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犹有春日 > 34、第 34 章
    七月底,江城像是一座蒸笼。

    大学城人稀疏了些,咖啡店的生意终于回落。

    江倚青下午四点下班。

    推开门,路边停着一辆白色的大车。

    温璃穿了条短牛仔裙,白色的体恤衫掖在腰里,金色长发在身后垂着,她站在路边的树荫下,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前头,掂着脚尖,倒有点孤孤单单的可怜劲儿。

    像是流浪的大狗。

    “温璃。”

    江倚青踏过被阳光炙烤过的地面,她的面色有些苍白,语气隐隐有点关切:“这么晒,怎么不去车里等。

    温璃摇摇头,没说话。

    她们开车回中福山别墅。

    一道上,温璃瞧着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到底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情绪毫不遮掩的写在脸上。

    她的五官精致又漂亮,鼻梁挺翘,眉眼深邃,瞧着却是冷冷淡淡的。

    刚进门,金宝立马凑上来拱江倚青的小腿,叫声凄厉,温璃长手一伸,把它抱起来圈在怀里,背过身上楼:“别抓到你。”

    金宝在南镇淋了雨,发了旧疾,得了皮肤病,后背上的毛剃掉了一块上药,包着纱布,它扭扭捏捏的不舒服,脾气也跟着暴躁了一些。

    江倚青不知其中所以,只当是温璃怕金宝抓伤自己,跟在小孩后头上楼。

    “这段时间怎么都没找我?”江倚青看着小孩单薄的背影。

    温璃扶着实木楼梯上到二楼,从一旁的五斗柜上拿起空空的玻璃杯,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

    水桶中是咕嘟咕嘟的气泡声。

    “空出时间改画。”

    “不是九月底才往上递吗?”江倚青眼神扫过地上杂乱的纸团,手指拂过墙边叠成一摞的木质画框,木头的毛刺划过指腹,有很强的尖锐感,她思索片刻,笑盈盈的:“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这么着急?空了半个月,我倒悠闲了。”

    “悠闲一点也挺好。”温璃手指摩挲着手腕上的檀珠。

    “不过,那不成白拿你的钱了。”江倚青倚在门框上说。

    话中带着泾渭分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温璃的的眸色暗了暗。

    工作台上有些凌乱,江倚青顺手理了一下,把歪倒的笔筒扶正,散乱的颜料收进盒子里。

    温璃喝了口水,将那玻璃水杯搁在工作台上,目光似乎看着江倚青的后背,片刻之后又移开眼睛:“姐姐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忙着工作呗。”江倚青指腹摸了摸眼角:“还能干什么。”

    温璃点点头,搬来搁在墙角的画架,拿出画笔开始铺色。

    沙发椅背上搭着一件长裙,江倚青心领神会,进了卫生间换衣服。

    当晚的夕阳漂亮,昏黄温柔的铺在人脸上。

    温璃没有摆灯,日暮西沉便停了笔。

    这幅画仅用了两个多小时完工,是粗略的写意画油彩,唯独那一双眼睛用了功夫,细致的泛着点忧郁的灵光。

    温璃坐在画架后头看画,江倚青从立在墙角的一面落地镜里看她。

    从见面伊始,温璃的脸色便不太好看,白俏的一张脸,冷冷清清的,低眉垂眸的看着画布。

    她脾气疏离,却也少有怒意,总是平静沉着,待人接物也是十足的客气礼貌,让人挑不出半分不适的地方。

    这也是蒋老师多年教育的功劳。

    此刻那份礼貌里却掺杂着迷茫和哀戚。

    江倚青赤着脚走近,看了看画:“都说相由心生。”

    她轻柔的扳过温璃的脸,让彼此目光直视,她挑来挑眉,一字一句的问:“是出什么事了吗,看你脸色不太好。”

    温璃不说话,只闷声望着她。

    女人的瞳仁柔敛,像是生长着丰盈水草的池塘。

    盛夏的风吹过露台,一时难掩燥热。

    温璃微声说:“没事。”

    旗袍开衩很高,很好的包裹着江倚青玲珑曼妙的曲线。

    她的样子很美。

    像春水,也像晚枫。

    江倚青张开手,无限温柔的轻轻把小孩揽进怀里,一下一下的捏着她的后脖颈,低声道:“真没事还是假装没事?”

