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结局
夜宴如期而至。
天边一爿月, 撒些儿白玉似的光,流照着桂花丛。
宫内的彩灯熠熠盈盈,如串成的珠络将整个宫门殿宇都堆拢起来, 呈奢靡绚丽之景。
进宫的贵人穿戴华贵,黄金、翡翠缀了满身, 与这通明宫殿交相映衬。
厢月扮作贴身女使,跟在商凭玉身侧, 朝紫宸殿去。
待他们到殿时, 四下官员携家眷已满座, 齐国公也同样在列。
众人见商凭玉来,忙起身行礼, 直到商凭玉落座,众人才齐齐坐下。
没多久, 有个宫人走将进来, 凑在厢月身侧低语几句退下。
厢月面上带笑, 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半蹲到商凭玉身边,沉声启唇:“王爷可放心了, 都已准备妥当。”
商凭玉眉峰微挑,轻浅“嗯”声。
待到皇帝出现, 宴会正式开始, 便有舞姬涌入殿来。
其中便有两个脸熟的东溟舞姬。
商凭玉面上不动声色,只端坐着看歌舞。
直到台上舞姬袖中绸带变成长剑,直飞向皇帝所在方位。
皇帝身侧的明启眼疾手快,拔刀将这剑刃打偏, 避免了皇帝受伤。
同一时间,一队黑衣人推门闯入, 将出口尽数包围。
不少女眷被这场面吓得惊呼出声,喜乐氛围在此刻被打碎,整个大殿剑拔弩张起来。
齐国公坐一侧,没甚反应,只像个旁观者冷眸看着。
商凭玉亦然。
皇帝被殿前司的人围进一个圈里,他拨开前面的人,朝商凭玉这处高喊:“御乱王,救驾!”
商凭玉没转头,只慢悠悠站起身。
他单手扶着腰间玉带,低着头肃声开口:“一会儿这刀枪无眼,还望各位臣工暂离此地。”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一部份黑衣人将两侧座位上的官员及家眷都带出殿。
正中龙椅之上的皇帝和殿前司一众人只警惕的看着,直到所有臣工离开后,明启冷啐一口,“商指使此举是要谋逆?”
商凭玉没接话,倒是厢月开了口:“明大人是个豪杰,怎甘心扶持一个年幼无知的蠢材做这中原国君。”
明启皱眉,冷哼一声,“哪儿来的女使,何以轮得到你说话?”
“那老夫的话你是听也不听?”齐国公支着拐杖站起身,“当今陛下无治国之智,定邦之才,合该另择贤能者以继大统。”
明启:“所以你们都扶商凭玉上位?他再有贤能也不过是臣子,为君为臣,怎可轻易僭越。”
“你们便是夺了这皇位,也不过是盗。盗国者为天下人所不齿。”
齐国公懒得与明启周旋,朝商凭玉那处使个眼色,示意他动手。
商凭玉轻浅一笑,徐徐道:“不急,明启曾经在本王手下,应当晓得本王和陛下哪个更能坐稳江山。”
他试图通过说话拖延时间。
明启见情形,也配合起来,嘴上松了口:“我不傻,到了此时,我与殿前司众兄弟已然是命悬一线,哪里还有与你们谈判的筹码。”
厢月皱眉,也看出这人有拖延期间的端倪,不等旁人回话,用东溟语朝黑衣人下令:“拿下!”
黑衣人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冲上去。
将皇帝护在羽翼之下的众人见状,也顾不得皇帝奋力迎战。
纵使殿前司的人武艺了得,也捱不住黑衣人的人海战术,一波杀尽,又一波涌现。
很快,殿前司的人便筋疲力尽,喉咙口大气直喘,额间汗如雨下,
即便如此,众人依旧握紧长剑,决意抵死一战。
血肉相持,生死之间,明启眯眸,朗声高喝:“只要尚存一口气,手上的剑便不能落下。”
说话时,他眸光闪烁着快意,他这一生都在蛰伏,总算有机会酣畅战一场。
与其苟且偷生不若壮烈赴死,更何况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他信商凭玉,如今献上自己的人头去信。
就在殿前司的人所剩无几时,只听殿外一声轰响,那是窜上天的烟花炮。
也是商凭玉与自己人解决完毕的信号。
众人皆被那炮声吸引,再回过神来时,商凭玉已快速移步到厢月身侧,拔过她鬓发上的银钗抵在她喉咙口。
“一切都结束了。”
商凭玉沉声道。
原本伺机而动试图杀光所有殿前司人的黑衣人此刻转身朝商凭玉看来。
厢月扬着脸,冷嗤一声,看着一众黑衣人冷喝:“别管我!杀!”
