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对于卢森来说,是一个充满了意外的夜晚。白唯在玄关迎接他,为他下厨,和他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白唯缩在他的怀里,时不时地抬头看他。他那样在意他,就像目光时刻也不肯离开他一样。
就像一只粘人的小猫。
卢森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怀疑此时此刻对于人类来说,是否应当感到“幸福”。卢森不是哲学家,却觉得世界在一瞬间变换了模样。或许除了人类的文学与艺术书籍,他也该阅读一些哲学书籍。
他顶替他人身份,抢来的人类白唯,终于向他回报了人类家庭该有的模样。
但这个夜晚对于白唯来说是另一个模样。
两至三小时……已经四个小时过去了。卢森怎么还活着?
这一夜,白唯躺在卢森身边入眠。他们的床很大,但从来没有在上面进行“运动”的机会。白唯性冷感,并不清楚卢森是否也是。但即使如此,白唯也会在睡觉时躺在床的角落里,二人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好似分庭抗礼。
而现在,他紧紧地贴在卢森身边。
“晚安,亲爱的。”卢森在拉灯时如是说。
“晚安,老公。”白唯说。
无论说了多少次,这个称呼总会给白唯一种强烈的羞耻感。然而,唯独这个称呼是让卢森感到高兴、并闭嘴的好办法。
白唯靠在卢森的身旁。睡觉不打鼾、连呼吸声都不太有是卢森为数不多的(对于白唯而言)优点之一,可现在却成了白唯的大麻烦。
但夜深人静之时,心跳声竟然会变得无比的清晰。白唯闭上眼,假装睡着,默默地数着卢森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耐力一直都很好。
终于在午夜十二点时,白唯听见了心跳停摆。
那一刻,在如释重负的同时,白唯又有些茫然。
现在不是茫然的时候。他和卢森只是这座小镇上的外来人,谁会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和搬走?他会以结婚一周年旅行为由,带着卢森离开这里。这四周都是深山,他会很容易就把卢森处理掉。或者带卢森回到那不勒斯……反正卢森的第一次下葬就是在那里。
但之后他要去哪里?在摆脱了死而复生的丈夫之后?
“去北都,或者回黑港吧。”他告诉自己,“冷冰冰的北都,混乱的黑港,那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他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在默数了两分钟后,白唯正要坐起身,却发现……
身边的人坐起了身!
白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卢森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捂着肚子,有些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厕所。白唯在里面听见了放水的声音和洗漱的声音,持续了十余分钟。
卢森是在腹泻?他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白唯从床上爬下来。那一刻他好像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是他在那不勒斯看见卢森被流弹射死,卢森被放在棺材里埋葬时,那具“栩栩如生”的尸体上传来的味道。就像是深邃的、神秘的、漂浮着薰衣草的海水。
那时他看着被土壤掩埋的棺材,告诉自己既然人已经死去,一切欺骗和隐瞒也应当一笔勾销。他换了一身纯黑的衣服,戴着黑纱离开那不勒斯,卢森却出现在离开的机场。后来当他咨询医生时,医生是这样说的。
“世间的确存在人‘死而复生’的案例。或许那时你的朋友只是陷入了‘假死’状态。在他醒来后,他离开了棺材,又找到你和你相聚。你难道不该为他的努力而喝彩吗?”
可那棺材是钉死的……然而在那之后,白唯没有回到那不勒斯的机会,因此也没有检查棺材的机会。
现在,他曾在棺材旁闻见的、薰衣草海水的味道又来了。
上一次闻到这股味道时,他在棺材边控制不住般地潸然泪下。而现在,他站在地上,看着自己“丈夫”的黑影从洗手间里出来,自己无法动弹。
逆光的、让人看不清五官的卢森低下身,捧住他的脸:“怎么从床上下来了。”
那种浓郁的味道让白唯昏昏沉沉开口,不自觉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想看看你现在怎么了。”
男人粗糙的大拇指摩擦着他的脸颊:“没睡好吗?在想什么?”
白唯说:“我……在数你的心跳。”
大拇指停顿了一会儿,男人用极尽掌控的姿态抱住他,又柔声问他:“你晚上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白唯说:“我不想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薰衣草的味道太浓郁,让意识都不明晰。这一切都是白唯的真心话。就在此刻,海水里的薰衣草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用力地抱着他,像是要把白唯揉进他的骨头里。白唯从小到大都是模特身材,在身高上颇引人注目,很少有人比他更高。可卢森比他还要高一头,把他用力抱在怀里时,就像是抱着一只漂亮娃娃一样,一切关节都在卢森的掌握之中。只要卢森愿意,他想让他摆出什么姿势,就是什么姿势。
于是此刻白唯有些无法呼吸了。这种充满掌控力的姿势让他动也不能动,卢森的味道铺天盖地地渗在他的每一寸骨骼里。他想要推开他,手却使不上力气。就在此时,他听见卢森闷闷的声音。
“对不起,刚才那是受到威胁时的本能生理活动。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用这一招了。”
卢森好像有点愧疚。
白唯却没听到这句话。他真的要窒息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拍卢森的背。
好在,卢森终于放松了他的手。尽管他说:“即使这时,你还在安慰我、抚慰我……”
白唯大口大口喘气。神智恢复时,他已经被卢森抱起来了。那时白唯想起这个姿势是人们常说的“公主抱”。那一刻,他感到惊恐。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待他!
