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正如裴良玉所料, 齐瑄对于其余事情还能容忍,但对军械动手,还害死了那么多北军之事, 齐瑄是半分也容不下的。
只是汾阳王还未进京, 他也只能暂且隐而不发, 只关注着王家的动向。
朝堂上, 皇帝先是为北军战败伤亡惨重一事震怒,又很快因汾阳王新得大胜之事重新寻回了好心情。宫中气氛为之一松, 京城的氛围却越发紧绷, 连带着一干纨绔子弟都少于在市井中耀武扬威了。
为了摆脱嫌疑, 王家先发制人, 串联了不少勋贵, 奏请治汾阳王决策失误, 害死数万北军的罪过。
对此,齐瑄没让清流与世家掺和半点, 只说是边关大胜, 不如让汾阳王提前进京自辩。
皇帝自然许了。
时已八月中,正是中秋月圆时候。
齐瑄在呈上来的托盘里挑挑拣拣,好容易选中一朵金丝菊,亲自簪在裴良玉发髻间, 又取了螺子黛来为她画眉。
“玉儿今日可要做远山眉?”
裴良玉侧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才点头应了, 又叹了一句:“可惜了,今日精心妆扮,怕是没几个人有心欣赏。可要是不仔细些, 偏又有许多旁的说头。”
“有你我不就已足够了?”齐瑄搁下螺子黛,有看了一眼外头天色, “今日月明如镜,想来也能照得汾阳王一路坦途。”
汾阳王率先进京,却接连遭遇了好几场截杀,只好择路而行。原本早两日他便该进京了,却直至今日,才有他将要进京的信传来。
八月十五,正是除了过年时人最多的宫宴,他来得这样巧,很难叫人不说是有意为之了。
两人对视一眼,还不等再说什么,就听见外头福盈与惠安到了的通禀,便都按捺下来,且先带着孩子们往宫中去。
福瑜是在半道上到的,身边还跟着王景程,两人一到,便想挨到福盈身边去,却又在看到和福盈同行的惠安时停下了脚步。
裴良玉略扫了一眼,便没再理会,只垂下眼睑理了理衣裳上不存在的褶皱。
宫宴的前半段,歌舞升平,如从前一般,没什么新意。
宴到中途,便有宫人通禀:“汾阳王求见。”
皇帝先是一愣,又很快笑起来:“这老小子,倒是会寻时候,恰赶在今日到了,宣吧。”
裴良玉微微抬头,恰好瞧见颖侯一脉沉下去的脸色,还有二皇子、三皇子落下的唇角,便借一盏酒遮住微弯的唇角,浅浅抿了一口。
宫宴上,人人锦衣华服,匆匆而入的汾阳王,却是一身甲胄,身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他显见是有些日子没有好好梳洗过了,鬓发带霜,胡子胡乱支棱着,脸上满是憔悴。
“王爷!”汾阳王妃适时惊呼出声,看着汾阳王满眼心疼,也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
“这是怎么了,”皇帝倏地起身,亲自走下御案,要扶起汾阳王,却看到了他身上斑驳的伤,立刻沉下脸,“是谁?”
汾阳王看了一眼颖侯,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
“臣要状告颖侯,倒卖军械,换以劣质武器给北军,害死北军数万人,”汾阳王长拜在地,“求皇上为枉死的数万将士做主!”
“一派胡言!”颖侯立刻出列,跪在皇帝面前,“分明是汾阳王贻误战机,导致战败,这事朝中已论过多次,求皇上明察!”
汾阳王看着颖侯,目眦欲裂,却只嗤笑道:“皇上许本王入京自辩,本王本早两日就该进京,却一路上遭遇许多次截杀,其中还有颖侯府中亲卫。颖侯要如何解释?”
颖侯面色不变,“本侯从不曾派出什么亲卫,王爷怕不是认错了,想要栽赃于我吧。”
“此事……”皇帝顿了顿,还不等继续说,就被汾阳王出声打断。
汾阳王转头看向面沉如水的皇帝,重新取出了另一封信笺:“启禀皇上,臣还有另一桩要事要禀。”
“臣拿住了颖侯与商人来往的亲笔信,颖侯给我军将士用劣质武器,却将我方的利器卖给了敌军。颖侯通敌叛国,其心可诛啊皇上!”
“一封可以造假的信件罢了,”颖侯依旧不惧,“臣没做过的事,就是不曾做过。臣父为朝尽忠,前两年因旧伤复发而亡,臣亦在边关多年,和敌国早结下了死仇。国仇家恨当前,臣又怎么会通敌叛国害死边关将士呢?求皇上彻查此事,微臣洗清冤屈!”
皇帝收下了汾阳王的奏折与信,也派人围了汾阳王府与颖侯府,命三司同理此事。
至此,一场宫宴草草收场,二皇子等人松了一口气,朝中却像是一滴水进了油锅,彻底炸开。
王景程随颖侯回府,福瑜难得安静跟在了福盈身边。
进长平殿后,裴良玉才打发了人将睡着的惠安抱下去,便听见福瑜同齐瑄道:“这一定是诬告,父亲,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替舅舅查清真相才行!”
裴良玉听了,立即道:“你们爷俩要论政事,且到前头去,何必在长平殿中说。”
转而又看向殿中伺候的宫人,特意吩咐一句:“这话不许漏半点出去,否则按宫规处置。”
齐瑄这才开口:“今日夜深,都回去歇息吧,福瑜你这几日,就在东宫中读书,莫往外去了。”
“父亲!”福瑜皱起眉头,有些不满的看了裴良玉一眼,希望能换得齐瑄同他一道往前院去。
福盈却已经起身道:“儿臣告退。”
福盈转身就走,福瑜再不悦,也只能跟着离开,又在长平殿外拦下了她。
“那可是我们的舅舅,”福瑜顿了顿,又道,“也是你未来的公公!”
福盈拢在袖中的手紧了紧,面上却做出几分疑惑之色:“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啊,你提醒我做什么。反正我是相信舅舅的,难道你不信,才如此焦急?”