    温璃的脸贴在江倚青的腰腹,这是一个温情脉脉却又暧昧的姿势。

    温璃抬起手拢在她的后腰,能抚到略有凹凸的脊骨,她忽然问:“你跟许铭在一起了么?”

    这并不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

    她的十九年人生里,这几个月的相处只不过短短一瞬,忽然而逝,故事的开端却又如此机缘巧合。

    她素来疏离自持,如果没有去参加聚会,如果没有在下雨天走近那家小小的蹄花店。

    前几天回乡祭祖,蒋老师挽着她的手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两侧撒着白色的圆形纸钱。

    她的至亲之人便安睡在这条青松翠柏环绕之处。

    蒋老师接了个电话,温璃站在路边望着不远处金黄的麦田。

    “法国的房东来的电话。”蒋老师说:“这几天你也玩够了,去法国呆几天?上几天预科适应适应。”

    温璃转过身来,冰清水冷的一张脸,白皙挺秀,带着不解:“您这是通知我还是跟我商量?”

    “我跟你爸商量了,你不能去那座山。”蒋老师的语气不容商榷:“咱家就你一个孩子,你绝了这份冒险的心。”

    “妈。”温璃说:“我有自己的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你忘了的事,我可没忘。”蒋老师面容冷峭,声音低沉,隐隐透着点怒意:“你十七岁那年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要不是有根绳子吊着,不是你爸把医疗团队打包送到山里,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稳稳的站在这?”

    温璃自小脾气固执,认定的事极少能更改,所以蒋老师才挑了这么个时间地点跟她挑明,母女之间缺少了太多陪伴,她的话只能算是微风雨滴。

    能劝她的人,在这片泥土下安眠着。

    温璃不愿争吵,唇色微微泛白,神色不满,还要再辩驳:“您不能这么管束着我。”

    蒋老师的眼神却扫了过来:“这话你别跟我说,你要想玩自己的命,转过身去跟你姥姥说。”

    她一时哑然,终于垂下眉:“听您的。”

    第二天一大早,蒋老师有个合同要签,乘着最早的班机飞往北方。

    温璃带着元宝去南镇探班。

    明澈刚拍完戏,突然下起了雨,摄像忙着往相机上盖遮雨布,现场一片杂乱。

    她穿着一身蓝白格的裙子,脖子上挂着一条亮闪闪的钻石项链——这是阮殊清走后的第二天遣人送来的,映着她水润的瞳仁,倒也相映成趣。

    晓晓正擦着头上的雨滴,明澈猝然一顿,惊喜地看着远处一道身影:“嘿,你来了。”

    走近,素来嫌弃她的元宝也探出脑袋,轻轻柔柔的舔了舔她的手背。

    “想我了?”明澈一时惊喜得看着温璃:“这小家伙改性了。”

    两人在影视城旁的一家茶楼里说话。

    晓晓也跟在后头。

    “你之前见过的,晓晓。”明澈点了壶祁门红茶,茶艺师动作利落的斟了三杯。

    温璃握着温热的瓷杯,一时了然,打趣道:“我没想过你这么快就有助理了?”

    说罢,又冲着晓晓点点头:“她脾气不好,你跟在她身边,劳烦多照顾她。”

    听到这话,明澈心里倒有点难受,喝下的茶汤有些烫,她哑哑嗓子:“你这小屁孩,干什么搞这么煽情。”

    喝了几道茶,雨水从从片片瓦檐上滚落。

    因为这场突然的雨,几个剧组都临时收了工,有些古装戏服化道不知投了多少钱进去,更有甚者,衣服都是从各个博物馆里头租出来的,锦衣绸缎,最怕的就是雨水。

    清幽的茶馆里逐渐熙熙攘攘起来。

    明澈撅起下巴指了指后头半掩的厢房:“你一来遇到明星了,瞧,那不是孙淼么。”

    温璃往后头看,果真有一个容貌艳丽的女人,高发盘髻,眉尾斜飞入鬓,抱着臂,冷着一张脸,周遭簇拥着几个人,一边嘟囔着:“遇水则发,遇水则发。”一边小心又轻柔的给她擦拭脸上的雨水。

    善书科技近年来涉足手机制造产业,温识殊谋措着年底上市一款新型的智能手机,策划部推上来一个产品代言人,便是这个孙淼。

    温璃瞧见她,倒是想起来这回事。

    “我得去打个招呼。”明澈忙从木凳上起身,孙淼是和她同一个公司的前辈。

    娱乐圈最讲究的就是前辈传统,比你资历深的,入行年纪大的,必须得周全细致的礼数,这也是约定俗成的。

    孙淼是学院派,拍了近十年戏,几次提名,刚结束的电影节,爆冷拿了视后,各路代言邀约纷至沓来,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你倒是谨小慎微了。”温璃打趣她。

    明澈无奈的耸耸肩,规规矩矩的去了。

    她束着手,规规矩矩的瞧了下门,等到里头应了,这才推门进去打招呼:“淼淼姐好。”

    孙淼正被这雨水搞的心烦意乱,突然窜出个笑意盈盈的人,让她更是反感。

    却也不好发作,只好抬起脸来,扯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你好,你是?”

