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休书

    第二日清晨,尚轻容便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拂香和清叶替她净面梳头。有别于平日里的慵懒随意,这次两个丫鬟铆足了劲,编起复杂而雍容的飞天髻来。在尚轻容一身簇新靓丽的红装下,是晃眼的明艳漂亮,像火一般。

    方瑾凌一踏进门口,后半只脚都还没放下,已是满眼惊艳,久久移不开眼睛。

    “少爷,夫人漂亮吗?”拂香见此忍不住打趣道。

    方瑾凌走到尚轻容身后,拿起桌上摆放的金色翻飞凤头钗,在清叶的指引下轻轻插在了尚轻容的发髻上,轻声说:“愿娘亲身披战袍,勇往直前,披荆斩棘,振翅高飞,凤凰涅槃。”

    今日方家宗亲已经全部都到了,清早跪了神,拜了祖先,请出了族谱,如今在祠堂前就坐。

    云阳侯头戴玉冠,一身清俊儒雅地站在中央,背着手面容肃目。祠堂重地,杨氏没资格进去,可是门口,却是无碍,如今谁都知道一旦尚轻容被休,下一位当家夫人就是她,是以都客客气气的,明明只是个妾,居然还有一席之位。

    “人呢,怎么还没来,莫不是怕了,以为不来就能糊弄过去?”终于等了许久,有人坐不住了,言语里已经没了基本的恭敬。

    一位头发花白的族老睁开眼睛,问着云阳侯:“文成,你昨日已经劝过了吧,她可知错了?”

    “二叔公,您这是什么意思?”边上一位中年男子惊讶地问。

    二叔公摇头叹道:“毕竟嫁入方家十五载,育有子嗣,与方家有功,若能悔改,我们也不能做事太绝。”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了一旁京兆府的文书身上。

    说来在大顺朝,休妻虽然是宗族内部的事,可在朝廷档案中也要留存一笔,二叔公这么说,并非出自善良,而是让明摆着仗势欺人的方家显得不那么薄情寡义,将责任推给了“不知悔改”的尚轻容身上。

    云阳侯摇头:“并无。”

    他一想到昨晚好心好意地去劝说,却遭到尚轻容一阵奚落,心中顿时窝起火来,“今日请族老们前来,就是要告知诸位,我妻尚氏,犯有七处善妒一条,又残忍对待妾室庶子,死不悔改,至此,决定让其归家,从此婚假各不相干!”

    七出之中,善妒便是其中一条,也是无情无义的丈夫最容易找出来的借口。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方家族里的应和。

    二叔公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大声嚷嚷道:“对,这样凶悍善妒又自私的女人,留着只会祸害侯府。瞧瞧,杨氏才进门多久,就被打成这样,瑾玉床上还躺着呢,这可是咱们方家将来的文曲星!瑾凌身体不好,一看就活不了多久,这是要断咱们方家的根啊……”

    “放屁,你儿子死了,我家少爷都活得好好的!”突然一声怒喝从远处传来。

    拂香尖利的嗓子极具有穿透性,一瞬间压过在场所有声音。众人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身火红的尚轻容带着一身雪白的方瑾凌,在丫鬟婆子小厮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走来。

    骄阳似火,火烧云霞,云阳侯见到尚轻容的瞬间,仿佛看到一只从天边飞来的凤凰,耀眼灼热。

    尚轻容自从嫁到了云阳侯府,一直便是端庄闲适的打扮,很少穿这一身烈焰红装,而且这并非如京城夫人那般宽大广袖,是能立刻上马驰骋的飒爽劲装。

    她高傲地扬起下巴,目光锐利逼人,一步步走来,似乎并非来接休书,而是来下战书。

    见到这样气势的尚轻容,原本还要斥责拂香不懂规矩的中年男子顿时哑了火,没敢将难听的话给说出来。

    而杨氏则下意识地便往云阳侯处看,只见那人怔怔地望着那抹火红,不禁心下沉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云阳侯面色复杂地看着尚轻容,最终道:“既然来了,那就把休书接下,从此你我一别两宽,免得再相看两厌!”

    那份放在一旁桌上的休书,尚轻容连看都没看,目光往周围一转,冷笑道:“西陵侯府虽远在边疆,可你们当真以为我尚轻容毫无根基,任你们随意编造恶名诬陷我?方文成,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尚轻容话音刚落,门房便急匆匆地跑来,气喘吁吁喊道:“侯爷,夫人,定国公夫人来了!”

    众人一惊,定国公夫人?

    他还没说完,又一个下人小跑着禀告:“岳亭侯老夫人也来了!”

    话毕,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两位可是圈子里赫赫有名的老夫人,岳亭侯夫人还是宗室郡主,而且不管是定国公还是岳亭侯都是掌握实权的勋爵啊!

    然而不等他们反应,第三个来报信:“景王妃娘娘与王尚书夫人到了!”

    景王妃!

    “王尚书夫人可是王贵妃的母亲!”知道的人惊讶出声。

    这下,方家族人再也坐不住了,齐齐站起来,云阳侯愣愣地看着尚轻容:“他们是你请来的?”

    尚轻容嘴角一勾,“没错。”

    云阳侯不解,“怎么可能!她们怎么会……”

    因为你蠢!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连朝廷风向都看不懂,以为巴上杨家便能高枕无忧,却不知道杨慎行那艘船他自己都驶不稳!

    想到足不出户,却能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出真相的方瑾凌,尚轻容更加觉得此人无药可救,“我不仅请了诸位夫人,还请了你的上峰,请了府尹大人。我堂堂西陵侯嫡女,忠良之后,岂是你想休就能休的?”

    云阳侯听此整个人都懵了,他下意识地往大门方向瞧去,果然见到来回奔波的门房。

    “侯爷,府尹大人来了!”

    “侯爷,工部尚书李大人也来了!”

    游离权利中心之外的云阳侯府还从来都没有如此热闹过,居然一下次有这么多大人物来,而且可笑的竟是因为他休妻!

    既不是西陵侯府亲属,又不是方家姻亲,关这些人什么事!云阳侯有些慌。

    “不是义正言辞地休妻吗,那今日你就休给我看!否则,别忘了,你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掷地有声的话中,渗透出尚轻容的满满愤怒和怨恨!

    成亲十五年之久,毫无保留的付出竟落地被这贱人休弃的下场,这是对她极尽的侮辱,不管成不成,这辈子,她都恨他,不死不休。

    三位在京中数一数二的老夫人相携而至,以景王妃为首一一落座。

    京兆府的文书小吏急忙让座,京兆府尹向工部尚书李大人见礼,然后也一同坐下。

    在这一双双或威严,或逼人的目光下,别说只是妾室的杨氏,就是大多数身上只有闲职小爵的方家族人都坐立不安,早没了方才的嚣张。

    原本吵吵嚷嚷的祠堂门口,瞬间变得安静起来。

    景王妃虽然在这几位夫人当中最年轻的,然而论身份却是最高,她轻笑一声道:“诸位无需紧张,今日我等前来只是旁观为证,并非为了规劝,有府尹大人在此,一切当秉公而办。”

    京兆府尹抬起手对着景王妃拱了拱,也对众人一一见礼。

    王老夫人接着说:“正是,若云阳侯夫人当真犯了七出,做下与法与理不容的恶事,云阳侯将她休弃,我等绝不会多言。不过……若是无故休妻,同为女子,却不得不多说几句话了。”

    岳亭侯夫人点头,定国公夫人肃容道:“轻容远嫁来京,西陵侯又在西北,今日这等大事,娘家无人也说不过去。老身便托个大,给我这侄女讨个说法,试问这七处之中,她究竟犯了哪一条,要让云阳侯不得不休妻逼离?”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便齐齐看向了云阳侯。

    云阳侯心中猛地一跳,别看这几位说的中肯,可是每一句都在为尚轻容撑腰,他今日若是理由不够充分,毫无疑问别说休妻了,怕都不能善了。

    毕竟连他的上峰工部尚书都在这里,无故休妻,失礼失德,亲眼见证之下,只要一个弹劾上奏朝廷,他还得丢个乌纱帽!

    好狠的心啊!这个女人果然留有后手!

    然而正当他思索着怎么办的时候,突然一个清润的嗓音传来。

    “今有妻室尚氏轻容,成亲十五载,嫉妒成性,凶悍易怒,无故残害妾室和方家子嗣,野蛮粗俗,苛待丈夫,从无恭顺,犯七出善妒一条,劝之无该。故不容于方氏宗族,让其归家,从此婚假,各不相干,其夫云阳侯方文成书……”

    不知什么时候方瑾凌竟擅自拿过那份休书,在云阳侯还未想好的情况下,直接宣读起来,然后红着眼睛道,“原来在爹眼里,我娘竟是这样的面目可憎!”

    云阳侯头脑一热,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多事!”

    “您休书都写了,难道还怕人听?”方瑾凌咬着牙往前一步,质问,“方瑾玉就比我就小一岁,我娘这还叫善妒?难道要把正妻的位置让出来,才叫宽容大度吗?”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借口一戳就破!还是被自己的儿子给挑明,云阳侯听得整张脸都红了,死死地瞪着方瑾凌。

    善妒是七出之中最容易搭边的一条,堪比万金油,可是在云阳侯有了庶子和外室之后,这就成了一个笑话。

    云阳侯不是个善言辞的,只是一句只戳中心的质问,竟就这么让其哑口无言。

    尚轻容冷笑一声,都不需要她自辩。

    真是没用,杨氏这会儿没敢坐着了,而是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里,见此,她心中焦急万分,忍不住看向了方家族里的二叔公。

    终于二叔公叹道:“哎,你小小年纪不懂,若非你娘从中阻挠,文成岂会让杨氏母子流落在外十多年?”

    这话提醒了云阳侯,他终于冷静下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义正言辞道:“没错,凌儿,爹知道你与你娘感情深厚,她离开不舍得,可是这样的毒妇,我云阳侯府不能再留了。你放心,你依旧是爹的好儿子,也绝不会亏待你。”

    第32章 对峙

    方瑾凌觉得他当场没有吐出来实在是个奇迹!

    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不是,只是一个自私凉薄的魔鬼披着人皮而已。

    就冲这一句话,方瑾凌发誓不让这人付出足够的代价,他活该当一辈子病怏怏的林妹妹!

    “云阳侯,将良心踩在脚底下,真不怕天打雷劈?”方瑾凌连爹都不想喊了。

    闻言云阳侯眼神一厉,怒目而视。

    好得很!方瑾凌冷笑,正待反驳回去,一个火红的身影却站到了他的面前,只见尚轻容将他挡在了身后,轻声道:“凌儿,你身体不好,去边上坐着,娘来。”

    方瑾凌握了握尚轻容温柔的手,听话地走到一旁。

    这个场合,作为人子,的确不该由他对线,一顶孝道的帽子就能压住他。

    林嬷嬷摸着他的手安慰道:“少爷,别担心,夫人顶得住。”

    而这边尚轻容直接指着云阳侯的鼻子开骂:“方文成,我从前还当你是个人,没想到你连人都不想做了。既然如此,我也无需再给畜生留情面!”她目光喷火,战斗力十足。

    见此方瑾凌放心地颔首:“我知道。”

    尚轻容今日是铁了心要撕下这渣男的虚伪脸皮。

    “你污蔑我从中阻挠,可我却恨被你蒙在鼓里,否则若能早发现端倪,必然立刻杖毙这娼妓,还能由着你与她无媒苟合,坏了一家声誉!”

    娼妓二字一出,杨氏立刻抬起头来,眼露愤怒,但不过一瞬,她又急忙低下来。可至始至终,尚轻容根本看都没看她一眼,因为她说的是实话。

    杨家获罪,作为罪臣之女,她怎么可能安然无恙?自然如浮萍飘零,沦落风尘,只是运气好,让云阳侯给留下来养着,没有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落难千金,连自由身都没有了,为奴为婢,自是随主母处置。

    遭尚轻容点明,再细细回想一下时间,这些夫人们立刻恍然大悟。

    然而这还不够,尚轻容愤怒加深,厉声痛骂:“我以为你重情重义,不忍师妹受难,便体贴地赠送银两让你打点,助她脱离苦海。你却骗我已将人送远,事实上却毫无廉耻地勾在一处,生下孽种,要说恶毒,谁才是?你们两个,真是让我恶心透了!”

    谁能不恶心?

    就是要纳妾,也应该纳良家子,娼妓低贱,让其进门,是家风不要了吗?哪怕生了儿子,这样的出身,讲究点的人也不愿认回来污了门庭。

    就这一点,云阳侯就遭人鄙夷。

    岳亭侯夫人痛心疾首:“原来如此,老身真是听不下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羞耻的人家,这竟然还是二品侯府!”

    定国公府大夫人是随着婆母来的,闻言更是讽刺道:“一想到今后要与这等货色同坐一席,就令人作呕!”

    听着这话,杨氏的脸顿时涨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她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其实原本不是她的错,被殃及的池鱼,遭受无妄之灾,人们不该揪着这点压踩她。可她错就错在身在泥淖,憎恨不是对着罪魁祸首,而是将脏污泼向另一位无辜的女子,那么遭受对方和站在对方阵营之人更加猛烈的反噬,也是理所当然。

    然更加令她内心煎熬的是,即使话再难听,这些夫人们并不是故意在针对她,因为没人将她当回事,只是顺带而已。

    定国公夫人目光威严:“云阳侯,你也是进士出身,苦读多年圣贤书,该知道远臭进香的道理,轻容所言,若一切属实,她不仅没错,你还需给我们一个交代,给西陵侯府一个交代!”

    景王妃也义正言辞道:“西陵侯替大顺戍卫边关,尚家男儿战死沙场,他的女儿嫁入京城若受这般欺辱,那是在寒西北边关将士的心,朝廷也不能坐视不管。”

    云阳侯没想到尚轻容会这么咄咄逼人,连这种陈年旧账都要翻出来,甚至出口恶言,心中愤怒由生,快速地想着对策。

    然而尚轻容岂会轻易放过他:“你别把人当傻子,方文成,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将你拙劣的借口都收起来,把真实意图道明!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日跪在我面前,那番野心勃勃的话再说一遍!你敢吗?”

    尚轻容每质问一句,声音便响亮一分,对着云阳侯的面往前踏一步。她一身火红,如烈火骄阳,哪怕手上没有握着剑,可是气势逼人,云阳侯下意识地后退起来。

    这如何能说?

    如此步步紧逼之下,云阳侯突然后悔了,说来他原本也未曾想过要休妻,实在是尚轻容逼人太甚所致。

    “侯爷!”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急切而虚弱的呼喊,云阳侯回头,见到杨氏摇摇欲坠的身影,脸颊上的巴掌印还未消退,一脸凄风苦雨地望着他。

    一个激灵,他顿时反应过来,此刻若是退让,今后他如何在京城立足?尚轻容可是将他的后路给堵死了。

    云阳侯突然站住脚跟,福临心至,狠狠一甩袖子道:“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过去的事,再谈这些有什么意义?不管如何,映雪如今已经恢复了身份,可你因妒残害妾室和方家子嗣却是事实,她脸上印子还是你派人掌掴的,整整三天都未曾消退,而瑾玉,至今卧床不得起身,他可是方家的子嗣!我就是因此,才实在看不下去!”

    而随着他的话,杨氏凄然地走出来,缓缓跪在中间,扬起红印依旧的脸,向着周围磕了一个头,最终对着尚轻容哽咽道:“夫人,卑妾自知对不起您,也不敢奢望您的原谅,要打要骂皆是我该受着,我知道即使死在您手上,也是我下贱,谁让我情不自禁,咎由自取呢?可是……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啊!”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直视尚轻容,含着泪,“瑾玉他也是侯爷的血脉,与大少爷是同根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您不该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杨氏快速得看了周围一眼,见所有人都皱眉看着,没有人打断她的话,于是便膝行两步,匍匐在尚轻容的脚下,睁大通红的眼睛,更加可怜道:“夫人,我带他回府,不是想求什么,只是想给他一个身份,一个父亲,让再也不会因为没有爹受到旁人的欺凌,只是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啊!”

    她的眼泪随着越来越高的声音迸发,单薄的身体在不断颤抖,似乎害怕极了,可又满腹委屈不得不说,是以泪脸满面激动地喊道,“他不幸托身在卑妾的肚子里,就做好了替母还债的准备,可您就是斥责他,也好过杖责!他才十四岁,要考秀才的,他将来自会寻找出路,不会威胁到大少爷,还请夫人给他一条生路,一切都冲着卑妾来吧!”

    她鼓起勇气伸出手,要拉住尚轻容的裙摆乞求,可后者嫌恶地后退一步,不让她碰触,这番颠倒黑白的话真是如同烂泥一样,接不是,不接也不是,将她恶心透了。

    “滚开!”

    杨氏咬了咬牙,将怨愤压下,余光中,她忽然见到远处匆匆赶来的身影,于是大胆一计上心头,目光决绝,趁此机会突然从地上站起,冲着祠堂边上一棵高大柏树而去。

    “夫人若不肯,那我便以死明志!”

