!
驯兽过程虽困难,却也驯化了山鹰。
叶舟颔首,在册子上写了个“丁”等。
“恭喜你,丁等。”
叶薇虽然比不上叶心月的血脉,但也还算有用,没有辱没叶家的名誉。
七个世家的资质检测均结束了,老师们正在统计四个等级宿舍分配的结果。
后生各个紧张兮兮,唯有裴君琅心不在焉。
他单手撑着下颚,凤眸满是厌世的情绪,雪睫微垂。
少年的目光落到长案,那里躺着一只被谢芙毒死的春鹰。
山鹰瞪着眼睛,气息几乎全无。
而它僵硬的鸟喙上,染了一滴叶薇甩出的血珠。
色泽艳丽,如上等红玉。
血滴顺着鸟嘴弧度缓缓下移,流入微微吐露的舌尖。
它饮下了。
就在这时,神迹降临。
本该死透了的鸟,似乎被血肉疗愈,竟抖了抖腿,又有了一丝生机。
苟延残喘,一息尚存。
裴君琅微微眯眼,唇角上扬。
有趣。
看来,即便是叶家长辈,也有对叶家女资质判断眼拙的时刻。
他仰头望着冷面呵斥的祖父,身上原本被内力压制住的疼痛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他面色苍白,牙关紧咬。
在周崇丘快要舍下他离去的瞬间,周铭忽然仰起脖颈,梗着一口气,问:“您看我不顺眼,只因我不是周溯,对不对?”
周铭并非大房独生子,他和兄长周溯是双生子。
只不过周溯福薄,早早离世,大房如今仅剩下周铭一个嫡长孙。
听到“周溯”二字,周崇丘的脚步一顿。
果然,唯有兄长能够让祖父心生波澜。
他到底哪里不如兄长?他总比周溯命长吧?
周铭几乎是暴跳如雷。
他想到在潜渊官学里的羞辱,想到祖父骂他们“无级别”,也想到周崇丘让他不要再当周家子孙。
周崇丘一直都看不起他。
周铭强忍住身上的伤痛,龇牙咧嘴,高喊:“您从小到大,都偏疼周溯!”
苛责的话消散在风里,周崇丘回头,漠然地看了周铭一眼。
“你不像他。”
周铭一怔,似乎明白了。
周溯性子从小就温吞谦和,很像父亲。
而他暴戾凶悍,当不好父亲的替身。
周铭哑口无言,而祖父撂下这句话后,毫不留恋地走远。
唯有仇夫人抱住儿子,哭成了泪人-
皇城,坤宁宫。
一只春鹰优雅地飞跃重重琉璃瓦,坠入金碧辉煌的宫阙。
皇后周婉如抬起戴着青玉细扳指的手,接住了那一只鹰隼。
她的肌肤雪白,日夜用牛乳与香露作养,决不允许春鹰的尖爪在她指上留有痕迹。
可母亲今日的话打醒了他。
裴君琅奸诈,他决不能掉以轻心。
裴凌记起那位叶家半道上捡回来的庶女。
“她叫……叶薇?”
裴凌对叶薇的印象不深,想起她的时候,唯有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衣上香。
是典雅的桂花味。
她好像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肩头发颤。
可是,他曾听过叶薇笑语嫣然,在膳堂、在练武院、在课间,同裴君琅他们亲昵地闲谈。
分明是个胆大活泼的女子。
裴凌蹙眉,得出了结论:她在躲他,她很怕他。
不过是讨要一只幻梦蝶,裴君琅重金砸下,没有不成的道理。
买到了东西,一伙人正打算打道回府。
忽然,楼里的管事心急火燎跑来,拦住了裴君琅的去路:“王世子,小的带楼主的口令,说是想请您上天阁一叙。”
所谓“天阁”,便是飞蓬楼里最顶层的楼阁,除皇亲国戚抑或世家贵客不得入内。飞蓬楼已经好些年没有开天阁的规矩了,今日遇上什么样的贵主,竟教不可一世的飞蓬楼楼主也将其敬如上宾。
没一会儿,厢房的帘子轻动,不少双藏于面具之下的眼睛探出,好奇打量裴君琅等人。
沈如意害怕遇到内行人,到时候看出他们的身份可就不好了,忙给叶薇使眼色。
叶薇瞟了裴君琅一眼:“公子,我们怎么办?”
裴君琅依旧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平静模样,他抛掷下一只酒盏。
“咣当”一声脆响,镇住这些不怀好意的窥探者,懒洋洋道了句:“去。”-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龙脑香便头疼,这车无论如何都坐不成了。”
她和裴凌的马车,同时间,前后脚赶到。
既是夜里,叶薇想也知道,嫡母肯定要请裴凌留下用膳。
叶薇心知肚明,一家子其乐融融夹杂她一个异类的滋味。
俊美无俦的少年郎指骨微紧,忍住呼之欲出的杀心,“再带吃的,信不信我把你丢下车?”
听到这话,叶薇也不似从前那样瑟缩脑袋。
她刁钻得很,知道裴君琅是刀子嘴豆腐心。
叶薇双手捧脸,抵在裴君琅面前那一张茶案上,颇具风情地朝他抛媚眼,柔声问:“小琅,你舍得吗?”
她靠得这样近,桃花满绣的袖缘透出一股衣上香,浅淡的草木味,摄人心魄。
裴君琅不喜她的轻佻,本要呵斥,可对上那一双娇媚的杏眼,不知为何,重话却困在了喉头。
终于,裴君琅垂下浓密长睫,匀了红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泪痣,若隐若现。
他冷声:“叶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么?”
飞蓬楼外,响晴薄日,天还未黑。
金灿灿的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入,洒下一地的芽绿与杏黄的光影。
裴君琅仍是倨傲地倚靠在软轿之上。轿檐挂的帘幕大开,日光斜斜刺入,照得小郎君那双凤眸剔透澄澈,如同瑰丽的琥珀色宝石。
天阁的主位,摆着一座铁铸的王位,绽着浓黑的玫瑰与带刺的荆棘,彰显登顶的艰辛与不易。
裴君琅勾唇:“胆子不少,竟仿制王座的尺寸。”
闻言,叶薇也循着裴君琅的目光,朝上望去。果真,那一把高高在上的宝座,怎么看怎么盛气凌人。
没多时,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缓步走出来,他穿的衫袍很怪异,不东不西,既有圆领袍的盘扣,又挂披蛮族的皮草裘衣。脸上带着面具,也瞧不清长相。
但眼尾是上扬的,叶薇很笃定他在笑。
裴君琅的眼睛也明显褪去了之前的倦色,他眸光锐利,紧盯眼前的男人:“不知楼主寻我,是有何事赐教?”
到底谁卑鄙!
“什么?!”裴君琅受惊,倾身拉回叶薇,一手捂住少女的嘴唇,防止她再语出惊人,“不要乱说!”
叶薇洋洋得意地挑眉,她不说了。
女孩隔着这一只冰冷的手掌,骄傲地与裴君琅对视。
又是这一双熟悉的、漂亮的杏眼。水波潋滟,好似润了一重雾气。
叶薇明眸善睐,裴君琅瞬间想起叶薇中了催欢药的那一日。
也是同样冰冷的手,同样近在咫尺的距离。
当时的叶薇在做什么呢?哦,她面色潮红,一心想献吻,也是裴君琅伸手挡住了她的唇,制止了她的居心叵测,不许她恣意妄为。
可是,眼下的裴君琅,全无那天的盛气。
他薄唇紧抿,严丝合缝,唇缝显露病态的苍白。
裴君琅败了,他许久无言。
偏偏,志得意满的叶薇还蓄意作怪,她朝神情冷肃的小郎君眨眨眼,笑得眼角眉梢弧度弯弯,娇媚可爱。
御林军、部族蕃国的族人、世家子女以及长辈们,甚至是大乾国皇帝,统统赶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飞沙走石落地,血腥味散去,月华拨云,倾泻而下。
众人眉眼清明,视线豁然开朗,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只见一红、一白、一黑,三蛇缠绕成柱,高高托举起血衣凌乱、乌发成结的少女。叶薇扶着蛇首,垂眉低目,慈悲如佛陀。她就这么立于高处,坐在蛟蛇缠成的王座之上,如同降世的神女,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众人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场“成神”的异象。
蛮族小国在沙漠佛窟里看过《龙神变》的绝伦壁画,他们深知,这是神主莅临。
他们口念庇佑众生的梵语,虔诚下跪。一个跪下了,其他的也都跪下了,他们仰望叶薇,发自内心钦佩,对她俯首称臣。
唯有大乾国的世家长者们和皇帝裴望山,强忍住屈膝的冲动,没有跪地。他们神情复杂,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嫉妒、恐惧。
原来,红龙神主降世的传说……是真的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叶薇的镇定也只是强撑,看到乌泱泱的援军来了,她体力不支,一头栽倒下去。
眼见着小姑娘要折断脖颈,幸好,黑鳞蛟蛇眼疾手快,迅速缠绕住叶薇,把她团在尾巴尖尖上护好。
禁卫军想要救助叶薇和裴君琅,奈何三条蛇今日受到叶瑾的惊吓,外人一旦靠近,立马蛇鳞竖起,反应应激。蛟蛇是极其护主凶悍的山兽,根本没人有胆子冒险亲近。
叶薇与裴君琅两个都伤亡惨重,偏偏有大蛇在旁边守护,大家伙儿亲近不得,一时间进退两难。
叶舟急得焦头烂额,他可管不了什么红龙神主不神主的,赶紧催促白杏回去拿药箱。
“快快!没看见我家孩子浑身血窟窿吗?你们一个个怎么做长辈的?赶紧救人啊!”
叶舟好歹是叶尘夜之子,少时也和黑鳞蛟蛇相处过。大蛇见他靠近,只嗅了嗅叶舟的气味,辨认出他是叶家的孩子,不情不愿地缩回了坚硬的蛇鳞,不再用攻击状态对待叶舟。
因祖父出事,周溯一整日心神不宁。
行走于一排排的课堂桌椅间,少年郎长袖肆意挥舞,漫不经心一扫,不慎碰落了裴凌的砚台。
“啪嗒。”
墨迹溅上地板,染了一片脏污,巨大的响动引得四周的学生纷纷探头。
裴凌的白袍被染上墨汁,黑漆漆一片。他眼底戾气四起,但见其他同学都往这边瞟,不好当众发作,只能似笑非笑地问:“阿溯这是怎么了?回府一趟,规矩倒落外边了。”
周溯听到裴凌阴阳怪气的话语,一时间福至心灵。能够对付祖父,还能塑造出一个赝品,游刃有余居住家宅里的人,还能有谁?那位久居深宫的皇后姑姑嫌疑最大。
他不知祖父的下落,要沉得住气,静观其变。
至少,在周溯从漳州回来之前,还不能打草惊蛇,以免周崇丘受到伤害。
周溯想,他们费尽心思要找一个人假冒周崇丘,说明他们也忌惮杀神周家,既如此,他们就不会对祖父赶尽杀绝。
祖父应该还有救。已是春末,天气渐热,京城风大也干燥,再有一两个月酷暑来临,又要端出鲁家特制的风扇车送凉。
院子里,木槿花开了,淡紫色的五瓣花开得艳盛。
叶薇就在树底下立起的靶子练习枪法。
“砰、砰”两声火铳发射子弹的响动,震耳欲聋。
叶薇填弹、上膛、扣动扳机,再要练枪的时候,她做贼心虚地看了不远处看书的裴君琅一眼。
她也不知道,原来皇子府的练武院和藏书阁挨得这么近。
叶薇来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了端坐于阳光底下的裴君琅。
小郎君的左手执着一卷书,右手边放着梨花木的矮案,桌上陈列几片薄薄的核桃云片糕以及一壶清苦的茉莉花茶。阳光照在裴君琅白皙如玉的指骨间,皮肉都被日光打得通透,美得像一幅丹青画。
叶薇不敢多看,她大大方方朝裴君琅打招呼:“小琅,早安。”
裴君琅闻言,抬起凤眸,轻轻颔首:“嗯,早。”
除了彼此间冷淡些,倒也没什么异样。
叶薇想,或许这就是裴君琅希望的……保持距离。
她等了一会儿,见裴君琅没有收拾书卷走人。心里生起一点欣喜,她还以为,他会讨厌她到不愿意共处一院的地步。
幸好裴君琅泰然自若,没有给可怜的小姑娘难堪。
叶薇松了一口气,试探性地问:“我在这里练枪,会吵到你吗?”
裴君琅摇头:“不会。”
但旁的也没有多说。
叶薇守礼,也记得昨夜,裴君琅说的话。
她不会试图和裴君琅套近乎。
于是,叶薇开始全神贯注自己手上的事。
每次打中靶心,叶薇都很欢喜,她下意识望向裴君琅,潜意识里或许在期待少年对她的肯定与夸赞。
但是裴君琅仿佛没看到一般,依旧专注看书。
他没有理她。叶薇有些失落。
果然,小郎君很爱读书啊,心无旁骛,也不搭理身边的人。
他一直如此,安静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
叶薇默默握拳,给自己打气。
她继续投入练习,枪法一定要精湛,如此才能保护好自己。
小姑娘没有在负气,她只是想变得更强,然后少依赖裴君琅,不拖累他。
叶薇想了很多很多事,或许因为她很麻烦,所以小琅才会想要和她保持距离。
她没有任何能够帮到裴君琅的地方,她还不够强。
等到她独当一面,裴君琅是不是就能放心松开手了?
思及至此,叶薇再次举起手里的火铳,对准了稻草制的靶子。
“砰!”一击即中靶心。
明明枪术练到极致,叶薇却没有欢喜。
她不习惯没有裴君琅关照的日子,她好软弱。
叶薇心里的窒闷感更甚,缓缓放下了执枪的手。
半天没有枪响,裴君琅终于放下手里的书,问:“不练了吗?”
叶薇点头:“有点累。”
“嗯。”裴君琅取了一个干净的茶杯,单手斟了一杯茉莉花茶,推向叶薇,“口渴了可以喝茶。”
“好。”叶薇受宠若惊,三两步跑向裴君琅。
然而少年郎并没有和叶薇共饮的意思,他把休息的地方让出来,给叶薇独享。
自己则推动木轮椅,缓慢回了内院。小郎君转身,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他没有回头过一次。
叶薇脸上的笑慢慢落下,秀气的眉头微拧。
她端茶来喝,入口发现,明明应该是甘冽的花茶,滋味竟然很苦涩。
一点都不好喝。
从前和裴君琅饮茶的时候,茶的味道不是这样的。
叶薇怅然若失,喝完茶便回了潜渊官学。
另一边,小郎君推动木轮椅的声音愈发缓慢。
他闭目聆听,直到听到叶薇的脚步声向外,渐渐离开了府邸,才缓缓睁开眼。
木轮椅没有再次朝前滚动,而是停在了庭院中央,一动不动。
裴君琅不知道该去哪里。
其实,他撒了谎。
他的耳力敏锐,叶薇练枪的动静那么大,怎么可能不吵。
但裴君琅没有赶她,也没有抽身离去。
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容忍一个女孩的吵闹。
少年单手支着额头,他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于是,周溯泰然自若,躬身对裴凌道歉:“大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昨夜没有睡够,精神恍惚罢了。嗳,你的衣服脏了,我去给你重新拿一身吧。”
“不必了。”裴凌上前两步,拍了拍周溯的肩膀,“你如今是投奔丁班的叛徒,我可不敢收你的东西。若你哪日弃暗投明,回归我们甲班,你我再去膳堂点酒,好好聊聊。”
裴凌用说笑的语气,讲了一段令人心里汗毛倒竖的话。
没人敢接,气氛立刻变得压抑。
整个甲班,也就周溯愿意和丁班的学生们组成队伍。
大家不敢开罪大皇子裴凌,只能自觉疏远周溯,和他划清界限了。
面对同班同学的冷淡,周溯不以为然。兰玛,不,应该说是多罗王子。
不再装柔弱女子后,他手劲儿变大,手握住裴君琅缠绕上脖颈的细鞭,愤然扯开了袭来的长鞭。
裴君琅本来就没有杀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没有缠斗。
多罗王子从膳堂的桌上,摸来一条帕子,蘸水擦面,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浓妆艳抹,当众恢复一张阴柔貌美的脸。没有口脂与胭脂遮掩,那张五官深邃的脸立马变得英气十足。
他一边卸下女子头冠,抖散一头棕色卷发,一边咬着发带,将头发束成马尾。美艳的异域小姑娘,转眼成了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等等?怎么回事?来的不是兰玛公主吗?”
“女的怎么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来就是多罗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说?我这双靴是三十两银子和沈如意租来的!全浪费了!”
小打小闹完毕,不伤两国情谊。今晚,皇帝特地在五竹山里设下猎场,邀请各国使团狩猎、吃宴席、与世家以及皇族游玩。
还特地点出了,西坞国皇族擅长打猎,届时定要请多罗王子在众人面前露一手。
这一番话,也有敲打多罗之意。他前脚暴露了假扮妹妹兰玛的事情,后脚皇帝就知道了。说明大乾国眼线密布,他的一举一动皆数暴露于皇帝眼中,别想再搞什么花招,欺瞒君主。这一回,是裴望山大度,当多罗孩子心性,既往不咎,如有下次,裴望山手段雷霆,也不会任他
裴君琅错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绷紧,青筋毕露,呼吸都变重。
冷静不复存在,欲念节节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胆大妄为,她目中无人,她怎么敢、怎么敢……
裴君琅蹙眉:“叶薇!”
叶薇狡黠地眯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观赏裴君琅潮红的狭长眼尾、勾人的浅色泪痣。
她歪了歪头,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一下课就去收拾包袱,准备漳州之行了。
潜渊官学决定今夜就启程,全体师生前往漳州。
学院里安排了好几辆马车。但为了节省开支,这些车辆都很朴素寒酸,车底没有可以塞无烟银炭的夹层,车里也没有厚厚的毡毯。
老师们美其名曰:想要孩子们体会如今天下河清海晏的不易,要时刻铭记祖辈的功勋,忆苦思甜。
可惜,孩子们压根儿不好骗,大冬天的出去玩还要受冻,他们傻么?
于是贵族公子、小姐,一个个让府上专程送来豪华马车,免得赶路途中冻出个三长两短。
而之前刚骂过学生好逸恶劳的老师们面子上挂不住,学生们不肯吃苦,他们做长辈的总要立个榜样吧?没办法,即使老师们冻得老寒腿发作,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吞,灰溜溜上马车受冻。
还是叶薇贴心,从沈如意的包里抠搜来几个暖手炉,借花献佛递给老师们。
把长辈感动得涕泪横流。
叶薇:“那我的学分是不是可以酌情加点?”
叶舟:“滚。”
自从焦玄鸣失踪,焦家就派了新的老师过来,是新一任家主之子焦振,官学里的焦凡和焦雅都是他的孩子。
不知是看叶薇如今在叶家受宠,还是焦家二房和大房本就不亲密。焦振老师对叶薇倒没什么恶意,焦振接过叶薇递来的手炉时,还亲亲热热道了句“多谢表外甥女”。论起来,他也算叶薇的三表舅了。
叶薇和谁都能说上几句话,长袖善舞的样子,惹得叶心月不满:“惯会装模作样。”
潜渊官学出行不让带仆妇随行,包袱只能公子小姐们自己手提。
叶心月一如既往提着包袱,和裴凌同行出门。
可就在叶心月登车的一瞬间,她恍惚瞥见,那位待她一贯温柔的大皇子裴凌,眸底流溢一片彻骨冰霜。
叶心月被他骇人的眼神摄住,咬唇不语。
很快,裴凌装作没看到叶心月的样子,含笑朝叶薇伸手,邀请她上车落座:“小薇,我车上备了厚毡毯与手炉,我记得你很怕冷,不如同我共乘一辆?”
叶薇被裴凌堪称温柔的语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即便心里嫌弃,表面上她依旧很有涵养地行礼,小声拒绝:“承蒙大公子抬爱,今日不凑巧,我已经有约了。”
说完,叶薇跨上裴君琅的马车。
瞥见那一抹倩影消失无踪,裴凌探出的手缓慢蜷曲,收回袖笼。
他转头,看了叶心月一眼,良久不语。
许是考虑到,即便焦莲死了,叶心月也仍是叶家嫡长女,他没扫她的脸面,笑问:“叶大小姐要上车吗?”
叶大小姐?
听到这种疏远的称呼,叶心月心里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她和天家的姻缘,恐怕要黄了。
叶心月不想自取其辱,她道:“不了,我也有约了。”
叶心月姿态高傲地离开,随意挑了一架马车登上:“大表哥,阿月蹭一回你的马车,应当不碍事吧?”
她选中了焦凡的马车。
焦凡是焦家二房的嫡孙。如今二房老爷焦松帆成了家主,连带着他们这些子孙都水涨船高,成了众人奉承的对象。曾经,焦凡对叶心月献过殷勤,但叶心月不屑一顾。怎料到,今日还能等到阿月表妹亲自登车。
闻言,焦凡自然喜不自胜:“请坐请坐。”
他急忙拿帕子把绸缎坐垫擦了又擦,又探头回绝先前答应共乘马车的几个同学:“车太小了,坐不下了!几位同窗找别的车挤挤吧!”
焦凡临时反水,拒绝和同学共乘一车,几个世家子弟气得跳脚。
都要启程了,上哪个车马行找车啊?他们连声嚷嚷晦气。
一时间,官学门口嘈嘈杂杂,乱作一团。
“幸好是夜里出行,不然就你们这堵塞街巷坊市的乱象,得给百姓添多少的麻烦,没一个省心的!再吵,老子……咳,为师抽你!”叶舟召来山兽,暂时平定了喧哗的场面,“没车做的学生过来,咱们官学不还有几辆吗?挤一挤,都是年轻人怕什么冷,快点跟上!”
