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第五拾章(全文完)
“小昀,小昀”
半梦半醒间,裴昀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呼唤。
缓缓睁开眼,四周鸟语花香,春意盎然,仿佛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她倚坐在一棵高大的桃花树下,不知睡了多久,落英缤纷,芬芳袭人,鬓边衣襟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粉。
裴昀脑海一片空白,这是何处?她在哪里?
“小昀!”
她茫然抬头,面前此人虽形容不修边幅,却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气度,他正好气又好笑的看着自己:
“现下清醒了没有?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今日已是七月初七,你险些将自己的生辰睡了过去!”
裴昀眨了眨眼,不禁粲然一笑:“大师伯!”
她想起来了,前日里她喝了一杯大师伯所酿的千日醉,在桃花林中睡了七日七夜,叫众师叔伯好找。
“睡得这样香甜,梦见什么了?”
裴昀闻言一愣。
是啊,她梦见了什么呢?
她只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梦里白云苍狗,野马尘埃,似乎将一生都走过,可待细细回想之时,却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便算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未必要事事铭记,有时遗忘也是一种幸运。”
罗浮春拂去了她头顶的花瓣,慈爱道: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
裴昀随罗浮春回到谷中的小院里,离得尚远,便听一阵欢声笑语。
推门而入,果见酒菜齐备,众人济济一堂,秦碧箫与宋御笙居于上首,几位师叔伯围桌而坐,划拳斗酒,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罗浮春见状笑骂道:“今日是小昀生辰,你们几个怎地不等我们便擅自开了席?”
曲墨哈哈大笑:“大师兄何必这样认真,咱师兄弟几个好久没聚一聚了,今日索性趁着小昀儿生辰一起热闹热闹。”
“昀儿,快快入座。”救必应温声招呼着。
珍娘含泪且含笑,感慨道:“昀儿十四岁了,寻常女儿家便该是及笄的年纪,不再是小娃娃了。”
谢文翰手抚瑶琴,意味深长道:“小师侄明日便要离谷了,日后茫茫红尘,可莫要忘记你师叔伯我们啊!”
张月鹿面容严肃:“今早我占了一卦,七月不易远行,师侄还是莫出门得好。”
宋御笙笑眯眯道:“既是如此,昀儿不如便留在谷中,别再走了。”
一旁的秦碧箫虽不曾开口,可神色间对此亦是颇为赞同。
裴昀茫然:“师公不是应允了,我过完十四岁生辰之后,便可以出谷去临安了吗?”
“欸,临安山遥路远,人心浮躁,你去那里做什么?”曲墨不以为然,“何不永远留在这里,无忧无虑,逍遥快活!”
裴昀一时有些无措,她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隐约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支支吾吾道:
“可可是,我想去见我爹我娘”
“昀儿莫急,”救必应伸手向外一指:“你瞧那是谁?”
裴昀回首,便见院子里不知何时来了一群人,为首是一对中年夫妇,男子英武挺拔,女子温婉端庄,端得是人中龙凤。
“昀儿,我们来看你了。”
“爹!娘!”
裴昀又惊又喜,急忙跑出门迎接,欢喜道: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啊,还有诸位哥哥嫂嫂!”
细看随裴安与秦南遥同行的,可不正是裴府三个公子与各自的夫人!
“还有我,四叔!抱我飞,四叔快抱我飞!”
裴昀一低头,只见一浓眉大眼的男孩子亲热的搂住了她的腿,吵着要她抱。
“霖儿!你也来了?你不是”
话一出口,裴昀不禁一愣,自己想说什么?霖儿怎么了?是此时他尚未出生,还是他已然不在了
她不由四处张望了起来。 “昀儿,你在找什么?”秦南遥柔声问道。
“四郎可是在寻我们?”
一道清亮温和的声音响起,便见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前者温润如玉佳公子,后者风流倜傥少年郎,正是那赵韧与谢岑。
“你我兄弟一场,四郎生辰,我岂能缺席?”赵韧眉宇含笑,“前次对弈,我和疏朗还未分胜负,下半场可要你继续在旁督战才好。”
乍见此人,裴昀不知为何心生酸楚,眼眶泛红,愣愣唤道:
“承毅兄——”
“啧啧,你眼中便从来只有承毅兄,何尝把我这大活人放在眼里。”谢岑手摇折扇,似笑非笑道,“好说我也痴长你几岁,怎地从未听你唤过一声疏朗兄?”
“你们都来了呀”
“是啊,我们都来看你了。”裴安摸了摸裴昀的发顶,微微一笑,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你们吗?”
裴显纳罕:“自然只有我们,四弟你还想有谁?没有别人了啊!”
“有的,还有的。”
裴昀轻轻一笑,眼中缓缓落下泪来。
本该还有一人的。
亦或是说,其实只剩下那一人了。
“没有别人了。”
宋御笙坐着轮椅,被谢文翰推到了裴昀面前,他含笑望着这小徒孙,循循善诱道,
“昀儿你瞧,你的亲朋好友都在此地,你不必再出谷,不必再千里迢迢去临安,不必再去经历那些艰难世事,生离死别。留下来吧,和我们永远在一起。难道你不想念你的父母兄嫂,你的师叔师伯?”
