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撄宁废了老大劲才把这俩人捆起来。
赵氏聪明反被聪明误, 连她阿姊沉塘一事都能查出来,却忽略掉了摆在眼前的警告。
泸州姜家是出了名的医学世家,撄宁自小便泡在阿耶的医馆, 迷药的味道一闻便知。
赵氏倒茶用的是柄阴阳壶, 茶汤香气溢出来的那一刻, 她甚至小小的走了会儿神, 生意人爱算计的老毛病犯了, 暗自琢磨着卖迷药的人是不是说了‘无色无味’这类骗傻子的话。
两只茶盏相距只有小半尺, 她早在街市上看遍了出老千的手段, 不过头一回实践属实紧张了些, 如果不是赵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十有八九会发现。
撄宁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唯独对自己的脑子还有几分信心, 既然敢来, 自然是不怕的。
可眼下真守着两个昏过去的男人,她才反应过来, 自己顾前不顾后,人是安全了,怎么收场却未想过。只能先用金钗将床帘划成布条, 把人结结实实的捆起来再想法子, 不然照男子的体力, 醒过来她可打不过。
撄宁正愁的脑袋都要冒烟, 恰好摸到了衣襟里揣的茯苓糕,干脆坐下边吃边继续想, 干发愁也不是办法, 人总要填饱肚子的!
她不知赵氏什么时候会进来,左右依着她谨慎的性子, 不会叫太多人知道来龙去脉,能拖到明笙回府发现自己未归,便不会出事。
吃茯苓糕的当口,撄宁把满天神佛拜了个遍,从十八罗汉到女娲娘娘,能想起名字的都拜过了,连送子观音和财神爷都没放过。
她心底默默告了声罪,都说心诚则灵,之前没拜过不打紧,今日若是平安无事,她撄小宁就是最虔诚的佛门弟子,明日就去捐香火,后日就去立金身。
只是不知道她有这般跟神佛讨价还价的念头,还能不能被保佑。
约摸是没用的,不然她怎么神佛没等到,先等来了一尊活阎王。
撄宁呆呆的问完那句‘你怎么来了’,才看到晋王冰窖一样冷的脸色。
只见他扔下手里掐着的人,扑通一声巨响,赵氏脑袋正正好磕在门槛上,动静之大,令人怀疑她还能不能喘气。
撄宁在关心赵氏的死活和显摆自己的本事之间犹豫了一刹,出于某种直觉,她决定还是先关心下看上去心情很差的晋王殿下。
结果不等她开口,那厮就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拎兔子一般拎起自己的后领,如刀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
那眼神跟她打量自家溜出去撒欢的小鸡崽一模一样,爪子一只不缺才能安心的放回窝里,不然费心费力养那么大,自己还没尝尝滋味就被别人放锅里煮了,很难不怄气。
撄宁跟个兔子一样被拎在半空,还不忘神色镇定的介绍:“这个人不知道叫什么名,是扎了穴位才昏过去的,六皇子…呃”她有些心虚的小声道:“…是被我拿茶壶敲晕过去的。”
话音刚落,拎着她的人便松了手,撄宁措不及防,一屁股摔到六皇子背上。
她忙不迭的爬起来,中途还不小心踩了两下六皇子的手。
撄宁站定之后,先是对着六皇子的脊背作了个揖,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她可不是有意羞辱皇子王孙的,这笔账要算只能算到晋王身上。
这般想着,她转身对上了少年的眼,宋谏之眸中浮着冷戾的杀意,视线相对,直激的人脊背发寒。
她本想着把赵氏的盘算一五一十讲给晋王听,见了他现在这副模样,却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他面上那线血迹,不用想也知道怎么来的。
宋谏之不说话,撄宁本能地察觉到氛围不同,也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良久,他才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
“很好。”
撄宁可不会傻到认为他在夸自己,她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一紧张话也多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解释:“你那日提点我我便想明白了,今日就是想来求个明白…”
她迎着晋王剑锋一样刮人的视线,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小心翼翼道:“你擦擦脸吗?”
宋谏之瞥一眼伸到面前的帕子,小蠢货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里藏着惊慌。
她怎么会慌?她怎么敢?