另一边,一辆朴素的马车挂着雪青软缎,主人家似乎很怕冷,窗帘厚厚的,几乎封了个密不透风。裴君琅坐在车里,不耐地听外面动静。
少年嫌吵闹,蹙起的眉棱间,满是悒郁。
她擦干净手指上的油花,又漱了口,小心翼翼靠近裴君琅。
叶薇刚挨近裴君琅,鼻尖就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
很明显,长寿知道小郎君爱洁,即便小主子病中昏睡,他也留在一旁服侍,时常取帕子擦拭裴君琅的眉眼与指骨。眼下,即使裴君琅一脸憔悴的病容,样貌看上去仍清丽雅致,郎艳无双。
没等裴君琅再度开口,叶薇战战兢兢地问:“你不会……又想着怎么赶我走吧?”
小郎君有前科,每逢大难不死,醒来以后,定必要将她推远三尺。
叶薇做好了小郎君说伤人话的准备。
哪知这一次,裴君琅一反常态。他浓长雪睫微眨,尚且还算温良的目光,在小姑娘晕红的脸颊流转。
良久,少年郎嗓音清冷,带着一丝虚无缥缈的柔情蛊惑。
“叶薇,你要不要考虑……嫁给我?”
“啊?”叶薇杏眸溜圆,目瞪口呆。
她迟迟地回味了一遍这句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又好像有点迷糊。
小琅,是在和她求亲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叶薇并没有立刻答应裴君琅的求婚。
“你想娶我……”她眨了眨水灵灵的杏眼,嘟囔了一声,忽然什么都不说了。
叶薇的沉默,打了裴君琅一个措手不及。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拒绝回答他的话。聒噪的叶薇保持沉默,他便猜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裴君琅支起手肘,艰难地撑起身体,身上他靠到软枕上,苍白的脸被乌浓的黑发遮蔽,神情晦暗不清。
裴君琅垂眸,可以清晰看到,瘦弱的女孩依偎在他怀里,仿佛一只淋湿了羽翼的雏鸟。
延绵不断的雨水浇到叶薇的发间,冲散了叶薇绑好的发髻,也使得原本就漆黑的墨发,变得更加乌浓。
莹润的雨珠顺着叶薇的发梢滚下,逐一滴落裴君琅无知无觉的膝骨,洇浸他的衣袍,随即,雨水消弭不见。
叶薇不愿从他身上滚开,裴君琅也没再劝。
他只是平复下心情,下意识挺直脊背,收缩腰腹。
他刻意避叶薇远远的,连锐寒的目光都不曾在她身上逗留。
小郎君偏头,不愿看叶薇。
明明夜雨寒冷,可裴君琅的后颈却生热,绯红的颜色渐渐爬上他的耳根,心里既烦又闷。
还有些,心神摇曳。
裴君琅思绪飘远,只能朝远处眺望。
雨水涟涟,他的眼里唯有一望无际的昏黑山路。
今夜怎么如此漫长?
等路况平稳,叶薇终于缓解了方才受惊吓软了的双腿,从裴君琅的木轮椅,缓慢爬下来。
叶薇很懂见好就收,她忙垂头道谢:“二公子一路受累了。”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瞟了叶薇一眼,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叶薇见他这种反应,只能凭感觉猜——应当是很不满她的孟浪。
她又惹到他啦!
而谢芙、沈如意、鲁沉山只顾着逃命,一个个迟钝得很,谁有那样的玲珑心肠来回忆叶薇对裴君琅的冒犯。
他们逃出生天,恍惚听到春鹰冒雨盘旋于山谷间,此起彼伏播报着【蜜汁鸡腿饭】夺得三把宝剑的事。
今日他们抢了两把,加上自己的那一把,一共三把。
这个数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局的情况,从明天开始,他们能昂首阔步,朝着终点进发了。
几人相视一笑,心里颇有种难言的轻松感。
谢芙兴奋:“我们赢了。”
沈如意泪流满面:“活下来了。”
鲁沉山拍了拍胸口:“太险了!”“我坐着等你呀。”
“你……”鲁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说漏嘴的天机——大早上吵架有损财运。
他只能息事宁人:“……唉,算了,你等吧。”
强壮的少年一把拎走谢芙的木桶,走出角门,排在长长队伍的最后面。
与此同时,哑奴提了两桶热腾腾的沸水,健步如飞赶来。
看到叶薇,他急急刹住,抖了抖双肩。
哑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着两只春鹰,一个喊“裴君琅”,一个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两个富哥儿花钱买苦力,请人提水来了。
哑奴不会说话,又不知道两个学生的住处,只能目光恳切地凝望叶薇,请求她的帮助。
叶薇给哑奴指了个方向:“沈如意住东面一楼第三间房,裴君琅的寝房则在我身后这间。”
哑奴点头道谢。
他正要敲裴君琅房门送水,叶薇出言拦下了:“要不,小琅公子的水由我来送?正好我要问他早膳吃什么。”
哑奴只是执行任务的奴仆,没什么自己的思想。他没有拒绝,放下水桶,当即往沈如意的屋里去了。
叶薇白挣一个能亲近裴君琅的机会。
昨夜里腹痛求援的事,叶薇不欲张扬,她想私下里和裴君琅道谢,悄无声息把这事儿揭过去。
叶薇挪动水桶,缓慢靠近裴君琅的房门,屈指敲门。
“小琅,你醒了?我给你送洗漱的水来了。”
静了许久,屋里的裴君琅,艰涩地回话:“你穷到连这份钱都想挣?”
叶薇:……嗯?
裴君琅是不是对她有诸多误会。
“没有,只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场,搭把手。”她顿了顿,羞赧,“当然,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实在想付两份钱,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琅冷声,“你进吧。”
“嗳,好!”
叶薇推开房门,一股清幽的兰草香扑鼻而来。
混杂一点艾草与紫檀木的暗香,很好闻。她后知后觉回魂,这就是裴君琅平时的衣上香。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又有影壁墙遮光,清晨的时候,光线十分昏暗。
叶薇站在门口,没有裴君琅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只是,叶薇也没有裴君琅所想的那样,提水进屋就立马离开。
她仍留在房门口。
裴君琅隔着内室那一片轻纱珠帘,依稀辨别叶薇朦胧的眉眼。
“还有事?”
“啊……”叶薇如梦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谢谢你关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逗留。
裴君琅阴悒的脸色稍有缓和:“举手之劳罢了。”
叶薇道过谢,心中大石放下一点。又觉得他的恩惠落在实处,叶薇的谢礼太轻,不能两偿。
于是,她又提了桶:“我帮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无伤大雅的小忙,叶薇乐意效力。
只是,还没等她走近两步,裴君琅忽然厉声地制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声音很重,情急之下爆发出的一句阻拦,甚至带了几分难言的警惕。
“嗯?”叶薇被他的高声吓懵了,“怎么了?”
裴君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头,望向赤.裸的双足,随后揭过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与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叶薇这才想到,裴君琅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难怪这么畏惧她的靠近。
可是……她只是送个水,又不打算久留。
叶薇胡思乱想间,木轮椅的滚动声由远及近传来。
为了不让叶薇疑心,裴君琅强装镇定,缓慢推动木轮椅,出了内室。
叶薇第一次看到刚睡醒的裴君琅。
乌黑如云的长发倾泻肩侧,唇红齿白,脸色比白日要苍许多。似乎没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挡风的大袖衫,白毛滚边一圈儿掩住腿骨,只在行动间,偶露一丁点白皙的脚背。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叶薇莫名耳热,不由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沉郁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无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叶薇眨眨眼,“我在门口等你,上课前,我们几个一起吃早饭吧?今天我请。”
“嗯。”裴君琅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叶薇退出房间,临走前,还小心翼翼帮裴君琅阖门。
许是叶薇动作太慢,门缝拉至一寸的时刻,她看到裴君琅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轮绞住,轻轻滑落。
叶薇唯恐裴君琅需要人帮忙拾衣,手上动作也慢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裴君琅侧身捡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没有被罗袜遮掩住的脚踝。
小腿的肤色白皙莹润如玉,美玉本该无瑕,却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皱。
咦?这腿伤,她好像知道。
叶薇细想一会儿,总算记起那些肌肤上的痕迹像什么。
那是一片被烈火烧灼肌理,烫出的燎疤-
叶薇点头:“都是小琅公子的功劳!”
她忽然又亲昵地呼唤裴君琅,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争吵与隔阂,关系亲密如初。
裴君琅听到那一句耳熟的“小琅”,下意识望来。
这一眼,正好落到四小只伙伴殷切的目光中——“幸亏二公子赶来得及时啊!”
沈如意是唯一对裴君琅实力不知情的那个人,但他对于宫闱秘辛粗枝大叶得很,并没有觉得哪处不对劲。
眼下,他仰慕地望着裴君琅,夸赞:“二公子藏巧于拙啊,原来你这么厉害!”
裴君琅一如既往漠然:“说出去,杀了你。”
沈如意眼眸亮晶晶,不住点头:“明白明白!最强王牌嘛,肯定要藏着掖着的!”
不知是否老天爷也想对他们褒奖,鲁沉山竟然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地图上都没显示的隐秘茅草屋休息点。
一旁岩壁还留有两个洞穴,分别蓄了两方天然的温泉池子。
他们能有沐浴暖身的地方了。
叶薇和谢芙共用一个洞穴,其余三名郎君则去旁边那个洞穴深处的池子。
沈如意和鲁沉山知道裴君琅不喜外人靠近,因此他们迅速洗了个澡,又换回湿漉漉的衣裳,打算跟着罗盘,摸黑返回一趟之前的休息点,拿一些日常用品。
好在那个休息点和破阵的林子是相反方向,距离他们目前所在的茅草屋不算远。
用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两人顺利返回。
鲁沉山把换洗的衣服递给叶薇和谢芙,自己则和沈如意捣鼓晚上吃的馕饼。
干粮被雨水泡了,软塌塌的,只能随便加水炖成糊糊汤充饥。
幸好茶饼受潮了也不影响口感,一人一碗茶汤,还算惬意。
叶薇洗好了,换上干爽的春衫。谢芙还想多泡一会儿汤池,她抱了衣裳重新进洞。
叶薇忽然想起裴君琅前两天忍疼的事,他应当是腿骨畏寒,受了风雨,寒意侵体便风湿骨痛,所以那时,她给他膝骨披衣,裴君琅才会好受一点。
思及至此,叶薇记起裴君琅还没拿换洗的衣裳。
她打算献一回殷勤,也好私下里感激裴君琅的救命之恩。
叶薇:“二公子的包袱给我,我去送一身衣供他换洗。”
鲁沉山要煮晚饭,沈如意又被雨水淋出头疼症,眼下病歪歪靠在茅草屋的被褥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如意病秧秧:“有劳小薇了,我、我实在头疼,要歇歇。”
鲁沉山捣鼓锅子,嫌弃:“你太废物了。”
“我废物的事,你不早知道了?”
“你脸皮真厚……要不要给你煮点药汤?医堂拿来的药包还有。”
“鲁兄,仗义!煮吧,我来者不拒。”
小姑娘知足常乐,遇到再多艰难险阻仍不改柔善,她高洁于天边皎月,美丽、耀眼,却偏偏普照深陷泥潭的裴君琅。
他何德何能。
他真的有资格靠近叶薇吗?
“叶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忽然唤她。
“嗯?”叶薇笑靥如花,一双雾濛濛的杏眼睇来。
裴君琅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
郎君声音滞涩,终于问出这句——
“你的未婚夫是个残废,你会不会觉得很丢脸?”
第一百二十四章
翌日,叶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顾,承他的恩情,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想的是,起床见到他,定要好好道谢。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总不能让裴君琅发现她故意早起,在房门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叶薇拿了一根扫帚,装模作样扫门前被风吹落的树叶。
潜渊官学可以花钱雇哑奴送东西进房间。
沈柳嗤笑:“我刚一出生就被抱到长老房中,刺了图腾。我以沈家为荣,给沈家当牛做马,通报敌情。父亲曾和我说过,我们和本家子女,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是守望相助的关系。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只有主人才会给狗拴绳,才会在狗身上留下烙印。
“若是真把我们当家人,又怎会下达只对旁支族人有约束力的家规,要往我们身上打下烙印?”
“沈追命,你可知,为了让刺鲸无法抹除,我们这些‘下等人’要袒露伤口,在药池里浸泡多久?这些伤疤到底有多疼?我们做的事,是荣耀,还是受人奴役的枷锁?”
“如今,你问我是谁……我们为你出生入死,你竟不知我是谁?”沈柳笑出眼泪,“本家原来一点都不在乎……可恨我父亲为了沈家的荣耀,战死到最后一刻。如今看来,他这一生都是笑话。”
裴望山皱眉:“放肆,红龙殿中,岂容尔等高声喧哗,扰乱审判!你有何旧案冤屈,还不速速报来,倘若扯谎胡诌,朕定会治你不敬之罪!”
“臣不敢有一句欺瞒,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沈柳转头,凝望沈追命,“沈家主,你可记得二十年前的阳关之战?当年北戎蛮族发动战争,不止盯着阳关,他们明面上入侵阳关,暗地里却派出格图部落的勇士,偷袭距离数百里开外的边境齐镇。我的父亲,便是齐镇驻军都统沈钦。”
听到这里,沈追命八风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咬牙切齿:“据我所知,齐镇的沈氏一脉,为庇护边关藩镇百姓,奋勇当先领军御敌,冲锋陷阵,且全员战死。你身为沈家儿郎,为何苟活下来?你是逃兵,你是叛党!”
沈追命像是畏惧沈柳会说出什么荒唐话,他急不可耐对皇帝辩白:“陛下,休要听他一个逃兵的胡言乱语!”
沈柳讽刺地问:“怎么?沈家主着急堵我的嘴,是不是怕我说出当年你做的恶事?沈追命,做人要有良心,你当年做过什么,你心里一清二楚!通敌,倒卖军需,这些事你应该不陌生吧?你可知,我父亲率军征战,看到蛮人手持我们沈家军的弓弩刀枪,该多寒心!你可知,所有沈家旁支,全死在你所赠的军械辎重之下?!你晚上睡觉,不怕孤魂索命吗?!”
沈柳永远忘不了那一日。
格图部落的勇士轻骑兵临城下,辽阔山脉尽头,全是乌泱泱的人潮,敌军蜂拥蚁聚赶来。
骁勇善战的蛮族人围困住小小的齐镇,企图从他们这一座偏僻的军镇撕出一个豁口,倾巢而入。
那年的沈柳不过十岁出头,他自小被家人灌输了保家卫国的理念,一心想要传承沈家的高风峻节,守住这一寸国土。
他和父亲并肩站在瞭望塔上,听排岗的巡卫一遍又一遍禀报敌军的动向。
阳关被蛮族突袭的军情刚传到齐镇,没想到他们才是被蛮夷饿狼虎视眈眈盯上的肥羊。
敌军兵临城下,金鼓齐鸣。
沈柳大惊失色,不由颤抖,抱住父亲沈钦的手臂。
这是声东击西的兵策!给格图部落出招军师,必定很了解大乾国布防的国情……他们之中出了内鬼。
沈钦一面派出求援的春鹰,一面披上迎敌的甲胄,指挥士兵准备好守城的器械。火药箭矢、突火枪连珠射出,如雨密布。
奈何蛮人早有防备,他们架起抵挡锋锐箭镞的铁盾。火箭还在不断地落,火光粼粼,那些盾牌上赫然刻着沈家的家徽。
一时间,守城的军士寂静无声。叶瑾冷笑:“虽查不出他的来历,但因他的失败,咱们也打草惊蛇了不是吗?至少让人知道,叶薇被歹人盯上了。”
帐篷中火光幽幽,照得叶瑾一双墨瞳深邃,却并无半点笑意。叶瑾不苟言笑的模样,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是属下无能。”暗卫深谙主子手段的狠厉,不敢多言语。
叶瑾朝他走近一步,暗卫的脊骨发麻,冷汗涔涔,魂不附体。
叶瑾居高临下审视自家的暗卫,淡淡道:“此次任务,是你组织的,对吗?”
暗卫抬眸,怯怯看一眼叶瑾,他的鼻翼上满是热汗,良久才低喃一句:“是、是属下。”
“办事不力,也有你一份功劳。”
暗卫闻言,膝盖一软,双腿跪地。他匍匐爬向叶瑾,颤巍巍地恳求:“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求您……”
叶瑾没有说话,指骨交叠,打了个响指。
夜色苍茫,本该寂静无声的深山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骚动,骚动几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汇拢。深夜的腥风弥散,一条半腰粗的黑蟒气定神闲地游进帐篷。身躯庞大的蛟蛇缓慢靠近,顶着两支如同王冠一般的纤细角骨,浑身厚鳞散发乌沉沉的光泽,莲花瓣状,像是一面面没开刃的刀片。于是,裴望山带领影卫闯入坤宁宫。
他手起刀落,直接杀了周婉如,为他的爱妻赫连璃复仇。
周婉如一死,裴君琅成了裴望山唯一的亲子。母亲赫连璃追封圣纯皇后谥号,裴君琅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太子,入主东宫。
周婉如死了,周崇丘尚在人世的事情就被周溯捅了出来,周家又迎来了老家主,但周崇丘看到父女相残,心里疲惫,他不想再管事,还是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周溯。
许是为了给叶薇复仇,周溯将当初代表周家逼迫叶薇赴死的世家大人们都料理了,要么杀了,要么囚了。
不少世家子女效仿周溯的所作所为,向裴君琅这位储君投诚。
裴君琅没有心慈手软,该杀的杀,不能杀的,看在鸡腿饭队的朋友们为其父亲、祖父、亲眷求情的份上,砍断手骨,囚于庄子中一声圈禁。
裴君琅为人狠厉,手段雷霆,他不会放过任何加害过叶薇的人。
但他也知,小姑娘心慈手软,她不愿意让生前保护过她的朋友伤心落泪,她会恨裴君琅。
裴君琅害怕叶薇的恨意,害怕她厌弃了他,不再入梦。
因此,他纵容昔日的朋友保下这些亲人,留他们一命。
这一年的凛冬过去,前线带来捷报。
叶舟将军带领红龙焚毁羯人王庭,白莲教主白泽知晓命数无多,不再抵抗,束手就擒。
大乾国有红龙神主庇佑,此番征战,大获全胜。
终于,四海昇平,时和岁稔。百姓不再畏惧凶残入侵国土的羯人,他们能够安居乐业,过上平静的生活。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唯独裴君琅这般不幸。
这一夜,宫中挂起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幽蓝色的夜雾被火光驱散,黑峻峻的屋檐下,裴君琅守在冰棺边上独坐。
他还是没有放叶薇入土,他留着她的尸身整整一年,裴君琅留了白家长辈一命,他和白家人做了交易,白梅要将他们家族传承的秘宝寿丸奉出。
一枚药丸,可保叶薇的尸身不腐不败。
裴君琅不在意叶薇会不会怪罪他了。
小姑娘生前不拘小节,死后肯定也愿意留在他的东宫之中。
他无数次和叶薇解释他的“苦衷”。
“木棺材里有虫蚁啃噬,尸体腐化成白骨,很丑的,你定不喜欢。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等往后我死了,与你一道下葬,彼此作伴便是。”
裴君琅依旧恢复成那一张冰块似的面瘫脸,他很久没有哭过,也很久没有笑过了。
今晚,他拒绝了皇帝裴望山犒赏三军的庆功宴请,独自一人留在了东宫。
长寿再一次被裴君琅喊到面前,不必主子开口,他也知道该说什么。
长寿道:“白梅家主唯有在京中老宅才能配齐殿下要服的药,因此小薇姑娘带着殿下回到京城。您本是命数枯竭之相,却不知为何,寿数绵长,生生不息。小薇姑娘知道您尚有一口气,心里高兴极了,她好几日不曾进食,那天晚上还吃了两碗牛肉馄饨,添了一点米醋……”
裴君琅平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一旦长寿停下来,他冷冽的嗓音又会传来,他督促长寿继续说。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无非是叶薇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昏迷的裴君琅说过什么话。裴君琅听不腻,长寿都要说腻了。
况且,叶薇殉国已经一年之久,主子也应该放下了。
长寿偷偷觑一眼裴君琅,他低垂浓长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裴君琅只是在反反复复猜想,叶薇去世之前,有没有怨、有没有恨。
她有没有想到他醒了以后会难过。
裴君琅翻出那一封叶薇生前留给他的信。
她真是个做事妥善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此行可能再也不回来,她给所有人都留下一封信。
裴君琅和其他鸡腿饭队的朋友们比过了,他的信最长。
他看过叶薇给其他人写的信,但没人看过叶薇给他写的。
这是裴君琅的秘密。
谢芙没看成信,被裴君琅气得跳脚,差点又要祭出妹妹杀人,幸好鲁沉山脑子活,一下子抱住谢芙的腰,把她往后拖。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如今贵为太子,你再动手,等他登基岂不是要报复回来?你的妹妹还想不想带入宫中了?”
