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报复
温芍出去时还是好好的,结果回来之后这副模样,齐姑姑见了也跟着被唬住了,连忙给她擦了头发上沾染的雨水,又换了干净衣裳。
一时大夫还没来,温芍痛得蜷在榻上,齐姑姑也不敢问她是怎么摔的,只叫来珠雨问话,得知珠雨把温芍丢下自己去找珠花,齐姑姑罕见地劈头盖脸将珠雨骂了一遭,连犯懒不愿出去走动的麦冬也没有幸免于难。
温芍知道根本不关她们的事,于是还是忍着痛向齐姑姑求了情。
齐姑姑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心里也是怪温芍不懂得分寸的,明明是有了身子的人还那么不小心,但眼下情况未明,她也不好再出言指责。
等大夫来了一看,温芍果然是动了胎气,不过大夫说得也很清楚,方才跌了一跤还是其次,温芍自己心情激荡不安才是根子。
送走了大夫,齐姑姑让人去煎药,自己过来问温芍:“这几日净园有让你不顺心的人或事了?”
温芍摇摇头。
“你大胆说便是,”齐姑姑皱起眉,“有不好的我都会打发出去,现下你不能自己忍着。”
温芍自然不能与齐姑姑说原由,想了想只好道:“真的没有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
齐姑姑立在一边,先是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才道:“我还道你平日闷声不响是个稳重的,怎么偏偏这事上如此马虎,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
齐姑姑到底是府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为人眼光更有几分老辣,温芍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即便温芍嘴上说了几次没有,但在她的目光之下还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生怕被她发现什么端倪。
今日的事她自己知道就够了,才不想被闹得到处都知道,否则便更是丢人。
隔了一会儿,珠雨把熬好的汤药拿了过来,齐姑姑看着温芍把药喝下,见时候也不早了,这才退了出去,一时只剩珠雨在一边,温芍看她眼睛都是红肿着的,便知道齐姑姑一点都没有最下留情。
温芍默了阵子,问她:“珠花找到了吗?”
“找到了,”珠雨才哭过一场,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才走了这么一阵,姐姐到底怎么了呢?明明人是在菊园,怎么就跌在了他处?”
温芍心里一紧,忙把她叫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没同齐姑姑说我本来在菊园吧?”
珠雨摇头:“没有,齐姑姑骂得好凶,我也不敢开口,怕她更要说我……”
“那便好,”温芍松了一口气,“你不要再和其他人说起今日的事,特别是菊园,懂了吗?”
珠雨应下,或许是被训了心情不佳,也没再问什么,温芍看她楚楚可怜地站着,反而略有了愧疚之意,细声安慰了几句,天色更晚了些,温芍今日身心俱疲,正要打算歇了,便听见外面有动静,原来竟是顾无惑回来了。
珠雨被齐姑姑训得不行,知道顾无惑来了更是怕得不行,差点当场哭出来,颤颤巍巍地直往温芍身边缩,温芍看她这可怜模样,又怕她一会儿说漏了嘴,便赶紧让她下去避开了。
只是温芍原本打算装着睡着了算了,疲于再应付顾无惑,但眼下却是来不及了。
好在顾无惑进来,先是看了温芍一眼,接着也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温芍本能地想垂下眼帘,但这回却生生忍住了,浅浅笑望着顾无惑,回答道:“没什么,我走路不小心罢了。”
“雨天湿滑,是该小心。”顾无惑明显不如齐姑姑那般刨根问底,也不如齐姑姑心切,“往后,多叫几个人陪着你便是。”
温芍看着他的脸,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花下他与顾茂柔说的话,温芍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总是不舒坦极了,她努力遏制住自己想大口喘息的冲动,只朝着顾无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仿佛今日的事真的只是一件意外而已。
但温芍一点也不为着听见那些让她难以忍受的话而后悔,再选一次,她还是会选择站到那个地方去。
一切都是她的妄念太重,及早清醒过来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也怪不得他人。
温芍略定了定心神,又开口道:“世子,我想还是搬到原来的地方去住。”
“怎么忽然要搬走?”顾无惑并没有马上同意或是拒绝,而是先问她缘由。
温芍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厌烦,纤长的眼睫旋即便遮去目中神色,轻声说道:“从前我是要服侍世子,如今有了身子到底不方便,还不如分开来,这里我不伺候世子,自有其他人来伺候,麦冬芷荷或是珠雨都可以。”
顾无惑思忖片刻后道:“这里舒服一些,那里毕竟是外院。”
“旁边还有姑姑住着,想必也是稳妥的,”温芍的牙齿咬了一下下唇,若顾无惑完全冷漠,她倒是还好受些,可偏偏这种虚情假意,更让她难以忍受,“世子如今事忙,白日夜里的,在这里我总也歇不好。”
此话一出,顾无惑便没话好说了。
“今日晚了,明日再让齐姑姑过来安排,”顾无惑不再挽留,说完竟有些疲倦地按了按额角,“你先歇了罢。”
他说着便往外面唤来珠雨,自己又往外面去了。
温芍躺下,侧过身子朝里躺下,枕着手臂听着窗外点滴的雨声,神情恹恹。
肚子里的抽痛感已经消失了,这让她心情稍缓,可无论如何都是开心不起来的了。
庭院中雨声渐大,靠暖阁的窗边新种了一株芭蕉,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敲击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帐内烛火幽微,映得温芍的眸光也明明灭灭。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而顾无惑是高高在上的瑞王世子,她从没奢求过他爱上自己,可既然两人能一直欢好,还有了孩子,他也总该是有一点喜欢自己的吧?
温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下意识觉得一定是这样,结果今日她才方知,是自己过于天真。
可能顾无惑从来没看上过她,刚巧是她撞了上去,所以也不用费心思就是她了,不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顾无惑不想娶妻,缘分一词玄之又玄,他便借此只想要个孩子。
手臂上极薄的细绢被水渍沾湿,透出下面雪白的肌肤,白玉一般。
室内无人,温芍小声地抽泣起来。
若是能回到一开始,只是他救了她,她一心一意地只报答他就好了。
一直到夜深,温芍没有睡意,眼泪也不知不觉已经止住。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温芍连忙闭上眼睛,才记起自己是背过身躺着的且又在暖阁中,于是便又睁开双眼。
熟悉的脚步声果然朝里面而来,温芍微微屏住声息。
她听见脚步声在自己帐外停下,但没有多久,旋即便已然远去,也不知那片刻工夫,顾无惑是在她的帐外做什么。
但是温芍也已经没兴趣知道了。
顾无惑的手脚很轻,一会儿之后便又重归宁静。
他早起晚归在这里耽误的时间也不长,其实丝毫没有打扰到温芍休息。
温芍把脸往被褥里埋了埋,自己也不过是找一个借口罢了,倒还能让自己舒服一点。
顾无惑回来之后,温芍很快便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他也早就离开了。
温芍醒来便松了一口气。
今日就可以搬走了,她不用再看见他了。
齐姑姑一早也来了,她先是看了看温芍的情况,情形倒都还好,便稍稍放下心。
只是又对温芍说道:“世子说你要搬回去?其实日后身子重了,你继续住在这里也不合适,分开确实是应该的,但你昨日才动了胎气,若再挪动,怕是更不利于安胎,过些时日等胎坐稳了再搬也不迟。”
“我在这里,世子总是不方便的,”温芍垂眸,却没有让步,“齐姑姑放心,胎儿不会有什么事的。”
见她执意如此,齐姑姑也怕话多了又伤了她的心神,便只能着手去安排事情。
午时过后,温芍便搬离了里院的暖阁,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住处。
齐姑姑重新分派了各处的活计,麦冬和芷荷仍做里面的事,而温芍这边就由齐姑姑亲自来照料,另还有珠雨也干脆拨给了温芍,平日里陪着她。
搬出来之后,日子忽然便过得快起来,眨眼之间便是一日又一日地过下去。
到了隆冬时节,温芍的肚子已经开始大了起来,圆鼓鼓地缀在身前,但是她四肢却细瘦,人一点都没胖起来,齐姑姑见了便念叨了几回,后来听大夫说胎儿长得很好,便也不再多嘴了。
听说北边的战事不利,眼下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顾昂行军打仗和运送粮草便更是艰难,顾无惑为此也更是少回府中,常常出了宫便又被召回宫中去商讨对策。
二人见面的机会便更少。
温芍还刻意躲着。
她总是在得知顾无惑回府的时候便说自己累了,于是顺理成章避开了与他见面。
有时顾无惑也会来她房中,见她还睡着便只是静悄悄的在不远处站一站,每每都是很快便走了。
对此,温芍总是如释重负的。
年节前便开始下起了雪,漫天都是白纷纷的,落在每一处角落,琼花玉树,格外洁净。
原本到了节下该是忙碌的,但瑞王府本就人少,主子仆婢都不多,今年虽还多了顾无惑,然而他这段时日总是不在,再加上又有顾昂的事情,连在府上的顾茂柔也为着父亲心绪不佳,不仅甚少出现,连节庆也懒怠主持布置,于是预备着就草草过了。
谁知这年节就在眼前了,事情却到底兜不住了。
顾昂大败,身受重伤,南朔节节退让,眼下正与北宁对峙在一处险谷,此时冰天雪地,若援军再不至,他们守不住便只能继续败退下来,北宁便会蚕食南朔许多领土。
消息传入建京,朝野上下顿时大乱,就连街边的百姓也纷纷讨论此事,无心再过这个年节。
温芍虽可以不见顾无惑,但这些事情哪有不听说的,光是看齐姑姑一日愁过一日的脸,便能知道事情不好。
往大了说,顾昂此战为的是国,只要身为南朔的臣民就无法对于战败而无动于衷,国土百姓尽失于北宁之手,无异于是在年节上敲响的丧钟,人人皆悲。而往小了说,顾昂是瑞王府的主人,还正值壮年,他若在眼下战败,皇帝的态度又尚且未曾明确,对于瑞王府来说也是前途未卜。
这日,齐姑姑往温芍房中收好了给孩子准备的衣物,脚步顿了顿,最后到底走到了温芍面前。
温芍正靠坐在软塌上养神,屋子里面暖融融得像春日一般,她整个人懒洋洋的,一点劲儿都提不起,一时也没注意到齐姑姑来了。
齐姑姑忍下要叹气的冲动,坐到温芍身边,温芍这才察觉,连忙直了直身子,却见齐姑姑已经开口说道:“自从你搬来这里,与世子见面的机会便更少了。”
温芍不置可否,只道:“总也没什么好时机。”
齐姑姑蹙了蹙眉,她同样也是女子,心总归是细一些的,怎会瞧不出端倪,只是实在不知温芍心里在想什么,或者真的只是巧合,两人才一直没能怎么见上面说上话,又不好多嘴问了,又怕勾起温芍什么旁的情思,于是便只能硬生生压在心里。
“外头的事你也听说了,”齐姑姑剥了一瓣橘子递给温芍,“这几日瑞王府也不太平,人心浮动的。”
温芍心下油盐不进,只在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素手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轻声道:“世子与郡主都在,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
齐姑姑点头:“这倒是了,只是情形到底不好,眼下这仗要怎么打下去,朝廷都还在争论呢!”