    “呀!”

    这一变故,让周围都惊叫起来,几位老夫人都从椅子上站起来。

    “映雪!”云阳侯惊得伸出手,可是因为离得远,他反应又慢了一拍,竟没有拉到人。

    “拦住她!”景王妃当机立断大喊道。

    尚轻容目光一凌,立刻追上去,虽然她恨不得这女人死的干净,不过却不能在这个时候自尽。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忽然另一个人迎头而来,将杨映雪一把搂住,神色着急万分:“小妹,你别想不开啊,哥哥来了,没人再能欺负你!”

    来人竟是杨泊松,杨家长子,而落后一步的则是杨慎行。

    他们从外走向祠堂,杨氏刚巧冲向祠堂外的柏树,相向而行,自然快一些。

    惊虚一场。

    只是方瑾凌站的远,便看得清,一般人真要自尽哪儿能挑那么远的一棵树,祠堂大门前两根漆黑大柱子难道是撞不死吗?

    他冷笑一声,看看已经到了的杨慎行,不禁回头对林嬷嬷低声吩咐:“嬷嬷,将那位据说被我打得下不了床的弟弟给带过来,让人好好看看他的伤,大团圆了,总不能让他缺席!”

    林嬷嬷一听,顿时明白:“少爷放心。”

    这边,杨氏见到兄长,立刻抓住杨泊松的衣袖,呜呜凄惨地哭起来。

    她其实是不希望杨慎行来的,可是今日千夫所指,云阳侯又指望不上,此刻见到父兄总算有了依靠。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随时随地能够晕过去。

    方才她跪在地上孤单可怜,狼狈凄惨的模样已经被杨氏父子看在眼里,再见到这决绝一幕,简直心都要碎了,杨泊松立刻回头对杨慎行唤了一声:“爹!”

    这一声交织的心酸愤怒,谁都听得出来。杨氏缩在杨泊松怀里,握紧了拳头,她都这么凄惨,这么可怜了,若杨慎行还顾念着父女之情,还对她有一点愧疚,就绝不能看着她受欺辱!

    “老师……”这时,云阳侯见此,立刻赶了过来,然而在后者越发严厉的目光下,只剩下垂头面满羞愧,脱口而出道,“是我没护好她。”

    “呵。”尚轻容听此,不禁气笑了。她并非难过,只觉得此人白长了一双眼睛,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站在正室旁边说保护妾室,是嫌给杨慎行添堵的还不够?

    果然,景王妃顺势疑惑地问:“我竟不知道云阳侯夫人究竟是哪一位了?杨大人,您瞧着像是岳家来撑场面的呢。”

    “下官见过景王妃,诸位老夫人。”

    杨慎行作为大学士,哪怕心中再起伏,可面上依旧冷静,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景王妃说笑了,云阳侯自有姻亲,却与本官却无关。只因他是本官的学生,此事又牵连到我的不孝女儿,是以才走一趟。”

    他并未搭理云阳侯,说完便与工部尚书见礼,再还了京兆府尹的礼,很是周全。

    “误会?”定国公夫人讽刺道,“这哪有什么误会?云阳侯宠妾灭妻,非要休妻,甚至故意捏造七出之条,我们听了一耳朵,可是铁板钉钉上的。而贵千金……杨大人别嫌老身说话难听,今日这地方以她的身份没资格站在这里,更何况方才拿死相逼,这是要吓唬谁?”

    “要说这其中没有杨大人撑腰,老身可不信。”王老夫人也帮腔道。

    都是屹立后宅多年的老夫人,杨映雪这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她们看得太多了。

    既然找了杨慎行过来撑腰,那正好在朝堂递上一份弹劾,可是求之不得!

    杨慎行听此,心中一叹,口中微微发苦。其实今日他一得到这个消息,就知道自己无法置身事外了。

    不能来,会递上把柄,但是更不能不来!一旦尚轻容真被休,或者坐实了云阳侯受杨家指使故意休妻,只要景王一系稍稍宣扬,等待他的便是无尽的攻讦。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学生竟会这么愚蠢,而他的女儿连一个年头都不肯忍让,将他逼入进退维谷之地。

    想到这里,他内心长长一叹,走向了尚轻容。

    尚轻容抬起下巴,似笑非笑道:“杨大人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吗?”

    西陵侯征战沙场,果敢勇武,没想到他的女儿也得了真传,面对丈夫的无情无义,竟还能保持镇定,给自己找寻出路,明明处于弱势却生生将云阳侯压得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他微微躬了躬身,叹道:“夫人误会了,老夫教徒不严,教女无方,无礼在先,特来向夫人赔罪。”

    第33章 姐妹

    赔罪!

    此言一出,顿时震惊了周围。

    尚轻容有些惊讶地看着当机立断地向她低头的杨慎行,这位虽然被流放了十多年,但依旧在士林之中有着极高声望的大学士,在看到唯一的女儿被如此羞辱之后,竟还能放下身段低声下气说话……

    这不是在定国公府上那样故作谦逊,而是真得将姿态放低,赔礼道歉。

    尚轻容不由地望向了方瑾凌,后者也用同样惊叹的目光看过来。

    杨慎行知不知道,他这么做直接砸实了云阳侯无故休妻的事实,将这个学生的仕途给断送,同时还掐灭了女儿妄图扶正的希望,将她彻底打入尘埃,钉死在卑妾这个低贱的身份上?

    尚轻容眯起眼睛,盯着杨慎行道:“杨大人,您的意思是……”

    杨慎行重重一叹,闭了闭眼睛,回答:“老夫保证,必不会有扰乱尊卑,乱了嫡庶之事,今日还请夫人高抬贵手,杨某感激不尽,铭记于心。”

    这后果显然他是知道的,虽有大义灭亲之意,但表明了他尊重礼法的态度,将自己从此事中摘了出去,倘若还会因此遭受攻讦,也有话自辩,最多落一个教导不严及不知情的罪过。

    取舍的相当明白。

    边上的几位老夫人互相看了看,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人物。

    她们几位愿意出现在这里给尚轻容撑腰,又何尝不是给杨慎行挖上一坑,她们最希望看到的便是看到这位大学士被亲情所绑架,为云阳侯和杨氏辩解,以致纠缠不清,有了话柄。

    “好气量。”定国公夫人赞叹道。

    然而她们欣赏,可被舍弃之人却如坠冰窖。

    方瑾凌看见云阳侯瞪大了眼睛,一副惊愕难消,久久不能回神的模样,撇了撇嘴,心知这位算是完了。

    可另一个,他瞥了一眼那棵还没被撞上的树,朝长空努努嘴,去附近守着,万一这人又想不开……

    杨氏在杨泊松的怀里浑身僵硬,冰冷刺骨,她没想到亲爹竟真的背叛她,不给一条活路!

    “爹!”杨泊松也是懵了,他看着杨慎行,忍不住问道,“妹妹都这样了,您还向这个罪魁祸首……”

    “闭嘴!”还未等他说完,杨慎行回头就是一个呵斥,他看了杨映雪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心,但最终还是训斥道,“你妹妹做了什么事,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清楚?”

    他见杨泊松尤不服,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道:“若不是你瞒着我,会有这份难堪?你看看周围,知不知,今日之后为父会有多大的麻烦?”

    杨泊松顿时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三日前,杨氏顶着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嘴角含血哭哭啼啼地跪在他的面前,告知遭受尚轻容的欺辱掌掴,唯一的外甥还被打断了腿躺在床上,这口气他怎么能咽下?

    他本是要当场找尚轻容算账,让云阳侯给出一个说法,可杨氏却道方文成已经决定休妻,愿意将她扶正,让他万万不要坏事,更不要告诉杨慎行。

    想起十多年来,小妹委曲求全地给方文成做外室,就是为了打点他们一家老小,其中所受苦楚,杨泊松心中都记得。好不容易父亲官复原职,有了盼头,他如何能打破妹妹的希望,所以只能瞒下來。

    却不想……

    如今被杨慎行一顿呵斥,他的头脑反而冷静。杨泊松目光扫视一周,顿时发现,不管是这些老夫人,还是工部尚书竟都是景王一派。

    突然间,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多言。

    见杨泊松也安静下来,杨氏心中怨愤交加,咬着牙道:“好,好……都是我咎由自取,谁让我是上不了台面的妾,给你们丢人!早知道,早知道……”

    她死死地盯着杨慎行,猛地一把挣开杨泊松的手,再一次朝着那棵柏树撞过去。

    “小妹——”

    杨泊松心神巨震,连杨慎行都面露骇然,下意识地喊道:“映雪……”

    果然又来一次,能不能换一招,树也很无辜好不好?方瑾凌内心吐槽。

    这边长空搓了搓手,心说他家少爷真是料事如神,他已经准备好了在这女人触树之前将人给推开。

    可惜在他之前,一个矫健的身影忽然疾跑冲上来,一把拎住杨氏的后领,猛然一使力就将人给甩了回去,那身手说不出的矫健干脆。

    “啊——”杨氏只觉得眼前一花,接着屁股重重着地,疼的她龇牙咧嘴,坐在地上久久起不来。

    而扑了一空的长空挠了挠后脑勺,无辜地看向方瑾凌,后者便顺着目光不由地望向那出手相助之人。

    只见那少年利落地丢回杨氏之后,便拍了拍手,左右看了看,见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边,便一甩发辫,偷偷地往角落一站,竟抱着手臂兴致盎然地看热闹起来。

    似乎收到他的视线,那人还朝方瑾凌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方瑾凌:“……”这是哪位?他娘手底下什么时候有了这号人物。

    他眨了眨眼睛,脑袋疑惑地歪了歪,顿时,那少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小妹,有没有摔疼?”那边的杨泊松脸都吓白了,将杨氏给扶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生怕一旦放开妹妹又想不开,劝道,“你别再吓哥哥了啊!想想瑾玉,你要是走了,他怎么办?”

    “娘——”被强行带过来的方瑾玉原本还装作不良于行,可见到方才这凶险的一幕,顿时魂都要吓没了,早忘了断腿这件事,立刻跑了过来,眼睛通红地一把抱住杨氏。

    顿时,母子俩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此刻,若是不明所以之人见之也得红了眼睛。

    杨慎行落后了一步没有上前,可见到这个心酸的场景,顿时双手紧握,眼中动容。

    作为父亲,当他看到女儿又哭又跪又求,还被人嗤笑的时候,他难道不愤怒,不想替她撑腰吗?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但凡他在朝中站稳脚跟,握上大权,今日也不用这么低声下气,任女儿这般遭人作践!

    他没有跟着安慰,反而蓦地转身看向冷眼一旁的尚轻容,勉强压下愠怒道:“尚夫人,既然此事已经明了,那么休妻之事便就此作罢,还请夫人体谅一颗父亲的心,容她回去歇息,今后我定然严加管束。”

    这是要息事宁人了。

    尚轻容瞥了一眼故作可怜的杨氏,心下一嗤,不客气道:“杨大人,此事虽因你女儿而起,但我今日没空搭理她,她想走,自便,但是无需这般惺惺作态,要死要活,博人同情。”

    “你这人怎么这么冷心冷肺,难道要逼着映雪去死,你才甘心吗?”终于杨泊松忍不住怒道。

    尚轻容寸舌不让:“谎话连篇,挑拨离间,不知悔改,尽是小人行径,我不屑这一条命。”

    “你说什么!”杨泊松听此,气得理智都没了,直接站起来道:“没错,我妹妹的确是个卑微的妾室,可这样你就能随意殴打他们母子了?瑾玉一个读书人被你打折了腿,我们杨家是不算什么,可也没有随意令人欺辱的道理!”

    杨泊松话音刚落,周围半晌无声。

    最终角落了传来一个纳闷的声音,“你说的被打折腿的庶子,难道就是跟这女人一起抱头哭的那个?”

    甭管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可随着这话,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回了杨氏母子身上,具体来说是一路跑来的方瑾玉的腿上。

    “这也好的太快了,看着挺利索。”

    杨氏母子的哭声顿时停了,在一个个鄙夷的目光下,顿时无地自容起来。方瑾玉慌张地想要躲,可是却忽然对上了云阳侯的视线,只见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的腿……心脏猛地一缩,冷汗落下。

    同样的杨泊松看着方瑾玉完好的腿脚,明明能说话,却好像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杨大人,请问我的评价有错吗?”尚轻容讽刺地看着青红交加的杨慎行,“需不需要将我为什么掌掴她两巴掌也说明一下缘由?”

    这还用得着说?此刻谁看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连一直站在杨氏这边的方家族老也是连连摇头,二夫人撒着昨晚吃闭门羹的气,讥笑道:“什么大家小姐,可不要笑死人了。”

    云阳侯闭上了眼睛,冬日的阳光并不烈,还有些寒意,但他却仿若中暑一般头晕目眩,再睁开时乞求的目光不由地望向尚轻容: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然而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远处掷地有声地传来,“您说,别人不想听,我们想听。”

    这声音很特别,仿佛疾驰的箭带着勇往无前的气魄,又好似将军发号的施令,铿锵有力。

    当然最令人惊奇的是,寻声看去,她竟是一名女郎,准确地说是穿着一身深红劲装,扬着马尾长发,英姿勃发的女将,而且不止一位!

    她们正大步流星,气势如虹地往这里走来,身上的寒气如同煞气一般凝在周围,让云阳侯府的下人连拦都不敢拦。

    是谁?

    景王妃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是她询问的目光便是这个意思,然而饶是见过了几乎整个京城千金的老夫人,她们也说不出来历。

    倒是定国公夫人看看尚轻容,又瞧瞧那已经走到近处的女郎们,忽然猜测到一个可能,可是却被这个猜测给惊到了。

    “大姐,你们也太慢了!”终于那位将寻死的杨氏丢回来的少年,不对,是少女抱怨了一声,从角落里跑出来,三两下就到了她们身边,皱了皱眉道,“就说要快点快点,再晚一步,小姑姑和小表弟得被人欺负死!”

    这声抱怨一下子道明了她们的由来,竟是西陵侯府的姑娘!

    方瑾凌瞬间惊呆了!

    而从头至尾保持着愤怒、冷笑、嘲讽的尚轻容破天荒地露出震惊,怔怔地望着这一字排开,一个个越看越熟悉的面孔,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前面,年纪见长,威严最浓的女郎身上,颤抖着唇:“你们……你是初晴?”

    那位英气女将见到她,顿时收了肃容,爽朗一笑,抬起手向她利落地一抱拳:“姑姑,多年不见,您还记得我。”

    得到了肯定,尚轻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不禁往前一步,细细看着这个大变模样的大侄女,眼睛瞬间红起来:“当年你和稀云都已经是垂髫小姑娘了,像个小跟屁虫一样在我身后,怎么会忘记?”

    “可姑姑一声不响地就留在京城,好生无情。”边上的尚稀云接口道,她仔细地观察着尚轻容,见她眉宇舒朗,并无太深怨气,又是这清爽的装扮,于是笑起来,“幸好,今日再见您,风采不减当年,侄女放心了。”

    “那我呢,我呢?”后头一个极高个的姑娘凑了上来,“姑姑还记得我吗?”

    “你是未雪,当初你这小胖丫头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如今竟都抽条成这样了。”尚轻容欣慰地一一望过去,一个个点着名字,“无冰那时候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小娃娃,落雨才刚出生……”

    她最终落在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其中一位方才还蹲角落里看热闹,便笑嘻嘻地自我介绍道:“姑姑,我是小霜,姐姐。”

    “我才是小霜,死丫头又胡说,姑姑,她叫小雾,老七,最小,也最烦人。”另一个双胞胎不客气地戳破了她的谎言。

    “你们竟然都来了!”尚轻容觉得自己想在做梦。

    一二三四五六七,尚家藤上七朵花,居然全员到齐!

    而且看装扮,走路的英姿,带着浓浓的军旅痕迹,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霸王花!

    尚初晴道:“祖父一收您的信,我们七姐妹便自告奋勇来京,生怕来晚了,叫您和小表弟叫人给欺负,也幸亏我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方能在今日赶到。我竟没想到……”她说到这里,目光准确地直刺向不发一言的云阳侯,接着在周围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杨慎行的脸上,冷笑道,“姑姑,您方才说掌掴了地上这女人两巴掌,什么缘由,还请您一一道来,好让侄女们知道,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是怎么欺负你们的!”

    “对,明明腿好好的,大庭广众之下还骗人说是被姑姑打折了!”尚小雾来得早,始末听得清楚,咬牙道,“信不信姑奶奶一脚下去,真让他这辈子残废了!”