黑衣人没动。
厢月再次冷声吩咐。
只是刚说完,脖颈一疼,只要商凭玉再稍稍用力,她即刻身死。
“不必负隅顽抗了,门外已无援兵,你们已被包围。”
话落,以卢刚为首的一行侍卫马军司的人走将进来。
厢月却冷冷笑出声,“好啊,即便葬身于此,我也无憾,反正有人陪葬。”
许是怕商凭玉听不清,她又抬高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容消酒在我手上。”
商凭玉闻声,眼睛却瞥向明启,只见对方愧疚的低了头。
他眼睑发颤,丹唇紧抿着。
而厢月一只等待着身后人反应,可等了好片刻,这人都没动静。
就当她以为自己赌输时,脖间一紧,身后的人已然走到她身前,正用力收紧抵在她脖颈处的手。
正当她窒息之际,喉间又灌入空气,惹得她本能大口呼吸。
她想,她还是赌赢了,这人不是谁都不在乎。
容消酒果真是软肋。
她笑,那声音越发尖细也越发惊悚,“有意思。”
她可最是喜欢看人,想杀她又不得已动不了手的样子。
她的命只能攥在她自己手里,是生是死她要自己说了算,
总归,故乡她是回不去了,这场赌局也输得一塌糊涂,不如膈应膈应那些自以为赢了自己的人。
“她呀,可真是个美人儿,若是放进哪个销金窟里,必定门庭若市,赚得盆满钵满。”
商凭玉不再伪装,开门见山问道:“她在哪儿?”
“本王可以饶……”
只是话还没说完,厢月背上中镖,很快阖了眼。
商凭玉朝挥镖处看去,正是齐国公那处。
他双手还紧攥着厢月双肩,此刻却双手攥拳,杀人的心思已从眼中迸出。
正当他欲朝齐国公而去,只见齐国公朝皇帝所在方向扑通一跪。
“臣有罪,臣被贼人蒙了眼,如今回过神来,便亲自杀那女贼以表悔过。”
商凭玉迈步过去,双手揪住齐国公衣领,将他拽了起来。
“齐录,今日便是你忌日。”
说着,将人随手一甩,那本就双腿孱弱的齐录硬挺挺栽到地上。
正当商凭玉的拳头又落下时,他颤着声音开了口:“老夫晓得酒丫头在何处。”
此话一落,果然止住了商凭玉的动作。
商凭玉冷哼一声,转身看向一群举着剑,满脸无措的黑衣人。
他大步上前,鼓个架势,便与为首的黑衣人厮打在一起。
只片刻,那人不敌,没躲过商凭玉的一掌,吐血而亡。
“一个不留。”
商凭玉拍了拍衣袖上的血迹,冷声吩咐。
站在门处的卢刚高声应话,随即带着马军司的人冲上前。
那群黑衣人有片刻犹豫,领头的一死,众人好似无头苍蝇,毫无秩序的挥刀迎战。
商凭玉不再看这厮杀场面,径自走向明启,那并在胸前的双手紧紧交握,骨节咯吱作响。
明启下意识咽了下唾沫,唯恐被他打残,率先抱拳躬身认错,“一切都是在下自作主张,王爷息怒。”
他说的自作主张,是擅自封锁容消酒被东溟人带走的消息。
商凭玉深吸口气,像是没听到一般,径自朝前迈步越走越近。
赵折桂见状,走上前来,试图缓和当下气氛。
“商大哥,明启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您饶过他,教他将功折罪也成,如今大娘子还不见身影,正是需要人手之时……”
商凭玉一记凌厉眼风投射过来,赵折桂本能噤声。
商凭玉英眸睐向明启,清泠泠开了口:“找不到人,一起陪葬。”
这话中的“一起”,像是在说他与明启一同为容消酒陪葬,可又觉得这其中还有要拉着在场所有人一起陪葬的意图。
众人来不及多加回味,便被吩咐去找人。
商凭玉已然顾不上礼数,揪起齐录的衣襟便示意他带路。
齐录面上丝毫不慌乱,为拉回些气势,他抬抬手,示意商凭玉去帮拿他拐杖。
只是那手腾空许久,跟前人只是眉稍微挑,全然没有下一步动作。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直到皇帝赵折桂提着裙摆小跑过来,亲自将拐杖拾起。
齐录拿到拐杖,商凭玉又推了推他,催促他加快脚步。
一路上,商凭玉由齐录指路去了寿安寺,可里里外外翻遍,都不见人影。
眼见着,半个时辰过去,商凭玉实在受不住,直接夺过思路手上的拐杖,盘问道:“人在哪儿?”
