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没有说话,只细细看着眼前恭敬行礼的人。
眼前人头发泛白,脸上皱纹纵横,他的长子已经先他去了,嬴稷突然怀疑等自己传位之后,他的次子在位时间究竟能有几年?
他自己活的时间长没错,但在这个时代像他这么长寿的反而是异类。
他隐隐约约能察觉到自己大限就在这几日了,趁着还能清醒的时候,他要把后续的事情安排好才行。
虽然觉得自己儿子在位不了几年,但这个时候跳过太子传位给孙辈也不现实,所以嬴稷没有想着死前整点骚操作。
反而是以话家常的语气问起嬴柱:“你打算即位后立谁为太子?”
嬴柱不知道自己亲爹这是在试探什么,只标准地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来到嬴稷床前,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看向嬴稷,眼神真诚语气急切:“父王千秋万代,儿不敢有这种僭越的想法。”
嬴稷:“……”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随意说,我随意听,今日这寝殿内只有父子没有君臣。”
嬴柱:……你敢随便听,那我也不敢随便说啊……
“儿觉得……”嬴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嬴稷说只有父子没有君臣但他不敢真的这么想,又不能完全无视嬴稷的话,只好将称呼重新改为阿父,配合他老爹以示父子亲近,“儿愚昧,请阿父赐教。”
嬴稷点点头,他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知道自己这老儿子无比谨慎,眼看王位在招手都能如此的……谨小慎微。
“我听说你的夫人收了子楚为嗣子。”
嬴稷神色平静,嬴柱也看不出什么。
嬴柱思绪在脑子里转了两圈,没有想出来自己父王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他垂下头如实回答:“是,华阳她膝下无子,她与子楚投缘也就收为了嗣子。”
嬴稷记得嬴柱有二十多个儿子,但是基本上都没什么印象,太多了他没空记,能对子楚有点印象还是因为他曾经在赵国为质子又是政儿的父亲。
算了也不是重点,嬴稷觉得自己脑壳有点疼,自己儿子和孙子是被‘秦’盖了章的寿数少。
他的指望就是几乎由他亲手培育出来的曾孙,他也不和嬴柱在嬴子楚的事情上多绕什么,直接问道:“那你知道他在赵国有个儿子吗?”
嬴柱当然知道,但他不知道嬴稷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他觉得自己父王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儿知道,但是当年子楚也是迫不得已才……”嬴柱出声给嬴子楚找补,主要也是他不找补的话,回头被训斥的说不定还得加上个他自己。
嬴稷不耐烦地摆摆手,他这个儿子怎么不和自己在一个频道呢,他打断对方:“我不是要问罪,你这个儿子不错,堪为太子,等我去后你要把他在秦国的那个儿子接回来。”
“这件事已经安排好人了,你到时只需要接人就行了。”
“还有,我死后派重兵守卫太叔九名下田产,咸阳哪里都可以乱,那里绝对不行。”
嬴柱愣了一下,调兵的事是必然的,倒是他的父王,看起来更在意那个在赵国的小曾孙。
“唯,儿谨记。”
嬴稷挥手打发人下去,又在嬴柱快出去的时候喊住他:“等等,你让子楚明日一早来见我。”
“唯。”嬴柱等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父亲没什么要说的这才轻手轻脚退下。
嬴稷一个人坐在床上,他本以为自己撑不过今天,但现在他松不下这口气竟然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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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嬴子楚带着忐忑的心情进宫,来见他这位年事已高的祖父。
来之前他还和吕不韦商议了一番,猜测他这位暮年的祖父是个什么想法,叫他进宫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他再猜测也没猜出来,他祖父叫他来是为了他远在赵国的儿子。
随着嬴稷缓慢沉稳的语调,嬴子楚也想起了记忆中逐渐模糊的小团子。
他离开的时候,他和赵姬的儿子也才两岁多……
“昨日你父说即位后会立你为太子,你怎么想?”嬴稷声音平淡脸色严肃,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嬴子楚的反应和嬴柱一样,他扑通一声跪了,总之不能让自己的视线高于祖父。
嬴子楚行了大礼:“孙儿不敢有妄念……”
嬴稷嗤笑了一声:“若真无妄念,你何必让吕不韦替你运作,令华阳夫人收你做嗣子?”
“……”
嬴子楚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他只能垂首沉默以对。
他的祖父全都知道,这位老人即使已经迟暮但也不是昏聩之人。
“我知你在咸阳已又有子嗣,但政儿必须接回来,”嬴稷咳嗽了两声,撑着身子从上位走下来,站在嬴子楚身边,“你要立赵姬为正夫人,政儿为太子。”
嬴子楚没忍住惊诧地迅速抬眼看了自己祖父的表情,又急急低下头。
难道他父亲真的进言说要立他为太子?