福瑜一怔:“我怎么会不信舅舅,幼时父亲可是说过,就算舅舅有许多不好,领兵的才华与忠诚却是毋庸置疑的。”
“那不就得了,”福盈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话,但她站在阴影中,就算有月光映衬也叫人看不清她面上神色。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上告的人,是汾阳王,”福瑜看了一眼长平殿的大门,声音压得极低。
“那又如何,”福盈嗤笑一声,“皇祖父明察秋毫,一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的。”
见福瑜还要再说,福瑜打了个呵欠,也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今儿这大起大落的,我实在乏的厉害,我要回去歇息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福瑜叹了口气,目送她离去,自己也转身往外去。只是等转身之后,他的情绪显见是低落了下来。若说他真那么信任颖侯,倒也未必。只是他知道,若是颖侯倒了,他身后的砝码就要少去大半,所以这一回,无论如何,都只能是汾阳王污蔑颖侯。
比起心思各异的姐弟俩,长平殿中的裴良玉两人倒是难得的平静。
有裴家早早递来的话,齐瑄自然不像皇帝知道得那么迟,甚至这些日子以来,他还拿住了一些颖侯自以为已经销毁掉的证据,和杀掉的证人。而借着颖侯的动作,他也寻摸到了二皇子与三皇子等人的动静。
今日汾阳王上告,全程只咬住颖侯而未涉及到皇子身上,也是出自齐瑄的授意。
毕竟皇帝老了,对他这个太子越发忌惮,对于皇子们犯下大错也会越发心软。若不能一击致命,他那两个弟弟重新起复,也只是时间问题。
倒是颖侯,自老侯爷去世,他继承爵位后,立场逐渐模糊。在东宫和皇子间首鼠两端,不忠于国,还挑唆得福瑜只认王家,不信亲人。借此机会废了,并不可惜,也免得他还要赔一个女儿进去。这两年他冷眼看着,福盈也未必倾心于王景程了,倒是和侄儿春郎……
裴良玉卸下钗环回来,见齐瑄还未匀面,亲手拧了帕子给他,才打断他的思绪。
“快洗洗歇下吧,今晚上不知道多少人彻夜难眠,等明儿早起,你怕是许多时候不得闲了。”
齐瑄接过帕子,又让人来替他散了头发,这才道:“等忙过这一段,就该入冬了。今年九九登高,怕不能与你同去了。”
“看这朝堂上下,今年几人还能有登高的心思?”
“玉儿说得是,”齐瑄想了想,“且再说吧。”
长平殿中很快熄了灯火,一夜好眠。宫中却是烛火直燃到深夜。
这夜里起了风雨,裴良玉推开窗,只见院里不少花木都被打得低了头,更有红叶遍地,织成了火毯。
一阵风吹来,裴良玉不由得紧了紧衣裳,命人又取了一件斗篷来,亲自给齐瑄披在肩上。
“这天变得这样快,得当心些,莫要受了凉。”
齐瑄反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的,这两日你与几个孩子也注意着些,既不是什么好天时,就多在屋里吧。”
裴良玉眼睑颤了颤:“福盈与惠安一向少往外去,但福瑜在前头住着,恐怕还得你费几分心思。”
齐瑄点了点头,却仍将东宫出入的凭证交与她,又差人往前院吩咐了几句,才在雨幕中离了长平殿,上朝去了。
第九十二章
自八月十六起, 京中直下了一月的雨,朝中因天气反复,病了不少人, 就连皇上也因偶感风寒, 数日不曾上朝。
这日, 福盈正在裴良玉处跟着学管家之事, 不妨外头一阵喧哗声起,紧接着便有人进来。
“福瑜殿下请见。”
裴良玉从繁琐的事务中抬起头, 瞥了一眼身边的福盈, 才道:“让他进来吧。”
裴良玉低下头, 随手取了一张花笺夹在账册里, 以防翻乱了去, 福盈也有样学样, 先放了一张,有备无患。
就这一低头的时间, 福瑜便已从外头进来, 面色冷淡,随后又很快带着几分僵硬的笑同裴良玉行礼:“见过太子妃。”
裴良玉很快叫起:“这几日天时不好,你在前头读书,定要好生注意身体才是。若有什么不适, 万万不能拖延, 不放在心上。”
福瑜应了一声, 面上软了几分:“儿臣欲出宫一趟,还盼太子妃准允。”
裴良玉听了,轻轻叹了口气, 将合好的账册搁下,看向福瑜:“福瑜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 该知道这事儿,不应当同我说才是。”
福瑜眸光微动,面上只做迷惑状:“您是太子妃,东宫的女主人,儿臣要外出,自然要同您说。”
“你这孩子,”裴良玉笑了笑,却半点没松口,“你父亲说了,如今正值凉秋,却并不冻人,是潜心进学的好时节,特意叫我约束你们几个,不许去外头移了心性。你呀,还是好生跟着师傅多学一学,等你父亲腾出手来,怕是要好生考一考你的。”
“念书也讲求要去外头多看多听多见识,一味在房中苦读,恐怕长进有限,岂能达到父亲的预期?”福瑜拱手道,“儿臣正是为了完成父亲的期盼,才想着出宫去呢。”
裴良玉转了转手上的指环,道:“你有上进心是好事,可今时不同往日,并不是能任性的时候,到底还是要以你父亲的意愿为先。至于民生百态,不必急于这一时。”
见裴良玉始终不肯有半步退让,福瑜却也不能同她撕破脸,故意做出羞涩模样道:“不瞒太子妃,儿臣久未出门,有些馋一样市井吃食,可能让儿臣身边的人去买些来?”
“不过一样吃食,吩咐宫人去做就是,哪里就到了独用那一家的程度了?”
“不是一个人做的,到底不是一样的味道,宫里的东西做得过于精致,总像是少了什么,”福瑜见裴良玉仍有拒绝的意思,略偏了偏头,给福盈使了个眼色,“福盈你不是也好久不曾用过了,可要不要?”