白唯从小便习惯离群索居。他性格孤僻矜贵,家教严苛,难以理解常人的感情。他没有什么朋友,也很少有人敢和他开玩笑。成年后,也有不少人爱慕过他。那些人大多是女性,也有部分男性。
他的爱慕者们只敢在远处看着他,连狂热追求他也不太敢。就连他的竹马也曾这样开玩笑似的评价他:“从我十岁那年看见你从街道上捡小动物尸体回去做标本时开始,就怀疑你长大后会是个连环杀手。”
因此,被人像之前那样拥抱,被人这样抱起来,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白唯抓紧了卢森的睡衣衣领,身体僵硬蜷缩着,怀疑对方要把自己扔下楼。可卢森看他如此蜷缩,只觉得他比平日里看起来还要依赖自己、还要惹人怜爱。
他很可爱。卢森想。他一直看着自己,在夜里偷偷数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下床,就担心地跑下来看。是在担心自己肚子痛吗?还是害怕自己在和别的人发消息?
白唯简直就像一个天真又纯爱的少女。
本能让他想要知道白唯的一切。就像章鱼喜欢缩进小瓶子里,他也想缩进白唯的身体里。于是,他方才紧紧拥抱了白唯,就像他拥抱过去的一切收藏品。但很显然,他忘记了白唯像所有人类一样需要呼吸。此刻白唯鼓鼓的、不断呼吸的胸膛,和泛着泪花的红色眼角,就是白唯缺氧的证明。
而且,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白唯现在的模样,这样鲜活、这样可爱。他说话时睫毛的颤抖,叫老公时通红的耳根,喝汤时鲜红的舌尖,滴着眼泪的苍白脸颊,还有这样被欺负的模样。或许,除白唯在努力之外,他也应该努力。他应该查阅资料,学着做人类里的好丈夫,知道更多夫妻之间应该好好做的事,并换别的办法看见白唯现在的情态。
既然自己的妻子也喜欢自己……卢森觉得自己不介意将这场完美家庭的剧本更好地演下去。
白唯被卢森抱回床上。他们同床共枕的姿势变得更加不拘谨。卢森侧躺向他这边,把呼吸打在他的后颈上,白唯就像一只大型毛绒玩具一样,严丝合缝地躺在他和他们的被子之间。
这让他头皮发麻。
卢森的气息,他后颈敏/感的皮肤,动一下就会被对方发现的姿势,这一切都让白唯如坐针毡。他不得不把思维放在别的事情上,比如——卢森为什么没有死。
——一定是药过期了。
这是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白唯得出的结论。
他在天亮之后熬不住生理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身边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卢森。白唯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
早上九点半。
卢森的离开很正常。在半年前搬来雪山镇后,卢森在镇上开了一家修车店,每天八点半到九点去上班。他们在早餐时也不怎么见面。因为白唯起得更早,在吃完早饭后就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写作。两人的日程于是处于一种彼此岔开的状态。现在这个点,卢森应该已经在他的修车店里了。
床上被子乱糟糟的。白唯叠好被子,并从枕头上收集了他们昨晚落下的头发。在走向洗手间后白唯又发现了让他无法忍耐的事。
洗手池上竟然有水渍,地上也有,镜子上也有。
显然卢森没有把一切收拾干净!
显然他今天得想新办法弄死卢森。昨天的药没有用。他得出趟远门,把那些过期的药物处理掉,再弄点新的道具回来。可下楼时,白唯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餐桌上摆着一束黄白色的菊花,一篮子面包,还有一壶鲜牛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锅和鸡蛋的卢森。
卢森围着白唯昨天穿的粉色围裙。他笑容满面,对穿着家居服的白唯说:“早上好!”
这异常的一切让白唯一个激灵。
“宝贝,你先在餐桌上坐着,我给你煎个鸡蛋。”卢森说着,露出他身后的平板。电视剧里,女主正在给男主煎鸡蛋。
白唯:……
他坐在餐桌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异常了。卢森显然很高兴。他把鸡蛋打进平底锅里,用油煎,甚至还哼着广告里的歌。白唯看了一眼面包,又看了一眼牛奶——忽然觉得这一切很熟悉。
这壶牛奶里不会有什么可疑的沉淀物吧?
