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温璃到画室上专业课。
刚停下车,正往教学楼走,身后有人叫她。
裴予宁从车窗里探出一截手臂,冲她挥挥手:“等等我。”
温璃止住步子,神情有点疑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一起走了。”
裴予宁背着硕大的画包,整个人却依旧亭亭玉立,她的头发染成了更淡的棕色,阳光下亮闪闪的。
“方教授说你退赛了。”
温璃点点头。
裴予宁扯着她的袖子,两人肩膀一高一低的向前走,她低头踩着温璃的影子,又踌躇着问。
“为什么啊?”
温璃语气淡淡的:“不为什么,只是不想参加了。”
显然是不愿吐露实情,敷衍了事的回答。
裴予宁面色黯然下去,又想起来另一件事:“那交换生你还参加么?”
“还没决定。”
“哦。”裴予宁点点头。
陈江和秦淮也正下车,瞧见两人走在前头,陈江亦步亦趋的嘀咕了一句:“一个暑假没见,这俩人怎么走一起了。”
他俩都不是本市人,暑假各自回了家,临近开学,秦淮倒是提前回来了几天,泡在酒吧里打牌,眼底一片乌青。
专业课是两个班级的大合堂。
两个班级的同学彼此也都熟悉,瞧见裴予宁和温璃坐在一块,尤其是这个暴脾气还同她有说有笑的,禁不住都有点傻眼。
裴予宁性子冲,没什么耐心,人又傲娇的不行,向来独来独往,唯独对温璃倒是和颜悦色的。
陈江凑在秦淮耳边:“唉,秦淮,瞧瞧人家,仇人都能处成这样,你嫉妒不?”
秦淮涮了涮笔,余光扫着温璃:“你话太多了。”
“别冲我。”陈江调笑他,见他脸色不太好:“好好好,我不说了。”
九月中旬,学校要召开金秋艺术节。
课后,两个班的团支书一齐动员大家报节目,张茵搬了张凳子,翘腿坐在温璃边上。
“温璃,你会什么才艺么?”
裴予宁余光瞧她凑的那么近,面色不太高兴:“干嘛?”
“哎呦,别打岔,我没问你。”
裴予宁瘪着嘴背过身去。
说罢又看着温璃,口气真挚:“导员意思让你也出一个,之前你爸捐款那事影响挺大,学校想就着宣传一下,你看看能不能随便表演一个,诗朗诵也行……”
温璃想了想,淡淡答道:“我会小提琴。”
“那敢情好。”许茵舒了口气:“那我给你报上了。”
傍晚的时候,温璃开车去宛禾街。
天黑的比往常早了一点,大学生一开学,街上也热热闹闹的,周边饭馆酒吧的生意都火爆起来。
江倚青正好要出门,她的穿着简单大气,一件卡其色的薄款长风衣,卷发披散着,脸上带着淡妆,是恰到好处的媚,却不落俗。
温璃透过车窗,觉得那件衣服有点熟悉。
“你怎么来了?”
“刚好路过。”
江倚青点点头,转身压上卷帘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门好重,只好深吸一口气,转身时却面容平静,两人之间相隔着几米,谁也没有向前一步。
她最近一直有意无意的避着温璃。
“要去哪?”
温璃从车上下来,站在一棵树下,昏黄的路灯隐没在树冠里,灯光朦朦胧胧的。
南方的九月天气并没有凉爽起来,反而湿热异常,一副天将欲雨的模样。
宋慈在医院住了这些天,已经隐隐对自己的病情担忧起来,或许她已经看出来端倪。
江倚青也没要一直瞒着她。
有些事,或早或晚,总归要接受的。
都说病来如山倒,她却并没有预料的那般,反而乐呵呵的让江倚青不要太担心,说自己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从老天爷手里偷来的命了,如今是要收回去了,谁都拦不住,正好能早点去见你爸,小云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也算能交待了,不知到你爸还是不是那副年轻的模样。
顿了顿又说,只是你们姐弟两个都没成家,还是有些挂心,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称职。
江倚青难免哽咽:“妈,您别那么说。”
这些日子通宵达旦,身体终于坚持不住,发了一场高烧。
帽姐怕她年纪轻轻就猝死,强硬的给她改了排班,六点上班,凌晨三点下班。
身体终于缓过来一些。
她的嗓音还带着些病哑,一阵风吹过轻轻咳了一声,她只好清了清嗓子,答说:“我去上班。”
“去之前的酒吧么?”温璃脸色略显苍白,抿着下唇,瞧着不太高兴的模样:“这件衣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过。”
“是吗?”江倚青作回想装状,脸上划过一丝茫然:“我记不得了。”
她记得。
在那间昏黄的更衣室。
小孩面色苍白,迷迷糊糊的往人身上靠。
温璃敛起神色,无所谓似的耸耸肩:“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瞧着两人僵持,琢磨了一番:“小江这是要出门啊?”