一旁端坐的福盈微微蹙眉,看了裴良玉一眼,犹豫片刻道:“我这两日倒不怎么想。”
福瑜不料亲妹妹不肯帮他,只得告辞出去。
等他离了长平殿,裴良玉见福盈有些神思不属,便遣了她先回去休息。
福盈出去不久,秋娴便走了进来:“福瑜殿下出门后,便往锦绣苑去了。”
裴良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道:“许是想问一问福盈的近况,也不必盯得太紧,免得叫人以为是本宫防备着谁了。”
秋娴听命,下去安排。
青罗亲自捧了新茶来,看了一眼锦绣苑的方向:“殿下真不过问那边的事了?”
“福盈也大了,早先便说叫她自己管着锦绣苑,她也一向管的不错,何必对细枝末节斤斤计较,咱们只需要看着,不叫人从东宫出去就是了。”
裴良玉想了想,又道:“你过会儿叫人去问一问他们想用的是哪家的吃食,叫人去盯着做好了,再带回来,也没得让人以为,堂堂东宫皇孙,连口想吃的都吃不上。”
青罗领命下去吩咐,福盈却也到了锦绣苑。
留守的宫人见她回来,赶忙上前禀报:“福瑜殿下来了。”
福盈脚步略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走了进去,正瞧见福瑜正低头吃茶。
“可真是稀客,”福盈同他隔着小几坐下,“可有些时日不曾见你来了。”
“我日日为了舅舅的事情焦心,自然来得少些,何况咱们都在宫里读书,不也时常能见?”福瑜搁下茶盏,问她,“你方才在长平殿中为何不帮我说话?”
“帮你说什么?”福盈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水灵灵的看着福瑜,仿佛能看到他心里去,“外头的吃食有什么好吃的,算不上干净,滋味也未必好上多少。我是不想吃的。”
听得这话,福瑜一时哑然。他看福盈这个姐姐,一向还是她从前的骄纵直爽印象,即便知道她同裴良玉学了这许久,也未曾有多少改变,此时见她没有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也没什么疑惑之处,只觉得头疼。
“你不想用外头的吃食,我难道真就有那么喜欢了?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出宫,去瞧瞧舅舅的情况罢了,”福瑜面上露出几分忧虑,“也不知道舅舅舅母他们在府上如何了,你难道就不想他们,不想景程?”
福盈借着茶盏挡住自己面上神色,而后才满不在乎道:“他们在自己府上住着,虽有人把守,也只是不许主子出入,又不是不让下人采买,能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也不是月月都往舅舅舅母府上去,就当和从前一样,多些时日不曾见不就成了。”
“这怎么能一样,”福瑜一时有些后悔没将朝堂上的事情多同她说上几句,“如今小半个月过去,朝中上下还在为那事争个不休,那些个证据也对舅舅很是不利,他们虽在自家府上住着,也难免担惊受怕……”
福盈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你信是舅舅做的吗?”
“自然不信。”
“那不就成了,”福盈眼中满是笑意,“只要舅舅是被人冤枉的,皇祖父岂能不还他清白?还是说你不信皇祖父?”
“我怎会不信皇祖父,我只是不信某些人罢了,”福瑜让屋里的人都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若有人故意制造证据,冤枉舅舅……即便有皇祖父圣明,可在证据面前,只怕舅舅也无法洗刷身上冤屈。”
“再者……”福瑜面色变得有些晦暗,“汾阳王可是太子妃从前的夫家,你说若是将你我的母家打压下去,最后得利的会是谁呢?世家的势力可是越发大了。”
“那我也相信皇祖父,”福盈道,“何况父亲也说进来少往宫外去,你疑心太子妃,可父亲总不会害我们。”
“父亲……”福瑜抿了抿嘴唇,“你说,父亲真的还是从前那个一心宠爱我们的父亲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福盈眼睑微微颤动,有些不高兴。
“自打有了太子妃后,父亲待你我的态度一变再变,前几年有了惠安过后,我竟仿佛觉得,只有他们才是一家子,你我都是外人。如今一心为我们打算的,除了舅舅,还能有几人。”
福盈沉默片刻,却没像福瑜所想的一样安慰他,与他同仇敌忾,而是道:“你若这样想,我却也有话要说上一说。”
“父亲与太子妃感情一向要好,两人也都没什么疾患,怎么却在成婚五六年后,才得了惠安呢?”
见他不说话,福盈继续道:“我依稀记得,从前你与太子妃是很亲近的,倒是我,常常不满太子妃,给她下绊子,使性子。但如今,父亲与太子妃待我依旧,可你怎么和父亲渐行渐远了呢,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你……”福瑜忍不住看向福盈,面上神色难辨,“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告诉你的?”
“我好歹是你姐姐,我在你眼中就这样没脑子不成,”福盈轻哼一声,面上却露出几分得意,“我在宫中进学,常在皇祖母身边陪伴,太子妃处理东宫事务也从不避讳于我,我见的可不比你少。皇祖母说了,有些事论迹不论心,凭咱们的身份,有些事不必细问过程。”
听了这话,又见着福盈面上的得色,福瑜一时也有些沉默。
有皇后和太子妃一同教导,说她有些长进,福瑜是信的。至于舅母等人给她灌输不必多学,只管吃喝玩乐,麻烦的事都有旁人来做的思想,福瑜也不是不知道。
所以对于她知事却浅薄的表现,福瑜并没有过多怀疑。若福盈是个心思深沉的人,那他和王景程旧年算计着她的一些行事,她又怎么会一无所知,仍和王景程往来,不与他闹出来呢。在他看来,福盈一向是个连丁点算计,都能叫人一眼看到底的人,在他面前,藏不住半分心思。
“但有时候,结果总有几分偶然,不问过程只看结果,到底还是偏颇了些,”福瑜叹了口气,“如今太子妃对你信任颇多,你就帮我这一回?”
“再如何信任,也有限度,何况父亲嘱托的事,太子妃一向认真,你呀,还是好生呆着吧,”福盈说着,便带了几分敷衍,“你若在前殿待得厌了,赶明儿我同皇祖母说一说,咱们在凤仪宫多玩上一些时候也就是了。”
凤仪宫?
福瑜眼前一亮,便也没再和她多说,只再聊了两句日常起居,有无不舒坦之处,就往外去了。
等他出去,刘傅姆才打外头进来,带着几分担忧道:“殿下不曾答应福瑜殿下帮他出宫吧?”