虽然这是他所希望的,也为此付出了诸多努力,但得知这个结果后还是有些茫然,因为这话是他祖父说的不是他父亲说的,而且他祖父还令他立政儿为太子……
他自己都还不是太子呢,好怪……
“你不愿意?”
“孙儿不敢,孙儿定当谨遵祖父叮嘱。”嬴子楚赶紧出声,这种好事怎么可能不同意?
嬴稷走了两步背对着嬴子楚负手而立:“你也别想着糊弄寡人,你若食言,你的王位便来路不正!”
现在的嬴子楚在嬴柱众多儿子中不占长,也不是正夫人亲生的儿子,政治资本除了在赵国为质的经历之外约等于没有,嬴稷想要拿捏他很简单,就算他人死了也可以用遗诏拿捏住他。
“孙儿不敢!”
嬴稷抬手捏了捏眉心,叹口气:“……时间还是太仓促了……”
他才给政儿上了几十堂课,眼看着老儿子和老孙子又是短命的,他急啊。
“罢了,你随我去上朝。”
嬴子楚听见这句话还是有些惊喜的,能和祖父一起前去上朝,如何不算是政治资本的一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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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政时嬴稷第一次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想手中的遗诏给谁才好,不自觉地目光就飘移到了房梁上。
想着想着他决定了,既然给谁都无法证明遗诏的真实性,那就当众放在议政殿内的房梁上吧。
他在众大臣说完重要的事之后才招手令人进来,当着众多大臣的面将一个匣子交给了侍从,并命令道:“把这匣子放房梁上去。”
“唯。”
身边侍候为首的侍从赶紧接过匣子,剩下的侍从从殿外搬了工具进来,这匣子被当着众人的面放在了房梁上。
此时嬴稷才点名嬴子楚:“子楚,咳咳,日后若是有什么不确定的大事,便让人拿下匣子看看里面的内容吧。”
嬴子楚当然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祖父给自己留的什么锦囊妙计,他这是在威胁他呢。
那他……确实有被威胁到,他赶紧行礼谢恩,心里也有些惊疑不定,所以他的儿子是有什么他这个父亲都不知道的特殊的地方吗。
“散了吧……”嬴稷说完这句脚步踉跄了一下,跌坐在位置,“咳咳咳……”
“快,传侍医!”
嬴稷这一倒下,殿内混乱一片,嬴柱在这个时候适时站出来主持大局让大臣都散了,只留下几个官位高的人在宫中等候。
嬴稷则是被侍从抬上御辇转移到了寝殿,嬴稷心知自己活不成了,抬手让众人退下。
寝殿内空无一人,连一直近身侍奉的几个侍从都被赶了出去。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对着空气光明正大的喊一声母亲,而不会令人感到诡异。
“母亲……”
这声‘母亲’话音刚落,‘秦’就现身了,像是等着送他最后一程。
“怎么不让他们进来?”
嬴稷勉强笑了笑:“不必了,他们未必真心伤怀,看着又能如何?”
他死时就算妻子儿女孙辈无一在身旁,他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他强撑着一口气屏退众人,只想问问母国一件事。
“之前‘赵’曾说,我被您怨恨……武安君的事……”
“为何这么想?”‘秦’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听在嬴稷耳中,他有一种想要就这么在母国温和的声音中睡过去的冲动。
“他毕竟为‘秦’立下诸多功劳,是我太小气了。”嬴稷试探地说道。
“你一生都在为我而活,我如何怨你?不过这道歉你还是留着给武安君吧。”
“那就好……那就好……”嬴稷浑浊的双眼迸发出激动的神色,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中气十足地说,“后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大殿房梁上的遗诏是我留给政儿最后的东西,母亲……我不知该留什么给您……咳咳……”
“你做的很好了,不必再忧心什么,”‘秦’虚虚握住嬴稷的手,“日后会有人接下你的担子,睡吧……醒来说不定能再见繁华盛世。”
“……”
‘秦’亲眼看着嬴稷一点点闭上眼,手腕无力地垂落,永远地陷入了沉睡。
她心有所感地看向床上的人,只见肉眼难以看见的乳白色光晕闪了一瞬,她眨眨眼略带疑惑。
寻常秦人死后都会魂归故里,她已经习惯了接纳那些轻如鸿羽的重量融入她的骨血,所以她既悲伤也平静,可嬴稷好像不一样,他周身骤然出现了空间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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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秦’她没搞懂,作为系统,竹青霭也没搞懂,不过想来她都能穿越,说不定嬴稷有什么奇遇了呢,总归她在人面前演到底没翻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