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五日后, 八月初三,京城梧桐叶叶报初秋那天早朝之上,刑部尚书刘渠上奏, 说已查明通州府上下官吏贪赃一事,祸首向、高二人已死, 尚有以通判江载雪为首的几人羁押在牢中,拟革职流放岭南, 永不叙用。
听到他的话,沈持心中兀地一揪。
“永不叙用”, 这是要永远断了江载雪对仕途的念想啊。
皇帝听了微挑眉问道:“江载雪贪腐多少银子?”
“回陛下, 这些年数次分赃, 合计三百七十三两,”刘渠高声说道:“都是民脂民膏啊!”
三百七十三两。
群臣哗然, 就这点儿银子也值得贪, 不少人心中很是不屑,莫不是江载雪出身寒微, 眼皮子浅什么钱都看在眼里?!他们在朝堂上压低声音说长道短, 有人想起此人是沈持的同乡, 不由得朝他瞟去一眼。
沈持从容不迫地立在百官之首,不见一丝凌乱。
皇帝眯了眯凤眸,停顿一瞬说道:“三百多两银子。”
说完,他又问沈持:“沈爱卿好像对此事从未置一词, 这是何故?”
沈持手持笏板向前稳稳走了两步, 禀道:“陛下, 江载雪与臣乃是旧日同窗兼好友,臣理当避嫌,且刘尚书秉公办案, 臣也无话可说。”
说完,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向刘渠,眼底泛出微不可察的冷意。
皇帝沉默了一瞬:“江载雪出身富贵之家,自幼生活优渥,难道也缺这几两银子吗?”
沈持徐声说道:“这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为了合群随波逐流,或许是在通州府目濡耳染……臣不敢妄下定论。”
他这样坦诚冷静,仿佛是个完全的旁观者,连皇帝特地询问时都不曾为江载雪说一句话,极是冷心冷肺。
他都如此,更无其他人站出来为江载雪等人求情了。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皇帝居高睥睨着此刻默不出声的群臣,他们甚少有这样一边倒的时候,倒叫他有些不舒坦了:沈持避嫌,那么其他人呢?明明案件尚有可疑之处,然而他们竟唯刘渠的马首是瞻,无一人替江载雪等人辩驳句话,连质疑一句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眼底微冷,不过还是颔首道:“那就按刘爱卿说的办吧,江载雪等人革职流放岭南,以为其他官吏之前车之鉴。”
为了表达他的不悦,驳回了刑部的“永不叙用”四字。
音落,沈持握着笏板的手指轻微放松,看似八风不动地转了下早已发僵的手腕。
……
当日依旧是政务缠身,一直到夕阳斜照时他才回到家中。
吃过晚饭,华灯初上,沈月忽然来了。去岁舒兰庆考中同进士后外放到地方上做官,她也随丈夫到任上去了,许久没有回过沈家。近来得知嫂子即将临盆,娘家要添丁,才从外地返回京中。
不巧史玉皎饭后由云苓陪着溜达去史家了,沈持听说后赶忙迎出去:“阿月,你回京了?”但见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年纪相仿的女子,姿容姣好,只是神情戚戚,定睛一看,竟是江载雪的妹子江载雨。
江家家世好,江载雪又是进士出身,她嫁得不错,丈夫也是官宦,这次兄长出事,她匆匆进京,人憔悴了很多。辗转听说沈月在京城,便去找了她一道来了沈家。
她见着沈持就要行礼,被他虚虚扶住:“阿雨妹子,多年不见了。”江载雨眼眶一红:“沈相,我去牢中见过我兄长了……”说着泪如雨下。
沈持微垂目,许久才说道:“对不住。”
眼下他没有万全之策。他甚至不知道通州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载雨摇摇头:“兄长让我给沈相爷带句话,无论如何,一定不要插手他的事,他请沈相爷珍重。”
沈持勉强压着心中的悲恸:“他还说别的了吗?”