“有父亲的吩咐在前,我自然不会帮他。”
刘傅姆松了口气,见福盈面色沉静,很有几分太子妃的稳重风范,也放下心来:“只盼福瑜殿下赶紧打消了这心思,也免得您夹在里头难做。”
第九十三章
自福盈处得了灵感后, 福瑜就借着下学的时机,多往凤仪宫走了走。
皇后一贯宠爱几个孙辈,但平日也就是福盈惠安见得多些, 如今福瑜有意亲近, 她自然高兴, 便也常常吩咐小厨房备上福瑜爱用的吃食。
待过得几日, 福瑜便向皇后提起想要出宫转转,买些喜欢的吃食却不得裴良玉准允一事。皇后听得福瑜之言, 觉得无甚大碍, 同意了他自宫里直接出去的事儿, 又替他瞒着, 不叫裴良玉知道。
因着这事, 皇后还对裴良玉起了些意见, 认为她太过严厉刻板,同她从前表现出来的模样差距太大, 有心寻她说道一番。
福瑜却怕被裴良玉知道坏事, 出言劝阻,压下了皇后的不满。
自这往后,福瑜每隔几日便在凤仪宫的掩护下,外出与颖侯相见。只是这样一来, 他手里人手不够, 难免漏了行迹, 不少盯着王家的人都心如明镜,却没点破。
陈夫人特意送了信给裴良玉,才叫她知道此事。她到了凤仪宫中, 皇后却不肯承认,意有所指道:“你是个好母亲, 可有些事上,也不必如此拘着孩子,到底都大了。”
听了皇后的话,裴良玉也只道:“也不是拘着什么,只是如今朝堂上事多,太子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又担心有人借着福盈福瑜生事,难免多考虑几分。待事情了了,也不会不叫他出去了。”
皇后这才知道,不许福瑜去外头,原是齐瑄的意思。只是到底她对福瑜的疼爱占了上风,也没在意他瞒着自己的事儿,只是对裴良玉说话软和了几分:“既是事出有因,便罢了。”
自这日往后,皇后也同福瑜私下聊了聊,劝他忍过这一时。
福瑜心中不满,却也没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来,只说到时候请皇后替自己派宫人出去。
皇后同意了,只是这挑出来的宫人,却是福瑜定的,他与颖侯的联系便一直没断。
裴良玉见福瑜没自己往外去,也限制不了皇后派自己身边的人出宫,只得与齐瑄提上一句,叫他多注意着些。
时间很快拖到了九月底,推开窗,便可见一地寒霜。
朝中的争执也在冬雪落下前有了最终的裁决,主谋颖侯倒卖军械,害死北军,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一干相关涉事人等,俱处以极刑,以告慰北军英灵。
念在老颖侯为国尽忠的份儿上,颖侯府上未成丁男子及一干女眷免于一死,免除身上所有诰封,家产抄没,不日便要流放北方苦寒之地,此生不得返京,三代不得入仕。
消息出来后,福瑜很快收到王景程辗转送进宫中,想见上一面的信,且信中还隐晦的提到了王九。他在殿中坐了片刻,便忍不住求到了凤仪宫中。
皇后不愿他在此时出宫去,道:“通敌叛国,原就是王家之过,你皇祖父恼得厉害。你此时正该听从你父亲的命令,于东宫静心读书,和王家割舍开,才是正理。”
“这些道理,孙儿都懂,只是王大人作为首恶已经伏诛,孙儿只是不忍……”福瑜哽咽道,“事发之后,老夫人一病没了。王夫人听说也不大好,景程又是与孙儿自小一起长大。”
“孙儿自知身份,到王家流放那日,必不能相送。但眼看就是冬日,怕等王家到了北地,也不知多少人在有生之年,再难相见了。”
王景程作为家中嫡幼子,是王家这一辈唯一一个年龄大些,又未成丁的男子,其余的,都是妇孺。北地入冬早,等他们走到时,必然已是天寒地冻时,不说流放路上的艰辛,就单是到北地后的第一个冬日,便已足够难熬。
何况,颖侯倒卖军械,害死的可是镇守北地的北军,到时王家人去到北地,只会比寻常流放之人更难上数倍。
皇后见福瑜哽咽,心里也有些难受。于公,她出身将门,最厌通敌叛国之人,于私,王家女眷同她关系不错,王景程也算得上是她看着长大的小辈。
皇后叹了口气,闭上眼道:“至多一个时辰,说上几句话便走,切不可耽搁。”
福瑜脸上这才露出几分欢喜,在凤仪宫中换了衣裳,悄悄出宫。
这头福瑜下学过后,便有人报到了长平殿中,说是皇后留福瑜用饭。
但过得一阵,裴良玉见福盈独自回来,便觉不好,叫人去给齐瑄报了信,又领着福盈进宫,往凤仪宫中去了。
皇后原本还想遮掩,奈何福瑜的确不在宫中,是以几句之后,皇后便放弃了瞒着裴良玉裴良玉的想法,只是看了福盈一眼道:“到底是两个孩子的母家,去见上这最后一次,也算了却遗憾。”
“母后仁慈,只是儿臣这心里总有些不安,”裴良玉说着,面上带了几分忧虑,“不知福瑜出宫时带了多少人?不如还是再派些人去。”
皇后听得这话,心里也是一突。毕竟为了瞒着齐瑄与裴良玉,福瑜自然只能轻装简行。
但皇后想着到底是在京中,福瑜也不是头回出去,便也没那么着急,只是按着裴良玉的提议,额外加派了人手去跟福瑜。
只是这头人才遣出去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慌慌张张的回来,说是福瑜出事了。
听得这话,皇后倏地起身,却因起得太猛,头脑发昏,险些跌倒,还是裴良玉手疾眼快的扶住,才免得她重新跌坐回去。
一旁福盈急急发问:“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那宫人赶紧道:“奴婢等人到时,正瞧见王景程骑在马上,控制不及,伤了福瑜殿下。其间内情,奴婢尚未来得及问询。”
“福瑜被马所伤?”裴良玉面色大变,连带着皇后与福盈也惊惶起来。
“小殿下躲了一下,未伤及性命,但右腿与右手都骨折了,奴婢等恐小殿下受不得马车颠簸。还请娘娘下令派擅骨伤科的太医前去。”
“快,快去,”皇后终于缓过神来下令,“把太医院擅长此道的太医都带去,务必要保证福瑜的康健。”
那人领命出去,裴良玉想了想道:“母后,只有宫人在,儿臣到底不放心,不如儿臣领着福盈也一同前去?”
