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衿这一觉睡得非常矛盾。
前半夜舒舒服服,后半夜梦境不断,光怪陆离。
他感觉自己浮浮沉沉,好像醒过几回,似梦非梦,不清醒。
等到他意识完全回笼,想要睁开眼,却发现眼皮格外沉重,尝试好几次都仿佛被黏住了,光影明灭,掀不起来。
他心头难免一惊,明白不对劲,但脑子却跟团浆糊似的,传达的信号硬要慢半拍,强烈的割裂感让沈子衿惊惶不安,在混沌里挣扎起来。
沈子衿:“嗯……”
等他废了好大劲儿,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走了八千里那么长,沈子衿终于看清了周遭情形。
他房里多了好些个人,更准确点来说,都围在他旁边,一位老者坐在床头,正搭着他的手腕。
楚昭就站在旁边。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沈子衿下意识看向其中他最熟悉的楚昭:“怎么……”
但他一开口,就被生疼的嗓子给断了话头住了嘴,喉咙里宛如吞了针,咽一咽就痛。
楚昭立刻开口解释,避免沈子衿多费口舌:“你发烧了,大夫在给你诊脉,王府的老大夫曾是御医,医术很好。”
楚昭凌晨时听到人声,行军打仗带来的习惯,即便在睡梦中也很警觉,他立即睁眼,发现是旁边沈子衿在难受的低吟。
本来以为是做噩梦被魇住了,叫了两声却没把人唤醒。
楚昭点灯,看到沈子衿眉头紧蹙,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伸手一碰额头,好家伙,沈世子快烧成碳炉了。
于是天还没亮,明月轩里就人来人往,惊醒了还在树上酣睡的鸟儿。
沈子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疼的不止嗓子,还有四肢百骸,酸意蔓遍,身上不仅使不上力,还忽冷忽热,冰火两重天。
虽然他穿来后灵魂的确在修复病躯,但到底估算错了身体素质,昨儿白天忙活成亲,晚上又折腾半宿熬了夜,还想从床上爬起来?
病弱buff表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沈子衿精神恍惚,视线不怎么聚焦,落在楚昭眼里,病弱的沈世子看上去茫然无措,面颊带着染病的红晕,艳得不正常,有种惊人的破碎感,好不可怜。
人在病中常常情绪也更难捱,何况沈子衿初来乍到,地盘还没焐热就大病一场,听起来更惨了。
楚昭颇为懊恼自责,他低估了沈子衿的病弱程度,应该更仔细点照顾他才对,早知如此,昨儿即便沈子衿自己说没事,也该让他早点休息而不是一起站着迎客。
楚昭那该死的保护欲又冒了头,他补了句:“你别怕。”
沈子衿:“……”
楚昭有没有发现自己语气跟哄小孩儿似的?
他没怕,虽然发烧很难受,但真没怕。
他二十一岁,不是三岁。
我还比你大一岁,哄谁呢。
沈子衿脑子里天马行空乱想,话语滚过千百句,但半个字都没说出口,因为嗓子真的难受。
楚昭福至心灵:“想喝水吗?”
沈子衿赶紧点头,结果用力过猛又是一晕,立马乖乖认命,改为小幅度颔首。
不过在他第一下点头后,楚昭就立刻倒了杯温水端过来,动作非常迅速。
楚昭单手环过沈子衿肩膀,轻轻松松就将他扶起来,把水递到了沈子衿唇边。
看样子是要沈子衿就着他的手喝。
沈子衿终于忍不住了,嗓子疼得拉锯切木也要身残志坚开口:“……王爷,我自己来吧。”
他在被大夫把脉,但另一只手还闲着呢,端杯水不成问题。
主要是,他不习惯生病后被人这么照顾,楚昭无微不至,他反而无所适从。
楚昭本想说小事,让他代劳举着杯子就成,但无意中对上沈子衿的视线,他从这双漂亮的眼中捕捉到了因高烧带来的无力,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
……局促?
楚昭若有所思,沉默着将杯子递到了沈子衿手中,他的手就在旁边虚虚圈着,万一沈子衿手使不上劲,楚昭能保证杯子不会砸床上。
把杯子递出去后,楚昭发现沈子衿悄悄放松了肩膀。
他意识到了肯定有问题,但还不明白问题究竟是什么。
即便初见就很默契,但他们相处时间有限,楚昭不是沈子衿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可能立马猜到沈子衿只是不习惯跟别人这么亲近。
沈子衿高热,烧得手有些抖,但还是努力稳住,把水喝完了。
勇敢世子,不怕困难。
大夫的诊断也完成了。
大夫保养得当,年级虽大但眸子清明,微微一眯,透着股能干劲儿,他捋了捋胡须:“世子身子骨弱,此番高热来势汹汹,不能久拖,先看看能不能用新药立刻退热。”
大夫说完,从药箱里翻出针管和药剂,沈子衿恍惚地想,要不是大家都穿着古装,还真差点觉得回到了现代。
大夫还给沈子衿手腕消了毒,用针刺破一小点皮肤,推了一点点药剂进去。
专业啊,知道用抗生素前做皮试,来测试是否药物过敏。
趁着等皮试结果的功夫,大夫问:“世子平日里用的药方可否让我一观?”
这不是沈子衿的活儿,跟他从殷南侯府出来的贴身侍从立刻道:“奴才这就去取。”
他很快就把药方呈了上来,大夫看过,却直接言明:“世子曾经用的怕不完全是这个方子吧?”
