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二合一
得知乔曦要奔赴前线寻找贺炤, 一众人等纷纷反对。
陆江说:“不行。恕我直言,乔公子你不会武功,上了战场根本派不上用场, 还可能遭遇危险, 得不偿失。我身为镇守武将,自当义不容辞前往支援, 你留在后方等待消息就好。”
乔曦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的确在战场上帮不上忙,但北琢二皇子要求必须我在场,他才会帮忙指路。在路上, 我会听从陆将军的指挥, 绝不添乱。”
“不行, 这太危险了。”陆江看向连劾, “你提出此等无理的要求, 是何居心?”
连劾满脸无所谓:“总归那不是我的君王,他的安危与我无关, 你们中间, 我只相信乔曦。”
“陆将军。”乔曦满脸希冀地看着陆江。
这时,晏清迟疑着发话:“可陛下出征前留下过一道旨意……要咱们底下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守好乔公子, 否则便要问罪。我们当真不敢叫您冒险啊。”
乔曦急得眼尾飘起红晕:“若是陛下出事, 旨意还有什么用!”
然而陆江和晏清还是不同意。
他们有自己的考量。手下军士还没死绝呢, 哪里用得着乔曦亲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而且……
万一陛下当真出事, 乔曦肚子里的, 可就是遗腹子了。虽说男女尚不得知, 但到底有五成的希望, 陛下后继有人。
当然这些思量不能与乔曦说, 以免他情绪太过激动。
与他们说不通,乔曦干脆起身要走:“罢了, 你们若是不同意,我一个人也得去!”
“贫道与你同去。”
妄为道长走了进来。
“道长?”
妄为道长摸着胡须:“贫道罗盘推演,预知到这一行或许会用得上贫道。且乔小友的事,贫道自当全力相帮。”
“多谢道长。”乔曦感激不已。
说话间,顾翎也走了进来。
“我们潜龙卫接到的旨意是保护乔公子,听从他的命令。如果乔公子执意要出征的话,我们只好相陪了。”
陆江不赞成地看向顾翎:“你不要添乱。”
跟在顾翎身后,陆争渡也探头出来:“老哥,你不要太迂腐好不好,咱们潜龙卫的人贴身保护,绝对不会让小曦掉半根毛的,放心好了。”
“你什么时候和潜龙卫成了‘咱们’?”陆江扶额。
“陆兄,顾指挥使,多谢你们。”乔曦走到他们的跟前。
陆争渡拍拍乔曦的肩膀:“我说了,咱们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乔曦垂眸抿唇,心中感念,他此刻能说的只有无外乎感谢二字。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就算陆江不同意,乔曦也能自己追出去。与其如此,他不如同意,让乔曦跟着援军前行,总比单独行动更安全。
“好吧,那说好了,路上必须服从军令,莫要单独行动。”
事情就此敲定,乔曦心中大石头稍稍落下些许,从议事堂走出来。
结果半道上,他遇见了东方谕。
东方谕问乔曦:“听说你要去前线找他是吗?”
乔曦颔首:“东方先生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到陛下,把他平安带回来的。”
沉默片刻,东方谕提出:“把我也带上,如何?”
“先生?”乔曦吃惊,“可那是战场,刀剑无眼,万一受伤怎么办,您可以就留在后方等待。”
“陆将军刚才对你说这些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受?”东方谕道。
乔曦呼吸一滞,哪里不明白东方谕的意思呢?
他是陛下的至亲,陛下出事,他只会比自己更担心。
乔曦叹息着妥协:“好吧,先生去收拾些随身的行李带上,我们立即就要出发。”
天刚擦黑的时候,陆江率领援军披星出征。
勒尔都距离髓龙峡谷有将近三天的路程。
军士们并不知道陛下在前方失去了联系,只当此行是为了一举攻破北琢王都,士气上佳。
骑在马上,连劾重伤初愈,没有太多时间康复,此刻脸色苍白,胸前伤口隐隐作痛,他不禁捂住胸口。
身旁的乔曦见状,关切发问:“伤口又疼了吗?还可以坚持吗?”
连劾瞧他一眼,唇角勾起坏笑:“若是我说坚持不了,你难道还能放我回城养伤?”
乔曦扯着缰绳,别过眼:“你再坚持坚持。”
连劾失笑:“我当然要坚持了,为了救你的心上人,我便是死了也不足惜。”
乔曦蹙眉:“不要这样说。”
对乔曦来说,贺炤的命当然重要。可也不代表他要随便用其他无关之人的命去换。
连劾闭上嘴。他只是逗一逗乔曦,缓解一下伤口的疼痛罢了。
援军行进两日,终于抵达了髓龙峡谷山口。
连劾对陆江说:“髓龙峡谷东边有一条小路,据此通过可以上到山间高地,如果北琢军要围困峡谷中的人,必定会在高地间埋伏。”
陆江不太信任连劾,听完他的话,又转头看向了乔曦。
乔曦点点头,眼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我相信连劾,陆将军,就按照他说的路线走吧。”
“好,往东进发。”
援军从东边小道进入髓龙峡谷,半日后,果真登上了一处开阔的山间高地。不过四周也浮现了淡淡的薄雾。
乔曦伸出手,放在雾中感受了片刻,说:“这雾不太寻常。”
“这是髓龙峡谷独有的雾气。”连劾道,“与外界的清晨的雾气不相同,其往往在午后产生,最浓时伸手不见五指,一旦产生,可持续五日甚至七日不散。”
连劾的脸色也有些凝重:“从残留的雾气来看,你们皇帝进入峡谷后定然遭遇了大雾,怕是凶多吉少。”
闻言,乔曦攥紧了缰绳。
然而噩耗不止如此,陆江在雾气中发现了北琢士兵的尸体。
“你们快来看,这是北琢军。陛下他们肯定遭到过伏击。”
说着,陆江策马往前,乔曦和连劾赶忙跟上。
越往里走,周边横陈的尸体便越多,有些地方甚至堆成了小山。
鼻尖充斥着腐败的恶臭,乔曦捂住嘴,强忍着要干呕的冲动。无数殒命的军士让他感到脊背发凉,心有戚戚。
连劾在他身边宽慰:“战场马革裹尸,死伤是寻常事,你想吐就吐吧。但起码到现在,只发现了北琢人的尸首,你应当庆幸才对。”
乔曦摇了摇头,不敢与他说话,怕稍不留神就吐了。
战场危险,之前于乔曦来说只存在于概念中,如今亲眼见了,当真令人伤怀。若是能够和平,为何要掀起战乱呢?
援军继续前进,眼前的雾气越发稀薄。
连劾感到奇怪:“按理说越往里面走,雾气应当越浓才对。”
终于,他们居高临下,看见了一簇熊熊大火燃烧过后留下的焦黑残渣。
在峡谷中央,粮草被高高堆起,而后不知被谁放了一把火,那火焰滔天燃烧而起,驱赶了雾气。
此时,那里只剩下了黑色的灰烬,周围横七竖八倒着不知姓名的尸首,有北琢人,也有大衍人。
显然那里经历了一场苦战,根据陆江的经验判断,双方损失都不小,大衍这边起码折损了千人。
有的尸体浑身中箭,像是稻草人般扭曲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有些尸身残破不全,或是丢了胳膊腿儿,或是没有了头。
乔曦已热泪盈眶,他六神无主地问陆江:“陛下会不会……”
他想问陛下会不会在其中。可他说不下去。
陆江面色沉重:“只能搜查一番,再做定论了。”
说完,陆江牵扯缰绳,调转马头,去传令搜索。
乔曦的思维忍不住开始滑坡,他害怕贺炤真的在那些死状惨烈的尸首之中。
那么他该怎么办,大衍朝该怎么办,东方先生和一切关心着陛下的人,又能怎么办?
乔曦捂住脸,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迫使自己不要再想了。
连劾来到他身边:“别胡思乱想了,我现在倒是觉得,你们的皇帝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很可能还活着。”
乔曦抬起脸:“何出此言?”
“看见那个巨大的篝火了吗?”连劾指向峡谷中央,“火焰是驱散髓龙峡谷雾气的唯一方法,我不知道你们的皇帝是如何想到这个方法的,但他既然能破釜沉舟,点燃粮草驱赶雾气,一定也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乔曦呆呆地望着焦黑残渣。
“我不是安慰你。”连劾说,“我觉得他应该真的没有出事。”
乔曦揉了揉脸,胡乱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瓮声瓮气地说:“借你吉言。”
不久后,陆江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我们找到了一个幸存的大衍军,他说陛下急中生智,想出了点火驱赶雾气的法子。雾气散去后,大衍军重新获得了优势,歼灭了所有北琢军。陛下已率领部众攻向王城了。”
乔曦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喃喃道:“太好了……”
既然确定了贺炤与大军的去向,陆江也不再耽搁,把陛下苦战后取得胜利的消息传了下去,鼓舞士气,继续朝北琢王城进发。
“我说什么来着。”连劾又去招惹乔曦,“你的夫君还活着,高兴坏了吧?”
乔曦睨他一眼:“说什么呢。”
“瞧你笑得那样儿。”连劾指着自己的嘴角,点破他。
穿越髓龙峡谷,北琢王都就再也没有屏障,援军毫无阻拦地来到了王城坐落的开阔河谷地带,看见了面前巍峨的城墙。
王都的城门已破,援军顺利地进入,看见了如北风过境般残破的街道,两边商铺关门闭户,招牌垂落,一派萧瑟。
见到熟悉的王都变成这样,连劾心中五味杂陈。
但很快他就扔掉了多愁善感,在北琢人眼中,他已是板上钉钉的叛国者,何苦自寻烦恼。
陆江抬手指向北琢王庭,朗声道:“快看,那是大衍的旗帜,陛下已破了北琢王庭,我们胜利了!”
乔曦跟着望去,果真看见王庭的高处竖着“衍”字旗帜。
军士们顿时沸腾起来,有人喝彩,有人嘶吼,最终这些声音汇成了一句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援军进城的动静不小,很快惊动了王庭中的大衍军。
不一会儿,郑若澜骑着马,迎了出来。
经历了峡谷中的苦战,再加上有惊无险的攻城之战,郑若澜也变得憔悴不已,下巴上生出了零落的胡茬。
他第一眼先是看向了乔曦,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又转向陆江。
“陆将军,你们来得倒是巧。”
这话是在讥讽他们来晚了,陆江有些惭愧:“自从断了与你们的来信,我们就已整军出发,谁知陛下这般英勇,已大获全胜。”
郑若澜不再理会陆江,而是来到乔曦身边:“没想到你会来。”
“我以为陛下出事了,坐不住。”乔曦回答,“陛下呢?”
“你来了也好。”郑若澜语气听不出悲喜,“我带你去见陛下,有什么话,趁早说了吧。”
乔曦心中咯噔一下,还想追问,可郑若澜已打马奔走。乔曦只好赶紧驱马跟上。
郑若澜不发一言,快步带着乔曦来到了从前北琢王的寝殿。
寝殿中央那张宽大的床铺上,一个人影陷在深深的兽皮中间,正是贺炤。
乔曦再也等不了,跑起来,几步超过了前方的郑若澜,扑到了床边。
贺炤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无血色,胸膛毫无起伏,全身上下都是包裹后的伤口。
泪水从乔曦的眼眶中滚落而出,他却毫无所觉,赶紧附耳去听贺炤的心跳。
扑通……扑通……
微弱至极,但好歹还有片缕的生机。
乔曦望向郑若澜,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郑若澜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大衍军在髓龙峡谷遭遇的一切。
“陛下中了七箭,虽都不是要害,但军中条件艰苦,军医只能简单处理外伤。后来接连作战,最后……又被北琢王的弯刀砍中胸膛,几番叠加之下,便演变到了这等地步。”
“陛下的伤势只有我和段远知晓,底下人都死死瞒着。”郑若澜道,“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我本打算今日传密折回朝廷,让监国的衡王拿主意,不想你们就到了。”
乔曦紧紧握着贺炤的手,冰凉一片,他努力用自己的温度暖着。
而后他想到妄为道长,对郑若澜说:“快,快去叫妄为道长来,他有办法,他可以救陛下!”