    尚家从军,即使没有男丁,可七姐妹也随祖父带兵行军,明明尚小雾不比方瑾凌大多少,但饱含杀气的威胁依旧不能让人忽视,杨氏吓得下意识将方瑾玉拉到了身后。

    终于,方瑾凌回过神,走了过来:“这件事不如我说吧。”

    他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表姐们,羡慕于犹如标枪般的挺拔英姿,于是微微一笑,抬手一拱,见礼:“瑾凌见过七位姐姐。”

    这笑得跟今日的太阳似的,瞬间,尚家七姐妹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只手忽然放在方瑾凌的身上,他抬起头,只见大表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表弟尽管说,今日我们姐妹在这里,便由不得旁人欺负你们。”

    边上六个姑娘一同点头。

    明明都是女孩子,方瑾凌发现居然长得都比他高,该死的让他感觉特别的安全!

    第34章 和离

    事情的起因经过非常简单,方瑾玉拿来的那两本卷边的书还搁在床头,那盒点心虽然扔了,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无需方瑾凌亲自说明,紫晶一字一句代为禀告。

    “那日,从无交集的二少爷忽然间来探望我们家少爷,本以为他是好心,少爷再不待见他也着人上茶招待。可没想到他直接送上两本早已经翻烂卷边的书,故意以施舍的口吻告知那是云阳侯精心注疏,替他所选的科考用书,而这些书,都是我家少爷求着侯爷,侯爷都是不肯给的!”

    紫晶一想到当日情形,愤怒的眼神直瞪着那对母子,她一边红着眼睛一边说。

    “少爷本以为听错了,可接下来他居然炫耀起腰上的一枚鲤跃龙门玉佩,说是云阳侯找遍整个京城,花了重金买下的生辰礼,寓意深刻,兆头极好,还问我家少爷有没有!奴婢打小伺候少爷,从未见过云阳侯送给少爷什么珍贵之物,这是在戳少爷的心窝子啊!他本就身体不好,之前乍然听闻侯爷在外养小还气急攻心吐血昏了过去,那时候奴婢真怕他受不住。”

    话音刚落,之前大气都不敢出的方瑾玉突然大声反驳:“胡说,我根本没有说过玉佩的事,她是在诬陷我!”

    “瑾玉!”杨氏慌忙捂住他的嘴,可是他挣脱了,“娘,我是给了书,但是我没有拿玉佩炫耀,是方瑾凌故意陷害我!”

    他激动地大喊大叫,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可周围无人信他。

    杨氏流着眼泪使劲摇头,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周围恍然愤怒的目光,方瑾玉这么一开口,不仅承认了之前紫晶说的话,还认下这枚玉佩,递了话柄!

    果然,只见方瑾凌眼皮一抬:“你说我诬陷你?好,我原本还怕你是故意激怒我,所以特地命人去查了。”

    长空接着站出来,从怀里拿出一张文书,展示道:“这是小的拿着玉佩的拓印特地从博古斋里要来的买卖文书,掌柜对这枚玉佩记忆很深,的确是侯爷指名要的,因价格昂贵,过了几天才凑齐银子,于是他多嘴问了一句,侯爷才说是给儿子的生辰礼。”

    既然这玉佩不是方瑾凌的,那就是方瑾玉的。

    嫡子不送,送庶子?那庶子还公然地带到嫡子面前挑衅?

    “不,不是生辰礼……”杨氏不断否认。

    长空说:“这玉佩二少爷带在身上时间不短,同窗之间都见到过,随便问一个,都知道来历。”

    方瑾玉看着谦逊,可从小没爹,心气高,有什么好东西他都要带出去,以期得到同窗羡慕的目光。这枚玉佩又如此特别贵重,他虽没有开口炫耀,可若是谁问起,必然要回答一声,是以根本撒不了慌。

    杨氏顿时哑口无言,而杨慎行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

    紫晶再接再厉道:“少爷气得身体直发抖,与他争执了两句,没想到二少爷不仅没收敛,反而还骂我家少爷是废物,他才是云阳侯指定的继承人,将来由他支撑门楣,说在侯爷的眼里我家少爷什么都不是,这个侯府迟早是他的……”

    在场的不管是老夫人还是王妃,再也听不下去,直接火冒三丈,拍案而起。

    “简直岂有此理,太可恶了!”

    “小小年纪,如此猖狂,野心昭昭,真是闻所未闻!”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将这两个东西放进门,家宅如何安宁!”

    一想到若是家中的儿子也被庶弟这样公然挑衅,别说打折了腿,就是直接杖杀了都不过分。

    定国公夫人直接看向了杨慎行:“杨大人,您是不是该给出一个交代?”

    岳亭侯夫人也道:“没有你的撑腰,她敢如此胆大妄为吗?”

    “杨家说是懂礼知礼,可是却指使女儿做下这种天理难容之事,杨大学士,就不怕天打雷劈?”这是王老夫人的指责。

    杨慎行闭上了眼睛,此刻他已是百口莫辩。

    尚家七姐妹更是将双手捏得咔咔响,若对面是敌人,如今已经手起刀落出了这口恶气。

    “好得很,这欺负地明目张胆,真当我西陵侯府没人了是吗?”

    杨泊松见此,犹有挣扎:“不可能,瑾玉一向懂礼,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定国公府大夫人冷笑道:“还能为了什么,哪个做母亲的听到儿子被这样欺负,还能心平气和?轻容没有活撕了这对母子,只是掴掌出两个红印已经难得的宽容。可惜没想到却正中这母子的下怀,一个装断腿,一个哭委屈,不问青红皂白,偏心偏到海里去的男人可不就要气得休妻吗?计策拙劣,可对付一个糊涂蛋足够了!”

    杨泊松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他看向自己一向乖巧懂事的妹妹,竟是连他也一块儿算计!

    而糊涂蛋云阳侯脸白如纸,盯着他自认为知书达理,又柔弱善良的小妾,和听话恭顺,积极上进的庶子,抖着嘴唇问:“我自认为对你们不薄,进府之后处处维护,可你们竟这样回报我?”

    事情败露,杨氏搂着儿子只是缩在角落哭泣,没敢回视。

    然而方瑾凌没有就此打住,他的目的并非是这对母子。他垂下头,哑着声音继续道:“我知道他是为了激怒我,这样可以挑起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矛盾,可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便让下人抓住他,想要好好一番教训。可是……他求饶了,又吓晕过去,不过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我想想,便算了。我什么都没做,就把他丢回去。而母亲知道此事之后,自是气不过,便有了那毫不留情的两巴掌。”

    前因后果至此说完,而接下来他提高声量,仿佛压抑许久,悲愤难耐,“没想到的是,他竟巧言善辩,佯装受伤欺骗众人,而爹竟是连问都不问,就直接断定是我心生嫉妒才殴打庶弟,仇恨母亲借此欺压爱妾,要将她休弃……”

    方瑾凌蓦地抬起头,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红彤彤的水泡眼就直视着云阳侯,仿若发自内心地嘶吼质问:“爹!我想问问您,我真的让您如此失望,以至于连一个公平公正的对待都不肯给我?”

    “我是这么不堪,让您想方设法地逼着我让出嫡子的位置,将侯府的未来交给旁人吗?”

    “我更想问问,娘千里迢迢从边关嫁到京城,殚精竭虑打理侯府,管理家业,让您无后顾之忧,难道比不过一个满口谎言,满腹算计,只知道挑拨离间的女人吗?”

    一声比一声高昂,也显示这他内心的悲愤有多强烈。

    “您究竟有没有心!”

    方瑾凌哭了,哭得好大声,抽噎如同欲绝。

    而这个哭,不像那对被戳穿谎言的母子那样让人讨厌,只让人满腹心酸,与他一同流泪。

    母亲被父亲强逼着休离,以至于互相攻讦。今日这每一桩阴私揭露,于别人而言是畅快的看戏,可对他来说却是一柄柄钢刀戳进了这个少年的最柔软的心底,而且刀刀见血。

    “凌儿……”云阳侯见此不禁往前一步,想要触摸一下他,今日,他似乎重新认识了这两个儿子。

    然而却被方瑾凌给躲开了,他冲着云阳侯不断摇头:“您让我太失望了,既然您不想要我这个儿子,我也不想要您这个爹!”

    妈啊,爽了,总算将这句话给吼出来了!

    方瑾凌这一哭将众人的仇恨又从那对母子转移到云阳侯身上,不至于让这个罪魁祸首没了存在感,就此隐遁。

    而且感情到位,没人会觉得是他不孝一早想死爹,而是一致用愤怒而湿润的目光瞪着云阳侯,是这个不配当爹的种种伤害才让这个孝顺的孩子灰了心。

    这样待会儿尚轻容和离,他跟随母亲离开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几位老夫人暗暗拭了拭眼泪,将心疼和怜惜给了方瑾凌。

    “好孩子,别怕,我们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尚家七姐妹听得是心酸想哭又愤怒地想杀人,若不是理智尚存,都要拔出剑来。

    尚小雾搂住方瑾凌的肩膀安慰道:“别怕,以后姐姐罩着你,没人再让你受委屈。”

    其实无需事先安排,尚轻容就听着方瑾凌这一字一句带血控诉,内心就仿若刀绞,情绪已经到了顶端,接近失控的边缘,以至于对着云阳侯歇斯底里才能发泄这压抑的情绪。

    “你怨我西陵侯府没有大力扶持,区区一个四品朝官配不上你的才华,我无话可说!府中亏空,我以嫁妆填补,却让你拿着钱财在外养小养私生,是我天真痴傻!欺我西陵侯府后继无人,宠妾灭妻攀权贵,我也认……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这么欺辱我的儿子!方文成,宠庶灭嫡,就这一点我恨你一辈子!”

    她一步步走向那份休书,伸手取了过去。

    “哎,这个……”边上方家族老为难地想要阻止,可是在那双凶狠的眼睛瞎没一个敢上前挡下。

    “不,轻容,我不休妻了,我错了!”云阳侯终于后悔了,他再也顾不得他那张脸,直接恳求起来,“夫人,还给我吧!”他甚至直接跪在了尚轻容的面前。

    然而尚轻容并非要拿着休书自请下堂,而是直接对着他将此撕成两半,再两半,将这份休书撕成了碎片。

    见此,云阳侯提起的心缓缓放下,可是还未落回实处,却听到尚轻容冷笑道:“我什么都没做错,是这对狼心狗肺的贱人对不起我,凭什么让我下堂?”

    她高傲地抬起头,葱玉的手指指着云阳侯,迸发恨意,“可是下半辈子再让我再跟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绑在一起,看着这些可憎可恨之人,不断回想着背叛和屈辱,简直是一种痛苦折磨……方文成!”

    这高声的一喊让云阳侯的心重重沉下谷底。

    “这一段孽缘该结束了,今日你我和离,如你所愿,一刀两断!”

    第35章 粗言

    掷地有声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和离?

    不休妻了,反而要和离?

    就是已经千夫所指,不敢作声的杨氏和方瑾玉都蓦地抬起头来,惊愕极了!

    “轻容,你不要意气用事。”定国公府大夫人终于找回声音,劝道。

    老夫人长长一叹:“谁是谁非我等都看得清楚,你毫无过错,今日作为见证,量云阳侯也不敢再怠慢你跟瑾凌。”

    岳亭侯夫人嗔了她一眼:“傻丫头,和离之后,岂不是便宜了这对母子?她们可是巴不得你离开呀。”

    王老夫人和景王妃互相看了一眼,没说话。

    尚轻容若是闹着和离,与她们而言也是一件好事,与休妻无异。

    杨慎行知道此刻他若再不表态,明日朝堂之上就该焦头烂额,虽是杨氏背着他做下这些事情,可终究是他女儿,关系撇不干净,于是沉吟道:“尚夫人,今日老夫就带映雪回杨家,二十年内绝不进云阳侯府大门。至于瑾玉……”

    杨氏睁大眼睛,忍不住唤了一声:“爹!”这是变相地要休弃她啊!

    杨慎行没有理睬,继续讲话说完,“若尚夫人不愿教导,杨家愿意代劳。”

    杨氏懵了,方瑾玉慌张起来,母子俩一同看向云阳侯,可令他们绝望的是后者正望着尚轻容,痴眼焦心,刹那间,母子的心冻得僵硬。

    “轻容,好歹想想孩子,你若走了,瑾凌怎么办,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可他不能没有母亲!”云阳侯求道。

    哟,这会儿挺有自知之明的嘛,方瑾凌心底冷笑。

    “谁说要母子分离了?表弟自然是跟着姑姑回西陵侯府去。”尚家七姐妹终于逮着机会开口了,“有没有你这个爹,反正都一样。”

    “什么?”云阳侯一呆,旁人也是一怔。

    尚稀云冷笑道:“云阳侯,莫不真以为我们家姑奶奶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娶就娶,想休就休的软弱女子?那也得看看我们西陵侯府答不答应!”

    尚落雨道:“你吃穿用度靠着我姑姑,头上爵位靠着我姑姑,甚至是现在的官职还是靠着我姑姑,就一个吃软饭的混账,还敢生外心,养小私生,就这一点,姑姑早该和离了!小表弟跟你这样狼心狗肺的爹,能学什么好?”

    “在西北,这种没用的男人直接打断腿丢到军营里蹉跎一个月,保管就服服帖贴的,也就姑姑心软,由着你爬到头上作威作福,委屈了小表弟。”尚未雪鄙夷地看着他。

    “我们姐妹今日就代表祖父,休了你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男人!”

    清清脆脆的声音,噼里啪啦此起彼伏,说来按照辈分这七姐妹也是云阳侯的侄女,可没想到说话竟是这般不客气,气得云阳侯顿时涨红了脸,感情一收,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尚轻容道:“我受你责骂也就罢了,难道连她们也有资格?”

    尚轻容原本是不喜欢西北的粗话脏话,可是今日却极为痛快,她冷冷一笑:“我倒觉得她们说的一点也没错,把我想骂的话都骂出来了。”

    方家族老听不下去了,斥责道:“这还有没有教养,有没有规矩!”

    “教养?笑话,不通知姻亲,擅自休妻,捏造谎言,欺辱妇孺,你们姓方的居然还跟我们讲教养?姑奶奶我上阵杀敌,没直接抽出刀子一人一下已经算是教养了!”

    “我姑姑守规矩,被你们欺负成什么样!表弟守规矩,连理所当然的嫡子之位都要没了!你们撒泡尿照照镜子,你们配得上规矩两个字吗?”

    无需姐姐们说话,最小的双胞胎一人一句就顶了回去,气得方家族人脸红脖子粗,差点就背过去。

    “骂两句就受不了啦?那女人矫揉造作,谎话连篇倒是没见你们多气愤呢?既然这么喜欢,赶紧爽快地和离,成全你们啊!”

    很显然这七位不仅身手了得,口齿也是伶俐,估计没少骂敌。战斗力之强悍,反应之迅速,让方瑾凌的安全感直接爆棚,他发现自己都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了。

    不管是林嬷嬷还是几位丫头,也是一脸解气的模样,恨不得七位表小姐骂的更厉害一些。

    方瑾凌叹为观止的时候,忽然他感觉到胳膊被碰了碰,然后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一位陌生的富贵青年望着寸舌不让的七姐妹,容色戚戚地问他:“厉害吧?”

    方瑾凌回答:“姐妹齐心,直接诛心。”

    对方直接给了他一个大拇指,接着看那已经气得快要厥过去的云阳侯,叹道:“云阳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温柔体贴还讲道理的姑姑竟不懂珍惜,要是我,非得每日三炷香感谢老天爷……啊,总算是到了……”他艰难地抹了一把脸。

    这话说的很中肯,只是兄弟,你谁啊,直接叫姑姑?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此人抬起手,粗粗地吐出一口气,对着尚家七姐妹道:“表弟啊,一二三,从左往右数第三个,那个子最高,抱着胸看着特别不好惹,扬言要打断腿送军营的那位,不才,正是在下娘子。”

    姐夫!

    方瑾凌看着面前这张笑眯眯的脸,吃了一惊,回头看了看尚未雪,不禁佩服道:“……三姐夫,幸会。”

    钱多金应了一声道:“哎,真是累死我了……”

    方瑾凌看这身板,不像能跑能打的,看现在站位,也非冲在一线喷口水的,腿脚虚软,还得由着一个侍卫扶着,不由地问:“那姐夫此次跟着前来……”

    “祖父亲自点名,要求我帮着清点姑姑嫁妆,身负重任,不能不来啊!”