江载雨放低声音:“他说……他从未染指过赃银……”
半晌后,只听沈持说了三个字:“我信他。”
然而现在看来,这件事刑部或者背地里什么人谋划了许久,做得很瓷实,一时半会儿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
这个亏,江载雪不认也得认。
江载雨又泣道:“只是此去岭南山重水远,途中瘴气重重,只怕兄长受此打击,能不能走到岭南……还请沈相爷想法保他一命……”
沈持:“嗯。”不用她来求,他已经在想辙了。
“那我就不多留了。”江载雨说着便告辞而去。从沈家出来时,她眼前一黑身形摇晃险些晕倒,沈月见状追过来,又回头跟沈持说道:“得……我改日再……再看嫂子。”
沈持:“……”
史玉皎在史家小坐片刻就回来了,一进门却从窗外看到他双目微红,她打起帘子他都未察觉,她轻轻出声:“阿池——”
沈持听见她的声音脸色瞬间恢复如常,带着起身扶她进去坐下:“你怎么来了?”
看到她脚踝有些肿胀,他俯下身用手摩挲着:“抬起来放我身上。”
“我听说阿月来了?”她进门后听小红说的。
“嗯,”沈持说道:“江载雪的妹子也来了。”
史玉皎凝眉:“来求你救她哥哥吗?”
“没有明说,”沈持摇摇头轻声叹息:“要是有回旋的余地,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知道,”史玉皎把手放在他掌心里,悄声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回溯之前的种种,说不准背后是曹相的手笔,你远没到能同他分庭抗礼的时候,贸然替江公子说话无济于事不说,还正正好跳进他们给你挖的坑里……”
曹家在朝百余年,曹慈从十几岁上进宫为太子伴读,二十五岁高中进士,一路青云直上,资历太老根基太深,他一出手旁人轻易撼动不了,暂时避其锋芒才是上策。
沈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却猝不及防被她推开:“我去练会儿剑。”闲在家里的日子多了,总觉得手臂腿脚又沉又钝,关节刺痒,难受得不行。
沈持惊愕:“三娘,不行……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恨不得连她走路时都扶着才安心。
史玉皎莞尔:“我悠着点儿,没事。”
沈持只好妥协,起身陪他到后院去练剑:“那你过过瘾赶紧停下。”
史玉皎点点头,“噌”的一声拔出佩剑,霎那剑影起,剑气出,她周遭的树叶哗啦摇晃。沈持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三娘,慢些……好了停下吧……菩萨保佑天爷保佑……”脸都白了。
听他还念叨上了,史玉皎停下来笑道:“好了,不练了,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对沈持勾勾手,等他附耳过来,她说:“到今日好似足月了,你说今儿夜里会不会生?”
沈持不晓得古代的临盆日是怎么算的,那些医术也看得云里雾里的,讶道:“是大夫说的吗?”
史玉皎:“我自己算的。从去年十月份到现在,足有十个月了吧?”
沈持:“得歇着了。”说完一面拉着她要回屋,一面让人再清点一遍待产的东西。
史玉皎收了剑,慢吞吞跟着他往前院走,八卦道:“我在史家听说通州同知高骜养的那个外室柳氏被押进京城了,说是生得倾国倾城一等一的姿色,沈相爷一睹美人儿芳容了吗?”
说完她挑挑眉,有那么一点儿戏谑的意思。
沈持:“……”他并不知晓,他甚至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他对着她憨笑了下,心里很苦:京中与他志同道合的裴牧等人先后被贬官,没有人再告诉他这些风吹草动了。
换句话说,他在京城的势力触角被斩断了,别说见柳氏了,连她人在哪里都不清楚。
他玩笑道:“是吗?这些人不懂事,都不知道孝敬给本相爷。”
史玉皎半真不假地说道:“要不要我去给你抢过来啊沈相爷?”
“去吧,”沈持笑笑:“我在家中恭候美人儿。”
史玉皎捶了他一拳,疼得他直皱眉:“想得美。”
沈持但笑不语。
“这就奇了,”史玉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身在相位,耳目竟不如史家灵,你不着急吗?”