    “我也是启明星的艺人,宋玉,宋姐手底下的……”

    孙淼不耐烦的摆摆手:“没问你族谱,别啰嗦,叫什么?”

    打断人说话的行径颇不礼貌,明澈敬她的资历,暗暗翻了个白眼,抬头时依旧和煦的笑:“淼淼姐,我叫明澈。”

    说话间,孙淼打量起了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切割成色都是极好的,克数太大,倒有些不真实感,当初颁奖礼前夕,她在拍卖会上看中了一款钻石项链,没有高定礼服,至少也要有件拿得出手的首饰,撒娇求了好久才让秦生举牌,最后价格喊的挺高,秦生便不再跟了,她后头再撒娇,换来的只是秦生冷着脸的呵斥。

    那条项链,此刻却真真切切的带在了眼前人的脖子上。

    如今突然过来,莫不是耀武扬威,炫耀自己也有后台。

    她侧耳听着这人的名字,眸色一顿:“你叫明澈。”

    明澈点点头。

    孙淼斜睨了她一眼,忽然问:“我听过你,模特部的,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就去拍戏。”

    显然带着刁难的语气。

    明澈答不出,只得干巴巴的赔笑。

    “我是你的前辈,自然得多提点你,这眼下真是什么人都能进娱乐圈了,良莠不齐一锅乱炖,粘了浊气就不好了,你如今当了演员不比从前,多跟前辈学习学习吧。”

    孙淼看着她这副模样就来气,这种姿色的纯情小白花,自以为迷惑了几双眼睛,也敢来同她叫板,连一条项链都跟她争。

    明澈也是个头脑灵光的人,自然听得懂她的弦外之意,又不肯咽下心里的委屈,一定要呛出来才痛快:“淼淼姐说的是,圈子水浑,站不稳当,得找个地方靠着才是,我一新人,无依无靠,还是要多学习前辈的手段。”

    闻言,孙淼面色一滞,一直佯装笑容的嘴角微微颤抖起来,手指抚上一旁插电的电卷发棒手柄。

    坊间传闻,她的视后是靠巴结评委会主席得来的。

    影视城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群众演员各个剧组流窜,俨然成了江湖百晓生。

    今天这个女星同导演私相授受,明日那个男演员暗地里谈恋爱。

    明澈在这呆了一段时间,听过的最多的便是各类八卦。

    孙淼脾气大,眼高于顶,想来是背后有人撑着,连导演制片都尽力忍让着她。。

    晓晓已看出不对劲,身子半斜在她身前。

    明澈不想同她逞口舌之快,木着脸道了别,而后转身离去。

    孙淼睨了她一眼,又喊住一旁给她衣服擦水的助理,朗声道:“去把门带一下,省得什么人都往里进。”

    “是。”

    “砰”的一声闷响,竹质推拉门被重力合上。

    温璃手里捏着盏茶杯,仍旧盘腿坐在软塌上,面色不太好看:“你在这就是这么被别人欺负的?”

    “你这是赶巧了,平常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

    “我不信。”

    明澈瘪瘪嘴,透过窗棂看向窗外:“这雨估计得下一会,一会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是一个绵绵细雨的夏天,透过竹质的雕花窗棂,两人对坐着饮一壶茶,共同谈论着少年时的糗事,大多时候是明澈在说,温璃笑着倾听。

    明澈没有提到阮殊清。

    其实也有太多的端倪。

    比方说明澈脖颈上新添的那串价值不菲的项链,晓晓看她时警惕的眼神。

    一切都有些不对劲。

    但她相信明澈,便不会有什么质疑。

    “你的画准备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快要结束了,蒋女士让我去法国,附带着不能去爬雪山。”

    “你没答应吧。”明澈了解她。

    “嗯,暑假我自己支配,换了座海拔低,安全的,还找了几个陪同向导。”