    钱多金长叹一声,终于缓过来,他笑着拍了拍腰侧,方瑾凌一看,竟是一把算盘!钱多金又抬了抬手,手指上鸽子蛋那么大的翡翠镶金戒指,直接亮瞎了方瑾凌的眼睛。

    一看便是常年跟银钱打交道的主——奸商。

    方瑾凌:“……”

    他不由地感慨真不愧是屹立西北数十年的西陵侯,思虑之周全,这派兵遣将的本事堪称一流,文武双全了。

    他衷心地对钱多金行了一礼:“那就有劳姐夫了,长空,去倒杯水来。”

    钱多金瞧那边正唇枪舌战的妻子,压根顾不上自己这赶路赶断气的丈夫,感慨道:“还是表弟体贴。”

    掰扯财产这件事,不管是由尚轻容还是方瑾凌来做,都有些不太妥当,可是若由娘家父亲钦点的侄婿来,那就没关系,他和母亲依旧只是完美受害者。

    想到这里,方瑾凌非常愉快地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和离文书送上,特意点了点财产分割那部分。

    钱多金管理着西陵侯府的产业,看着上面短短两行字,细细一琢磨,顿时惊了,他暗暗道:“表弟,这怕是不容易吧。”

    他来的路上便在琢磨着如何清算,才能为姑姑和表弟争取最大的利益。可毕竟匆忙,很多东西都需要讲究证据,然而当方瑾凌递上一张薄薄的财产明细清单时,他瞬间闭上了嘴。

    方瑾凌笑了笑道:“都有准备,姐夫就按照上面所列一条条地声讨回来便可。”

    他说着回头看了看,只见紫晶和长空就站在一口箱子旁边。钱多金于是好奇地凑过去打开一看,顿时抽了抽嘴角。

    粗粗一翻,竟都是分明别类好的一摞摞契书凭证,欠条借据,物资清单,典当文书……

    云阳侯这些年给外室花了多少银子,用了尚轻容多少嫁妆,他自己恐怕都没这么清楚吧……绝了!

    他抬起头望望已经被尚家七姐妹喷得狗血淋头的云阳侯,以及缩在角落里生无可恋的杨氏母子,最后将视线落回面前一脸笑眯眯,看起来分外乖巧可爱的方瑾凌,沉默下来。

    而小表弟还温和地问了一句:“三姐夫,可还什么疑问吗?”

    钱多金:“……没了。”他再一次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放心,要是不把他扒下一层皮,姐夫这辈子赚不到一两银子!”

    话音刚落,只见那边最年长的尚初晴挥了挥手,按下了如同脱缰之马的妹妹们,往前一站,对着云阳侯,以睥睨气势道:“云阳侯,祖父让我见到你问上一句,当初求娶姑姑的时候,可还记得你的承诺?”

    头发都乱了的云阳侯闻言看向了站在侄女身后,不发一言的尚轻容,动了动唇。

    “视她如己,深情不忘,此生比翼双飞,不死、不离、不弃,否则妻离子散,万念皆空。”

    这话云阳侯记得,可他不敢说,却是尚轻容一字一句念出来,听得云阳侯的眼睛顿时湿润难止,“夫人……”

    他看着尚轻容从尚初晴身后缓步而出,顺手从侄女的腰间拔出来了锋利的宝剑,挽起剑花,寒芒剑尖直指向自己的喉咙,厉声道:“可惜巧言令色,都是欺骗!如你之誓,妻离子散,今后瑾凌姓尚!”

    第36章 财产

    当初的深情戳破为谎言,当婚姻的一开始便是欺骗,尚轻容的决绝之下,云阳侯知道,他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看到方瑾凌经过他,走向尚轻容,不由地问:“凌儿,难道你也想离开爹吗?”

    方瑾凌很干脆道:“想。”

    “侯府的一切你都不要了吗?瑾凌,这些今后都是你的,爹保证一定好好培养你,你想做什么爹都陪你,好不好?”云阳侯的语气已经近乎卑微了。

    方瑾凌闻言终于停下脚步,他回过头,看着此刻面露乞求的云阳侯,好似真的一个追悔莫及的父亲,只差老泪纵横,可这副悔不当初的模样他一点也不觉得感动,只有无尽的冷漠。

    就在刚才不久,这一位还义正言辞,狠心无情地要将发妻下堂,那时候怎就没考虑到这个孩子呢?

    方瑾凌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带给他的情绪,可惜只剩下无波无澜,那位对父亲充满期待的原主早已经死心,彻底消失了。

    “这些东西你想给谁就给谁,我不稀罕。现在我只想和娘快点离开这里,离开你,所以……最后再叫您一声爹,请将和离文书签了,给彼此自由。”

    “啪啪啪!”尚家姐妹听了齐声称赞。

    “说得好,不愧是咱们尚家男儿,有种!”

    “和离文书呢,留着等过年啊?”尚未雪回头一句问话,钱多金立刻高声应答:“来了,来了!”

    他端着一早准备好的文房四宝麻溜地穿过人群到了云阳侯的身边,在桌上一一摆放,毛笔蘸饱了墨,一把塞到了云阳侯手里,然后取出方瑾凌准备的三份文卷,将其中一份递了过去。

    “一式三份,都一样的,到时候方家留一份,尚家留一份,衙门留一份,这事儿就结束了,您看看,没什么问题就签字按手印,咱们早点把事情给解决了。”

    在今天之前,尚轻容提过不只一次的和离,云阳侯一直以为都是为了逼他低头妥协的手段,跟女人惯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是一样的,可是没想到是他自欺欺人,看着这份和离书,他抖着手竟不敢拿。

    钱多金拍了拍有些恍惚的云阳侯肩膀,颇为感慨道:“侯爷,事已至此,就想开点,人去意已决,咱就男人一些,别让人瞧不起。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每个都能生孩子,走了一个,还有一个,不满意大不了就再生一个,正好没人管东管西,多自由!这样说是不是心里好过了些?好过了咱就爽快地签了吧。”

    “三姐,三姐夫说的是什么鬼话?”尚无冰偷偷问着尚未雪。

    尚未雪眉毛一挑:“他皮痒呢。”

    云阳侯看着面前自来熟却陌生之人,问道:“你又是谁?”

    “在下钱多金,按理来说该喊您一声姑父,可惜这不马上您就不是了嘛,同为尚家女婿,便安慰一下,另外引以为戒。”钱多金拱了拱手,看起来笑容憨憨。

    云阳侯表情一滞,顿时恼羞成怒:“滚!”

    钱多金被骂了也没不高兴,依旧笑容满面:“您放心,您签了我立马滚,不然完不成任务,我家夫人那儿无法交代。”说着往周围一扫,又小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侯爷,咱就别丢人了。”

    云阳侯听着这话,神情一度扭曲,他又不是什么真情圣,无非这件事闹到这里,已经极大损伤了他的名声和仕途,若再和离,让方瑾凌随母离开,那就是雪上加霜,让方家名誉扫地。

    他不愿意!

    可是他方才都跪下来了,都不能让尚轻容回心转意……

    他的目光缓缓地在周围看过去,景王妃和几位老夫人正端茶喝水,给他的视线里写着明晃晃的活该二字。

    京兆府尹正与工部尚书说话,似乎在考虑回去之后该如何写奏章弹劾他,顺便给杨慎行添添堵。

    杨家今日被强行拖下水,杨慎行甚至连一个正眼都不给他,坐在一旁拧眉思索接下来的对策,倒是杨泊松还在安慰妹妹和外甥,可对他却毫无任何同情之意。

    没人替他说一句话!顿时他心中冰凉,不得不将最后的希望落回方家族里。

    二房方文远倒是想说什么,可惜被边上的二夫人一拉就闭上了嘴。尚家姐妹是能惹的吗?就刚才那架势,谁劝和不被骂成狗血淋头才怪,万一人一气之下,再戳你一剑,上哪儿说理去,没的触霉头。

    最终还是方家族老开了口:“文成,算了吧,铁了心要走的人谁也拦不住,人心肠硬着呢。”

    “是啊,虽说瑾凌是儿子,可一个病秧子走了也就走了,咱们方家养不起这样娇贵的人。”

    “只要他想得明白,一旦族谱除名,今后想认祖归宗,咱们是决不答应的!”

    方家族里到现在还能讲出这样的话简直让人啼笑皆非,这究竟是有多无知?

    被妻子和离,甚至带走儿子的男人,这辈子还能抬起头来?

    云阳侯顿时面露绝望,身体晃了晃,心知完了。

    然而方家族人却是对这羞耻感不痛不痒,和离或休妻,不管哪个都是尚轻容离开,结果与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唯一令他们关心的是,人走了,那钱呢,云阳侯的富贵产业呢?

    云阳侯没接过去的和离文书,反而被方家族人给拿走了。

    什么都没看,就盯着财产瞧。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文成,等等,这不能答应!”

    云阳侯无神的眼神望了过来,二叔公道:“你看看,什么叫做如数归还女方所有嫁妆?”

    另一个人指着说:“还有这个,什么叫做包括不限于由嫁妆转变的所有产业、进项、利益、钱财及物品?这又是什么话?”

    虽然听着拗口,可是这些文字及意思,只要读过书的,还是能够想得明白。

    一式三份,尚家姐妹看着一份,方家看着一份,另一份却在京兆府尹手里,后来转给了景王妃,几位老夫人一同看着。

    不过短短两行字,别人可能还得细细掰扯,但是当家主母们常年打理家业,一结合云阳侯府早年穷困欠债的情况,粗略一算,不由地面面相觑,这是要将云阳侯府给搬空了呀!

    尚家七姐妹轮流瞧,最后连纸带视线一同给了尚未雪,尚初晴问:“未雪,这说来说去不都是嫁妆吗?”

    后者扯了扯嘴角,懵逼地问:“看我做什么,我也不懂,不过多金觉得行,那就行吧。”

    有道理,关于钱财方面没谁比这位奸商想得更仔细,而边上的方瑾凌微笑不语。

    钱多金清了清嗓子,彬彬有礼地向周围拱了拱手道:“诸位,众所周知,女子出嫁,这嫁妆本就是其私产,顺律有言,和离亦或休妻,只要妻离夫家就需要归还嫁妆,夫家不得过问,亦不得扣留,府尹大人,您说是不是?”

    “正是。”京兆府尹点了点头:“不管是尚家还是方家,既是侯府,按嫁娶规格,应有嫁妆清单才对,比照便可。”

    钱多金笑道:“多谢府尹大人,清单自是有的。而且不仅嫁妆有清单,聘礼也有清单,虽然顺律上并未写明和离需退回聘礼,事实上按惯例也无需退回,不过我们尚家不愿占人便宜,皆如数返还,烦请诸位过目。”

    聘礼?

    那时候的云阳侯府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聘礼?

    “一副金头面,一柄玉如意,一盒翡翠金玉首饰,两对描花青瓷高底花瓶,四扇梅兰竹菊绣面屏风,一副朱子墨丹青……”林嬷嬷站在尚轻容身后,居然还记得起来,“值钱的也就这些了,其余的都是充数的。”

    闻言尚轻容别过脸去,回想当初一心待嫁的期待和欢喜,却没发现这个巨大的坑早在聘礼的时候就已经摆在她的面前,而她竟视而不见!真是猪油蒙了心,当初的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

    方瑾凌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这不是你的错。”

    “凌儿,还好有你。”至少儿子体贴,也不算失败彻底。

    如林嬷嬷所言,那边宣读聘礼没多久就停了,甚至还将单子翻了个面,看看还有没漏缺的,毕竟以二品侯府的门第,聘礼能少成这样也是世间罕见。

    “别找了,就这些,那时候云阳侯府还到处欠债呢,穷的叮当响,能给出这些已经不错了,就是寒碜人。”

    钱多金思及自身,说到这里很是嫉妒地看了云阳侯一眼,“说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这点家底,要是放在如今的尚家,哪怕是入赘都够不上,在西北,哭着喊着要当尚家女婿的多了去了。”

    听着当初的聘礼被宣读出来,云阳侯只想钻地缝,方家是个人都知道脸上无光。再听钱多金这么一奚落,他们立刻讽刺回去,“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入赘?”

    尚轻容听此眉头一皱,眼神锐利起来,这本是尚家的事,而钱多金作为姑爷,能千里迢迢跟着来帮忙已经是对岳家的体贴,被这般质问,她岂能忍。

    然而她正要上前,却被尚未雪拉了一下,“别担心,姑姑,他骄傲着呢。”

    说完,就听见钱多大声道:“谁说我没入赘,我不入赘能从那一堆大尾巴狼里脱颖而出,得到三小姐睐吗?小爷我可是自带三百家铺子的嫁妆,谁比的过!”

    声音高亮,一挺胸膛,一看就知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尚未雪抬起手盖住自己的面,不忍直视。

    可几个妹妹却哧哧笑起来,大声喊道:“三姐夫威武!”

    方瑾凌:“……”除了敬佩之情他真心无以言表。

    钱多金向几个妻妹抬手往下按了按,一脸平静,无需夸赞。

    尚轻容愣过半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还是未雪有眼光,这一看就知道是个豁达疼人的。”

    这个时代,能毫无芥蒂地说出自己当上门女婿,实在是凤毛菱角。

    尚未雪撇撇嘴,看似不屑,却带着深深笑意道:“他就是脸皮厚。”

    周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只能说开心就好吧,蛮荒之地,果然民风开放。

    看见方家这一个个瞪凸的眼睛,钱多金淡定地掸了掸衣袖,继续道:“言归正传,西陵侯府太远,这些聘礼后来又被带回云阳侯府。诸位放心,问过姑姑了,都在,没丢,这次我们姑奶奶和小表弟走时也都会留下,原物返还,若有损坏,愿照价赔偿。”他抬起手,对着云阳侯的方向,“所以,现在是不是该云阳侯府按律归还嫁妆了?”

    那自然是理所应当,没人挑的出错。

    可是云阳侯给的出吗?

    当初看到这份厚厚的嫁妆单子,他有多高兴,如今头上就有多大的压力。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花了尚轻容多少嫁妆,虽不至于挥霍无度,但这么多年的确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如今他往哪儿找?

    他僵在原地,无比难堪,只是低声道:“怎还能全数归还,总有花用。”

    显然论脸皮的厚度,云阳侯还修炼不到家,方家族人率先嚷嚷起来。

    “对啊,既然西陵侯府也知道云阳侯府不富裕,想要过上好日子,不动用嫁妆怎么行,总不能让尚家大小姐跟着咱们文成吃苦吧?”

    “再说还有一个病怏怏的儿子要养,补品好药流水一样供着,这花销可挡不住,文成所有俸禄填进去怕是都不够。现在这养大的儿子你们也要带走,嫁妆也要完完整整地带走,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整一个无赖似的胡搅蛮缠,听的是真气人。

    “男人养家天经地义,靠妻子嫁妆还理直气壮了?”尚稀云冷笑地讽刺道。

    “哎,夫妻本是一体,何必算的那么清,就是和离两宽,也该好聚好散,我看如今嫁妆还留多少就尽管拿去,方家不阻拦便是,至于其余的,就算了吧。”二叔公最后看似公允地来一句。

    若真是好聚好散倒是这个理,可现在都撕破脸皮了,还想占便宜?

    尚未雪率先就开骂了:“放你娘的臭屁,见过不要脸,没见这么不要脸的,没钱还养小,一养养这么多年,花的不是我姑姑的嫁妆?装什么葱蒜!”

    方家族人梗着脖子反驳:“二品云阳侯,纳妾有何不可,文成自有俸禄爵银,家业进项!”

    尚无冰气笑了:“刚谁说的,云阳侯府穷得叮当响,连给我表弟吃药养身体的银子都不够花,这会儿倒是有钱了?”

    “谁……谁说的,没人说过,你们听错了。”竟矢口否认起来。

    好歹也算是有名有姓之人,竟如市井无赖撒泼,当真是没眼看。

    这个时候尚轻容站出来,她看着缩在后面的云阳侯道:“你究竟从我这里骗去多少银子,你心里最清楚,若还有理智就老老实实签下和离书,让我把该带走的带走,否则就不仅仅是颜面扫地,我让你连爵位都别想坐稳!”

    听着尚轻容的狠话,云阳侯蓦地白了脸,难以置信地问:“轻容,我都如此了,你竟还这么狠心?一点也也不肯相让?”

    尚轻容运了运气,跟这种人简直说不清,于是回头道:“来人,将这些年侯爷所得的俸禄银两账簿给我拿上来,将他一笔笔的花销也一同呈上,看看他能不能养活自己的同时,还能养出这么细皮嫩肉,穿金戴银的外室!”

    “是。”清叶和拂香一同应声。

    云阳侯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你……”

    尚轻容冷笑:“作为掌家夫人,这府里每一笔银子进出都必须清楚,也必须记录。”

    只见清叶手里捧着几本薄薄的蓝皮账簿,而拂香则带着两个下人抬着一个箱子上来,箱子打开却是有数十本同样的账簿。

    “今日我也不顾忌脸面了,既然王妃娘娘,诸位夫人都在,还有还有几位大人见证,便请诸位评判评判,别说这原原本本的嫁妆,就是府里现在所有的一切我能不能带走,应不应该带走,有没有资格带走!”

    云阳侯在工部当着不大不小的官,没什么油水,就是有,也不会带回来给尚轻容,而他的俸禄根据官位明明白白就这么多,再加上二品侯爵的每年爵银统共不到两千两,十几年的收入两三本账簿就涵盖了一切。

    然而对比他的支出,有名录的就有数十本,衣食住行,笔墨纸砚皆是上等,光其中一样便能花光了所有收入,更逞论其他的请客吃酒,聚会风雅呢?

