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桦参加过两次葬礼,一次是因为他出生难产而亡的母亲,一次是因为此事恨了他十六年的父亲。
周立伟从前被人诟病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最后还要克子。
晏桦怀里抱着周立伟的骨灰不禁在想,血缘真是神奇。老天煞孤星生了个小天煞孤星,晏桦的出生仿佛在重蹈周立伟的命运,克母克父。
他想他以后还是不要结婚为好,不然不知道那家姑娘要倒霉了。
从殡仪馆出来有一道长长的绿荫路,阳光透过林叶的缝隙将晏桦的影子拉得很长,而这个影子的后还默默跟着一只小尾巴。
两人沉默不言,一前一后,抱着各自的至亲骨灰,走了许久才回到机械厂家属院。
房子是周立伟结婚时厂里分配的,在晏桦的印象中,那道深绿色的钢门因为年代已久早已变得锈迹斑斑。但此刻站在门前却发现,这道早已掉漆的门不知何时被重新粉刷过,添上了一层明亮的绿色。
晏桦在身上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可以开门的钥匙,最后还是江野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开的门。
他倒更像这家的主人。
进了屋内,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晏桦站在屋中央,竟有些手足无措。
江野妈将房间收拾的很干净,茶几上的花瓶内插着几朵布艺粉花,这是从前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晏家的东西。墙上还挂着三人的合影。周立伟身上是一件崭新的黑色皮夹克,面上喜气洋洋,连带着皱纹都在笑。这是晏桦很少看到的神情,他们之间惯来是争吵怒骂。一旁的江野妈则穿着白裙,面容和蔼,两人并排坐在摄影棚的长椅上。面前是穿着牛仔背带裤,带着黑色的贝雷帽的江野。
一家三口靠在一起微笑地注视着镜头,似乎在嘲笑着相框外孤身一人的晏桦。
晏桦收回眼,漠然地看向另一侧,江野此时踩在矮凳上,踮着脚用力将骨灰放在高台上。
“你爸什么时候来接你?”
自出事后刘主任便通知了江野爸,但三天过去了,人影都还没见着。晏桦心里开始犯嘀咕,这小屁孩不会跟自己一样,没爹养吧?
江野终于将骨灰盒放稳后,才闷声道:“他不来。”
哦豁,晏桦心里一惊,这小孩不会要赖上自己吧。
“刘姨明天送我走,我不会赖着你的。”江野像是知道晏桦心里在想什么,一边用抹布擦掉矮凳上的脚印,一边打消着他心底的疑虑。
“那就好。”晏桦没良心地靠在沙发上,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有气无力道:“我明天早上也会走,再也不回来了。”
说到最后的声音越来越小,全都被咽进了肚子里。
六十平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后来晏桦出生后,主卧就用门帘隔了一间出来当次卧。
次卧原本是晏桦的房间,现在就算不进去他也能猜到,那里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这个家里都没有一丝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客厅的布艺沙发只有一米五,晏桦一米八的身子只能蜷缩着一团睡在上面。他不想去看次卧如今变成了什么样,更不想去睡周立伟的房间。在整个房间里,他唯一的容身之所只有客厅内这一张小小的沙发。
不知道躺了多久,晏桦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他本就睡得浅,立马睁开眼坐起身子。
“你想干嘛?”晏桦音量抬高了不少,不耐烦地对着面前的小屁孩吼道。
江野似乎被这一吼吓到了,缩了缩肩膀,略带着可怜的音调道:“我烧好水了,你去洗澡到床上睡。”
自从晏桦当着众人面说不是他哥哥后,江野很小心地注意着称呼,他不敢叫哥哥,也不敢直呼晏桦名字,只能省略掉主语,无头无脑地突然来一句。
要不是家里就他们两,都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晏桦揉了揉睡乱的头发,发觉面前的小孩站着还没自己坐着高。尤其当他视线低垂盯着鞋子,不安地绞着手指时,更显得可怜了。
江野的背后正是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周立伟仿佛又变成了晏桦熟悉的样子,横眉冷对。就连旁边的江野妈似乎也多了几分幽怨。二人好像在指责晏桦为什么要对江野这么凶。
“我睡这里就行,你别管我。”晏桦降低声音,闭眼仰躺在沙发上,满脸疲惫。
沉默半刻,江野怯怯的声音再次问道:“那你不洗澡吗?”