先前顾无惑与温芍说过一次北宁和南朔的事,但温芍眼界所限,终归也只是一知半解,于是便垂下头,道:“齐姑姑,我不懂这些。”
“罢,罢,”齐姑姑按了按温芍的手背,那一声叹息最终还是溢了出来,“你今日稍晚些再歇,等一等世子,他要见你。”
温芍道:“我怕忍不住睡了,不由我自己说了算。”
齐姑姑望着她欲言又止,头一回觉得这个普通婢子出身的温芍竟会有如此倔强的一面,她冷眼看着他们二人的近况,倒也作过许多猜想,甚至还猜过是顾无惑心底里厌倦了温芍浅薄,这才冷淡了下去,可如今看来,怕是温芍的问题居多。
只怕是顾无惑此刻心里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寻常总是碰不了面,男子都粗心大意,他这阵子又事忙,错过便错过了。
然而眼下齐姑姑就算要再去提醒顾无惑,也已经来不及了。
齐姑姑又把心思放回温芍这里,与她细细说道:“圣上打算派世子前去接应王爷,若是快的话,世子倘或明日便要动身,今晚你必须要等着他,他有要紧话和你说。”
闻言,温芍一句“能有什么要紧话”差点脱口而出,但她还是懂得分寸的,明白齐姑姑没有恶意,在她面前也不能这么直愣愣说出来,于是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齐姑姑见她答应,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想了想最后还是劝温芍道:“你有什么话想说,也可以同世子说,心里有事还是说清楚的好,尽是憋着是不会再有下文的。”
温芍一怔,料到齐姑姑是已经有些看出来了,马上便接着说道:“姑姑说笑了,我心里怎么会有事,只是人犯懒不爱动弹,白日黑夜的嗜睡罢了。”
齐姑姑是明眼人也是聪明人,见状便不再说什么,陪着温芍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她是走了,可温芍的心里却掀着风浪般的难受。
她实在是不想见顾无惑,更别提说话了,可今晚却是不得不见,即便是他可能明日便要离开,今后倒是松快的,但温芍还是不自在得紧。
直到了夜里,掌了灯又用了晚膳,温芍的心便如同那飘飘摇摇的烛火一般。
顾无惑最早明日便要走,齐姑姑这会儿正忙着给他收拾整理行囊,一时之间根本抽不开身,便让珠雨过来陪着温芍说说话,让她一定不能先犯困睡了,要温芍一定要等着顾无惑过来。
等着等着也不知已经到了时辰,温芍也懒得问,反正是齐姑姑下了命令不许让顾无惑跑空,无论多晚都得等下去。
连珠雨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灌了一杯茶下肚,趴在小几上强打起精神和温芍说话:“听说世子要走,等世子回来,说不得姐姐已经生了,这要是生个小郎君出来,姐姐下半辈子可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珠雨向来不比麦冬她们谨言慎行,从来言语间都是多有羡慕温芍的话语,温芍好几次想劝劝,但每每都是算了,珠雨的经历比她还要苦一些,让她想想又怎么了呢,珠雨只是说了出来而已,怕是在大多数人眼中,温芍确实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了。
于是温芍听了也只是笑了笑,自己手上忙着整理一把丝线。
“要我说,姐姐就不应该搬出来,如今连世子的面都不怎么能见到,”珠雨凑了头过来小声说道,“不过你看,今日还是世子一定要见姐姐的,足可见姐姐在世子心里的分量了。”
温芍心道,她能有什么分量,不过是顾无惑心有所求罢了。
温芍不想再听珠雨继续说这件事,便截了话头,直接说道:“你去外面看看世子来了没有。”
珠雨应声正要起来,便听见院门响了一声,这下不用出去便知道了,顾无惑已经进了净园。
温芍稍稍揉了揉久坐之后有些沉重的腰,强打起精神朝门口望去。
但旋即她心下便觉异样,连忙转过头,拔了头上一根银簪去挑烛花。
等顾无惑到了跟前,她才仿佛回神一般,抬眸去看他,叫了一声:“世子。”
顾无惑点了点头,在她对面坐下,两人共对着一盏烛台。
此时已至亥时,顾无惑知道如今温芍晚上熬不了多久,便紧着回了府中,可饶是他再紧赶慢赶,还是有些迟了。
顾无惑也不耽误,直接说道:“圣旨明日一早下来,我即刻便会走。”
温芍便问:“世子要去多久。”
“说不得会多久,”顾无惑不由皱了眉,却久久没有松开,“圣上给我的兵马并不多,或许仅仅只够救急。”
北宁来势汹汹,而为了建京的防守,皇帝此番并没有给顾无惑足够的兵力,而是把兵马分散到各处戍守,说是为保建京城稳固无虞,可是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在这个当口,皇帝竟对瑞王父子起了忌惮之心。
他怕顾无惑带兵增援顾昂之后,若是成功又手握大量兵马,他们父子二人在军中声势更甚。
圣上不可能放任北宁进犯南朔,却也不想看到瑞王势大,眼下朝中竟无人敢以身涉险前去帮助顾昂,便只能派顾无惑,实在是无奈之举。
温芍听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那世子保重。”
顾无惑看了她的肚子一眼,继续说道:“此行凶险,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全好自身。”
“柔柔任性,但她已经是出嫁之女,今后或许慢慢也就少来了,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能请你多忍让包容。府中有什么事,若没人拿主意,你便替我把主意拿了,全都无妨。”
温芍抿了抿唇,声音提高了一些:“我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妾侍,做不了这样的事,也不敢做。”
“温芍,”顾无惑沉了声,琥珀色的眸子深邃,“我说过,我不会娶妻。若是我回不来,这一切都要托付于你。”
他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可温芍顾左右而言他,他只能挑明。
看着温芍低垂的眼睫,辨不出她此刻的神情,顾无惑心里忽然一阵虚无蔓延开来,他们实在没见面太久了,在他印象中温芍为人忠厚实诚,为何今日却会推三阻四?
温芍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湮灭:“世子怎么会有事呢?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她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她现在虽烦了顾无惑,可到底他救过自己,她不愿他真的去死。
顾无惑一时没有说话。
喉间像堵着东西,温芍很想说点什么,但她下意识地一直往下压,眼瞧着压不住,她便另说了它话:“战场上杀人见血,世子难道受得了?”
一个被寄在寺庙快二十年的人,怕是连杀鸡都没见过,忽然去了那样的地方,也是能将人逼疯的。
“朝中无人想去,但我只能去,被困在那里的是我父亲,被北宁侵犯的是我的国家,我无法眼睁睁看着。”顾无惑咬字极轻,目光中流露出疲倦。
他很清楚自己将会面对的是什么,但他却不得不去做,即便所有的因果尽数归于己身,他也不能退却。
“那便祝世子旗开得胜。”温芍冲着他笑了笑。
顾无惑微微叹了一声,起身道:“我还有一些事,眼下不早了,只是扰了你入寝。”
他说完,向温芍递过来一只拨浪鼓,原来是他从进门时就一直拿在手上的,但温芍没有注意。
温芍抬头看了看他,一时竟没有伸手去接,顾无惑便又往前递了递:“这是我给我们的孩子买的,你留着给它玩。”
他的声音此时稍稍压低了一些,听在耳中更为温柔,温芍拿过拨浪鼓,心里却一阵阵发寒。
然而她又怕顾无惑看出来,连忙摇了两下手中的拨浪鼓,笑道:“我知道了,我会收着的。”
今日的温芍有些别扭奇怪,顾无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他此时也无心再去追究,只能归结于是自己多心,或是她今日心情不佳。
他走到门口,最终还是忍不住侧身说道:“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如果我没回来,好好把它养大成人。”
不等温芍回答,顾无惑已经迈步而出,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温芍怔怔的,忽然觉得他走后四周安静得可怕。
如果他回不来,那这一辈子就再也不用见面了。
这几个月一直躲避着,可结果真要如此了,温芍竟也没有多少开心。
方才她其实很想问一问顾无惑那日的话,但她还是忍住了。
都还没有时过境迁,她就不要去自取其辱了,况且又要问什么呢?问他是不是真心说的话?
顾茂柔对于他来说那么重要,他不可能哄骗她的。
温芍舒出一口气,慢慢地靠回到引枕上去。
***
第二日天蒙蒙亮,温芍便醒了过来,她却没有起来,只是听着外面渐渐开始热闹起来,一直到顾无惑似乎要离开了,齐姑姑进来看了她一回,她也继续装成还在睡觉,齐姑姑见她睡着便没把她叫起来去送顾无惑。
等齐姑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午时,她看见起了身的温芍便重重叹了一口气。
“世子已经走了,你这段时日且先安安静静地休养着,来日生一个大胖小子出来,”齐姑姑摇摇头,“明知今日他走,都不去送送他,亏得世子临走前又特意叮嘱我一遍,让我照顾好你。”
温芍垂下眼帘,齐姑姑看似是埋怨,但是后半句话却又是故意说给温芍听的,她抠了几下身上盖着的狐皮褥子,关心不关心的,她如今听了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或许过阵子她也能想开,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了,她多想了这么许多,实在也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顾无惑走后,天上便开始下起了连绵数日的大雪,雪片一团团扑下来,夜里睡着,常听见有树木倒塌的声音,都是被大雪给压垮了的。
这雪一直从年前下到年后足有半个多月,而后虽小了些许,但也是下下停停,建京城中的老人都说,建京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竟是从未见过。
而连地处南边的南朔都下起了大雪,越往北去天气只会越寒冷,行路也更为艰难,顾无惑有消息传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瑞王府当日便挂起了白幡白灯笼。
顾无惑终究是没有救回自己的父亲,一是由风雪所阻耽误了时机,二是他的兵马不足,而北宁不可能完全没有防备,在增加了兵力之后,顾无惑无异于羊入虎口,营救顾昂不成,堪堪脱离险境,眼下只得先驻守前方,以待来日。
顾昂的尸首尚且未运回建京,而除了家书之外,顾无惑亦向皇帝上书,要求再次增援兵马,如此才有可能继续与北宁一战。
然而顾昂与顾无惑连败,皇帝得知后大怒,暂时没有降罪下去已是幸事,其余之事都只压着不提,只说让顾无惑戴罪立功。
消息传来之后,顾茂柔当即便哭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也是日夜啼哭,除去张时彦相伴之外,其他人一概人不见,也不理府中事务,瑞王府渐渐乱成一团。
温芍原本是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的,但光看齐姑姑的神色便知晓端倪,齐姑姑自然也不可能与她说,只有珠雨听了来,偷偷与温芍来说一些。
温芍听后,皆是无动于衷。
珠雨忍不住便悄悄问她:“温姐姐,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世子吗?王爷已经战死了,若是世子此番再战败,不仅他的性命保不住,瑞王府也要搭进去!”
“这难道是我担心就能改变的事吗?”这会儿齐姑姑不在跟前,温芍便悠悠叹道,“如今连郡主都哭倒在了床上,我又能怎么办?”
珠雨听后若有所思。
立春这日一早又下了一场春雪,一直下到快傍晚的时候才停了,只是天仍旧是阴沉沉的,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
齐姑姑与珠雨陪着温芍用饭,这些日子温芍对顾无惑几乎是不闻不问,齐姑姑既不想她知道外边儿的事,又想她问一问,是以对她也不是不失望的,言行间便冷淡了许多。
用完饭撤了桌子,齐姑姑又同温芍坐了一阵,到底忍不住旁敲侧击道:“最近郡主病了,府上也没人主事,你的身孕眼看着已经八个月了,有些事情也得预备起来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只是如今这府上也不太平……唉……”
温芍并不问一问顾茂柔的病,也不问一问府上是如何不太平,她思忖了一会儿只淡淡对齐姑姑说道:“净园的事一向是姑姑做主,姑姑看着办就行了。”
齐姑姑被她气得气息一窒,问她:“你就真的不想问问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珠雨站在一边,生怕温芍把她偷偷传递消息的事抖落出来,于是一个劲儿地给温芍使眼色。
温芍笑了笑:“我不想知道。”
闻言,珠雨放下心,齐姑姑起身便出去了。
温芍在灯下坐了一阵,今夜仿佛特别安静,后来才知道是雪又开始下了,她便准备上床去躺着,如今的日子,一日复一日都是这般过着,闲适确实是闲适,无聊也确实是无聊。
珠雨才要扶着温芍起来,却听见房门忽然被人打开,她和珠雨都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竟然是齐姑姑。
从温芍搬回这里之后,齐姑姑怕惊到了她的胎,说话做事一向是极为小心的,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冒失。
温芍望向她,旋即便从齐姑姑脸上看到了她的慌张。
“姑姑怎么了?”温芍也不是是非不分,虽然如今于有些事情上冷淡,但也不代表她是冷心肠的人,见齐姑姑神色不对,连忙上去搀她。
齐姑姑反握住温芍的手,温芍这才看见她的鼻尖上都是汗珠。
“快收拾东西,一会儿说不得就要走。”齐姑姑说道。
温芍心下一惊,马上问道:“是世子那里出事了吗?”