    更何况奴仆的月例赏银皆不算在里面。

    定国公府大夫人掌着中馈,一看就明白了,她看向尚轻容,不禁发自内心地问道:“你图什么呢?”

    是啊,图什么呢?

    尚轻容可笑道:“大概就是瞎了眼的结果。”

    这敞开的账目随便翻阅,连杨泊松也跟着看了看,他忽然道:“不对啊,这府里的产业进项呢?”

    此言一出,方家族人顿时找到了把柄一般,纷纷激昂起来。

    “我说尚家姑奶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吧,你是不是故意漏了这重要的一项,好叫人误解文成!”

    “谁家是靠当家人的俸银和爵银过日子?太不地道了,也就文成嘴笨,由着你们诬陷。”

    说来,尚家七姐妹也是不解,结合西陵侯府的情况,只有西陵侯有大将军一职,以及爵位在身,可若是仅靠西陵侯的俸禄过日子,尚家上下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尚初晴低声问:“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产生了如当初方瑾凌一样的疑问,堂堂侯府,不至于连祖产也没有吧?

    可惜就是没有。

    方瑾凌对钱多金点点头。

    后者道:“姑姑说不出口,那就我来说吧。来之前祖父就坦言过,当初他并不同意这门婚事,便是因为云阳侯府毫无家底。都说了欠了一屁股债,哪还有什么祖产,早就典当出去了,也就姑姑菩萨心肠,带着嫁妆填补。”

    “这……姑姑,您图什么呀?”尚稀云心疼道。

    尚轻容淡淡道:“大概便是还上辈子做的孽吧。”

    除了走得近的定国公老夫人是知道此事以外,王老夫人包括景王妃都是一脸吃惊,王老夫人甚至坦言:“西陵侯也真是由着你,拿着嫁妆去喂白眼狼!”

    尚轻容回答:“我已是后悔不迭,再不愿将父兄的心血平白便宜了这人,还请诸位为我主持公道,拿回我应得的。”

    她说着便当众跪下来,方瑾凌看了,也二话不说,跪在了身后。

    见此,众位夫人也好,大人也罢,互相商议几句后,便逐一点头。

    景王妃在这里身份最尊,便柔声道:“尚夫人请起,我说过我们来此,便是主持公道。是你的,谁也不能侵占,不是你的,也请你留下,可对?”

    尚轻容点头:“自是如此。”

    “好!所以,除了这嫁妆清单上罗列的,如今这云阳侯府名下的一切资产应如何分辨是原本就有,还是由你的嫁妆所带来的呢?”

    这个问题可谓公允,甚至还偏向云阳侯,因为需要尚轻容来举证。

    第37章 清算

    不管是前头寒碜的聘礼也好,还是人们口中早先的云阳侯府举债变卖家产也罢,都只是口头上说说,不作数的。

    尚轻容若是证明不了,就算是所有人都相信她,也依旧带不走!

    一想到这些,方家族人不由地松了口气,接着露出得意来。

    “对,你能证明吗?”

    “不是上下两嘴皮子一碰就是你的,我还说这些都是早些年老侯爷留下的呢。”

    “就是,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否则这一分一厘都得给我们留下。”

    没变动的嫁妆虽然依旧令人垂涎,可清单在那儿,他们是没机会留下的。不过这些年在尚轻容的打理下,云阳侯府名下的产业也足够丰厚,有了这些照旧能过奢华的日子。

    尚家七姐妹听着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话,眉头顿时打成死结,不由地看向尚轻容,有些焦急,这一般人如何能证明,除非一进门就先把现有家产清点起来。

    这七位上阵杀敌在行,对阵叫骂也不惧,可是关于这细致严谨的利益掰扯上,就两眼抓瞎。

    “多金。”毫无头绪的尚未雪直接唤了丈夫一声,这是让他想办法了。

    前面就说过,来京的路上钱多金就在思索这个问题,他所想的便是翻阅这十五年的账本,一点点汇总起来,但是这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而此刻是容不得他们细细查找的。

    不过如今都是多虑了,钱多金下意识地望向小表弟早就备下的那口箱子,不禁抽了抽嘴角,对那些还被抱着侥幸心理的方家人给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谁能知道不声不响的小表弟早已经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就等着他们跳呢,瞧,现在跳还挺高,到时候摔得就惨,啧啧,想想都可怜。

    他给了妻子一个安定的眼神。

    “轻容,不如我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吧?”不管云阳侯多后悔今日之举,他也怕自己真一贫如洗,回到十几年前捉襟见肘的日子,见尚家无话可说,不由地产生希望,劝说了一句。

    可惜,尚轻容却看也不看他,沉声道:“我有证据。”

    这一声,别说那些方家人掐了喉咙,就是旁人也是一脸惊愕。

    定国公府的大夫人率先笑起来,忙问:“轻容,真的吗?”

    定国公夫人及其他几位到来是带着目的的,可这位同样从边关嫁入京城的大夫人却是真心实意为尚轻容撑腰,希望她能够脱离苦海,得偿所愿。

    尚轻容颔首:“我刚嫁入这里不久,方家族人便常来打秋风,我接济过一次两次,可不仅没让他们感恩,反而越发贪得无厌,犹如附骨之疽。是以为了断绝他们的奢念,我在接掌中馈之后便将府里一切清点,以此堵住他们的嘴。”

    她说着望了一眼惊愕的方家族人,还有雕塑一般的云阳侯,扯了扯嘴角,自嘲道:“因此,也同样知道了府里真正的光景,当初我心软不忍方家祖产抵押在外,还用嫁妆一点一点赎回来,这些凭证单子我都留着,足以证明。”

    尚轻容解释的同时,方瑾凌便以目光示意紫晶将那一摞记录从箱子里给找出来,一一分给在场的夫人和大人。

    那一张张陈旧的欠条,一份份抵押和典当文书,清楚地记录老云阳侯是多么的荒唐无度,是怎样败光了这本该辉煌的侯爵门庭,也让人感受到了尚轻容的善良深情,亦更加体现出云阳侯的狼心狗肺。

    清单将这破败侯府中的一门一窗,一树一草,一砖一瓦记录的清清楚楚,还算值钱的东西都是不能搬动的大件,其余的说出去都令人寒酸,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对比这册子,再看看如今的云阳侯府,哪儿想不清楚这些光鲜亮丽究竟是怎么来的?

    十几年的时间,尚轻容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和钱财,才能支撑出这样的体面!

    想到这里,没人再觉得尚轻容和离拿走云阳侯府全部家产有什么不对,带走儿子更是应该,他们只觉得和离太晚了!

    “姑姑……”七姐妹眼眶湿润。

    “怎么可能呢?”方家族人完全都懵了,方才又多得意,现在就有消沉。

    “果然都是蠢货,十几年前如何被夫人给堵回去的,居然都忘了。”林嬷嬷见此冷笑。

    “好了,事情已经明了,别说云阳侯府名下的所有产业,就是将这侯府的宅子都收走,怕也抵不上这一张张欠条。”景王妃说着厌恶之情再也无法掩饰,看向云阳侯,带着威严的命令道,“既然尚家所求都是理所应当,那就请云阳侯把和离书签了吧。从此,西陵侯府与云阳侯府再无任何瓜葛,方瑾凌亦随其母离开方家,不得阻拦。”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后,众人看了热闹,得了结果,也不耐烦再坐下去,是以多有催促之意。

    二夫人二话不说就离开了,毫无疑问,今日之后,云阳侯府会再一次成为空壳,没了尚轻容,二房还能得到什么好处,自是回去清点财物,准备分家。

    遗臭万年的大房,谁愿意再黏在一块儿跟着倒霉。

    事已至此,云阳侯还有其他选择吗?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的手缓缓地伸向毛笔,仿佛有千钧重量在上面压着,让他无法动弹,可即使如此,时间不会静止,最终他只能签上了名字,按下了鲜红的指印。

    眼泪模糊了眼睛,瞬间落了下来,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孤家寡人,也终于落到了妻离子散的下场,被割裂的心,后悔地痛彻心扉。

    “哎哎哎,别忙着哭,一式三份,还有两张呢。”钱多金赶紧将这份和离书给收起来,免得被泪水给污了重新写,之后又递了两份过去。

    云阳侯的气息一滞,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觉得此人真是毫无同情。

    “怪我呀?又不是我让你这么做的。”钱多金嘀咕了一声,觉得被迁怒地很冤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见云阳侯怔怔痴痴地看着几步之遥的尚轻容,他龇了龇牙,挡住了视线,未免再出事端,赶紧帮着蘸墨送笔盯着云阳侯将余下的签好。

    成了,钱多金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连忙带到了尚轻容的面前,邀功道:“姑姑,该您了。”

    尚轻容是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提笔蘸墨,然而正要落笔,就听到一声绝望的呼唤。

    “轻容……”

    云阳侯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情深和不舍,仿佛他才是惨遭妻子抛弃又无法挽回,只能在最后无力地乞求最后一点情谊。

    尚轻容只是停顿了一息就立刻名字落纸,按上指印。

    那一刻,她感觉到那绑缚在身上的无形枷锁瞬间碎裂了,沉重的心在恍惚之中有种轻盈之感,所谓自由,好像也是一种看得到摸得到的东西。

    方瑾凌就站在她的身边,看到了她眼里重新燃起的光芒,恍若新生,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尚初晴看着手里的和离书,重重地松了一口,祖父交代的首等大事就完成了,接下来便是迎接尚轻容和方瑾凌回家。

    七姐妹互相高兴地看了一看,尚落雨道:“回去之后,一定找个火盆跨跨,免得将这里的晦气带回去。”

    “还得整桌好吃的,早晨天不亮城门一开我就直奔而来,连朝食都没吃过呢。”尚小雾捂着干瘪的肚子干嚎,“可饿死我了。”

    尚小霜鄙视了她一眼:“就知道吃,我是气也气饱了。”

    “你不吃,姑姑和小表弟还得吃,可怜我们家瑾凌,脸都白了。”尚小雾在家里最小,这会儿有了方瑾凌,不对,尚瑾凌,她就可以当姐姐了。而且表弟看着这么乖,特别满意。

    于是尚未雪大手一挥:“姑姑,小表弟,我们走,余下的交给多金来办。”

    钱多金看着自家风风火火的妻子,头疼道:“哎哎,娘子,那么着急干什么,这还没完呢。”

    “还有什么?”

    财产不是清点完了吗?这云阳侯府除了房屋壳子带不走,其他的要是想要瓦片都能掀去。

    众人纳闷中,就见钱多金甩了甩之前方瑾凌给他的清算单子,龇了龇牙:“这夫妻之间的财产的确已经掰扯清楚了,可这里不还有两位又哭又闹的吗,他们又不是吃风喝雨就能活的神仙。”

    随着他的话,原本已经相携就要离开的景王妃及诸位老夫人,都停下了脚步,然后望向了在杨泊松身后的那对母子。

    钱多金冷笑道:“方文成自己都养不活,恬不知耻地花着老婆的银子,这养小私生的钱……呵呵,十五年了,瞧瞧,这母子俩一个比一个细品嫩肉,哪儿像是罪官之后,穿金戴玉不说,还有价值连城的生辰礼,我家小表弟正牌嫡子都没这个待遇,所以这花出去的该不该还回来?”

    杨氏听着一懵,接着脸红耳赤地尖叫起来,冲着尚轻容喊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让成哥一无所有,连他最后一丝体面也要拿走,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尚轻容和离在手,心情开阔了许多,她笑了笑说:“体面是自己给的,而不是别人赏的。”

    “你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子……”杨氏身体晃了晃,接着眼中再一次露出决绝,“好好好,那我们母子就死给你看。”

    “娘……”方瑾玉慌得连忙看向杨泊松,“舅舅!”

    杨泊松终于忍无可忍道:“尚夫人,这未免太过份了吧,我妹妹给云阳侯做小为妾虽然不光彩,可毕竟服侍他一场,这吃穿用度本就是由云阳侯府照顾,如何称的上还?难道其他府上的妾室也要自备衣物口粮,没有这个道理!”

    他说完看向还留在这里的夫人们和大人,“景王妃娘娘,您来评评这个理。”

    杨慎行听着这话,不禁看向尚轻容。他没有着急表态,到他这个岁数,什么风雨都见过,他觉得尚家既然已经占据上风,实在没必要得理不饶人,这样反而显得太过斤斤计较,让人败了好感。

    杨慎行瞥了一眼周围,果然从景王妃和几位老夫人眼里看到了不赞同。

    定国公夫人正想劝一劝,便见尚轻容忽然看向了杨慎行,问道:“杨大人,您觉得呢?”

    问到了他身上,杨慎行不由地皱眉,脸色沉了沉,他自是不愿意,就如杨泊松所说女儿给人为妾,已经是天大的委屈,这吃穿用度既然是方文成所给,那尚轻容就该问他要!

    可若是拒绝……明日朝堂上先不说,真算起来杨氏暗中打点他们的银子怕也藏不住了,那笔钱财,岂是一般人能够还得起?一旦揭露,他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杨慎行斟酌之后便道:“尚夫人,既然映雪和瑾玉所用皆出自于你,老夫便做主让她净身回家,不带分毫。而瑾玉,他是文成之子,手上的东西自当也归还与你。至于那些已经花销掉的,吃用没的……”他抬起拱了拱,“还请尚夫人宽容大量。”

    方瑾凌闻言便低低地笑出了声音,听着总觉得讽刺十足。

    边上的尚小雾问道:“表弟,你笑啥,这说的不对吗?”

    方瑾凌道:“真不愧是只装傻充愣的老狐狸,避重就轻,玩得好溜。”

    钱多金听着杨慎行的话,直接鼓起掌来,要不是手里的清单告诉他那笔银钱的出处,奸商如他都要劝着姑姑为了名声算了,而他这会儿只想反过来劝劝这位老大人。

    “轻容,就这样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无需这般咄咄逼人。”定国公夫人好言相劝。

    景王妃也是如此,她今日已经见到了她想见的场面,心满意足,并不想再为了云阳侯府这点破事逗留。

    然而尚轻容却笑起来:“王妃娘娘,还有诸位若是不着急走,不如再看看另一份账目,见一见证人,会……大开眼界的。”

    话落,紫晶和长空已经将箱子里最后的几本账簿捧了上来,分别给了几位老夫人观看。

    册子虽然条目繁琐,但已经着人做了标记,一目了然。

    “十万两,这么多!”大夫人别的先不瞧,就看这汇总的数额就惊讶起来,别说养一个外室和一个私生子,就是养上十七八个都足够了。

    岳亭侯夫人惊奇道:“区区一个外室,怎能花上这么多银子,这是要将云阳侯府给搬空吗?”

    这两个疑问一出,顿时让杨家再一次成为瞩目焦点,杨慎行隐隐感觉到了什么,额头开始冒汗。

    这边尚未雪用胳膊肘支了支钱多金,忍不住问道:“那女人是想钱想疯了吗,捞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钱多金也是第一次看到,心中震惊不下于任何人,他看向方瑾凌,“我比较在意的是,这账册姑姑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如此详细?”

    方瑾凌朝垂头丧气的方家族人那儿看了看,没找到人,便笑道:“二婶和二叔倒是逃得快,不然若是留在这里,杨氏得跟她们拼命了。”

    尚轻容瞥了一眼几乎缩到角落的云阳侯,不带温度地这对狗男女如何跟二房合起伙来骗她一事快速地说一遍,“若不是凌儿聪慧,一眼看出其中关键,我怕是至今还蒙在鼓里!”

    这一般人如何想得到,钱多金看着文文弱弱,似乎多愁善感的小表弟,心中着实佩服。

    “姐夫,杨大学士作为当事人,应该也很想看一看。”方瑾凌朝杨慎行微微一笑,也好让他死个明白。

    这个言外之意,钱多金听明白了,他摸了摸鼻子,把手里的这本一收,直接送到了杨慎行手里,还嘴欠了一句:“杨大人,我要是您,二话不说就答应还了,免得待会儿不能做人。”

    杨慎行的眼皮子终于跳起来。

    周围好奇地聚拢过来,急切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听到尚轻容道:“诸位看账目可能还不够清楚,再见一个人就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杨家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了。”

    话音刚落,拂香从祠堂外走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中年男子。

    而杨氏一见到这个男人,顿时睁圆了眼睛,颤着声音道:“是你……你,你不是回老家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听到杨氏这么说,杨慎行立刻看了过去,几乎厉声质问:“映雪,他是什么人?”

    这是杨慎行第一次失态,哪怕女儿和外孙被揭穿谎言,云阳侯被扒下脸皮,受人唾骂鄙夷也没有这般疾言厉色过,他慌了。

    可杨氏张了张嘴,却根本不敢说出口,她瞬间跌坐下来,满脸绝望,手掌捂住脸呜呜哭起来:“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杨大人自然不认得。”尚轻容走出来,满脸讥讽道,“只是这十五年流放,你们全家能活着回京城,他的确功不可没。”

    这话实在太明白了!