伤成这样,大抵是没救了。
郑若澜不抱希望,但还是按照乔曦的话,去找那什么道长。
出门的时候,郑若澜迎面看见了连劾,他顿了顿,认出来此人,很是惊讶道:“你居然能活着?”
连劾挑眉,没理他,闷头扎进了寝殿。
紧接着,妄为道长赶来,还没来得及查看贺炤的情况,就被乔曦拉住了手。
“道长你看看陛下,他的伤和之前连劾的伤一样,连劾都能救,你也能救陛下,对不对?”
妄为道长赶紧安慰他:“你别着急,让贫道先把把脉。”
乔曦忙给道长腾出位置。
捉起贺炤的脉门,探入一道真气,妄为道长心中有数。
伤得的确很重,生机已经溃散,普通医者根本不可能救治。
“道长,如何,可以救吗?”乔曦期盼地望着他,伸出手,“是不是需要取血?”
妄为道长叹了口气:“放血也无用。南凰之血并不是灵丹妙药,只是起死回生之法的引子。起死回生之法其实损耗的乃是贫道的修为,使用一次,贫道便会散尽五十年修为。上回搭救连劾,贫道已用尽了修为,这回……怕是不可再用了。”
“什么……”
乔曦摇摇欲坠,眼中光芒散去,不可置信。
连劾在一旁听着,唏嘘不已,觉得自己不该在此逗留,免得招致乔曦的怨恨,便退了几步,隐在了角落里。
乔曦看向贺炤。
贺炤安静地闭着眼。忽略掉他过分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那样安恬。
但乔曦清楚,贺炤真正睡着的时也很少会舒展开眉头,他仿佛有操不完的心,连熟睡时都在沉思。
可现在贺炤的眉心放松,恬静而温和,似乎他已经完成了毕生夙愿,甘愿离去了。
乔曦不敢再想,双手紧握着贺炤的手,低下头,额头抵上去,低语道:“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见状,妄为道长连连叹气:“罢罢罢!还有一法,贫道便告诉你吧。”
乔曦猛地抬头,看向道长:“道长请说。”
妄为道长看向乔曦的目光中带着不忍,最终还是说了:“如果有东西能弥补缺失的修为,起死回生之法便还能再用。”
“需要什么?”乔曦问。
“需要更多的血。”道长叹息,“你的血。”
“可以的。”乔曦挽起袖子,血他有,能救贺炤,只是献出一点血简直太划算了。
然而道长却摇了摇头:“不是一点血,是很多、很多的血。”
“什么意思……?”乔曦不解。
“具体需要多少,要看伤者的情况。”道长说,“但看陛下的伤势,贫道估计,起码需要你身体里一半的血。”
“你可能会死。”道长按住了乔曦的脑袋,“所以我不想用这个法子,生死有命,何苦要逆天而行?”
乔曦沉默下来。
大殿中陷入深海般的安静。
就在妄为道长以为乔曦想明白了,决定顺其自然时,乔曦忽然道:
“试一试吧,一半的血,我给他。”
道长惊异:“你当真愿意?你可能会死的!”
连劾也忍不住了,上前拉住乔曦的胳膊,没好气道:“没有人值得你豁出命去救,你清醒一点!”
乔曦甩开他,目光灼灼:“一半的血,我只是可能会出事,但也有可能没事不是吗?可如果不救他,他一定会死。”
“道长,我决定了,救他。”乔曦站起来,“起码要试试。”
望着贺炤的容颜,乔曦变得哽咽:“他不会让我有事的,他肯定不会舍得让我有事的,所以他一定会及时醒过来的。”
“你疯了!”连劾转向道长,“你不能帮他,这种以命换命的法子有什么意义,何况他还怀着孩子!”
“而且非得是他的血吗?其他人不行?”
连劾挡在乔曦的身前,像是要保护他不被妄为道长伤害。
“不行。”妄为道长说,“起死回生之法需要南凰之血,现在能找到的南凰后人只有贫道、乔小友、陛下自己以及他的生父。”
“贫道修为耗尽,再献血的话便无法施术。东方先生与陛下血脉相连,使用此法恐怕会产生反噬。”
“够了,道长。”
乔曦打断他的话。
“这件事我一个人能承担,就不必告诉东方先生了。”
“可是……”连劾还想再说。
“连劾。”
乔曦喊住他。
“请你出去好吗,这里……有我和道长就行了。”
闻言,连劾顿时哑然。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乔曦,而后自嘲地笑了起来。
“好,我多余了,我走。”
说罢,连劾转身出去,经过殿内柱子时,忍不住狠踹了一脚。
“时也命也,情也爱也。”
妄为道长摇着头。
“贫道劝不住你了,那就尽力帮你一试吧。”
乔曦朝他伸出手腕。妄为道长拿出了一把银白色的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
乔曦伏在贺炤的身边,低下头去,在他的唇上印下轻轻的一个吻。
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下,无声落在贺炤的颧骨上。
快点醒过来吧。
·
从寝殿出来过后,连劾心烦意乱,遇到了正在筹备犒军的陆江。
陆江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是感念故国破败,便提了一句:“你去看了地牢中的北琢王室了?”
连劾恍然:“他们没死?”
“那是自然,我们大衍又不是野蛮部族,不会残杀敌人的。”陆江说,“不过北琢王和嫡系子弟应该还是逃不掉死罪,可能过几日就会被问斩,你若是想见,就去见见吧。”
连劾还真想见见他们。陆江派了一个人领他去地牢。
地牢阴暗,充斥着腐败气息。
小兵带着连劾走到最尽头的几个牢房,指了指:“里面就是北琢王。”
连劾望去,看见了如猪猡般肥硕肮脏的北琢王。
“父皇。”连劾站在牢房之外,毫无感情地喊到。
北琢王抬眼,忽然冷笑起来。
“赫连淳,你这个卖国卖父的畜生,居然还活着,还有脸来羞辱你的父皇!”
目睹这位压制虐待了自己二十年的父皇,一朝沦为阶下囚,变得狼狈不堪,连劾心中悄然升起一股子快意。
“不敢。”连劾说,“父皇你还记得你用了多少只羔羊买下了我的母亲吗?”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家伙,杂种!”北琢王根本不理会他的话,兀自骂着,“你的兄弟们给你取的诨名当真贴切,猪豚!你便是无君无父、无忠无孝的猪狗!”
连劾不为所动,张开两个手掌:“十头羔羊,你买下了我的母亲。今日,我也打算去问大衍人要十头羔羊,买下你,和整个北琢的命。”
北琢王目眦欲裂,怒吼着:“杂种!小杂种!”
连劾垮下肩膀,忽然觉得好累,不愿多留,转身离去。
而北琢王的喊叫声还在不断响起,咒骂不休,肮脏至极。
第 52 章 二合一
三天过去, 贺炤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乔曦守在他身边,已经把新的香囊做好了,手里另外捏着一枚尚未雕琢完成的红玉簪。
红玉簪是从贺炤的怀里找到的。乔曦认出来这是他从前说过要送给自己的那块玉石。
乔曦把香囊和玉簪放在一块儿, 伸出手去与贺炤紧紧相牵。
他垂首下去, 额头抵住贺炤微凉的掌心,喃喃道:“为什么你还不醒来。”
门口, 东方谕提着食盒,悄声走进来。
妄为道长把乔曦献祭鲜血救贺炤的事情告诉了东方谕。知晓此事后,东方谕很惊讶, 随后便感到惭愧, 开始心疼起乔曦。
好在法术进展到一多半的时候, 妄为道长就感知到贺炤的生机变得平稳, 适时停了下来, 并未真的用掉乔曦一半的血。
但到底还是消耗了不少气血,乔曦又有孕在身, 难免亏空。
东方谕便问妄为道长求了补血安胎的方子, 每天亲自煎了,给乔曦送来。
走近后, 东方谕见到躺在床上毫无生机的贺炤, 鼻尖酸涩起来。
从前他总是狠心把贺炤推开, 可临到这种生死时刻, 东方谕才惊觉, 若是贺炤就这样去了, 那他们之间当真再也无法挽回了。
只要人活着, 总有解开误会、重归于好的希望。
可若是人没了, 便万事休矣,再想说什么、想弥补什么, 都无可奈何。
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却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一次又一次地推开贺炤,他该有多伤心啊?
东方谕拿出食盒中的药膳,端到乔曦的身边:“小曦,该用膳了。”
“我请教了厨子和妄为道长,把补血安胎的药做成了膳食,会好入口一些,吃点吧。”
乔曦转过头来,对东方谕扯出个勉强的微笑:“先生放在那里吧,我待会儿就吃。”
“放着你又要忘记,等想起来时,已经凉透了。”东方谕不太赞成,“你这样守着,不顾自己的身子,孩子也会跟着你吃苦。”
“我实在是没胃口,吃不下。”乔曦还是摇头。
东方谕干脆不与他多言,直接捉起勺子,舀起碗中的粥,凑到了乔曦嘴边。
乔曦被迫张开嘴喝了一口。
见他愿意吃,东方谕趁机又喂了两口。
三口下去,乔曦着实不好意思,终于接过碗:“我自己来吧。”
东方谕欣慰地笑起来。
碗不大,乔曦很快就喝完一碗,递了回去。
东方谕还想给他盛粥,被乔曦拒绝了:“我吃不下了,多谢先生。”
东方谕不再勉强,把碗放回食盒,又劝到:“你在这儿日夜不离,守了整整三日了,不如下去休息一会儿,换我来守着,陛下若是醒了,我立即叫人告诉你。”
然而乔曦握紧了贺炤的手,不愿松开:
“先生去休息吧,如果累了,我会趴在床边睡一会儿的。我……我想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我。”
东方谕无奈,不再劝,提着食盒准备离开。
结果转身的时候,刚好碰见妄为道长走了进来。
乔曦听见动静,望向妄为道长,问他:“道长,你不是说起死回生之法起效了吗,可为何他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妄为道长叹气,说:“恕贫道无知。不过贫道听师父说过,此法成功与否,与伤者自身的求生之志息息相关。之前连劾醒来那样快,也有他自己极为想活下来的缘故。”
乔曦蹙眉:“道长的意思难道是陛下并不想活吗?”
“可以这样说。”妄为道长点点头。
“为什么?”乔曦长久地注视着贺炤,“难道你就这般轻易地抛下了活着的人,抛下了我……和孩子吗?”
乔曦的话如落入大海的一根针,没能掀起丝毫波澜。
贺炤陷在了深深的梦中。
在梦里,他回到了万寿节那天。
兵部尚书郑大人在南书房求见,说是有要紧的边地军务想要与贺炤商议。
然而向来重视政务的贺炤却对晏清吩咐:“把郑大人打发走,叫他有什么事等万寿节过后再来烦朕。”
晏清露出意外的神情,连忙说:“是。”
接着贺炤吩咐摆驾鸾月殿,他要准时参加自己的万寿节宴会。
可就在去鸾月殿的路上,一名小太监急慌慌撞了上来,贺炤记得他,名叫安和,是在乔曦身边伺候的。
晏清拦住他,训斥道:“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安和跪了下来,话语间带上了哭腔:“陛下,乔公子被太后关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贺炤沉下脸色,刻不容缓地抬步:“带路。”
在安和的带领下,贺炤来到了孤云殿。
孤云殿已被滔天的火海吞没,晏清见状吓得丢了魂,赶紧叫人灭火,而贺炤一声不吭,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场。
身边伺候的宫人全都惊惶不已,大喊着“陛下”。
贺炤几步来到了孤云殿的正门处,大火烧坏了门扉,他用肩膀去撞,没两下便撞开了门。
进入殿内,一根裹着火焰的横梁轰然坠落。
隔着重重火海,贺炤看见乔曦倒在床边,已晕了过去。
贺炤跨过横梁,去到了他的身边,把他打横抱起,救出了火场。
从孤云殿出来之后,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乔曦渐渐转醒。
他睁开眼,看见贺炤的脸,虚弱地喊了声:“陛下……?”
