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令还没发出去,无双宗的长老们就在议事殿等着楚轻云。
楚轻云早有准备,于是没有回寝宫,直接去了议事殿。
空旷的议事殿此时站满了人,楚轻云刚一露面,一位拿着拂尘,身姿挺拔的长老便一步上前:“宗主,听说您要取消大典?”
楚轻云淡淡瞥了眼对方,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慢悠悠地走到他的宗主专座,坐下。
飘逸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流淌着月色般的光华,仙气儿这种东西,修真界遍地都是,可任何人,都不及无双宗宗主楚轻云。
就连这议事殿的金碧辉煌,也只能衬托宗主风华。
楚轻云坐也不好好坐,胳膊懒洋洋地随意一搭,才看向出声的长老:“师叔既已知晓,何必再重复一遍。”
修真界玄门无数,能入仙盟的,都算得上实力雄厚。而仙盟中掌握话语权的,则是世称“凌云自在无双院”的四大门派。
其中的“无双”,就是楚轻云的无双宗。
只不过楚轻云年轻,按辈分,他比几位长老都小很多,对方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么说话,属实不太礼貌。
博铭真人被软钉子怼了,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没接上话。倒是站在他身后的朔平真人,眼睛一瞪,掷地有声道:“胡闹!”
朔平真人入道晚,筑基时已过了花甲之年,因此至今保持着原来的样貌,花白的头发,长长的胡须。
他主要管理无双宗弟子们的功课,长年累月,积累了一身古板严师的气场,楚轻云从小到大没少挨他的骂,所以楚轻云跟他并不亲厚,有时还烦他。
“合籍大典是何等大事,您乃无双宗宗主,怎可如此儿戏!”朔平真人的斥责张口就来。
只是与以往不同,楚轻云既没表现出不耐烦,也没有反驳半句。
他只是微微侧脸,看向一直不说话的橙风真人。
“橙风师叔,您觉得呢?”
橙风真人跟其他长老一样梳着简单的道髻,穿着面料上乘的长袍。在修士中,她的面容不算年轻,得有凡人的四十岁了。
她主管无双宗上下的弟子分配,被点了名,她便颔首道:“全凭宗主决断。”
“唉,算了。”柏铭真人道,“宗主如果决定了,就按您说的办吧。”
“你们啊!”朔平真人急了,“他年轻不懂事,你们也老糊涂了?”
几位长老说话间便吵起来,带动着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大殿顿时人声鼎沸。
楚轻云却笑了笑。
当日阵中的修士,都回来了。
而且目前看来,除了他,没有人保留前世的记忆。
都活着,真好啊。
无双宗事务繁多,长老们各司其职,平时除了重要场合,很少集聚一堂。这回为了楚轻云的婚事,吵得不可开交,倒是有几分滑稽。
“各位师叔,”楚轻云观察了片刻,出声道:“本尊心意已决,不必争论。”
他是很少用宗主的身份压人的。
话音落下,大殿登时鸦雀无声。
楚轻云这才转移话题:“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各位师叔,你们见多识广,是否知晓,当今的修真界,可有剑灵存在?”
*
如果楚轻云不是亲身经历,他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剑灵。
当初他被剖出元神时,除了愤怒,还有满腔的匪夷所思。平心而论,他对顾贤允倾其所有,顾贤允想要的,没有他不给的,财富、地位、天材地宝……全都触手可及。
顾贤允何必多此一举,非要害他?
直到他破损的肉身被修复,并且在他面前“活”了过来。
谁能想到堂堂掌院,神仙般的人物,会私下豢养剑灵呢?
而从那剑灵得了楚轻云的肉身,便扬眉吐气一般,时常在楚轻云元神面前晃。顾贤允也彻底撕掉伪装,露出本来面目……
“不可能有剑灵,”柏铭真人回答得非常干脆,“剑灵的炼制之术过于残忍,有违天道,早就绝迹上千年了。”
“嗯。”朔平真人也难得跟博铭真人看法一致,“不仅如此,此术最大的凶险在于反噬,修为涨得越快,反噬得越严重,因此也被列入禁术。”
楚轻云听着,也不发表看法,见其他长老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便接着道:“那顾掌院呢?你们觉得他会不会有剑灵?”
“噗嗤。”
话音未落,博铭真人就笑了出来。
“宗主,您是不是又跟顾掌院闹脾气了?”