    景王妃原本不耐的神情已经完全消失了,甚至激动地双眼放光,直接高声问着那男人:“你是替杨映雪将银子送往西南,打点杨家的中人,对不对!”

    这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这个男人也沉默地点了头,最终应了一声。

    “好一个杨家,真是喝了我们尚家血不够,连骨头渣子都要啃干净,怎会有如此恩将仇报之人!杨大人,你等着弹劾吧,西陵侯府不会就这么算了!”

    尚初晴领兵打仗之人,本身便是一把锋利的枪,带着从沙场而来的满满杀戾,这番话更是淬了火与血,代替整个西陵侯府宣了战。

    “还装什么道貌岸然的大尾巴狼,把搂去的银子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西陵侯府虽然后继无人,可是毕竟西陵侯还立在西北守国门,掌握着兵马大权,如今依旧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样的实权侯爷,不管是景王还是端王都是想要极力拉拢的,可是没想到杨家自己作死,竟直接撞了上去,景王妃只要想到这点,觉得今日来的太值了,她好悬没有笑出声:“杨大人,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工部尚书更是冷笑一声:“一起流放的高自修大人死在了西北之地,他的独子依旧身死未卜,倒是杨家上下却都活得好好的,还以为是老天爷眷顾,没想到真正的菩萨就在你们面前,结果吃了贡品不说,还要将佛像打烂!如此品行,杨大人你如何成为天下楷模?”

    “怪不得轻容一分一毫都不肯相让,要是换我,杨家门庭都要叫我砸烂了!”大夫人气得高声大骂。

    “什么叫做狼心狗肺,相比起方文成,杨大人,你显然更加可恶,你不是不知道,却还由着女儿这般逼迫正室,搅散一对夫妻,骂你一声厚颜无耻不为过吧?”

    真正的千夫所指,让杨慎行身体晃了晃,接着闭上眼睛缓缓地栽倒下去。

    “爹——”

    “爹——”

    “外祖——”

    第38章 离开

    这一日的乱糟糟以杨慎行的昏厥为终结,不过方瑾凌一早就命长空找好了大夫,为的就是怕中途有谁“突然昏迷”,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在大夫的努力下,杨慎行不久之后便幽幽转醒,只是面如死灰,虚弱至极。

    杨家兄妹用憎恨的目光看着尚家姐妹簇拥着尚轻容和方瑾凌,从今往后,杨家与西陵侯府便不死不休了。

    不过那又如何,她们本来就不可能和平共处。

    尚家姐妹可没那么好欺负,做了这种卑劣的事还敢瞪眼睛,摆明了不服气,尚未雪正要上去教训,就被钱多金给拦下。

    反正该揭露的都揭露了,应得的也都拿到了,余下的自有景王一系落井下石,至于后者能不能把握机会扳倒杨慎行,那就与他们无关,快点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才是首选。

    早在决定和离开始,尚轻容和方瑾凌便已经着手准备,松竹院和舒云院只要愿意跟她们回西北的就带上,不愿意的自可以选择去留,云阳侯府呆不下去,那便送还卖身契,赠与银两,放其自由。

    而细软物什,在云阳侯决定休妻之始就陆续送往了接下来暂时落脚的别院,至于余下那些不要紧的东西,自然能在接下来的清算中一件件搬出来,反正云阳侯府除了方文成以外,其余的都属于尚轻容。

    拿着和离文书,可以走得干净利落,只是文福突然跪在尚轻容面前,将头磕在了地上,哽咽道:“夫人,少爷……”

    尚轻容停下脚步看着他,目光复杂,口吻淡淡:“文福,你虽替方文成瞒了我十多年,可身不由已,我也不怪你,你若想跟着我走,也……”

    “文福叔不如跟我吧。”方瑾凌突然开口道,“娘身边不缺人,倒是我这儿,长空做事还有些毛躁,正好文福叔可以帮我提点他。”

    尚轻容闻言看向方瑾凌,后者扶着母亲的胳膊安慰地笑着。

    他知道尚轻容对文福留有心结,十多年了,哪怕这人稍微提醒一点,都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恩断义绝。

    对云阳侯的忠心,便是对她的背叛。

    只是事发后,文福一直在补救,若是一脚踢开,也非尚轻容所愿,是以方瑾凌这才开了口。

    文福慢慢地抬起头,回头看了一处,只见云阳侯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这里,目光空洞,众叛亲离无人搭理,可谓可恨亦可怜。

    文福最终摇头道:“少爷心善,只是小的没有脸跟在少爷左右。侯爷虽有千般万般不好,终究是小的主子,如今这府里还能帮他的已经没有了,若小的再离开他,他怕是一蹶不振,要活不下去了。”

    主仆多年,自小陪伴,文福哪怕对云阳侯也有所怨气,终究不忍心就此舍离。

    “脸皮这么厚,还能自寻短见?”尚小雾嘀咕了一声,然后被尚小霜拍了一下头,眼神朝方瑾凌瞅了瞅,好歹是人亲爹。

    方瑾凌当做没看见,只是温和地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文福叔了,这府里余下的奴仆,还请你将卖身契还给他们,是去是留莫做勉强。”

    “是,少爷,还请您与夫人多多保重。”

    方瑾凌点点头,在尚家姐妹们的簇拥下终于和尚轻容一起踏出了云阳侯府!

    *

    尚轻容临时落脚的宅子在京城的另一边,是西陵侯来京述职时的府邸,常年闲置,不过今日里面的一切早已经收拾妥当,连被褥床铺都提前洗晒过。

    他们一到,厨下就先送上一桌热气腾腾的上好席面。

    林嬷嬷心疼道:“算着时辰让厨娘赶紧做出来,如今已经未时过半,表小姐们和三姑爷瞧着都是风尘仆仆赶来,一定饿坏了。”

    “对对对,现在我能吃下一头牛,真的。”尚小雾率先惊喜地叫起来,看着满桌子的菜,又高兴道,“都是咱们西北的口味啊,真好!”

    这次尚小霜没有再嫌弃妹妹咋咋呼呼,反而也跟着咽了咽口水,“这一个月尽顾着赶路了,都没有吃顿好的,如今我这馋虫都闹起来了。”

    尚轻容在今日没怎么哭,可是听到小霜这随意的一句感慨,就仿佛被戳中的心底最柔软的之处,酸涩得难以自持,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落下,终究捂着嘴哽咽起来。

    尚小霜见此一惊:“姑姑……”她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妹妹。

    尚初晴没有责怪她,而是搂着尚轻容安慰道:“姑姑,没事的,咱们姐妹在祖父带领下,哪个不是从小练武,上阵杀敌?这点赶路根本不算什么,都没有危险。”

    她轻轻地拍着尚轻容的后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一如曾经小时候尚轻容也搂着年幼的她温声安慰:尚家儿女,不畏冰寒,不惧风雪。

    尚稀云也轻轻点头:“我们不怕雪夜行军,就怕来晚了,让您和表弟多受到一份伤害,如果那样,我们就无法原谅自己。”

    这一路上苦吗?自然是苦的,北国的风霜似刀,大雪不仅冰封道路,更是能冻住马腿,遮蔽视线。

    一路上,她们不知换了多少条路,才能在春节之前到达京都城门下,而一进城,小雾更是一口水都没喝就先一步赶往云阳侯府。

    只是这些在尚轻容顺利和离,带走方瑾凌,拿回应得的产业之后,都变得微不足道。

    结果是好的,那就够了,也值了。

    “姑姑,我们是一家人呀,今后要一同回家的。”落雨和无冰跟着安慰,一左一右挽着尚轻容的胳膊,撒娇着。

    方瑾凌就这么站在尚轻容身后,望着自己坚强又柔软的表姐们,心中的暖流流淌。他娘能够这么硬气地和离,便是尚家给了她最强有力的支撑,被如此呵护,珍惜,哪怕离得再远,也依旧能找到回家的路。

    而从现在开始,他也将成为她们之中的一份子,莫感荣幸。

    总算尚轻容的抽噎之声渐渐小了,泪花还在,脸上却是带笑的,仿佛雨后天晴,格外的明媚,“还等什么,不是饿了么,赶紧坐下吃饭。”

    “对对,有什么话一边吃一边聊,都是一家人,没那么讲究,填饱肚子要紧。”钱多金作为在场唯二的男丁,没女孩子那么多愁善感,他只觉得完美地完成了祖父交代的任务,简直再高兴也没有了。

    对于钱多金这个上门女婿,尚轻容最为歉疚。

    要知道急行军对于军旅的尚家七姐妹来说可能已经习惯,然而对这位不走行伍,相对柔弱的三姑爷而言,其中煎熬难以衡量,可他依旧坚持下来,还毫无怨言地主持和离之事,让尚轻容感激不已:“多金,今日多亏你了,姑姑承你的情。”

    钱多金立刻摆手:“哎,姑姑,您别说谢,这谢字对着外人,我可是内人。”

    这话有道理,尚轻容笑起来,连连点头。

    边上的方瑾凌说:“那不如夸三姐眼光好吧。”

    钱多金抚掌一拍,顿时笑颜逐开,“这个好,还是表弟懂我,来来来,坐边上,咱们说说话。”

    “德行。”尚未雪啐了他一口,翻了个白眼。

    钱多金说:“其实我来不来呀都一样,小表弟闷声不响地已经安排好了,照样能将云阳侯府的产业拿到手。”

    方瑾凌在他身边坐下,谦虚地一笑,“姐夫过奖了,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就只能动动脑子,出点主意罢了。”

    “动脑子还不够厉害呀?”尚小雾惊讶道,“咱家就是缺了动脑子的人。”

    “你这骂谁呢?”尚小霜白了她一眼。

    “说你啊,字都认不全呢,一写奏报就抓瞎。”

    “难道你就比我好?”

    “当然不是,不都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吗?咱们半斤八两呗。”

    尚小雾的理直气壮地让周围无语。

    “吵什么,就你俩烦。有酒吗,今日这么好的事,不得喝酒助兴?”尚未雪转头看向尚轻容,“姑姑,喝一点怎么样?”

    尚初晴说:“桌上有牛羊,不喝酒可没什么滋味。”

    京城女子就是喝酒也是果酒,讲究小酌怡情,微醺则止。但是对于北方儿女来说,这喝酒必定是烈酒,要的就是热烈灼喉的畅快。

    尚轻容多少年没这么喝过,闻言便心动了,吩咐下人去端酒坛子,“好,今日姑姑便陪我的侄女儿,一醉方休,拿碗来。”

    人都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是人生巅峰,方瑾凌看着一个个比平时吃饭还大的碗满上八分,而表姐们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端起来互相乒乓一声碰撞,就咕咚咕咚仰头而下,哪怕是年纪最小的双胞胎都是一点不带犹豫地先来一碗……那肆意畅快的豪迈,让他眼睛都看直了。

    而他自己的面前,一杯热水,纯白开。

    方瑾凌:“……”男女之间的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些?

    其实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说不定可以……方瑾凌蠢蠢的心在躁动,可是当酒香入鼻,牵动鼻腔喉管,瞬间便带起一系列震动,就这么呛了起来。

    边上钱多金笑拍着他的后背,顺着气儿:“表弟,你是文弱书生,跟在这群兵痞后面讨不着好,咱小男人不跟这群女人计较。”

    小男人……这位姐夫倒是挺能找准自身定位的。

    而他作为需要七位姐姐保护的小表弟也很符合这个称呼,于是无奈道:“姐夫说的是。”

    喝酒喝到一半,不免提到今早,一切都顺利,就是最后杨慎行晕倒了。

    “那杨老头真是狡猾,说晕就晕,真是便宜他们了!”

    “是呢,本还想抽几个大耳刮子给他们醒醒脑。”尚未雪一碗酒下肚,说话就越发粗犷了,然后瞪了钱多金一眼,“都是你,拉着我出来干什么!”

    钱多金好生冤枉,告饶道:“姑奶奶,甭管那老头是真的还是装的,都这把年纪了,你这大耳刮子一下去,咱们就别想回西北,在大理寺监狱里过年吧。”

    尚未雪听此噎了一下,嘀咕道:“我也就气不顺,对了,回头你可别忘记,将云阳侯府的一花一草都给我挖起来,一张瓦片也别留下。”

    “行行行,你说了算,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妥妥的。”

    尚未雪这才挑了眉满意地与身边尚稀云碰碗。

    然而尚无冰道:“对了,那杨家欠咱们银子呢,不会老头一晕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吧?”

    “好大一笔呢,足有十万两!”

    说完,七姐妹齐齐看向钱多金,接着又看向方瑾凌。

    方瑾凌正一口一口喝着汤,见此笑道:“姐姐们放心,今日这么多人见证,不用两天整个京城都知道杨家能活下来靠的是女儿搜刮正室的本事,就是杨慎行不想还也会有人时刻提醒他还的。”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而且不仅不能少,还得放低姿态,给足补偿,诚意到位,不然他别想再站在朝堂上!”

    钱多金一拍手,“绝了!”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众人都纷纷点头。

    可尚轻容却皱眉道:“只是这数目,杨慎行才刚回京,如何凑的出来,就是变卖宅子怕也够。更何况那宅子还是御赐的,卖不了。”

    “姑姑,你替他担心什么?”年纪小的双胞胎瞥了瞥嘴道,“让他们自个儿发愁去。”

    倒是尚初晴思忖说:“不能这么说,若真是榨干到底都没有,我们的确不能强人所难。”

    “的确,虽然嫁妆也好,产业也罢,本该属于姑姑,可是在外人眼里的确是您带走丰厚的资产,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杨家还钱……”钱多金叹道,“那么杨家不好过,西陵侯府也得沾惹是非,弄不好祖父还得吃弹劾,毕竟人情大于天,人总是同情弱者的。”

    “那就这么算了吗,好不甘心呀。”尚落雨道。

    最后目光又齐齐落在了方瑾凌身上,只见他垂着眼睛细细吹着汤,斯文优雅,看着就赏心悦目。

    尚未雪忍不住感慨了一声:“小表弟若是到了西北,凭这副模样,再过两年不得将各家女郎的魂给勾走呀。”

    尚稀云颔首:“是呢,这么乖巧,必须争着抢着才行。”

    “啊呀,到时候我们可得掌掌眼睛,一定给凌凌挑个称心的媳妇。”

    明明说着正经事,怎么一会儿打趣到他的身上,方瑾凌眨眨眼睛,觉得分外莫名。

    钱多金抽了抽嘴角,低声提醒:“别,一定要娶个温柔的,照着尚家女儿找的都是母老虎。”

    “你说什么?”尚未雪一双眼睛打过来,后者瞬间展开一个笑容,摇头将嘴巴闭的牢牢的。

    “我觉得姐姐们这样的就挺好。”方瑾凌真心实意地夸奖,有强悍的媳妇在身侧,还是带兵打仗的女将军,这安全感简直要爆棚了!

    这一说,顿时让七姐妹心花怒放,直赞小表弟有眼光。

    “你们不要打趣他,凌儿年幼腼腆,就不怕吓坏他?”尚轻容嗔了七姐妹一眼,“说正事,凌儿,你怎么看?”

    “娘,杨家出不起,不还有个端王吗?”

    “可端王会乐意吗?”今日杨家就算不像云阳侯府一样身败名裂,可身上的污点也已经洗不清了,看景王妃志在必得的模样,尚轻容不觉得杨慎行还有翻身的余地。

    然而方瑾凌却轻轻颔首道:“娘,大灾之下,作为朝廷的希望新政不会停止。此事虽为杨家之祸,但对端王来说却是掌控杨慎行的好机会。”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放之四海皆准,若是倾向端王是杨慎行从流放回来所还的人情,那么这次替杨家还钱,便是恩情,足以让端王将他拿捏得死死。

    “只是到了那时候,新政就得姓端了。”

    这些钱财,端王定会从新政中想办法再捞回来的,且只会更多,不亏。

    端碗于半空的尚稀云听着不禁怔然,喝酒都忘了。

    说这些让方瑾凌的心情微微沉重:“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看新政的具体内容,想必是好的政策,可惜被有心人利用,最终的结果怕是不尽人意了。”

    尚稀云神色复杂道:“你想看,回西陵侯府就能看。”

    方瑾凌一怔,“外祖对此也有研究吗?”

    尚稀云摇头,她似乎不愿多说,方瑾凌便也不问了。

    而尚落雨则一脸佩服地看着方瑾凌:“我们要是不来,是不是姑姑和表弟也一样能和离成功?”

    方瑾凌笑道:“有姐姐们在,才能给我和娘带来更大的底气。”但是事实上不管是他还是尚轻容的确没有料到西陵侯府会来的这么快!