主意大到敢只身闯虎穴,现下看到他反而害怕了起来。
若真是怕他,也好,偏偏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脾气,记性长不了。
宋谏之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下,敷在骨头上的杀意激的手腕微微颤抖,他甚至想把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吊起来罚一顿,叫她好好长长记性。
他何曾这般失控过。
暴戾的征服欲在血管筋脉里横冲直撞,嗜血的冲动让他看不清眼前,理智断了弦。
宋谏之无视掉伸过来的那方帕子,执着剑转身朝赵氏走去。
提剑欲斩之时,却被人紧紧地抱住了胳膊,那点力道猫儿一样,不够看,却成功让他停了手。
“别,别。”撄宁小声重复一遍。
“她就是想要你来,不要让她遂了愿。”撄宁两只手围起来,给宋谏之胳膊做了个套,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他身上……
宋谏之眼底的疯狂渐渐退去,眉眼间冷凌的戾气却半分未减,唇角微勾,像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也敢算计本王。”
赵氏脸色惨白如纸,她勉力撑起身子依靠到门板上,嘴里嗬嗬的喘着粗气,尽管面色痛苦,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撄宁。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眼底闪着不甘心的疯狂,可撄宁见过最吓人的是晋王那双黑沉沉的眸子,这般放在明面上的,她害怕不起来:“你方才为什么不问我呢?是认为我已经是瓮中之鳖,没必要,对吗?”
赵氏方才在堂中,只说了一句‘你知道了’,毫无波澜的语气,那时她自以为胜券在握。
现在才来追问,不过是赌徒临死前的不甘心罢了。
“呵,你们闯上门来,以为能得善了吗?”赵氏诡异的笑道,她清瘦秀丽的面容扭曲的不像样。
“那个人不是你们府上的吧?”撄宁伸出手指了指身后尤在昏迷中的男人,认真道:“你这般谨慎,定然不会从自己府上找人,随便寻个无父无母的,事了之后杀人灭口死无对证,可是他现在还活着。”
“还有,你案上的阴阳壶,扔了么?我想大约是来不及的。”撄宁想想也觉得后怕,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胳膊,被晋王殿下眼神凌厉的扫了一眼,又小心翼翼的松开了。
赵氏眼眶红的近乎滴血:“你算计我。”
“我没有,”撄宁摇了摇头,老实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狠,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做棋。”
“哈哈哈……”赵氏大笑起来,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她眼神中噙着恶毒的愉悦:“你看透了又如何?还不是不忍心让他杀我?说什么不遂我愿……”
她陡然放缓了语气,面上又恢复了那副楚楚动人的羸弱模样,口中却如毒蛇一样,淬出可怕的话:“你是不忍心,因为没能救了你阿姊。蠢货一个,自以为能拯救天下,其实只是个被我耍得团团转的蠢货,你还在为能拯救我而洋洋自得吧?”
撄宁听着她这番颠三倒四的话,眼睛都气红了,很不得上去踹她两脚才解气。
但宋谏之更快一步,没有撄宁圈他的胳膊,银白利刃挽了个剑花,从身后负手调转成正握,从下至上一路划过赵氏的脖颈与侧脸,在突出的下颌上落下道见骨的伤口。
不致死,但霎时间便疼得她满头汗珠,再不复方才的疯狂姿态。
“凭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旁人蠢?”
他看向赵氏的眼神,半丝情绪也无,好似眼前是个死物一般,冷漠又残忍,这才是宋谏之。
他一针见血的剖开赵氏的心事:“算计到头一场空,你不怕死,只可惜了你小产的孩子,还有你的母家。”
赵氏听到孩子两字时,眼红的几乎要滴下血来。
宋谏之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话锋一转,残忍的斩断赵氏的精神支柱:“不过像你这样自私,也只会为自己感到可惜了。”
室内沉默一瞬。
赵氏面上表情扭曲如化了的蜡油,她声嘶力竭道:“你懂什么?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母家荣宠,为了六皇子,为了我未来的孩子有更好的日子!”
“你们懂什么?没人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母家落魄,夫君不成器,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有错吗?老天爷不肯给我就自己争,有错吗?凭什么你们就能高高在上,凭什么!”
她面上那道伤口随着暴怒的表情张合,鲜红泛白的血肉翻出来,血滴成了线。
“可你不该害人。”撄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赵氏早已陷入癫狂之中,喃喃的重复着一句:“你没过过我的日子,你根本不懂…没有人知道我的难……”
撄宁垂下眼没再说话。
可她也不是一路顺遂过的日子。
她头一回跑商道,胆子大,独身一人跟着商队去了,缘因商队领头是她熟识的旁支兄长。没成想被人偷了全部的银票,从异乡的客栈醒来连结账的钱都没有,只能留下打杂抵债。
幸好她打扮的是少年模样,勉强在街头歇了好几天,却从来不敢在夜间闭上眼睡沉,更不敢与人多言,宛如惊弓之鸟,生怕被看穿身份。
路过的乞丐笑她是兔儿爷,不如去秦楼楚馆谋个营生,还险些被人牙子抓走,多亏她警惕,提前跑开。
熬了几天,只想着能再碰到那个骗她的人,至少把回泸州的路费要回来。
是同乡的阿伯认出了她,赶着牛车将她送回家。撄宁抱膝坐在牛车上,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一刻,她当时只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巴不得痛痛快快哭一场。
但她不是。
他们回乡时抄的近路,路过中州,那年中州大旱,大片良田地皮干裂寸草不生。
饿殍遍野。
她亲眼见过人与野狗抢食,被咬断了一条胳膊。
后来她打了两年生意经,银子却没攒下几个,尽数捐了出去。
这世上,谁过得不难呢?