齐录不慌不忙,“就在内里。”
商凭玉眯眸,总觉这人在戏耍自己。
没了拐杖,齐录只好扶着商凭玉胳膊,自在开口:“老夫亲自去找。”
商凭玉全程跟着这人,直到走到一假山处,这人扶着山石,以作休息。
在众人无留意之际,他手摁了下那块凸起的石头,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石门在众人眼前打开。
商凭玉命人拿了火把,带着齐录便走将进去。
石洞内潮湿阴寒,不知哪方吹来的风,冻得人身上汗毛直竖。
两人却像是没感觉,缓缓朝内里靠近。
临到瞧见一丝月光,齐录松了口气,沉声说道:“酒丫头就在那处。”
商凭玉顺着他言语的方向,执起火把看去。
那是一处沉潭。
正当商凭玉观察着眼前环境时,身侧人后退几步,匆匆摁下石墙一个机关,一道铁栅栏突然降下,将两人分隔开来。
齐录冷哼一声:“后会无期了。”
说罢,转身推开石墙上的暗门,头都不回的离去。
只剩下商凭玉面对着一片沉潭,就连原路都返回不得。
待到商凭玉被手下人解救出来已是一个时辰后。
商凭玉出了山洞却不慌不忙。
“这没了指路人,那大娘子还怎么找?”手底下的士兵低声问。
商凭玉掀起眼眸,转眼看向带来的猎犬,他从袖中拿出一手帕,帕上沾着些粉末。
“跟着它找。”
这粉末是他们办案常用的追踪粉,落在人身上,正常人嗅不出,需得嗅觉灵敏的犬类才能闻见。
商凭玉早料到齐录要耍花招,在进山洞前便在他身上留下追踪粉。
*
容消酒睁眼便在一陌生地界,跟前有两个彪形壮汉守着。
她只记得自己在牢中睡了一觉,怎料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见她睁眼,看守的壮汉忙上前来,“得罪了。”
容消酒一阵诧异,这两人绑架她,朝她说话的语气却尽是恭敬。
这年头绑架人的,这么有礼貌?
思索间,一道人影儿跌跌撞撞自窗边而来,很快门外传来来人的推门声。
“您总算来了。”
两个壮汉忙上前,扶住来人。
见到拄着烧火棍的齐录,容消酒眉梢一挑。
奈何她嘴被封上,不然高低奚落几句。
“事情败露,回寿州。”齐国公朝两人叹口气吩咐。
遂而,他将视线落到容消酒身上,面上带着歉意,话到嘴边张了又张,终究是咽了回去。
容消酒也看清绑架自己的人,只微微低下头,没再有其他动作。
不移时,一壮汉走过来,将她扛起。
循着夜色,几人去了江边。
江面朗阔,几条舴艋舟漾泊其上。
点点渔灯好似春星,拢在湿雾里,试图灼透黑夜。
几人分开乘船,容消酒与齐录一路,剩余两个壮汉则乘另一条船。
待壮汉将容消酒放下,齐录替她松绑,“此行去东溟,日后你都跟着老夫一同生活。”
容消酒挣脱了束缚,拽掉堵住嘴的巾帕,“为何要带我去?”
这人与她没甚交集,唯一有交集的地方,便是她母亲。
“我与你母亲有愧,自然会善待于你。说起来东溟国君十分欣赏你母亲,数次邀请她与我们联手,只可惜她眼界有限,甘心做个小小的将军,最后才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说来遗憾,若东溟国君知晓有你的存在,他自会好生对你,在东溟你会过得很好,自不必再靠一个不爱你的丈夫过活。”
容消酒静静听他说着,不为所动,只是越发好奇自己母亲的死亡真相,遂即问出口:“我母亲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齐录看她一眼,露出有些难堪的笑:“你母亲是为了救人不幸去世。”
说着,他转头看向别处,叹口气,“为了区区几个不值当的奴隶,折掉自己的命,实在…愚蠢。”
话落,他眉头紧皱,眼底闪过几分惆怅。
只一瞬,他忽而又轻浅一笑,面色恢复如常。
“酒丫头必不会像你母亲那般苦命。”
容消酒再不济,也知晓这人是要带她叛国。
不过看着当下处境,她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舴艋舟摇摇晃晃,临到一处岸边,几人上了岸。
临上岸前,容消酒已换好一身男子服饰,墨发高高束起,去了旁的女子佩饰。
她扶着齐录与另一条船的两个壮汉汇合。
天边渐渐露出金边,一点橙红的太阳冉冉升起。