贺炤心中变得柔软,一股脑地说:“朕会对你好的,慈恩寺的那个人是朕的生父,你不要误会。朕会护着你,你不要走,留在朕的身边好不好?”
贺炤与乔曦额头相抵,与他诉说着心底的情意。
接着,贺炤感觉到乔曦点了点头,回抱住了自己。
他们就这样说清了所有的误会,不再有后边的波折。
没过几天,贺炤带乔曦去见了东方谕,东方谕很喜欢乔曦,他们一见如故。因着乔曦的面子,贺炤成功把东方谕接入了宫中奉养。
之后贺炤日日与乔曦相守,直到某日用膳时,乔曦犯了恶心,叫来康太医把脉,验出了三个月的身孕。
贺炤喜不自胜,乔曦却显得有些害怕担忧。
贺炤对他说,一切都不用担心,好好养着身子,自己会扫平二人之间的所有障碍。
再后来,北琢来犯,贺炤借此机会出兵北境,打算终结四十余年来的憋屈,拓宽大衍的版图。
贺炤钦点了衡王出征。衡王不需要再假装残疾,带着大军奋勇无敌,一路征战,长驱直入,攻破了北琢王都。
北琢国破的好消息传来,当日,乔曦临产。
贺炤既欣喜快意,又不可避免有些担忧。
他在屋外焦灼地等着乔曦生产,手边的茶水凉了便撤下去换新的,这样换了一杯又一杯,屋里却迟迟不见动静。
贺炤想象着他与乔曦的孩子,会是男孩?女孩?
长得如何?是像乔曦多一点,还是像自己?
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忽然,周身的所有景象都开始变得扭曲。贺炤以为是自己等太久,有些头晕了。
但很快,贺炤不再能听见身边晏清的呼唤。反而隐隐约约听闻乔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陛下,快醒来吧。”
“你难道真要抛下我吗?”
乔曦的声音颤抖着,像是要哭了。
“贺炤,你如果再这样吓我,我就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你不要后悔。”
乔曦听起来有些生气,他说他要走。
别走。
贺炤感觉到两股相对的力量在撕扯自己。
一股力量往下坠着他,不许他离开。另一股力量往上拉扯着他,似乎想要带他去其他的地方。
“贺炤,贺炤。”乔曦的声音再次响起,“叫你的名字是不是大不敬?你不生气吗?你生气的话,就睁开眼睛治我的罪吧……”
贺炤分辨出乔曦的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于是他立即挣开了往下坠的那股力量,任由上方的力量带着自己不断上浮。
终于,他感觉自己越过了一道无形的边界,全身瞬间变得沉重,像是刚刚出水的人。
贺炤缓缓睁开了眼,看见了陌生的殿阁。接着他发觉自己的手有些濡湿,低头瞧过去,只见乔曦的头顶。
乔曦埋在贺炤的掌心中,默默啜泣着。
这副样子登时让贺炤揪心起来,他一开口,嗓音嘶哑:“怎么哭了?”
听到贺炤的声音,乔曦还以为自己又产生幻觉了。
这三日中,他时常幻听,总听见贺炤在叫自己,可每每看过去却永远是贺炤闭着眼睛的样子。
现在,乔曦也害怕会是幻觉,他不敢抬头,怕幻想太早被戳破。
直到贺炤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撩起他的额发:“怎么不抬头?睡着了?”
乔曦这才慢慢地、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了贺炤的眸。
“贺炤……”
乔曦还是不敢置信,多眨了眨眼睛,发现贺炤依旧是醒着的。
贺炤忍俊不禁:“傻了?”
反应过来之后,乔曦猛地扑上去,抱住了贺炤的脖颈。
这一下不小心压到了贺炤的伤口,他吃痛地吸了口气,却不舍得放开乔曦。
乔曦听到他痛呼,赶紧往后退,结果反而被贺炤紧紧箍住,不放他走。
“陛下,小心你的伤。”
乔曦挣扎了两下,不敢乱动了。
贺炤埋首在他的肩窝处,贪婪地嗅闻着熟悉的气息,说:“你方才不是叫了许多遍我的名字吗,怎么现在又叫我陛下了?”
“我怕对你不敬。”乔曦闷闷地说。
“你心里根本没敬过。”贺炤戳穿他,“以后私下里,你就别喊我陛下了,你再叫叫我的名字?”
乔曦犹豫着,喊了:“……贺炤。”
贺炤默然片刻,说:“从前除了先帝,无人叫我的名字,你叫来总觉得怪怪的。”
“那我还是叫陛下吧。”乔曦从善如流。
贺炤不满意:“人人都这样叫,不好。”
思索片刻,贺炤想到什么,说:“叫夫君如何?”
贺炤眼中盈满了笑意:“这个没人叫。”
乔曦挣扎着起身,别过头去,回避了这个话题:“陛下既然醒了,我得去告诉东方先生他们,免得他们还跟着忧心。”
说完,乔曦赶紧跑了,不给贺炤纠缠自己的机会。
贺炤被扔在床上,无奈地摇头。
陛下苏醒的大好消息很快传开,其实绝大部分兵士根本不知晓陛下原来受伤昏迷过。
东方谕和妄为道长闻讯赶来了寝殿。
看见醒来的贺炤,东方谕多日来憋闷在心间的情绪终于决堤。
他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往下掉,无奈只能转过头去,用袖子遮掩。
“爹爹……”
贺炤难免动容。他还从未见过东方谕为了自己这般忧心的样子。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东方谕擦去眼泪,红着眼眶道。
接下来东方谕略显笨拙地问贺炤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要不要用膳。
贺炤不愿东方谕担心,张口就想说:“不必……”
乔曦却拽了拽他的衣角,代替他回答:“陛下昏睡这几日,肯定饿了,东方先生,你之前给我做的粥味道很好,再做给陛下尝尝如何?”
东方谕破涕为笑:“好,我这就再去做,端过来你们俩吃。”
说完,东方谕转身出去。
妄为道长见他们至亲之间叙旧结束,面色严肃,对着贺炤作了一揖:“陛下,贫道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对您说。”
乔曦意外,看了眼贺炤。贺炤点点头,让他先出去歇一会儿,自己与道长说话就好。
乔曦只好暂且退出去,眼神落在二人身上,不知道长要和贺炤说什么,还非要避开自己。
等到殿内只剩下了两人后,道长才缓缓开口:
“贫道接下来说的话,或许会有所不敬,还望陛下恕罪。”
贺炤对他态度恭敬:“卿卿已告诉朕,是道长鼎力相助,才救了朕的性命,朕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乔小友与陛下说是贫道救了陛下吗?”
贺炤反问:“难道不是吗?”
“是,也不是。”妄为道长摇了摇头。
“为救回陛下,贫道施展了师门的一种名为起死回生的秘法。这法子能救活濒死之人,但代价不小。”
“此法在陛下之前,曾在另一人身上用过。那一次,耗尽了贫道五十年功力。所以当陛下受伤时,以贫道仅剩的修为,根本不足以支撑起死回生之法。”
“道法自然,贫道的修为,其本质,乃生生之气。没有足够的生生之气,便无法起死回生。”
“是乔小友献出了全身将近一半的血液,补足了缺失的生生之气。才让法术成功施展。”
贺炤听着,惊讶地睁大了眼。
他原本对待这种奇门法术的态度很是不屑,因为先帝晚年沉醉寻求长生之法,反而死在了这上面。
但亲身的经历已让他对修行的态度变得恭敬。
紧接着,贺炤担忧地问:“那乔曦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为了救自己,他居然愿意献出那样多……
而且他还不在自己面前提起,如果不是妄为道长,只怕乔曦以后也不打算告诉自己了。
“乔小友在孕中,如此亏空。”妄为道长叹息,“只怕是……对寿数有损。”
有损寿数。
这四个字仿若晴天霹雳,叫贺炤心痛不已。
妄为道长继续道:“原本乔小友就身负双生契,命数混乱不已,遭逢此劫,恐怕没有几年可活了。”
“什么?”贺炤彻底慌了,“道长,可有什么办法能够强健他的身子,为他延年益寿的?无论什么办法,朕都能做到。”
“有。”妄为道长坚定地点了点头。
“道长请说。”贺炤全神期盼地望着妄为道长。
“那便是尽快解除双生契,把命数换回来。”妄为说。
贺炤追问:“这样就可以延长他的寿数吗?”
“若乔小友原本的命数够强,那献血只会折损些许气运。”妄为道长说,“但如果乔小友本就是个平凡的命盘,那……就要再想别的法子。”
贺炤沉思片刻,眼神灼然:“道长,朕会派人全力搜查那清无居士和乔晖的下落,等抓到人后,就拜托道长为乔曦解契。”
妄为道长朝他鞠了一躬。
“这件事,先别告诉乔曦。”贺炤吩咐,“朕怕他忧心。对他的身体无益。”
“自然。”妄为道长点头,“贫道之所以选择单独告知陛下,也是有此考虑。”
·
贺炤到底年轻,醒来之后,身上的外伤没过几日就好了个大概。
好起来后,他立即召见了大臣与将领们商议北琢战败一事,期间还常把连劾带上旁听。
最终,贺炤决定三日后举行受降仪式。
北琢二皇子赫连淳继位新任北琢王,将代表王室,臣服于大衍,他会在王庭广场上跪拜大衍皇帝,并签署附属契约。
受降仪式当天,春和朗日。
贺炤一大早就把乔曦从床上薅起来,说什么也不许他睡懒觉了,要他陪自己一起接受北琢的投降。
乔曦嘀咕着:“我又不是朝廷官员,这种麻烦事,干什么非要我去……”
贺炤软下语气,请求:“朕一个人站在那儿,显得多傻啊,你陪朕一起,就不傻了。”
“只怕会两个人一起傻。”乔曦回呛。
话虽如此,但乔曦想着起都起了,还是陪着贺炤去了受降仪式。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站在贺炤的身边,与陛下在无数大衍和北琢臣子的面前紧紧牵着手。
“这、这成何体统?”乔曦想缩回手。
贺炤赶紧抓回来,不许他躲:“怎么没有体统?朕就是体统。”
乔曦还在别扭,台阶前,身着沉重华丽王袍的连劾已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他表情肃然,没有屈辱,更没有波澜,走到了乔曦与贺炤面前。
连劾没有看贺炤,反而一直盯着乔曦。
春日阳光照在他深色的皮肤上,浸染着属于草原与荒野的勃发气息。
接着连劾脱下了那顶镶嵌着硕大翠玉的王冠,在乔曦面前跪了下来,双手捧起,把王冠进献出去。
乔曦吓了一跳,想躲开,却被贺炤抓住了手。
他听见贺炤低声在耳边说:“这是他执意要求的,他说宁愿不当这劳什子北琢王,也不跪朕。但他愿意把王冠献给你。”
“我……”乔曦不知所措。
“接过来吧。”贺炤继续在他耳边提醒。
为了保证仪式顺利,乔曦只好硬着头皮接过王冠。
而后连劾起身。接下来就是签署契约,北琢正式臣服,变为大衍的附属王国。
与此同时,老北琢王和三名成年的皇子被推上了法场。
连劾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拿起北琢国印,盖了上去。
铡刀落下,老北琢王与成年皇子身死。
自此,北琢归顺。大衍疆土往北开拓了近千里。
·
小半个月后,北琢的事已经告一段落,贺炤的伤也几乎好全,是时候班师回朝了。
出发前,连劾纵马来到王城外送行。
起先连劾不过是说些场面话,等到不得不分别时,他才总算忍不住,悄悄在乔曦身边说:
“你若是觉得京城待不下去,就随时到北琢来。我北琢虽败了,但藏一个人还是做得到的。”
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乔曦顿时尴尬不已。
贺炤抓着连劾的肩膀推开他:“北琢王放肆了,朕还没聋,听得见。”
“切。”连劾退后几步,冲乔曦挤挤眼睛。
乔曦汗如雨下,只当没看见。
四月初夏已至,乔曦身子愈发沉重起来,贺炤怕舟车劳顿累着乔曦,便嘱咐车队缓缓前行,一路上走走停停,也可去周围县府散散心。
没几日,圣驾抵达了钧凤州府。
贺炤知道乔曦在这儿有个名为宋书的好友,便专程把宋书一家接来与乔曦相见。
不过令陛下没想到的是,宋书已然生产,出现的时候怀里抱着个小娃娃。
得知乔曦还认了小崽子做干儿子,贺炤连夜找人打了一把长命金锁,在第二日见面时,送给了小苗苗。
这可是御赐之物,宋书差点要行大礼谢恩。
乔曦拉住他们:“算了,这是私下里,不必行礼了,对吧陛下?”