江倚青温和的笑了笑:“出去有点事。”
“这么晚了还打扮啊。”老太太打量着江倚青。
这话听的温璃听的皱眉,深街老巷里居然还藏着这种老古板。
“我家闺女医院下班回来就在家里看病历,可没见她这么晚出过门。”老太太眼睛忽然亮了亮,开始精打细算起来:“你妈妈之前给你介绍的那个小伙子还不错呦,经常看它开车过来,给我们家小梦也介绍一个呦,整天忙着工作,都没时间谈朋友,我也发愁……”
她知趣的闭嘴了,面前的金发女孩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黑曜石般的眼睛冷冷的瞧着她。
“这孩子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吧,看着好凶呦。”老太太问。
“这事我改天跟我妈说,瞧您买了这么多菜,是不得回去做饭呢?”江倚青拦在她和温璃之间,老太太奥奥几声,瞥了温璃一眼,迈着步子急匆匆的走了。
“瞧你给人吓得。”江倚青笑了一声。
温璃不说话,又是一会静谧,江倚青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再晚一会就要迟到了,她同温璃点了点头算是告别,迈着步子转身就走。
穿过那条她们曾喝过砂锅粥的小巷,再通过一个大十字路口。
已经能看到rome酒吧的霓虹灯。
她们这行,底薪不多,主要是拿卖酒的提成。
帽姐干这行四五年,也摸出了一点门道,酒吧临近大学城和老商贸街,三教九流,各行各业,但要论最贡献业绩的,要专属那种几个男孩带一帮女孩,咋咋唬唬的客人,也不用太贵的酒,价格中等,包装瞧着高档的洋酒。
为了装场撑面,也会买上几瓶。
江倚青深谙其道。
今天是周三,学生顾客会少一些。
舞池中人群熙攘,刺耳的音乐仿佛连空气都震荡出了波纹。
有一桌客人落座,是几个中年男人,帽姐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过去,这种客人有油水,但是却很难应付,陪着喝几杯酒不够,还要忍着言语和视觉的凌迟。
江倚青穿着一条黑色的包臀裙,上身则是一件高领毛衣,性/感十足,又十成十的禁欲,帽姐砸砸嘴,这身材,无怪乎她的业绩好。
她摆摆手,拿着酒单走了过去。
桌上只有两打啤酒和一个果盘,江倚青扫了一眼,坐到最靠外的沙发上,柔婉一笑。
这笑也与寻常不同,带着点并不真挚的讨好和疏离,好在灯光朦胧,谁也看不清,只看见那浮在表面的笑,情谊真假又有什么分别。
“哈楼,怎么称呼您?”
正喝啤酒的几个人抬起头来,觑着一个挺胖的男士。
论穿着和气度,他算里头比较拔尖的。
“我姓孙。”
“那我称呼您孙先生。”
消除陌生感是第一步,更要活跃气氛,加深彼此间的熟悉感,像朋友一样去交流谈心。
这几个人是朋友,其中一人刚失恋,一大帮陪他出来解闷。
江倚青捏着酒杯,扮演起了知心大姐姐的角色,前尘旧梦,情深缘浅,好一顿开导疏解,终于攀谈起来,纷纷开始敬酒给她,只好喝了几杯,渐渐也到了最佳的时机。
她两指夹着酒单递上去,语音柔婉:“大家还想点一些别的吗?”