“不是,”齐姑姑握着温芍的手竟开始颤抖起来,“世子那里暂时无事,是建京要出大祸了。”
因北边动乱,皇帝不愿将足够的兵力给予顾无惑,又怕来日建京受困,便将兵力分散在各处要塞防守戍卫建京,以防北宁,如此兵力不足只是顾无惑的事,拖延的也不过就是顾无惑的脚步,但建京无忧。
然而顾无惑没有来得及救出顾昂还罢,眼下与北宁的战事竟又胶着起来,散布各处的兵马便迟迟无法召回建京,建京兵力空虚已有近两月之多。
皇帝当年登基之时,杀尽了所有与他争夺帝位的兄弟,除了一母所出的弟弟顾昂留在建京之外,其余兄弟一概被贬斥到了他处,如今时局忽然动荡,自然有人又起了旁的心思。
顾昂战死,建京空虚已不是什么秘密,顾无惑又未能及时打退北宁,观望了数日之后,此时便是动手最好的时机。
义阳王暗中起兵,绕开建京面对北宁的绵长防线,等到建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兵临城下。
齐姑姑与温芍说完这些,又怕吓着她,于是强自先镇定下来,继续说道;“你也不用怕,咱们这么大一个王府都在呢,最多不过就是出去躲避几日,很快就能回来。”
说不害怕当然是假的,但温芍也知道此刻怕是没有用的,既然齐姑姑这么说,也只能照着他们的安排来,否则又能怎么办。
温芍这里东西不多好收拾,齐姑姑也没有另外再叫人,整个府上此时都是兵荒马乱的,于是只让珠雨跟着温芍收拾,另外由麦冬芷荷几个收拾净园的要紧东西带上,她自己则要去顾茂柔那里一趟。
宜芳阁乱得比净园要厉害得多,顾茂柔的家当多,仆婢下人也多,来来去去得看得人都眼晕。
齐姑姑到的时候她正叫了人去张家递话,让张家的人也赶紧收拾好东西准备一块儿出城去,张时彦倒是一惯那样陪在她身边。
见到齐姑姑,顾茂柔皱了皱眉,但还是问道:“净园如何了?”
顾无惑不在,净园里头住得要紧些的人也只有温芍,顾茂柔这一句自然是问她的。
“已经在收拾了,不会耽误。”齐姑姑扶起一个跌倒在地的小婢女,问顾茂柔,“眼下是怎么说的?”
齐姑姑是先王妃身边的人,又有抚育顾无惑长大的功劳,顾茂柔自然也对她恭敬有加,回答道:“姑母已经传了消息过来,子时去东边的平昌门汇合,她自有办法出城,等到出了城便有地方可去,躲一阵子再说。”
齐姑姑点点头:“那好,只是这车马还得郡主多费心,温姨娘的身孕都快八个月了,最是要当心的时候,这兵荒马乱又旅途颠簸的,我实在怕她受不住。”
“我有数,”提起温芍,顾茂柔一味只是没好气,“她腹中的也是阿兄的孩子,我自然知道轻重,她与我一辆马车便是,齐姑姑跟着她伺候。”
齐姑姑一听便放下心,连忙向顾茂柔告退,又匆匆往净园赶。
她前脚才走,张时彦后脚便对顾茂柔道:“郡主,此事要三思啊!”
“你可省省吧,我还能怎么办?”顾茂柔有些烦躁,“阿兄临走前来同我说过,让我不能再找她麻烦,还要看顾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方才也说了,那是阿兄的孩子,若这个当口出了什么岔子,阿兄回来怎么可能放过我?”
张时彦听后心中冷笑,他早已笃定顾无惑是回不来了,那么温芍又有什么要紧,谁还会在乎她的死活?
张时彦一直对他们二人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
不过张时彦不敢对顾茂柔说什么顾无惑回不来了之类的话,他只道:“这倒不是有私心,只是实在是为了郡主好。”
“怎么说?”顾茂柔白了他一眼。
张时彦道:“郡主也听见齐姑姑说了,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是否经得住这一路的颠簸?若是路上动了胎气或是直接要临盆了,岂不是拖累了我们?眼下形势那么紧迫,到底能不能顺利逃出去还未可知,带上她简直是个累赘。”
顾茂柔一愣,她倒是一点没有想到这上面。
这确实是个问题。
如果路上温芍出了什么状况,一定是会耽误他们的,这一耽误,或许耽误的就是他们的性命。
况且她本来就与温芍不睦,没有一定要救她的道理。
张时彦又道:“建京也未必就会出很大的事,我们不过是提前避祸,依我看,不如把她留在王府,让她自生自灭。”
顾昂是皇帝的亲弟弟,瑞王府与宫中关系极为紧密,哪怕顾昂和顾无惑都被皇帝摆了一道,顾昂也已经身亡,但是义阳王进入建京后是绝不可能放过瑞王府的。
张时彦的提议,与直接杀了温芍没有两样。
第24章 遇险
闻言,顾茂柔迟迟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吐息稍缓心绪,抖着声音道:“好,就照你说的做,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没有为难温芍,也没有不照顾她,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带了温芍,他们就可能逃不过了。
这个理由,想来阿兄也会理解的。
她是他最爱的妹妹,自然一切是以她的性命安危为先。
而温芍这个令她厌恶的人,终于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消失了。
旋即,顾茂柔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张时彦道:“还有齐姑姑,她怎么办?她一定会带上温芍的!到时阿兄……”
张时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郡主就是心太善,难不成还想着同世子说实话?到时与世子撒谎,便说是温芍自己动了胎气没撑过去没了便是,至于齐姑姑,她是一定要做干净的,郡主便交给我,我现在就去。”
顾茂柔倒吸一口凉气。
“不行……那是齐姑姑,不行的……”顾茂柔连连摇头,“她是母亲留下的人。”
“郡主,留下齐姑姑,来日见到世子,她一定会告诉世子,是我们执意不肯带走温芍,甚至连她的请求都不顾。”张时彦定定地看着顾茂柔说道。
顾茂柔后退一步,被婢子扶住,而张时彦已经转身快步往外面走去,顾茂柔只看着他匆匆的背影,却没有开口叫住他。
***
温芍这里的东西不多,她又怕拿得多了也带不走,于是最后统共也只带了两个包袱,齐姑姑还没回来,她便在廊下等她。
已经有人过来抬净园的东西,都是里院顾无惑那边的,麦冬他们来来去去的,最后也没看见人了,不知去了那里,只有珠雨陪着温等齐姑姑。
春雪又淋漓起来,料峭时节夜风还是寒凉的,温芍在风里立了一阵,不由拢了拢身上衣物。
珠雨也冷,于是便搓了两下手,道:“姐姐不如先进去坐坐,眼下这样慌乱,齐姑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呢!”
她一说,温芍也觉得自己的腰部有些发沉,之后的路必定更为艰辛,她也不敢在此时就出了岔子,还是须得养精蓄锐才好,于是便听从珠雨说的,又往里面坐去了。
珠雨给温芍倒了一杯热茶,又跑出去听了一阵,回来后说道:“外头脚步声就没歇过,麦冬他们出去之后也没再回来了,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出去找找齐姑姑,若她实在不得空,我们便自己出去。”
她说得很有几分到底,温芍便同意她出去找齐姑姑,珠雨走后,净园更静。
净园离得宜芳苑不近,来去也要许多时候,温芍按捺下逐渐焦躁的心,静静坐在里面等着,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夜色愈发浓烈起来,温芍实在是坐不住了,便重新走到外面。
不知不觉中,春雪已在地上结起了一层泥泞,映着幽微的烛火看不大分明,与泥地无异。
大抵是错觉,温芍觉得此刻周遭好像更加安静下来。
她抬脚走到泥泞的雪地里,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过去,终于走到了净园门口,只见院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是谁进出时忘了关上。
温芍侧了半边身子出去探看,远处仍有明灭的灯火,像是有人在提着灯笼奔走,但近处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她只得继续朝着有人的地方走去。
地上又湿又滑,温芍走得极为艰难,那些亮光仿佛鬼火一般,仿佛只要一转眼便又找寻不见了,温芍终于走到回廊处,这里风雪渐小,并且也叫住了一个小婢子。
小婢子刚刚哭过,正要跑开,不防被温芍叫住,看见是温芍又不敢跑了,战战兢兢地问道:“姨娘何事?”
温芍问:“看见齐姑姑了吗?”
“齐姑姑吗?”小婢子颤着声音摇头,“没看见,不过郡主他们都已经离开了。”
“什么?他们已经走了?”温芍一惊,手不由地按住隆起的肚腹。
小婢子哭道:“姨娘放了我吧,我也要逃命去了,郡主只带了要紧的人走,我们这些人全都被落下了,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听说叛军都要攻进建京城了。”
回廊上高高挂着一盏黯淡的灯笼,一阵风刮过,倏地熄灭,小婢子一转身便跑了,温芍没有出声。
她呆立了片刻,然后转身便往净园回去。
一路上王府的喧嚣声更小。
一口气走到净园,净园还是温芍方才离去时的样子,连院门开阖的角度都是那样,可见再没有人来过。
齐姑姑没有回来,珠雨也没有回来。
温芍已经没有工夫去想她们都去了哪里,左不过是看情形不好都逃了出去,或是遇到什么事了没有回来,眼下已经非常危急,她也不能再继续等了。
如果叛军真的进了城,首当其冲的搞不好就是瑞王府,再怎么都是逃不过的。
温芍本想找方才收拾好的那两个包裹,但不知珠雨放到了哪里去,一时竟找不见了,温芍心下焦急,就算真的要逃,没有一点财物是万万行不通的。
她想了想便立即进了里院。
刚刚麦冬他们已经整理过里院的物品,重要的东西都已被放在箱笼里抬出去,但匆忙之间一定会有遗漏,不可能完全搬空。
里院从前是温芍当的家,她自然是轻车熟路的,摸着黑走到了顾无惑住的那几间正屋中,摸索了片刻果然找到了一些银钱并一些玉料饰物,这都是顾无惑平日里佩戴过的,不用了便被存放起来。
房中还有旁的东西,要再拿也尽可以拿一些,但温芍没有再继续,这些就已经足够她应付即将到来的困境,而若是再继续搜刮下去,便很有可能耽误了时辰。
顾茂柔走得如此匆忙,便能说明时间的紧迫。
温芍把东西全都仔细收好,又回自己房中草草收拾了几件自己穿的衣裳,另还有三四件小孩穿的。
孩子穿的小衣服已经做好了很多,温芍方才让珠雨收了几件,还是留下不少。
孩子的衣物旁还放着一只拨浪鼓,温芍不慎碰到,便立刻缩回了手。
这只拨浪鼓是顾无惑离开前给她的,让她收着给孩子玩,她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带走,所以也没有让珠雨收进去。
同样的,此时她更不打算再带。
温芍收好包袱,便匆匆从净园侧边的角门离开了。
净园的角门平时不大有人出入,一般都是走的正门,但温芍却知道这里离王府西面的侧门要稍微近一点,西面的门都是王府的奴仆进出在走,不与主子们走的大门混作一处。
温芍不敢从瑞王府正门跑出去,怕被逮个正着,这里倒更好掩饰一些。
府上倒还有些手脚慢的,或是不舍得主子们留下来的东西,想捞一些再跑的,此时也都零零散散朝西门走去,好在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温芍,都只顾着自己跑自己的,只当温芍是府上谁家的媳妇。
除了路难走些,温芍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其余一路倒是顺畅,很快便到了西门。
看着面前黑洞洞的门,温芍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跟着那些逃出府的下人一块儿出去了。
只是一出这王府的门,本就零散的人便更加四散开来,各寻出路,一个晃眼便都不见了。
温芍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几年前便被卖入了瑞王府,这些年来从未认识过瑞王府外的人,也没有家人朋友在建京中,出了瑞王府,完全便是孤身一人。
平时偌大一个建京城总还容易找到落脚的地方,或是客栈旅店,或是寄宿他人家中,有钱便不怕寻不到去处,然而眼下却完全是另一番情境,除去像顾茂柔等逃出城去的勋贵豪门,留在建京的人们也都紧闭了家门,恨不得一声都不出,让叛军以为自己已经不在城中才好,如何还会去接纳一个外来的女子。
温芍心中慢慢升起一股绝望,像迷雾一般朝她涌过来,她很想闭眼朝着雾中走去,然而腹中时而的蠕动提醒她不能如此。
今夜胎儿动得异常厉害,或许也是感觉到了周遭的混乱。
她的孩子不能有事,她也不想死。
温芍略定了神,辨了辨方向便朝北边走去,往南便又回绕回王府的正门处,整一条街都是瑞王府,很有可能正面遇上叛军,往北一直走到底边可以绕开王府,应该还有路可以走。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能凭借本能选择着自己的路。
北边果然要冷清安静许多,温芍转过一个巷口,眼见着就要远远离开瑞王府,却在尽头见到了火光,她一下子停住脚步,然而火光却越来越多。
她离开得还是迟了,若是没有身孕,或许走得快些还能避开,但她如今根本走不快,再加上运气实在不好,此时在城里遇到的不是叛军还能是什么呢。
温芍没有再上前去,她侧过身子往旁边避了避,又垂下头,似是害怕得为来人让路。
片刻后,那些甲胄声便已经到了温芍面前,为首的将领问:“你是谁?”