贺炤无所不依,笑着说是:“卿卿做了你家苗苗的干爹,朕也算他的干爹,见面礼而已,不必言谢。”
宋书见到乔曦很高兴,但也舍不得他过几日就要回京城。
乔曦答应他:“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也记得给我回信。”
“嗯。”宋书红着眼睛答应。
“不过你爹爹人呢?怎么一直不见他?”乔曦感到奇怪。
宋书也不知:“爹爹今天早晨就出门去了,举止还神神秘秘的。”
钧凤城内某酒楼雅间,宋家爹爹正在与陆江会面。
陆江把一叠子契纸展平,放在桌面上,转了个方向,推到了宋家爹爹面前。
“这是城郊四十亩良田的地契。这个是城内临街的二进院子一间,还有这个,是主街的一间铺面。”
宋家爹爹看了看契纸,又抬眼打量陆江,挑眉问:“陆将军这是做什么?”
“一点心意。”陆江腼腆笑起来,“都是给您的,算是……补偿,也是孝敬。”
宋家爹爹抄着手:“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能收。还请陆将军拿回去吧。”
“请宋先生一定收下。”陆江又往前推了推契纸,“以宋书的才华,本应科举入仕,是因了我才耽误了他今年的院试。这些东西,等宋书成了举人,都是唾手可得的。我这算是补给他的,没有旁的意思。”
这话说得宋家爹爹心情舒畅。
他拿起契纸看了看,奇怪道:“说是给宋书的,可这契纸怎么都写的我的名字?”
“我这不是怕宋书知道了,不愿意要。若是写他的名字,他转头就给卖了或是还回来。就写了您的名字,您得了这些东西,肯定就替宋书好好收着了,和给他是一样的。”
陆江说话滴水不漏。
宋家爹爹冷哼一声:“想不到陆将军如此会做人。”
“哪里哪里。”
“咳咳……”宋家爹爹清了清嗓子,把契纸装进了怀中。
“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不过就像是陆将军自己说的那样,这些都是给宋书的补偿,收下后我们就两清了,以后我与宋书走我俩的独木桥,陆将军走你的阳关道,互不打扰吧!”
陆江起身相送,跟着附和:“是,您说得都对。”
离开酒楼后,宋家爹爹实在忍不住,重新拿出契纸看了又看。
哈哈哈!这下不愁养苗苗没钱了!说不定以后还能给苗苗请个先生,教他读书,使他科举入仕!
宋书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书读多了,性子有些迂腐。
若是今日换宋书来,绝不可能收下陆江的东西。
宋书有读书人的傲骨,可他爹不要脸啊!
傲骨值几文钱?不如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令人安心。
当年他一个人拉扯宋书,吃了多少苦,受了旁人多少白眼,他不能让宋书再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
有了这些,他们一家子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起码再也不用紧巴巴地讨生活了。等宋书养好了身子,也可以继续当初因为家贫而中断的学业……
乐过之后,宋家爹爹重新将契纸收了起来,决心不能让宋书知道此事。
第 53 章 二合一
在钧凤州府停留几日后, 圣驾将再次启程。
宋书前来送行,乔曦与他最后寒暄结束,一步三回头登上马车。
康太医预估乔曦产期在六月。入了四月后, 乔曦的肚子已经遮掩不住, 身子也愈发沉重。
在钧凤的时候,贺炤特地请来工匠, 亲自监工,打造了一驾豪华舒适的马车。
马车轮子经过了处理,即便轧过小石子, 也不会太过摇晃。且内部铺满了鹅绒软垫, 就算颠簸, 也不会碰伤。
乔曦拥在一件白獭毛褂子中, 双手捧着热乎乎的奶茶, 小口啜饮。马车里暖洋洋的,烘得他脸颊微红。
见乔曦这副血气充盈的样子, 贺炤心里就高兴。纵使他明知这不过是热气蒸出来的假象。
自打贺炤知晓献祭之事后, 恨不得把乔曦当眼珠子般揣着。
康太医开的滋补汤药,每餐之前都要喝一碗。
之前的所有衣裳, 全都不要了, 采买最柔软的缎子新做。
吃饭更是仔细, 所有入口的东西都要验两遍, 确认无误了, 再由陛下亲自伺候用膳。
比如现在, 陛下正端着碗求乔曦再多吃一口。
“不吃了。”乔曦偏头躲开。
贺炤筷子上夹着一块肉, 凑到乔曦嘴边:“最后一口, 吃完就没了。”
乔曦直接戳穿他:“每一口你都这样说,我是真撑得受不了了。”
今日比昨日多吃了几口, 贺炤目标已经达成,便很好说话地妥协:“那不吃了。”
陛下一声招呼,小太监进来收拾了碗盘。
吃过饭,渐渐生出困倦。贺炤揽着乔曦,闭着眼睛,与他缱绻低语:“朕已经写好奏章发去京城,令宁王筹备大婚典仪,等回京之后,朕就与你成婚。”
身下是柔软至极的鹅绒,身旁是火炉般温暖的贺炤。乔曦几乎快要睡着。
他嗓音懒懒地说:“我不想当皇后。我是男人,群臣肯定会反对,与其和他们争执,不如算了。”
“那可不成,朕答应了你,要让你做皇后,入玉碟,死后与朕同穴而眠。”贺炤说。
“这些明明一直都只是你自己总放在嘴边的话,我其实并不在意。”乔曦闭着眼睛,随口道。
贺炤忽然坐正了身子,扒拉开乔曦的眼睛,着急质问:“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和朕在一起?”
乔曦清醒了一点,觉出方才的话的确有些歧义。
他赶紧解释:“不是的。经过了这么多,我自然是想与你在一起的。可在一起并不是非要做皇后。”
贺炤打断他:“那我立别人做皇后。”
“你敢!”乔曦猛地瞪大了眼。
他这般反应很好地取悦了贺炤。陛下接着逼问:“你不做朕的皇后,又不许别人做,是不是有点太霸道了?”
乔曦有些赧然,耐心解释起来:“我只是觉得,只要我们两人彼此相守,有没有仪式和名位都无所谓。你要立男子为后,朝臣们肯定会阻拦。我不想你在其中为难。”
听闻此话,贺炤终于重新露出笑意:“你担心我?”
乔曦坦然点头,摩挲着陛下的侧脸:“你是我拼命救回来的,我不担心你,担心谁去?”
贺炤紧紧将他抱住,附在他耳边琛声说:“放心吧,大臣们没办法阻拦朕立你为后。”
“朕登基不到一年,殚精竭虑、宵衣旰食,甚至御驾亲征,灭了北琢这个大衍的心腹大患,把疆土往北推进了上千里。如此功勋,难道还不足以换得心爱之人与朕长厢厮守?”
乔曦讶然:“你做这些,难道不是朝廷,竟是为了……”
“不必怀疑,朕做这么多,都是因为你。”
贺炤愈发抱紧了乔曦。
“当然,灭北琢是朕登基之前就有的打算。只不过朕全是为了你才会选择亲征。唯有一枪一刀地亲手打下这片疆土,才能最快的让那些盘根错节的大臣们在朕的面前诚心敬服,从而不敢再出言阻拦。”
乔曦久久难以相信。
他没想到贺炤会为了自己做这样多。就像自己甘愿为拯救贺炤而拼上命一样,贺炤对自己的情意,半点不少。
乔曦心头一动,凑上前去,在贺炤的唇边留下轻轻的吻。
“感动了?”贺炤含笑问他。
乔曦点头,胸膛感觉满满的:“嗯。”
“朕为你做这么多,你只是亲一下,朕未免也太好打发了。”贺炤为自己感到不值。
“那你要如何?”乔曦问。
贺炤想了一会儿,凑到乔曦耳边,悄咪咪说了几句。
听着听着,乔曦睁大了眼,而后脸颊连着脖颈变得通红。他推了贺炤一把,斥道:“不成体统!”
贺炤把他捞回来继续抱着:“朕也是为了你的身子着想。你身子虚亏,泡汤泉是再好不过的,旁的不过是附带的。”
乔曦用肘关节怼他:“从前竟不知你是这样不正经的人。”
“卿卿冤枉。在你之前,朕从来没有过旁人,是再正经不过的了。”贺炤为自己陈情,“现在不过是打算将话本子里看来的东西一一实验罢了,卿卿难道不陪朕?”
乔曦捂住耳朵,放出杀招:“反正等孩子降生前,你什么也做不了,陛下还是清心,少想一些吧,否则难受的还是自个儿。”
贺炤被拿捏住命脉,狠狠咬牙。
年少不知情滋味,品尝过后,方食髓知味,可刚能与爱人黏在一起的时候,二人面前又隔着个小崽崽,实在是令人心痒难耐。
贺炤暗自下决心,等小崽崽降生后,就扔给晏清和嬷嬷们照管,他要把遗失的全部从乔曦身上讨回来。
两人正说着私房话,马车的帘子却忽然被掀起。
乔曦吓了一跳,赶紧从贺炤怀中挣开,像是瞒着其他人偷偷做坏事的孩子。
贺炤面上淡然,可心中不爽。哪个没眼力见的来打扰?
只见安车探身进来,“啊啊”叫了两声,手上还端着茶盏。
贺炤知道他,乔曦从街上捡回来的小叫花子。乔曦给人取了名字后,就留在身边侍奉了。
乔曦看懂了安车的意思,他是来送茶水的。
不过乔曦现在并不口渴,便对安车摆了摆手,叫他先离开。
安车有些傻气,但简单的话他都能听懂,得到乔曦的吩咐后,他又端着茶水离去。
车内又只剩下乔曦与贺炤二人。
贺炤身边从未有过安车这般不机灵的下人,他因为傻气,常做出不合时宜的事。
说实话,贺炤有些不满。
于是苛刻地陛下问起:“就要回京了,你打算把那小哑巴如何?入宫伺候的男子都要净身,你能舍得?”
乔曦果然说:“净身就算了。进京后,再帮他找一户好人家托身便是。他还怪可怜的。”
“不就是傻气了些,你瞧谁都可怜。”
“陛下你可不知,他不是寻常哑巴,他是被人割了舌头才哑掉的。也不知是谁这样残忍。”乔曦说。
贺炤蹙眉:“居然有这种事?不过瞧他孤身一人又不知世事,只怕找不到凶手了。”
“是。”乔曦叹气,“所以既然见到了,能帮就帮吧。”
·
半个月后,圣驾临近京城,来到此行的最后一个驿站休息。
贺炤特意支开乔曦,单独召见了妄为道长。
“朕派出去的人找了很久,至今依旧没有找到清无与乔晖的踪迹。”贺炤看向妄为道长,“不知道长可有什么办法,或许能确认他们的方位?”