裴牧被贬出京的时候他海不扬波,冯遂、孟度折戟通州府他依旧风平浪静,如今连通州府动静这么大的案子的消息都传不到他耳朵里,他也不急,若在相位而无实权且无可靠人依仗,必然长久不了。
莫非沈持没想到这个。她心里替他捏一把汗。
沈持牵着她的手走到里屋,让她坐下,他才说道:“三娘,没事的。”他贴近她,又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很快,我会送曹相一个只手遮天的权臣当当。”
把左相的权力都让给他,等他势如中天的时候,古代的君王与权臣,他们表面上君君臣臣关系挺好,实际上在看不到的地方处处暗流涌动,相互对抗、较量,角力,尤其是当权势大到一定级别时,君王指望他保持边界感那是不可能的,权臣不可避免会干预政务掣肘皇帝,和皇帝发生龃龉。
也许只有等到那时出手,将陕西府之事揭发出来——当然,前提是先要暗中查个明白,把证据攥在手里。
直至当皇帝觉得曹慈碍事不顺眼的火候时,他才能借皇帝的力或者说他与皇帝合力一击即中,打得曹慈倒下再无翻身之力。
如今那头还未有眉目,他自是不动如山。
史玉皎似乎懂了他的打算,掩面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你忙你的去吧。”
第252章
沈持等她睡下后先去宴室, 进去闻到里面隐隐的艾草的特殊气味,婢女小红说每天熏一遍,保证室内清洁无秽物, 木架上,一应待产的物品归置得整整齐齐, 可见下人之用心,他细细看过一遍后才去书房。
二更天夜色如银。
他坐在书案前陷入沉思, 脑中梳理着白天的事情,深深思索之后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封信——挚友江载雪前往岭南, 请护之周全, 报酬高。
他答应过江载雨为江载雪周旋, 让其活着抵达岭南。
京城有很多镖局接这种活儿,他们手眼通天, 很有诚信, 只要出得起价格,定能给你办到。
写完之后放在手边晾干, 末了还未封缄, 他却又拿起来卷成细长的一支, 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而后枯坐到三更初,他披上外衫走到庭院中,跟赵蟾桂说道:“明日休沐,你去备几坛好酒, 二百两两银子。”
“相爷, ”赵蟾桂们:“您要给江公子送行吗?”按照刑部的公文, 江载雪明日被押解去岭南。
他心里算着:咱家的账上也就只有二来多两银子了,这可真是舍得啊。
沈持:“嗯,你去打听一下他明日什么时候出城, 我去送送他。”
“相爷,”赵蟾桂说道:“您既然不沾手了,为何又要给他送行呢?”
要是被那些御史看到了,又要上蹿下跳大肆弹劾沈持。
沈持:“我有我的打算,你只管去办就是了。”
殊不知,他就是要大张旗鼓给江载雪送行,进而送个把柄给御史甚至曹慈他们,他甚至盼着他们在朝堂上骂他骂到天昏地暗,别留一点儿情面才好。
赵蟾桂不解地说道:“是,相爷,我这就备好东西,明日一早去打听江公子的行程。”
沈持安排完这事儿这才慢悠悠洗漱就寝。
而同样在京城的曹家,大气恢宏的相府之中,曹慈亦未眠。
他坐在太师椅上,回溯这阵子的“战绩”,裴牧被贬至眉县,冯遂去官,孟度跌落,加上之前被他排挤到礼部的林瑄,被罢官流放的江载雪,似乎将沈持在朝中的根基瓦解了多半,心中自是十分酣畅。
但他并没有因此得意,而是还在进一步筹算——怎么抓到沈持的错处,将此人彻底踩于脚下。
管家曹四看出了他的心思,提醒道:“相爷,咱们若是将六部的大权抓在手里,不用咱们寻姓沈的不是,六部的人就能将他从左相的位子上拉下来……”
曹慈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何尝不知,将左右丞相的权势拢到手里才是上策。”
他手中的权力越多,沈持越没用,到时候不用他动手,自有雄心勃勃之人为了左相的位子而把姓沈的挤下去。
一朝发难必能将他置于死地。
一旦沈持不再风光,朝堂上他一人独大,到时候,不管将来谁当太子,雍王也好,宸王也罢,都得依仗他扶持。
思绪又回到了原点,曹家终其几代人所求的就是保住权势,为此,不得不牢牢押稳储君,不能出丁点儿差池。
不知盘算了多久,他才浅浅睡着。
次日清早,京城城门口。
沈持带着家仆从马车上抱下来几坛酒,他缓缓斟了一杯放在手上,过了半晌,不远处传来衙役们的吆喝声,抬眸一看,几个官差押着带着枷锁的江载雪走出来,他提袍上前,道了声:“江兄。”
有行人驻足:“咦,那不是相爷吗?”