温芍拿出自己早就已经想好的说辞道:“我只是建京城中的妇人。”
“那么晚了还在路上走,又是瑞王府近旁,”那人果然不信,“你是瑞王府的人?”
温芍连忙摇头:“不是,我是不认路,这才走到这里了。”
“说谎,谁家妇人会大着肚子一个人在路上走,你到底是谁?”
温芍呜咽了一声,哭道:“我……我夫君说今日城里不太平,便想带着全家老小跑出去,我走得慢,他们嫌我会拖累他们,所以……我夫君就丢下我跑了。”
她哭得可怜,说完又朝叛军跪了下来:“求求这位将军饶了我,我不认得路,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这里,我真的不知道……”
叛军眼下也是急着进瑞王府前去搜刮,他们这队本就是吃了亏负责先巡视瑞王府附近,若再拖延些或许里面什么好东西都轮不到他们了,便也不想与这个女子再继续耗费时间。
那人本想直接拔剑把温芍杀了,可到底借着火光看她长得明媚娇俏,又听她说是被夫君抛下了,竟也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便冲着她抬了抬手:“滚滚滚。”
温芍闻言连忙起身,然而身前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往地上撑了几下才终于爬了起来,那叛军虽放过了温芍,但也不是什么好人,见温芍动作缓慢,便烦躁地用刀背推搡了她一下,然后才离开。
临了还不忘说:“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如果不是这个肚子,倒可以享用一番。”
幸而温芍扶着墙,这才没有摔倒在地,听了这话更是胆寒,赶紧背过身子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等走过了很远,已经到了僻静处,温芍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温芍才惊觉,自己的肚子也开始疼了起来。
第25章 生产
这一夜连惊带怕,不知行到穷处又峰回路转了几回,已够她心力交瘁,然而最后那个首领拿刀背推搡她的那一下,虽不至于让温芍摔倒,但也让她非常不好受。
温芍扶着肚子站了一会儿,可是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还越来越严重了起来。
她又不敢再站,怕遇到其他叛军,便择着路专挑小巷子里走。
温芍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看见周遭民宅居多,她也终于脱了力,正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裙底却忽然一片湿热。
她愣了愣,抖着手往裙摆上一摸,夜色下隐隐看见手上的血迹,随后便是钻入鼻孔的血腥味。
温芍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的身孕还不足八月,若是这就要生产,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生下来又能不能活?
还有她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难道生在路上吗?
但旋即温芍便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去想这些,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向她袭来,疼得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就该偷偷煎了避子汤喝下去,好过眼下走投无路。
温芍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在还算安静的民巷中格外清晰。
忽然有一道轻响,似乎是有人开了门,温芍连忙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门的细缝中有人正在观望。
看清楚外面的人只后,里面的人稍稍把门打开了一点,温芍这回看清楚了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温芍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说道:“求这位老人家收留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老人见了她的情形哪有不知道的,往里面说了一声,便与自己的妻子一起出来把温芍扶了进去。
到了光亮处一看,才能看见温芍的裙子上已经满是鲜血。
老妇人把温芍扶进旁边的厢房里,这座民宅极小,只有一进罢了,厢房自然也小,还堆放了一些杂物,不过收拾得很干净,老妇人将床铺匆匆铺好,让温芍躺到上面,看了她身下汨汨鲜血直摇头。
“能不能生出来就看你自己了,”老妇人道,“今日也是我老婆子做善事,盼着你平平安安的,不要在我家中出什么事才好。”
温芍提起一口气,从随身的包袱上摸出一块玉佩塞到老妇人手上:“多谢婆婆救我。”
老妇人也不客气,直接收了下来,转头便去烧了热水,如今正值乱世,谁也不会嫌钱多。
这一夜温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老妇人不断地让自己用力,她痛得厉害却又怕喊声引来城里的叛军而只能忍耐。
快要天亮的时候,温芍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
因为还不足八个月,所以他小得像一只小猫咪,比成人的手掌都大不了多少,孩子浑身红通通又皱巴巴的,抱到温芍身边一看,她差点哭出来。
她不丑,顾无惑也不丑,怎么生出来的孩子那么一言难尽。
不过只要孩子平安健康,难看点就难看点吧。
温芍看着身边的孩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又是夜深,老妇人为温芍拿过来一碗鸡汤,并且告诉她,如今建京已经乱成一团了,有权有势的都跑出城了,没钱的也想办法要走,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叛军已经占领了各处,连皇帝都趁着昨日叛军未攻进皇城之前逃了出去,义阳王不日便要入京,不知这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老妇人直唉声叹气:“昨夜遇着我们算你运气好,不然你就死在外边了,我们老夫妻俩也是倒霉,走也走不动,逃也逃不了,只能留在建京听天由命了,这好好的,哪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呢……这碗鸡汤是刚宰的鸡,我们自家养着的,你且吃着,鸡鸭倒还有几只,再过几日想吃也没有了。”
这对老夫妻本就心底不坏,否则也不会在昨夜那般混乱的状况下让温芍到家里了,又看在温芍给出的那块玉佩的面子上,自然也会更悉心些。
温芍还是道了谢,然后一声不吭地把鸡汤喝了,她身上脱了力,吃下些东西才稍稍好些,老妇人见了便起身又给温芍去添了几块炖得软烂鲜香的鸡肉。
老妇人看着她吃着,便问:“你呢,你是怎么回事?你夫君去哪儿了,怎么会由着一个有身子的在昨夜那样的情况下出来?”
温芍本来想用应付叛军的话回答老妇人,但转念一想便道:“他死了,昨晚听人家说都要往城外跑,我便也匆匆跑了出来,路上与家人走散了。”
老妇人又哀叹几声,可惜温芍的不易。
温芍吃下一块鸡肉,便趁机问了老妇人一些话,这才知道这家人姓任,老夫妇两个没有子女便一向自己相依为命着,昨夜事情刚起来时也旁边也有人好心通会了他们,让他们能跑便跑,但年老体弱,哪里还能跑得动,便选择留在了城里。
“你叫我任大娘就行,”任大娘对温芍道,“对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建京眼见着是乱了,往后如何更不好说了,或许连兵祸都在所难免,而温芍死了夫君,又与家人失散,孤身带着一个病猫似的孩子,只怕更是艰难。
这个问题,温芍其实早就已经想过了,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去瑞王府了,死了心是其一,其二是那个地方实在不适合她,既然不合她便自己去了,何苦再多做纠缠。
退一万讲,就算勉强回去了,来日等见了顾无惑,难道还要告诉他,他妹妹把自己丢下的事吗?说了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他总是最在意他的妹妹的。
见温芍迟迟不说话,任大娘便以为触动了她的伤心之处,刚要出言安慰几句,便听见温芍说道:“我夫家的人待我并不好,他们也未必会再回来建京,还望任大娘再收留我几日,等外面稍稍太平一些,我自有去处的。”
任大娘不免劝道:“再不好也总归是家人,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带着一个才出生的孩子要怎么活下去,你在这里住着倒没事,我们既收留了你便不会中途把你赶出去,再者你也是付了钱的,我是想着日后等安稳下来一些,只要你说得出来,我们也能帮着你四处去问问,总能找到家人的。”
温芍谢了任大娘的好意,却仍是摇头:“不用了,我娘家还有人。”
温家早就没什么人了,自从温芍的父亲死后,那些叔伯亲戚转头把她卖了,温芍便没想过要再见他们,她从前一直所想的也是攒下一笔银钱赎身离开,然后去舅舅家看看。
她一直不相信她的娘亲是真的死了,当初消息传来,竟连具尸首都没有,可以说是死得不明不白,但舅舅和外祖父母一口咬定母亲是在路上不见的,就算想追究也没有办法,或许真的只是被人贩子拐了去。
之后没几年温父便郁郁病逝,温芍一下子没了依靠,那会儿舅舅倒是又出面了一回,说是要带走温芍在自己家教养着,但最终没拗过温家的宗亲,只好作罢。
但也正是那一回,温芍更加确定了母亲没死,那会儿她年纪还很小,所有人都以为她还不懂事,但却依稀记得在自己啼哭不已时,舅舅低声对自己说过一句:“别哭,舅舅很快就带你去见你娘。”
在遇见顾无惑之前,她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便是舅舅这一句话,她想找到舅舅家中,好好问一问她的母亲到底还在不在。
或许也只是她年幼记忆出了错,但不去找总归是不甘心的。
她如今无处可去,但身上所备的银钱却是够的,不如就去寻一寻。
温芍又给了任大娘一只自己素日戴着的金镯子,约定再在这里住满一个月,她也知道付出的东西已经远远多余她本应给任家老两口的,然而眼下是非常时期,她只能多给出一些来换得安宁,好在任家夫妇是好人,不然她随身还带着其他财物,也是极其危险。
任大娘自然没有二话,此后也更尽心照顾着温芍和新生的孩子。
于是温芍就躲在任家养身子,世道不太平,外面便时常传来兵器相交的打斗之声,有几次甚至还砸到了门上,不过所幸没有破门而入。
老夫妇两个根本不敢开门查看,每日只躲在家中,也不知道外面起了什么变化,但依着温芍所猜,义阳王的叛军攻入皇城也是一时的,其他地方并不是没有布防,等到都反应过来自然不会让叛军讨到好,那些械斗的声音,想来正是两军在巷中交战。
及至快要到一个月的时候,外面渐渐有了人声,似是街坊四邻出来走动,任大娘便让老伴出去看看情况,回来后果然说是建京已经好了,再过几日连圣驾也要回京了。
温芍的身体底子一向不错,虽然早产伤了点元气,但养了这些日子也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走动。
任大爷一扫近来的阴霾,正与任大娘连比带划地说道:“真是多亏了瑞王世子啊,先前瑞王死了就听说战事打得艰难,建京这里又出了大事,世子他远在北地抗击北宁人,竟迅速清扫完前线,在推进后留了兵马先驻守,自己调转回头到了各处收拢兵马再回京城,义阳王的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抵抗,这不就立刻败了。”
夫妇二人自是啧啧称奇,好一番赞叹。
温芍立在一边没有说话,低下头看看襁褓中的孩子。
第26章 满满
养了快一个月,孩子不再像刚刚出生时那般羸弱,温芍养得精心,这个孩子也争气,已经开始慢慢强壮起来。
身上脸上也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红彤彤皱巴巴的,如今白白嫩嫩的,算是有些长开了,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顾无惑的影子。