妄为无奈叹息:“说来惭愧,但贫道不愿再隐瞒,清无乃我师门百年来难得的修行天才。只是他错了主意,走了歪门邪道,但同辈之中,数他的修为最精进。”
“因此清无若是刻意想要隐瞒自己的行踪,贫道很难追寻。否则贫道也不会这么多年一无所获了。”
说着,妄为道长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一盏油灯。
“此物乃是清无寄存在师门的魂灯,十几年来,贫道正是靠着灯上的些许气息追踪。”
妄为道长指着魂灯:“贫道昨夜重新用罗盘定位过了,清无现在应该仍然身处京城方向。”
得到这个回答,贺炤有些失望。
回京途中,贺炤命人画了清无与乔晖的画像,制成了海捕文书,发散到了各个州县。
同时他也派出了潜龙卫,每到一处停留,就在附近搜寻。甚至也动用了钩月楼的势力,但传回来的消息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没有找到。
“罢了。”贺炤摆手,“道长先去歇息吧,此事急不来,容后再议。”
妄为道长略显惭愧,告退后下去了。
与此同时,安和跑到了乔曦身边。
安和的神色有些慌张:“公子,安车好像不见了。车队停下后,我想找他帮忙去烧热水,结果半天找不到人影。”
“不见了?”乔曦意外,“驿站之外就是荒郊野岭,他能跑到哪里去?”
安和道:“我正是感到奇怪,他从来干活儿不会躲懒的。”
“那你找顾指挥使借两个人,去驿站外边儿找找。”乔曦说,“别是在林间迷了路,万一被野兽叼走了可就不好了。”
安和领命,赶紧转身出去找人。
乔曦有些忧心,可他身子太重,出去也帮不上忙,便留在了屋内。
烛火如豆。
乔曦看了一会儿书,眼睛发酸,便打算先去床上歇了。
这几日,贺炤与妄为道长二人间像是有什么秘密,总是瞒着自己私自商谈。
乔曦问过几次,贺炤不愿说,他就再懒得问了。今日也是,两人非要单独议事,乔曦只好自己先歇。
就在乔曦打算脱下外衣时,房间里响起了叩门声。
乔曦中止了动作,以为是贺炤议事结束回来,走过去开门。
谁知门打开后,外面站着的居然是跑丢了的安车。
乔曦惊喜:“安车,你回来了?真是的,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以后可不能乱跑了,听到没?”
安车微垂着头,额前偏长的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乔曦说完话后,他也没有发出平时应答的声音。
“怎么,你哪里不舒服吗?”乔曦感到奇怪,伸手想要碰碰他的肩膀。
就在这时,安车猛地抬头,出手迅捷如电,一把扼住了乔曦的口鼻。
“唔!”
乔曦被按在了墙上,后脑勺砸传来剧痛。他想呼喊,可安车手劲儿极大,死死按着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出声。
随即,乔曦觉得自己绝对是因缺氧而产生了幻觉,因为他居然听见安车说话了。
确切地说,不是安车在说话,他分明没有张嘴,可乔曦就是能听见某人吐字清晰的话语。
“乔曦,你的命数当真不错,老夫活了一辈子,除了帝王之外,只有你的命盘最强韧。不过帝王命盘有国运庇护,轻易染指不得。你就不一样了。”
“拥有此等命数,却无力保护,便如小儿怀璧,任人采撷。”
乔曦听不懂此人在说什么,更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这样好的命数,落在你这种懦弱之人的身上,实在浪费。不如把命格交给老夫,老夫会好好利用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命数。”
这人的声音狰狞凶狠,安车的表情却是空洞虚无的,就像是拙劣的傀儡,无悲无喜。
“哦对,你应该不知道老夫是谁,也不知道老夫和乔晖的关系。妄为那老头子,和你一样软弱善心,舍不得叫你白白担心,便把你蒙在鼓里,使得你现在遇见老夫都没有还手之力。”
“老夫就大发一回慈悲,叫你明白去死。”
“老夫名号清无居士,是注定要修成长生大道的天才。至于这副躯壳,是你那名义上的兄长——乔晖的。不过贫道恢复了他原本的相貌,所以你不认得他了,还把他当做了一个可怜的小哑巴收留在身边,引狼入室,哈哈哈……”
乔曦大致听懂了清无的话,拼命挣扎起来,但他的挣扎仿若蚍蜉撼树,无济于事。
“原本老夫早就打算对你下手,谁知你作死要去献祭。这段时日,老夫真怕你把自己玩死了。现在你身子恢复了不少,老夫便不必再等了。”
“带着你愚蠢的善心,去死吧。”
说罢,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安车身上爆发,乔曦下意识闭紧了双眼。
天地骤然失声。
预料中的剧痛没有发生,很快乔曦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依旧身处原本的房间之中,刚才的一切都像是幻觉一样消弭殆尽。
乔曦还在迷茫,可接下来,他悚然惊呆。
因为他看见对面不远处,靠墙躺着的,赫然是另一个“自己”。
那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不对,那人所处的位置,分明就是自己刚才的所在。
另一个“乔曦”渐渐苏醒过来,他抬起眼,也看见了乔曦。
乔曦看见他“啧”了一声,而后用熟悉的腔调道:“换魂术也没能叫你魂飞魄散?你的灵魂未免也太强韧了一些。”
是清无!
清无怎么变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了?
乔曦张嘴想要质问他,但万万没想到,从自己口中居然只发出了一声声:“啊啊啊啊。”
乔曦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紧接着他感觉到口腔里似乎缺了点什么……
舌头,他的舌头呢?
“哼哼。”清无冷笑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吗?现在,我才是你,你则成了那个小哑巴。”
“啊……”
乔曦发出绝望的喟叹。
眼前发生的一切超出了乔曦的想象,即便是经历过穿书,又亲眼见过妄为道长施法救活了贺炤,他依旧难以接受自己居然能被人换到另一个躯体里的事实。
现实没有给乔曦太多时间来接受。
下一刻,房间门再次被推开。
贺炤带着晏清与安和等人出现在了门口。
看见房间内的乔曦与安车,安和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晏清使了个眼色,安和当即上前,抓起了安车的手臂,对他说:“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没规矩,快与我下去,别打扰了主子们休息。”
安车,实际上是乔曦,被安和拖了起来。
经过贺炤身边的时候,乔曦猛地甩开安和,想要往贺炤扑去。
“啊……”
那个人不是我,你要小心,别被骗了。
乔曦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破碎不清的喊声。
晏清横跨一步,挡在了贺炤面前,指着乔曦说:“放肆!安和,还不快把人拉出去?”
这时,房间里的那个“乔曦”捂着后脑勺,痛呼了一声:
“哎呀,陛下,那小子不知为何冲进房间里来袭击了我。只怕他愈发傻气,都不认得人了。”
贺炤的视线原本一直放在乔曦的身上,他似乎对这个忽然变得躁动的下人生出了探究之心。
但听见“乔曦”的声音后,他立即转移了目光,往“乔曦”身边走去。
“怎么回事?朕看看。”
“乔曦”露出后脑勺上的伤给贺炤看。
贺炤顿时心疼,看向“安车”的目光中瞬间带上了怒意。
眼见得陛下发怒,安和机灵地跪了下来,说:“陛下恕罪,这小子太过放肆,奴才今日就打发了他,不叫他再在陛下跟前儿碍眼!”
说罢,安和拖着“安车”的后衣领,忙把人拖了出去。
“啊啊……”
乔曦被他拖得有些不舒服,抗议了几声。
安和只当没听见,生生把他拖到了无人的角落后,才放开手。
“你小子怎么回事?”安和咬牙训斥,“不想活啦?”
“唔。”乔曦没法解释,尽量用无辜的眼神盯着安和,希望他能读懂自己的意思。
安和又问:“你当真袭击了公子?如果是真的,我也不能留你了,给你点碎银,你自己走吧。”
乔曦拨浪鼓似的摇头。
“即便如此,你也不好再留。”安和摸出碎银,“这些你拿着,远远走吧,不然陛下怪罪起来,你就没这样好受了。”
乔曦不拿他的银子,在周围找了找,发现不远处的庭院边上摆着一个水缸。
乔曦跑了过去,对安和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安和不愿过去,站着说:“我还要伺候公子就寝呢,我把银子给你放这儿,你赶紧走。”
乔曦只好又跑回去,抓住安和的手臂,强行把他拖到水缸旁边。
换了个身体,肚里小崽崽不在了,身形都要灵活许多。
但同时乔曦也很着急,他害怕清无占据自己的身体,对小崽子和陛下不利。
乔曦手指沾水,在地上写了起来。
“我、才、是……”
安和歪着脑袋看他写字,忍不住念出来。
手指上没有水了,乔曦又起身去沾水。
谁料就在此时,屋内传来晏清的呼唤:“安和,跑哪儿去了?”
安和不敢怠慢,转头应答:“欸!晏清公公,奴才在这儿呢!”
乔曦还没写完呢,紧紧抓着安和不准他走。
但晏清的声音再度响起:“跑哪儿躲懒了?本公公有话要问你,快快过来!”
安和甩开乔曦抓住自己的手,对他说:“银子我给你了,你快走,别多留,能跑就跑。”
交代完,安和应着声,跑去找晏清。
独留乔曦站在原地,垮了肩膀,不知所措。
主屋内。
“乔曦”宽解了外袍,爬上床,回头看向贺炤:“陛下不宽衣歇息吗?”
贺炤目光沉沉,盯着“乔曦”看了许久。
“乔曦”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陛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贺炤摇了摇头,他说不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来到床边坐下,正要脱鞋时,贺炤想到了什么,问:“今日那小子怎么会袭击你?”
“我不知。”“乔曦”说,“我正看书呢,他来敲门,我打开门之后,他默不作声就把我推倒在地。”
“乔曦”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心有余悸道:“还好孩子没事。”
“此人行事悖乱,不该留下。”贺炤说,“杀了吧。”
“乔曦”大惊失色,劝阻道:“请陛下开恩,只远远把人赶走就好了,别杀他。”
贺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破绽。
然而贺炤什么也没看出来,无论是相貌,还是身上的气息,都属于自己的心上人。
可为何,自己总感到一丝说不出的别扭?
贺炤起身,重新披上了外袍,背着身说:“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你先睡,别等朕。”
说罢,贺炤离开了房间。
寄身乔曦躯壳的清无暗自捶打了一下床铺。
没想到这狗皇帝如此敏锐。自己寄身安车,在乔曦身边观察了月余,满以为已摸清了乔曦的语气甚至部分小动作,足以瞒天过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清无想不明白。
不过很快他就懒得想了,既然装不像,那就下个催眠咒,他不信狗皇帝连咒术都不怕。
只要骗过几日,到了京城,清无就能与乔曦的身体彻底契合,到时候,罕见的满月命格便是他的囊中物了。
第 54 章 二合一
乔曦没有走, 就寝时分,他找到了安车的房间,自顾自先爬上床睡下。
他抱着臂膀, 闭着眼睛, 思考该如何告诉旁人自己被清无换了身体的事。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就算告诉别人, 也不一定会被取信。更何况安车平日里就有些疯疯傻傻的,贸然说这种神鬼之事,恐怕会被当做疯话。
最好还是告诉亲近信任的人, 比如贺炤、安和他们。
贺炤怕是很难接近了, 身为帝王, 他不是安车这样一个小仆从能靠近的。万一出了岔子, 被拖下去打死都没处说理。
思来想去, 只能先告诉安和,希望他能相信自己。
平日里安和与安车歇在同一间屋子, 乔曦是知道这点的, 他准备等安和回来,就写字告诉安和。
等着等着, 门口传来脚步声。
乔曦本来以为是安和回来就寝了, 起身一瞧, 却发现竟然是“自己”。
乔曦立即戒备地看向他。
清无回头吩咐跟着的小太监关上门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乔曦和清无二人。
清无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嘴角含笑, 看着乔曦的样子, 宛如胜利者。
“我差点忘了你不能说话还会写字。”清无可惜地摇了摇头, “未免露出破绽, 我暂时不能杀你,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把真相告知其他人。”
说到这儿, 清无轻嗤:“不过就算你能说,旁人也不一定会相信吧?”
乔曦无法说话。他往后摸索,在安和的枕头底下摸到了一把短刀,这是安和逃离京城时养成的习惯。
然而清无没有要袭击乔曦的打算,他只是抬手,掐了一个诀。
乔曦当即感到一阵耳鸣,难耐地捂住了脑袋。
清无得逞地笑起来:“这是催眠咒,你如今是安车那个傻小子,你可不应该会写字。”
施咒后,清无轻巧离去。
待耳鸣消失,安和刚好端着热水回到了房间。
他看见乔曦,惊讶道:“你真不打算走啊?”