世家人入宫,除非特许,不得带武器入内。谢芙好不容易得到金口玉言的特许,她不想和妹妹分开。
思及至此,谢芙偃旗息鼓,放弃了抵抗。
……
裴君琅再次打开这封信,上面的语句他几乎耳熟能详,但他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读这封信,他都会想象叶薇还在他面前的样子。
小姑娘的天真是装的,纯良也是装的,她总担心自己满腹心机的样子惹人不喜,但裴君琅却没有在意,他一直认为叶薇是活泼可爱且有趣的。
想到叶薇的音容笑貌,裴君琅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每天夜幕来临的时候,他都分外思念叶薇。
原来情爱真能入骨,相思也的确杀人。
裴君琅待着无聊,又一次轻轻默念起信上的内容——
“小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开始新一段旅途了。
你知道的,我一贯文采不好,也不想把这封送你的信写得那样文绉绉,太牙酸了。
你不要生气,也别不高兴,我没有受委屈,也没有后悔。尽管我知道,你肯定会很难过,也会怨我为什么舍下你。
但是你应该明白,活着的人痛苦,先死的人反倒轻松,所以我并没有很难受。
育龙的法子你是知道的,要刺入心口,放出心头血,但我很心疼自己,下手可轻了,所以一点都不疼,比起你的痛症,我肯定是要好很多。
黑鳞蛟蛇受命于叶瑾,它温柔地缠上暗卫。
当冰冷的蛇身与骨肉相触,暗卫如坠冰窟,冷到发抖。这是折磨人的杀刑,他会死于蛇腹!
暗卫没想到自己今日会死于非命,也没料到叶瑾竟如此心狠。难怪说叶家主看似文雅温和,实则冷心冷肺,无论跟了他多少年,只要犯错,部曲便难逃一死。
黑鳞蛟蛇一圈圈绕上暗卫,嫣红色的蛇信子轻吐,舔舐暗卫丰润的眉眼,随后肌骨绵延起伏,稍稍用力,暗卫的肺腑受创,口鼻不住流出鲜血。他感到呼吸不畅,直翻白眼,一股覆灭的剧痛压顶而来,将他尽数吞噬。
叶瑾看着暗卫可怖的容貌,依旧神色如常,他像是聊家常一般,和相处多年的暗卫说起一桩旧事。
“记得你的上司老五吗?”
暗卫疼到麻木,他的意识已经迷离了,浑浑噩噩地听着,话都说不出口。
老五?他记得老五。
老五和叶瑾从小一块儿长大,是主子如影随形的影卫,据说感情甚笃。
老五平日走南闯北,来无影去无踪,秘密帮叶瑾做事,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却要为了一个茶棚的卖茶女隐退。
那时,暗卫不过是老五手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偏偏老五这样的大人物最爱找他谈天。
老五说,每次做完任务,他会去那一家靠近驿站的茶棚喝茶,卖茶女长得清秀灵动,年纪不大,每次给他倒的茶水都很干净的,明明靠近边境漠地,茶汤里却没有一丝风沙。
长年累月,老五每次做完任务,都会去那里喝茶。他没娶,卖茶女也没嫁,两人默契地相处了许久,聊一些家常,聊一些风土人情,然后就此别过,短则几日,长则几月,又会见面,再吃一杯茶。
老五一边嗑瓜子,一边同暗卫说,后来,他最渴望的不是主子的赏赐,渐渐变成了那一杯稀松平常的温茶。
为了这一口茶汤,老五撤下暗卫长的职务,把手上的事通通交给了后辈。
那时,暗卫不懂前辈为何要舍弃荣华富贵离开,只为了和一个卑贱的卖茶女厮守而隐退,如今一想,他混得或许还不如老五……
叶瑾笑了一声:“你当老五真的去找那个卖茶女了?知晓我这么多秘密的影卫,如何能够功成身退?”
暗卫瞠目结舌,也是这时,他心中的惊惧达到顶峰。
老五没能成功逃出魔窟,而是被、被叶瑾……
“不错,我杀了他。顺道为了全这一段主仆情,我也把那个卖茶女杀了,与老五同葬地下。”叶瑾叹气,“我从不曾同人吐露心迹,与你说这些,也是看重你我的情分,你该珍惜。”
暗卫明白了,叶瑾薄情寡义,他今日难逃一死。同死人说秘密,最为安全。
暗卫认了命,他不再负隅顽抗。
叶瑾喜欢掠夺猎物眼中的生欲,再一记响指落下。
黑鳞蛟蛇不过一个拥力,怀中的男子便没了气息。
“别弄脏我的睡处。”
黑鳞蛟蛇许久不曾吞人,但叶瑾嫌弃尸体有血污,留在帐中倒胃口,黑鳞蛟蛇再委屈,也只能张开血盆大口,一点点将帐篷清理干净。
暗卫尸骨无存。
叶瑾坐回案前,细细思索对策。今日刺杀叶薇,他没能得手,若是等下山回到叶家,叶薇遇刺一事,一定会传到母亲耳朵里。叶家老宅有父亲叶尘夜设下的驱兽大阵,破阵之法唯有母亲才知道。这是叶尘夜为了保护妻子,特地布置的阵法,就为了防止家族内斗,叶老夫人会被居心不良的族人召兽所伤。
叶瑾一生之敌便是父亲,他拿叶尘夜设下的阵法无计可施。
而叶老夫人是站在叶薇那一边的,她知道叶薇遇难,定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叶瑾眼眸满是阴鸷,他必须在五竹山上解决叶薇,趁她羽翼未丰,毫无抵抗能力的时候,将其扼杀。唯有如此,叶瑾才能高枕无忧,长长久久坐稳家主之位。
亦如当初,叶瑾袖手旁观,看着父亲叶尘夜在阳关之战中耗尽骨血,召来山兽援军保卫边境一般。
叶瑾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这是父亲的选择,是他自愿要割肉洒热血,献祭山兽。叶瑾没有谋害父亲,他只是明哲保身,什么都没有做而已。
况且,叶尘夜本就到了应该退位让贤的时候。
叶尘夜为国捐躯,是死得其所。他的死,也让驯山将叶家的声望达到了顶峰,是一桩兼善天下的大好事。
如今看来,叶瑾的选择没有错,他即将拿到红龙幼种,他终将成为兽主,乃至中原的王。
母亲不懂这个道理,那便由长子叶瑾告诉她。
只要叶薇死了,母亲寄希望于长子叶瑾身上,她会发现叶瑾为世家做出的牺牲。
终有一日,叶老夫人会感激他的-
天色暗沉,夜凉如水。
叶薇抱着糖匣子,回帐篷的步子变得极为缓慢。她还没想好说辞怎么糊弄桐花,小丫鬟伶俐聪慧,肯定一早就猜到叶薇去找的人是裴君琅。
桐花嘴上跟着她一起骂小郎君,但只要叶薇高兴,她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规劝。
明明不是岁暮天寒,人却遍体发冷。
他们实在不懂,那些簇新的军械,怎么会大批量出现在蛮族手里。
明明应该在城中后方支援他们的补给辎重,为何提前被关外的北戎勇士截获?这不可能啊!
年幼的沈柳看出端倪,他瞠目结舌,和父亲面面相觑。
没时间给他们思考了,沈家军心动荡,偏偏骁勇善战的蛮人士气大增。
他们举起长枪,先锋队伍推动装有巨木的大车,猛烈撞击城门。
轰隆、轰隆,城门的士兵卯足了劲儿,以脊骨挡门,后背被凸起的门板撞击,四肢百骸都被怪力撼到发疼。蛮族人刁钻,趁着城门拉开缝隙时,故意刺入长枪。
锐利的长刃,直接贯穿了抵在门缝最前面的那名士兵。艳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士兵瑟缩了一下,手脚痉挛,渐渐失去了气息……
沈柳认识他。
这个士兵名叫赵仁,前两天还在军所里和他们炫耀新婚妻子的画像,说是他们县城里的画师画技不好,没画出他媳妇儿的神韵来,他媳妇儿貌若天仙,还揣了崽子,就等他哪年回去探亲,给孩子制小弓玩。
赵仁倒下了,又有其他士兵替上,他们搬来许多抵门的沙袋、巨木。
城门难守,早晚会被破开,必有一战。
沈柳跟着父亲沈钦准备野.战的人马。
鸣镝已射向夜穹,烽火台也点起了熊熊烈火。
再撑一会儿,再一会儿,熬到援军来临那一刻便好。
他们给本家发出求援信了,沈追命是新一任家主,听说他爱民如子,将漳州治理得风调雨顺,他一定惦念旁支守关的苦劳,会派来援军救助他们的。
“到战胜那一日,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我要吃卤羊肉,要给我媳妇儿写信。”
“我不藏什么私房钱了,军饷全都让驿站的官差送到我母亲手里。老子吃得糟一点有什么,家里人过得踏实,我才安心……”
这些都是活着才能发生的好事,士兵们互相鼓舞,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展望一下未来。他们无一例外,都渴望战胜,都想活下来。
即便他们看到了格图勇士手里的军械,他们仍旧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本家绝不会背叛、戕害族人,他们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直到沈家军撑不住了,城门破开一道口子。
边疆的军士都能听懂一些部落的语言,他们听到格图蛮人说:“弟兄们,冲啊!杀光这些大乾人,夺他们的粮草,毁他们的房屋,杀光他们的父母孩子,抢他们的女人!我们是狼族的后人,要争、要抢、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士兵们被战马撂倒,长枪与砍刀刺向他们的手脚,城镇里外尸骨如蚂附,血流成河。
沈家的军士死伤惨重,他们趴在泥泞的地上,眼睁睁看着蛮人入侵关口,守不住了,他们的家人会死在这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手上。
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那是一个无望的夜晚。
月亮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沈柳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无数的箭矢贯穿皮肉,头颅被蛮族的刀枪斩下,挂着当刀穗。
他的眼眶遍布血丝,恨不得冲上去活撕了敌人,然而他不过十多岁的年纪,他太弱小了,除了躲在这些父亲旧部的尸体底下,什么都做不了。
在格图勇士掠夺完物资,屠完城后,沈追命率领的援军姗姗来迟。
沈柳大喜,他以为沈追命会派兵乘胜追击,为沈钦报仇雪恨。然而沈追命轻飘飘地制止了部下的迎敌请求,并命部下收缴回地上能循环使用的军械。
而是四面八方埋伏着浓香的尸人!
行尸如一滩塌皮烂骨的软肉,糜在地里,古怪地靠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们听到沈如意的铃声召唤,手脚并用,齐齐朝学生们爬来!
学生们目瞪口呆……等等,没有丝线牵制的尸人怎么会动啊?!
闹鬼了吗?!救命!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叶薇和裴君琅道别。
纤瘦的身影伫立于梧桐树下。风拂动少女竹篁绿的衣裙,桃枝初抽条的绣纹被树上一盏挂灯照得油润发亮。
小姑娘朝裴君琅挥手,以无声口吻道:小琅公子,五天后见。
到时候,她就回潜渊官学了,又能和裴君琅一起上课了。
今日出游很愉悦。
叶薇怀着欢喜的心情回到叶府,她刚到院子里,便觉得气氛不对劲。
桐花和蔡嬷嬷都没有及时出门来迎她,偌大的寝院静悄悄的,连灯都熄了两盏。
有人来找她麻烦了。
叶薇眉头微扬,她看了一眼守门的门房,同他小声说了句话:“去吧。”
接着,她的手掌扣住腕上的山茶花金铃,慢吞吞走回院子。
果不其然,寝院空旷的天井处,摆了一场杀气腾腾的茶寮。
穿戴齐整的嫡母焦莲,掌心扣着一碗没冒热气儿的紫笋茶,假模假式浅啜。
茶汤都凉了,想来她守株待兔,等叶薇很久了。
一旁的桐花和蔡嬷嬷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见已经被焦莲杀杀威风了。
叶薇礼数周全地盈盈下拜:“女儿见过母亲。”
焦莲轻慢地瞟了叶薇一眼,眼神里满满都是嘲弄,说出的话也尖酸难听:“你还知道回来?我当你是个乖觉的,没想到一肚子坏水。如今既得了‘清容县主’的封号,又得了二皇子的青睐,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就知道,叶薇如她母亲徐灵雨一般,都是狐媚子,勾得男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看起来娇柔一朵小白花,实则满肚子坏水。叶薇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一开始,皇帝和沈彦就借助旧案,设下了陷阱。他们不在意沈追命能不能洗刷冤屈,他们要的是找个理由嫁祸沈追命,囚住沈家主,如此一来,在皇帝的监视之下,沈追命就无法安排应敌的军力与暗卫,也不能从牢笼里逃脱了。
红龙殿内,皇帝顺理成章架空沈追命,并言语引导、挑衅、暗示沈彦,诱惑他杀了沈追命。
掌心染血的人是沈彦老师,要抵命的人也是沈彦老师,皇帝一无所知,他干干净净。
怎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甚至不惜让自家的皇子作为诱饵,丧命山庄……
“糟了!”叶薇翻身跳起,朝屋外嚷了一声,“箬叶姑姑,劳您备个车架,我要去沈府,快快!”
叶薇暗道不好,她换衣、洗漱,焦急地登车。
风雪严寒,她一边烘着手炉,一边祈祷:“沈彦老师,你撑住啊!可千万不要有事……”
然而,叶薇还是迟了一步。
当她赶到沈府时,院内已经传来奴仆哭天抢地的嚎啕声。
太迟了,沈彦死了。
叶薇的脑袋嗡一声。裴君琅凉凉道:“无事。”
“哦。”
叶薇不再追问。也是他无趣的人生里,感受到的第一次明媚春山。
裴君琅竟有些畏惧,甚至想逃跑。
木轮椅骨碌碌一声后退,响动惊扰到叶薇。
“小琅?你来了?”
叶薇觉察到门外的人影,她大大方方拉开门,“验货吧!我可没偷懒!为了让你睡好,底下我还铺了毯子,可惜没有草席,也不知道你爱熏什么帐中香,不然我的服务还能更周到一些……”
“够了。”裴君琅的声音蓦然低沉,他垂眉敛目,递去几锭银子,放到叶薇的掌心,“床铺完了,你可以走了。”
叶薇闹不清楚裴君琅忽然低落的心情,她收下钱以后,被阴晴不定的小郎君逐出门外。
但幸好,叶薇完全没恼,只和裴君琅说了声:“那我待会儿来找你去膳堂吃饭。”
裴君琅不语,他又挪动木轮椅,隐入那个独属于他的世界去了。
门渐渐被关上,裴君琅谢绝叶薇给予的所有好意。
小姑娘眨眨眼,也没上心。
无需裴君琅回答,反正她会来找他的。
叶薇拿到钱,先去找了鲁沉山一趟。
她偷偷摸摸拔出火枪给鲁沉山展示一番,待他记下枪的口径尺寸后,问:“小山觉得,造三十枚子弹,要多少钱?”
鲁沉山不傻,再好的朋友也得明码标价。
“我想想,差不多要三十五两吧,还得先预付订金,我才好给你找工匠。”
他像是怕叶薇想多了,以为两人关系生疏,挠了挠头,道:“我们家的规矩就是这么多,实在没法子。不给钱,世家里的匠人就撂担子。”
“行,信你,咱们签个契书。”
“没问题。”
这笔买卖就算说定了。
鲁沉山给她找自家的巧匠,契书签字时,他还打了折扣,一共三十两造价,叶薇可以先预付十两。
至于工期,叶薇如果有急用,他可以帮忙催一催,尽量十天内完成。
机关客鲁家还负责大乾国防呢。麾下养的那一批匠人,手艺之精湛自不用说。
叶薇也明白,若非小山在其中周旋,她的订单恐怕明年都开不了张。
叶薇爽快给了银子,事情就定下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叶薇拿裴君琅的钱借花献佛,给丁班的几个伙伴一人点了一只御厨另开小灶的蜜汁鸭腿。鸭肉绵密紧实,吃起来比鸡腿劲道,红烧蜜汁浸泡到肉里,油汪汪的,一点都不柴、入口还很润,拌饭简直一绝。
叶薇本来还想再点几道时鲜蔬菜,但装模作样端详了一会儿,还是把菜单放回去了。
菜品报价太贵了,她没舍得。
叶薇:“咱们让哑奴买点菜种来院里种怎么样?到时候带自家的菜,只要给御厨煎炒的苦力费就好了。”
丁班的其他伙伴一脸震惊,这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道路。
“这个不错!”
如果有一片菜畦,再种一批新鲜菜,何愁不能吃几顿好的?况且还能倒卖给甲班那几个挑嘴的公子小姐,说不定是一门好营生啊。
众人跃跃欲试,唯有裴君琅在旁心如死灰:……他们来潜渊官学真是学传家术的?旁门左道想得欢实,和学业有关的事是半点不沾。
幸好,叶薇这个想法刚说出口就被叶舟老师给否了。
若是私自种地,影响官学美观,教唆同窗懈怠学业,会被扣学分的。
一旦扣完分数,当场扫地出门,一点余地不留。
太吓人了。
叶薇收到长辈的告诫,按捺住蠢蠢欲动造反的心。
第二天,他们先上的是百蛊君谢家的课。
谢道玄一拍手,从正门进来好几辆拉货板车。
奇异的香烛味充盈整个四合院,抬眼一看,车上密密麻麻叠着浑身泡过蜡油的尸人。
“……”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们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谢道玄拍了拍手掌:“除了已有尸人的谢家子弟外,其余的孩子一人挑一只喜欢的,一刻钟后选一下你们要学铃音蛊还是傀丝术。决定好的学生,来堂屋登记。”
沈如意和鲁沉山互看一眼,犹豫不决。
傀丝术太看傀儡师的手艺了,没个三年五载怕是操纵不了尸体杀敌,可铃音蛊又是一门新学问,谢芙学的是傀丝牵尸术,不修这门蛊虫术,想给他们开小灶都难。
沈如意问叶薇:“小薇,你选哪个?”
叶薇若有所思地说:“我选铃音蛊。”
“为何?”
“因为我喜欢当一个暗中苟活的小人,比较有安全感。”
沈如意茅塞顿开:“高啊,我跟你。”
鲁沉山原本也想跟,可他实在害怕虫子,还是老老实实选了傀丝术,好在鲁家人动手能力强,自带天赋,学起来比一般世家子弟要快得多。
叶薇见裴君琅半天不讲话,问他:“小琅学哪个?”
裴君琅垂眸想了一会儿:“铃音蛊。”
“小琅,我们果然心有灵犀!”叶薇夸他。
裴君琅听了,面色如常,也不知有没有被取悦到。
唯有沈如意心里受伤。他方才也和叶薇选了同一种控尸术啊,叶薇怎么不说和他有缘呢!差别对待!他一定是被排挤了……
她有自知之明,她不过是个小小县主,面对天家的孩子,实在不该失了礼数。
因此,既然裴凌来喊她,于情于理,叶薇也要遵循臣女的本分,礼待皇裔。
她拍了拍谢芙的头:“我去去就回。”
谢芙不放心,她张牙舞爪地拨动妹妹,警告:“如果有人敢对小薇姐姐不利,我一定会切下他的头!”
裴凌今天难得好脾气,被含沙射影诋毁了几句也没有恼怒。
他背靠栏杆,舒朗地笑:“放心,我没有想针对你小薇姐姐的意思。”
听到这句,裴君琅蓦然抬头,目光不善。
他难得喜形于色。
——呵,唤“小薇”?裴凌也配-
叶薇跟着裴凌走到酒楼的楼道一隅。
此处人流稀疏,烛光昏暗,是讲私房话的好地方。
叶薇不蠢笨,她很快停住脚步,笑说:“就在这里讲话吧。”
“小薇知道,大公子是个好人。”
“您也不想,我的朋友以为我被大公子拉拢、叛变,从而排挤我吧?”
叶薇用软糯的语气,阴阳怪气说一些俏皮话。
她了然于心,丁班都是她出生入死结下的好伙伴,没有谁会对她起疑。
但叶薇不想给裴凌当枪使,也不想无端端引起裴君琅的不安。
毕竟,她很维护她的朋友。
哪知,裴凌今日很有风度。
他果然如叶薇的心意,在此处驻足。
比叶薇高一个头的郎君,挺拔站立,芝兰玉树。
裴凌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细细搓动指骨上扣着的翡翠扳指。他斟酌言辞的时候,圈着的扳指便随着思绪拨动。
他注视叶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已经从暗卫那处得知,原来当年落水,在下危在旦夕,是二姑娘救的我。”
裴凌想要打听这一桩稀松寻常的事其实很简单,总有眼力好的侍卫会瞧见,并告诉他真相。
裴凌没有追问过,那是因为这件事并不重要——它不会影响裴凌和叶心月的联姻,救命的恩情只是锦上添花的效用。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裴凌要拉拢更多的人,也要斩断裴君琅身边的好友至亲。
他一点都不敢马虎,也愿意给叶薇一个投诚的机会。
他其实,并不讨厌叶薇。
她确实有一种很能蛊惑人的机灵与亲和力。
裴凌欣赏她。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戏码,叶薇屡见不鲜。
叶薇笑了一声:“不过是小恩小惠,大殿下不必上心。”
她并不挟恩图报,更让裴凌刮目相看。
郎君意味深长地笑,蓄意撩拨一句:“若那日,我知道是你,或许……你我结局会不同。”
裴凌在暗示叶薇,若她早早说出真相,也许和大皇子联姻的人,会是叶薇,而非她的长姐叶心月。
倒是多情啊,大殿下。
可惜,她好像不是很稀罕呢。
叶薇眨了眨眼,有点摸不清楚裴凌的套路了。
裴凌为何连她都想收入麾下?
他会看得起她一个小小庶女?还是说,裴君琅对他的威胁变大了?