    尚无冰赞叹道:“好厉害,这样看来还是得多读书。”

    “会动脑子跟读书有什么关系?”尚落雨摸不着头脑。

    尚无冰回答:“读过书的人,总觉得比较聪明,二姐夫跟小表弟一样也是弱书生,想的比一般人多,说出来都好有道理。”

    “可云阳侯也读书,还考了进士,他这模样难道也叫聪明?”尚落雨一句话堵死了尚无冰。

    她噎了一下,不死心道:“祖父身边出主意的幕僚都读过书,让我们也跟着读。”

    “可祖父自己也不读,不照样是大将军吗?我们还是跟着二姐夫读呢,也没见我们变得多聪明……”尚小雾插嘴道。

    尚小霜争辩起来:“那是我们脑子笨,根本没读进去,像小表弟这样的肯定不会。”

    “是你笨我不笨。”

    “你刚还说咱俩一个娘胎,半斤八两!”

    尚初晴清了清嗓子道:“吃饭喝酒都堵不住你们的嘴?要不要去外头都比一场,谁赢了听谁的?”

    “那感情好,走就走。”说完,一下子站起六个。

    方瑾凌:“……”他一脸懵,至今都没有明白这吵得究竟是什么话题?为什么好端端地会拐到读书上?

    他转头看向钱多金,后者显然已经习惯了,耸了耸肩道:“别管,她们一喝酒就这样,嘴痒手痒,不吵一吵打上一架就不是好姐妹。”

    这相处模式也是别致。

    倒是尚轻容笑看着,一点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吩咐拂香和清叶,将沐浴洗漱的热水备好,接着转头看向他俩。

    “她们闹她们的,你们不如早些歇息,明日还有的忙。”

    虽然要紧的东西都已经从云阳侯府里带出来了,不过大多数东西还留在原地,等接下来一一整理运出,还有各种资产也得重新归拢,这些都得钱多金来办。

    他没有推辞,不过问了方瑾凌一句:“表弟要不要一起?”

    然而方瑾凌拒绝了:“还请三姐夫多多劳累,请恕瑾凌得重病修养几日,不能见人。”

    重病?

    这不是好好的吗?

    尚轻容也是怔了怔,连忙关切地问:“凌儿,你哪儿不舒服,娘去找大夫。”

    方瑾凌见此哭笑不得道:“我没事,不过在外人眼里,我这病秧子还是有事比较好。”

    明明万分不舍,绝望地甚至啕嚎大哭,结果第二天没人事一样高高兴兴,健健康康的,让周围看热闹的怎么想?

    是不是早就想不要这个爹了?

    钱多金佩服的眼神望过去:文弱书生,果然心眼多。

    第39章 分家

    而另一边,云阳侯府的是是非非已无需着人打探,从不断遣散的下人中就可以问出始末。

    好家伙,怪不得今日来了这么多马车轿子,还有一个个贵人到临,原来是云阳侯要休妻!

    可惜休妻哪儿能那么好休的,也不看看侯夫人出自哪里,那十几匹气势汹汹的骏马杀气腾腾地闯进侯府,可不就是给自家姑奶奶来撑腰的?

    果然休妻不成,反而让侯夫人直接逼着净身和离!

    这消息实在太劲爆了,简直是闻所未闻,太刺激!不一会儿就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人尽皆知。

    正躺在贵妃榻上,翘着二郎腿看淫词话本来打发时间的刘珂,听着下人的禀告,那话本子一个没拿稳就直接砸在了他的脑门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狰狞着脸问:“真和离了?”

    內侍小团子连连点头:“和离了!不仅和离了,尚夫人还将云阳侯府的产业包括嫁妆全部都带走,听说除了云阳侯这个人还有御赐的宅子,什么都没留下!”

    刘珂听得简直目瞪口呆,但是转眼想到那披皮兔子的话,连忙又问:“那方瑾凌呢,他还留在云阳侯府吗?”

    “没呢,尚夫人一纸休书,不是,一纸和离书,直接将方大少爷的姓给改了。”

    刘珂:“……”这忒么居然真办到了,天知道他那时候以为这小子只是跟他一样在胡诌。

    原来没见过世面的竟是他自己?

    对了,除此之外,那小子还要做什么来着?

    ——让这些烂人名扬天下,遗臭万年。

    对对对,刘珂抹了一把脸,回头就直勾勾的盯着小团子:“云阳侯怎么样了?”问这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感觉的出其中的深深同情之意,儿子都给老婆带走了,这下场还能更惨?

    小团子长长一叹,带着无限怜悯道:“殿下,奴才打听到到场的有景王妃,定国公夫人,岳亭侯夫人,还有王尚书夫人,以及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还有气势汹汹后来赶来的西陵侯府诸位小姐……”光掰扯这些人,小团子都不忍心说下去,“云阳侯休妻,给撑腰去的。”

    “那蠢货休妻?”刘珂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谁给那傻子自信做下这种事还能理直气壮地休妻?

    刘珂挑战世俗,大逆不道惯了,也没这么嚣张。

    “是啊,然后反被侯夫人揭露宠妾灭妻,宠庶灭嫡的证据,所以……”小圆子一摊手,给了一个大家都懂的眼神。

    “都是景王嫡系,这要是不让他丢了爵位,去了官职,爷今后就安分守己当个孝顺儿子。”刘珂在屋子里转圈圈,眼里带了丝兴奋,但很快他停下脚步,狐疑道,“不对,杨慎行呢,他难道不在,由着学生干这种蠢事?”

    “在在在,可惜是后来才到的,只是还不如不去,一去更加糟糕。”小团子憨厚的脸上神神秘秘,眼神中闪烁着刺激的光芒。

    刘珂见此就踹了他一脚:“你这说书呢,还带悬念,还不赶紧交代。”

    这一脚一点也不疼,小团子掸了掸衣摆的鞋印,笑道:“殿下,您是不知道,杨大人的麻烦可不比云阳侯小。”

    他叽里咕噜,手舞足蹈地将前因后果给说了一遍,详细的让刘珂表示怀疑:“早上是你在爷跟前伺候吗,该不会是去云阳侯府看热闹了吧?”

    否则怎么连那小妾和庶子如何一哭二闹三撞树……未遂都那么清楚,云阳侯软饭吃的明明白白,这对渣男贱女直接坑死了未来老丈人。

    “啊哟,我的殿下,这消息就没瞒着人,现在的云阳侯府正在遣散下人,一问不就清楚了吗?听说杨大人气得当场就晕厥了过去,这会儿醒来就将女儿和外甥给带回杨家了,云阳侯现在就是个孤家寡人。”

    听到杨慎行晕倒,刘珂嗤了一声:“他除了晕还能怎么着,这老头可以啊,看着做啥都一副理直气壮样,原来最心虚的就是他,这么大一个把柄可真是把我六哥给高兴坏了。”

    他啧啧两声称奇,直呼看走眼。

    原本离开定国公府后,刘珂就没把方瑾凌当回事,毕竟装模作样的人多了去了,那点小聪明,光会说可不行,做不到一切都白搭。

    可没想到才过了几天,那句大话就应验了。

    这种事也不可能巧合,听小团子讲诉将尚家将证据一一摆上来,一看就是方瑾凌早有准备,就等着他爹干蠢事好来个反杀。

    不对,是一箭双雕!

    “果然有一手啊,不仅让他们母子全身而退,还留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六哥。以六哥的为人不让二哥和杨家脱层皮,都对不起方兔子这个局。哦,说错了……”刘珂将话本子卷吧卷吧然后啪一声砸手里,“现在应该叫尚兔子了。”

    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小团子熟悉这个表情,一般主子要搞事的时候就是这模样。

    只是那个表情还没维持多久,门口便来禀告:“殿下,贵妃娘娘派人送来了画像。”

    闻言,刘珂龇了龇牙,眼睛一闭四肢一摊,就装死在榻上:“爷死了,让她烧给我吧。”

    小团子见此顿时哭笑不得:“殿下,哪儿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人生艰难,你说我不想讨老婆怎么就这么难呢?”刘珂一脸不可思议道,“居然还不死心?”

    小团子将地上卷边的话本给拾起来,无奈地说:“殿下,既然拒绝不了,您不如好好看看这些画像,挑一个顺眼的?”

    “顺个屁,离春节没有几天了,这事必须得解决掉。”刘珂说完就又挺直身体,回头问,“我的鸟呢?”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一句,把小团子整懵了,“啊,什么鸟?”

    “瞧着年纪不大,怎么记性这么差,定国公府里我不是捡了一只鸟吗?”

    小团子恍然大悟:“哦,哦哦,奴才记起来了,这可鸟不是让方大少爷,不,尚家少爷给带走了吗?”

    刘珂顿时眼睛一眯,挑着嘴角坏笑道:“所以你说这小子有没有把爷的鸟照顾好,死了可得拿他问罪,去打听打听,他现在住哪儿。”

    “您这是……”

    刘珂露出一个恶劣的笑:“既然这么有本事,不要这个人情说不过去。”

    *

    不出刘珂所料,第二日朝堂上,朝臣便递上一封又一封的弹劾,直接将云阳侯的爵位和官位给撸掉了。

    而像他这种既没有实权也没有政绩,更没有强势姻亲好友帮扶,还得每年拿走朝廷不少爵银的勋贵,顺帝早就看不顺眼,一点也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

    至于杨慎行,那弹劾的奏章就更不得了了,如雪花一样吹进了内阁,到了帝王的御案前,若非今日杨慎行告病,一人一句攻讦就能将他淹没。

    不过与云阳侯不同的时,顺帝并没有当堂定罪,端王见此,便立刻为杨慎行辩护,他一站出来,自然有其拥护者助威,端景两派顿时在朝堂上吵作一团,言辞激烈,你来我往。

    一时间争论不休。

    云阳侯府的牌匾却当天就被揭了下来。

    丢了官职的方文成呆呆地望着,恍惚之中回想到了新婚,他与尚轻容一身大红,被热热闹闹地簇拥进这牌匾之下……而如今,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如同噩梦一般。

    不管老侯爷多么荒唐,多么败家,至少这爵位总是能落在他头上,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下人们已经在文福的主持下一一送还卖身契,给遣散出去,他一路走进宅子,还能看到仆妇提着包袱,用平日里无论如何都不敢的眼神看着他,怨愤鄙夷。

    这种目光从昨日到今天,他看得太多了,也已经麻木。

    只是当原本依附着大房的二房也露出见利忘义的嘴脸来,那股被悲哀和后悔掩盖的愤怒终于抑制不住翻涌。

    方文成指着方文远的鼻子问:“你说什么?”

    方文远满脸羞愧,可是在妻子的目光下,他终于支支吾吾地提出:“大哥,分家吧。”

    “分家?这个时候你跟我提分家?”方文成气极反笑,一夜未睡的眼睛布满血丝,被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方文远心虚地眼神闪躲,不敢直视。

    还是边上的二夫人啐了他一口:“真是没用,边上去。”说完她上前一步看向方文成,笑道,“大哥,不是我们不讲义气,实在是这府里没什么家底了,分不分其实也一样。”

    “既然一样,为何分家?”

    “唉,何必让我把话说的太明白呢?”二夫人也不怕周围看热闹,直接说,“不分家也无妨,只是大哥,你这没了爵也没了官,要如何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呀?说来这也是在给你减轻负担。”

    “负担?”

    二夫人笑容满满:“可不是嘛,谁继承家业,自是谁养家,放哪儿都一样,谁让你是嫡长呢?”

    宗亲世俗,的确如此,可是如今方文成身无分文,怎么养?

    二夫人见他噎住了,顿时一甩帕子,让身边的下人赶紧整理箱笼,“所以还是各管各,分开的好。”

    可这根本就是歪理,文福看不出下去道:“二夫人,虽然这话没错,可还有兄弟守望相互一说,这么多年老爷都没有亏待你们,难道如今落难了,就要过河拆桥了吗?”

    听着这话,又看着这一个个箱子搬出来,方文成终于一个没忍住上前一步就扯住搬箱的下人,猛地掀开箱盖。

    绫罗绸缎,细软珠宝,各式各样的好东西都收拢一处,他额头青筋蹦起,怒道:“若不是我念在手足一场,爹去世后不忍心将你们赶出去,留在府里供你们吃穿,你们哪儿来的这些东西?如何穿金戴银,富贵荣华?文远,你就是这么报答大哥的?”

    方文远一边躲闪一边说:“这个……大哥,我也是没办法,老婆孩子要养,不像你,就一个人。”

    “你……”方文成气得直接抬起手,就要打下去,却被二夫人一下子握住了手腕,“大哥这话就不对了。”

    她一把甩开方文成的手,皮笑肉不笑道,“谁都知道大哥的俸禄和爵银,自己用都不够呢,养小老婆和私生子都得搜刮着大嫂,哪儿来的供我们吃穿?真要掰扯清楚,那也是大嫂的善良,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二夫人本就是尖牙利嘴,原来还忌惮着要依靠大房装得乖乖顺顺,可这会儿方文成一无所有,她还给什么面子,“大哥与其在这里与我们动手,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养活自己吧。没本事呢,就趁早去大嫂门前跪着,哦……我说错了,现在是尚家姑奶奶。万一人心软,说不定还能有个三瓜两枣的施舍呢。再不济,不还有你那朵温柔的解语花和出息的儿子嘛,杨家总不能看着姑爷饿死街头吧。”

    这夹枪带棒,连讽带刺的让方文成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黑,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好,好……果然薄情寡义,当初就该将你们赶出去!”

    他这副模样配上昨夜辗转反侧熬出来的黑眼圈,活脱脱一个落魄的鬼,还哪儿来的风度翩翩,文人雅士。

    “赶出去?”二夫人一把将打开的箱子盖给合上,冷笑道,“要是把我们赶出去你还怎么给杨家搂银子,怕是连这十多年的好日子都没有了,那时候以尚家姑奶奶的脾气,还能容忍你纳小?说来,你还得感谢我们呢!”

    论胡搅蛮缠的本事,这位也是当仁不让的,她看了看东西都已经整理好,便一理头发,抬高下巴,“算了,也不用你赶,我们自己走就是。”

    她说完就昂首挺胸,拉着儿子,扯着丈夫就走了。

    早在杨氏不肯见她的时候,二夫人就做了分家的打算,今日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一个个的都是活该。

    方文成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原来,他在哄骗着尚轻容的时候,身边的人也在哄骗他,如今虚伪的假面都揭露下来,那就只剩下落井下石。

    可这显然没完,二房带着自己的家当没走多久,钱多金便带着几个账房,并一帮孔武有力的下人走进了云阳侯府。

    他抬头看了看光秃秃的牌匾,不禁笑道:“这下手果然还是朝廷来的快,都是明白人,行吧,咱们也不能落后,每个人手上都有清单吧?”

    众人齐声道:“是!”

    “那就按着清单,一件一件给我找仔细了,姑奶奶吩咐下来,一根针都不能留,是尚家都给我带走。”

    “是!”

    “另外清单上没有的,也照样登记在册,这些也是咱们尚家的。”

    “明白!”

    钱多金满意地点点头,“还有没有疑惑?”

    有人突然问了一句:“姑爷,若是有人阻拦怎么办?”

    “阻拦,还有谁不长眼?”钱多金朝着方文成看了一眼,冷笑道,“若真有,就告诉咱们的两位小姐,看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压阵来的双胞胎抱着手里的长枪,闻言眉毛一挑,气势瞬间霸道起来。

    “是!”这一声尤为响亮。

    钱多金大手一挥:“那就去吧。”说完他迎向脸色青白的方文成,笑道,“侯……方老爷,不如一同去旁边坐坐,东西有点多,需要不少时间,不过您放心,保管在内务府将宅子收走前,都搬空。”

    这话让方文成愣住了,他视线转了一圈,看着周围屋舍,还有这精心打理的一景一物,然后难以置信地看着钱多金。

    这个可怜的模样,饶是钱多金再硬的心肠都软一软,“你不会以为皇上摘了门匾,还能给你留下宅子?”

    方文成动了动唇,最后视线落在身边唯一还跟随的老人身上。

    文福叹道:“老爷,暂时住的地方,小的会找好的。”

    第40章 办法

    尚家的宅子,并不难打听,刘珂睡足吃饱,日头挂了天才带着小团子溜达了过去。

    不过没想到的是,竟然被拒之门外。

    “七皇子殿下,真是对不住,我家少爷重病,无法见客。”

    病了?

    这种应该放鞭炮庆祝的好事,居然病了?

    真的假的?

    刘珂眉尾一挑,脸上露出玩味的笑。

    他摸了摸下巴,看着门房说:“既然重病,那就算了,不过爷的鸟还留在他这里,带回去总行吧。”

    “这……”门房有些犹豫,但是面前的七皇子他不敢得罪,便道,“请殿下稍等,小的立刻去禀告。”

    刘珂难得好说话,点了点头,看着门房急匆匆地跑进去,嗤了一声:“果然有鬼。”

    小团子纳闷道:“殿下如何知道?”

    “天气这么冷,就算见不着,也不该让本殿下干等在门口,说明什么?”

    小团子小声问:“什么?”

    刘珂的表情上就印着六个字:你是猪脑子吗?

    小团子缩了缩脖子。

    “说明谢客是真,生病是假啊,蠢货!”