乔曦不管不顾,起身伸手沾了沾安和端着的水,来到桌子旁,推开一块空处,打算写下“我才是乔曦”五个字。
然而刚写了一横,乔曦的动作就僵在了半空。
“我”字,怎么写来着……?
乔曦狠命捂住头,绝望般“啊啊”喊了两声。
安和吓了一跳,过来掰开他的手,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从今晚跑丢之后你就怪怪的,别是在外边儿撞见什么脏东西魇住了吧?”
乔曦望着安和,无声地摇了摇头,一滴泪从眼眶中溢出。
安和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揽进怀里:“好啦好啦,先不赶你走了,等到了京城,再按照公子说的,替你找个好人家托身吧。”
另一边,清无志得意满地回到主屋,躺在柔软的丝绸之间,舒适地叹了口气。
这段时日,他寄身安车——也就是原本乔晖那小子的身上,跟在乔曦身边做仆役,着实吃了不少苦。
他堂堂修行之人,居然被乔曦那个毛头小子呼来喝去,真是屈辱。
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只要等到满月的夜晚,自己的魂魄便能彻底与乔曦的躯壳融为一体,夺走属于他的命格。
乔曦那小子中了催眠咒,又哑巴了,他没有办法告知别人真相。等到自己彻底占据他的身体后,再找机会斩草除根。现在动手的话,清无怕会被贺炤发现异样。
至于妄为那家伙。清无瞧他已经老眼昏花,自己就在面前也分辨不出,还为了献祭丢掉了大半修为,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不足为惧。
万事俱备,只待满月之夜。
不过清无心中还是有气,在杀掉乔曦之前,他想略微出出气。
于是第二天就寝时,清无特地吩咐,叫乔曦为他端洗脚水。
乔曦端着水盆进屋,麻利地放下盆子就想走。
“喂。”清无叫住他。
床边,清无翘着腿,戏弄地笑着:“这就想走?我要你留下来伺候我洗脚。”
乔曦转过脸,恨恨瞪了清无一眼。
清无抬起脚:“来,跪下来替我脱鞋子。”
乔曦捏了捏拳头,似是妥协了,走了过来,在清无面前弯下腰。
然而乔曦并未如清无想象的那般跪下来。
乔曦直接重新端起了洗脚水,抬起手,哗啦——
热水兜头泼了清无全身,把他浇成了落汤鸡。
清无大惊失色,但是他被泼得睁不开眼睛,只能狼狈地喊到:“臭小子!!”
乔曦哼了声,扔了盆,转身开溜。
可就在乔曦走到门口的时候,贺炤迎面而来,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拦住他的去路。
贺炤身形高大健硕,两人在窄小的门框间狭路相逢,乔曦不得不往后缩去,紧迫地靠在门框边上。
很久不曾直面贺炤微微发怒时的森冷表情了,乔曦有些瑟缩。
如今自己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小仆役,惹怒了贺炤,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但乔曦还是强迫自己不要害怕,仰起头,目光直直看了回去。
对上他的眼神,贺炤疑惑地微微蹙眉。
这时,清无勉强擦去了脸上的水渍,走了过来,故作可怜地说:“陛下……这小子不知为何,泼了我一身的水。”
听闻此言,贺炤似是生气了,虎口收紧。
乔曦被他握得生疼:“唔……”
贺炤下意识放开了手,乔曦抓住机会,赶紧跑了。
望着乔曦跑远的背影,贺炤陷入沉思。
“陛下?”
直到清无的呼唤扯回了贺炤的思绪。
贺炤看向清无寄身的乔曦,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只是赶路太久,劳累过头,产生了错觉罢了。
·
三日后,圣驾回朝。
贺炤此次是带着战胜北琢的大好消息凯旋的。四十年来的敌人终于被灭除,百姓们扬眉吐气,自发夹道相迎。
圣驾入城之后,道路两旁的百姓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车队只能缓缓通行。
百姓们口中喊着万岁,沸腾的声浪几乎要淹没整座京城。
衡王与宁王候立于宫门口接驾。
宁王瘦了不少,衡王依旧坐在轮椅上,两人翘首以盼,等着贺炤回来后重新接过朝政的担子,不要再让他俩收拾烂摊子了。
贺炤从马车上下来,接受文武百官的叩拜。
之后他走到宁王与衡王的面前,颔首道:“你们二人为朕照管国事,辛苦了。”
两人口称不敢。
接着,衡王说:“启禀皇兄,大婚典仪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礼部选了下个月初八的吉日。”
与贺炤预想的一样,立下如此不世功勋,众大臣对他立男后一事根本不敢有异议。即便偶尔出现一两个迂腐的反对,也很快就被衡王压了下去。
贺炤赞赏道:“很好,按例继续准备着吧。”
因为皇帝要大婚,工部与内务府一齐把历来皇后居住的凤栖殿重新翻修了一遍。
贺炤陪“乔曦”看过殿阁后,二人很是满意,便让“乔曦”提前搬进去住。
凤栖殿距离紫宸殿不算远,但到底不如从前的金瑞阁近。
贺炤怕“乔曦”心生杂念,解释道:“朕刚刚回朝,还有不少政务要处理,可能没办法像在路上那般时时陪你,你不要生气。”
清无巴不得贺炤离得远远的,哪里会生气,善解人意道:“陛下应当以国事为先。”
说罢,贺炤借口还有政务要处置,先行离去。
这也是催眠咒的功劳。
清无实在不想与男人黏黏腻腻,便使了法术,让贺炤不与自己亲近,不过每晚贺炤还是会在梦中见到乔曦的样子,醒来后错觉自己与乔曦亲密如故。
这般一张一弛,巧妙地维持着平衡,防止帝王疑心。
将帝王拢在掌心玩弄带来的满足感相当不错,清无这般野心勃勃的人十分享受此等难得的感觉。
安置好后,清无叫来安和,问他安车在哪儿。
不知为何,上回安车泼了公子一身水,陛下竟然没有发落安车,就好像把他抛诸脑后般忘了似的。
安和回答:“安车没有净身,不可入宫伺候,我就在宫外给他暂时找了个住所。”
“传他入宫,我有话要跟他说。”
安和无有不依,立即差人去召安车入宫。
清无驱赶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留在殿内,等待乔曦的到来。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清无知晓是乔曦来了,也不转头,背着身,缓缓开口:“说不得话、写不了字,还要伺候旁人的感觉如何?”
乔曦远远站在门边,不愿上前靠近。
清无转过身来,他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轻柔地抚摸着。
看见他这个动作,乔曦心中立时生出火气。
换魂后这几日乔曦夜不能寐,最挂心的,就是肚子里的小崽子。
小崽子毫无反抗之力,如今离了自己,乔曦害怕清无不会好好照顾他,甚至伤害他。
“你可知我今日叫你来是做什么的?”清无笑着问。
乔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清无脑子里每日都在盘算什么害人的法子。
但接下来清无的话,令乔曦瞬间怒火攻心,两辈子为人第一次生出想要立即杀了某个人的恨意。
只听清无的声音轻快,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般,残忍道:
“我打算吞噬掉你的这个孩子,做我修为的养料。能投胎成为帝王之子,他的气运想必相当不错,说不定能使我的修为更上一个台阶。”
乔曦猛地瞪向清无,可即便他胸中恨意翻腾,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力地喊叫着:“啊啊……!”
就在这时,乔曦一眼瞥见多宝柜上陈列的匕首,怒意冲没了他的理智,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拔出匕首,朝清无狠狠挥去。
清无眼中划过轻蔑,躲避间慢了一步,故意被乔曦刺中手臂,鲜血迸溅。
乔曦的手上顿时沾满了猩红的血。
与此同时,清无大叫了起来:“救命啊——!有刺客!”
暗中保护“乔曦”的潜龙卫立刻破门而入,迅速夺下了乔曦手中的匕首,紧接着把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乔曦被制在地面,仍旧死死怒瞪着清无,眼泪夺眶而出,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唯有哀哭:“唔……!”
凤栖殿遭遇刺客之事很快就传到了陛下耳中。
贺炤匆忙赶来,询问“乔曦”有没有事。
清无的伤口已经被太医包扎过,他像是疼得厉害,泫然欲泣,对陛下诉苦:
“陛下,安车那小子想必是彻底疯魔了。我今日把他叫进宫中,问他以后是想去别的富户家中当差,还是想拿几亩田地去种田。结果他不由分说就拿起刀子攻击我,我好害怕……”
“此人断然留不得了。”贺炤眼中闪过冷厉,“晏清,这件事你去办了吧。”
晏清垂首领命。
朝露馆杂草丛生,是宫中废弃多年的一处殿阁。
乔曦被押到此处关了起来。他抱着臂膀,靠在窗边,目光呆滞无神。
半个时辰后,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晏清带着两名小太监进屋,小太监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边放了一瓶酒。
“安车,你屡次犯上,今日更是做出刺杀这等狂悖之事。”晏清正色道,“陛下的意思是,赐你鸩酒。”
乔曦一声不吭,他坐在掉漆起皮的红木椅子上,静静看着小太监斟了一杯酒,摆在自己面前。
“快喝了上路吧。”晏清道。
乔曦抬头,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片刻不眨地盯着晏清。
晏清朝他点了点头:“别等了,再等也没用的。”
乔曦不再看他,转眼看向装着鸩酒的酒杯,而后捉起来,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
一刻钟后,晏清招呼着小太监们抬着尸首走出朝露馆。
刚走出来,便遇上了“乔曦”。
“乔曦”抹着眼泪,红着眼尾迎上来,问:“晏清公公,我是不是来晚了?你们当真把他杀了?”
晏清回头瞟了眼担架上蒙了头的尸首,回答:“陛下的意思,公子就不要再心软了。”
“乔曦”用手帕擦着眼泪,叹息道:“我从没想过要杀他,本来想远远打发了就是,可劝不住陛下的决断。”
“他才多大,也是可惜。”清无摸出一袋银子,“公公,这里是二十两银子,麻烦公公好歹给他买副棺椁吧。”
晏清接过银子,感慨道:“公子心善。”
清无又问:“我……可以看看吗?”
晏清有些迟疑:“鸩杀之人,死状惨烈,公子有孕在身,不方便冲撞。”
“只看一眼,就当是全了我与他主仆一场的情分。”清无坚持请求。
晏清只好退让:“好吧,公子站远些,远远看一眼就好。”
接着,晏清命令小太监掀开白布,给清无查看。
看见白布之下果真是安车,清无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哎,辛苦公公了。”他用手帕捂着脸,似乎伤心极了。
确认真正的乔曦已然身死后,清无彻底没有了忌惮。
他多想找几个女人,再来几坛子好酒庆祝庆祝,但碍于身处宫中,不得不作罢。
第二日,清无吩咐安和去给自己准备朱砂与黄符纸。
安和谨慎地劝道:“公子,你要这些做什么?这些东西在宫中都是禁品,不好找来啊。”
清无对安和也没了往日的耐心,呵斥道:“主子吩咐,你何必置喙?只消给我找来就是。”
可安和还是坚持:“不行的。公子有孕在身,这些东西万一冲了公子怎么办?”
清无着实不耐烦,猛地拍桌:“你个奴才好没规矩,滚,别在此多嘴舌!”