虽穿着常服,还胖了一丢丢,但还是依稀可见当年他高中状元御街夸官时芝兰玉树的影子。
观者蜂拥而至。
江载雪发髻凌乱,胡子拉碴,肌肤苍白眼神萎靡,看见沈持后整个人忽然变得神采起来,怔了一瞬才开口说道:“沈相……”
沈持把手里的酒端给他:“我已着人接嫂子和小公子小女郎,江兄,你路上珍重。”
同时,赵蟾桂将沉甸甸的银子塞到领头的押解官差的手中:“这位大哥,请路上关照几位大人,不要让他们忍饥挨冻。”
有了这丰厚的打点,加上沈持亲自出面送行,押解的官差定会尽心护送——既得了实惠又能卖给沈相爷一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江载雪含泪饮尽那杯酒:“阿池,你也是……定要珍重。”说完洒泪辞别他而去。
围观的人看着他们这样,好多忍不住哭了:谁说沈相爷冷酷无情的……这不是挺有人情味儿的,自然也有说风凉话的:当时连捞都不肯捞一把,这会儿猫哭耗子来了……
不管怎样,沈持为江载雪送行的事很快轰动了整个京城。
御史大夫管聃听说后笑道:“来活了。”他非得大弹特弹劾沈持一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也顾不上休息,挥笔洋洋洒洒写了一本厚厚的奏折,连次日上值都等不及,就那样急急地送进了上书房。
而曹慈在家中听说沈持去给江载雪送行,惊愕了一瞬。
对于沈持的意图,他很快反应过来,吩咐曹四:“管大人在家中吗?你去给他说一声,不要对这件事做文章,更不要弹劾沈相。”
结果很快曹四回来告诉他,管聃弹劾沈持的奏折,已经送进宫去了。
曹慈登时冷汗淋漓:“……”
沈持为江载雪送行,于做官做人都无可指责,并无可弹劾之处,若你弹劾,那便是别有用心。
而且还这样着急,生怕皇帝看不出他的私心一样。
看吧,这么一来,以他对皇帝的了解,非但不会斥责沈持,反而适得其反会找管聃的麻烦。
用后世一句扎心的话来说,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他只怕要被动了。
果然,次日上朝,皇帝压根儿没有过问沈持给江载雪送行的事,在他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反而是拿此大做文章的人,目的不纯,有借此排挤异己的嫌疑,当皇帝的本来玩的就是一手重臣之间的相互制约,他不允许权力的天平倾斜到任何一方,因此接下来在管聃弹劾户部关于案比的事进展太慢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沈爱卿,户部你熟,你来说说,事情进展因何如此缓慢?”
跳过户部,直接去问沈持,那意思:朕给你搭台子了,还不赶紧打回去?
沈持不紧不慢地说道:“回陛下,六年前的案比耗时长大八个月之久,再往前翻,十六年前那次耗时有十个多月,如今朝廷连年四海清平,百姓添丁进口,比之六年前人口数多了四十余万,自然要耗用更多时日……”
一番辩白既说清楚了案比原本就是件耗费时日之事,又奉承了皇帝。
皇帝听后看了管聃一眼,又转向曹慈眼神威压感明显:“曹爱卿,沈爱卿说的没错吧?”
那眼神让曹慈心惊,连忙道:“沈相所说确实如此。”
心中恨不得给管聃一个嘴巴子,这个蠢货。
然而他来这么一出,和前头接二连三的事情串起来看,朝野上下反应过来了,谁跟沈持走得近,谁就等着倒霉吧,还是投在曹慈的门下安稳。
人哪有不趋利的,于是之后曹家门前车水马龙,沈家则冷落车马稀。
外人看,大抵是沈持也心生怯懦,除了每日忙碌户部的案比之外,其他的事也不管了,全都由右相曹慈做主,曹家越发炙手可热起来,权力也越来越从左右相平分到逐渐往他手中倾斜。
尤其是他举荐亲信萧必鸿出任吏部左侍郎之后,掌管了官员升迁调动,愈发权势熏天。
而沈持,似乎眼中只有枯燥的案比,忙不完的这个。好似权力不权力的无所谓,反正级别待遇在这儿搁着呢,日子倒也过得去。
他只冷眼看着曹慈疯狂攫取权力,不动如山。
到了八月十二夜里,明月清辉似水,沈持还未就寝,听见宴室里头传出动静,他连忙披上外衫走过去:“三娘?”