然而,叶薇也需要自保,她如今还不够强大,没必要给自己树敌。
因此,小姑娘很聪慧地抿唇一笑,没有和裴凌撕破脸。
她巧妙地避开了这句饱含深意的暧昧之语。
既没有说赞同的话,也没有说反驳的话。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一番话,还是被尾随而来叶心月听了个正着。
长姐躲在楼道拐口,整个人瞠目结舌。小姑娘不住发抖,手掌按住胸口的金色铃铛璎珞。嫣红的唇被贝齿咬到几欲出血,叶心月眼底满满的恨意。
在叶心月的眼里,裴凌占了嫡和长,是最能成为太子的人。
东宫太子妃位,她势在必得。
这是独属于叶心月的尊严。
她其实并不算爱慕裴凌,她只是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希望所有贵女都唯她马首是瞻。
叶心月有和母亲焦莲一模一样的野心。
她发懵,眼神木木的,朝四周眺望。像是想验证什么,她看到了人群中的裴君琅。
雪絮落在小郎君拨到肩侧的乌黑发尾上,一点清雅雪色比照,衬得裴君琅眉眼秾丽漂亮。
下一刻,裴君琅掀起薄薄眼皮,朝叶薇望来。
叶薇艰涩问:“小琅……早知道了?”
裴君琅淡然:“叶薇,我没你这么笨,脑子要转那么久才转过弯来。”
“那你为什么不救沈彦老师?明明我们可以提醒他提防上头的人……”
“叶薇,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没有人能拦得住。”裴君琅讽刺一笑,“敢和上位者做交易,就要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沈彦老师早知会有今日了。”
所以,有什么好难过的?无非走到了既定的结局。
裴君琅用师长残酷的死亡,给叶薇上了一课。
小姑娘心肠太软,早晚会害了自己。
正因她天性柔善,裴君琅才希望她……离他越远越好。
很快,巡视皇城的御林军赶来,他们看到裴君琅,皆是一愣,罗副使上前拱手道:“二殿下,属下接到密报,说是彦庶人有愧于世家,服毒自尽。”
能这么快赶来沈家,说明皇帝早早知情。
小郎君微微颔首:“进去收尸吧。”
洞开的院门人来人往,叶薇站在门边,怅然若失,却很乖巧没有进去添乱。
裴君琅顿了顿,又说:“沈彦毕竟是这次围剿白莲教窝点的功臣,又曾任潜渊官学的师长。他的遗体,尔等要轻拿轻放,不可怠慢。”
听到裴君琅这句话,罗副使猜沈彦在官学里授课的时候,和裴君琅可能有密切的旧情。念在顶头上司都敲打过一嘴的情况下,罗副使很懂事地招呼弟兄们好好照看沈彦,至少从衣橱里取一条被单,体面地蒙住死者眉眼,不要让人死后还颜面尽失。
叶薇也听到裴君琅音量压得极低的几句话,错愕地看他一眼。
风雪渐大,绒毛似的雪絮浸没小郎君乌黑的长发,就连他浓密的雪睫上都留有银屑冰渣。
裴君琅整个人融入乳色雾霭里,气质森冷。衣袖上熏的拂手香疏散,淡淡的香气,随风涌动。晨光铺来,遮蔽少年郎肩背笔直的身形轮廓,他堕入一片光里,仿佛要隐了去。
这一次,就在裴君琅想退出人潮的间隙,叶薇抓住了他。
小郎君垂眉,看一眼少女伶仃的雪腕,她攥他很紧,不肯轻易松手。
裴君琅:“你想做什么?”
叶薇得逞一笑,眉眼妍丽,眼稍儿弯弯,犹如银钩皎月。
她对他笑得温柔,撒娇似的,说:“小琅嘴上说不理沈彦,可是连他的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你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
裴君琅撩起眼皮。
“沈彦好歹是同我沾亲带故的师长,损了他的脸面便是打我的脸。叶薇,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心。”
“我知道啦!就当是我会错意吧!”叶薇双手对插进袖笼,小步跺着,跟上裴君琅,“小琅,我和你一起回府上。”
裴君琅皱眉:“你来做什么?”
“用早膳啊,我还没吃呢,肚子饿扁了。”
“我家是什么善堂吗?你成日来打秋风。”
叶薇嘟囔:“小郎君不要这么冷淡嘛,你我关系都这么亲了!”
裴君琅按了下额穴:“叶薇,慎言。你我之间,并无亲昵瓜葛。”
“知道啦知道啦。”
叶薇忽然停住脚步,她回头,逆光朝小郎君俏皮地笑,“如果有朝一日,我出了事。能不能拜托小琅一件事?”
“嗯?”
“我这个人爱漂亮,你要好好帮我收殓,最好还能帮我上个妆,不要让我有失体面。”
叶薇依旧笑得明艳动人,活泼泼的口吻,说着钻心的话。凉风拂面,小姑娘发髻上绑的蜜桔色绸带飞舞,尾端绣的白鹤栩栩如生,似乎要脱去一身绸缎负累,翱翔上天。
裴君琅:“有病。”
挨了裴君琅骂的叶薇一点都不恼怒,她若无其事继续跑在他的前头,为他开路。
小姑娘的猩猩红兔毛斗篷灌满了风,鼓鼓囊囊胀起,她抱臂去压,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傻兮兮的。
裴君琅凝望叶薇许久,薄唇微动,欲言又止。他其实还有一些话想说,只怕助长了叶薇的志得意满,最终缄默不语。
少年心旌摇曳,风动春桃。枯寂许久的桃枝新发抽叶,一点点明媚的绿,覆上枝桠,落地开花。
她其实没有立场发作,焦莲不该如此不卖叶薇面子。毕竟丈夫叶瑾对二女儿近日的表现也很满意。
只要叶家的孩子脱颖而出便好了,这样叶府的颜面便挣到了。
可是,叶薇强压叶心月一头,得了皇帝裴望山的赏识。
偏偏是她这个乡野长大的姑娘,节节高升,还入了皇后周婉如的眼。
焦莲能感受到叶薇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受掌控……
她不屑一个庶出女儿能有什么好前程,可时至今日,她也不得不感到畏惧。
如果有一天,她杀不了叶薇了。
那么叶薇,会记得母亲的仇,反过来杀她吗?
焦莲指骨微颤,她放下茶盏,静静凝视叶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叶薇任嫡母打量,她知道,如今不该再退了。
她无路可退,唯有迎击。
于是,叶薇撕下了虚与委蛇的面具,笑说:“母亲,我如今是清容县主了。外命妇中,我已位及正二品,同夫人您平起平坐吧?有官身的女子,孝道要重,君臣之礼更不可废,断没有向同品阶的外夫人奴颜婢膝的道理。”
“您啊,是帝王的好臣子。总不该蔑视天威,妄图僭越君权吧?”
叶薇牙尖嘴利,暴露所有尖锐带刺的一面。
她从来不是什么小白花,而是一朵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焦莲恼怒:“你这是忤逆尊长!不服管教!”
叶薇屈膝:“为老不尊的长辈,我又为何要步步忍让?好脾气是留给体面人的,我也不想这么快和母亲撕破脸啊。”
“放肆!”
焦莲看了一眼挨罚的下人,心里既有困惑,也有轻蔑:“你竟为了两个下人,暴露自己的底牌?”
叶薇佯装无奈,叹了一口气:“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女儿走投无路了,再不搏一搏,恐怕都要死在母亲手上了。”
她这话说得十分有意思,仿佛她全无依仗,任焦莲喊打喊杀。
只是这一次,焦莲不会再轻易被她迷惑了——叶薇这个贱.种,留下她后患无穷。
就在焦莲想要以母亲的身份给叶薇惩戒时,门房忽然战战兢兢地赶来:“二小姐,老夫人那儿……”
叶薇从善如流地接下门房的话:“是祖母要见我对么?”
她笑吟吟地朝焦莲行礼:“母亲,女儿要去给祖母请安了,恕不奉陪。”
焦莲吃惊,竟不知叶薇何时和叶老夫人有了接触。
叶家最重孝道,老家主叶尘夜的威压又重,即便是叶瑾也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
焦莲再如何想弄死叶薇,也不敢和叶老夫人抢人。
今日的事,决不能闹到老夫人面前。若她老人家知道焦莲和叶薇有芥蒂,那么往后叶薇出事,她就成了可疑的人物。
要折腾叶薇,不急于一时。
焦莲想明白了,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命他们松开桐花和蔡嬷嬷。
焦莲:“时候不早,我也回去休息了。老夫人睡得早,近两年身子骨也不如从前。你既要去拜见她就早去早回,莫要让长辈劳神,明白吗?”
这是在敲打叶薇,不要有的没的都往外说,免得让叶老夫人知道。
叶薇没有应这话,只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施施然迈过门槛,走向内院。
等焦莲一行人走远,叶薇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什么老夫人传召的话,都是假的,叶薇知道在这座深宅里,能镇住焦莲的,唯有叶老夫人。
门房战战兢兢地道:“二小姐,大夫人误会老夫人要见您,可是这误会也坚持不了多久,若是个把时辰以后,大夫人知道是奴才故意说这话,奴才岂不是、岂不是……”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至于我能不能,你要试试吗?”
裴君琅冷冷出声,他鲜少以漠然的眼神,和周家子弟对上。
以至于周铭甚至认为他在强要面子开玩笑。
周铭觉得很有趣,一个从小到大都被他和裴凌视为玩物的废物,竟有朝一日能用这么硬的语气,和他叫板。
裴君琅算什么?谁把她五花大绑了?
叶薇抬眼看去,一侧坐在梨花太师椅上的人,竟是裴君琅。
“小琅?”
郎君翻书的指骨停下动作,他仍在专注读书,头也不抬,淡然应了一声:“你醒了。”
叶薇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盖的厚被褥,以及底下轻薄的袄裙,再一看正襟危坐的小郎君。
裴君琅穿得很严实,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冬衫,甚至连蓬松保暖的兔毛斗篷都罩上了,一点皮肉都不外露。
叶薇仔细回想昨夜的事。
脑中依稀有几个亲密的画面,再后来,越来越多令人面红耳赤的记忆纷沓而至。
少女的脖颈先烧起胭脂色的云霞,再然后是耳珠,最后燎上脸颊。
叶薇瑟缩一会儿脖子,恨不得立刻埋到被子垛里。
她小心翼翼地问:“小琅,你穿这么多,不会是防我吧?”
裴君琅似笑非笑:“你说呢?”
带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叶薇闭上眼,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期期艾艾开口:“其实,我也不是这么孟浪无礼的小姑娘,我们其中有点误会……”
“哦,那你就是色令智昏。”
叶薇:“……”叶薇:“既然小琅不愿意说,那我也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朋友不就是这样吗?尊重对方的抉择,相信对方。”
周溯怔忪,他垂眸,细思很久。
半晌,他感叹:“我真是羡慕二殿下有你这样的朋友。”
叶薇眨眨眼:“阿溯也是我的朋友啊。”
周溯微笑,这次,他的笑容里带了几分浅显的真挚,不再令人捉摸不透。
“小薇朋友,那我先走了。”
“嗯,你们路上小心。”
叶薇目送小伙伴们渐行渐远。
朔风吹拂檐上的雪屑,庭院里,琼花落尽。
叶薇掸了掸肩上的银花,这时才想起自己腕上、臂上也有伤痕。
她看了一眼亮灯的正院,白梅早早得到消息,已带了药箱赶来给裴君琅疗伤。青竹私下告诉她,白梅和裴君琅有“外姓姨甥”的交情,她会好好医治裴君琅。
既如此,叶薇不去添乱。
她的痛觉回到了身上,走向府上药堂,为自己上药疗伤。
染血的袖子嵌在伤口里,叶薇颤巍巍挑开衣布,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仍旧流了许多血。她急忙取帕子捂住,又沾了止血的药膏,一点点抹匀。
其实比起裴君琅受的伤,她这道口子真是小巫见大巫。
思及至此,叶薇又感到难过。
裴君琅身上那么多的伤,为什么他可以若无其事全忍下来。
为什么他从来不说?血液蜿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直蹿鼻腔,催人作呕。
叶薇眉骨微蹙,一时间遍体生寒。
她道:“这个村子的人……都是假的。”
虚幻的村镇,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的城池。
裴君琅弯唇:“不错,夙瑶的屋舍外围,还绕了一圈卦阵,我查探过了,那些高级阵法出自占天者焦家,非本家嫡出子弟不能学习。而来此海岛的焦家人,唯有焦玄鸣。可见,是他创造了这个村子。”
叶薇困惑不已:“为什么呢?他煞费苦心圈了一个海岛,只是为了豢养夙瑶?难不成焦玄鸣已经婚配了,家里的正房太太牙尖嘴利是个母夜叉,不允许他纳妾?”
裴君琅的指骨一顿一顿地敲击木轮椅扶手,沉吟道:“这也是我不解之处,据我所知,焦玄鸣还不曾成家,既是单身的男子,何必要养外室?”
叶薇点头:“就算是夙瑶姐姐身份低微,不被世家人接纳,也不必特地给她制造出一座虚假的海岛来……除非……”
“除非?”
“除非,焦玄鸣非这样做不可。”
裴君琅听到叶薇的结论,唇角清浅一扬:“有点意思了。”
少年讥讽的笑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他往常目空一切的漠然姿态。裴君琅推动木轮椅,示意叶薇拉开门:“去找下一个倒霉蛋。”
叶薇懂了,死了一个村民有什么关系,能供他们两人套话的人多得是,除非整个村子的人都死绝了。
然而,就在他们还要找其他村民的时候,夙瑶和昭昭已经买完食材,找叶薇碰头了。
夙瑶见他们从成衣铺子里出来,欢喜地喊:“二妹妹,小郎君,你们挑选到合适的衣裳了吗?”
叶薇笑了下:“小琅嫌料子太老气,今儿还是不挑拣了,过两天再说吧。”
夙瑶想到他们昨日穿的衣服,确实都是上好的布料与绣样,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瞧不上小地方的衣饰实属正常,她也不强求。
夙瑶晃了晃手里已经处理干净的野兔肉,笑道:“回去给你们炖兔肉吃,加点枸杞与黄冰糖,十分温补,正好也养一养小郎君的气色。”
夙瑶待人真的是十成十的好意,搞得叶薇都不好意思算计她了。
“那就谢谢夙瑶姐姐了。”裴君琅不是说过,无论她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不会救她吗?
他不是说,两人要一刀两断吗?
那么,他为何忽然良心发现救她?
裴君琅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赢这场比赛啊……
与此同时,叶薇的脑海,又闪现粘稠雨幕的画面。
她没有及时远离裴君琅。
潮湿的雨夜。
轮椅震颤的一瞬间,叶薇受了颠簸,不由倾身,俯下了头。
她的气息滚沸,与小郎君若有似无地交织。
叶薇嗅到裴君琅身上因急促的呼吸而愈发浓郁的香,也不敢抬头看他。
叶薇怕裴君琅生气,可是腿软了,她下不了地。
她心里着急,忍不住窥了一眼裴君琅的脸色。
呜……怎么办,他一定很生气,一定想要摁死她。
然而,山谷太累了。
叶薇抬眸,没看到裴君琅凤眸里莫测的情绪。
漫长的一夜,所有事物都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偶尔雷光乍现,叶薇眼前,唯有裴君琅湿到紧贴胸膛肌理的薄衫、轮廓嶙峋分明的喉结,那一抹红唇单薄,紧抿出一缝雪线。
裴君琅似是隐忍,又似是不喜。
他讨厌她。
可轮椅受到砂石磕绊、叶薇险些要摔下地的时候。
她又能清晰感受到,腰间被冰冷的长鞭拦了拦。
隔着湿漉漉的长衫,腰肢被柔软的长鞭不着痕迹锁住,很快松开。
再后来,每一次木轮椅的动荡。
裴君琅都利用鞭柄,不经意托一下她的背,提防叶薇滚到山径。
他要护她,也都是借武器礼貌地帮忙。
裴君琅没有用手骨直接触碰过叶薇。
他的袒护很小心。
所有动作无一不克制、矜持、且轻微,如不心细留意,叶薇甚至都不会察觉这些细枝末节处的体贴。
叶薇又能稳稳当当待在他怀里了。
叶薇想,或许是裴君琅讨厌自己,所以宁愿用鞭子,也不肯伸手搀她。
可叶薇被细鞭抽离八卦阵的时候,裴君琅明明能任她摔倒在地。
可他偏偏出手,接住她了。
裴君琅纵容叶薇从天而降,准确无误落入他的怀抱。
那一瞬的温柔,丰沛而柔软,是濛濛雨夜里的一场备受煎熬的梦。
记忆真实无比。翌日,叶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顾,承他的恩情,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想的是,起床见到他,定要好好道谢。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总不能让裴君琅发现她故意早起,在房门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叶薇拿了一根扫帚,装模作样扫门前被风吹落的树叶。
潜渊官学可以花钱雇哑奴送东西进房间。
甲乙两班绝大多数的嫡子女生活奢靡,能花钱绝不手软,洗脸的巾栉和牙刷牙粉都是差人送来的。
那些零用钱不多、拮据一些的孩子,就会乖乖自个儿下楼,到天井处打水洗漱了。
谢芙和鲁沉山起得早,他俩家里人管束较严,认为孩子是来求学的,不是来享受的,零用钱减半,手头很紧。
因此,他们一大早就得出屋洗脸。宿舍大院里,排队打水的学生多,一个个没丫鬟伺候,提水手脚又慢,一时间怨声载道,隔着影壁墙,叶薇都能把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倒春寒,早上屋檐结霜,冷得厉害。谢芙刚出门就像一颗地里小白菜似的,被寒风冻蔫吧了。
她精神不济,打了个哈欠,和叶薇打招呼:“小薇姐姐早。”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叶薇莫名耳热,不由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沉郁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无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叶薇眨眨眼,“我在门口等你,上课前,我们几个一起吃早饭吧?今天我请。”
“嗯。”裴君琅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叶薇退出房间,临走前,还小心翼翼帮裴君琅阖门。
许是叶薇动作太慢,门缝拉至一寸的时刻,她看到裴君琅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轮绞住,轻轻滑落。
叶薇唯恐裴君琅需要人帮忙拾衣,手上动作也慢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裴君琅侧身捡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没有被罗袜遮掩住的脚踝。
小腿的肤色白皙莹润如玉,美玉本该无瑕,却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皱。
咦?这腿伤,她好像知道。
叶薇细想一会儿,总算记起那些肌肤上的痕迹像什么。
那是一片被烈火烧灼肌理,烫出的燎疤-
裴君琅没有主动说的事,叶薇不会去问。
不止是他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如挚友的原因,而是叶薇不喜欢揭开旁人的伤疤。
她对别人没有那么浓重的窥探欲。
因此,裴君琅拉开房门的时刻,还以为叶薇会疑惑方才他一时之间的无措。
但她什么都没问,仿佛失忆,只在去膳堂的路上一遍遍和他闲聊,问他:“小琅爱吃红豆米糕,还是河虾粥?”
裴君琅油盐不进,不想理她。
“红豆米糕万一炊不熟会夹生,河虾粥或许好一点吧,蛤蜊粥也很好吃,加上姜丝就更香了。小琅喜欢哪个?”
裴君琅被她问烦了,冷淡应了句:“河虾粥。”
“好呀。”
等到一伙人来到膳堂,裴君琅才知道,今早根本不煮河虾粥,叶薇一路上都在拿官学没有的吃食逗他玩。
今早要上的是谢家的课,一节课便是两个时辰。
谢家早早定了嫡长女谢道玄为少家主,只等父亲谢闻仙逝以后,继承家主宝座。
谢道玄看起来已有二十多岁,着窄袖男装,乌发束成一把长尾,薄唇、骨相英挺,是飒爽姿容的女郎。
她没有和其他谢家孩子一样背着棺材,而是手持金色手摇铃打量学生们。
叶薇观察入微,很快发现,谢道玄的两根指骨挟住铰链挂着的击锤,似乎在防止手摇铃出声。
叶薇猜测,谢家赶尸术,兴许和叶家驯兽术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个手摇铃应该是用来操控尸人的。
沈如意敲了敲谢芙的棺材板,好奇地问:“谢老师是你大姐吧?她怎么没有背棺材?”
谢芙眨眨眼:“我大姐学的不是傀丝术,不需要背棺材,她的尸人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沈如意不明白了,“如果尸人没在旁边,那你大姐如何教我们控尸。”
“尸人会自己跑出来。”
“胡说八道,尸体没有傀儡丝线控制,怎么会走动?你、你在吓唬我吧!”沈如意顿感毛骨悚然,谢家人神神叨叨的,大晚上不睡觉,还有人在楼道里烧纸钱呢,也不怕把楼子都燎了!
谢芙没再回答沈如意的话,因为她大姐很快就对学生们展现了谢家的秘术——铃音蛊。
只见谢道玄缓慢晃动掌心里的手摇铃,明明是细微的“叮铃叮铃”的声,听久了却觉得刺耳,能够钻心催骨,震得人耳膜疼。
摇铃声不绝于耳。
看到学生们一个个不争气地捂住耳朵。
谢道玄又从怀中摸出一叠黄纸符箓,取火折子点燃,四散空中。
黄纸任猩红色火焰烧成灰烬,如雨丝漫天飞舞,又被风击成碎屑。
很快,一股难言的香味糅杂空气中,冷风这些源源不断散开的香火味,刮向远处。
明明该被吹散的香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变得愈发浓郁-
洞穴中,裴君琅褪去外衫,小心落于温泉池子中。
他怕冷、畏寒。
若是浸冷水太久,一定会腿骨疼痛。
小郎君的发簪拆卸,长长的乌发倾泻汤水中,一团黑藻悬浮白雾缭绕的热池。
裴君琅低下雪睫,遮蔽凤眸。
一瞬间,他想起之前叶薇蜷于怀中的模样。
说好了见死不救,可他偏偏出手。
裴君琅抿唇,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刹那,他本能的反应是——他不想叶薇死。
为什么?不懂、不明白,也懒得管。
一时的鬼迷心窍罢了。
他没有在乎她。
也是这时,洞外忽然传来细弱的呼唤:“二公子?小琅?”