安和委委屈屈地退了下去。
既然安和不得力,清无便想提拔几个新人为自己办事。
决定之后,清无去往紫宸殿面圣,说凤栖殿人手不足,想再选几个得力的。
贺炤当即就叫晏清挑几个好使唤的人去清无宫中。
晏清选来选去,选了曾经侍奉过乔曦的烟月,还有一名叫做小木子的小太监。
清无见烟月颇有姿色,立刻就把人留了下来。
不过出宫采买之事,太监办起来要比宫女更方便。
清无叫来了小木子,对他威逼利诱一番,支使他出宫为自己买朱砂与黄符纸。
不料这小木子看起来沉默寡言,但是个听话的,不发一言便应了下来,第二日就把东西买了回来。
清无心情大好,还赏了小木子一两银子。
四月十六,满月之日。
清无屏退了凤栖殿的所有宫人,在正殿中画符布阵。
吞噬阵法不简单,要摆放九九八十一张符纸。乔曦的身子怀胎近八月,相当笨拙,清无放几张就要起身揉揉腰,歇一会儿才能继续。
要不是因为月份大了,堕不了胎,清无也懒得摆这样麻烦的大阵来吞噬这个孩子。
他专心用朱砂写着符篆,没有注意到那名叫小木子的小太监藏在正殿的柱子后边,偷偷交换了其中两枚符纸的位置。
春日夜,凉爽喜人,小木子却是满头大汗。
汗珠顺着鬓角流下,差点滴在符纸上,小木子赶紧用袖子擦去,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丑时末,满月最亮的时候,清无的吞噬阵法也适时布置好了。
清无长舒一口气,来到阵法正中央站好,勉强着盘腿坐下,开始念咒掐诀。
他选在满月之日摆阵,正是考虑到今夜过后自己的魂魄与乔曦的身体将会完全融合。吞噬了这个孩子之后,自己会修为大涨,刚好能够助力自己成功逃离宫禁。
待吞噬结束,他便只需要等到拂晓时分,就能完完全全夺走乔曦的身体与气运,而后逃之夭夭,逍遥快活去。
想想就浑身血脉沸腾,激动不已。
阵法启动,正殿被奇异的光芒笼罩。
清无坐在白光之中,不断用修为催动着阵法。
可就在催动到第二遍的时候,清无诧异地睁开了眼,暗骂道:“不对劲!”
这不是吞噬阵法,怎么回事?
不仅如此,自己的魂魄竟感到蠢蠢欲动,随时想要离体,难道自己错布成了换魂阵?
不可能,自己修行几十年,绝对不可能弄错,不行,必须马上停下来!
清无反过来掐诀,想要强行停下阵法,可很快他便发现阵法的某个不起眼处,被人添加了不可逆的咒令,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
“啊啊啊啊!”
魂魄被抽取的感觉极为难受,清无忍耐不住狂嚎了起来。
就在此时,正殿的大门被推了开。
妄为道长背着月光走进来,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清无,好久不见了。”妄为道长开口。
清无意识到什么,喊道:“妄为小儿,是你在我的阵法上做了手脚?”
妄为摇了摇头:“你忘了,你曾在我身上放了半缕神魂,我若是近身,定会被发现。”
没错,为了躲避妄为道长的追捕,清无几十年前就做了防范,只要妄为出现在自己百步之内,他必定会有所察觉。
就在这时,阴影之中走出了另一个人。
清无转头看过去:“小木子?”
小木子摘下了脸上的伪装,重新抬起头。
清无惊愕不已:“乔曦?不可能,你怎么还活着?”
紧接着,清无反应过来:“你们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乔曦的?”
乔曦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是他自己写的《科考宝典》。
然后乔曦翻开书页,指了其中的两个字:“如此。”
清无愣了片刻,差点冷笑出声:“就凭这个……就凭这个,他们居然愿意相信你?”
闻言,乔曦有些黯然。
清无说得不错,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相信一个原本不认字的疯傻哑巴,如果不是贺炤,他只怕到现在还在蒙受冤屈。
时间回到乔曦打翻洗脚水的那天。
愤怒之后,乔曦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去书房偷偷拿了那本自己一字一句写下的《科考宝典》,回耳房找安和,压着他看。
乔曦翻开书,熟练地找到了“我”、“才”、“是”、“乔曦”几个字,一遍又一遍指给安和看。
然而安车平日里在旁人眼中就是个傻子,他拿着书到处指的行为只会让人觉得好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安和不解其意,问他:“你是想学认字吗?可是我也认得不多,要不然以后叫公子教你?”
乔曦紧紧咬着下唇,手指不停地在那几个字之间来回。
可安和迟迟不能明白,最后甚至想抢过他的书,催道:“我知道啦,认字的事明天再说吧,快歇息了。”
乔曦差点急哭,若是这个办法也没用,那他该如何向别人传达信息?
直到贺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想说什么,指给朕看。”
安和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爬下来跪迎。
乔曦整理好心绪,翻开书,慢慢地指给贺炤看。
“我才是……乔曦。”
指到扉页的“乔曦”二字时,他的指尖在剧烈颤抖,他害怕贺炤也不信,怕他把自己当做疯子撵走。
如果连贺炤都不相信自己,那还有谁能够相信?
忽然,贺炤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了乔曦的手指。
他听见贺炤低沉而温柔地说:“怪不得,我从昨日起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那种不对劲和乔晖冒充乔曦入宫的时候不同。
贺炤能够一眼看穿乔晖与乔曦之间的区别,毕竟他们二人从谈吐举止到脾气性情,可谓天差地别。
然而这回,贺炤确认乔曦绝对没有被掉包。
在此前提下,贺炤想不明白为何他总觉得“乔曦”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虽然说话时的小动作、偶尔流露出的眼神,都在表明他是乔曦,但是贺炤依旧感到陌生。
原来是这样……
贺炤捉起乔曦的手,亲吻着他的指尖,安抚道:“别害怕,朕知道了,朕会护着你。”
两日间的委屈全部化作了泪水,乔曦扑到贺炤的肩膀上,默默哭了一场。
第 55 章 二合一
接下来, 贺炤带乔曦去找了妄为道长,转述了他这两日间的遭遇。
妄为道长听了之后大怒,随后又惭愧感慨:“我师门出了清无这样一个为祸人间的逆徒, 当真是耻辱至极。”
“清无使用的乃是换魂阵法。顾名思义, 此阵法能够交换两人的魂魄。为师门禁术。”
妄为介绍着:“换魂法对修行者的要求极高,无深厚的修为不可施展。清无这厮, 这些年怕是没少使用歪门邪道,才能积攒这样多的修为。”
妄为扶着额头,愤恨道:“换魂阵法贫道也知晓如何布置。但贫道的修为已经……否则只需要把清无抓了, 再用阵法把他与乔小友换回来就便是。想必清无早知晓贫道的修为耗尽, 所以根本不将贫道放在眼中了。”
贺炤捉着乔曦的手, 不断摩挲着他的指腹, 想要借由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安抚他。
哭过之后, 乔曦的心情已经平复不少。有贺炤和身边的人在背后支持自己,他不再感到孤立无援。
贺炤看了乔曦一眼, 斟酌道:“清无如今寄身于乔曦的身体中, 孩子也在他那里,我们不能贸然行动, 万一打草惊蛇, 只怕他会伤害乔曦的身体和孩子。”
“正是这个道理。”妄为道长摇头, 无奈道。
“还要再委屈你一段时间了。”贺炤扣住乔曦的手, 温声说, “暂时不要让清无发觉自己已经暴露, 按兵不动。朕会想办法, 花重金, 在整个大衍发散集贤令,说不定能找到其他世外高人。”
妄为道长垂下头:“是贫道无用, 若是师父还在就好了。”
乔曦赶紧摆摆手,拿起膝盖上的《科考宝典》,指了一句话出来:“您已帮了我们许多。”
妄为道长动容:“好孩子……”
贺炤听妄为提起师父,便多问了一句:“不知尊师现在何处,能否前来襄助?”
“师父他已经消失了二十多年。”妄为说,“师父是难得的修行天才,清无那点小天赋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师父一手创立了玄妙门。二十多年前,他说自己瓶颈已至,留下一句叫我接管宗门事务的话后,就下了山不知所踪。”
“师父在时,还能对清无有所压制。他走后,清无不服我成了新门主,便与师门分道扬镳,从此再无禁忌。”
听了缘由,贺炤失望垂眸:“既如此,便罢了。朕会再想办法的。”
原本打算徐徐图之,然而回宫后,清无叫来乔曦,告诉他自己打算吞噬掉孩子。
当时乔曦是真的恨不得亲手将清无千刀万剐。
但热血上头,刺了一刀后,乔曦又惊觉自己若是现在杀了清无,孩子也会跟着死去。
看见清无得逞的神色,乔曦从未这样恨过。
被潜龙卫带走之后,乔曦见到了贺炤。
乔曦眼眶通红,颤抖着告诉贺炤,清无打算吞噬了他们的孩子。
贺炤惊异不已,心疼地抱紧了乔曦,连他的嗓音中都带上了哽咽,却还是强忍着安慰着爱人:“别怕,朕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话虽如此,但贺炤一时之间也束手无策。
清无使用着乔曦的身体,挟持着他们的孩子。如果现在对清无下手,无异于杀死乔曦和孩子。
他们难道当真拿他没办法了吗?
乔曦已经冷静下来,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宝典,指出:“叫道长来,我有一法。”
贺炤望向乔曦,只见他眼尾嫣红、面色苍白,脆弱得好似随时都要被折断般,但他的眼神坚毅,并不打算就此认输。
紧接着妄为道长被召来,贺炤告知他清无的打算。
妄为道长心急如焚,说:“他一定是打算使用吞噬阵法,此阵能够吞噬常人的气运,化作自身的修为。也是师门禁术,他……他简直是丧心病狂。”
贺炤让道长稍安勿躁:“乔曦说他有办法。”
妄为道长看向乔曦:“你有什么办法?”
乔曦拿出了书本,指了一个字:“借。”
“借?”妄为道长不解其意。
乔曦点头,接着翻找书页,准备更详细地解释。他不能说不能写,若是简短的句子还好,要说的内容多了,表述起来就相当困难。
然而这时,贺炤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想说,我们可以借用清无的修为,换吞噬阵法为换魂阵法,将你二人的魂魄重新换回来,是这样吗?”
乔曦微微惊讶,连连点头。
贺炤笑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望向妄为道长:“道长,此法可行吗?”
妄为道长沉吟片刻,谨慎道:“倒是有几分可行。贫道可以提前准备换魂阵需要的符篆,只不过换阵时需要接近清无,贫道身上有清无的半缕神魂,一接近他就会被察觉。”
“换阵需要记住八卦方位,不得有半点差错,换魂阵和吞噬阵都是有九九八十一张符篆的大阵,除了贫道,还有谁能精准无误地偷天换日?”
乔曦拍了拍胸脯,意思是他来。
思来想去,也唯独乔曦最合适。他作为换魂的另一个人,阵法启动时,必须要在场才行。
至于如何让乔曦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清无的身边……
贺炤思索片刻,道:“今日清无故意刺激你杀他,就是想要借朕之手除掉你。朕已经想好要将计就计,与他了说会处置你。原本是打算把你转入暗中保护起来,现在看来,或许之后可以找机会,让你乔装,重新去到清无身边。”
敲定计划后,乔曦假死脱身,出宫后去到妄为道长身边,日日苦学换魂阵法的摆放方位,直到闭上眼都能把阵摆好为止。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等到了今日。
·
清无听完妄为的解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没想到我英明一世,最终还是败在你这个庸才的手中!”清无瞪着妄为,大吼道。
妄为说:“是你太过自大,从未把我放在眼中。”
“哈哈哈哈哈!”
清无仰头大笑。
“可惜,你们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吗?”
妄为皱眉,换魂阵一旦启动,无法逆转,清无在此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难道还能留有其他后手吗?
眩目的白光闪烁,妄为用袖子遮住了眼睛。
再睁眼,阵法中间,乔曦的身体软软倒在地上,侧头躺着,发丝凌乱,不知死活。
妄为上前两步,警惕地用脚试探了一下躺着的那人。
乔曦蹙眉,缓缓睁开眼,撑起身子坐起,看见妄为后,他茫然地唤了一声:“道长?”
看见熟悉的清澈目光,妄为差点失声痛哭起来:“乔小友!你回来了!”