温芍心里疼惜这个孩子,他的父亲将他当作工具物什,但于她来说却是珍宝,便给他起了个小名叫满满,希望他事事完满,而她有了满满也已经很满足了。
满满在阳光下半睁了眼,一双小手从襁褓中钻出来,在自己的脸颊边乱晃着,丝毫不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的父亲。
温芍将满满抱得更紧些,这么可爱的孩子,她才不舍得把他送回瑞王府呢,她生的就是她自己的,她从没想过让别人养。
顾无惑眼下或许已经知道她不见了的事,就算不知道也很快就会知道,温芍不觉得他不会来找自己,以顾无惑的性格,必定会到处寻找他们。
但是温芍不想被他找到。
看来也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用了午饭,温芍便把满满交给任大娘暂时照看,自己则出去了一趟。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出去,建京的街头巷尾还带着些战乱残余下的颓气,街上人也不是很多,与往日的繁华大相径庭。
然而顾无惑已经镇压了叛军,义阳王已沦为阶下囚,建京终究是安定了下来,街边已有店铺陆陆续续开了门,只是门庭冷清,想来过几日才会恢复原样。
如顾茂柔那样逃离建京的勋贵们,也很快便会回来了。
温芍找了一家铺子买了点干粮和糕点准备带着路上吃,本想去当铺换一些银钱,但当铺眼下还没有开门,便只得作罢,好在她的钱也够使,并不着急。
揣着热腾腾的干粮,温芍又绕到了瑞王府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再来这里,但就是想再来看一眼。
那些叛军果然是没有放过瑞王府的,温芍躲在街边远远看着,只见瑞王府往日气派的大门竟被砸了一半,旁边还黑乎乎的,应该是被火烧过了,房梁也塌了下来,里面的情况也不会更好。
虽然如此颓败,然而门口却已有来来往往的家丁奴仆,那夜跑了许多人也难保没有死了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显贵门第中永远不会缺人。
有几个人正把那烧得焦黑的匾额抬下来,依稀能看见上头刻着的“瑞王府”三个三字,废弃的匾额被运到车上,与其他清理下来的废料一起运往别处。
因运输旧物的车马径直往温芍这里慢慢驶来,温芍便稍稍侧过身子去,好在并没有被人认出来。
风中依稀传来门口奴仆们忙中偷闲的说话声,温芍静静立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虽然老王爷没了,但咱们王府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嗐,谁说不是呢,这老王爷的尸首还没运回建京,先前还让世子——如今也得叫王爷了,让他戴罪立功,谁知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不是咱们王爷,建京都要沦落在义阳王的手上了,如今啊,王爷首功呢,整个建京城,还有谁能比他风头更盛!”
“听说圣上已经赐下了新府邸给王爷,眼下王爷正往城外去迎圣上和各位贵人回京,咱们过来清这里的废墟,也不知道往后这里还会不会再用了。”
和煦的日头直直地晒下来,循着他们的话音,温芍不由再度朝破败的瑞王府望去,经此一事,瑞王府往后只会更加鼎盛。
而她是被卖进来的仆婢,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郡主他们也都在城外避嫌,听说也会跟着圣上一块儿回来,这活还是得抓紧干了,虽然一时也做不好,但总好过万一王爷和郡主回来看见这一对烂摊子,咱们吃挂落。”
“你说得是……”
几个人围着说了几句话,又抓紧时间大口喝了茶水,便转头重现收拾起来。
温芍樱桃般的红唇抿出一个弧度,轻笑了笑。
她回过身朝着远离瑞王府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却很舒畅,仿佛从为奴为婢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松快。
她要离开这里了,但是她却一点也不难过,能有这样的释然,她其实很满足。
温芍回了任家之后,便告诉任家老夫妻俩,自己明日便要离开了。她本来还想再逗留两日准备准备,但听方才那几个人的说法,顾无惑已经去迎皇帝回建京了,想必也会见到顾茂柔一行,说不得此时就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温芍不想再拖延。
听她说要走,任大娘有些不舍,也出言挽留道:“虽外头局势已经好了,但你刚生完孩子,又是孤身一个人带着还在吃奶的娃娃,这怎么能行呢?好歹再在这里住几日,我们又不会赶你走。”
温芍摇了摇头,她一边收拾着自己和满满的行李,一边对任大娘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大娘照顾了,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所以我想了想还不如早些走了,找到亲人才算是能放下心。”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到底会怎么样,光凭着幼时舅舅那模模糊糊的一句话,想要再寻求到什么确实有点异想天开,但是既然下了决心,便没什么好再害怕的了,反正总有路可以走。
任大娘见挽留不住,便回房去了一趟,回来时拿了几件给满满做的衣裳,让温芍带走。
“这几日才做了几件,有些还没做完,你就先都带着吧,路上都是用得上的。”任大娘帮着温芍打理,“你给了我们这么多东西,又是玉佩又是金镯的,当时收了也是因为情况特殊,其实实在是不该收那么多的,都够你在我们这里租住上几年了。”
温芍便道:“大娘也说了是情况特殊,既是我送出手的便不会再收回来,大娘安心拿着吧,那金镯倒方便,就是玉佩不好出手,也怕折了价钱。”
温芍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到时候大娘把玉佩出手换了钱,或许会有人来向大娘打探我的下落,不过大娘放心,他们不会伤你们夫妇的,若是问了,大娘……只说我已经死了便是。”
既然要断,就要断得彻底干净,与其给顾无惑再留个念想,不如让他彻底没了指望,时日一久或许也能自己过自己的去。
任大娘猜出她说的是她夫家,张了口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什么。
第二日一早,温芍告别了任家夫妇,一个人带着满满,踏上了寻找舅舅或者说是母亲的路途,她记事记得早,从被温家的叔伯卖出来的那一日起便牢牢记着自己的家乡,同样也记着母亲的家乡。
她已经想好了,找得到就最好,最后找不到也没关系,另外寻个合适的地方置下房屋也能过下去。
***
浓墨般的黑夜中,烈烈山风如刺刀一般扑面而来,往人的眼鼻耳口中灌进去,寒凉彻骨。
顾无惑下马,望了一眼面前伫立在暗夜中的别庄,这里是弘昌长公主在外面的私宅,离得皇帝所在的行宫很久,顾茂柔他们出城时便是跟着长公主的,如今也一直与长公主在一起。
当时他从北地疾驰而来,一路整合了各处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建京,义阳王一党作鸟兽散,他在建京停留了几日处理事务,能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便又赶着过来,要迎圣驾回銮,顺便也把长公主等接回来。
既是与弘昌长公主在一处,安危自然是无虞的,但顾无惑唯有一点挂心,那就是温芍,她是有身孕的人,这一路上自然是连惊带怕,不知道怎么样了。
早就接到顾无惑要来的消息,张时彦已在门口等着接应他,一见顾无惑下马,便殷勤上前来亲自为他牵马,如今顾无惑又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张时彦是最会审时度势之人,只是又不免心下惶惶,当时只以为他是再也回不来了,不成想峰回路转,早知如此温芍一事便不该做绝。
不过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再后悔也没用,张时彦与顾茂柔在一起想了已有好几日,总能描补描补,让他不至于生疑,毕竟生老病死乃是上天注定的事,当时情况又混乱,出个意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连弘昌长公主那里,顾茂柔也已经去求过了,力求把这个谎圆上。
顾无惑先去见过弘昌长公主,因此时已经夜深,所以匆匆说了几句便出来了,见张时彦还候在门口,顾无惑心下奇怪,问:“怎么了?”
张时彦已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连忙赔笑道:“郡主很是记挂王爷,今夜不见到王爷怕是不能安眠。”
“也罢,”顾无惑沉声道,“你先回去,告诉她我一会儿再去。”
眼下都快要子夜了,他想先去看一眼温芍,再晚扰了她休息就不好了。
张时彦口舌发干,笑意早就已经僵在脸上,却又不得不对着顾无惑笑:“王爷还是先去见一见郡主罢。”
让他自己一个人面对顾无惑,是绝对不敢说出温芍的事的,怎么都要拉着顾茂柔一起担着,所以只得一个劲儿地把顾无惑往顾茂柔那里劝,他不算什么东西,但顾茂柔是顾无惑的亲妹妹,顾无惑是不会对她如何的。
但怕什么便来什么,顾无惑见张时彦执意让他去看顾茂柔,也知晓妹妹平素很是娇气,便只好答应下来,无意间却又问了也一句:“温芍怎么样了?”
第27章 尸首
张时彦腿脚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但到底被他强行撑住了,趔趄几步便落后了顾无惑好几步。
顾无惑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他根本就不指望张时彦能说出什么来,只是不防原本好好走着的张时彦竟绊了一下,顾无惑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他一头一脸的冷汗。
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温芍怎么样了?”顾无惑又问了一遍。
张时彦看着他比夜色还深的眸子,这种威压简直要使他透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倒灌进口的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去……去郡主那里,”张时彦一边咳着,一边拉住顾无惑,“郡主有话和王爷说。”
顾无惑顿时生疑,疾步往顾茂柔那里而去。
另一边厢,顾茂柔也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昏了头,连同张时彦这个不争气的也是昏了头,当时明明就可以带走温芍,为什么就不能把她带上?路上出事就路上再说,也不一定真的就会出事,真有个什么了总归前面还有个姑母长公主顶着,有长辈在凡事就用不着她做主,可如今可怎么办,确确实实是她没带上温芍,怎么和阿兄交代?
顾茂柔气得拿起一只釉下彩牡丹杯就往地上掼,那会儿被张时彦哄得以为撒谎是件很简单的事,也没来得及多想,说逃就逃了,可是临了临了,她脑子和浆糊一样,一想到要见阿兄就恨不得躲起来。
那个温芍虽是个低贱的奴婢,但是她肚子里的是阿兄的骨肉,生下来也是正正经经的小主子,她一念之差怎么就犯下这事了呢。
还有齐姑姑,虽然一直照顾的是阿兄,她并不与齐姑姑多亲热,但是那到底是母亲留下来的人,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张时彦说要处理她便由着他去了。
一地碎瓷看得顾茂柔心烦,正要唤人进来收拾干净,便听见匆匆的脚步声,顾茂柔知道是兄长来了竟后退两步,不敢上前去迎。
“阿兄……”她只弱声弱气地叫了他一声。
顾茂柔一向任性嚣张,少有这样低三下四的时候,顾无惑心下更觉不妙。
来不及与她再说些旁的,顾无惑马上问道:“温芍在哪里?”
顾茂柔求助地看了跟在顾无惑身后进来的张时彦,但张时彦哆哆嗦嗦地低下了头。
“阿兄,你先别急,先听我说,”她心一横,只好咬牙道,“温芍她……她已经不在了。”
顾无惑一怔,竟不由反问道:“不在?”