裴君琅错愕,下意识望向洞外。
“有事?”
裴君琅回应了,叶薇欢喜。
她抿唇一笑:“小山去拿了包袱回来,有换洗的衣了。我把包袱放洞口给你?”
“嗯。”裴君琅知道她不会入内,松一口气。
叶薇赖着不走。
纤细的身影被洞穴里燃起的火堆照亮,长长的乌发影子,缭绕裴君琅的指尖,难舍难分。
裴君琅皱眉:“还不走?”
叶薇如梦初醒:“多谢小琅之前救我一命。”
“顺手罢了。”
叶薇顺杆往上爬:“那你下次再多顺几次?”
“谢什么,太客气了,来者是客。”
叶薇和裴君琅的刺探计划告终,得先回家一趟再商议后事。
夙瑶和昭昭在前面领路,叶薇和裴君琅则慢吞吞跟在后头。
车轱辘被田埂边上的石头硌到一顿一挫,裴君琅跌跌绊绊,被震得头晕,何其狼狈。
他脸色不善地回头,制止叶薇推车:“松手,我来。”
叶薇想事情,心不在焉,蓦然被裴君琅一喊,回过神来,心里一暖:“小琅?你是心疼我推车累么?放心,我不累。”
“我累。”
裴君琅将叶薇的手拂开,打算自力更生。
路段不磕不绊,终于平稳了。
叶薇慢悠悠走在小郎君的身旁,她想起一件事,悄悄说:“我昨晚和夙瑶姐姐闲聊的时候,听她说,她是落海被救,没了过去的记忆,又被她的夫君捡到养伤,这才日久生情结为夫妇的。”
裴君琅:“失忆?”
“没错,也就是除了这座海岛上的事情,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裴君琅若有所思地点头:“嗯,我明白了。待会儿,你拖住夙瑶,我从那个小丫鬟口中套话。”
叶薇明白轻重,很快应下。
回了家,叶薇亲亲热热地揽住夙瑶的胳膊,笑说:“我陪阿姐做饭去吧!你怀着身孕,什么都不要动,从旁指点我就好了。”
夙瑶被一团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抱住手臂摇晃,心里软得不行。她宠溺地点了一下叶薇的鼻尖子,说:“用不着你,昭昭会帮我的。”
叶薇眨眨眼:“那怎么能一样呢?我和小琅承了阿姐的情,若是一点忙都不帮,才真是教我心里头亏欠,寝食难安。阿姐就当全了我报恩的心,不要推辞,也好尝尝我的手艺。”
“唉,那好吧。”夙瑶拿叶薇没办法,几下就被巧舌如簧的小姑娘拿捏住了。
这是裴君琅第一次看到明面上伶牙俐齿糊弄人的叶薇。
他饶有兴致地旁听,心里嗤笑:原来,叶薇“多才多艺”,还是个八面玲珑的小骗子。
待叶薇拉走夙瑶,昭昭也被裴君琅喊住:“劳烦这位姑娘,帮我晒一晒昨日淋湿了的外衫。”
昭昭回头,看了不良于行的裴君琅一眼。
叶薇打开门,是昭昭背着昏睡过去的夙瑶,示意他们能够出发离开海岛了。
与此同时,裴君琅轻飘飘扬袖,召来春鹰与白刃,吩咐山兽们渡海,为驻守金水镇的青竹带信。
如此,即便他们待会儿没能寻到合适的渔船过海,青竹也能及时赶来接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几人没有一刻耽搁,马不停蹄往海边赶去。
可就在他们要穿过海边密林的时候,昭昭忽然停下了步子。
她焦躁不安,不肯前进一步。
裴君琅以为她临时出幺蛾子,杀心渐起。
反倒是叶薇承昭昭“提醒快跑”的恩情,柔声细语安抚她:“你别怕,我们其实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和夙瑶姐姐。反倒是你们的男主人焦玄鸣,可能不是个和气的善心人。这事儿太要紧,等我们度过难关,再和你慢慢解释,好吗?”
可是,无论叶薇如何循循善诱,昭昭还是不肯钻入密林。
她张嘴,急得满头是汗,不断比划口吻,像是想告诉叶薇什么重要讯息。
夜雾昏暗,叶薇实在看不清。
她无计可施,只能冒着打草惊蛇的险要,点起了火折子,仔细去分辨昭昭的唇语。
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
裴君琅独自一人的时候,一定吃过很多苦吧。
叶薇的鼻腔酸酸的,她低头,眼泪溢上卷翘的眼睫,摇摇欲坠。
她迅速抹去,继续上药。
“小薇姑娘?”长寿给叶薇端来一碗鸡蛋葱花素面,“您一路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多谢公公。”
叶薇看着长寿把一碗香喷喷的面摆在桌上。
“哎呀,姑娘客气了。”长寿看了一眼庭院的雪,“您别太担心了,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醒的。”
叶薇食不知味,筷子拿了又放下。
她闷闷问:“小琅从前……也受过这么重的伤吗?”
长寿叹息一声:“这个,奴才便不知了。二殿下很少告诉外人自己的事。”
想到裴君琅那个闷葫芦的性子,叶薇猜也是这样。
“那……小琅会告诉长寿公公什么事?”
说起这个,长寿倒是有话说了。
他狭促地笑:“倒是有提醒过奴才,您快来府上了,要吃甜糕,让后厨给您备上。还有啊,内院一贯不让人进来的,但您来府上做客,主子没有让青竹拦。”
“小薇姑娘,奴才说句僭越的话,主子真的很看重您。”长寿其实知道裴君琅看着凶恶,御下却从未有过苛待,心肠并不坏,“若主子哪句话惹您不高兴了,您多担待,主子是个好人。”
“我知道。”叶薇低头,借助面汤升腾的热气儿,遮住泛起湿意的杏眼,“我比谁都清楚。”
她已经是最得裴君琅信赖的女孩了。
她本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秉性。
口是心非、心直口快、色厉内荏……拥有好多缺点好多优点的小郎君。
他那么鲜活,那么真实,那么好。
可她待小琅,好像还不够好。
叶薇忽然生起一种恐惧感,她会不会没有对裴君琅好的机会了。
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裴君琅说。
叶薇闷闷吃完一碗素面,还喝光了汤。她要养足精神,等待裴君琅苏醒。
主院传来人声响动。
是不是小琅醒了?
叶薇一怔,心头狂跳,她沐于风雪之下,欣喜地朝外狂奔。
原来是白梅看完病症,站在廊庑底下吩咐青竹煎药。
长者抬眸,轻轻瞥一眼马不停蹄赶来的叶薇。
白梅斟酌一会儿,还是冷淡地喊了句:“叶薇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叶薇点头,快步跟上。
“白家主,请问小琅的伤势如何了?”
白梅嗓音冰冷:“他如何,你不知吗?”
白梅对她算不上亲近,甚至是有几分敌意。
叶薇想,白梅应该是真的很关心裴君琅,才会对她这个害了外甥的罪魁祸首,恶言相向。
叶薇低头:“抱歉,白家主,我对小琅一无所知,我若是知道他会受这样重的伤,我不可能允许他舍身动用杀招……我很后悔。”
嗯,很好,她说不清楚了!
叶薇认命了,“咚”的一头栽倒在床。
一声巨响,吓得红豆炸尾巴跳起来,幸好它贴贴叶薇,没觉得她身上还有发烫。
叶薇侧身,把手递给裴君琅,可怜兮兮:“小琅,帮我解开,疼。”
裴君琅按下书页,睇来一眼:“你得保证,你不会再丧心病狂,对我出手。”
“……我保证。”叶薇活了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被人当成实打实的登徒子。
她真的好丢脸呜呜。
裴君琅勾唇,轻轻一牵发带,一双白皙的手就此解放。
叶薇的腕骨有一道刀伤,她低头一看,止血的伤药已经上了,还用白色的绸布包扎了伤口。
不难猜,是裴君琅帮的她。
叶薇几乎是瞬间想到小郎君低垂眉眼,细心为她抹药的模样。
少年郎的眼睫毛既黑又长,逆着烛光低垂,像一把黑羽小扇。
他很专注观察她的伤。
呼吸间,滚烫的气息星星点点落到她的雪肤上。
叶薇倏忽生起一股子别扭的心绪,耳尖发烫。
心里一处柔软,轰然塌陷。
小琅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叶薇躺在榻上,没话找话和裴君琅谈天:“是蔡嬷嬷下的毒。”
“嗯,我知道。”裴君琅合上书,“青竹已将她刺杀。”
叶薇从身后端出一碟子麻糖与牛乳炊糕,递到嫡母的鼻尖子下。
她笑吟吟地说:“女儿今日懒倦,睡了一天都没醒。本来和蔡嬷嬷说了,让她及时喊我……可是不知这个刁奴又跑哪里躲懒去了,一整天都没回帐篷。女儿无法,只能这么晚才来给母亲请安了。”
“母亲,你可知蔡嬷嬷的去处?”
叶薇慢条斯理地说出这一句,吓得焦莲足下一个趔趄。她小心抚了抚胸口,试探性地问:“昨晚蔡嬷嬷是否给你端了汤药?”
“哦,母亲说那一晚苦汤啊。女儿喝了,喝了个精光。”叶薇歪头一笑,“多谢母亲的恩赐,您待我这么好,往后我定会千倍、万倍偿还。”
焦莲眉心一跳。
这个冤家,说出的话哪里是道谢,分明是威胁。
她什么都知道!
焦莲咬牙,鼓足勇气伸手,抓住了叶薇的腕骨。
有起伏的脉搏,皮肉也是软的、雪白的。
叶薇人是活的,身体是烫的。
她没死!
叶薇勾唇:“母亲,原来您做贼心虚啊。”
焦莲大惊失色:“你怎么会……你竟收买了蔡嬷嬷?”
“可能是我命大吧。”叶薇眨眨眼,“只可惜蔡嬷嬷死了,否则我还真想把这些事告诉父亲。您说,有一个蛇蝎妻子睡在枕边,父亲夜里……怕不怕呢?”
“妖言惑众,你父亲不会信的。”
“是啊,正因为知道他不信,所以我才不会提。”叶薇放下糕点,“母亲放心好了,我暂时拿您没办法,所以您也别想着弄死我。不过……你执意要出招,那我逮住机会,也不会留情。毕竟,你我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了。”
这是叶薇暗藏的宣战之语。
焦莲微微眯眸,她听懂了。
她讽刺地笑:“自不量力。你不过是一个小小庶女,拿什么同我斗?”
一个双腿残废的孬种。
一个即便被他推到地上,也只敢低头,同他们道歉,说是自己没看清路的窝囊废。
裴君琅哪来的胆子,竟敢和他呛声?
周铭笑意更浓,他勾唇,提醒裴君琅:“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向我低头认错。”
他是周皇后的侄子,他们身上都留着杀神周家高贵的血脉,又岂是一个掺杂卑劣胡族血脉的小皇子能媲比的?也就他的姑姑做事细致,竟要裴凌多留一个心眼儿,提防裴君琅。
周铭又道:“即便你是皇子,说话太嚣张,也是要道歉的。和我说‘知错了对不起’,我就大发慈悲原谅你。”
“裴君琅,别说我没有给你机会。你也不想,在女孩家面前丢人吧?”
裴君琅不语。
他的凤眸冰冷,直勾勾盯着周铭,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是手骨紧绷,手背上的青筋微起,蓄势待发。
明明很好蒙混过关,明明只要把叶薇交出去。
只是取一点叶薇的血而已,他也做过这样的事。
况且,念在叶薇的家姓上,周铭绝不敢对她做什么2
裴君琅想起之前,他做局,心甘情愿在叶家众人面前被周铭和裴凌奚落。
他不在意皇帝的怜悯抑或是嫌恶,裴君琅没有心,他不在乎,只想布局、复仇。
山林仿佛听到了花币的传召,忽然天翻地覆,虎啸滔天。
有什么东西来了。
树林里,草声四起,连夜风也裹挟着蠢蠢欲动的危险。
叶薇转头就跑。
叶舟幽怨看了一眼这个侄女,很好,她故意把仇恨挑起来,逼他和周铭不死不休。
周铭和叶舟呛声以后,人已经冷静了。
他知道,叶舟真的有能力杀他。
说不定叶舟还会和叶薇联手埋尸,掩盖他的死因。
算了,何必和这群废物叫嚣,早晚有一日,他会杀了他们。
周铭不再说话,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无视师命,恣意妄为下了茅山。
叶舟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铭的背影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啧,周家这些年怎么教孩子的?一个个口气真嚣张啊。”
叶薇劫后余生,拍了拍胸口,夸赞叶舟:“多谢二叔救命!您来得真及时啊,再晚一刻,我和小琅就死了呢!”
看着小侄女温柔浅笑的脸,叶舟心情复杂。
他果然没猜错,叶薇就是看起来良善,实则城府深沉得很!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叶薇听着裴君琅在她面前,近乎自虐地撕开伤口,用精准而饱含鄙薄的言语,描述自己的痛处。
叶薇鼻腔酸涩,眼眶热辣辣的,她忽然被一种细密如蛛网一般的难过缠住了。
兴许小郎君的口吻冷淡,他说话的语气不以为然,但叶薇能听懂他的自苦。只有表现得坦率一些,裴君琅才不会觉得,对她说出自己双腿残废这一件事,会有多么难堪。
叶薇突然之间没了舌头,不知道该怎么哄怎么劝,仿佛用那些精雕细琢的话安慰裴君琅,其实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指点,近乎傲慢的冒犯。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叶薇安静下来,魂游太虚,她的情绪缓和了很久,说:“小琅觉得自己有腿疾是缺点,我也曾因世家庶女身份遭人奚落呢。世人一旦想攻讦你,就算你喝水都是错。况且,从前,谁都觉得和我相处是自降身份,唯有小琅毫不在意。你都没嫌过我丢脸,我为什么要嫌你?”
裴君琅眉眼低敛,逡巡白皙如玉的指骨,艰涩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已有神主身份,再无人敢欺你……”
叶薇道:“为什么小琅觉得,我一旦高升了,就要看不起你?不管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未婚夫,甚至是……日后的枕边人,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你的腿疾。”
叶薇猫着腰靠近少年郎,纤长的眼睫微动,星子一般忽闪忽闪的。她安静地蹲坐着,仰头,朝裴君琅笑。
“我都不介意的事,你也不要介怀。”
裴君琅怔忪,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对上叶薇那双发亮的眼睛,似乎被她眸间的炙热灼伤。小郎君无措地避开叶薇的视线,可隆隆不休的心跳、岩浆烧沸的耳根,被春风浸润的胸口,无一处不在提醒他的反常。
心旌摇曳,而晚风不止,裴君琅强行按捺。
少年郎的自尊心强盛,他不想让叶薇发现,在刚才的对视里,他有些许意动与情迷。
啪嗒、啪嗒。
一递一声,是【凤于九天队】的队员赶来了!
“不好,开溜!”
叶薇正要逃跑,一枚玲珑炮却从身后用力地抛掷过来。
一枚硕大的火炮划出长弧,咣当一声,摔到阴庙中心。
是裴凌命周溯丢的木炮,专门用来堵鸡腿饭队的前路。
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
叶薇的前方发出石破天惊的巨响。
庙墙受到摧残,墙皮簌簌剥离,神龛前的玻璃被冲力摧残尽碎,狼藉一片。
许是地底仍有余震,一排排龙神像扑棱棱往下落,一个个坠到地面,砸得稀巴烂。
不知是否空间太狭窄,导致玲珑炮威力大增,抑或有其他的缘故。
阴庙眨眼间就坍塌了,露出墙壁后的一口高井。
裴凌和叶心月见叶薇等人被镇住,冷笑一声,发起了袭击。
“别想跑!交出宝剑!”
裴凌是大乾国的嫡长子,自然受到各个世家的巴结与青睐,他研习传家术的进度都要比在场的各位学子要快得多。
只见裴凌调动内力于掌心,五指屈拳,风驰电掣袭来,凛冽拳风登时擦过裴君琅的颊侧,教他避无可避!
裴君琅在他面前不会使用精湛的传家术,若是暴露,也至多暴露一些皮毛,权当这几个月在潜渊官学学习的成果。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躲过这一记来势汹汹的杀招。
“二公子,留神!”他是回府上了吗?怎么不和她打一声招呼?今晚裴君琅会来官学睡吗?
叶薇的诸多疑问,无人解答。
最终,她只能失落地挪出房间,重新阖上房门。
雪人被摆在屋檐底下偏僻一角,无人问津。
二皇子府,屋内的炭盆哔啵作响。
地龙烧着,炭火摆着,明明温暖如春,裴君琅却仍觉得很冷,双腿如同百蚁噬肉,蛇虫跗骨,又似被锋锐刀刃一寸寸剔肉,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少年郎的发髻散乱,脸色惨白,浑身上下皆是虚汗,浸透了衣袍。
裴君琅努力喘息,胸腔起伏不定。他咬紧下唇,强忍住痛楚,唇瓣已经咬出了血迹,一痕血红,远远看去平添几分易碎的妖冶,惊心动魄。
青竹知道主子是多能忍的性子,连他都成了眼下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可见反噬之苦。
青竹的眼眶生潮,他跪地恳求裴君琅:“请主子下令,让属下去找白家主来医治。”
梅姨是济世医白家的家主白梅。原来是叶薇的春鹰阿娇。
裴君琅如临大敌,警惕问:“叶薇,你想做什么?”
叶薇歪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当然是喊阿芙他们一起来吃啊!对了,上次好多同窗给你送灯呢,你醒后,都拒过他们几次拜帖了?总不能让人连你的面都见不着,背地里暗暗担心吧?还是把他们喊来,一块儿吃顿饭算了。”
“我的府邸是客栈吗?凭什么他们想来就来?”裴君琅肃着脸,“还有,叶薇,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拒绝他们的拜帖?!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本就不想见到这些人?”
叶薇嘟囔:“小琅不要太冷淡嘛,人多热闹啊。”
“很吵。”
“小琅……”小姑娘矮下身子,靠近裴君琅的膝骨,她噘嘴,细声细气地哀求,“我都答应他们,等你醒了以后,大家一块儿吃顿饭。我在所有人面前信誓旦旦作保的,结果你不肯出席,岂不是很跌我的面子?小琅不会连这么一件小小的事都不答应吧?”
她哼哼唧唧的模样,让裴君琅想到了内廷里那只时常赖在他靴边撒娇的花猫。
裴君琅低垂眼睫,良久不语。
他原本都忘记了那些人。经过叶薇提醒,裴君琅记起前两日府上那一地难清理的蜡油。
一群发了癔症的学子,竟把莲花灯摆了整整一座院子。
灯明如昼。
那夜,莲花灯燃着颤巍巍的绛红焰火,灯花煌煌,光华流转,上达天听。
区区凡人,竟也想用香火贿赂神佛,达成心中祈愿。
然而,这是第一次,有很多人诚心诚意,期盼他摆脱病痛。
裴君琅从未想过,要和这么多人建立联系。令人生厌的交际,令人不快的歉意……无论是好意或坏心,他都不在意。
可偏偏,叶薇千方百计,带给他这些无用之物。
裴君琅无所适从。
……
伙房里,沸反盈天,四处都是嘈杂热闹的声响,仆妇守着砧板切菜、小厮围在灶膛烧火,是烟火气的人间。
俊美的小郎君忽然仰首,望向叶薇。
小姑娘的柳眉杏眸,满是融融笑意,天光自门外涌入,渡上她的衣袖。袖缘的蝶恋花刺线折出浅浅的、辉煌的光。
她扯上裴君琅的衣袖,看似纯善地哀求,实则故意用撒娇的俏皮话,一点点磨软他的脾气。
她知道他会松口。
她知道,他总是宽纵。
她什么都知道。
而裴君琅,也的确次次如她所愿。
他自认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可为什么,他任由叶薇予取予求?
裴君琅明白了。他不过是,不想看到叶薇的脸上,有丝毫沮丧、愁郁。
他竟也开始,顾念旁人的心情了。
……
裴君琅在看叶薇的同时,小姑娘也在看他。
小郎君那一双凤眼深邃而明澈,薄唇染朱,鬓若刀裁。无论看多少次,叶薇都会承认,裴君琅的确有一具得天独厚的清致皮囊,朗朗如雪月,见之忘俗。
他又用那种坦荡而清正的眼神看她,仿佛她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能撬动小郎君的坚心分毫。
“好吧,我知道,的确有些麻烦小琅……”
叶薇缩回试探的手,无奈地放弃了。
裴君琅:“随便你。”
“啊?”