皇后闻言,紧紧握住裴良玉的手,看了她片刻,却没同意:“叫人给太子送信,福盈……叫福盈跟着去吧。”
皇后说着,又捂着胸口道:“好孩子,本宫如今心里难受得紧,还要你留下替我主持大局。”
裴良玉看出皇后的不信任,心中嗤笑,面上却焦虑更甚,赶紧派人去再传了个太医到凤仪宫来。
“母后您可一定要好好的,不然儿臣要如何向太子交代。”
皇后说得严重,实际却没什么大事。她一向身体不错,太医来瞧过后也只说是受了惊,心中忧虑,无有大碍,开了一副安神方。只是皇后下意识防备着裴良玉,恐她动害福瑜的心,便寻了借口,不叫她离开自己半步。
裴良玉对皇后的心思心知肚明,只觉讽刺,却也不愿在此刻挑动皇后的神经。毕竟今日福瑜出宫一事,是皇后同意的。她再是太子妃,在东宫说一不二,却也管不到皇帝的后宫里去,何况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福瑜的事闹得不小,皇帝也很快赶来一同等消息。
他瞧见裴良玉在凤仪宫时,脸色还不大好,但等问过大略的事后,便将对她的不满都去了,反对皇后恼了起来。
之前的事,是颖侯背了所有的罪名,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事情就此结束。皇帝想起自己手软保下的二皇子、三皇子,一时也盘算起这一次,到底是谁所为了。
又过得一两个时辰,齐瑄带着满身疲惫从外头进来。
皇后立刻上前问:“如何了?”
齐瑄同皇帝皇后行了礼,才开口道:“已用了药,上了夹板,但几个太医看过之后,都说日后能再站起,却都免不了跛行。还有福瑜的右手……”
齐瑄没再往下说,眼圈却已经红了。
皇后怔怔的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榻上:“是我,是我不该许他偷偷出宫,是我害了福瑜啊!”
面对着皇后的悲痛,皇帝只是叹了口气,吩咐一干太医这些日子都常驻东宫待命,才让齐瑄夫妻都先回去。
齐瑄离去之前,却同皇帝道:“父皇,福瑜之事,儿臣此番必要彻查到底。”
皇帝没应,却也没反驳,只叫他退下。
裴良玉与齐瑄一同坐在步撵上,才算是得了片刻与齐瑄安静说话的时机。
“是我不好,若早些发现不对,来寻母后,也不至于叫人害了福瑜。”
“哪里能怪你什么,”齐瑄将裴良玉抱进怀里,才在夜色下不再坚持挺直脊背,显出几分疲倦,“他也不是头回私自出宫了,再有母后替他遮掩……”
齐瑄闭了闭眼,才艰难道:“如今也算是教训。”
裴良玉伸手轻轻拍着齐瑄的脊背,未发一言,却好似有千言万语都说尽了。
“到了孩子面前,可千万莫说这样的气话。若叫孩子一蹶不振了,心疼的还是你。”
第九十四章
回到长平殿, 裴良玉难以入睡,齐瑄也是辗转反侧直到晨光熹微。
到了该收拾收拾上朝的时辰,两人一同坐起来, 看见对方脸上的倦意, 才将眉间的川字松快了几分。
而后两人默契的一个上朝, 一个去了前殿。
昨儿齐瑄带着福瑜回来, 原想在长平殿附近寻个院子安置他,奈何他自己不肯, 皇后也说是在前殿更方便太医时刻守着, 又派了身边信任的宫人亲自前来看护, 就仍送到了他原本的住处。
裴良玉到时, 便瞧见福盈正坐在殿中, 一手托腮, 双眼紧闭,显见是在小憩。
她制止了想要请安的宫人, 命人取了一件斗篷来, 轻轻替她披上。不知是她动作太轻,还是福盈睡得太沉,福盈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她便知道, 福盈一定是彻夜守在殿中了。
裴良玉打算瞧瞧福瑜的情况, 未免麻烦, 就让皇后派来的宫人跟着一道,哪知才走到床边,就对上了一双毫无亮光的眼。
“你醒了, ”裴良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可饿不饿?让人做些吃食来与你好不好?”
福瑜呆滞的看了她半晌没说话, 裴良玉也没催促。
又过了一阵,福瑜才用干涩沙哑的嗓子开口:“太子妃你与父亲一直不许我出门,是不是早猜到可能会出事?”
“啊呀,”榻上的福盈听见她兄弟的声音,陡然惊醒,立刻迷迷糊糊的站了起来,就看到了坐在一旁的裴良玉,“母亲来了。”
裴良玉见状,道:“不若先回去歇上一会儿?你这样熬着,哪儿能受得住。”
“都已经醒了,也睡不着了,”福盈把搭在身上的一小点披风掀开,又命人取了凳子来,就搁在裴良玉身边才问,“母亲与福瑜方才说什么呢?”
裴良玉侧头看向一干伺候的宫人:“叫膳房备几样易克化的粥点,再下两碗鸡汤面来。”
宫人知道裴良玉这是有话要说,特意支开他们,没半点迟疑,都领命出去了。
裴良玉这才同福盈复述了福瑜方才的问题,重新看向福瑜:“并不算早有预料,只是未雨绸缪。何况此番牵涉的是王家,你父亲也是怕你受王家蛊惑,做出一些与常情背道而驰之事。”
说是担心他受蛊惑,实际上却是给他留足了面子。福瑜先前急着想要联系上王家,可不正是不顾真相,只想颖侯全身而退?
