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前一天晚上。
关胜拿回钵钵鸡后就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食盒里,想了想不放心还特地贴上了一张纸条,上书几个大字:
关肃不许吃!
于是,等他去学堂处办完殿下交代的任务回来时,就对上了关肃幽幽的视线。
那张纸片在他手里抖啊抖,抖啊抖。
关胜一把把他推开,然后抱着食盒殷勤地凑到秦川跟前,喜滋滋道:“殿下,我今日得了一道美食,您尝尝?”
秦川刚进来就闻到了这股霸道的辣香味,心里虽然有些好奇但到底见惯了珍馐美馔,并没太在意。
“先放着吧。”
关肃勾着脖子看了一眼,嘴硬道:“来路不明的吃食可不能叫殿下吃。”
关胜抱紧他的食盒,“哪里来路不明了,我从景哥儿手里买的。”
“哪个景哥儿,路景?”
“当然是他。”
关肃:“……”
他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殿下,有刺客。”
关胜:“???”
刺客在哪儿?!!
顿了一拍后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刺客就是他自己。
准确来说,是他怀中的吃食。
他气地一跺脚,愤愤道:“你懂什么,平日里吃什么都一个样,你懂啥叫美食吗?”
关肃冷笑一声,“我吃什么都一个样,你难道不是?”
平日里用饭两人简直是两个极端,关肃吃什么都没表情,而关胜则情绪要外露的多,美味的他一边夸一边吃,难吃的他一边嫌弃一边吃。
但结局都是吃的干干净净。
关胜:“……”
秦川刚好换衣出来,两人立刻停止争吵,恭敬地侍立在两侧。
“打开瞧瞧吧。”
食盒盖子一开,那股霸道的辣香味便直冲鼻尖,关肃下意识吸了两口,好奇道:“这吃食叫什么,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关胜得意道:“这叫钵钵鸡,听说是景哥儿从书中学来的。”
关肃一介武人,根本没读过几本书,闻言便不明觉厉地点了点头。
秦川手中的折扇微微一顿,若有所思道:“这名字听着倒有些古怪,不像大梁的吃食。”
“兴许是景哥儿自己取的也未可知。”
秦川不置可否。
关胜跑去厨房里取了碗碟过来,在饭桌上一丝不苟地摆放好,然后自己先吃了一串。
“殿下请用。”
关肃把自己的碗往他眼皮子底下递了递,关胜本来想装作没看见的,但想了想突然转头往里面放了一串鸡脚。
关肃:“……”
鸡脚是他唯一不吃的东西!
关胜幸灾乐祸,“爱吃不吃。”
关肃皱着眉捏着那串鸡脚,正挣扎的时候秦川突然看了他一眼,关肃二话不说立刻塞进嘴里。
秦川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显然看热闹看的很有兴致。
关肃紧皱的眉突然一松,“唔?”
关胜看似关切,实则眼底的幸灾乐祸根本藏不住,“怎么了怎么了?”
关肃快速把鸡脚吃进肚子里,然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道:“这鸡脚竟是剔过骨的。”
吃起来和肉完全一样,但口感和肉又不同,多了点特别的风味。
而且这钵钵鸡的底汤十分浓郁,吃起来简直回味无穷。
关肃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想多来几串。
“殿下?”
秦川微微一抬下巴,关肃便立刻伸手,又取走了一串。
关胜有点傻眼。
这小子怎么还来劲儿了?
他白日里根本没吃鸡脚,这下可是失算了,平白多折损一串。
当着殿下的面,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忍着心痛给秦川倒了一杯茶,“殿下,钵钵鸡搭配着竹沥水熬煮的茶,滋味甚妙。”
“竹沥水?”
“是,景哥儿说只要拿竹子放火上烤便能得到竹沥水,拿来泡茶煮鸡汤皆是一绝。”
秦川若有所思道:“我似乎记得他并非心灵手巧之人。”
“大抵是流言作祟吧,那个周媒婆和闫家婆娘今日还在说他四体不勤,将来定不旺家呢。”
秦川视线微偏,落在那枚蝴蝶结上,停留了一瞬。
*
路家这头。
小院子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但若是有心人刻意听,还是能听见里头那一声声的:
“多少?”