几人很快到了一处高楼。
容消酒仰头望去,便见牌匾之上“醉欢楼”三个大字,加之楼台上招手的女娘。
若她想的没错,这是个风月场所。
几人自后门入,齐录拿出一令牌递给守门人,不移时,便见一打扮靓丽的中年女人快步过来。
“贵人驾到,有失远迎。”说罢,带着几人走将进去。
这中年女人名唤五溪,对齐录甚是尊敬。
几人去了一处雅间,四下安静无人,齐录也没避着容消酒,朝五溪沉声吩咐:“既然老夫来了此地,便没想过再留下这处隐患,你招呼人处理干净。”
容消酒坐一旁静静听着,就见五溪面露为难,“您真要将这一切都…”
话没说完,她下意识吞咽了下口水,道了句:“五溪领命。”
她纵是这般说着,面上依旧有些为难。
容消酒不知他们在说甚,也不知这中年女人在为难甚。
便见齐录敲了敲桌面,语气冷凝,“不过是一匹成不了事的货品罢了,没甚舍不得的。”
五溪埋下头,轻声附和。
齐录没再说这话题,只瞧了眼容消酒,命令五溪给她安顿个房间。
齐录没再限制容消酒的自由,甚至就这般任她随五溪离开。
五溪将人带去不远处的另一间雅间,不过里面除了容消酒以外,还有旁人,她这才明白为何齐录这么放心她跟人离开,原是又换了另一拨人来看管她。
房内是几个女使,瞧着身型健壮,但像练家子。
五溪明显有心事,只吩咐女使好生照料,遂即便朝容消酒行一礼,匆匆离去。
直到午膳,容消酒才再次见到五溪,不过此时的五溪眼皮红肿,眼内布着血丝,显然哭过。
“娘子可需要甚衣物,不如随我来挑。”五溪说着,也不等容消酒是否答允,便带她离去。
容消酒不知她是何用意,可还是下意识跟上她脚步。
容消酒被带去二楼大厅,厅内坐满了人。
瞧着座上众人的打扮,可以看出是这醉欢楼的歌女。
见到容消酒来,众人纷纷侧目,或是试探,或是诧异,像几只警惕的猫,稍有异动,便伸出爪牙反扑过去。
五溪面色沉静,端着高位领袖的姿态,肃声吩咐:“这位是醉欢楼的贵人,都过来拜见。”
几个女娘明显皱了下眉头,坐着没动。
只一紫衫女子款步过来,笑容和缓,眉眼间泛着春杏般的温婉。
“姐姐好。”
她说话时,也看了眼五溪。
五溪面色明显温和下来,语气都放缓了几分。
“霜桃,带贵人去换身衣物。”
吩咐完,这女子淡淡颔首,临带容消酒走之前,与五溪交换个眼色。
容消酒看在眼里,直觉两人有甚盘算,却不知是何盘算,只又跟着霜桃入了她寝室。
在霜桃捧着一身衣物给她时,两人才有说上话:“姐姐您将就穿,这楼内人多手杂,尤其到了晚上还是莫要离开房间。”
她说着又凑近了些,深深凝视着容消酒那张姣丽面孔,突兀的笑出声:“姐姐这张脸好美。”
容消酒却只觉得她笑声诡异,下意识后退。
这人又恢复平静,好像方将对她笑着开口说话的是旁人。
两人没多待,只等容消酒梳洗好换了身衣物,便又被带回了房间。
容消酒待在房内睡了一整天,直到门外传来一阵阵丝竹和男女欢笑声她才被吵醒。
不等她坐起身,门外传来敲门声。
过了好半晌,她以为会有人将门推开,却不想没了动静。
容消酒心生诧异,本能下床去开门,门一打开是霜桃。
这人端着食盒,不能容消酒开口,忽而闻见一阵烟,整个人昏了过去。
霜桃看了眼躲在不远处走廊上的人,将容消酒扶进房间内。
躲在走廊上的人此刻也走将进来关了门。
“将衣服换上,有多远走多远。”
五溪冷着脸看向霜桃。
此时霜桃褪着衣衫,给容消酒换上。
她边解着扣袢,边低声道了声“是”。
早在容消酒与齐录走进醉欢楼时,她们便设计好这偷梁换柱的好方法。
好半晌,霜桃换上容消酒的衣物,脸上贴了张□□,在夜下不仔细瞧,瞧不出甚端倪。
之后五溪便将容消酒带去了霜桃的寝间。
今夜整个醉欢楼里的物件和女人都要消失,不,更确切的说是整个醉欢楼的物件都消失,这楼里的女人与齐录他们那些人而言不过是个物件。
五溪救不了所有人,唯一希望的,便是凭自己的最后一口气帮助霜桃顺利逃离。
五溪将容消酒安置在寝间内,临走时颇歉意的赔了声罪。
没多久,齐录等人已准备继续远行,见着五溪扶着容消酒站在一侧,只抬了抬手,示意五溪点一把火,将整个醉欢楼烧掉。
五溪这次毫不犹豫,燃起火把,带着几个小厮开始烧楼。
齐录只淡淡瞥了眼光四起的周围,像是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面上毫无怜意。