“可我还是不明白,”福瑜直直盯着裴良玉,不肯错过她面上半分变化,“为什么偏偏是我,王景程怎么可能伤我。”
看着福瑜瞪大了眼,带着几分倔强疯狂的模样,裴良玉轻轻叹了口气,也没避讳他的问题:“你是不是想着,若没了你,东宫如今便只有惠安了,所以疑心是我派人下的手?”
福瑜没说话。
“我要是想下手,何苦等到如今?”裴良玉往后靠了靠,倚在椅背上,“若我有这个心思,惠安出生以后,有多少机会寻不到?这两个月也不必拘着你,放任你出宫,又有多少破绽不够找的?”
福瑜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没出声,眉宇间却已经不如方才有攻击性了。
“这事儿你爹已派人去查了,没有结果之前,我也不能妄下定论,只是我估摸着,你怕是受了王家的连累,”裴良玉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有人想叫王家说不出话来。”
她话音刚落,福盈突然开口:“王家的判决下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王家流放也还有些时候,福瑜你是为何非要今日出去,还到了城郊的?且王家都是戴罪之身,又是谁帮着王景程出了城,还给了他马?”
福盈一连串的问题下来,直把福瑜问得愣在了当场。是啊,王景程是怎么去的城郊,又是哪里来的马呢,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我……白氏给我送了一封信来。”
白氏?裴良玉一愣,好几年不见,裴良玉都已快忘了这么个人了:“福盈你昨日过来,可见着白氏了?”
福盈坐在凳子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发懵:“我,我昨晚领着福瑜回来时见着她一面,随后就再没见过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福盈立刻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来人,快去,去瞧瞧白氏在哪儿。”
福盈匆匆往回走了两步,又想在门外去等消息,踌躇间突然想起什么,直接扑到福瑜榻边,拉着福瑜只有些许擦伤、挫伤的左手:“信里说了什么!”
“说叫我昨日在城外庄子上相见,又说王九不大好,怕路上出事,求我将她藏一藏。”
福盈听了,脸上的怒色都要遮掩不住,她将福瑜的左手扔回他身上。
福瑜擦伤处因这动作疼得厉害,却也忍住没敢开口,这是他第一次见福盈发这样大的脾气,倒真有了几分姐姐的模样。
“好啊,好啊,好啊,”福盈指着福瑜,有心要骂,但看着他手上、脚上的夹板与绑着的布条,又说不出口,只能把自己眼睛、脸都憋红了,却又强忍着不肯落下泪来,不多时,她突然开始大口喘气,连手也抖了起来。
裴良玉唬得赶忙起身将她搂住,以免她摔了,又喊人道:“快去请太医,快些!”
裴良玉眼角瞥见福瑜被吓得强撑着想起来,直接骂道:“快躺回去,还要叫福盈更担心你吗?”
随后,她又替福盈顺着脊背:“别急别急,别呼吸太快,略深一些、慢一些。”
裴良玉握着福盈的手,发现她凉得似外头的霜一样,急的眼圈都忍不住红了:“太医,快些,快去请来!”
好在因着福瑜的缘故,不少太医都住得极近,很快便到了。太医为福盈扎了几针,按了几个穴位,很快让她缓和下来,但她整个人都像是脱了力一样,倒在裴良玉身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皇后派来的宫人有心上前,却又见福盈待裴良玉如此亲密,福盈也只是担心的望着这边,又重新按捺下心思,跟着其他宫人一道,忙前忙后。
见福盈缓和下来,太医也松了口气道:“怒大伤身,郡主日后千万谨记才是。”
又看向裴良玉道:“禀太子妃殿下,郡主是怒大所致,但和昨日受惊忧虑后未曾好好歇息,今晨尚未用膳也不无关系,这几日还得好生保养才是。”
裴良玉后怕的揽着福盈,摸着她的脸,脸上还有没褪去的惊色:“有劳太医。”
随后又吩咐宫人,赶紧去膳房将早膳带来。
太医这才道:“臣观太子妃也有些受惊,便另开了一道安神方,太子妃若有需要,可自取用。”
裴良玉点了点头:“还望太医再给福瑜也瞧瞧,方才福盈实在把我们吓得不轻,”
太医听了,又去福瑜身边,检查一阵,见没什么问题后方才退下。
等膳食送来,裴良玉哄着福盈略用上一些。福瑜也不大想吃,但瞧见了福盈的模样,到底正常用了点,整个人也不像早先没什么生气,叫伺候他的宫人欢喜极了。
等用完膳,去寻白氏的人也进来回话,说是白氏在自己的屋子里悬梁了。
这一回,不消多说,福瑜也知道,他这是被自己信任的人联起手来算计了,一时看向裴良玉的眼里,竟添了几分依赖感:“母亲,等事情了了,我想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算计我,可以吗?”