顾茂柔上前去牵住他的胳膊,哽咽了两声:“当晚我们出逃,她当时便动了胎气,然后路上就……血崩而亡了!”
她一口气说完,又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于是自己先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再去小心翼翼打量顾无惑的神色。
下一刻顾茂柔的手臂便被顾无惑重重攫住:“你说什么?”
“我说温芍已经死了,母子俱亡,”顾茂柔从没被他这么对待过,也不知自己是吓的还是故意装的,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阿兄你节哀顺变罢。”
顾无惑静静地看着哭泣顾茂柔,仿佛弄不清楚她在哭什么,又在说些什么。
温芍死了?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不好的事,温芍可能会早产,甚至会小产,但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会死。
顾无惑乍然回神,心就像裂开了一道口子一般。
为了父亲和妹妹,他几乎不曾回过王府,自去岁回来,收了温芍,也和她有了孩子,那就已经算是他的家了。
及至父亲战死,他心里虽难过,也暗中埋怨过是自己回来才又应了六亲缘薄的谶言,但战场上终究刀剑无情,非人力所能改变,况父亲又是为国而死,于父亲自己而言也是死得其所。
可是如今,连温芍和孩子也死了。
温芍一向身子很好,怎么会受了惊吓就血崩而亡?
顾无惑强行定下心神,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丝颤抖:“齐姑姑呢?”
温芍一直由齐姑姑照顾,他要听齐姑姑亲口说出温芍的事。
顾茂柔哭道:“齐姑姑也没了,她年纪本来就大了,夜里出来时本就受了凉,然后温芍死了,她大抵是自责便一病不起,这里不比建京,缺医少药的又怎么受得住?所以温芍没了几天后,齐姑姑也……”
顾茂柔说完,用帕子捂住脸,背过身子坐了下来,谎话说多了就是这样,很怕被对方看出自己的破绽。
张时彦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则已经不着痕迹地挪到了顾茂柔身边,假装细声地安慰她,说了几句又觉不妥,再度惊出了一身冷汗,温芍若是不幸死了,顾茂柔只会拍手叫好,哪怕是再加上一个齐姑姑,也远远不到让她为着她们掩面哭泣的程度。
他到底比顾茂柔要多长许多心思,连忙调转话头对顾茂柔说道:“郡主别害怕,生死又非人力所能改变的,想来王爷也不会责怪于你的。”
顾茂柔这才慢慢回过味来,但一连串的谎话说下来,她已经慌乱得不得了了,又恨张时彦出了这么个阴损的主意来,于是便也不管不顾了,凭着自己的性子一脚把张时彦踹到了地上。
张时彦受了顾茂柔一记窝心脚,他素来文弱,当即便眼冒金星,白着一张脸伏在顾茂柔腿边不说话了。
一旁的顾无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夫妇二人,若不是心上的钝痛还在继续,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已然魂魄出窍了。
张时彦不慎瞥了顾无惑一眼,又立即匆匆低下头去,嘴上只向顾茂柔告饶。
顾无惑上前一步,阴影投射在二人身上,低声问道:“她们的尸首呢?”
“尸首……”顾茂柔吸了吸鼻子,把腿上的张时彦往旁边稍稍拨了下,“阿兄不知道当时是如何的忙乱,逃命都还来不及,她们的后事自然是没有办的。”
顾无惑仍是问:“尸首在哪里?”
顾茂柔只好说道:“我让人处理了,若要再问也要等回到建京再说……”
那两人说起来都是横死,齐姑姑是张时彦亲自动的手,当时兵荒马乱的,眼看着义阳王的叛军就要攻进建京了,他杀了齐姑姑之后自然是没有工夫去处理尸首的,如今搞不好还烂在瑞王府里,算算已经过去快一个月,怕是也认不清是谁了。
至于温芍,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多半是留在王府里没出去,之后遇着叛军大抵也是死在瑞王府了。
说谎容易,可是细究起来处处都是补不齐的漏洞,也只盼着顾无惑别问的那么细,最多再去向弘昌长公主询问一番,此事也就可以草草结案了。
顾茂柔说完,掩不住地狠狠地剜了张时彦一眼,却不知尽数落在了顾无惑眼中。
他用剑鞘尾部挑开张时彦,张时彦光看那柄剑便吓得面色铁青,直勾勾地抬头望着顾无惑,双手又死死扒着顾茂柔的裙裾。
“柔柔的事情都是你在管,说,她们的尸首你弄去了哪里?”
张时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什么。
顾无惑心觉有异,然而总归也找到了一线希望,顾茂柔是爱折腾人,说不定是眼下又想出了什么刁钻法子,或是温芍这几日又不小心惹得她不痛快,她变着法儿去捉弄温芍,才故意对他说这样的话。
其他都不要紧,只要人在就好。
顾无惑抓着这根稻草,看张时彦的目光却愈加嫌恶,当即便命人进来带走张时彦,既然顾茂柔口中问不出什么,张时彦这里却可以,他连日奔波劳累,一身的血腥气还没洗净,再加上事涉温芍,早没了当初的闲情逸致好好和张时彦说话。
张时彦做贼心虚,见顾无惑的手下来拉他出去,竟连路都不会走了,只口口声声地叫着郡主。
顾茂柔到底看不下去,也赶上来拉他,仿佛顾无惑要拆散他们夫妇二人一般,但顾无惑只稍稍用手一挡,便拦开了顾茂柔,顾茂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时彦被带出去。
只是张时彦没胆,离了顾茂柔便什么事都不成了,又看见顾茂柔一句话也不向顾无惑求情,细思之后登时吓得肝胆俱裂,才出了正堂的那间门,便已经跪在了地上。
落在眼前这个地步,若是他什么都不肯说,也免不了是要受刑了,张时彦太了解自己了,他是一点苦都受不住的,一定是会把真相吐露出来的。
既然如此,晚说还不如早说,眼前还有顾茂柔在,总好过他一个人担着。
“我说,我说!”张时彦痛哭流涕起来,“王爷饶命,温芍她……我们当时忘了把她带上了!”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连屋内顾茂柔低低的哭泣声也顷刻间停了下来。
“阿兄!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随之而来的便是顾茂柔尖利的嗓音。
她想要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去拉住兄长的手臂,但这一次,顾无惑却狠狠将她甩开,顾茂柔一个踉跄,又连忙跟在了他的身后。
张时彦跪在门边,看见方才还只是剑鞘对着自己的那柄剑,此刻已经寒光一闪,剑尖正对着自己的面门。
“郡主救我!”他失声喊道。
第28章 谶言
寒凉的月色之下,剑身闪着凛凛的光,在北地宽广高阔的天地间,顾无惑曾无数次看到上面沾染了浓稠又滚烫的鲜血。
非他本愿,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若是退一步,身后便是父亲的亡灵与南朔的百姓。
此时那柄结束了无数生命的剑,正指着张时彦,只要半寸便能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轻微的,却致人死地的印迹。
连身后的顾茂柔也不敢擅自上前去,只哀哀地哭道:“阿兄,真的是当时太匆忙了,我们才没有顾得上她的,这些时日我们也很自责,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很害怕……”
“你再说一遍,你们把她怎么了。”顾无惑却丝毫都没有理会顾茂柔的话,只冷冷地朝着张时彦说道。
张时彦道:“我们不小心把她落下了。”
他奢望着顾无惑听后能把剑从他面前移开,但很可惜并没有。
顾无惑又问:“那齐姑姑呢?”
“齐姑姑她……”冷汗从张时彦的额头上掉落下来,“她……”
有一个齐姑姑在,温芍怎么可能被落下?
他借口说不小心忘记了,便想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可却一眼便被顾无惑给看穿了。
但无论如何,张时彦都不敢说出自己杀了齐姑姑的事实。
“柔柔,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出事实吗?”剑身上的冷光映在顾无惑半张侧脸上,明明是极为俊美无俦的,此刻却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连顾茂柔也不禁想后退几步。
顾茂柔终于崩溃了:“阿兄,这件事情是我不对,但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一念之差就……我们怕齐姑姑向你告密,就对她动了手,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就会那么狠毒,这些时日我想起来便觉得自责,恨不得回到那天把她带走……”
顾无惑执剑的手抖了抖,钝痛霎时自心口蔓延开来。
这就是他疼惜了许多年的亲妹妹,任性蛮横到能把一个怀孕的女子故意扔下,为此还放任张时彦把母亲留下来的人轻易杀死。
而温芍,在她发现自己被丢下的那一刹那,她该有多害怕?
被丢下之后,她又去了哪儿?若是继续留在王府,顾无惑不敢再想下去。
口腔中不知何时起了一股血腥味,顾无惑咽下,又问:“这样恶毒的主意,是你自己想的?”
闻言,张时彦求助般地看向顾茂柔,顾茂柔瑟缩了一下,小声说道:“不是,是他……”
剑尖抵着张时彦,他便是想向顾无惑磕头都做不到了,只厉声喊道:“王爷,求您明鉴,我实在是没有这样的胆子的,我也是为了讨郡主欢心,才……”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了,而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张时彦想要去看,却发现眼珠子也动不了了,而面前的顾无惑和顾茂柔,也一下子比他高了许多。
看着张时彦的人头被砍落在地上,顾茂柔尖叫起来。
“你把他杀了,阿兄你怎么能把他杀了,他是我的夫君,你怎么能把他杀了!”
顾无惑没有理她。
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温芍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死了。
温芍被他们丢在那里,他只要想起来便会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所裹挟。
她在建京没有任何亲人,又怀着身孕,当夜出了王府还能去哪儿?
他定定地想了很多,数次回神却又数次沦陷迷茫下去,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顾茂柔凄厉的哭声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终于他对顾茂柔说道:“齐姑姑已经被你们害死了,如果温芍无事就最好,如果她……有事,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踏出王府一步。”
“阿兄我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能为了她……”
“正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妹,不然你已经像他一样了,”顾无惑侧身冷冷地看向顾茂柔,用剑指着那个死不瞑目的头颅,“父亲临终前让我照顾好你,我不能食言。可你答应过我的,你怕是已经忘记了。”
在临行前,他曾经找过顾茂柔,让她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摒弃前嫌,不要再为难温芍,若可以便照拂温芍一二。
可顾茂柔却在危难之际故意扔下她。
“阿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顾茂柔哀求道。
顾无惑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红色渐渐充斥了他一向清明澄澈的眼眸。
“顾茂柔,”他似乎是头一次叫妹妹的全名,声音嘶哑,“你有没有想过,那也是我的妻儿?”
他忘却生死,抛去自己的信仰在战场上拼杀,从此一双手上的血污再也无法洗净,为的不过就是家人和百姓,可如今父亲死了,温芍也生死不知,他所做的一切,一半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还能做些什么?