    刘珂得意之间,门房跑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方瑾凌的小厮长空,后者连连赔罪:“让殿下久等,实在过意不去,请。”

    刘珂嘴角一勾,瞧,这不是被言中了吗?

    可惜,当刘珂跟着长空走近方瑾凌的屋子,听着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咳嗽声,主仆俩顿时面面相觑,小团子指了指里面,轻声说:“殿下,小少爷好像真的病了?”

    这不该啊!

    不死心的刘珂走进里面,到了方瑾凌的床前,大眼瞪小眼之下,仔细瞅了瞅,最终道:“你这装得未免也太像了。”

    方瑾凌顿时无语:“我的确是生病了。”

    “哦?难不成伤心过度,想爹想的晚上睡不着,最后风寒入体,一病不起?”刘珂虽这么说着,可是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你是这种人吗?

    方瑾凌微微一笑,不缓不急道:“非也,乃是见诸姐切磋,兴致所至,摇旗呐喊,以致风邪乘虚而入。”

    这个原因……刘珂抽了抽嘴角,见方瑾凌一脸戏谑看着他,他微微挑眉难得好心地嘱咐一句:“那尚少爷可得好好养身体,不然这一路去西北,别地儿没到,自己先蹬腿了。”

    这话让方瑾凌有些不高兴,既然都知道彼此的皮,再客套下去就显得虚伪,于是不客气道:“少咒我,这次是我大意,下次必然不会……咳咳……”

    突然一阵喉咙发痒,方瑾凌顿时压抑不住咳嗽起来,边上伺候的紫晶连忙倒水顺气,只是这一咳起来就撕心裂肺停不下,听得刘珂心下跟着难受。

    他忍不住道:“喂,你能不能悠着点,爷都感觉你要把肺管子给咳出来,整的我也有点喉咙不适。”

    “咳咳……咳咳……”方瑾凌的咳嗽声音陡然变大。

    刘珂连忙蹿远点,嫌弃道:“这不会过病气吧?”

    方瑾凌就着紫晶的手喝了口水,慢慢平息下来,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那就请殿下赶紧回去,免得感染贵体……”

    可刘珂的脸皮多厚,这种置气的话他一向不当回事,反而委屈上了:“一会儿让我来,一会儿让我走,你咋像个姑娘似的这么多变呐。”

    方瑾凌一脸佩服地看着他,提醒道:“殿下,好像是您不请自来,光临寒舍的吧?”

    “那又怎么样,一只鸟而已,你让人提出来不就好了,做什么还请爷进来?”刘珂可不傻,方瑾凌的小动作他清楚着呢,“不是想见我?”

    还挺上道,的确若是旁人,方瑾凌早就以病重为由打发了,而刘珂……他的确想见一见。

    刘珂好以整暇地看着他,一副大家都一样,别装了。

    于是方瑾凌微微一笑,问:“那您要见见您的鸟吗?”

    “当然,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它,提前说好,要是病了死了,我得拿你是问。”

    方瑾凌没多言,只是吩咐道:“紫晶,把白眉带过来。”

    “是。”

    刘珂听着挑了一下眉:“白眉?

    “闲来无事取的名儿,殿下若是不满意尽可以换一个……咳咳……”

    这时,紫晶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进来,里面装着的就是那只白头翁,小鸟儿正站在横杆上扑腾翅膀,看起来很有精神。

    鸟似乎还记得自个儿的救命恩人,看见刘珂张嘴鸣叫。

    “哟,这是活过来了?”刘珂接过鸟笼,对着白头翁吹了吹口哨,整一副流里流气的纨绔样。

    他逗弄了一会儿,然后踱步到窗边,打开窗子。

    “哎……”紫晶见了正要提醒有寒气,就看刘珂将鸟笼打开,伸出了窗户,轻轻一抬:“小东西,伤好了就飞吧,外头天大地大,比关在笼子里强多了。”

    白头翁扑棱翅膀一下子从笼子里钻出去,一转眼就飞没影了。

    刘珂将空鸟笼往桌上一放,关了窗户回头看着方瑾凌,抱臂一笑,闲闲道:“名字是叫给人听的,这鸟可不认。”

    “您的鸟,您做主。”方瑾凌端着一杯水润嗓子,“只是天寒地冻,它翅膀尚嫩,不知道在外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季。”他眼睫垂落,咳嗽之后的声音稍稍喑哑,却意有所指。

    刘珂想当然回答:“自由自在最重要。”

    “是吗?”方瑾凌闻言看着刘珂,抬了抬手让紫晶退下,接着宛然道,“看来得恭喜殿下得偿所愿,远离京城,海阔天空。”

    “这又知道了?”刘珂颇感兴致地凑到方瑾凌面前问,“对了,那天还没问完呢,你怎么知道我想离京?”

    方瑾凌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刘珂一见到这表情就知道这小子又要糊弄他,便提醒了一句:“喂,可别再糊弄我了,咱俩都这个关系了,乖,得说实话。”

    方瑾凌闻言疑惑不解道:“敢问殿下,咱俩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刘珂搜刮了一下肚子里的墨水,不确定道,“狼狈为奸?”

    方瑾凌一口水呛住,顿时再一次猛烈地咳起来。

    候在门口的紫晶吓得又赶紧跑了进来,紧张地替他顺气。哪怕边上是皇子,她都胆大包天地怒目而视,心道她家少爷身体都没好呢,可经不起这位主的折腾。

    一同跑进来的还有小团子,他的小眼睛也望着刘珂,一脸的不赞同。人都病成这样了,殿下,您就消停些吧。

    两双眼睛的谴责下,刘珂难得良心发现,摸了摸鼻子,反思道:“难道是我说错了?”

    您的学问是哪位教的呀,师傅知道了不得哭晕在茅房里?

    停歇下来的方瑾凌终于摆了摆手,让紫晶安心下去,同时也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决定直入主题:“殿下,你都二十的人了居然还没封王封府,瞧着不仅不着急,还一个劲地瞎闹腾。如今夭折婚事,搞砸寿宴,惹了一堆麻烦事,不就摆明了让皇上不想再看见您,直接踹出京城去?”

    刘珂闻言呆了呆:“就这?”

    方瑾凌反问:“还能是什么?”

    刘珂道:“我以为你得讲事实摆道理,推演个一二三说服我呢。”

    方瑾凌失笑道:“那多麻烦,横竖朝廷很快会陷入新政的混乱中,您这个时候选择离京,的确是明智之选,等到杨慎行的新政失败,景王一系就是胜利也败了好感,皇上自然会记起你,届时再风光回来多好。”

    刘珂原本还吊儿郎当抱臂靠在窗边,听见这好似随口的话语,便不由地坐到方瑾凌的床前,神色罕见的认真,问:“都被你坑成这样了,你觉得杨慎行还能起来?”

    方瑾凌反问:“皇上罢官了吗?”

    “没有。”

    “端王求情了吗?”

    “求了。”

    方瑾凌一摊手:“所以喽。”

    刘珂仔细打量着这张苍白的脸:“你看着好像一点也不生气。”

    “生气什么,早预料到的事,我只是关心这么大一笔巨款,杨家能不能还上。”方瑾凌气定神闲地问,“您说端王殿下愿不愿意做这个好人?”

    明明看着年岁不大,病弱让方瑾凌看得更显小,可那副的模样,总给人一种尽在掌握之中的错觉,很是神奇。

    刘珂道:“他非常愿意,并且积极善后,很快你们尚家就能十万两进账了。哦,以我端王兄的为人,还不止。”

    方瑾凌顿时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但是眼珠子一转,仿若无意道:“殿下虽身不在朝堂,倒是对朝中动向一清二楚。”

    刘珂:“……”又开始套话了?

    果然不是只安分的兔子,刘珂决定不计较,反而追问道:“你看过杨慎行的新政?”

    方瑾凌白了他一眼:“当然没有,我养在深闺人未知,能上哪儿看去?”

    “你就怎么知道新政会失败?”

    方瑾弯了弯唇,闷咳了两声,斜眼打过去:“想知道?”

    “少给哥哥卖关子。”

    “好吧。”方瑾凌将手里的杯子递了过去。

    刘珂看了看,没动。

    方瑾凌扬了扬下巴,让接一下,然后目光又往桌上的水壶移了移,理直气壮道:“我渴了。”

    刘珂觉得莫名其妙:“渴了找下人倒啊,怎的,还得还让爷伺候你?”

    “刚才还说是哥哥,现在又变成爷了,您怎么跟姑娘似的这么多变啊?”方瑾凌委屈道。

    这话啪一声打在刘珂的脸上,他顿时气笑了:“好你个尚兔子,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我打记事起,就没伺候过人。”

    现在开始也来得及。

    “咳咳……啊呀,我这头有点晕,思绪有点乱,身体也难受……”方瑾凌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说太多,张不开嘴了……咳咳……”

    你赢了。

    刘珂磨了磨牙,一把拿过杯子,走向了桌子,拎起上面的茶壶就要倒。

    才刚到了半杯,身后便传来幽幽的声音:“殿下,要冷热适中的,太烫了,喝不了。”

    喝个水还这么费劲,刘珂又拎起边上的一个茶壶,里面倒是留了凉水,两者兑了兑,然后送到了方瑾凌的面前:“要是不给我个满意的答案,你看着办。”

    方瑾凌眉尾一扬,施施然接过,轻轻一抿:“我虽没见过新政,不过听说士林中的读书人非常推崇,想必是个利国利民的好政策。”

    平心而论,刘珂不得不赞同:“没错。”

    刘珂的回答让方瑾凌心中了然,看来这位的确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别看外人眼里是个走哪儿哪儿就鸡飞狗跳的疯逼,可实则连新政都暗搓搓研究过了,说没有“进取心”谁信?

    这样看来……方瑾凌不由地弯起了嘴角,满意地看着刘珂的目光,仿佛是见到了一支已经抄底的绝世好股。

    他温和道:“可再好的政策,必须有一位坚定不移,秉公持正的主持之人,手下得有一批强有力的执行者,以及保持一颗耐心细致,徐徐图之的心。可以说缺一不可,然这次的新政,这三者似乎都没有。”

    刘珂目光闪烁,看着方瑾凌问:“怎么说?”

    方瑾凌心下一哂,不再保留:“这主持之人不用想只能是杨慎行,而将来执行者多为端王手下,以及最近依附的官员。听说户部赤字严重,端王无计可施之下才举荐杨慎行,那么他一定希望尽快做出一番功绩解燃眉之急,让皇上刮目相看。是以这徐徐图之四字,绝不是端王想要的。”

    刘珂点头:“必然,景王兄虎视眈眈看着,他敢慢慢来吗?”

    “所以欲速则不达,为了完成端王的目标,底下的官员只能另走捷径。银子不能凭空而来,不管新政是什么绝世好策,不经过时间验证,最终只会沦为压迫黎民百姓的沉重利器。”

    这话与哑叔与他分析的相差无几,且更为犀利。

    刘珂心下有些激动,面上却越发冷静道:“我虽不喜杨慎行,但他的确为了天下苍生,大顺的未来才推行新政,相信他也不会让端王兄乱来。”

    “可惜他阻止不了。”方瑾凌摇头道,“受了女儿十几年的接济,心下愧疚便放纵她在云阳侯府搅弄风雨,此人便已经失去了立身为正的资格。而能被亲情所绑架,自然也会被其他的七情六欲所束缚。”

    这次云阳侯夫妻和离,坑得杨慎行卧病在床,羞于见人,便是最好的证明。

    “再者,流放十多年,曾经的志同道合者已经消失的七七八八,明知道端王有私心,却依旧与其合作,那簇拥在他身边的只能是些逐名追利的投机倒把分子,更何况还要欠上十万两的人情债,他敢拒绝端王的无理要求吗?”

    必然是不能的,这么大一个把柄,若是不听话,端王随时都能将他扯下来,打回原形。

    见到刘珂脸上的认同和深思,方瑾凌脸上的笑意见浓,“最后便是景王代表的士族阶层,大顺的穷不在于朝廷,在于黎民百姓,新政如此受拥戴必然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实施,可这势必就要伤害到世家的利益。所以不管是要遏制端王势力,还是维护自身,世族只能全力阻止。天时地利人和不占一样,新政失败已是注定,最终这位风极一时的内阁首辅只能成为端王推卸责任的……替罪羊了。”

    他说完,便看向刘珂:“这个解释,殿下还满意吗?”

    能想象吗?一个连大门都没怎么迈出去的病秧子,不过十五的年纪,单从可怜的一点外界消息中就能看到这些,这份远见着实令刘珂惊叹。

    要知道哑叔也是将杨慎行和高自修在早些时候流出来的新政略本看了又看,再结合他暗中收集的各种情报,才能得出这番类似的结论!

    刘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方瑾凌,他觉得当初那天的多管闲事简直太值了,居然让他找到了一个还未被发掘的宝贝!

    想到这里,刘珂内心一片火热,“这是你自己想到的?”

    方瑾凌给了一个比较谦逊的答案:“不尽然,毕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总是看得更远一些。”

    但是再怎么谦虚,流露出来的自信依旧耀眼,刘珂明明心中高兴,可是就觉得不能让这小子太过得意,“话说的倒挺有意思,不过实在太复杂了,其实一点就够了。”

    “哦?”方瑾凌笑了笑,“愿闻其详。”

    “皇帝昏庸,一切白搭。”

    方瑾凌:“……”他眨了眨眼睛,靠在软靠上一片闭眼虚弱道:“啊?您刚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楚。”

    刘珂呵呵两声:“现在装纯良是不是太晚了些?”

    方瑾凌有些不情愿:“您这就不厚道了,非得拉我上贼船?”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你先看中本殿下。”刘珂上下打量着方瑾凌,那目光跟皇帝选秀似的,然后弯下腰凑到他的耳边,低声欣然道,“放心,你这么合心意,我也看上你了。”

    方瑾凌闻言睁了睁眼睛,只见这人还对他“邪魅一笑”,他忍不住拿手扶了扶额头,内心并无喜悦,只剩下一片无语。

    长得这么俊俏,可行为举止却如此油腻,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忽然他有点后悔选择刘珂了。

    方瑾凌将盖在腰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无力地问:“言归正传,突然想到来探望我,究竟所为何事,总不可能真为了鸟吧?”

    刘珂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方瑾凌用眼神示意继续。

    “我的婚事。”

    方瑾凌一愣:“不是已经闹翻了吗?”难道王家还能不顾脸面非得嫁过来,不太可能呀!

    “不是王氏,也有别家的姑娘,我画像都收到一打了。”语气苦恼,表情烦躁,可见相当不愿意。

    顿时方瑾凌面露揶揄:“那就挑个顺眼的呗。”

    刘珂面无表情:“你就挺顺眼。”

    方瑾凌于是清咳了两声,决定不开玩笑了。

    不过若是刘珂的外祖手中真有景王垂涎的东西,后者的确不愿意就此放手,倒是个麻烦。

    刘珂见方瑾凌若有所思,于是搓搓手提醒道:“时间紧迫,真要指婚必在春节家宴上,怎么样,你快给哥哥想想办法,大冷天的还要出门来找你,冒着被过病气的危险站在这里,本殿下容易吗?”

    论不容易,难道他带着病体就容易了?

    “为什么不找你的幕僚?”方才一交流,打死方瑾凌都不信刘珂背后没有自己的势力。

    刘珂理直气壮道:“他们没招。”

    方瑾凌懵了,瞪了瞪眼睛,“难道我就有了?”

    “你都能让你娘和离,弄黄我的婚事应该不在话下吧。”

    这是同样的事情吗?兄弟,你逻辑呢?

    方瑾凌终于震惊了,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

    刘珂见他半天没声音,在房里转了一圈,回头道:“别想随便打发我啊,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方瑾凌:“……”随手一送,你还当真了?

    挖坑太多,方瑾凌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的极力表现,不知道现在请这位出去还来得及吗?

    “凌凌啊,快,开动你的脑袋帮哥哥想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我可就指望你了。”说完,刘珂无师自通地将方瑾凌手里的茶盏拿走,冷热水一兑,又送还回来,简直殷勤备至。

    这杯水的分量有点重,方瑾凌看着刘珂充满期待的表情,“一劳永逸?”

    “对对,不论是哪家女人我都不想要,一个也别来烦我。”

    方瑾凌轻轻咳了两声,想了想,慢吞吞道:“其实……有倒是有一个。”就是有点馊,有点损。

    然而刘珂的眼睛却瞬间亮了,他抬起拳头砸手心:“快说!”

    方瑾凌的目光往边上移了移,语气有飘忽道:“就是效果有点强大,副作用明显。”

    “嗯?”

    “先提前说好,一旦用了,你将来想要大婚的时候,怕是难以找到好姻缘了。”

    “就这?”

    “嗯。”

    刘珂笑了,还以为怎么样呢,“这有什么关系,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怕。”瞬间豪气冲天。

    方瑾凌深深地看着他:“您想得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