“什么?”
“全卖光了?”
路景取出一个钱袋子放在桌上,落下时在桌面上磕出一声沉重的“哐当”。
路二和姜氏面面相觑,竟问了一个傻问题,“哪来的?”
路景笑了一声,耐心解释道:“今日做买卖挣的。”
“这,这么多?”
姜氏上手把钱袋子扒开,两只手都在颤抖,等她发现一堆铜板里居然还搀着一颗碎银子外,那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
“景儿,你和娘说实话,这些,这些真是你挣的?”
姜氏的语气小心翼翼,声音也压得极低,好像声大了就会惊动官府似的。
路景无奈道:“不是挣的,难不成还是偷来抢来的吗?”
路二惊恐地拍了他一掌,“胡说什么,小心官差把你抓了去。”
路景:“……”
路元认真道:“爹娘,真是哥哥挣的,我亲眼瞧见哦。”
姜氏一屁股坐回去,激动道:“天爷啊,我头一回见这么多钱。”
路二忙不迭点头,“可不是,我做一月工也没这一袋子。”
路元笑嘻嘻,“哥哥还会挣更多银子的。”
“对,”姜氏擦了擦眼尾渗出的泪水,压抑着情绪道:“先前你说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如今我是真有底气了,好,听你的。”
路二的表情看上去明显有些不赞同。
姜氏这会儿对上自己男人,好像平白就多了几分勇气,“你又想说啥,都是亲哥俩?你大哥平日里十分关照你?”
路二眼眉一瞪,“你这婆娘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姜氏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用避着孩子?这些年景儿都让他们说成啥样了,还有前头分家的时候,路大一家是何等跋扈啊。
想到这里,姜氏看了眼边上傻乐的小儿子,和光宗比起来,元元真和小乞丐没两样。
“娘,”路景突然开口,“现在咱们手头宽裕些了,明儿我带元元去买两身衣裳吧。”
一听这话,刚才还在感慨元元像小乞丐的姜氏又犹豫上了,“不然还是再等等?他这个年纪长得快,保不准明年就穿不上了。”
“那就先买一身。”
姜氏看了眼路元手肘处灰扑扑的补丁,一咬牙道:“成,给他买大些。”
“知道了。”
路元不好意思道:“给哥哥买吧,我穿光宗哥哥不要的。”
路景捏了捏他瘦巴巴的小脸,“还记得哥哥和你说以后不要再吃别人剩下的食物吗?”
路元点头。
“以后也不要再穿别人不要的衣裳了。”
路元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其实他也不喜欢光宗哥哥给他的旧衣裳,每次娘都要补好久,但爹娘说家里穷,有的穿就不错了。
路景说完以后就发现路二一直盯着他看,眼神很是复杂,他便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爹,喝茶。”
路二下意识双手接过。
因着性子懦弱的关系,他骨子里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那就是慕强,先前之所以对他哥唯命是从也是源于此。
可现在,他却下意识对他的孩子生出了敬意。
还是个哥儿。
路二有些恍惚,再看路景时竟像是有些不认识他了。
不过这点歪念头很快就被姜氏的话拉了回去,姜氏捧着一杯竹沥水姜茶,惊叹道:“这东西竟真有用,才喝了两日我便不咳了。”
“这书真读对了。”
既然说到这里,路景便趁机道:“爹娘,大伯和大伯娘好像准备把光宗送去颜夫子那儿,不然咱们也把元元送去?”
路元眼睛噌地亮了。
姜氏为难道:“送元元去读书当然好,只是颜夫子那儿不见得收啊。”
路元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我觉得元元挺有天分的,咱们试试呗。”
姜氏看了眼路二,路二点了下头,“元元和光宗一块儿去,说不准颜夫子瞧在你们是堂兄弟的份儿上一并收了。”
路元小声道:“那要是光宗也没收呢?”
路二:“颜夫子是镇上最有威信的夫子,他要是不收你,你这辈子估摸着也没有读书的命了。”
路元低垂着小脑袋,看起来十分沮丧。
路景:“……”
“元元才这么点大,有没有天分的哪能看得出来,那颜夫子八成就是瞎说罢了,咱们到时候再给元元找别的夫子就是了。”
路二当然不同意,其他夫子要起束脩来可不是他们这种人家承受得了的,还有纸笔墨砚,哪一样不要钱?