裴良玉并没一口答应下来,而是道:“这话,你若是同你父亲说,他一定很高兴。”
再往后,裴良玉没再多说,福瑜也没再提。
等用过饭,裴良玉催促福盈早些回去歇息,福盈却依旧不肯离开。她想了想道:“不如派人在近宫门处重新收拾一套院子,这两日你便在那处暂住,往来方便,也能好好休息。”
福盈一听便同意了,特意重新谢过裴良玉一回,主动表示可以自己去安排这些琐事。裴良玉也乐得放手叫她去做,就没插手。
福盈挑了半天才定下院子,离着罗春郎从前的住处很近,只是春郎早在去年就归家学着做领兵的小将军去了,也没人住着,倒不妨事。
许是心里有了坚持和执念,又有福盈能说话,福瑜虽出不了门,精神倒也还好,只是仍时常忧虑自己绑着夹板的伤处。
裴良玉见状,特意同他提起自家舅舅李燚,说他是个能左右手同时写字作画的厉害人物,又说等福瑜好了,若有兴致,可以同他学习,福瑜起了兴趣,虽仍不愿见纸笔,却也愿意看一看从书房拿来的游记了。
虽然近两年与福瑜已不复从前亲密,甚至多有失望,但到底是自己疼了多年的孩子,陡然遇到这样的变故,齐瑄自然下了大力气去查。
裴家没掺和这些算计,世家这头便也出了力,是以很快查到了二皇子母家头上。
皇帝自然大怒,命人审问过后,方知道这事还是从先前的案子而起。
颖侯虽作为首恶担下了罪责,皇帝也默认瞒下了两个皇子,但架不住有人自己心虚,想要斩草除根。
王景程一向受颖侯重视,许多事都不瞒他,如今颖侯死了,他却还活着,没人敢赌他手里是不是还捏着什么东西。若他想要跳出来帮齐瑄咬人,那二皇子、三皇子两个至少也要被北军恨上,甚至可能令许多在边境守卫的将士心寒,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名声,也就离那个位置更远。
因此,王景程绝对不能活着出京。
但为防王景程有什么后手,或福瑜兄妹要查他的死,便有人出了个主意,只要福瑜死在王景程手上,那王景程必定没法活了。而这件事,只消往裴氏身上略引一引,人人都会说是后母心狠。
谎话说得多了就能成真,百姓可不会管真相如何。到那时,二皇子三皇子清清白白,反倒是东宫,必然大失民心。
至于关键人物王景程——是人都会有弱点,就能被人掌控。
福瑜知道王景程是同谋,到底忍不住求了齐瑄,要亲自去见他一面。
过了这么多天,他却还是想要问上一句,为什么。
第九十五章
石砖砌成的牢房, 将所有阳光都挡了个严严实实,除了幽微的烛火,全不见光。
吱呀一声, 门开了, 草垛上狼狈的王景程半点没被惊动, 仍愣愣的看着地面, 直到有脚步声在他的牢房前停下,他才勉强抬了抬头, 却立刻又低了下去。
“你们来做什么。”
面前正是被安置在轿撵里被抬过来的福瑜, 他膝上有毯子搭着, 看不见腿, 却能从衣袖的边角处窥见被布条紧紧缠住的手。在他身侧还站着福盈。
“我在外头和母亲一起等你, 你要叫人时, 便将轿撵边塞住的铃铛扯开摇响就是,”福盈说罢, 便领了人出去, 连半分表情都没给王景程。
“我有些疑问在别处得不到解答,便只能亲自来问你了,”福瑜看向王景程,忍不住动了动右手, 只觉一阵不适, 才回过神来, 赶紧止住,“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王景程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这是离福瑜最远的位置了。
福瑜也没再看他,将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右手上:“你我从小一起长大, 这些日子,我自认为王家尽了许多心力,他们又是给了什么样的筹码,叫你愿意废这么大的力气,引我出去,要害我呢?”
“自然是你给不起,但又让我拒绝不了的筹码。”
福瑜忍不住抿了抿嘴:“是什么筹码?”
他话音落后,一时只能听见烛火燃烧时,灯花爆开的劈啪声。他知道,王景程是不会说了,便换了个问题:“活着去到北地,到底还有希望,你如今这么做,惹恼了我父亲与皇祖父,王家满门又能剩下谁呢?”
“我们真的能活着去到北地吗,”王景程轻声道,“北地冷的早,这会儿已是地冻天寒,冰封万里,我王家的老弱,真的能活着去到北地吗?”
不等福瑜接话,王景程又道:“就算到了北地,没有财物,我们拿什么在这样的冬天活下去?左不过也是冻死。就算侥幸活下来,没被冻死,可那是北地啊。”
“我爹担下主谋罪责,可就有害死北地数万将士这一条,那些贱民,可都等着我这一大家子到北地报仇呢。你说,就算到了北地,我们又能活下来吗?”
见福瑜沉默不语,王景程突然笑了起来,眼中带泪,难得正脸对上了福瑜:“你瞧,你自己也说不出来,不是吗?”
福瑜心里难受,却灵光一闪,好似隐约明白了那个筹码,却又没能抓住。
他继续不动声色道:“所以你没有向我求助,而是想要伙同他人害我,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见福瑜陷入沉思,王景程放在稻草上的手一紧,立刻打断了他:“当然是报仇啊,反正都要死,我王家为你东宫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出事之时,却被毫不犹豫的舍弃。这件事,是汾阳王爆出来的,汾阳王和太子妃联系颇深,我可不信太子事先毫不知情。”
“毕竟我家先前派出去多少人截杀,都被拦下,让汾阳王顺利进京,要说里头没有东宫或是世家的帮忙,我可不信。”
“在中秋节宴后,但凡太子有心维护,只消示意一番,另寻一个替罪羊,未必不能保下我王家,可太子是怎么做的呢?”
“你是在替我家奔走,可有用吗?”王景程说得越发开心,甚至唇角带笑,叫他看起来有些疯狂,“所以啊,他们给我一个机会,杀了你,让东宫沉沦于谣言之中,失去民心,让皇后恨上太子妃,也让皇帝对世家起疑,若能再将世家统统赶出朝堂,那就更好了,你说是不是?”
福瑜听了这许多,却只问:“既然如此,你纵马要踏向我时,又为何会勒紧缰绳,将马拉偏呢?若你没偏了方向,我伤的,就不止是手脚了。”
王景程撇开头,声音有些发瓮:“怪我事到临头心软了,伺候你的人又来得太快,没能叫我补上一次。”
“你这话,我能信几分呢,”福瑜往后靠了靠,看向牢房阴暗的顶部,“王景程,你别忘了,我和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虽不能全分辨出来,却也能察觉到些许。所以你自己觉得,你这话,我能信几分呢?”
两人一时陷入僵局,谁都不肯先开口。
牢房外,裴良玉和福盈兴致都算不上高,便在算不得机密处略走了走,岂料正巧见到一个被盖着白布往外抬的担架。
一旁跟着的差役见状,赶忙上前呵斥抬着的人:“没长眼睛,不知道迟些再送出去吗,若污了贵人的眼,自去领罪去!”
“无妨,”裴良玉制止了他,“这本就是你们该做的差事,哪有什么错处,倒是我们乱走,扰得你们不能正常做事了。”
那差役这才松了口气,恭维了裴良玉两句,才叫他们离开。
“咦?”
许是担架晃动时不当心,叫盖着的白布往边上挪了位置,福盈眼尖的瞧见了熟悉的衣裳,可那露出来的发青的眉眼却全没有印象,不由道,“等一等。”
差役等人赶忙停下等她吩咐。
“这是哪家的?”