或许他不该回到王府,这样那个六亲缘薄的谶言也不会应验,父亲和温芍都不会死。
是他害死了他们。
可如今他手上已经有了无数条人命,像他这样污秽的人,顾无惑低下头,竟无声地笑了起来,景宁寺也不会再要他了。
身后的顾茂柔还在说什么话,顾无惑已经不想再去听,他把沾了鲜血的剑收回剑鞘中,一步一步离开了这里,然后连夜回了瑞王府。
瑞王府受损严重,如今差不多已与废墟无异,白日里大抵已经有人来清理过,门口倒是干净了许多。
顾无惑下马时踉跄一下,被身后的侍从扶住,他对他们道:“天一亮便去城内挨家挨户搜寻打探,有没有怀胎九月或者已经生产或小产的妇人,城郊附近也不要落下。”
侍从们应下,并不敢多言什么,跟着他一路进了瑞王府。
他先到了净园,大抵因为叛军知道这里是他的居所,所以毁损得格外严重,房屋都有被烧过的痕迹,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只有外院稍微好一些。
顾无惑先找到温芍住的那间,里面黑洞洞的,虽然不像里面那样被火烧得一塌糊涂,但也几乎打砸得不剩什么,只是依稀还可以看出房屋原有的框架。
进到里面,窗下放着的小榻已经塌下去了大半,半面窗子都被火燎着过,熏得墙面又灰又黑。他几乎是一寸一寸慢慢翻找着,等到了最后,顾无惑才可以确定下来,这里没有什么曾经有过生命痕迹的东西,没有干涸的血也没有烂出来的骨肉,只满室的疮痍狼藉。
她不在这里。
黑暗中,顾无惑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原本是没有心情去细看的,但不知为何,他对这里的东西又是恐惧又是好奇,便不由弯下腰,拿着火折子一照。
地上似乎是一样圆圆的物事,也同样被火燎过,并且已经塌了一半下去,顾无惑伸出手指把它捡起来,入手的刹那便已经辨认了出来,那是一只拨浪鼓。
他曾经在临行前送给温芍的那只。
温芍把它留在了这里,也或者是温芍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王府。
他心下大恸,手指几乎是乏了力一样的发虚,继而拨浪鼓又重新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无惑连忙重新俯下身去,想要再拾起拨浪鼓,然而已经毁损之物又如何再经得起摔落,就在落地是瞬间,一半的鼓面已经摔得粉身碎骨,化为齑粉洒在了地面上,再也拾不起来了。
如此便更看不出来它原本的模样了。
他的手便停留在那里,若非离得极近也发现不了在轻轻颤抖着,而后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到指尖上,旋即又从指尖滑到了污糟的鼓面上,与灰黑混作一团,再也辨认不清。
此后顾无惑便在破败的瑞王府寻找了整整十日,几乎要把瑞王府翻过来,齐姑姑的尸首被辨认出来,就在净园和宜芳苑之间的路上,顾无惑让人将她厚葬,逝者已逝,无法再挽回,可温芍却始终没有找到。
这于顾无惑来说是好事。
瑞王府找不到温芍,就说明她活着离开了瑞王府。
可是城中也依旧没有她的踪影。
直到侍从拿来了一块玉佩给顾无惑,顾无惑看了一眼便认出是自己的东西。
这是当铺的东西,因为不是寻常物事,所以当铺掌柜看出来也不敢留,打听过后直接呈了上来。
再查下去便牵扯出一对姓任的老夫妻,顾无惑把他们叫到了跟前问话,那老妇便告诉他,玉佩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送给他们的,当时她受了惊吓即将临盆,他们便收留了她,没想到最后也没熬过来。
顾无惑一面听着,一面死死地拿着那块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嵌入指腹中又冷又硬,使得他整只手都发白。
“那么尸首呢,尸首去哪儿了?”他听见自己问道。
老妇道:“这位贵人,那会儿城里是什么情景,哪里还有什么尸首呢!”
顾无惑点了点头,让人给了夫妇俩赏钱,并且将他们送走。
所有人走后,顾无惑还是像原先那样坐在那里,看着手里的玉佩出神,仿佛在想什么事情。
如此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吗?
温芍已死,再也不用找了。
他想起温芍平日的样子,总是很好说话似的,她只是一个奴婢,怕是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去吧?
可是那段时间里,她不知为何却要搬走居住,有点像是与他闹别扭,可是他却没有深究,每每去看她,她也总是已经睡了,说不了几句话,直到最后见的那一面,他也没好好问一问她。
毕竟也不是多要紧的事。
他对她不算很差,但也说不上很好。
从前她不会磨墨,他教她磨墨,仿佛还应承过她要教她识字,后来也没再提起过。
他们的一切都太快,快到如今自己想起来,他不知该怎么对待温芍才好。
温芍于他,是他这一辈子都再也逃不开的罪孽。
有随从此时进来向他禀报事项:“义阳王及其党羽已经一网打尽,王爷是否要向圣上上奏该如何处罚?”
顾无惑一手握着玉佩,一手稍稍抬了抬,眼中神采渐渐收敛。
“不必奏呈皇帝,将义阳王与众党羽全部斩首,一个不留。”
第29章 禁廷
暮云乱卷,近处青碧色的天渐渐与远处的墨色连成一片,压在巍峨的宫阙之上,呼啸而过的风从宫墙内每一处罅隙涌动着,吹得人的衣袖烈烈作响。
宝光宫中,温芍静静地伏在秦贵妃的腿边,而她的手中也正伏着一只略显肥硕的花猫,花猫闭着眼,仍由那双素手一下一下地抚着自己油光水滑的皮毛,极其享受。
忽然宫门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秦贵妃挑了挑眉,而温芍手上不小心一重,那花猫叫了一声,下一刻便蹿到了其他地方去,很快便有宫人去寻,温芍也没再搭理。
来回话的宫人到了跟前,秦贵妃问:“如何了?”
宫人的身子伏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面前这位宠妃的话:“陛下留了殿下用晚膳,夜里陛下还要考校殿下的书读得怎么样,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秦贵妃稍稍动了动身子,使得自己靠得更舒适一些,挥手便让宫人下去了。
四下无人,温芍便小声问秦贵妃:“娘娘这一招是不是太险了,眼下陛下的态度未明,潼儿若贸然进言,未免会犯了陛下的忌讳,那一位……近来可听说安分得很。”
“无妨,不过是个猴儿一般的孩子,”秦贵妃美艳面容上划过一丝浅笑,她实在已经不年轻了,却有着这个年纪的妇人独有的风情,谁人都无法与之比较,“他以为他不动,我们就会怕了他?”
温芍悄悄觑了秦贵妃一眼,慢慢沉下心气来。
面前的女子便是她的亲生母亲秦氏,当初秦氏离家实是并没有被拐走不见,而是重新嫁了人,她虽出身乡野之间,却生得一副花容月貌,温家实在算是辱没了她,她自己亦有几分高傲,当即便与父兄一合计,从此便不回温家,假托失踪。
那时北宁与南朔尚在交战之中,不久后温家与秦家所在的州府并入北宁,秦氏便被州府长官进献给了当时还是摄政王的崔仲晖,四年前崔仲晖诛杀天子之后自己登基为帝,作为他最宠爱的女人,秦氏便成了秦贵妃。
也正是那一年,温芍寻到舅舅家中,从而被送回了秦氏身边。
崔仲晖早知心爱的秦贵妃曾嫁人生女,一向并不在意,是以温芍可以出入宫掖无阻,时常陪伴秦贵妃左右。
她刚到这里时还嫩生生的,秦贵妃虽怜惜女儿,但却见不得她这副好欺负的模样,于是更要带在身边教导为人处世。
温芍正把方才秦贵妃说的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几回,力求想个透彻,而秦贵妃已把手搭在了温芍的手背上。
她的十指寇丹浓艳,肌肤又雪白滑嫩得如同豆腐,温芍随了她,也与她一样白,然后却没有秦贵妃的那一份丰腴柔软,还是稍显稚嫩。
秦贵妃慢悠悠道:“我说了几遍,你叫我母亲即可,不用称什么娘娘,你又不是宫里的宫人,你是我的女儿。”
温芍便笑道:“女儿记着,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陛下听见了……”
“他听见就听见,”秦贵妃不以为意,“陛下既许了你进入禁廷,便有他的气度,而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自然也要拿出底气来,这宫里面最是拜高踩低的地方,如此才不会被人看轻。”
温芍不再说什么,直接点头称是。
秦贵妃又问:“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温芍便起身往殿外走去,斗拱之下,她召来一个宫人,与其说了几句话,片刻之后复又缓步回到殿中。
这夜温芍被秦贵妃留下宿在宝光宫,用了晚膳便与秦贵妃闲聊至深夜未散,迟迟未去偏殿就寝。秦贵妃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着话,时而打发个小宫人出去探看情况。
及至二更天时,又有宫人来报:“陛下发了火,斥责了殿下。”
秦贵妃神色未见有变,只让人过去接了儿子崔潼往他自己寝殿休息,一会儿之后便又来了一个宫人。
宫人道:“陛下往陈贵嫔宫中去了。”
这陈贵嫔是去岁才来了宫中的,年纪小很有几分娇俏,崔仲晖很喜欢,常常到她宫里去解闷解乏,连秦贵妃这里都少来了。
秦贵妃要年长许多,自然不可能同一个小姑娘去计较什么。
温芍知道秦贵妃心中到底有些不快,便上前温言安慰道:“母亲不用急,一会儿便见分晓了。”
她说着便轻轻去拨动炭盆里的炭火,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北宁比南朔更要严寒许多,还是冬日里的气候,温芍来了之后头两年很不习惯,总是手冷脚冷,浑身都冻得不行,如今倒渐渐好起来了。
烧得通红的上好银丝炭在温芍的翻动下涌出阵阵热浪,室内温煦如春,干燥和暖,浑然不见外边的北风凌厉。
这最后一个报信的宫人走后,秦贵妃便暂时消停了下来,不再频繁遣人出去探听消息,她在崔仲晖身边已经多年,宫中的耕耘也深了,自然是有几个得力的眼线的,一旦有事便会过来通风报信。
温芍等得犯困,便让人又把白日里那只花猫抱过来,拢在怀里逗它玩,花猫本来也已经睡熟了,却被主人逗醒,喵喵地叫着发泄着自己的怒火,张了一口尖利的小牙,却并不伤人,反而依旧黏着温芍。
宫人又去续了一回香饼,这时才有人匆匆过来:“贵妃娘娘,陛下过来了!”
秦贵妃眉目舒展,却并不动弹,仍然靠坐在榻上,温芍却问:“那陈贵嫔呢?”
“陈贵嫔不知为何受了陛下的申饬,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温芍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走到秦贵妃面前说道:“母亲,看来事情已经成了。”
“这事你做得很不错,也没白费我平日里对你花费的心思,”秦贵妃一拢头发,乌墨般如瀑的长发便垂到了一侧,妩媚动人,“这陈氏是崔河那个小崽子的人,留在宫里早晚是个威胁,一定要尽早拔除,哼。”
“也不算我们设计害她,这是她自作聪明。”温芍笑道。
崔仲晖如今常宿陈贵嫔宫中,今日又见过崔潼,发了好一通怒火,自然更不会来找秦贵妃,虽然宫中还有其他嫔妃,但终究都不成气候,所以今夜他便多半还会去陈贵嫔那里。
陈贵嫔的身后也有人,只是她根基尚浅,崔河自己也是才长大的孩子,于是陈贵嫔身边自然是有一些疏漏的。
平日里这些疏漏不显,等到了要用的时候,自然是打得他们防不胜防,措手不及。
崔潼今日惹了崔仲晖生气,陈贵嫔那里不可能不知道,这于她或者说他背后的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自己未动,对方便出了错,接下来想走的路便会平稳许多。
然而温芍却让陈贵嫔身边服侍的人,故意劝她提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理由是一旦崔潼出了错漏,崔仲晖十有八九是要往这边宫里来的,崔仲晖怒火中见了灯下美人,自然更加受用,陈贵嫔再多加安抚勾引,更得圣心。
这看起来是挑不出一丝不对的,陈贵嫔当然听从了宫人的建议,晚膳后便悉心装扮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等候着崔仲晖。
崔仲晖深夜才至,一眼便看见了妆容服饰完整妥帖的陈贵嫔,美是真的美,但随即便起了疑心。
已经那么晚了,六宫妃嫔早该已经安歇了,而陈贵嫔年轻又贪觉,平时也是懒洋洋的,怎么今日却偏偏盛装打扮了起来。
她是在等自己。
她猜出了今日自己可能会斥责崔潼,甚至在宫中也有耳目,知道之后便会来找她,于是早早地打扮起来,在殿中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那么她对于崔潼受斥这件事,又是什么态度?