她去柜台取酒,帽姐在一旁竖大拇指,又担忧了几句:“别喝太多。”
不过是卖笑陪酒的活。
那群人倒也和善,没有不依不饶。
江倚青捏着托盘往回走,突然一只温凉地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温璃翘着腿,手里捏着一杯冰酒,松垮垮的坐着,仰着一张脸,似乎在逼迫江倚青同她对视,神情有点可怜又很倔强,眼神里是她读不懂的起伏跌宕。
“跟我也谈谈心?”
江倚青摆开她的手,眼神有点无奈:“别闹。”
“我没闹。”温璃已经伸手把酒单抽了过来。
“我在工作,小孩。”江倚青的神色着实算不上自若,原本已经下定决心远离的关系,唯一的疏解就是冷漠相待。
如今她这般,江倚青只有束手无策。
温璃已经自顾自地翻起了酒单:“什么酒好喝?”
江倚青站在原地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帽姐路过,看出气氛不对,过来瞧了一眼。
酒吧里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也不免的有一些有钱又口味独特的女人过来玩乐,她也曾见识过。
“怎么了这是?”
江倚青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再睁眼时脸上已经挂着一贯虚情的笑:“没事,你忙去吧,我朋友来找我。”
熟悉的气息中夹杂着烟酒气,却掩盖不住清冷的桂花香,甫一靠近,小孩的眼睛便微微垂了下去。
两人坐在喧嚣的乐声里,静默的空气像是潋滟的水波。
过了一会,温璃忽然开口:“阿姨还在住院么?”
江倚青点点头。
“怎么又回这里工作了。”
“缺人,给钱我就来了。”江倚青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觉察到温璃的视线,又联想到了之前的记忆,便将双手放平手掌交叠着搁在膝盖上。
“那……”
“小孩。”江倚青目光幽幽,音调婉柔:“我总不能一直陪你坐在这,我要工作的。”
舞台上有舞娘在跳着暴露的舞蹈。
温璃余光扫见了,皱了皱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可以帮你找更好的工作,不用在这里……”
“我一没文凭,二没工作经验,谁会要我。”江倚青笑了笑,打断她的话:“再说了,工作没有高低贵贱,我的工作是不体面,但我坦坦荡荡的挣钱,谁不辛苦。
“怎么?我陪笑卖酒,你有成见?”
江倚青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这些年来生活的磨砺使她弯下了腰,但面对温璃,她仍想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几次三番拒绝了她的钱,分明那也只是好意的帮助,也许她仍心存幻想,也许她只是倔强要强,至于确切的答案,谁又能知晓呢。
温璃摇摇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倚青忽而觉得有些累:“你早些回家吧。”起身回了休息室。
她知道背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可她却不敢回头。
关了门,将那些喧嚣隔在门外,她倚在储物柜上吸烟。
帽姐推开门走进来静静的瞧着她:“怎么了这是?”
江倚青不答,只拿出烟盒:“来一根?”
两人面对面的站着。
“那小孩喜欢你吧。”帽姐无意似得说。
江倚青一愣,片刻后又摇摇头:“算不上。”
“不该啊,你快三十了吧。”
“嗯?”
“没什么。”帽姐耸耸肩:“那小孩家境应该不错吧,瞧衣装打扮都挺值钱,光手上那个包,得有十几万呢!”
江倚青默不作声。
“你妈这病就是无底洞,要是能找个金主也不错。”帽姐言语素来犀利。
“您别跟我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
“你真当大家都跟你一样老老实实地挣钱。”帽姐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就拿小敏,你真当她那车是自己买的啊,人家那是榜上大款了,我在后街见过那人,就一老秃顶,小敏她能赶上你一半的漂亮?你啊,就是不开窍。”
江倚青摇摇头,满不在乎的语气:“人各有志。”
“我倒不知道你有什么志气。”
帽姐想起无意瞥见的那一眼的忧伤,调笑似得说了句:“我也不歧视同性恋,她年纪小,有活力,长的白白嫩嫩的,可不比小敏那位好太多,起码视觉上养眼。”
“别闹。”江倚青望着飘渺的烟雾,这时有人从门外进来,浪潮般的乐声拥进这间小屋子,又在门关后强硬地被隔断。
垂着眼睛,红唇轻启道:“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