在五溪几人过来时,随声道了句“走。”
遂即毫不留恋的离去。
*
不移时,火势在楼内蔓延开来,容消酒尚躺在霜桃的房内,眼见着火舌勾上帷帐,烧的越演越烈,她才勉强睁开眼。
她惊恐坐起身,撑着虚软的身子往房门处去。
奈何房门被人从外锁住,她拉不开,慌乱之际,只能单手捂住口鼻,蹲下身去。
正此时,房梁坍塌,落下几根带着火苗的梁柱,直朝她砸过来。
*
齐录几人没走几步,迎面便碰上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提着火把,来势汹汹,数点火焰奔腾间似要将那黑夜燃透。
火光落在齐录面上,可以照清他微微僵硬的脸。
马蹄很快在他面前停住,马儿吐了口气,马上人俯身居高临下看着他:“国公爷腿脚不好,看不出来竟能走出这般远。”
齐录微微仰头,扯出一抹得体的笑,“王爷的人马还真是迅速,怎归还是被你逮到了。”
他说完,后退几步,往‘容消酒’身侧去。
坐于马上的商凭玉凝眉直直盯着齐录,见到他身侧‘容消酒’,眼神微微眯起。
“既然走不了,那老夫便与酒丫头同归于尽。”
齐录说着,抽出壮汉腰间的弯刀,直接朝‘容消酒’脖颈挥去。
众人都没想到齐录的反应,只能看着那把刀落在‘容消酒’脖颈上,瞬间鲜血喷溅而出。
商凭玉总算坐不住,面上的淡定情绪顷刻击垮,整个人崩溃的从马上跌下来。
五溪却先他一步将人接住。
怀里的‘容消酒’只深深凝视着五溪,没说一句话便咽了气。
商凭玉将人推开,将‘容消酒’抱起,此刻他的眼眸布满血丝,整个人明明穿着没变,却生出一副遮盖不住的落魄感。
“姐姐。”他颤着声音唤。
齐录瞧着哼笑出声,“看来厢月说得对,酒丫头就是你的软肋。可惜老夫一直没能狠心下手。”
商凭玉薄唇紧抿,他解下身上披风,平铺在地上,将‘容消酒’的尸首轻柔的放在其上。
遂即站起身,拔出腰间长剑一个反手,砍下齐录的头颅。
他甚至还觉不痛快,看着那头颅微微歪了歪头,走将过去,又挥剑戳/瞎了那头颅的双眼,一刀刀将头颅划得血肉模糊。
恐怖的血溅了一地,落在商凭玉眼里,更刺激他想要杀/人,虐/人的欲/望。
两个壮汉早脚软打颤,连看都不敢看商凭玉一眼,纷纷下跪求饶。
奈何还未开口,便被一剑毙命。
五溪只眼神木讷的看着那具尸首,她是齐录分配到此处开醉欢楼的下属,已在此地生活了近五载,这些年来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被送到此地。
特别出众的会被挑选去汴京,中等的留在楼里,最差的直接处置掉。
她为这些女子感到唏嘘,却也只是心里觉得唏嘘,面上依旧会听从上头的吩咐将人或送走,或处置。
除了霜桃,第一次见到她,便像是见到自己的曾经失踪的妹妹。
所以五溪一直尽力保护着她,如今眼见着可以带她离开,前途一片大好,不曾想在设想无尽美好未来的下一秒,两人竟阴阳两隔,所有的美好幻想也都只是幻想,再不可能实现。
五溪哽咽着,忽而转头看向醉欢楼,莫名的她在想,便是死也要与楼里姐妹一同死去,也算是尽了她一生戕害同类的罪孽。
她刚抬脚,沉沉启唇:“你们要找的姑娘尚在楼内,这人是我的好姐妹霜桃。”
等她说完,早跳下马担心商凭玉的卢刚快跑到‘容消酒’尸首前,开始探究这人真实身份。
借着火光,果真看见跟前人有粘贴人皮面具的痕迹,他兴奋的揭下,朝商凭玉大喊:“王爷,这人并非大娘子。”
他反复喊着,试图拉回商凭玉理智。
五溪没再开口,而是转身往火海走去。
正当她走进楼内时,一人先她一步冲了进去。
几乎是奋不顾身的,死生不顾的,不在意任何人事物的,就那般径自冲将进去。
五溪只听得见,身后人都在喊:“王爷,快出来。”
此时楼内火势越发汹涌,瞧着是有去无回。
五溪只是最后提醒商凭玉,高声喊了句:“人在二楼。”
正在一楼水池沾湿衣袍的商凭玉闻声,顶着房梁时不时落下的带火苗往二楼去。
“姐姐!”他捂着口鼻,低声喊。
他边走边喊,哪怕身子沾了火苗他都不觉痛。
他的全部感官,情绪,呼吸,心跳都在寻找容消酒上,受到甚疼痛他都毫无知觉,疯一般的拨开挡路的火苗。
“姐姐,你在哪里?”