晏桦揪起衣领到鼻下嗅一嗅,确实要洗澡,不然都要臭了。
见晏桦有这个意思,江野略带着讨好的语气道:“热水都在卫生间,衣服毛巾都在一起。”
晏桦听着井井有条的安排,心底产生一种怪异感。两人的年龄好像对调了,晏桦是十岁,江野才是十六岁。
“平时,周立伟也是让你自己烧水的吗?”晏桦突然开始好奇江野和周立伟平日里相处模式。
江野微微抬头,窥看着晏桦的神情,见他神色如常才摇摇头,“妈妈帮我烧水。”
晏桦顿时没有了追问的兴趣,他这辈子都体会不到妈妈帮忙烧水的感觉,自己真是多余问了,于是闭上嘴站起身子往卫生间走去。
还没走到卫生间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江野的声音。
“等等,你东西掉了。”
晏桦回头只见江野手心里拿着一小袋拼板玩具,可以拼成一个宝可梦积木,那是和胖子一起吃肯德基送的小玩具。他随手装在了口袋里没有多在意,可能是刚才在沙发上睡着了掉出来的。
“你留着玩吧。”晏桦对这种小玩具没什么兴趣,随口丢给了江野。
江野眼睛睁大了几分,略有些吃惊,再次确定地问道:“这是送给我了吗?”
“是。”晏桦扔下这个字后,便大步流星地跨进卫生间。
看着卫生间里烧好的热水以及干净合身的睡衣,晏桦不禁奇怪,江野是从哪里找出来这些衣服。自己都记不得放在哪里了。
晏桦能看出来,这几天江野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
对于江野而言,一夜之间失去父母,对未来的迷茫和挣扎甚至让他来不及沉浸在失去父母的伤心中。仅剩的依靠只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晏桦以及下落不明的生父。
扪心自问,晏桦是不喜欢江野的,甚至讨厌他。纵使他什么都没做错,周立伟愿意对他好,愿意为他付出性命,也都是周立伟自己的意愿,与一个十岁的小孩无关。
可芥蒂就像一根刺一样,一旦长在心底,就很难拔出来。
只要看到江野,晏桦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周立伟,这个恨了他十六年的父亲。他甚至想去问一问周立伟,凭什么?
只是骨灰不会说话,周立伟也不会回答他,晏桦渴求了十六年的问题,都不会得到一个最终的答案。
当热水淋在身体的一瞬间,晏桦最终还是坚定了决心,走吧,越走越好,再也不要见面了。
这天夜里,晏桦在沙发上蜷缩了一夜,没有躺在任何一张不属于他的床上。
虽然代价是第二天腰酸背痛,只得揉着脖子目送着江野在刘主任的牵引下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
江野走后,这次屋内真的只剩下晏桦一个人了。在那张没有他的全家福旁边又多了两张遗照,晏桦的生父,江野的生母。
遗像的周立伟不苟言笑,似乎下一秒就要活过来和晏桦吵架了。
晏桦盯着遗像许久,在两人十多年的相处中,头一回如此平静祥和。他收回视线,用力带上门,离开了这个家,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自从初中毕业后就没读了,中考的那件事,是他们父子关系恶化的导火线,催化剂,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
留给晏桦的只有左手掌心一道长长的疤痕以及对父亲永远的失望。
两父子因为各自妻子和母亲的死亡,活得像仇人一样。
周立伟想要晏桦如何,他就偏不。两人坐在一起心平气和说话的次数简直掐指可数。
不过现在想说也没机会了。
有一次难得的和平是小学毕业那年,晏桦小升初考试是市里第一名,要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去区里演讲,周立伟骄傲极了,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在这一刻,两人仿佛都忘记了从前的恩怨,像是一对最普通的父子一样。
演讲的区大楼距离晏家要转两趟公交,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周立伟难得心疼儿子奔波,甚至为此找人借了一辆小轿车,想要风风光光地送儿子去接受荣耀。
可是那辆借来的车终归不属于周立伟,就像是这短暂的和谐温情也是借来的一般。
轿车在半路上抛锚了,油箱也滴答滴答地漏油,父子之间的温馨时刻也随着汽油的流逝而烟消云散。
“如果不是因为你,今天会这样?我还要替人家修车,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周立伟双手沾满了汽油,借来的高级西装也染上了难看的油污。
明明昨天还让他骄傲的儿子,在这一刻也变成了束缚着他的累赘。
自从周立伟死后,晏桦总是时不时想起从前和他的点点滴滴。
他以为自己都忘了,殊不知记忆根深牢固。
难闻的机油味,滴答的漏油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晏桦,周立伟有多么厌恶他。同样,晏桦也一样厌恶周立伟。
四年前的记忆突然在今年闪现在脑海中,晏桦坐在门口,思来想去,只能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这该死的油箱。
车行内刚送来一辆油箱漏了的车进行维修,满车行都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像是五脏六腑都泡在了汽油里,要溺死人了。晏桦在想,出车祸那天载着周立伟的车,油箱是不是也这样滴答滴答地漏个不停。
“晏哥,想啥呢?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今年回去吗?”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递给晏桦一瓶罐装可乐。
车行三十开门,二十九晚上学徒们都要各回各家了。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
胖子跟晏桦是一同进的修车铺。
胖子胆小,总是被附近的混混欺负,晏桦遇到了,看在都是张工徒弟的份上,便出手帮过几次。
他打架出手又狠又毒,跟不要命一样。
确实晏桦也不惜命,他之前总觉得自己会被克死。所以行事向来洒脱,有仇当场就报。是这一片最不能招惹的存在,像一条无人可以压制的疯狗。
不过现在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晏桦不会被克死了,也没人再敢欺负胖子了。胖子本人更是对他心服口服,张口闭口的晏哥叫着。
对于胖子的问题,晏桦想了下回答道:“不知道。”
他单手接过易拉罐,食指微微用力拉开拉扣,拉扣脱离瓶身,在食指处晃了两圈,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入远处的垃圾桶。
胖子夸张地惊呼道:“晏哥牛!”