只靠肉眼,白唯很难辨别。但白唯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他进入厨房,余光关注卢森的一切举动——煎了两个蛋,翻面,没有放任何可疑的东西。他从橱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来,专门拿了里面的随机两个,没拿外面的。
在开水龙头冲洗玻璃杯时白唯又犹豫了。水龙头看起来完好无损,没人在滤网里下毒。但他最终还是提起了旁边没开封的矿泉水,用它们清洗水杯。
他假装不经意地说:“餐桌上的牛奶和面包,是从哪里来的?”
“我早起看见你还睡着,去了集市一趟。它们都是新鲜出炉的。”卢森兴致勃勃地说,“我还给你买了束鲜花——清晨的鲜花最适配早餐了,你喜欢吗?”
——那是扫墓用的,你这个蠢材!
“我很喜欢。”白唯面无表情地说。
卢森很高兴。他把平底锅放在火上,用双手来抱白唯。在被那双沾着油的手抱住后白唯开始在心里尖叫了。可被卢森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后,白唯还是勉勉强强露出了一个笑。
“亲爱的,你不喜欢吗?”卢森说。
“没有……我很高兴。”白唯道。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卢森深灰色的眼睛盯着他,“从下楼时开始,你就不太开心。刚才我还看见你在摇晃牛奶,你在担心什么吗?比如,里面有什么东西?”
觉得自己在被试探,白唯的毛都快炸开了。
他不得不把脑袋埋进了卢森的胸口,在闻到围裙上的油烟味后,他心里发出了绝望的哀叹。尽管如此,他嘴上仍然说:“老公,今天又不是周末。我在想,你不去店里,万一有客户来该怎么办。”
一句“老公”被白唯叫得软软的、百转千回。他感觉脑袋下的胸肌一下就硬起来了。卢森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天啊卢森竟然敢用那只手摸他的头发——随口道:“不用担心,反正店里一天到晚也没有人来。”
没有人来?白唯当即抬头,露出疑惑的眼神。
白唯从小也是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地养着的。他也不知道在这样一座小镇上,开一个修车店能有什么样的收入。起初,他对这笔生意有过一点怀疑,但卢森每个月拿回家里的钱打消了他的想法——而且他本来也不怎么关心卢森的事情。那笔钱很优厚,用来做一个投资经理的薪水也绰绰有余,或许做小生意就是很赚钱的吧。
可卢森竟然说店里没有什么人会来?
“哦,我是说这两天。”卢森含混地蒙混了过去,“昨晚你说我们应该重新开始。所以我想着,这两天店里的事放一放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人多相处。”
两个人都想把方才的话题混过去,于是厨房里的气氛分外和乐融融。卢森把两个煎蛋分别放在自己和白唯的面前,白唯将两杯牛奶分别放在卢森和自己的面前。两人分坐菊花两侧,相视而笑。
“老公,你先吃吧。”白唯说。
“宝宝,你先吃。”卢森说。
三轮之后,白唯垂下睫毛,楚楚可怜说:“老公,我胃口不好。我看见老公吃得香,自己才能吃下去。”
卢森信以为真。他先喝了一口牛奶,然后吃了一口煎蛋。在他手伸向面包前,白唯眼明手快,抓了卢森原本要吃的面包走。
“老公。”他微笑地看着卢森,“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好不好。”
“什么?”卢森没明白。
白唯手握面包,把它凑到卢森嘴边:“老公,你咬一口,啊——”
卢森表情诡异地看着他,咬了一口。
很好,没毒。但白唯不敢掉以轻心。万一另一个方向有毒怎么办。
他张开嘴,顺着卢森吃过的方向咬了一口。卢森看着他鲜红的舌尖和柔软的口腔内部,陷入沉默。
面包很脆很香,看来确实是卢森今天一大早去买的。可白唯向来谨慎,怕卢森以条状方式涂毒。他把面包递给卢森:“老公,你再吃一口。”
被咬过的面包断口颜色晶莹,是白唯的嘴唇留下的痕迹。卢森看着面包雪白的边缘,那一刻他想到了他在人类社会里看过的、许多情侣接吻的海报。
那时他还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用吃东西的地方相互触碰,乃至把彼此的舌头都吃进去。
可这一刻目睹面包,他忽然明白了这种冲动。
他也好想……亲一亲白唯的嘴。
卢森咬下了第二口。在他含着面包,想要从中知道白唯嘴唇和口腔的味道时,白唯也终于放心了下来。
看来这只面包没有毒。白唯喝了一口已经被卢森试过毒的牛奶。
这只面包没有毒,不代表所有面包都没有毒。白唯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卢森正盯着他嘴角白色的奶渍。卢森这时多想白唯能把用他那双带着奶渍、水润润的嘴唇又咬了一口的面包递给他再咬,可惜白唯显然没有理解卢森的这一需求。
他直接把面包吃完了。
不过在面对第二个面包时,白唯依旧秉持着谨慎的态度。在他拿起面包时,卢森说:“亲爱的,这只面包你先咬好不好。”
白唯的手僵了一下。
难道是这只面包上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