多少被命运磋磨的人挣扎着只求吃口饱饭,撄宁实在是想不通,赵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富贵,就够大多数人温饱的过完一辈子了。
不愉快的回忆钻的撄宁脑仁疼,她悄悄叹了口气,转身解开捆着两人的布条。
六皇子手指抽动一下,撄宁想起他找过来时慌张的神情,大约也是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她快走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细白的手攥上晋王衣袖,告状似的小声道:“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听她说话了。”
宋谏之睨她一眼,却只瞧见了她耷拉着的圆脑袋和眼下一道长睫的青痕。他没作声,懒得计较被小蠢货拽的皱皱巴巴的衣袖,单手抖尽剑上的鲜血,收回鞘中,捏了她的腕子往前走。
撄宁跟个半大小孩一样拖着走,两人刚跨过门槛,身后传来一句平静的呼唤。
“你不恨我吗?”
撄宁回过头,寻思了一息,摇摇头老实承认了:“不恨。我就是有些生气,再就是可惜我的五千两银子,不该花在你身上的。”
她蹲下身,掏出怀中那方没送出去的帕子,避开赵氏的伤口放到她身前,轻声道:“最后那次雅集,你喂完锦鲤回亭子坐下时,小心的扶了扶腰,我觉得你是看重这个孩子的。如果没走到这一步,该有多好。”
她不恨。
悔恨才是穿肠毒药。
赵氏余生的每一秒,只怕都不能安生了。
撄宁没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一声撞柱的巨响,接着就是衣衫摩挲的窸窣声。
身旁之人应声望过来,撄宁迎上宋谏之略带探究的目光,忍住了没有回头,攒着一股劲闷头往前走。
六皇子的声音飘摇在偌大的庭院中。
“窈娘,窈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他蹒跚的膝行到赵氏身边,颤抖着伸手抱住眼前血肉模糊的人,想小心避开怀中人的伤口,但血葫芦般的人,根本分辨不出伤在何处。
泪水顺着他沾血的面庞滑落,全无半分皇子的体面。
“我听你的,我去争,我去为咱孩子争一个锦绣前程,你看我一眼,你再看我一眼。”
“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当初我一心系你让父皇下旨赐婚,你原该有更安稳顺遂的姻缘。”
“窈娘,你还记得我们幼时学的曲子吗?我唱给你听……”
字字泣血。
可他想倾诉的窈娘,已经溺死在欲望的深海中。
再也不能回答了。
“权力的滋味,真能让人迷失到这种程度吗?”撄宁喃喃自语道,她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分不清是为了赵氏还是为了谁。
宋谏之眉目不动,反问道:“你没尝过,怎知不能?”
不知为何,撄宁觉得宋谏之不像会被权势欲念困住的人。他眼里向来只装得下自己,万事全凭心意,便是万人之主也难叫他折颜屈膝,偏又看得透尘俗万物的纷扰,世上没有比他更肆意更可恶的人了。
她听到了从未设想过的答案,呆呆的追问了一句:“你也是吗?”
却没有得到回音,只是被人不轻不重的点了下眉心。
“眉毛皱的跟酸菜一样。”
撄宁顺势回头望了一眼,六皇子府淹没在落日余晖中,屋檐上只余下抹诡谲的白,乌沉沉如一只默不做声的巨兽,肃穆,渗人,不知吞噬过多少鲜活的人生。
她不敢再看,快跑走到晋王身边。
如今倒是奇了,在这尊活阎王身边才能感知到一点人气儿。
……
“你何时动身去泸州呀?”
“后日。”
“我的信你看了吗?就是明笙送去的那份。”少女连说带比划。
宋谏之长眉微挑:“那是信?本王以为是驱鬼符,扔了。”
“我想去。”
“我想去,我可好有用了,”撄宁不遗余力的推销自己:“我发誓,你叫我往东绝不往西,叫我抓狗绝不逮鸡。”
“求你。”
……
“聒噪。”-
等撄宁知道皇帝的旨意是让晋王携家眷前往时,已经气成了一条河豚。
十一老实本分不会骗人,肯定是心眼蔫坏的晋王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