他不间断的喊着,生怕错过一个角落。
此刻,他怕极了,他怕这次之后再见不到那心心念念的人。
只要她活着,他可以什么都不要,随她去哪儿,一切的一切都没她活着重要。
“姐姐,只要你活着,我可以放弃一切,不会再纠缠你,放你离开。”
他沉声碎碎念着。
忽而便听有门被撞翻的声响,再转头看去,是容消酒。
不止她一人,还有十几个女娘。
原来除了容消酒之外,其他女娘也都被锁在房内。
容消酒自己挣脱了房门束缚,便跑去帮她们开门。
谁料那门锁比她自己的房间的难开,遂即耗费了好些时间。
“公宜,你怎在…”容消酒还没说完,口中便被烟呛到,止不住咳嗽起来。
商凭玉快步过去,抬起胳膊用沾湿的衣衫捂住她口鼻。
待几人走将出去,容消酒才放松下来。
她看着浑身衣物被灼烧,就连双手的燎起水泡的商凭玉,有些诧异。
“你。”她有些不知该怎么说出口,缓了缓才又继续问,“你进去是要救我?”
商凭玉没接话,他唇角干涩起皮,双眸晦暗无光,只一动不动看着她。
容消酒没见过他这般反应,微挑眉,扬脸朝他摆摆手。
“商…”
“带容姑娘回汴京。”
不等容消酒继续开口,商凭玉拂袖转身,边走边吩咐。
容消酒跟上他的脚步。
这次,容消酒与卢刚同乘一匹,商凭玉面色沉静,就像第一次见着他时那般沉着冷峻。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到了汴京。
一行人去了商府,商凭玉率先下马,此刻他的衣衫依旧凌乱,甚至连鬓发都散乱,却丝毫不减他少年意气。
他走到容消酒马前,亲自扶她下马。
容消酒端坐马上,低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却用纱布包住半截的手,微微一愣,只一瞬还是伸出手与他回握。
这次他的手不似以往那般冰冷,带着温热,却总觉没曾经那双冰冷的手热情。
容消酒正思索着,跟前人开了口:“姐姐随我来。”
他语气平和,没有生气,更没有柔情,只多了几分客套。
说完,他放了手,颇有礼的抬手做请状,示意容消酒先行。
两人一同去了商府。
待到了前厅,商凭玉先是吩咐人带容消酒去梳洗。
自己则去了千秋阁。
不知过了多久,容消酒已然梳洗打扮好,刚坐在一旁点茶,门外出现商凭玉的身影。
她执着茶筅只随意瞥了眼门外,正好与商凭玉四目相视。
这次两人都没有闪躲,商凭玉露出温和一笑,一次不带任何恨意或是爱意的微笑。
“姐姐等久了。”他说着,将手上抱来的锦盒放到她面前的桌案上。
容消酒诧异,却没先开口。
直到这人先是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交予她。
容消酒接过,信封之上赫然写着和离书。
看到和离书她有些愣神,一时间竟顿在原地。
“这盒子装着姐姐曾经遗失的几百两银票,还有一些你我和离后该平分给你的家产。”
容消酒看着他,这人没抬眼,纤长睫毛低垂着,遮住眼底情绪。
容消酒依旧无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不知怎的,她心口有些难受。
见她不说话,商凭玉转眼看她,俊脸依旧带着笑:“恭喜姐姐,解脱了。”
是啊,解脱了,终于不用再被他缠着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若姐姐要去寿州,我会派人护送你过去,日后不会再有人逼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容消酒不知他受了甚刺激,直到府中人将在卢刚那处听说商凭玉杀齐国公一事,告知于她,她彻底坐不住,想去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刚入千秋阁,阁内对她的到来十分诧异,却只一瞬,便收回眼,沉声问:“姐姐可是有事?”
容消酒走将进去,问他:“据说你杀了齐国公。”
商凭玉坐在案边,头都没抬的“嗯”声。
“你冲进火场只是为了救我?”
商凭玉闻声,从书中抬起眼,他轻轻一笑,眼尾上扬,颇有一种少年意气。
“还能为什么?”