前几日史玉皎觉得自个儿快要生了,就搬到了宴室去睡。
“气死老娘了!”里面中气十足一声骂,接着那个身影风风火火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长矛,沈持扑上去想抱住她:“三娘,你……”
跟在身后的婢女子苓说道:“稳婆说胎儿还未入盆,还有得等。”这都距离算好的临盆日期过去足足有六七天了。
沈持:“三娘,听大夫的,再等等便是。”他心中的焦急不比她少。
“我动一动,”史玉皎根本不听他的劝,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去了后院:“再不生我要憋疯了。”这么多人看着她,让她天天慢慢走路,慢慢坐下,不,根本坐不下,只能半躺着……简直是上刑。
她脚下生风,脑中想起当年戍守边疆时候策马跃起,长矛如龙,每一次挥击都伴随着敌军的哀嚎,所过之处,一众兵卒纷纷倒下,血溅当场,顷刻间尸横遍野。
那多快意。
比生孩子好受多了。
忽然间腹部跳出来一阵钝痛,本能告诉她,要开始生了。
她当即收了长矛,跟沈持说道:“扶我回去。”
沈持看她脸色倏然变白,慌乱之中伸出手打横将人抱起来,一边快步往宴室走一边叫人:“赵大哥,春花、小红,你们快去请孟夫人来,还有,之前把说好的大夫、稳婆,全都叫来。”
下人们立即奔出家门去找人。
将军要生了!
第253章
不出一柱香的工夫, 乐莲舟、大夫、稳婆刘氏、宋氏还有沈家的亲家史二夫人、舒家的舒夫人、沈月婆母俩、出嫁的沈莹、沈知朵都来了,把前院站得满当当的。
乐莲舟带着稳婆进门后换了身清水煮过晾干的衣裳,又用猪胰子洗净手, 在温开水中冲了两三遍才到后院的宴室来。
进门后,又用炉子上烧着的几大锅热水将用具煮了又煮。
缓慢而无尽头的阵痛让史玉皎火大, 但她很快强迫自己适应了,还坐在秸秆铺就的床榻上同乐莲舟谈笑风生, 尽管一身身的汗浸衣裳,不得不隔一阵子便里外换一套衣裳。
乐莲舟带了京城新式样的头面和胭脂水粉来, 想让她看看打发时间, 哪知道史玉皎对这些兴致缺缺, 只礼貌地看了几眼就放下了。
沈家端来金豆让她数,她也嫌无聊。
沈持时而站在院中, 时而踱进宴室, 眼看着三个时辰过去了还没动静,问稳婆刘氏:“是不是头胎格外难些?”
稳婆回道:“相爷别急, 快了。”从她半辈子的接生经验看来, 史将军的产程算快的了, 半天时间就能生下来。
听见他在询问,乐莲舟从屋里走出来,安抚他道:“寻常女子生产,一天一夜都未必能生下来, 史将军体健, 会快些, 但少说也得半天。”
沈持:“……是,师娘,是我心急了。”
乐莲舟轻声道:“少安毋躁。”
沈持点点头, 想起孟度被贬官不久,他内疚地说道:“对不住,师娘,夫子是被我连累了。”
乐莲舟摇摇头:“宦海沉浮乃是常事,我和你夫子从未消沉抱怨过,你亦不必放在心上。”
沈持未说话,只对她深深一揖。
等待格外漫长难熬,他估摸着自己来来回回走了上万步,一看沙漏也才过去半个时辰。
这时候云苓稳婆宋氏从屋里走出来,面带慌张:“史将军说她要出去走走,相爷,您快去劝劝吧,到这会儿了动不得啊……”
要生之前的阵痛是最剧烈的,像一只脚踏在鬼门关里。
沈持忽然想起来,有一次去史家,史玉皎抢了她兄长的孔明锁玩,之后时不时看见她摆弄,想是很喜欢的,他匆忙来到前院跟赵蟾桂说道:“去买十个孔明锁来,捡最难的。”让她玩以分散注意力。
赵蟾桂赶紧揣着银子去买。
沈持折回宴室,两个稳婆齐齐愣了愣:“相爷,夫人快生了,您出去等着吧。”当朝女子生产时一般不让男子在旁,怕见了血污冲了运势。
“我不在乎这个,”沈持快步走到史玉皎身旁,只听她白着脸说道:“这个痛法太折磨人了,不如给我一刀痛快的。”
“刘大娘说快了,”沈持握着她的手:“你试着深呼吸,放松。”史玉皎抓着他的手,他真切地感受到她烦躁已达极限,他的骨头都快要折了。
很快十个孔明锁被送进来,别人看见后立即抬头看沈持:……这是玩儿的?沈相爷有点不靠谱啊。
都什么时候了!