叶薇吃了一惊。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少年郎忽然松了口,叶薇笑意渐生,杏眸明亮。
女孩的笑颜实在明媚,浓桃艳李,春色满园。
裴君琅错开了眼,闭目养神。
叶薇不再打扰休息的少年,她知道他身上的伤势未愈,还要静养。她陪他吃饭、谈天,只是希望小郎君心情舒畅,她害怕他又独自一人居于暗室默默疗伤,那样看起来太可怜了。
叶薇撸起袖子,走向灶台,打算和王御厨一起筹备食材,今日的待客宴要大干一场。
院墙隐隐能见远处绵延起伏的雪山,几枝腊梅受雪压霜欺,重重矮了身段,一朵黄蕊粉瓣儿压进廊庑,幽香拂拂。
寒风侵体,裴君琅的手脚,倏尔涌起阵痛,四肢百骸,犹如万蚁噬体、肢.解凌迟,痛入心脾。
裴君琅轻轻颤栗,细密的冷汗湿了后脊的衫袍,腿骨发虚发软。但他仍紧抿着唇,连眉峰都不曾蹙一下。
他不愿让人瞧出端倪。
远处,叶薇跟着王御厨在厨房里忙里忙外,打点招待朋友的热锅子。
炊烟袅袅,笑语欢颜。
叶薇看起来很高兴,他不想扫她的兴。
裴君琅早早知情,反噬之症,无药可医,梅姨所配备的药汤,也只是暂缓痛感的辅药。
叶薇看着他一日日强装精神,她以为他慢慢好起来,殊不知他的心腑衰竭,命数垂危,不过是强撑苟活。
既无计可施,裴君琅又何必陈述病情,徒增叶薇的烦恼。
况且,小姑娘那样爱哭,他可不想,再骗女孩家的眼泪。
无人知晓,裴君琅和这位白家长辈白梅,其实私交甚密。
他虚弱地摇摇头:“不可,眼下朝堂时局混乱,纷争渐起,世家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不能将梅姨置于危险中……反噬的事,你对外保密。”
白梅是裴君琅母亲蛮奴的闺中密友,这些年裴君琅受她暗中照顾,才能勉强苟活至今。
他虽冷心冷肺,倒也没有无情到拖累恩人下水的地步。
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只是这次,反噬的痛苦更剧烈了些。
思忖间,裴君琅忽然猛烈咳嗽,哇的一声,呕出一滩血。
青竹看到雪色中衣的小郎君被一片血污淹没,登时瞠目结舌,吓得冷汗涔涔。
“殿下!”
青竹的喊声凄厉嘶哑。
他记起来了,此前裴君琅为了救叶薇,在海岛迎敌的时候,动用太多内力,即便力竭,仍在耗费心神争斗。早在那时,小郎君已内力枯竭过一次。
若是青竹在侧,必然会劝裴君琅停手休养。
偏偏他不在旁边看顾,而自家主子一意孤行,为了庇护叶薇,竟强撑着迎战。
这是在损耗裴君琅的寿元。
再这样下去,裴君琅会死。
命不久矣。
青竹焦急万分:“主子,那等邪典功法不能再练了,您忘记白家主的叮嘱吗?那是逆行肉.身筋脉的邪法,功效越强,对寿命损伤越大。您的腿疾本就是一道关隘,会阻碍内力于身体四肢百骸游走,如今强行冲破筋脉间的闭塞,反噬会日益加重,咱们及时收手吧!”
裴君琅强牵起唇角,溢出一丝冷笑:“若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才是真正死期莅临。”
所以,即便会遭到功法反噬,即便会损伤心肺,裴君琅也必须按照那一套功法修行。
唯有如此,他一个残废,才能如常人一般,拥有能够蕴含内力的丹田,能够有合适习武的体格。
谁都不知道,一个双腿尽断的废物,为了自保,为了活下去,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青竹,你不该管主子家的事。下去吧。”裴君琅不想同他多说。
他抬臂一挥,青竹忽觉一道不容忽视的威压抵上他的肩臂。
青竹被这股力道重重一压,膝骨酸痛,脊背也不由伏地。
裴君琅明知身受反噬,仍在莽撞动用内力,唇齿间又涌出一道血痕。
如此不知分寸,也不在意生死。
裴君琅一如既往,没有求生的欲念。
青竹心头酸胀,仿佛一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难受。
他不忍心再看主子痛苦下去,朝地重重磕头:“属下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小主子受反噬之苦,属下这就去找白家主。事后,主子便是要属下受罚赴死,属下也再无二话。”
“你敢!”
“主子,对不住了。”
青竹抬臂抹了泪,掠身跃出房门,飞入茫茫风雪中,不见踪迹。
这一次,裴君琅想拦,却受功法反噬之苦,运不起四肢百骸的蓬勃内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青竹离去。
少年自嘲一笑,捂住疼痛的胸腔。
看啊,没点本事在身,他连手下人都管不住。
簌簌雪落,风声呼啸。
窗户没合拢,被敞开的门震开,风雪劈头盖脸涌入,又被屋里的燥热火气消融,成了一地经久不散的湿潮。
下雪了?
裴君琅努力撑起臂骨,朝床帐外眺望。
他脑仁生涩、钝痛,不能思考太严肃的事。
但,当裴君琅看到窗棂漏出的几许银装素裹的庭院,当下想到的却是叶薇娇艳如桃李的脸。
她那么钟情于四季新鲜事,应该也会很喜欢看雪。
好在鲁沉山应对及时,一下子拉来木轮椅的扶手,帮裴君琅躲过袭击。
“闪开!”趁着裴凌左拳落空的当口,叶薇抽火铳上膛,眼疾手快射出一枚催.泪.弹。
砰的一声,子弹故意不击中裴凌,而是直击地皮,就地炸开。
霎时间,粉尘四面扬起,无孔不入,直钻口鼻。
地方太小,叶薇想要算计人,连累自家队员也遭了罪。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催.泪弹影响,一阵酸辣的刺痛,直冲天灵盖。
沈如意泪流满面:“干!小薇你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芙抱住妹妹挡脸:“好呛人!”
叶薇也不由闭眼,平缓这一记自讨苦吃的暗袭。
她的眼睛被辣到睁不开,只能摸瞎去找裴君琅的位置。
可就在这时,她的腰上忽然缠上一道冰冷刺骨的细鞭。
细长的武器,蛇一样,绕住她窄瘦的腰肢。
触感实在熟悉,叶薇不必看也知道,是裴君琅趁着没人能睁开眼的时候出手了。
她被长鞭嗖一下,奋力扯到了裴君琅左右。
叶薇正要开口问原因:“怎……”
裴君琅低哑的声音,与滚烫的呼吸,轻擦过她耳畔:“别说话,有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
叶薇知道这小子耳力惊人,不敢悖逆他的话。
叶薇配合裴君琅,一动不动,任由他指引,离远了被毁的阴庙。
不过一瞬息,叶薇终于明白裴君琅说的“有东西”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身后,似乎有东西。
黑暗中,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逐渐强烈。
叶薇头皮发炸,浑身不适。
待烟尘散尽,所有人都能睁开眼的时候。
大家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黏稠的水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鼓鼓囊囊,要从那一口井里爬出来。
咕咚、咕咚,窸窸窣窣。
井口边沿,一团黑色的东西逐渐探出了头。
是一只不知名的怪物。
它浑身上下覆满了湿滑的黏液,有爪、长尾、背上插着一对翅膀。
叶薇心里惊骇,嘟囔:“这是……红龙?”
裴君琅看了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勾唇。
“原来,有人借着红龙谷的风水宝地,养了这玩意儿。”
叶薇不解:“小琅知道这是什么?”
裴君琅微垂凤眸,讽刺地说:“这些……都是饲养失败的赝品罢了。”
古井的骚动不绝于耳。
庞大的怪物步步紧逼,每一丝一缕的动静,都似踩在人的心弦上,危险迫在眉睫。
城外的峰顶,白莲教主白泽借助西域传入的千里镜,亲眼目睹叶薇乘蛇策反猎鹰的这一幕。
他欣慰地笑,对部曲道:“小姑娘的血脉,果真比叶尘夜还要纯净。若能将她收入囊中,何愁红龙不能出世?”
没错,今日一战,实则是白泽的悉心部署,他想借助嗜蛊,测试叶薇骨血的能力。没想到,叶薇不但没让白泽失望,还让他生出了掠夺之心。
白泽敢笃定,叶薇的骨血成就,必定比她的祖父还要强盛。
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叶薇。
如此,才能孵化红龙。
第一百二十八章
烽火台一旦燎起,桐油助燃,雨水生扑不灭。
幽冥的雨夜里,那一点橘黄色的火光,驱散了四面八方卷来的冷意。
叶薇成功了,她释然一笑。
战局反转,大乾军士很快会凯旋而归。
叶薇的任务完成了。
但每次动用骨血策反的秘术,她都会觉得疲累不堪。
她想站起身,由黑鳞蛟蛇带她下高塔,然而叶薇失血过多,膝骨一软。恰逢塔顶的瓦当被雨水冲刷,光滑雪亮,叶薇稍有不慎,竟足下一滑,从高塔上跌落!
叶薇连呼救都来不及。
落地的冲势,伴随着狂风骤雨,卷起她满头乌浓的黑发,她的心脏高高悬起,既害怕,又困到忘记害怕。
她会摔死吗?死在这里,还真是惨啊。
裴君琅蹙眉,低语一句“得罪”,继而撩上她的衣袖,抵在腕骨处诊脉。
脉搏虽弱,却也不是将死之人的凶脉。
如今看叶薇一身血,又被裴君琅护在怀中,还带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回来……虐恋情深的话本素材都齐活了!很可能是叶薇发现了裴君琅的庐山真面目,同他大打出手,裴君琅既想和叶薇长相厮守,又想护那名怀孕的女子,因此两败俱伤,这才把所有人都带回了府上。
沈如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裴君琅很快就看出端倪。
少年手中长辫轻扬,裴君琅语气不善地道:“不是,她同我没有关系。若你再瞎猜,毁人清誉,我会亲自割掉你的舌头。”
沈如意急忙捂嘴,讨好地说:“二公子别恼,都是我瞎说的。你和小薇的关系当然是最为纯洁的同窗情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不为人知的暧昧关系,是我目光短浅,为人狭隘了。”
他很识趣,连连致歉。裴君琅冷哼一声,不再苛责沈如意。
叶薇浑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裴君琅身为男子不方便换衣,府上又没有侍女,只能请谢芙帮忙。
他取了一件没有穿过的荔枝白中衣与长衫,递给谢芙。
谢芙没有拒绝,她比任何人都要担心叶薇。
她帮叶薇换衣的时候,还特地检查了一下叶薇身上的伤痕,幸好只有掌心带血,其他血迹都不是小薇姐姐的。
谢芙松了一口气,喊裴君琅他们拿伤药进房间。
谢芙不高兴:“你们究竟背着我们做什么?”
她虽然年幼,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每次凶险的事,裴君琅总要带上叶薇,这一点让她很不放心。小薇姐姐那么单纯善良,哪里是老谋深算的皇子们的对手?
裴君琅冰冷地睇来一眼,鲁沉山忙捂住谢芙的嘴。
鲁沉山:“二公子,阿芙只是担心小薇,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不过,我们也算是在红龙谷出生入死的朋友了,如果真的有什么难事,你们也可以和我们商量的……”
鲁沉山是见识过裴君琅的本事的,他如今手掌军权,还有深谙传家术的底牌,鲁沉山不想谢芙和裴君琅对上,那是自讨苦吃。
裴君琅:“叶薇醒了再说。如果她愿意告诉你们,我无异议。”
他难得好说话,竟把选择权交给了叶薇。
这是对叶薇的信赖。
听到这句话,谢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毕竟裴君琅对他们凶恶,待小薇姐姐还是很好的-
叶薇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失重感。
她一直往下落,仿佛魂魄离体,身体轻得可以飘起。
叶薇无法支配身体,直到自己落到一片冰冷的雪地里。她仰头,看到雪巅上站着一名白衣蹁跹的老者。
叶薇莫名觉得他很熟悉,心里浮现起一个名字——叶尘夜。
即便她和祖父素未谋面,但她似乎能够认出这个人。
叶薇冷到打颤,倏尔有一道低沉沧桑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带着隐隐的告诫:
“别再用这种以命换命的绝杀术法了。”
“再有下次,你会死的。”
叶薇缓缓昏睡过去,掌心还握着那一枚白玉兰花铃铛。
只是一个梦罢了,是她一心想得到祖父叶尘夜的指点,从而幻化出这么一个梦-
都是年轻人,同窗一场,不少孩子都在短暂的课业中,和朋友们产生了感情。
离别那日,大家伙儿依依惜别。
谢芙抱着叶薇不放,不愿回家。还是鲁沉山生拉硬拽,才哄她放手。
沈如意见他们情意绵绵,很感动。
于是,他想趁着几人不注意时开溜,却半道被同班同学喊住:“富哥儿,赶着投胎呢?跑这么急?”
沈如意讪讪一笑:“家里人想的紧,我得回去保平安。”
叶薇等人目光如炬,道:“哦,那也别忘记味美斋请客啊!”
沈如意一脸生无可恋,他咬牙,说:“成!过几日我让春鹰来给你们报信儿,大家一块儿去搓一顿。”
“没问题!”他们异口同声应下来。
每次叶薇他们相谈甚欢,裴君琅就在一侧冷眼旁观。
他生性话少,真是天生的哑巴。
叶薇怕冷落到他,只能走过去,和他也打一声招呼:“小琅,别忘记我们前几日说的事,你若有部署,传信来差遣我一句。”
裴君琅当然知道,是要对付周铭一事。
他们在潜渊官学里束手束脚,只能考虑在官学外行事。
“嗯,等我消息。”
裴君琅难得开了金口,和她说上几句。
“那我走了,别太记挂我。”叶薇厚颜无耻。
“……快滚。”裴君琅皱眉,头疼,对她的亲昵置若罔闻。
叶薇日常讨骂,没再多话。
这次回家,她只拎了个小包袱,里面装了一两件课上扯破的春衫,打算带回家府让心灵手巧的桐花帮忙缝补。
叶家派来的马车就停在官学门口的石狮子前。
桐花跟着车夫来接的叶薇,一见到小姐,小丫鬟大喜过望,眼泪汪汪:“小姐,奴婢可想你了!”
“我也想桐花呀!”叶薇手指笨拙,磕磕绊绊忙活了半天,终于在裴君琅那几欲吃人的目光下,完成了编发。
即便裴君琅没有用莲花冠或玉簪束发,还穿着一身银饰胡服,也依旧贵气逼人。特别是小郎君生来的桀骜,凤眸微阖,等闲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受其迁怒。
叶薇特地挪来一个软枕,抵在裴君琅的膝骨底下,营造出一腿平直躺着,一腿屈膝抵肘的慵懒模样。
叶薇怕他膝骨不能受力,还故意挨靠在裴君琅旁侧,借他支撑腿骨。
叶薇简直要大笑出声,宣扬自家的胜利——看呀,做贼心虚的人,到底是谁!
“您快上来。”裴君琅的语气堪称温柔。
可是,这也代表,她神秘莫测的丈夫很可能包藏祸心。
夙瑶心中怅然,知道那些美好的过往很可能会被粉碎,但她义无反顾,执意要找回失去的记忆。
夙瑶不想活在焦玄鸣创造的幻梦里,她想找回自己。
幻梦蛊燃起,一蓬蓬缭绕的香烟袅袅升腾,钩织出无尽的云雾。
说完,桐花匆匆忙忙放下脚凳,催她上车。
没等叶薇登车,身后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调笑声以及喧哗。
她好奇地回头。
只见一架华贵的马车慢悠悠驶来。
车壁四角坠着四枚冒香烟的鎏金香炉,车帘微动,挂了两面石青缎绣麒麟纹帘布。通体富丽堂皇,是天家的做派。
原来是大皇子裴凌,亲自接叶心月回叶府。
两人在人前交际密切,相当于是堂而皇之告诉众人,他们的关系的确与众不同。
叶薇缓慢收回了目光,横竖是叶心月的桃花,同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裴凌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忽然下马车,走向叶薇,温声开口:“你是叶家二小姐叶薇,对吗?”
叶薇一怔,错愕地抬头,看了一眼身材高大的郎君。
裴凌比裴君琅还要年长两岁,已是有模有样的大人了。
今日,他穿了一身云杉绿色春袍,腰间玉带紧束,勒出窄腹。
天家的孩子,鲜少有五官不出众的,虽说比之裴君琅是少了许多妖冶秀美,却也是仪表堂堂的少年郎。
叶薇嗫嚅:“嗯、嗯,大殿下慧眼如炬。”
她实在不知道该和裴凌说什么话,只能装作笨拙的模样。
裴凌却被她唯唯诺诺的样子逗笑:“你不必怕我。你是心月的二妹,也算是我该看顾的妹妹。正好今日我要送你阿姐回府,一道儿顺路,你也上车吧。”
“我?”叶薇杏眼圆润,目瞪口呆。
“是。”裴凌忍俊不禁,“不必害怕。”
他自问态度谦和,为何叶薇每次看到他,便像老鼠见到猫一样战栗不已?
叶薇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她莫不是被裴凌当炮灰牺牲品来催使了吧?
毕竟他和叶心月还是单身的少年少女,众目睽睽之下同行一车,害怕惹闲话,所以故意拉她一起,找个垫背的羔羊。
叶薇脸色难看,却也不想得罪大皇子裴凌。
她正犹豫要如何婉拒,一偏头,忽然如芒在背,觉察到两道来者不善的视线。
第一道来源于车上撩帘的叶心月,长姐不喜叶薇拉拢裴凌,因此脸色十分难看。
第二道,则源自不远处的裴君琅。
他仍坐在木轮椅上,面露慵色,等青竹来接。
只是停留了一会儿,竟撞见叶薇这个长袖善舞的女子,又同他皇兄兜搭上了。
叶薇最懂裴君琅,他应该、似乎、大抵是不悦。
这小子难得在人前表露喜恶。
好吧,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深夜,谢芙、沈如意还有鲁沉山都留宿在皇子府里,早早入睡。
唯有裴君琅睡不着,他换了那一身浸满鲜血和土腥气的外衫,推动木轮椅在院子里辗转,鬼使神差来到了叶薇的寝房外。
裴君琅守礼地敲了敲门,没得到回应以后,他拉开房门,进入内室。
屋里的烛火还燃着,一团莹亮,不怕叶薇睡醒时,会被一片昏黑的环境惊吓到。
叶薇睡的床榻由一面银鼠皮屏风遮挡,这般就不怕来往的奴仆窥探,冒犯到小姑娘。
只是,毛皮屏风防风,但也带兽味。裴君琅嗅觉敏锐,一贯不喜欢这种味重的老皮子,若是往常,他必定会跑,偏偏今晚裴君琅一反常态,犹豫片刻,留下了。
裴君琅百无聊赖,幸而还有烛光。
他思忖一会儿,拿出藏在袖子里的一卷书,细细翻阅。
这是裴君琅从书柜里随意抽出的豪儒世家的传记。内容都是些晦涩无趣的族史,还带些错漏。
裴君琅嫌弃,但为了打发时间,竟也单手支着额穴,默默读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屏风后的小姑娘被细微的翻书声惊扰,缓缓睁开了眼。
叶薇醒了。
她刚想动,四肢百骸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或许是之前打斗的时候手足劳损,又或许是割开手掌的时候,耗血过多。
总之,叶薇疼到斯斯抽气,声音孱弱。
不远处响起少年清润的声音,糅杂若有似无的担心。
“叶薇,你醒了?”
是裴君琅的声音。
熟悉的朋友关心她,叶薇莫名感到委屈。她的鼻腔酸酸的、涩涩的,泪花一瞬间涌上眼睫,眼眶烫烫的,布满一片湿潮的水雾。
小姑娘痛得蜷缩,忽然很想对裴君琅撒娇。她楚楚可怜地哼哼,胆大妄为,执意招惹这位心肠冷硬的小郎君。
“小琅,我身上疼,口也渴。你喂我喝水,好不好?”
两人的马车总算停靠于蒹葭笔墨阁门口。
叶薇:“周铭在里面?”
裴君琅:“青竹来报,说他已经走了。”
“他人都走了,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
“有事。”
叶薇不懂了。
他们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处理周铭么?怎么一转头,办上别的差事了?
裴君琅看出叶薇的困惑。
他没有为她解答,而是在下马车的时候,和小贩要了一串稻草靶子上插的冰糖葫芦,用以堵住叶薇旺盛的好奇心。
果然,叶薇忙着吃糖,半天没开口。
裴君琅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他们迈入商铺,一直朝内走了好长一段路。
如裴君琅所说,蒹葭笔墨阁内部果然别有洞天,绕出铺子后门,便是一座与京城高墙接壤的荒山。
叶薇隐隐有一种错觉,这一间铺子的目的,就是为了遮掩荒山。
裴君琅仿佛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熟门熟路朝前挪动木轮椅。
与其说是陪着叶薇探索,倒不如说他是个神秘莫测的引路者。
叶薇一根糖葫芦吃完了,总算有嘴说话了:“你很熟悉这里?”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么,凤眸微眯,嗤笑一声:“尚可。”
“哦,还要走多久?”
“再进入一条地下密道,便能踏入地穴。接下来的路,一切小心。”
叶薇纳闷:“小心什么?”
“机关会要人命。”他说这句话,好似今日要吃一碗河鲜粥一样轻松。
叶薇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这厮都带她来了什么地方啊!
幸好,裴君琅还算一个称职的引路人,途中,裴君琅会细心提醒叶薇,不要被最漂亮的雕花门迷惑,按照他的口诀开门。
明开暗合,跟着屋里亮起的烛光行动,稍有不慎,便会有毒瘴透墙而出,把擅闯者毒杀于此地。
叶薇的优点是很听话,一应事办得一丝不苟,极其体面,全按照裴君琅的吩咐行事。
进入地穴,最起初的机关最凶险,可随着裴君琅的破解,越往后面,机关出现的次数便越少。
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更为开阔。
渐渐的,叶薇发现,这里其实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有许多房客生活过的痕迹。
衣橱里的灰燕子提花绸夹袄面料贵重、簇新;梨花木翘头桌案上摆着名贵的首饰与香味馥郁的胭脂水粉。
即便是主人家临时想到要搬迁,又怎会不把东西装入行囊呢?