晏桦懒得理他,胖子也不恼,继续啰嗦道:“晏哥要不你跟我回家过年吧,我妈做饭可好吃了。她之前总打电话过来,让我喊你去。要不是你帮我,我现在都不知道被欺负的多惨。”
去年过年晏桦是留在车行宿舍过的,就他一人。
但是今年他突然想回去看看了。
“再说。”晏桦只觉得脑子也被汽油糊住了,迫切需要新鲜口气,仰头喝了一口可乐,远处最后一丝夕阳的暖光刚好落在他抬起的脖颈处,转瞬即逝。
自从晏桦能说话起,每逢正月初一,他和周立伟必定会吵架。
小时候是周立伟单方面骂晏桦,说他害死他妈,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没老婆。后来晏桦长大了,单方面的宣泄就变成了两人对吵。
一个恨他害死了妻子。
一个恨他害死了母亲。
无休止的争吵终于在半年前有了了结,晏桦作为活着的那一方享受着毫无任何意义的胜利。
“算了,还是回去吧。”晏桦站起身决定道,毕竟作为胜利者,他有权利在周立伟面前耀武扬威一番,这次失败者绝无还嘴之力了。
“晏哥,你真不去我家?”胖子在后面又问了一遍。
晏桦决定的事情,向来没有反悔的可能,他将手中的易拉罐捏瘪,丢向垃圾桶,同时丢给胖子决绝的回答。
“不去。”
车行关门前按例会发过年的补给,师傅们有一满袋东北大米,一壶花生油,两包新鲜挂面。
学徒们则只有一半袋米,一小壶花生油。
晏桦做事懒散,脾气也不好,老板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张工和胖子求情,恐怕今年在车行都熬不到过年。因此在发补给上,晏桦最终只领到了一包挂面。
晏桦也不在乎,饿不死就行。倒是张工临走前交代了他好几句。
“年后就十七了,早些时候十七都当爹了。你也得考虑考虑自己了,不能再这样混日子了。你还这么年轻,有点精气神啊。”张工五十过半的年龄,孙子比晏桦也小不了多少。拍了拍晏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
晏桦知道张工是好心,但是他就是一滩烂泥,一滩被至亲血肉都要踩在脚底的烂泥。
烂泥糊不上墙。周立伟不止一次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晏桦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张工说话,晏桦总是安静地听着,从不反驳。
“你也别嫌我老头子话多,年轻的时候总要找点手艺干,老了才不会吃亏。”
晏桦却想,他能活到老的时候吗?说不定哪天走在路上就被车撞死了。
说话后,张工从自己手里匀了的半袋米和油塞到了晏桦手里。
“拿好。”张工牢牢攥着晏桦的手心,不容他推辞,“还认我这个师父就拿着。”
晏桦无奈只好接受,真诚地说道:“谢谢师父。”
“回去吧,路上小心,明年见。”
晏桦点点头,对着张工摆摆手,而后一个人地朝着公交站走去。
路上的人群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男的都套上了新买的皮夹克,女人则纷纷烫头穿着红大衣,面上喜气洋洋,手上提着置办的各种年货,大街小巷放着去年的流行音乐,相约九八。共同迎接着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个春节。
晏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近乡心怯,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心情。明明已经到了机械厂二街了,距离家属院只有几百米的路程。晏桦却快走了将近半个小时,走走停停,不愿回到那个毫无人气的家中。也不想看到周立伟挂在墙上的那张凶神恶煞的臭脸。
走了许久,晏桦觉得有些腿酸,就近找了个台阶坐下,身后就是一条长长的老巷子,几乎没什么人住,只有抄近路的人才会从这里路过。因为人迹罕至,这里也成为了街头斗殴的高发地。
晏桦从前经常在这里和人约架。很少有人能赢过他,不过他也讨不了多少好,身上总会挂些伤,他也早就习惯了。
就在他刚坐下没多久,身后就传来几声咒骂声。
“跑啊,继续跑,我看你能跑哪去?”
“小东西,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也不看看这片是谁罩的。”
晏桦揉了揉手腕,漫不在意地听着后面的动静。
“你们再打我,我就跟我哥说。”对面气势不足的语气根本听不出来是威胁的话。
“还有哥哥呢?来,今天把你哥叫来,我倒要看看跟你一样,那个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是谁。”
“来,把你哥叫来啊。”作恶者气焰嚣张,叫嚣道:“谁是他哥?你们赶紧叫他滚过来,老子今天一块收拾了。”
就在他以为无人应答时,身后传来慵懒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又充满挑衅道:“我,他哥,你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