沈持顾不上解释,他拿炉子上煮开的水烫了烫,一一擦干,拿到史玉皎面前:“三娘,来玩会儿孔明锁打发时间好不好?”
史玉皎紧皱的脸面在看到孔明锁时微微松弛开来,拿起其中一个横竖小木棍拼成的说道:“这个是‘莫奈何’吧?”
沈持不知道它们叫什么,但看着应该能拆也能装,于是忽悠她说道:“嗯,这是十个里面最简单的,你试试看?”
她拿在手上掰了掰,两三下没找到拆开的关窍——钥匙,急得又紧皱起眉头,疼得直抽气。
沈持拿起“莫奈何”,快速翻看一遍,找到一根短横木头,说道:“三娘,我猜定是这根,你试试抽出来。”
史玉皎半信半疑地用手指一勾,“哗啦啦——”,十几个被打磨过得方正的小木棍霎那散落在手边,解开了。
沈持将长短模样一样的分类,整齐地摆在二人面前:“试试拼起来?”他给出暗示:“三娘你看这四根最长的应该在四面支撑起本体……”
史玉皎竭力屏住越来越汹涌的痛感,在间歇的片刻迫使脑子清明起来,跟着沈持的暗示试了几次,竟拼成大半,她此刻似乎忘记了阵痛,专心致志地将最后三根木条卡上去,成形!
之后她轻笑了下:“这个简单。”
沈持从中挑了个最难的——大菠萝锁:“这个最难,要试试吗?”
史玉皎换了个半躺的姿势问他:“你会吗?”这时候她已经痛得头昏脑花,只是被玩心稀释得钝了些,才没那么发狂。
沈持:“摸索一会儿或许能拆了再拼出来。”
史玉皎拿起眼花缭乱的大菠萝锁看了看,塞到沈持手上:“你拆给我看。”
其实这个孔明锁沈持上辈子玩过,他当时研究了十多天才拆解明白,眼下为了牵扯住她的心思,故弄玄虚:“我来看看,这里……哎哟抽不动不对……”
好像真的是反复了几次他才找到钥匙旁边的那根小木条:“我猜是这根。”史玉皎思索片刻后笑道:“不对。”说完她伸手将旁边的小木条转了两下,抽出来,其余的木条先后散落……
但是拼这个最少要大半个时辰,新手则需要的更久。
史玉皎在阵痛中就拼得更慢了,纵然有沈持在身边耐心地提示,一个半时辰过去,也只拼了半块不到……
这时候刘稳婆过来将沈持请了出去:“相爷到外面站站吧。”
另一位宋稳婆抱着一张大红的床单:“史将军,奴婢觉得您马上要生了。”
史玉皎早已痛麻了,此时还能对他说道:“出去吧,一会儿生了叫你。”
他还在愣怔时,云苓一把将他推出门外:“相爷过会儿再来抱小千金。”
沈持:“……”
他看着宴室的门关上,头脑空白的站着,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渐凉的秋风从耳边拂过,南迁的候鸟拍着队从空中翩跹飞过,留下轻捷的身影,沈持绕着宴室小小的两扇菱花窗来回踱步,一会儿缓一会儿急……
焦急之中听见几声无力苍老的犬吠,沈持想起来了,旺财也在苦苦支撑等着看一眼他的侄孙女呢。他又在心里念叨起来:“老天保佑……”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一声急快的清啼如天籁之音般骤然传来,伴随着几个女人“生了”的高呼声,宴室的门打开了。
沈持风风火火地跑进去看他媳妇儿,却被刘稳婆一把挡住:“待史将军用艾叶水稍稍擦拭一遍换身衣裳相爷再过去。”
就是不让他到屏风后面去看史玉皎。
“是个千金。”随后,宋稳婆已用襁褓把婴儿包裹起来,而后用干净的绢帕擦去小东西头上的胎脂羊水等物擦干净,抱到了沈持面前:“长得真俊,跟相爷的眉眼一个模样。”
沈持看了皱巴巴的小家伙一眼,嚯,头发真黑,脸蛋真红,小手跟个肉球似的……
终于等到屏风后面拾掇好,沈持才得以见到史玉皎,他上前一把抓着她的手:“还好吗?”