他瘦削的脸颊配了一双小眼睛,此刻一副了然的表情,仿佛为“退婚”找到了理由。
只有朔平真人正经地回答,虽然是板着脸:“宗主慎言,顾掌院鸿轩凤翥、冰壶秋水,乃百世之师,怎会有此行径?”
表达完不满,他又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嘟囔:“宗主若跟掌院有争执,私下解决即可,莫拿大事开玩笑。”
楚轻云依旧没有反驳朔平真人,而且还好脾气地笑了一下。
跟他预想的一样,就算他说出实情,也不会有人相信他。
谁让他上位时太年轻呢。
而且这些年,他自觉太平,疏于管理,门下事务全仰仗长老们在操劳,不被认可,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相比之下,“德高望重”的顾掌院,简直是修真界楷模。
楚轻云跟顾贤允如果起纠纷,世人当然选择顾贤允。
就跟前世一模一样。
当穆弈带着他的魂魄攻上无双宗,在众人面前列举顾贤允的所作所为,大家根本不信。
回忆沉重,楚轻云对眼前的局面失去耐心,他起身结束交谈:“就按我说的办,去吧。”
长老们虽然习惯了宗主不靠谱,但在大事上,宗主也未曾糊涂。大典之事牵涉之广,他们以为宗主能明白。
结果就这?
“宗主!”朔平真人彻底怒了,“您这是执意让全天下看我们无双宗的笑话?你还记得自己是宗主吗?你要找的那个穆弈又是谁?你可不要败坏本门清誉!”
这话过于严重,在场众人无不神色大变,连橙风真人都暗觉不妙,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楚轻云走得快,此时都飘到大殿门口了,闻言立住,回眸望向朔平真人。
大殿一片寂静,人人屏息以待。
宗主跟朔平真人一向不睦,朔平真人恐怕要倒大霉。
“师叔他只是着急,宗主可别介意。”博铭真人硬着头皮开腔,“您若主意已定,我们这就去追回喜帖。只是还有一事不明,您召集门下弟子,所为何事?”
楚轻云凝视的目光,这才闪了闪。
倒不是完全没人相信穆弈。
至少穆弈被群起而攻之时,朔平真人阻拦过,试图探查真相过。
于是他顺着柏铭真人的“台阶”,道:“挑选我的首徒。”
众人:!!!
*
修行不分昼夜。
但修士分。
翌日一早,合籍大典取消的消息就传遍了修真界的每个角落。
无双宗外门,膳堂后院,九品灵矿被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穿着无双宗外门弟子服的弟子们一边忙碌,一边闲聊。
“听说了吗?宗主跟掌院掰啦!”
“还用你说?告示贴的到处都是,连山下杂货铺门口摊煎饼的瘸子都知道。”
不管何时,顶端人物的八卦总能被人津津乐道,何况涉及到无双宗和海川院两大门派,聊起来更是起劲。
“说起来真可惜,那可是顾掌院!千年难遇的大能啊。”
“就是,道侣神魂相通,跟顾掌院合籍,修为不得一飞冲天!不知道宗主在想什么!”
众人发出唏嘘的感叹,仿佛都在为楚轻云扼腕,突然,不远处的炉火“呼”得窜出一大截火苗。
响声打断了众人的闲聊,一个方脸修士率先表达不满:
“傻大个!你搞什么!”
随着这句斥责,众人才看向炉子旁边蹲着的修士。
那修士也穿着一样的弟子服,蹲在地上看火,因为一直没有参与交谈,也没人注意他的存在。
这会儿挨了骂,却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声不吭地把火苗压制回去。
“算了算了,跟木头置什么气。”有人充当和事佬,宽慰刚刚的方脸。
方脸悻悻地瞪了一眼,没再吭声。
小插曲就算过去了。
“哎,听说宗主的修为几百年没有精进了?不会真的要停滞在分神期……”
“所以才说可惜嘛。”
“宗主确实太任性啊!”
众人又继续聊起楚轻云,方脸修士甚至还嗤笑道:
“是高攀还不知足吧,哈哈哈……”
这时——
“嗖!”一块燃着的灵木猛地砸向他!