但一和路景的眼神对视上,这话竟然就咽了回去,只闷闷地哼了一声。
晚上入睡的时候,路元小声问路景,“哥哥,你说颜夫子会收我吗?”
路景摇头,“我也不知道。”
路元失望地吸了吸鼻子。
“不过……”路景故意拉长了语调,“你比其他小孩多了一次机会。”
路元表情茫然,“啊?”
“你忘了吗,你还要给颜夫子当面吹奏竹笛呢。”
路元眼睛一亮,“对哦。”
“说不准颜夫子一下子就觉得我们元元真是一个优秀的小孩,然后敲锣打鼓地把你迎进学堂呢。”
路元被他夸张的说辞逗笑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路景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道细细弱弱的自言自语,“可是光宗哥哥说我可笨了。”
“谁说的?”
路元吓了一跳,“哥,哥哥,你没睡呀?”
“下回谁说你笨你就骂回去,知道吗?”
路元一翻身趴在路景身上,在月光的照耀下两只圆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哥哥,你觉得元元笨吗?”
“哪里笨了,说你笨的人都是乱说,整个双集镇都找不着我家元元这样的聪明小孩了好吗?”
元元哈哈笑,“哥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笑了一会儿,元元又不好意思了,“其实我觉得哥哥才是最聪明的。”
路景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睡吧。”
“嗯。”
夜色深沉,连嘶叫了一天的蝉都累了,四下一片寂静。
*
第二天路景准备了比昨日更多的串串,并且提早了一些到屠户家的凉棚下。
屠户家不收他银子,他便特地做了一份酸辣鸡爪送老板娘。
妇人高兴坏了,“这玩意儿处理起来可不容易,废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做顺手了就要快一些。”
妇人凑上来小声道:“今儿个钵钵鸡多不多,给我留些?”
路景自然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嫂子喜欢什么告诉我就是,我替你留着。”
妇人喜滋滋地捏了下他的脸,“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屠户一出来就瞧见这和美的一幕,气得他险些一个倒仰,他婆娘又偷摸弄些好东西不告诉他。
于是他气哼哼地走过来,挺着个魁梧的身躯堵在妇人跟前,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碟子色香味俱全的酸辣鸡爪。
妇人:“……”
她把碟子往另一边藏了藏,好笑道:“这是鸡脚,你不是不吃这玩意儿吗?”
屠户冷笑,“我都听见你俩说小话了,这玩意儿骨头都剔了还不跟肉一样,我当成肉吃。”
妇人:“……”
开什么玩笑,就她男人这胃口,这碟子递过去怕是连汤都没了。
“哎呀你先尝尝钵钵鸡嘛,昨儿念叨了一夜呢,鸡脚等下回的。”
屠户大蒲掌一挥,“不耽误,我两个都吃。”
妇人:“……”
瞧这死德行,今日不割点血怕是混不过去了。
想明白以后,妇人无奈道:“成,那你回屋拿点碎银子来,我在景哥儿这儿挑点串。”
屠户警惕道:“媳妇儿,你该不会趁机一人全吃了吧?”
妇人:“……”
“滚进去。”
屠户只能不甘不愿地走了。
等他身影一消失,妇人立刻压低了声音道:“景哥儿,多给我包些串,一会儿非把他灌撑了不可。”
小伙计凑过来,暗戳戳道:“嫂子,我这就去蒸一大锅杂粮米。”
妇人朝他递了一个赞赏的眼神,“就这么办。”
转头对上路景惊奇的眼神,妇人不好意思道:“就是闹闹他,你大哥自己也晓得的。”
路景笑了一声,屠户两口子感情还真是好。
这一下就去了三分之一。
路元怕影响哥哥做买卖,所以今日抱着小竹笛坐在了稍远的位置上专注地吹着。
经过三日坚持不懈的练习,路元的进步非常惊人,现在已经可以完整地吹完整首曲子了。
路景一边看摊子一边拿余光去留意他。
这年头拍花子多得很,得小心着些。
一曲吹完,路元面前突然多了几个衣衫破旧的小孩,年纪有大有小。
“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
路元茫然地眨着眼,“什么新来的?”