史玉皎疲惫地说道:“我很困。”
一旁的乐莲舟用头巾帮她把长发拢起来,笑道:“我那会儿生了一天一夜,三娘还不到半天就生了,还是你身体骨儿好,比我少受些罪……”
“你等会儿喝碗鱼汤睡一觉。”早有赵蟾桂媳妇儿端了将将煮好的鱼汤来,等着给史玉皎喝。
乐莲舟见这里没什么事了,说道:“我去和他们说一声,叫散了都回家去吧。”让产妇好生歇着。
沈持起身出去送客,宋稳婆把他闺女塞进他怀里:“去让亲戚们都看看,都盼着呢。”
他接过去僵硬地抱着,走了两步竟说道:“子苓,去抱给旺财,不,去叫人把旺财抱来,让他也远远瞧一眼侄孙女。”那老家伙估计活不了几天了。
几位下人:“……”她们没听错吧。不过还是没敢拂他的意,忙叫赵蟾桂去抱旺财来。
小千金一出现在前院,众人都围拢上来,不敢凑得太近,停在看清楚脸面的咫尺外纷纷笑道:“生得多好啊。”
才落草的小小人儿眉毛是眉毛嘴巴是嘴巴的。
赵蟾桂抱着旺财,也跟着众人看了一眼,他伸出前腿,隔空摸了一下小千金的襁褓。
亲戚们不再驻留:“相爷啊,我们见过小女郎这就家去了,等洗三的那天再来。”沈持点头施礼,送客人出门。
……
转眼到了三日后的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是小千金洗三的日子。
前一阵子跟沈持有渊源的官吏接二连三失势,许多人对他避之不及,生怕祸事临头,是以这次赶上沈家的弄瓦之喜,来贺喜的官员也只寥寥数人。
但这天晌午,沈持正在招待亲朋好友,宫里头来人了,是临华殿的。
“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小太监丁二喜滋滋地说道:“德妃娘娘亲手给沈小女郎绣了几身衣裳,让奴才给您送来了。”
他将“亲手”二字说得格外清晰。在场的众人听得愣怔一瞬:德妃亲自绣的衣裳……只怕能有此殊荣的只有皇帝和宸王二人,不敢想象,这该有多贵重。
再次,若日后宸王登基,德妃当上太后,沈家小千金这辈子的泼天富贵稳了。
老天奶,这是怎样的好命。
正羡慕不已的时候,又听小太监说道:“这些衣裳啊,万岁爷瞧见都夸咱德妃娘娘手艺好呢。”
这话如惊雷一般炸在众人耳边。
莫非,临华殿给沈家送贺礼,是皇帝授意的?
第254章
他们猜的没错, 临华殿给沈家送贺礼一事,还真是皇帝点头应允的。
甚至是他提点郑德妃的。以郑琼向来淡淡的性子,是绝不会这样大张旗鼓送贺礼的。
大抵是最近右相曹慈风头太盛, 沈持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皇帝想要给他找补回来一些, 让左右两位丞相之间维持微妙的平分秋色,不至于东风压了西风, 亦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送来亲自绣的衣裳作为贺礼,却不是皇帝指定的, 她早有预备。本想着等史玉皎产后回宫来授艺的时候赠给她的, 哪知道提前派上用场了。
这么一来, 曹慈心神大乱。
他近来靠着根基翻云覆雨,在对付沈持的时候的确是节节取胜, 左相的大权一点点流向他手中, 沈持看似被他摆平了,但是得不偿失引来的了皇帝的敲打。让他不得不反思:这样嗜权很危险, 尽管皇帝比不得青史留名的贤明皇帝, 但绝不昏庸, 再这样冲下去会很危险。
他要缓上一缓。
于是让人备下厚礼到沈家去贺喜。
旁人一看曹慈都去沈家贺喜了,忙不迭跟风,也纷纷前去道贺,把沈家挤得水泄不通。
幸好沈家的亲家——史家、舒家的史、舒两位夫人能张罗, 这才在频繁的待客中做得滴水不漏, 将上门的每一位贵人都招待得极为周全, 没出任何差错。
一天下来,看着堆了半院子的贺礼,沈持微微蹙眉, 让赵蟾桂一一登记在册,日后都是要还回去的人情。
洗三当日的后半夜,终于送完宾客后,沈持他娘朱氏洗净手抱着小孙女在逗乐,忽然提醒道:“阿池,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
沈持这才想起来,他三日龄的闺女还没名儿呢,于是抱着小丫头去问史玉皎:“三娘,想给咱们女儿取个什么样子的名字啊?”