再匆忙,也会带上一些需要的用物吧?
倒像是……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似的。
叶薇的鸡皮疙瘩已经爬上肌骨,她忍不住瑟缩一下,小心翼翼问裴君琅:“好好的一座香粉宅,怎么没人住呀?”
裴君琅似笑非笑:“你猜?”
“东西还留着,举家搬迁,再大的手笔也总不能一点细软都不带走吧?倒像是遇到了什么事,一家老小正好全员外出,又正好全员都回不来了……”
哪有这么诡异的事!
裴君琅若有所思地说:“这里是八大家族之一,赫连家的祖宅。”
叶薇惊讶极了:“就是那个销声匿迹的世家?”
她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与皇权一同治理大乾国的世家明明有八个,如今尚存于世的,只有七个家族。
最后一个去哪里了?
看所有人讳莫如深的样子,似乎遭遇不大好。
大人都不再提起赫连家,更别说他们这群不谙世事的小辈了。
“赫连家的人去哪儿了?”叶薇问。
裴君琅的目光又变成一潭死水的冰冷,他淡淡道:“我怎么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带我安然无恙来到家宅深处?”
“我聪慧,不行么?”
叶薇牙酸死了,捂住腮帮子,嘟囔:“行、行!”
裴君琅不再和叶薇讲话,他垂下浓长的眼睫,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一桩小事。
那时,母亲遇害死了,给他留了一个匣子。
裴君琅花了好长的时间,才鼓足勇气打开它。狭小的木头盒子里,除却一封信件,还有一枚烨烨生辉如红月的石头,圆形的红石,转过来,还绘着葵花瞳仁一般嶙峋的纹理。
像是一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
……
四周无活物,他们不说话,周遭便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隔壁的房间忽然传来细微的喘息声。
一下又一下,很闷,很悠长。
只是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腼腆。
裴君琅正人君子一般坦荡,他默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企图立刻抽离。
偏偏叶薇坏心四起,柔软的指尖轻轻扯住裴君琅的衣袖。
她故意留他,动作细小却意味深长。
昏暗的帐子里,一点动静都会暴露于五感之中,裴君琅微微皱眉,气息有一刻变沉。
“叶薇,松手。”
裴君琅雅正端方,可叶薇并非善茬。
“如果我说不呢?”
小姑娘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杏眸秋波流转,楚楚动人地撩拨:
“小琅既然想做什么,何必趁我入睡?醒着的时候再动,我有所回应,不是更好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焦玄鸣回忆苏瑶的衣着,又从这些药瓶上的图腾雕刻,猜测出苏瑶是朵雅部落的小公主。
他叩动蛊虫,心里思考要不要发动噬心之术,用痛感逼苏瑶回来,他并不相信胆小怯弱的公主,还会回来见他这个外族人。
然而,焦玄鸣的判断再一次出了差池。
苏瑶不但骑着珍珠快马加鞭回来了,还给他带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包袱里面有奶糕、茶砖、薄薄的牛肉片、一个羊皮囊袋的牛奶,以及生火用的燧石与干枯的绒草。除此之外,她还给他带了一身干净的男子毛袍,借焦玄鸣更换。
女孩像是第一次偷偷摸摸做事藏人,想的十分周到,也很兴奋。
她拉焦玄鸣跑到附近的一处距离部落很近的山崖峭壁山洞,趁焦玄鸣穿衣的时候,就地生火煮奶茶。
苏瑶特地往茶汤里洒了一点盐,这是大乾国独有的调料,价格高昂,她每次敲盐块都很珍惜,只敢丢一点点提味。
今天真算便宜焦玄鸣了。
等焦玄鸣换好衣袍,苏瑶端了一碗咸味奶茶过去:“喝点,暖暖身子。还有这个糕,你吃吗?”
焦玄鸣饿了两天一夜,早就饥肠辘辘。奶茶虽膻味重,但是滋补品,很香。他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奶茶,浅尝一口。
味道不错。
男人一口糕,一口奶茶,难得吃了个半饱。
苏瑶双手撑着下颌,笑吟吟看着焦玄鸣用食。
焦玄鸣好歹也是单身的郎君,鲜少被女人直白盯着。他不由耳根生热,偏过头去,阻止苏瑶的注视。
良久,他有意无意地套苏瑶的话:“你来得挺快,家就住在附近?”
苏瑶点点头:“嗯!珍珠只要一刻钟就能骑到了,就在前面那个山丘后,有我们部落……不是,有我家的帐篷。”
“嗯。”焦玄鸣又问,“你有什么办法,能够放我回去?”
苏瑶说:“我听到阿兄他们讲话了,再过五天,我的家人会上战场去,到时候部落没有那么多人看守,你骑着珍珠跑回大乾国。到了城门口,你放开珍珠,它识路,会自己回来的。”
焦玄鸣知道这次朵雅部落派出的大将是可汗之子苏武,这人骁勇善战,可比格桑王子难对付多了。若非受他的埋伏,焦玄鸣也不至于损失五千精锐,只他一人跋山涉水偷摸进入草原腹地。
那么,眼前的人,必定就是苏武的妹妹,那个有名的草原明珠苏瑶公主。
焦玄鸣倒不知苏瑶有什么可以被美赞成“明珠”的,无非是皮肤白了些,唇瓣红了些,身姿婀娜了些……他想到少女落于下风的时候,指骨曾触到她的皮相,苏瑶的肌肤也确实很软,肤光赛雪。
仔细一回想,即便焦玄鸣对蛮夷过多偏见,也不得不承认,苏瑶的确称得上是游牧美人。
还有五天的时间。
苏武会跟随大部落发动下一场战役。
在此之前,焦玄鸣必须殚精竭虑,获得苏瑶的信赖,他要趁虚而入,攻破敌军巢穴。为边关枉死的百姓,赢下这一战-
沈家擅长易容,常有子弟被暗地里训练轻功与防身术,派遣小国部落,作为细作,为大乾国通风报信,传递军情。沈家本家能在朝中立足数百年,也是因他们将旁支子弟驯化成一支分布各地的斥候队伍,手掌情报网,所向披靡,治理大国需要这股通信的势力。
为了更好掌控这些旁支族人,本家则会在他们身上烙下难以抹去的刺鲸,辨认他们的身份,防止他们出逃。
沈柳身上有刺青,那就代表,他不是本家的孩子,而是旁支族人啊。
见状,红龙殿内的众人惊讶不已,议论纷纷。
一瞬之间,沈柳停住了求援的动作,他感到毛骨悚然。
少年郎似乎懂了沈追命为何能恰好在战役结束时,赶来救援。那一批簇新的军械又是如何落到格图部落手中……沈追命分明就是通敌的千古罪人,是他出卖了沈家旁支族人!
只要让格图勇士把沈家旁支的军士都杀了便好,死无对证,那些插在族人身上的武器,就可以巧妙说成是沈家旁支武艺不精,被蛮人夺过刀剑斩杀……没人能对沈追命说三道四,他有无数种掩埋真相的法子。
大雨倾盆落下,一地红色的泥水,这是军士们的血,浸透沈追命的鞋履。
他嫌恶地抬脚,上了战马,不愿沾染分毫。
沈柳绝望,他心如死灰,躺在地上,和累积如山的尸体对视。
军将们一个个睁着眼,一动不动。
血仇未报,他们死不瞑目。
沈柳蛰伏了这么久,他终于找到机会,将沈追命的家主头衔摘下,将他囚于枷锁之中,将他领到红龙神殿内听百官宣判!
“我卧薪尝胆,潜伏十几年之久,就是为了替家人亲朋报仇。”
沈柳眼中的仇恨可以吞噬人的血肉,沈追命不由后退一步。一共十二人,他们只效忠周婉如,跟着皇后出生入死多年,忠心耿耿。
主仆亲如手足。
当年,周婉如为了在皇帝回宫之前处死裴君琅的母亲蛮奴,夜里先让十二影卫入宫,割去那女人的舌头,逼她闭嘴。
没有唇舌能洗清冤屈的女子,自然是任人栽赃。
蛮奴很快就死了。
再后来,皇帝回宫了。
即便裴望山亲眼看到心爱的女子死去,他感到痛苦,又能如何?
裴望山没当皇帝前,是她膝前的一条狗,当了皇帝,也翻不上天去。
周婉如永远是赢家。
而今日,她会如法炮制,也动手杀了那个小杂种。
这些年周婉如心慈手软,不过是想维系和皇帝表面上的平和。
但如今,裴君琅动了她的利益,这个孩子留不得了。
即使会和裴望山撕破脸,她也要下手。
“听我号令,杀了裴君琅——!”
“是!”
就在影卫出笼的下一刻。
一缕银丝自硕大的月亮底下,轻盈掠过。绷紧的丝线犹如银刃,电光火石间,划过一行影卫的脖颈。
哗啦一声,血花四溅。
无数颗人头,接二连三地应声落地,无一生还。
周婉如脸上、衣上尽是血光,红艳的血花,将她染成瑰丽的美人。
她惊骇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啊——怎会如此?!
直到这时,门扉吱呀吱呀,缓慢打开。
一袭黄袍的高大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坤宁宫。
来人抬头,剑眉星目,仪态轩昂。
竟然是大乾国的九五之尊,裴望山!
周婉如实在是好胆色,即便手下心腹全员死在自己面前,她也面不改色。
因为她知道,周家尚存,裴望山也没有笼络全部世家,他还是要依仗周崇丘的势力。
那么,他今日便不会、也不敢对周婉如做些什么。
一个苟延残喘的懦夫。
周婉如微微眯眸,笑了一声:“臣妾参见陛下。”
裴望山凝视眼前这个美丽近妖的女子,他从来不知周婉如心里想什么,抑或怕什么。
他沉声道:“不要干涉孩子们的事。”
周婉如勾唇:“如我执意要杀裴君琅呢?”
“那么,我也会杀了你。”
君主修长的手,径直覆上周婉如纤细的脖颈,引得她一阵战栗。
是指腹太凉了,周婉如从来都不喜欢裴望山的亲近。
“就凭你?”她依旧在挑衅他。
裴望山心知肚明,周婉如高傲惯了,她并不畏惧他。
或许在她心里,裴望山依旧是那个皇族送给周家的质子,一个只能殷勤讨好周家嫡小姐才有一条生路的傀儡皇帝。
裴望山恨意渐生,指骨攥紧:“周婉如,不管你认不认,朕如今都是帝王,不在是你面前那个只会奴颜婢膝讨好你的小公子。你敢杀小琅,便是同我作对。”
和帝王作对,下场只有死。
周婉如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你都没能护住蛮奴,还想护住她的儿子?”
裴望山一怔,眼中有几分恍惚:“你果然早就知道蛮奴的身份……”
“哈哈哈,知道又如何?你还真是胆大妄为,竟敢掩人耳目,将她弄到宫中来。”
裴望山果然一心要置她于死地,指骨寸寸收紧。他看周婉如的眼神无比陌生残忍,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仇人。
可是,裴望山再横,到底不敢弄死周婉如。虎口留有余地,掌心震颤,要握不握。
他警惕她背后的权与势。
周婉如感受到君王内心的挣扎,一如既往地出言嘲讽——
“裴望山,你别告诉我。一直以来,你委曲求全,和我这样痛恨的女人,生下了一儿一女?”
“不要总拿仇恨找理由,你不过是有野心罢了。”
“你以为你很疼爱蛮奴,疼爱她的孩子吗?你不过是知道,一个不背靠世家的庶出皇子,才能满足你一统天下的野心。”
“才能无助地依赖父亲,把你卑劣的血脉,代代相传。”
裴望山掌心青筋突起,他恶声呵斥:“闭嘴!”
但周婉如的嘲弄句句属实,确实浇灭了裴望山的杀心。
沈追命死不认罪:“你血口喷人!你编造了这么一个故事,专为拉我下马。你可有罪证?你什么都没有,单凭一张嘴就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怎会没有?”沈柳从怀中取出沈追命的亲笔书信以及通敌的家传玉珏信物,“这些都是你曾经与白莲教主白泽往来传讯的罪证,沈追命,这些字迹皆出自你手,玉珏也是你为了同白莲教结盟所赠的信物,任你巧舌如簧也辩解不得!”
沈追命张了张嘴,人赃俱获,他狡辩不得。他早让老黄去查了漏网之鱼,怎么就棋差一着?若能早些找到沈柳,若能早些杀了……
沈追命像是没了生气,整个人一寸寸颓靡下去,良久才沙哑开口:“你怎会有这些东西?你、你勾结白莲教!”
沈柳勾唇:“是啊,不然你当山庄的敌袭是如何来的?若不是我同白莲教主做了这笔交易,我又怎能将你绳之于法。”
为了同沈追命玉石俱焚,沈柳甚至不惜叛国!
他要诸君亲眼看到世家尊长忤逆皇权的下场,他有无数种理由、无数个借口,可以处置红龙殿里任意一位长者。
因为,如今的裴望山,是王啊。
世家子女终于对皇帝,有了更高的敬畏,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明月嗑瓜子:“哪儿那么多废话,待会儿叶薇姑娘要来府上玩,雪地滑溜,摔了人,你看主子罚不罚你!”
长寿:“我不管,我委屈!”
他哼哼唧唧,想找裴君琅讨个公道,哪知主子闷头待在屋里一整天了,就是不肯出门见他。
“哪有管家公公做这起子遭罪事的?咱家好歹也是府上大拿,让人瞧见了多跌份啊!”长寿决定,等叶薇来府邸做客,和她告一通暗状得了。
屋里,裴君琅打开沈家管事老黄送来的匣子。
他取出那一枚流光溢彩的红龙血眼石,衔于白皙指骨间把玩。
加上焦家那一枚,以及母亲留下的赫连家,一共三颗了。
裴君琅勾唇。
老黄办事果真靠谱,赶在天家派人来趁乱窃取红龙血眼石之前,早早掉了包。
如今,他父君私藏赝品却不自知,真是造化弄人。
至于沈家……
家主都死了,外忧内患不断,即便发现红龙血眼石丢了,也断然不敢声张。他们还要维护世家的尊严与地位,哪里会承认自家早已失了掌权的资格,名不副实。
也是知道沈家受了委屈只敢打碎牙和血吞的性子,皇帝才敢明目张胆偷取红龙血眼石,当众欺负他们啊。
“啧,一群笨蛋。”小郎君言简意赅,讽刺了一句。
另一边,叶家。
银粟纷纷,覆盖大地。
叶薇睡了懒觉,还要被箬叶姑姑催醒,说是有人给她送来了东西。
叶薇嘟囔:“桐花,你去帮我拿。”
桐花无奈:“好嘞,小姐。”
焦莲死了,叶心月不敢手伸太长,叶薇试探性问了句桐花如今怎样了,这才知道小丫头被送走以后哭哭啼啼数个月,一门心思想回叶府。
于是,叶薇大发慈悲,派人去接桐花回家,主仆俩终于又有了见面的机会。
眼下,叶薇嗜睡,桐花便帮她端来那一个酱菜坛子。
桐花纳闷:“小姐,这是你的东西吗?”
叶薇看了一眼,困惑地掀开坛盖子,她伸手捣鼓半天,摸出一个三角符。
叶薇沉默一瞬,悄悄问:“谁啊,大白天用骨灰坛子对我下咒!”
桐花:“咳咳,好像是沈彦老师府上送来的。”
叶薇:“沈彦老师?”
叶薇困惑不已,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展开那张黄符纸,一探究竟。
幸好,这不是诅咒人的符箓。
黄纸黑字,赫然写着四个字:“小心君主。”
自从捡到了焦玄鸣,苏瑶找到了新的乐趣。
她从小都是被奴仆前仆后继环绕,很少有自己的生活。第一次,她有了不为人知的小秘密,看到兄长苏武,脸上成日里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苏武被苏瑶盯得浑身发毛,还以为她发现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哑女”,其实是大乾国的俘虏女子。
正要和妹妹解释一番,苏瑶已经抓了一块苏武最爱吃的烘牛肉干,摇头晃脑走出帐篷。
苏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瑶瑶不是最讨厌厚牛肉吗?之前还说肉太柴,把她的牙都磕崩了。”
哑女适时开口:“小公主昨日和我说了很多男子的事,还拿了许多珠宝,问我男子会不会喜欢。”
苏瑶真的以为哑女是个哑巴,自言自语说了好多烦心事,哪里知道,对方是兄长的人,没一会儿她的秘密就被抖出来了。
苏武明白了,苏瑶这是有看上的小子了。护短的兄长立时横眉冷对,手抄弯刀就要宰了那个胆敢勾引他家妹妹的小子。
但仔细想想,战事迫在眉睫,他又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妹妹独自在部落里一定无聊。既然有了乐子,他不好阻她。
苏武抓乱了一头辫子长发,最终选择了……忍耐。
等他回来再说-
苏瑶这次给焦玄鸣带的东西,除了吃食,还有几样首饰。
她惯来是个大方的性子,自己有的一份,也要给朋友塞上一份。
一想到五天后,苏瑶便见不到焦玄鸣了,她心里就有些难受。
不知怎么的,她好像看阿玄格外顺眼,甚至有时候回部落,也会惦念他,以至于搜刮出帐篷里的各种好东西,一次次找借口来找焦玄鸣谈天说地。
直到一次,她来得不凑巧,不慎撞见焦玄鸣褪衣抹伤药,那伤口的位置特殊,正巧伤在后脊。焦玄鸣撒不到药粉,只能随缘。
苏瑶看他吃力的模样,自告奋勇上前:“阿玄,我来帮你。”
而第一次在姑娘家面前赤着上身的焦玄鸣怔忪,随即耳后烧红:“你……退下!”
蛮夷小国,果然民风彪悍,姑娘家各个不知检点!
苏瑶被焦玄鸣呵斥,心里一股委屈油然而生。
她不过是想帮忙上个药,一片好心,怎么就挨骂了?
苏瑶的眼泪在眼眶打转,觉得他不识好人心。小姑娘垂头不语的样子十分可怜,绑了红绸的辫子缠绕乌发,垂落紫地织锦缎镶边女袍前,她噘嘴低头,乌黑的眼睫卷翘,如同微颤的小扇。
不得不说,这个蛮族的公主,皮相确实很能蛊惑人。
焦玄鸣想起自己要和苏瑶打好交道的目的,他抿了下唇,闭眼,纵容:“你上吧。”
苏瑶大喜过望,当即扑过去,小心抖出药粉,一点一点往焦玄鸣的脊背上涂抹。
小姑娘的手指温热,软软的,好似小猫的舌。
他紧闭双眼,清隽的脸上红痕更重。
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他对她温声软语,不过是因为另有计划。
他绝不可能喜欢或偏袒一个蛮族女子。
只是……
伤口被苏瑶细心照顾的触觉有点痒,偶尔还能感觉到苏瑶噘嘴轻轻吹来、哄他别怕疼的柔风。
焦玄鸣忽然觉得,蛮族也不尽是穷凶极恶之徒。
譬如苏瑶。
第一百三十章
帐外,大雪纷飞。
帐内,星火窜动。
这是叶薇第一次发现,落雪的簌簌声,原来和火花声这么像。
没有点灯,帐篷里幽暗,叶薇只觉得脖颈上覆了一层热,不知是裴君琅的气息,还是炭盆烤出来的暖气。
裴君琅仍用臂骨支撑着身体,纹丝不动。
叶薇侧头望去,能看到他青筋紧绷的腕骨,肌理结实,线条流畅……她莫名其妙想起那天荒唐的吻,想到裴君琅扣住她的那只手,指骨冰冷似霜雪,掌心却炙热如火焰,裴君琅确实很孔武有力。
她莫名脸颊滚烫,有几分做贼心虚。
裴君琅不想和她僵持下去,低声命令:“叶薇,松手。”
声音冷硬,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偏偏叶薇想看看他对她的纵容,反正无论如何,裴君琅都不会伤她。
会输的。
可眼下,格图部落的勇士肆意掳掠女子,屠杀妇孺壮丁,大乾子民的眼底唯有绝望,哀嚎声不绝于耳。
他明白,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大乾国绝不可能放过他们了,苏武被迫和格图部落同流合污,成了妹妹最不齿、最畏惧的人。
天边响雷震耳,大雨如注,天也发威发怒。
苏武切齿,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他无法和这些血腥味浓烈的胜利共情,他还没有残忍至此地步。
直到一侧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以及衣袍裂帛声,他抬眸望去,是个和他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三五个格图部落的勇士将她围困,意欲侵.犯。
女孩肌色赛雪,瑟瑟发抖。她抱住双膝,睁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不住哭嚎。
可是,没人能救她。坤宁宫。叶薇稳稳当当下了马。
双脚刚落地,她才发觉脚踝有些涩涩的疼,可能是哪里扭到了。
小姑娘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闻声,多罗立刻单膝跪地,焦急地掰动她的鞋尖,询问。
“可有哪里伤到了?”叶薇并没有立刻答应裴君琅的求婚。
“你想娶我……”她眨了眨水灵灵的杏眼,嘟囔了一声,忽然什么都不说了。
叶薇的沉默,打了裴君琅一个措手不及。昭昭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叶薇回头望去,不远处被夜雾裹挟的那一片林子,真的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先是枝桠摇晃,继而是树叶颤动,昨晚下的雨露凝结于枝头,被撼天动地的动静震落,纷纷散落在他们的肩膀与发顶。
裴君琅不快地拧眉。
直到他听到远处想起更为洪亮壮阔的摇铃声,这一次,不止是倾巢而出的尸人,还有无数怒吼嘶鸣的山兽。
兽啸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
他把傀儡师全员驱逐出行尸的可控范围外,本该能护住叶薇的安危。
哪知,还是有一片尸潮与山兽朝叶薇扑杀而去。
哪来的漏网之鱼?