他说的随意,说完便再次低了头。
容消酒深吸口气,“那,好吧。”
话聊到这里也没甚好说的,容消酒识趣离开。
次日,她便收拾好行李前去寿州。
随行的是卢刚和一众犀甲军,并没见着商凭玉身影。
容消酒环顾四周,没瞧见那人,遂即上了马车。
这次翠羽同她一道去寿州。
有翠羽的陪伴让她暂且缓解心头那没由来生出的憋闷。
马车行驶过京郊,忽而下起雨来。
一路上颠簸的厉害,直到一棵树倒下,直接惊了马车。
只听一声长嘶,马车似箭一般地朝前飞驰而去。
坐在马车上的容消酒撩开车帘,眼见着马要撞向前方的石山。
有白颠马自身后奔来,马上的人飞身而下,骑在驱车的马儿身上,在即将撞到石山时刹住车。
容消酒看着那人背影,显然这人也有些尴尬,不愿转过身来,看她一眼。
在他翻身下马时,容消酒还是叫住了他。
“你,你来干嘛?一直跟着我们?”
那人转身,面上端的冷静自持,语气却带着几分委屈:“姐姐放心,不会再跟了。”
容消酒闻声,心头泛起一丝愧疚。
“多谢,若你有空,还是跟着吧。”
商凭玉没回头,甚至也没答话,只是走路时脚步轻盈了不少。
一直到寿州,商凭玉都一直跟着。
容消酒也不知为何,眼神总是莫名其妙都停留在这人身上。
总是想多观察他一下,若是哪回吃饭见不着他,甚至心情还会失落。
潜移默化中,观察这人好像成了她每天衣食住行外,唯一留意的事。
时间不快不慢,到寿州时,快要入冬。
刚入城,便下起了一场雪。
冬至未至,雪色却已包围了寿州城。
几人入城,数不尽的银白齑粉落了满身。
容消酒还没置办房产,只得先随商凭玉在驿馆住下。
人已送到,商凭玉几人照理是要离开的。
只过了一夜,商凭玉便带着人离开寿州城。
一同待了几十天,说舍得是假的。
不过面上容消酒没有挽留,只在送他们离开城门时多看了几眼而已。
人刚走,当天下午容消酒便开始心不在焉。
她与翠羽正在找房子的路途上,见容消酒总是止不住发呆。
翠羽拉了拉她衣袖:“姑娘您有心事?”
好半晌,容消酒才回过神来,只轻轻“嗯”声,示意她再说一遍。
翠羽只好再重复一遍。
容消酒这会听清了,却只是摇摇头。
两人找了一个下午的房子,直至夜色浓稠,雪色也跟着一并出没。
翠羽率先下马车,替容消酒撑起伞。
看着那只朝她伸过来,扶她下马车的手,容消酒便想起这一路上都是商凭玉这般扶她下马车。
她不由得皱了皱秀眉,深叹口气。
她与商凭玉不过一天没见,日后还有上百个上千个日夜不会再见。
思及此,她强硬扯出一抹淡笑。
无妨,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想来不过几日,便能摆脱这习惯。
思索间她下了马车,两人并肩行在沾满雪的道路上。
在拐角处一辆牛车驱驰而来,雪天路滑,驱车没有留意到拐角有人,一时没刹住车,便与容消酒两人撞个正着。
所幸,在牛车即将撞上时,她微微转个身子躲过,不过这惊险的一瞬惹得她惊呼一声,心脏快要从心口跳出。
驱车人赶忙道歉,容消酒只朝他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人一走,她脑中又想起来寿州时,商凭玉在马车即将撞上石山时,力挽狂澜。
她晃了晃脑袋,示意自己不要再去想。
直到回了驿馆,她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翠羽不由得轻笑一声:“姑娘这是想念王爷了。”
她语气笃定而非询问。
容消酒没答话,却是换了个话题。
“今日系凤街的房子倒瞧着不错。”
翠羽心思不深,顿时被房子的事吸引。
两人又说了好一阵。
容消酒便洗漱就寝。
夜色渐浓,蜡烛烧了又烧,只是榻上人却不见睡着,甚至越来越清醒。
她无数次翻身,脑中一直是商凭玉。
想来以后是再也见不着了,既然如此,何必总是想着。
又过了好半晌,她坐起身,披了件外袍撩开了窗户。
外面还在落雪,时有风雪漫将进来,吹得她鼻头红粉,止不住打了个喷嚏。
“雪势这般大,想来行人难走。”她嘴上这般碎碎念着。
脑中又浮现商凭玉那张脸。
她又止不住的开始想他,想他会不会在雪天摔跤,想他会不会冻得手又受伤。
“不过一天而已…”她语气带着不屑,嘲讽自己这种莫名其妙。
说完,她深叹口气,阖上窗再次躺回榻上。
这次她缓缓睡去,今夜难得做了场好梦,梦里有画馆,有母亲,更有商凭玉。
翌日,她被翠羽叫醒。