    “酷!不过你也还是要注意安全,伯母她也是担心你,一个母亲绝对不会害自己的孩子。我以前不愿意说,其实我还挺羡慕你有个妈妈管着,不像我,只有个不靠谱的老爹。”

    明澈喝着啤酒,将悲伤的话题轻巧拂过,看着温璃明显心不在焉的神色:“你大老远拖家带口的跑来找我,应该不止这些吧。”

    这是一家做火锅串串的小店,面前的铁皮锅里煮着各式用长长的竹签串起来的肉和蔬菜,热气氤氲着辣油的香气扑面而来。

    明澈说的好地方居然是家苍蝇馆子,不过味道却出奇的好。

    温璃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是有件挺困惑的事情。”

    “什么事。”明澈搁下啤酒瓶,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你还记不记得做我模特的那个人。”

    “漂亮姐姐。”明澈打了个响指。

    “我现在对她的感觉有点复杂。”

    “怎么?”

    “起初我只觉得她很符合我的审美标准,可我生病的时候她会照顾我,带我回家,我焦虑不安的时候,去山里接我,她坐了很远的大巴,却没对我说一个不字……”

    温璃眼神迷茫,手里捏着变形的啤酒瓶:“她越来越多的影响到了我的情绪,这是以前完全没有的感觉,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会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又很生气。”

    “蒋老师让我去法国,我第一想的却是不能再见她了。”

    “温璃。”明澈语气谨慎又认真:“她不欠你钱吧?”

    温璃摇摇头。

    “你们没有仇吧”

    温璃又摇摇头。

    “那你这是得了相思病。”

    “思念,在乎,紧张,这是对喜欢的人才有的情绪,不过你喜欢女人还是让我有点惊讶,心里有一种‘你最喜欢的女人居然不是我’的嫉妒感。”明澈又开了一罐啤酒递给温璃。

    “你的意思是我喜欢她?”

    明澈“嗯”了一声,又问:“她应该比你大吧?”

    “十岁。”

    “温璃,作为你的朋友,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

    “你说。”

    “你们不合适。”

    明澈看着温璃的眼睛:“吸引你的可能是她的关怀和阅历,你心思单纯,她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很多年,你们的认知不对等,这是其一,不说年龄,就论家庭,你了解蒋阿姨,这条路太难走,不会有结果的。”

    “我知道。”温璃回答得很快,她自己都有点惊讶。

    小巷子里人来人往,大部分是影视城的群演,有些身上甚至还穿着戏服,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温璃无声的喝着手中的啤酒,她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很久一言不发,明澈喊来服务员添水,她也没抬头。

    她穿着一件宽松,浅棕色的背心,淡金色的头发铺在身后,仍旧是一副高神游天外的模样。

    “你也算挺能耐的。”

    “我能不能……”温璃终于谨慎地开口。

    “温璃。”明澈撑着脸,瞥着塑料棚外的雨,风把她淡淡的声音刮进耳朵:“你还年轻,喜欢什么人都不为过。”

    “但那个姐姐没有年华跟你蹉跎,你不能给人家一个终点,最好别伤了人家的心。”

    “什么样才是终点。”

    “要么跟人结婚,要么让人后半生无忧呗,第一条你不好做到,但第二条对你不是什么难事。”

    “你还挺实际。”

    “我不比你家里衬钱,绝大部分普通人估计也会这么想吧。”说这话时明澈挑挑眉:“钱和爱,总得得到一个。”

    “那你选什么?”

    “什么?”明澈疑惑。

    “钱和爱你选什么?”温璃又重复了一遍。

    “当然选钱,爱是不靠谱的东西。”

    温璃没再应声,思索了一小会,起身拿起车钥匙要走。

    明澈搁下手里的啤酒瓶,矍然一惊,连忙去拦她,脚下被凳子拌了一个踉跄:“疯了,你想去哪,忘了你喝酒了。”

    “慢点。”温璃伸出手稳稳的扶住她。

    “你要干什么去?”

    “回江城。”温璃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手串放进明澈的手里,明澈用疑惑的眼神看她:“你不会觉得你给我个手串我就能让你取酒驾吧?”

    “我找了代驾。”温璃说:“看我姥姥的时候去庙里求的,用了你的八字,说是祛霉气,会带来好运。”

    “你还挺迷信。”明澈点点头,把它套在手腕上:“到了给我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