无双宗内禁止打斗,方脸完全没防备,被砸个正着,脸朝下摔了个结实。
众人吃惊,大家也这才发现,刚才看火的修士,已经站了起来。
他蹲着的时候不显,这会儿直立着,竟是比在场所有修士都高,也都壮,一堵墙似的杵在那儿,沉默不语,却杀气腾腾。
方脸自己爬起来,吐掉一嘴的土。被当众落了面子,当即放出威压:“你找死!”
剑拔弩张之际。
“住手!”一声来自老者的呵斥,瞬间卸了两方的威压。
众人纷纷收起看热闹的心思,老者是后厨的管事,他们不敢得罪。
管事的修为在众人之上,方脸的怒气定格,马上偃旗息鼓。
倒是他口中的“傻大个”还是冷着脸,在管事的威压之下,仍旧不肯丢掉手里的灵木。
“穆弈。”管事开口道,“规矩忘了?”
“傻大个”没听见似的,继续瞪着方脸。
众目睽睽下,管事不着痕迹地叹气,转向方脸:“小陈,你是长辈,怎么能跟晚辈动手?”
说完,他又传音入耳:【你惹他干嘛?】
方脸:【是他先攻击我!】
管事:【不是你先妄议宗主?!明知道他对宗主忠心耿耿,还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众人听不见管事和方脸的交锋,只看见方脸老大不乐意地僵硬道:“弟子知错。”
管事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收了威压,扬声对众人道:“有空胡扯,不如关心关心正事,告示上说宗主即将收徒,亲传功法。即日起,筑基以上的弟子名牌,都会被宗主过目。”
嗡——
人群爆发议论声。
无双宗发展至今,除了积攒了数不清的财富和名望,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历代宗主一生只收一名座下弟子。
这名弟子会得到宗主的全部真传,并在将来掌管门派。
换而言之,谁能拜宗主为师,谁就是未来的宗主。
谁能不心动?
可是有人小声嘀咕:“就咱们的天资,宗主亲传?想都不敢想啊……”
这话倒是不假,无双宗门槛很高,无数修士挤破了头,也未必入得了。他们能进外门已是莫大荣幸,连内门都不敢肖想,还奢望被宗主选中为徒?
一句话犹如冷水,瞬间浇灭了众人的热情。
管事看着大家无精打采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没用的说起来没完,有用的倒是不提了!”
还是没人应和,大家都转身去忙自己的活计。
管事见状,摇摇头。
一转身,对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以管事的身高,他完全被穆弈的身影罩住。
于是他仰起头,给了穆弈一个疑惑的眼神:“?”
在遍地美男子的修真界,穆弈的长相算不上俊秀,加上身材高大,性子木讷,在外门里,是很不讨喜的存在。
“前辈,我的名牌……”他的嗓音又粗又沉,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管事。
“唰!”无数的视线,齐齐投向穆弈。
“哈!”方脸的恶气还没出,可算逮到机会,皮笑肉不笑道,“有人不自量力呢,痴心妄想,呸!”
“闭嘴吧。”
管事蹙眉斥了一句,但却拦不住旁人看笑话的神情。
好在穆弈并没有被激怒。
“放心,”管事道,“你的名牌也上报了。”
穆弈得到回应,也不多言,拱手作揖算道谢,转身就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默不作声地忙起来,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管事看着穆弈的身影。
以穆弈的天资,当年能进无双宗,确实跟宗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他对宗主忠心耿耿,听不得任何一句宗主的坏话。
可惜愚钝就是愚钝,这么多年过去,修为堪堪筑基,恐怕宗主早把他忘了。
这小子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得宗主青睐吧?
管事收回视线,走了。
“他脑子是真的有毛病啊?一说宗主他就窜起来维护,宗主是他爹啊?”
“平时沉默寡言的,倒是挺有野心呢!亲传弟子都好意思肖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别说了,万一宗主被他的孝心感动,咱们还得巴结他呢!”
“哈哈哈哈!”
议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被穆弈听见,可他盯着炉火,面无表情。
他甚至没在听。
某种意义上,穆弈确实是“傻”。
他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他能说会动,却好像路边的石头,记忆深处,就是跟随宗主,到了无双宗。
宗主给了他安身之所,他的命从那时开始,往后百年,他拼命修炼,都是因为宗主。
他不懂外人为何对他总有恶意,动不动就差遣他,贬损他。
不过他也不在乎,他是为了宗主活着,其他人,都是些长了嘴的、跟他一样的石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