听到问话,差役看向抬担架的两人。
有一个瞧着稳重些的回话道:“出来前曾核对过,似是王家的家眷,听说是家中行九的姑娘。”
王九?
裴良玉一愣,没想到竟是认识的人。
“来人,去把那面上的布掀开,”福盈沉下脸,“我瞧着,这可不像王九。”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包括差役都呆住了,被换了犯人,他们这些个看守,可都是要吃挂落的。
至于怀疑,差役知道福盈的身份,自然也知道她和王家的关系便明白她绝不会认错。
至于她为什么会在发现此事后,将这件事说出来……
裴良玉知道,事情还得落到当初将福瑜约出去的那封信上了。王景程借家人,又连带着王九的名义,将福瑜约出去,就注定了福盈对王九的厌恶。不管从前多要好,从福瑜受了那么重的伤那一刻起,便都是从前的事了。
何况,名册上的王九刚刚没了,这被当做王九抬出去的,却偏偏被福盈发现不是王九本人。
裴良玉在那白布被掀开,福盈确认过不是王九的事后,提议:“咱们去瞧瞧王家的女眷?”
福盈自然应了,差役又赶忙取来名册给二人查对,这几日,王家人在牢房里病恹恹的,但顾虑着福盈福瑜,判决没下来前,差役也没敢磋磨他们,是以没了的,这王九还是第一个。
想到先前王景程出城一事,裴良玉特意问过一句,看守的差役也赌咒发誓,说王家女眷无一人出过监牢半步。
见到福盈进去,王家女眷们算是来了几分精神,有几人还想让她帮着求情,但等见到随后进去的裴良玉后,一干人等都静了下来。
裴良玉大略扫了一眼,问福盈:“如何?”
福盈微微蹙眉,小声道:“都在。”
裴良玉听了,便又重新对了一遍记忆中的人,也没发现什么变化,一时有些疑虑。可转念一想,“王九”才被抬出去,这些人脸上全无悲痛,这正常吗?她又仔细的看了一遍,眼尖的瞧见王家大少夫人将身边的襁褓往身后移了移。
裴良玉心思一动,道:“父皇隆恩,只诛首恶,尔等流放北地。本宫念着你们从前对福盈的照顾,特来带她来见一见你们。”
见众人都不说话,裴良玉继续道:“这两日天寒,你们若有什么不舒坦的,尽可说来,如今福盈也能叫人来替你们诊治。等离了京城……”
裴良玉没继续往下说,另改了个话头,却成了最根本的目的:“几个孩子还小,没有乳母在,可哭闹没有?”
福盈看了裴良玉一眼,也哑着嗓子接口道:“是啊,小侄儿、小侄女们可还好?”
王夫人这才开口:“一切都好,有劳太子妃和郡主费心。”
只是话虽如此,几个抱着孩子的女眷却都没松手,尤其是带着婴儿襁褓的女眷,更是把两个襁褓藏得连缝儿都不露。
“我带了几样小东西给侄儿侄女,把孩子带过来我瞧瞧吧,”福盈说着,就转身让宫人取来荷包,显见是要给银钱。
几个大点的孩子被放了过来,福盈眼中带着几分晶莹,将荷包一一送了出去,便听得有人自告奋勇要替两个小孩代领。
“抱过来叫我见一见吧,”福盈叹了口气,“这一分别,还不知道要到何日才能相见了。”
话到此处,王家大少夫人却仍没有挪动的意思,二少夫人自然也是一样。
“怎么?”裴良玉本只是在一旁看着,却忽然半眯了眼,透出几分怀疑,“莫不是你们做了什么才连见都不肯叫福盈见?”
王夫人立刻道:“太子妃言重了,不过是这些日子孩子养的不好,怕郡主见了伤心。”
得了王夫人示意,两位少夫人才将襁褓抱起,慢慢走了过来。
福盈也拿起荷包,隔着牢房的柱子,亲手将荷包放进了襁褓中,掖了掖领角,又摸了摸孩子的脸,面上满是疼惜:“怎么瘦成这样。”
两个孩子都瘦的厉害,小小的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两位少夫人松了口气,谢过福盈过后,打算退下,岂料福盈一句话将她们定在了原地。
“这是哪里来的野孩子,我的侄儿侄女哪里去了?”
眼见王夫人面上失色,福盈冷笑一声道:“舅母可别哄我,五郎颌下有个小红点,小六有颗小小的鼻尖痣,我方才可都不见呢。”
王夫人一愣,脸色大变,口中只说:“小孩子变得快,许是郡主记错了。”
福盈没回话,看向裴良玉。
裴良玉当着众人的面吩咐宫人:“去禀报太子,就说牢里的一双婴儿,都不是王家子,王九也被人换了出去,请他查一查。”
王家众女眷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抬出去的王九便已经露了破绽,福盈也根本不是特意来看她们的。王夫人不由破口大骂,说福盈枉为王家外孙,作为王景程的未婚妻,却连丁点活路都不给王家留。
福盈轻笑一声,道:“舅母你们在这牢里许久,或许不知道。前些日子王景程和福瑜见面了。”
众人皆是一静,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却只觉不好。
“福瑜担心你们,去见王景程,岂料王景程纵马,险些杀了福瑜,幸而福瑜命大,只伤了手足,可太医却说,福瑜日后,再也无法如常行走。”
福盈落下一滴泪,面上却含笑看着那两个襁褓:“你们害我兄弟如此,我可是个记仇的。”
福盈说完,便转身出了门,直奔关王景程处。见福瑜与王景程正相对无言,便张口道:“有人帮着王家换了王九和小辈的五郎、小六出去。”
王景程猝然起身,赶到牢房边,握着木栅栏:“不,没有,没有的事。”
“换了两个小的出去,又让王九出去照看。王景程,你把我算计得可真深啊,”福瑜低声念了一句,看向福盈,“我没什么好问的了,咱们回吧。”
王景程见状,低声吼道:“福瑜,你别忘了,你没死,是我放了你一马,你没死!”
轿撵被抬着往外时,福瑜偏了偏头,脸上满是漠然:“你说的没死,是指我如今这么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