躺在床上,她尚未从梦中回过神来,梦中的美好与现实天差地别,让她生出一阵失落感。
她起床吃饭,只是眼神还是会下意识往商凭玉用膳的位置瞥去。
翠羽尽收眼底,却只是挑了下眉梢,没再说甚。
今日两人照常去看房子。
有商凭玉和当地知府的帮助,容消酒找房子还算顺利,今日便看好了一座。
宅院不大也不小,容消酒已然想好将前院的其中三间打通做成画馆,后院便自行居住。
买了房契,便开始找人动工。
房子重新布置完成已是两个月后。
容消酒也在驿馆住了两个月。
遂即这次特办乔迁宴,请驿馆一众人前来。
其中也有当地知府。
这场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室内红炉烧得正旺,烘得人暖洋洋的。
容消酒却觉得闷,开了窗,与隔间那一行人群隔绝开。
两个月过去,她还是没有忘记商凭玉,甚至越演越烈。
此时,她又想起了那人,原因不过是一碗蟹酿橙。
她脑中响起儿时,她正喂着商凭玉时,他哭花的脸。
那时的商凭玉虽小,却是个知礼的,在她喂完后,朝她甜甜道了句:“多谢姐姐。”
“姐姐。”
容消酒还沉浸在思绪中,忽而一声模糊的姐姐,惹她回过神。
“姐姐。”
又听见一声,她才意识到不是幻听。
她当即开始查探声源处。
不成想一垂眼,便见到骑在马上的少年。
此时的商凭玉一身玄衣,只领口处围着白绒。
两人四目相对,容消酒下意识露出笑,身子朝倾了倾,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头指了指身后,遂即提裙快步跑下去。
她出了府门,此时的商凭玉已跳下马,正站在府门外。
容消酒是小跑出来的,嘴边粗喘着气。
商凭玉弯出笑,“姐姐别误会,我是来此地巡查,而非特意…”
容消酒不等他说完,走上前拉起他的手,“是什么理由都好,荣幸你能来。”
商凭玉低头看着被她拉起的手,心头有一瞬间怦然。
这两个月他简直朝思暮想,可又生怕自己过分展露的爱意,让她为难,遂即编撰巡查的借口来见她。
宴会上,翠羽瞧着容消酒明显愉悦的心情,十分欣慰。
忽而想出一个好点子,来帮助两人感情升温。
这般想着,便开始频繁给容消酒和商凭玉倒酒。
只待宴会结束,容消酒整个脑袋沉重,身子摇晃起来。
翠羽与旁的女使将客人送出府。
室内是剩下容消酒和商凭玉两人。
商凭玉揉了揉微晕的额角,站起身,只是还未起身,便被人拉住。
“你去哪儿?”
商凭玉转眼看向被她握住的手腕,私心使然,他没有挣脱。
他坐回原位,与她面对面,“哪里也不去。”
容消酒扬脸,眯着眸子端详着他:“这张脸好久没见过了。”
商凭玉倾身,将脸凑过去,漫不经心道:“是嘛。”
“是啊。”
“那姐姐会想见到这张脸吗?”他轻声问,说话时,一眨不眨的看她的反应。
容消酒揉了揉迷蒙的眼,诚心道:“想,很想。”
商凭玉随着她的话,心头雀跃起来,面上是抑制不住的笑。
正不知所措,容消酒又朝他凑近:“你那?”
“我?”商凭玉低声重复,眼神看着她,才不紧不慢回话,“我,还用说吗?再明显不过,我能千里迢迢赶来,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恨不得把心剥开给她看,他对她的爱意,最是明目张胆不过了。
可她不稀罕不是吗。
那他只好像个弱者,捧着自己受伤的心,缩在角落一点点舔舐,开始变得胆怯,小心翼翼。
容消酒看着他,只笑,不接话。
商凭玉同样注视着她,四目相对间,似有电流在两人眼前闪过。
容消酒忽而闭了眼,身子前倾。
商凭玉一动不动就这般看着。
下一瞬,跟前人整个跌进自己怀里。
也是在那一瞬间,商凭玉只觉心头有只病鹿,跟着栽进几万顷的春。
他依旧没甚动作,他还没卑劣到要在人醉酒时趁人之危。
他双手抬起,就这般僵硬强撑着。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撑起身子凑到他耳边,像是知晓他的顾忌一般,道了句:“我没醉。”
他猛地低头,视线正撞进她一双清醒的眸子里。
他耳根蹭地蹿红,大抵是方将容消酒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又或是这句话,总归是惹得他羞涩难耐。
容消酒见他这反应,笑出声,伸手勾住他脖颈,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