乔曦立即去摸自己的肚子,孩子还好好的在那,也喜极而泣:“成功了……”
与此同时,贺炤带着侍卫,将整个凤栖殿的正殿围了个水泄不通。陛下打算换魂阵法成功之后,当即带人进去捉拿清无。
可忽然间,天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微光,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天边。
贺炤心中一沉,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他以为计划有失,顾不得太多,立即推门进了正殿。
进入殿内后,贺炤看见妄为道长正搀扶着乔曦起身。
贺炤其实已经认出来了,但他还有些不敢相信:“是你吗?”
乔曦抬眼看向贺炤,灿然一笑:“我回来了。”
贺炤冲了上去,把他紧紧抱入怀中。
“陛下!”乔曦惊呼一声,“小心点,孩子。”
有孩子夹在中间,贺炤很难把乔曦抱个满怀,不得不松开他,但陛下依旧高兴不已:“太好了……”
二人团聚之时,妄为道长来到了阵法旁边,探了探安车的呼吸。
乔曦注意到道长的动作,过来询问:“道长,安车的身体如何了?”
妄为摇了摇头:“魂魄离体,已是死了。贫道曾算过他的命盘,若没有双生契换命,他……会是个早夭的命数。”
乔曦有些感慨。
安车,其实就是乔晖。乔家父母为了能延续他的性命,不惜找来无辜的孩子换命。
但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清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正帮他们,只是将乔晖当做了可以随意利用的棋子。
没有价值之后,便能随意抛弃。
“那双生契呢?”贺炤反应过来,忙问。
妄为道长说:“双生契应当已经转移到了清无的魂魄中。经历了这般多的波折,此契已经支离破碎,或许某天,自己就会消解。”
“但终归是个隐患,朕不放心。”贺炤继续道,“既然安车已死,那清无的魂魄去哪里了?”
妄为道长拿出魂灯,不料那熄灭许久的灯竟然已经自行亮了起来。
“果然。”妄为道长盯着幽幽灯火说,“清无魂魄离体,魂灯捕捉到了一丝残余,重新亮了起来。”
妄为道长举起魂灯,闭眼感应了片刻。
“西山皇陵?”他睁开眼,“清无为何会去那里?”
·
皇陵深处。
仅剩一团魂魄的清无痛一边骂着,一边在偌大皇陵的甬道中穿梭。
“该死的,与皇家有关的人果真都有气运庇护,不好惹。”
“还好我习惯准备一条后路,不然今日当真要折在宫里了。”
坏事做多了,仇家自然不少。清无早已练就狡兔三窟的本事,他把自己的身体存放在了绝对无人敢擅闯的地方——皇陵。
而且皇陵的风水位置极佳,身体放在那里,还能受到天地精气的滋养,一举两得。
今日之后,清无算是元气大伤。
他打算找回身体之后,悄悄离开京城,去悬云州找郑家人。
郑实那小老儿年过耳顺,不愿放下滔天权柄去死,在四处寻找长生之法,自己刚好可以过去投奔。
正盘算着,清无已经来到了先帝棺椁旁。
他的身体就放在棺椁之中,至于先帝的尸身,被他随手扔在了旁边。
清无迫不及待要魂魄归位,可不知为何,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边传来,生生拉扯着他的魂魄,不许他靠近自己的身体。
一名鹤发童颜的白衣修士两只手指捻住了清无的魂魄。
修士的声音无悲无喜,好似天边仙人:“清无,你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
看清修士的瞬间,清无瞪大了眼,声音战栗:“师、师父……”
焚琴居士微微叹气:“当年收徒时,没能看出你的本性,教出你这样一个为非作歹的孽徒,是我的错,今日就由为师来结束一切吧。”
说罢,焚琴居士拿出一枚六角小笼。
清无顿时嚎叫起来:“不——师父!徒儿错了,徒儿愿意接受其他任何惩罚,但请师父不要把徒儿放进炼魂笼中!”
“徒儿愿意从此改过自新,用自己的本领来造福百姓,弥补过错,师父不要!!”
然而焚琴居士根本不听清无临到绝路的求饶,直接将他的魂魄塞进了炼魂笼中,锁了起来。
炼魂笼瞬间燃烧起幽异的蓝火。
“啊啊啊啊啊——!!”
清无的魂魄被灼烧,发出凄厉的嘶吼。
而他鸠占鹊巢、放在先帝棺椁中的身体也迅速腐烂了下去。
乔曦、贺炤与妄为道长三人赶来时,正好看见此情景。
焚琴居士外貌不似凡人,乔曦一时看呆了,他不曾见过如此出尘的人,好似随时便要羽化飘仙而去。
妄为道长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师父?”
焚琴居士回过头来,笑着说:“妄为?你这样苍老了?”
妄为道长跪下来:“徒儿拜见师父,多谢师父出手相助!”
“你是皇帝?”焚琴居士看向贺炤。
贺炤此时只当自己是晚辈,放下了帝王的架子,回答:“是的,见过居士。”
“长这么大了。”焚琴居士话语间好似有怀念。
贺炤怔愣,细细看了他的面容,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但他不敢相认。
不过焚琴居士已经从他的表情中看了出来:“你认出我了吧?十五年前雷雨夜。”
听见雷雨夜三个字,乔曦想起什么,看向贺炤。
贺炤脊背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他攥紧拳头,回答道:“原来那晚是你……”
“东方谕呢?我……想见见他。”焚琴居士说。
皇陵之下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众人从底下出来,找到山腰的一处亭子坐下。
同时贺炤派人去接东方谕过来。
不多时,东方谕从轿子上下来,在看见焚琴居士后,呆愣了许久。
直到焚琴居士出声提醒:“不认得了我吗,小谕,我是骆秦啊。”
忽然,东方谕竟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还是贺炤反应迅捷,箭步上前,搀扶住了东方谕,才没让他栽倒。
贺炤扶着东方谕来到亭子里坐下后,他对乔曦和妄为说:“爹与居士有话要说,我们暂且回避吧。”
乔曦点头,被贺炤拉着离去,妄为也跟在他二人身后走开。
亭子内,只剩下东方谕与焚琴居士二人。
东方谕久久望着焚琴居士,喃喃道:“我以为你死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已死了。”
焚琴居士但笑不语。
“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东方谕拿起一缕,放在掌心。
“你去了哪里?当时你被他们抓住,后面逃出来了吗?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等了你好久……”
东方谕一股脑说了好多,他还有太多的话要和眼前的人说。
焚琴居士握住了东方谕的手:“嘘、嘘……听我说,小谕。”
焚琴居士与东方谕对视,神色认真,缓缓道:
“我早已经死了,在十五年前那个雷雨夜。”
东方谕眸子颤动,愣着,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再如何修行,我到底仍旧是肉体凡胎,刀剑杀我,我亦无法幸免于难。”
“那次我替你入宫,被杀之后,我便魂魄离体,寄身在了先帝的身体中。但先帝是活人,他的魂魄强劲。为了不被先帝的魂魄反杀,我只能选择沉睡。直到先帝离世后,今日被清无吵扰,我才重新醒来。”
“我看见了那个孩子,他很好。”焚琴居士说着,“我从他的眼神中没有看见属于先帝的阴鸷。他毕竟无辜,你别再恨他。就与他好好相处,让他孝敬你,安度余生吧。”
他的话带着诀别的意思,东方谕感觉到了,忙问:“你说这些是要做什么?你魂魄不是还在吗?难道不能再找个躯体?或者用别的办法活下来吗?”
焚琴居士摇了摇头。
“我自己的身体早已消亡。苟活至今,只是心有执念。”
“我造下了冤孽,不应当再活于世。现在夙念得偿,也是时候离开了。”
说着,焚琴居士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透过他,甚至能看见背后亭外的树丛。
“不……”
东方谕拼命想要抓住他。
“你别离开,我还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
“我走了。”焚琴居士的声音变得缥缈,“你要好好的。”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救下你,更没有后悔过成为你的挚友。”
“不、不要……别走,别走!”
东方谕手忙脚乱,想要抱住他。
但他抱空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亭子里,只剩下了东方谕一个人,对面那道仙风道骨的身影仿若大梦一场,从未存在过。
贺炤在不远处,听见动静,赶了过来。
看见东方谕倒在地上,贺炤上前去抱他起来,才发现他已泪流满面,双手紧紧不知握着什么,无声痛哭。
亭外,乔曦鼻尖酸涩,看着贺炤与东方谕彼此相拥。
直到后来某天,偶然提起,乔曦才从贺炤口中大概得知了东方谕的经历。
被先帝强占、怀孕、生子后,东方谕心如死灰地离开了皇宫。
在回乡的路上,他遇到了化名为骆秦的焚琴居士。
根据妄为道长的话推断,焚琴居士应当是下山修行,寻求突破修为的瓶颈。
居士没有特定的目的地要前往,就决定与东方谕同行。
两人一见如故,他们都喜爱读书、下棋,都爱游山玩水,更喜欢一起小酌,很快便以朋友相称。
有次酒后吐真言,东方谕将自己的经历尽数告诉了焚琴居士。焚琴居士怜惜不已,告诉他,一切的噩梦都结束了,以后,自己会护着他。
与焚琴居士相识,成为了东方谕黯淡人生中的一点曙光。
但好景不长,几年后,宫中又派人前来捉拿东方谕。
抓捕那晚,几十道火把如诡谲的吃人恶龙,把宁静的村子翻了个底朝天,胆敢阻拦之人全都被残忍地杀害。
里面包括东方谕的幼妹。
焚琴居士帮东方谕躲藏,自己却被错抓了去。
宫中侍卫将他带入宫禁,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押解他到了还是幼童的贺炤面前。那一晚,他被当做东方谕杀死。
年幼的贺炤便眼睁睁看着“生父”死在自己面前,留下了无法淡忘的阴影,此后只能老老实实跟在郑太后身边,不再敢提“爹爹”两个字。
说到这里,贺炤仍旧难掩伤心。
乔曦抵着他的额头,温言告诉他:“都过去了,东方先生还好好的呢……”
说完往事后,贺炤悄声告诉乔曦:“朕其实有所猜测,先帝盛年而亡,背后说不定有他的缘由。”
乔曦暗自心惊。
但斯人已逝,真相到底如何,已无所探究。
那天从皇陵回去后,东方谕手中多了一枚种子,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树的种子。
东方谕小心地把它种在了庭院中,每日给它浇水。
乔曦从妄为修士那里得知,炼魂笼是焚琴居士复原的一种上古法器,据说被炼魂笼焚烧过的魂魄将永不入轮回,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总之,清无的魂魄在里面炼化了几日,已然消失不见。
贺炤又问起双生契。
妄为回答:“连魂魄都不复存在了,双生契自然也跟着湮灭殆尽,乔小友无恙了。”
乔曦心有余悸。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全都是惊心动魄的事,他时常感慨自己能活下来真是幸运。
贺炤却说:“都是卿卿聪慧,所以才能保全自身。”
“也多亏了你。”乔曦牵起贺炤的手,“还有我身边的大家。”
贺炤低下头,想要去亲吻乔曦。
乔曦闭上眼,等待他的吻。
可偏偏在这时,乔曦“哎呀”了一声。
贺炤紧张起来:“怎么了?”
乔曦指着肚子,说:“他踢我。”
“真的?”贺炤激动不已,伸手就要去解乔曦的腰带,“让朕看看?”
乔曦捶他一拳:“光天化日,陛下成何体统!”
贺炤不过是逗他玩笑,重新抱他入怀,对他说:“下月初八就是大婚典仪了,卿卿可愿意与朕白首同心,不离不弃?”
乔曦瘪瘪嘴:“典仪全都准备好了,你才想起来问问我?”
“所以朕不许你拒绝。”贺炤佯装强硬。
“我也没想拒绝。”乔曦嘟囔着,“只是我现在这样……随便谁来,一瞧就知道我俩是奉子成婚了。”
贺炤小声与他咬耳朵:“别担心,朕特命绣房制作了一身特别的婚服,穿上之后,可以用袖子遮住。”
乔曦笑起来。
其实遮不遮住他都无所谓,只要能和这个人在一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