问话的是最大的小孩,瞧着十二三岁的模样,他随手指了一下路元打着补丁的衣袖,不耐烦道:“你第一天要饭?”
路元:“……”
啊?
“来双集镇要饭都不和我们说一声?你胆子挺大啊。”
这边路景忙拜托小六子帮忙看一下摊子,然后自己快速地走了过去,挡在路元面前。
男孩看了他一眼,茫然道:“怎么又来一个?”
路景打量了一下他们的装扮,试探道:“丐帮的?”
男孩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竟然知道我们的帮派?”
路景:“……”
这作者真会偷懒。
“偶然听说过。”
男孩有些得意,“我就说我们丐帮才是第一大帮派,连个路人都晓得。”
路景一言难尽道:“既然是第一个帮派,怎么还聚众欺负小孩呢?”
男孩:“……”
“你别胡说,我没欺负他。”
“那你刚才做什么呢?”
男孩后知后觉,“他不是要饭的?”
“当然不是,他是我弟弟。”
男孩尴尬地咳了一声,“不如你问问他,要不要加入我们丐帮,我们带他吃香的喝辣的。”
路景:“……”
这小孩好中二啊。
“他笛子吹得不错,我们不会委屈了他的。”
半大的孩子许起诺来竟然还挺像那么回事。
路景笑了一声,“要不这样,你帮我一个忙,我让他把这首曲子教给你们。”
“可以吗元元?”
“可以的。”
男孩眯起眼,“你在玩什么把戏?”
路景:“……”
不行了真的太中二了。
“我做了点小买卖,你带着你的小弟们帮我传播一下就行,动动嘴皮子。”
“就这?”
路景点头。
男孩不耐烦道:“行,说吧。”
路景一本正经地开口:“钵~钵~鸡,一文两串的钵~钵~鸡。”
上辈子他可是被这玩意儿洗了好几天的脑子,连梦里都是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
男孩一脸嫌弃,“这什么东西,我不干。”
“说好的天下第一帮派呢?”
男孩:“……”
“你拍马屁也没用,这玩意儿实在太难听了,你换一个。”
路景两手一摊,“这个简单又好记啊。”
男孩故意道:“一点都不好记,钵~钵~鸡,一文两串的钵~钵~鸡。”
说完他自己先傻了。
路景拍拍他的肩,“拜托了。”
男孩:“……”
男孩阴沉着脸走了。
路景给路元擦擦汗,领着他回了凉棚底下。
刚坐稳就有人凑过来,“景哥儿,颜夫子家的书童叫我把这个给你。”
路景接过信,道了谢。
路元兴奋道:“哥哥,颜夫子说什么呀?”
路景打开信封,本来以为里面会写着时间地点之类的,结果居然满满一页。
等仔细看过后,路景才想起来,这好像是古代的曲谱。
至于具体的内容,他是看不懂的。
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眼下这张曲谱多半是刚才路元吹的曲子。
信纸翻转后果然看见两个潇洒飘逸的古体字:
多谢。
路景:“???”
所以就他和中二小孩说话的这点功夫,这位颜夫子居然就已经破解了他的曲谱?
还是一首现代歌?
先不说正确与否,这个速度就已经足够惊人了。
“哥哥?”
路元急了。
路景神色复杂道:“你的偶像颜夫子好像确实有两把刷子。”
路元:“???”
今天买卖依旧做的很顺利,屠户娘子和小六子买走了一大半,周围几家铺子的掌柜们分走了余下的。
连帮忙送信的那位路人都顺手买走了几串。
路景从坐下到离开,整个过程也就一个时辰。
收摊以后,他遵照承诺带着路元去成衣铺子里买了两身小衣裳,样式都是路元自己选的。
出来的时候,其中一套干脆直接穿在了他身上。
路元因没有得到颜夫子评价而难过的心情总算好了起来,小脸笑的红扑扑的。
他高兴,路景就也高兴。
可惜,兄弟俩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家里有不怀好意的人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