崔仲晖很清楚陈贵嫔是崔河的人。
他们都在等着自己骂崔潼,然后借机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他们有备而来。
偏偏陈贵嫔并未看出崔仲晖的心思,还上前来笑问道:“陛下看我今日美不美?”
陈贵嫔没等到崔仲晖的回答,崔仲晖坚硬又长了粗粝茧子的手掌已经打在了她柔嫩年轻的脸庞上,他下手一点也不重,不过蜻蜓点水一般,但却足以令陈贵嫔心神俱裂。
“陛下……”她立刻跪下,双手哆嗦着扯着崔仲晖的衣袖。
“朕斥责了朕的儿子,你便如此高兴?”崔仲晖把她的手拂开,“拖下去,以后都别出来了。”
冷风从洞开的殿门外倒灌进来,崔仲晖是行伍出身的人,早年南征北战诸多杀伐,可如今上了年纪,被这冷风一吹竟也头疼欲裂起来,他思忖片刻,便下令要往宝光宫去了。
宝光宫内温暖如春,温芍早回了偏殿中睡觉去了,只剩秦贵妃穿了一件单衣,外头披一件外衫,坐在榻上等着他,见崔仲晖上前,她微微垂了头迎上前来,亲手为他解下身上狐裘递给一旁的宫人。
此时秦贵妃的眼中透露出几分愁绪,但是她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夜深了,陛下赶紧进去歇了吧,妾来服侍陛下。”
她的手是热热的,触碰到崔仲晖才从外边儿回来,还略带寒意的身体,崔仲晖顿觉舒适妥帖。
秦氏陪伴他多年,为他生儿育女,一向又温柔贤淑,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即便岁月不再,自己也该爱重她才是。
于是便执起秦贵妃的手,两人一同往内殿中去了。
第30章 崔河
温芍第二日一早便向秦贵妃辞了行,往宫外去了。
她是常常行走出入在宫掖之中的,少的时候隔三两日进一回宫,多时一日都会进出几次,所以并不稀奇,但饶是如此,秦贵妃还是仍旧赐下许多东西给她。
快要出宫门时,温芍所乘的车驾停了下来,温芍还想着回府去睡回笼觉,便立即问道:“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一个爽朗恣意的少年声音:“姐姐是我。”
温芍笑着去掀帘子,果然看见崔河骑着马在外面,也笑着看着她。
“姐姐急着出宫做什么,宫里不好玩吗?”崔河嬉皮笑脸地问她。
温芍道:“宫里有什么好,我又不是宫里的人,我只是个民女,自然要去我该去的地方。”
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秦贵妃和前头夫君所生的女儿,甚至朝臣们也一清二楚,但崔仲晖容得下她,很是优待宽宥她,只是秦贵妃向他求过几次,想要为自己的女儿求一个县主的封号名分,崔仲晖听了却一直没有下文。
崔河闻言便道:“今日天气那么好,不如姐姐随我去我府上玩玩,我府上可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呢!”
崔河比崔潼大三岁,如今刚满十六,已经在外面开府建牙,他是崔仲晖的嫡妻所出,虽亲娘早就不在了,但身份到底不一样,崔仲晖也很疼爱这个幼年丧母的嫡子。
如今崔河与秦贵妃崔潼一党已渐成水火之势,只是崔仲晖正值壮年,所以两边才都暂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然而暗流涌动是少不了的,眼下甚至又有把浪头掀上来的趋势。
四年前,北宁在与南朔一役中并没有讨到好处,崔仲晖那时才刚登基,想借此战立威,没想到只逼死了顾昂,并未能如同崔仲晖所设想的那般速战速决,之后战事陷入胶着,崔仲晖也被朝堂之事所掣肘,只能退兵防守,而本来视为囊中之物的那几片城池,最终也没能从南朔嘴里啃下。
这几年来,崔仲晖却仍对那些地方念念不忘,他看中的东西便不会轻易放手。
眼下虽才只是初春,但这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是快的,怕是眨眼便要到雨季,北方少雨,可那块地方是北宁与南朔交界的地方,雨水并不算很少,也有许多河道自北宁境内延伸进去到下游。
崔仲晖四年前铩羽而归,他如今又换了想法,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让对方吃个哑巴亏,一切便都要从雨水二字上做文章。
崔河等便谏言,等到了雨季,便可蓄水冲击下游,南朔也无法应对,到时那块地便没用了,即便南朔坚持要守住那些地盘,境内百姓也都成了流民,土地荒废,若每年都来一次,不信南朔不吐出这块卡了脖子的骨头,总之南朔是一点好都讨不到的。
而秦贵妃等则不这么想,秦贵妃的家乡与那个地方极近,她首先便不忍看见那些百姓受灾受苦,再加上也不想让崔河揽了这么大的功劳,于是便极力阻止。
昨日崔仲晖召见崔潼,崔潼便是向崔仲晖提议,只利用水淹一事威胁逼迫南朔自动让出那块地盘,不要伤人性命,一切都可徐徐图之。
如此便稍显了仁弱一些,南朔未必就肯卖这个账,到时南朔不肯反来讥嘲,伤的也是崔仲晖的脸面。
是以昨夜崔仲晖才对崔潼动了怒,然而动怒归动怒,崔仲晖却也并没有直接否定崔潼的计策,并且昨夜最后是歇在秦贵妃那里的。
温芍此刻含着笑望着崔河,道:“殿下的府邸岂是我去得起的呢,我没见过世面,怕脏了殿下的地方。”
她是秦贵妃的亲生女儿,一切都仰仗着贵妃母亲,自然是与崔河对立的。
然而两人的关系却又还好,见了面总是笑嘻嘻地说话,仿佛很熟悉似的。
其实温芍和崔河相识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那会儿两边还没开始剑拔弩张,崔河听说秦贵妃在宫外的女儿来了,便常常跑过来看她,温芍那会儿还很害臊,好在对方还小,她便抓了果子塞给他吃,让他不要总是盯着自己看了。
后来么,事情就变了,崔河不再来秦贵妃这里了,但对温芍还是从前那样的态度,温芍也不能自己就先翻了脸。
见她无情地拒绝了他,崔河有些失落,道:“姐姐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现在都不和我亲近了。”
温芍心说,我昨夜刚刚除了你的陈贵嫔,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要亲近就亲近吧。
当然,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崔河是皇子,她犯不着去激怒他。
温芍笑了笑,重新回到马车里去坐着,把花猫抱到膝上,自己闭上眼睛小憩。
马车又动了起来。
很快外面便渐渐开始有喧嚣声,是已经出了宫了,又没过一会儿,马车再度停了下来。
温芍知道这是到了家了。
她的府邸是崔仲晖和秦贵妃一起赏赐下来的,也是旧时王公贵族的住所,离着宫掖极近,极方便她入宫去见秦贵妃,当日她入住之前曾修缮过一次,如今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好不华丽。
手上的花猫先她一步从马车上跳下来,温芍不紧不慢地唤了它一声,没唤回来也并不着急,已到了家门口,四周都是温府家人,这只猫又过惯了富贵日子,断不会叫它跑了的。
婢子扶着温芍下马车,温芍一抬头,便又看见那张笑脸,崔河正对着她,骑在马上看着她笑,花猫绕着他的马蹄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尾巴翘得高高的,很是趾高气扬。
温芍抿了抿嘴,嗔道:“怎么跟我回来了?”
崔河从马上跳下来,俯身抱起那只花猫,逗了几下抱在怀里,道:“这猫还是我送你的呢,我来看看都不成吗?”
这花猫确实是崔河送给温芍的,那也是旧时的事了,宫里不知是谁的猫下了崽子,崔河贪玩便去讨要了一只过来,玩了几日觉得自己养不住,便索性抱给了温芍,温芍也就这么把猫养下了。
闻言,温芍没有说什么,既没有盛情邀请他入府,也没有将他往外面赶,自己往府里进去,后头跟着崔河。
一路到了堂前室内,崔河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温芍自己进去更换家常便服,等她换完衣裳重新匀粉梳妆出来,见崔河还是没走,靠在那里手上正拿着东西吃。
温芍有些无奈,坐到榻上,一本正经道:“殿下,我这里空荡荡的,有什么好玩的呢?你还是往别处去找乐子罢。”
崔河一边吃着果子一边起身走到温芍身边来,笑嘻嘻的:“就因为你这里只你一个人,我才想来陪陪你。”
说着,竟躺到了温芍边上去。
温芍自然别扭,轻轻拍了他一下,然而崔河纹丝不动,她也就罢了,左不过大家都是虚与委蛇,又当得什么真呢?
“我耳朵有些痒了。”崔河道。
温芍便拔出头上的簪子,用挖耳那一侧轻轻给他弄耳朵。
从前她也给他弄过这个,不过那个时候崔河还小一点,只有现在的崔潼那么点大,根本不用避讳什么。
她的手势很轻柔,崔河受用,闭上双眼哼起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调,调不成调,听起来有几分可笑,又有几分可爱。
温芍垂下脖颈,目光落在了他身躯上,崔河正侧着身子,面朝着外面躺着,虽然才十六岁,但他已经是个成年人的模样了,宽肩窄腰,强健精壮,往外一站便不知能勾去多少少女的芳心。
听说他府上早已有了几个妾侍,所以温芍更不将他当做小孩子看待。
“姐姐,你近来仿佛不爱理我了。”崔河的歌声渐渐停下来,忽然问道。
温芍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婢子手上捧着干净的细绢布,她掏两下便往细绢布上擦干净,其实崔河的耳朵里面很干净,她也晓得平日里崔河并不缺女人为他做这事,他此时不过是来闹她的。
温芍回答道:“我哪里不理你了?”
“你进宫只去贵妃那里,不来找我,今日你也不肯来我府上玩,方才我要进来,你也是不高兴的。”崔河的话语有几分小孩子气,但温芍心里门儿清,他早就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我进宫原本也只去贵妃宫里,”温芍悠悠道,“你是皇子,可我却是贵妃前头生的孩子,陛下肯容得下我是陛下心胸宽阔,可我自己却不能不知分寸,况且我是个寡妇,还青春年少的,在宫里进进出出的,也要知道避讳,怎么好往你的跟前凑呢,让人看见了……”
崔河言语间轻佻,温芍便也不与他拘着,反而也似有若无地挑逗几句。
若是放在以前,她是绝不会做出让崔河枕在她身边,为他掏耳,又去逗弄他的事的,这比让她死了还要难受,然而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秦贵妃的心思肯花在大女儿身上,几乎是手把手地教着带着,她若再木头似的,那便是辜负了秦贵妃了。
做几个动作,说几句话,并不会怎么样,如今温芍清楚地懂得这个道理。
崔河轻笑起来,他反手抓住她给他掏耳的手,自己转过身来,面对着温芍,道:“换一只耳朵。”
温芍挑了挑柳眉,依他的话照做。
崔河这回没有再闭上眼睛,他睁着眼看她,看她素白纤细的手在自己脸边慢慢动着,看她莹润白皙的脸庞,如云的鬓发,她手上很轻,他耳朵里面仿佛有羽毛在撩拨一般,使得他的心也一颤一颤的。
比起崔河第一次见到温芍,她又美丽了许多,虽然那会儿崔河自己还是个孩子,但也能看出来温芍作为女子的稚嫩,像是刚抽出来的嫩芽,即便鲜嫩可是吃得几口便没了什么滋味,但如今她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鲜妍明媚得仿佛挂在枝头的果子,摘下来咬一口便是满嘴的汁水。
崔河咽了一口唾液,他的目光愈发炙热,然而心中却也在不断盘算着什么。
温芍自然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脸上不自觉便飞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粉,她自己并未在意,只是挑破崔河:“你看我做什么?”
崔河咧嘴,露出大白牙:“姐姐,我娶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