沈子衿本以为他只是想看看药方,避免之后用药冲突,闻言察觉到了不对劲。
楚昭在各类暗算里泡久了,更加敏锐,眼神只稍微一黯,周身气场就变了:“何意?”
大夫拱手:“殿下,世子湿寒入肺腑,阴阳失衡,需得长期调养滋补,温补的药下去本不该有碍,但老朽方才探脉,却发现一股燥气隐隐冲撞。”
大夫展了展药方:“这方子上的西域诃草,若只加一钱,那便是对上症状的好方子,可若用两钱,对世子来说便过了度,长期服用,会导致身体时好时坏,体虚难捱,总不见好。”
药方上明明白白写的是一钱,大夫却道:“殿下,老朽斗胆以为,世子长年用的药里,应当是两钱西域诃草。”
沈子衿轻轻吸气,觉得心口又开始疼了。
气的。
殷南侯府不敢直接杀人,就换个法子,让他身体不见好,一直这么病病殃殃下去。
……我说怎么自打赐婚后,每天的药都没那么苦了,看来是为了怕露出破绽,立刻改回了正常的方子。
殷南侯府的侍从满脸惊慌,立马噗通跪下,连连求饶:“王爷明鉴、世子明鉴!奴才不懂药理,向来是府里给什么方子,就规规矩矩按照方子抓药熬药,别的事一概不知啊,奴才绝无可能伤害世子啊!”
他声泪俱下,音量老大,听得沈子衿脑瓜子嗡嗡的,难受得闭了闭眼。
楚昭面色沉沉,抬手:“来人,先把他关去柴房,等世子病好了再由他亲自发落。”
府内侍卫都是楚昭亲自挑选,办事利索,将侍从架起来,任凭他挣扎求饶于事无补,跟拎小鸡仔似地把人拎出去了。
屋内总算安静下来,大夫看了看皮试结果,不过敏,点头:“可以用药。”
大夫将沈子衿袖子推上去,从肩膀处注射,沈子衿不确定他用的哪种药,但打完后真挺疼,楚昭给他掖被子时,被褥子轻轻挨一下都疼。
沈子衿昏睡时难受会低吟,但醒后无论多疼,都一声没吭。
楚昭对着沈子衿时收敛了方才的气势,不由就放缓声音:“你先休息,殷南侯府的事等你好了再说。”
沈子衿低低应了一声,喝过水后他嗓子好多了,哑着开口:“今日是不是该入宫请安……”
大齐的规矩,开府的皇子公主成婚第二日,要携家眷进宫拜见皇帝和别的长辈,这些习俗在成婚前沈子衿都了解过了。
今天他是没法爬进宫里了,皇帝不会给他和楚昭记上一笔吧?
“我已经让太监回宫传话了,情况特殊,我们改日再去也一样。”
楚昭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光太监回话还不够,稍后他必须亲自进宫说明情况,皇帝虽然不在乎他孝不孝顺,但在乎面子。
沈子衿强撑了半天精神,实在没精力去思考了,他手脚冰凉,脸上却烫得难受,眼皮开始打架,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个架在火上的铁锅,要是敲个鸡蛋,立刻就能煎得焦香四溢。
他听到有人对他说:“放心睡吧。”
声音太苏,跟有魔力似的,沈子衿往被窝里缩了缩,就这么很快睡着了。
楚昭起身,带着其余人出去,留了两个王府的小厮照顾沈子衿。
大夫开了新药方,嘱咐等沈子衿醒来就喂他喝药,一天三顿,等烧退了,日后常用的药方也要换。
大夫跟着楚昭朝院外走,楚昭在了解沈子衿此番并无大碍后松了口气,这才顺便问起别的事:“先前的培养皿如何了?”
提起这事儿,大夫喜不自禁:“养的很好,与殿下料想的效果无差,新的药想必很快就能做出来了。”
他深深一拜:“殿下功德无量,有您在,实乃我大齐之幸!”
楚昭淡淡摆摆手:“哪有那么夸张,你下去吧,世子的身体劳你多看顾些。”
大夫对楚昭那是推崇备至忠心耿耿,爱屋及乌,王爷要对沈世子好,他保证绝对尽心尽力。
没错,大齐如今流通的各种新药,哪是什么老神医来军营献上的仙人秘方,全都是楚昭带来的知识。
包括橡胶、香皂等等,都是楚昭这些年一点点暗中推动的。
但有皇帝盯着,楚昭不能冒头,只能编故事推出去,知道真相的都是他心腹,铁板一块,牢牢帮他守住秘密。
如果说沈子衿是学霸,跳级读书,那楚昭就是从小接受英才教育的学神。
万里挑一的真神童。
他十三岁就硕士毕业,最大爱好是空闲时间上网冲浪,本来该接着读博,但一觉醒来就穿了。
穿来后,他发现比起自己滚瓜烂熟的理科知识,他更需要学会如何聪明地为人处世。
因为皇帝是个魔怔人。
楚昭不仅是天才,也早熟,但再早熟,那时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孩子,为了从皇帝手上活命,过得很不是滋味。
最开始,他其实没想过要把现代知识拿出来造福大齐,一是自顾不暇,二是因为皇帝不做人,楚昭连带对这个时代都产生了怨怼。
后来嘛……发生的事太多了,看到的听到的,和亲身经历的。
七年,够他从一个早熟的小鬼,长成真正的大人。
楚昭回自己院子换了身衣服。
“备马,我要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