裴君琅明白了,这些傀儡师本就是用性命在护夙瑶,他们便是死,也不可能让裴君琅和叶薇带走女主子。
裴君琅嗤笑:“怎么了?惊慌成这样。难道夙瑶走了,你们这座海岛,就要毁于一旦了?”
即便裴君琅记挂叶薇的安危,但他也没有把脆弱的情愫展现出来。
“你们,好弱啊。”
他早习惯了收敛喜怒,无人能够看他的笑话。
裴君琅得去救叶薇了,没心情和这群小喽啰多谈天。作势要往反方向行去,而他身后,人影重重。
这个杀人狂魔少年依旧是不可一世的高傲态度,所有傀儡师的笑声戛然而止。
敢看不起他们?!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要群起而攻之,给裴君琅一个教训,将坏孩子撕成碎片!
“杀——!”
傀儡师众志成城,一跃而下。
无数黑色人影冲向裴君琅,企图拦住他的去路。
人影密集,如雨卷来,真是一场瓢泼大雨啊!
“终于不躲藏了吗?”裴君琅松开推动木轮的手掌,唇角微扬。滔天的杀意瞬息之间凝结于冰冷的凤眸之中,再也不会被浓郁的夜色遮蔽。
裴君琅第一次这么生气,他低喃:
“如她有事,尔等尽数陪葬。”
一条银鞭已横陈于少年的掌心,他高扬起长鞭,狭长的银鞭如雷雨天张牙舞爪的电蛇,气势如虹。
裴君琅出了杀招。
——今日,需以敌军的血,育养他手中鞭-
叶薇原以为,她只要撑住前面一波尸潮,裴君琅自有破敌之法。
可是过去这么久,再凶悍的傀儡师,裴君琅也该斩杀了,为何还是有源源不断的尸潮?
叶薇打得不可开交。
她抬头,望向夜雾里一个个行踪诡异的行尸。他们的骨骼肌肉都比先前那一批要更为强壮,皮下青筋虬曲鼓囊。
与此同时,还有无数山兽由远及近扑杀冲来,吼声震耳欲聋。
少女已经累了,腕骨也酸痛不堪,她手里的树枝沾了无数血肉,都抽到开劈剥丝了。
再这样下去,叶薇会死的。
“小琅,你怎么还没回来。”她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心里的燥闷不住攀升。
浓烈的尸气与刺耳的兽嗥不断逼近,叶薇退无可退,躲入那一个,她画给昭昭和夙瑶的庇护圈。
绣鞋刚踩到圈子的边沿,一缕月华清辉照耀叶薇的鞋履。
他们都认叶薇为主,不再是群狼环伺的恶徒。
裴君琅早已知晓,这是叶家的秘术——骨血夺舍。唯有血肉天赋最高的叶家人,才有可能毁了别人与山兽的主仆契,夺来为己所用。单凭叶薇一个人的能力,应该不行。是她手上的兰铃镯名声太响,毕竟叶尘夜这个世家天才,曾是世间万物的兽主。
裴君琅轻笑一声:“危急关头,竟教你无师自通了世家秘术。”
“不过,叶薇,你做得很好。”
感谢叶尘夜的眷顾,叶薇今日面对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也侥幸活下来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拒绝回答他的话。聒噪的叶薇保持沉默,他便猜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裴君琅支起手肘,艰难地撑起身体,身上他靠到软枕上,苍白的脸被乌浓的黑发遮蔽,神情晦暗不清。
小郎君沉静的视线下移,落到叶薇的脸上,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怔怔出神,芦苇绿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腻的藕臂。身影窈窕,缩着膝骨,蜷在床榻边上。
裴君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半个月前,叶薇或许对他有年少慕艾之情,愿意和他厮守终生。但裴君琅冷言冷语相待,每每将她拒之门外,叶薇再如何厚脸皮,也是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她受过裴君琅的挫,忍过他给的委屈,她凭什么要对他言听计从?
叶薇待谁都和善,对谁都不会急眼,她如今和颜悦色,兴许不是对裴君琅有意,她可能只是维持朋友间的体面。
裴君琅醒悟。叶薇对裴君琅温柔浅笑,脸颊上浮起梨涡浅浅,容色夺目。
叶薇回到潜渊官学的时候,已经是饭点。
今晚是行军前的最后一餐,膳堂的御厨和光禄寺的官吏协同配合,一齐办了一场大宴。学生们都跑去膳堂吃饭,庭院里喧哗声散去,变得冷冷清清。
叶薇迈进门槛,远远看到一抹孤独的身影。
裴君琅没有走,他留在原地等叶薇。
夕阳穿过黑墙黛瓦的缝隙,寥寥勾勒出裴君琅棱棱的肩骨,与蓄满力量的结实手臂。他的脸颊紧绷,轮廓明锐,挺直的背骨如剑出鞘,透出一股子锋利的意味。
裴君琅直勾勾凝视叶薇,脸色比往常还要冷、还要苍白。
这样冰冷的模样,不免让叶薇担心,他是不是又痛疾发作?
“小琅有哪里疼吗?”
叶薇焦急地跑过去,翻动裴君琅的袖子,温热指腹毫无章法地摩挲上少年郎的腕骨,滚烫的温度燎上裴君琅的肌理,星火点点。
叶薇固执地为他把脉。
看着她慌里慌张的样子,裴君琅忽然想笑。
每次白家的药材考试,她都要抄裴君琅的答案。
对病理一知半解的小姑娘,竟在危机之下,用半吊子的医术为她诊治。
但是,看着叶薇义无反顾扑来,关心他、担心他,裴君琅冻僵了的心脏,还是牵起了一丝丝细密的温暖。
可是,除此之外,裹挟住他的,还有许多隐隐的痛感,裴君琅很难讲,那是什么。
他仍由叶薇翻动衣袖,看着女孩儿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皱。
叶薇怯生生嘀咕:“这滑脉……总不会是喜脉吧?不对,你是男子啊,我好像判错了,再看看。”
听她胡言乱语,裴君琅的额头一阵阵胀痛。
他强忍住杀人的冲动,耐心道:“滑脉往来通畅圆融,除了女子怀胎,寻常给气血旺盛的青年诊脉,也会有此类似脉象……你往后千万别说是白杏老师的高徒,我怕你败坏她的门楣。”
叶薇呆了呆,她讪讪一笑,收回手。
“我懂了,我懂了,小琅时值青年,身强体壮,血气充沛。你没有再犯痛症就好,我就放心了。”
裴君琅被她那句“身强体壮”震住了,他紧紧抿唇,嶙峋的喉结在雪白的脖颈间微微一滚,后颈泛起薄红。少年郎沉默,没有再开口。
叶薇招呼小郎君一块儿去膳堂吃饭,她提前从谢芙哪里得知了菜单。
“今夜的宴会,御厨说是照着开国大宴的菜方子烧的,有笋丁煨肉、芙蓉肉、还有做法特别繁复的云林鹅……我每个都要吃一大碗!”叶薇对吃的很感兴趣,眼下说来,一桩桩、一样样如数家珍,她甚至能把菜谱倒背如流。
裴君琅耐心听她讲话,微抬下颌,仰望灵动可人的叶薇。
小姑娘知足常乐,遇到再多艰难险阻仍不改柔善,她高洁于天边皎月,美丽、耀眼,却偏偏普照深陷泥潭的裴君琅。
他何德何能。
他真的有资格靠近叶薇吗?
“叶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忽然唤她。
“嗯?”叶薇笑靥如花,一双雾濛濛的杏眼睇来。
裴君琅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
郎君声音滞涩,终于问出这句——
“你的未婚夫是个残废,你会不会觉得很丢脸?”
兴许是他刚愎自用,竟和她提婚事。
当然,叶舟隔天知道这件事,特地去找过父亲,问他有没有冻着。叶尘夜悄悄和他说:“没真跪,底下垫着小黑呢,冷不着!”
她现在丧失同叶薇一争高下的资格了,她得躲得远远的,免得自取其辱。
叶薇摇摇头:“没什么大碍,兴许是下马时磕到马镫了。”
“你别动,我看看。”多罗皱眉,还想再看看她的伤势。
堂堂一国王子,对一个世家庶女鞍前马后,在场的达官贵人都纳罕不已,又见叶薇初长开的秾丽眉眼、玲珑的身段,心里有了数。
英雄难逃美人关,看来多罗王子倾慕叶薇啊。
谢芙一直关注着赛场的情况,看到有人行刺,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保护叶薇。
现在又知道叶薇受伤,小姑娘急得不得了,连忙呼奴唤婢,用毡毯制了个担架,抬着叶薇回了帐篷。
谢芙盛情难却,叶薇推拒不了,只能捏了一下小孩的脸,任由她照顾。
到了帐篷里,谢芙帮叶薇掖好被角,抱怨:“裴君琅真的没有心!小薇姐姐差点受伤了,他还不来探望一下,亏得小薇姐姐昨天还给他送五福饼。”
转念一想,裴君琅不来烦叶薇也很好,谢芙双手托腮,得意地说:“小薇姐姐,他们不领你的好意,阿芙领呀。以后的糕饼都送阿芙吃吧,不要再分给他们了。”
叶薇哭笑不得:“好,姐姐只疼阿芙一个。”
谢芙高兴地眼睛都发亮。
没多时,白衡闻讯赶来,提着药箱,风风火火冲进帐篷。小郎君跑得满头大汗,连衣袍起褶皱都顾不上抚平。
白衡是白梅家主的嫡子,本就是行医的郎中,他要为叶薇诊治,谢芙再不高兴,也只能允许他进来。
白衡得了叶薇的允许以后,小心翼翼褪下她的罗袜,为了不冒犯叶薇,手指特地隔着薄薄帕子,捏了捏骨相,确定叶薇没有骨折骨裂,只是撞青了一层皮以后,白衡松一口气,放下心。
他给叶薇开了一份祛除淤血的药膏,叮嘱她这几日一定要小心化瘀,免得留下青紫色,还会让伤处疼痛加剧。
叶薇看着雪白脚踝上指甲盖大的一点淤青,有点啼笑皆非。
叶薇忽然想到了裴君琅,心里生出一重绵绵密密的酸涩。
她只是受了一点小伤,朋友们便跑前跑后,对她嘘寒问暖。
裴君琅反噬痛症发作,白梅家主说过,小郎君的痛感足以摧毁、消磨人的意志,熬不过去的人甚至会寻死求个解脱。但裴君琅忍住了,他孤零零一人躺在帐篷里,强迫自己咽下苦楚,他不在意生病时无人问津。就连他不出席官宴,也得长寿亲自去禀报皇帝,告诉父皇,他不是有意要缺席,也没有蔑视天家的意思。
他只是病了。
叶薇不是滋味,心里天人交战,她一边可怜裴君琅,一边可怜那个受辱的自己。
像她这么厚脸皮,这么上赶着亲近一个郎君的女子,应该是世间罕见吧?难怪裴君琅觉得她廉价,能对她出言不逊,能不要她。
那天亲吻裴君琅,是叶薇思考了很久,第一次鼓起那么大的勇气。
可她不要脸面了,裴君琅也跟着踩上一脚。
叶薇很感激那天有嘈杂的雨声,连绵的雨幕,如此,她的丑态才不至于人尽皆知。
明明她也过得很辛苦啊。
算了。
叶薇释然一笑,本来还想问点裴君琅有没有寻过白家医者治病的事,话到喉头,还是艰涩地咽了下去。
叶薇受伤了,需要休息,帐篷里仅剩下桐花一个小丫鬟随身服侍。
白衡收拾一堆瓶瓶罐罐的药品打算离开,刚合上药箱,小郎君犹豫地开口:“小薇,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裴君琅手中动作就此停下,半倚在床榻边出神。如墨的乌发拂了满肩,掩住少年郎清寂如山的眉骨,看不清他凤眸里蕴含的神情。
裴君琅回想方才不合常理的言行举止,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他是不是……想见叶薇?
琉璃瓦的明黄色被风雪掩盖,棉花似的雪絮,星子一般,粘上梁枋的宝珠吉祥草彩画。
梁柱底下,小宫人手执扫帚清扫积雪,连声交谈都没有,鸦雀无声。在皇后宫中当差的下人,各个小心敬慎,做事不敢马虎。
周溯接到了周婉如召见的恩旨,在外人眼里,周老家主死了,姑侄俩是最亲的家人,见一面,彼此哭泣诉苦,无可厚非。
周溯看到阖宫挂起的哀悼白幡,一应骄奢淫逸的玩意儿全搬回库房里,摆在外面见人的,全是死气沉沉的肃静桌椅、玉石盆栽、竹骨屏风。
周皇后很擅长演戏,骗过许多人。
周溯踏进门槛,周婉如远远看见他,提裙小步跑来。
她一双美眸早已哭红,水光潋滟,抱住了劲瘦如竹的周溯。软弱的姑姑低头,把哭湿的脸埋入侄子的肩头,眼泪一点点濡湿衣布,春风拂过,冷得蛰了周溯一下。
周溯垂下眼睫,没有动弹,任由周婉如抱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周皇后感受到侄子的脊骨轻轻发颤,她饶有兴致地勾了一下唇,随后摆摆手,示意飞燕关上殿门,她和小辈要说些体己话。
门刚关上,周溯冷淡地开口:“皇姑姑,你不必再演了,我知道祖父在你手上。”
周皇后没有你来我往地推拉,她的目的不在此。
周婉如松开周溯,她气定神闲地坐回高榻,“姑姑好久没见你了,好歹沾亲带故,不先叙叙旧,聊聊家事吗?”
周溯抬眼,静静地凝望周皇后。
很快,他语气淡淡地说:“我和姑姑,应该没有那么多旧事可叙。”
周婉如轻笑一声。
不得不说,这个侄子比他那个孪生兄弟周铭强,至少见到她,还能保持冷静,不会自乱阵脚。聪慧的儿郎,难怪独得父亲宠爱。
周婉如为自己斟满一杯西域葡萄酒,她晃动银质莲花高脚盏,嗔怪:“阿溯真是无礼,对姑姑也这么放肆。”
周溯微笑:“对于伤害过祖父的长辈,阿溯不需要太有礼数。您明知道,大典里死的那个周崇丘是个假货,为什么还要执意对外宣扬祖父已经辞世?”
周溯想过很多种可能。
譬如今日,他质问周婉如,而皇姑姑巧舌如簧,对此矢口否认,周溯只能铩羽而归;又或者,今日的赴宴本就是一场鸿门宴,周婉如知道他有可能破坏她掌控周家的计划,会特地在宫闱里除掉他。尽管这样一来,周皇后要费很大功夫善后,还有堵住那些朝臣们的悠悠之口。
思来想去,周溯觉得,凭周婉如的心智,应该会先找他谈一谈。谈不谈得拢两说,但他要利用这次谈话的机会,为自己争取到一分一厘的先机。
周婉如没有否认自己劫持了父亲周崇丘的事。
她扬了扬眉:“假货又怎样?难不成,你想看到真正的祖父倒在血泊里,被我弃尸官学?”
她竟然承认了,周溯瞠目结舌。
她今晚,必死无疑。或许,生不如死。
男人们又要上前拉扯女孩的手脚,哭声再度传来,这次苏武忍不住挥刀,划开了辖制她手脚的勇士皮肉。
弯刀一出,破皮刮骨。
等血液溅上苏武的脸,格图部落的勇士忍不住大骂:“谁干的?”
男人一对上苏武肃穆的一双眉眼,立马窒声,吓得后退一步:“苏、苏武王子。”
苏武知道,他也是刽子手之一,没资格装好人。
更何况,如今不是和格图部落撕破脸的时候,他厉声道:“格桑王子在城中设宴犒劳功臣,你们罔顾宴席,独自来此地享乐,是不是有欺上罔下的心思?实属大不敬!”
一记高帽落下,勇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吱声。
很快,众人沉默着离开了此地,舍下了那个可怜的女子。
苏武看了一眼衣不蔽体的小姑娘,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旁的缘故,他朝她伸出满是厚茧的手,用蹩脚的大乾国语说:“我带你走,再过段时间,大乾国军人来边境的时候,我再送你回去。”
苏武知道格桑王子不过是穷兵黩武,获得短暂的胜利,他们这点人还伤不到大国的根本。
不必太久,援军就会赶到此地,希望那时候,格桑王子的脑子清醒,已经带着物资回到草原,息事宁人。
苏武可不想和他一起犯蠢,搭上整个部落的子民。
苏武猜的不错,边境作乱的军讯几乎在五天内就由风雨兼程的春鹰,一路传达至中枢阁台。
当时负责大乾国军务与国防的官员,是兵部官吏以及杀神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
处事不惊的老家主知晓蛮族入侵,还手段残忍地屠城,没能忍住蓬勃怒火,掀翻了一桌案的文书与笔墨。
周崇丘连夜递牌入皇宫内城,与皇帝裴望山问策下令、调遣州府府兵,即刻援兵藩镇。
为了及时保护百姓,周崇丘也允许当地官吏就地募兵,扩充兵丁,抵御蛮族。
为了让百姓们定心,阁台的臣工们商议,派出德高望重的世家长老奔赴前线坐镇。
而占天者焦家父子毛遂自荐,他们愿意挂帅出征,誓要为大乾国子民讨一个公道,震慑那些不可一世的部落小族。
裴望山欣然应允。
焦老家主年迈,早就得了重疾,连济世医白家的医者都束手无策。
谁都知道,这一战,主角并非老家主,而是那个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郎君焦玄鸣。老家主想要扶持少家主登顶,继承嫡系家业,如此,需得师出有名,譬如借助此战,来替焦玄鸣立威。
也好让大乾国的子民们知道,谁是救他们于水火间的盖世英雄。
等到焦玄鸣赶到的时候,边境已是一片荒墟,遍地都是残破的屋舍以及残肢,俨然是活地狱。
他自小在声色犬马的京城长大,从来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这么多地瘠民贫的化外之地。
焦玄鸣为自己想要在此战中获名获利的想法,感到羞愧。他是世家公子,身居高位,享了百姓的赋税,受了百姓爱戴,既如此,保家卫国本就是他分内之事,谈何邀功。
他们不该,将其视为从.政攀高的手段。
“这些宵小恶徒,都该死!”
焦玄鸣怒火中烧,他必须深入部落腹地,将这些侵扰百姓的凶横蛮族悉数铲除!-
今日,草长莺飞,阳光明媚。
黄澄澄的光影散落少女卷翘的眼睫,花香与泥土味席卷,馥郁满衣。
焦玄鸣凝望身下雪肤红唇的女子,她穿了一身织锦镶边的衣裙,绣的是狼纹。
在部落里,狼为皇族祥瑞,等闲不能绣上身。
男人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他知道,眼前的姑娘非富即贵,很可能是小国的公主。
焦玄鸣在领队偷袭敌军营地时中了埋伏,本该折返藩镇休整,但他好不容易寻到那些游牧部落的栖身之所,不甘心就此离去。若能找到部落的后方营地,断其粮草,再用响箭与春鹰,和藩镇驻扎的部下里应外合,何愁不能将敌军一举歼灭。
焦玄鸣松开了刀刃,他浑身是伤,疼得厉害,重重喘了一口气后,问:“你会说大乾语?”
苏瑶脖子上的危机暂除,她拍了拍胸口,笑说:“我请人教的,因为我时常会偷偷骑珍珠,跑去大乾国的镇子买东西。”
苏瑶想起自己乔装打扮没被人认出是胡族人的事,可得意了:“他们卖的花种可多了,还有海里的珍珠,也很好看。”
苏瑶不知道这些刀光剑影的血腥事,她对大乾国仍是富饶大国的印象。
焦玄鸣躺到一侧的草场,唇角微扬,牵起讥讽的一笑:“看来,你很喜欢大乾国。”
苏瑶羞赧一笑:“嗯!”
她猜到眼前的男人,应该是大乾国的军人,甚至可能是经历了战乱,侥幸活下来的军士。
苏瑶想到格图部落对待俘虏的残忍方式,她本能不想看到更多的牺牲。
于是,苏瑶说:“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告诉别人你的行踪。”
白莲教是否知晓红龙的神力,故而千方百计要孕育红龙?
叶薇不寒而栗。
只要用她的心头血、红豆,以及所有红龙血眼石,就能真正养成红龙。
那么,叶薇作为红龙神主,其实她并不是驾驭红龙的神明,只是一个被上苍选中的、孵化红龙的祭品!
叶薇看到多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研究明白壁画以后,自知此事对于小薇姑娘不利,已命人毁去了佛窟。然而,我们王庭里竟然有被白莲教收买的叛臣。我怀疑,教主白泽很可能已经知道这个献祭的方法,他野心勃勃,一定会对你下手。小薇神女……请您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叶薇深知白泽的阴损,当年祖父叶尘夜也是丧命于他的手上。
白泽不会善罢甘休,他肯定会来找她的。
怎么办呢?
叶薇不敢对外透露半点风声,能做的事,也只是立刻焚毁羊皮卷轴,她盯着炭盆里被火焰燎到翻卷的尘烬,心有余悸地出神。
世人皆想得到红龙,除了裴君琅,没人会珍惜她的性命。
她要活下去,要和小郎君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