“我想,日思夜寐,从不敢忘。”
裴昀目光贪恋而怀念地徐徐流连过面前的每一个人,她战死沙场的爹娘,英年早逝的兄长,国破人亡的挚友,各奔东西的师叔伯,还有早驾鹤西去的师公、小师叔公
“可是,我不能。”
她后退了一步,轻声道,
“我不能留下来,还有人在等着我。”
“昀儿,留下来吧。”
“昀儿,爹娘好想你。”
“四郎,为何要走?”
“小师侄,这里有什么不好?”
众人七嘴八舌,纷乱嘈杂,却无一不是目光真挚,神色恳切,发自内心想要挽留她。
她但笑不语,只是一步一步倒退而去。
“师侄!”
张月鹿忽地越众而出,“你不记得二师伯曾为你占得那一卦了吗?”
裴昀脚步一顿,“四废荒芜,红颜薄命?”
张月鹿摇了摇头:“是姻缘。”
“什么?”
“你的姻缘,乃是大凶之兆。非得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南北覆灭,故人亡尽,才得圆满。”
张月鹿深深的望向她,“即便如此,你仍是要走吗?”
周公梦蝶,蝶梦周公。
如果早知这一场浮生若梦,十四岁那年她还会不会离开春秋谷,轻剑快马独闯江湖?
“我不知道。”
裴昀苦笑,
“可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一切因果轮回早已应验,假使当初已毫无意义。此生遇见了,我逃不掉。”
张月鹿点了点头,“既然你已选择,那我们便不强留你了,今后人生漫漫长路,你且自行珍重。”
“保重,四弟。”
“小师侄,照顾好自己。”
“昀儿,爹娘在月亮上等你。”
“去吧,四郎。”
于是每个人面上都挂着和煦的笑,他们招手,他们叮咛,他们不舍,他们与她做着今生今世最后的道别。
下一瞬,面前本来还表情鲜活的众人骤然凝滞,乌发成雪,红颜白骨,如秋叶落花一般相继凋零枯萎。裴昀尚不及反应过来,他们便已成为了可怖的骸骨,微风吹过,化灰而去,无影无踪。
天崩地裂,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毁灭,房屋、树木、甚至是白云与黑土,天地万物向她坍塌而来——
裴昀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繁星满天,耳边是海浪拍岸,身下是细软沙石,脸上是咸风拂面。
呆滞许久,意识回笼,四肢百骸撕心裂肺的疼痛传了过来,裴昀不由□□出声,试了数次,才勉强坐起了身子。
她发现自己身在一不知名的沙滩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身后是茂密树林,生长着奇形怪状的草木,依稀是陆地模样。
他们竟然在暴风雨中活了下来,被海浪一路冲到了岸上,这是何等的幸运,何等的造化!
等等,他们?
裴昀挣扎着起身,查看周围。
没有人,只有她自己。
颜玉央呢?颜玉央在哪里?
裴昀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踉跄着脚步四处寻找着。
“颜玉央——”
夜色将明,寂静无人的海滩上,回答她的只有海浪与鸟鸣声。
“颜玉央——”
“颜玉央——”
声音到后来,已是哽咽得不成样子。
终于,她在前方发现了一片起伏的黑黢轮廓,连滚带爬的扑了上去。
“颜玉央!颜玉央你醒醒!”
他身上内伤外伤处比她还要严重,尤其是那血肉模糊的右臂右手,早已在海水中泡得发白溃烂,惨不忍睹。而此时此刻他脸色惨白,浑身冰凉,气息奄奄,心跳微弱得几乎不存在。
“颜玉央,你不要死!醒过来!”
她发疯了一般按压着他的胸口,为他渡气,为他输送内力,不顾自己早已筋疲力竭,强弩之弓。
可是用尽一切法子,他都毫无反应,麻木的便仿佛一个死人。
“颜玉央!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死!我一个人活不下去”
她匍匐在地,嚎啕大哭,嘶哑着嗓音,喊声凄厉如鬼。
她也确实是这人间徘徊的一抹孤魂野鬼罢了。
追月已死,斩鲲已折,武威侯府家破人亡,春秋谷烟消云散,大宋江山化为灰烬,家国天下,师门亲友,今生今世所有能失去的人和事,她一个都没有了,只有他。
她只有他了。
过去那么多年,她无数次恨不得将他杀之后快,无数次想与他同归于尽,可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她发自内心的祈求。
倘若苍天有眼,求求你,让我们一起活
颜玉央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濒死之际的一切绝望与恐惧。
他在漆黑之中无尽坠落而下,猝然间却被一只手抓住,仿佛天光乍破,鸿蒙初辟,她带他穿越漫漫长夜,穿过无边孤寂,穿过生与死的彼岸,带他大步奔跑向前——
猛地睁眼,他看见了晨曦的光。
“英英”
用尽全部的力气,他伸手抚上那趴伏在自己身上哭嚎之人的发顶,虚弱的回应道:
“英英,我在”.
天光破晓,照在这片异域他乡陌生土地,照在这颠沛流离、历经所有,终是心无芥蒂,相拥相依的一双人身上。
她与他,裴昀与颜玉央。
他们今生今世不应在一起,来生来世也不该再相遇,便只有今生未绝,来世未至,已死却未死这苟且余生,偷得片刻欢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唯有爱恨不死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北燕南宋皆亡,关山南北皆覆,从此,尘世间再也没有人与事能将他们分离。
诸天神佛不能,十殿阎罗不能,哪怕生死,也不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