史玉皎在喝红糖益母草水,闻言说道:“你拟几个来,我选选。”
沈持说道:“我早先粗略想过一想,拟了‘若渝’、‘明彰’、‘赤华’,‘平太’……等,你有喜欢的吗?要是没有,我再去翻书想想。”
“‘若渝’,可是出自《道德经》中的‘建得若偷,质真若渝’?”史玉皎问他。
沈持:“三娘博学,正是这句。”
他以为她中意“若渝”这个名字,哪知她却指着“明彰”二字说道:“同是出自《道德经》中的‘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是吧?”
此句有戒浮躁,清醒谦逊之意。
沈持:“嗯。”
史玉皎琢磨了一会儿说道:“这两个字大气,期望之意也好,就‘明彰’吧。”
沈明彰。
听着尚可,沈持说道:“若哪天灵感乍现想出更好的来,再改就是,”他看着女儿的目光带着慈祥:“乳名叫‘八宝’怎样?”
史玉皎“噗嗤”一声笑了:“好好的闺女为什么要叫‘八宝’,想喝粥啦?”
沈持嘿笑道:“非也,非也,是八月出生之宝贝的意思。”
史玉皎:“……”行吧。
“还有啊,这时节京中八宝花开得团团簇簇,满目红云,我也希望闺女前程灿烂绚丽……”沈持又解释道。
史玉皎又笑:“干脆叫‘八宝花’,不用省那一个字。”
沈持:“……”“花”字用在名字里很容易显俗气的。
“叫‘娇奴’吧,”史玉皎想了想说道:“到底是个女娃儿,大名大气些就够了,乳名还是要求一个‘娇’字的。”
沈持:“好,好听着呢。”他两个人一起看着襁褓里睡得香甜的闺女,一个喊“沈明彰”,一个喊“娇奴”,乐了好半天。
……
曹慈带头给沈家送了贺礼还不算完,他进而开始约束并收敛门生故旧的行径,让他们把捞权捞财的手收一收,在外也不要太嚣张,生怕被皇帝盯上并揪出来,借机打压他。
但是尝到了作威作福甜头的那些人,又岂是一句劝告能收手的,依旧我行我素,骄横跋扈。
曹慈的亲信萧必鸿坐上吏部左侍郎的位子后,不以才择吏,而是重资质、亲疏,凡是讨好巴结他的人都得到了升迁和重用,而那些刚正清贫的翰林院士子因不愿意逢迎而升迁无望,他们颇为不满,联名上奏皇帝,控诉吏部任人唯亲,有结党营私之嫌。
萧必鸿这个人呢不但和曹慈关系好,早年更是把皇帝哄得舒坦,听闻风声并没有太当回事,不做过问。
眼看着曹慈在朝中的势力日益膨胀,沈持则摇摇欲坠,有人在心底看好戏,也有人捏一把汗。
大抵是天意助沈不助曹,八月底九月初,皇帝去祭祀了一次宗庙,他看着多数在六十岁出头仙逝先帝们,尽管他身体尚可,却也有种不得不做好后事之忧,流露出立太子的想法。
但是他还有些犹豫。自从萧福满抓阄抓到了宸王的封号后,朝臣们心中暗暗在想皇帝的心思可能在宸王身上了,对郑德妃母子是刮目相看,想巴结他们的世家如过江之鲫。他看着十来岁的宸王,心道:被奉承的多了,难免养成骄横的性子,于江山社稷不是幸事。
于是他心生一计,命皇子们尽数迁到东宫去念书,由薛溆、徐照真等翰林院学士轮流授课不再分各自的太子太傅,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让外人看不出他带诸皇子任何区分。
这下朝臣们又摸不着头脑了,他们以为皇帝还在皇子之中挑选,毕竟,也挑了这么多年头了,急什么。
龙体欠安之后,各皇子、后宫嫔妃轮流侍疾。
其中以周淑妃来得最勤,侍奉汤药也最细致,极为尽心。一次皇帝心血来潮叹息:“你入宫陪伴朕二十多年了吧,倘若到了那一日,朕还真舍不得你呢,淑妃。”
周淑妃跪在龙榻前娇声嗔怪:“万岁爷只是微染小恙调理两三日便好,莫要说这种话,叫妾听得心惊肉跳的……”说完她低声啜泣起来。
皇帝无端笑了:“朕不过开个玩笑,你哭什么。”潦草地哄了一哄她。
……
隔了一日郑德妃来侍奉汤药,寝殿中的药味和皇帝倏然衰老的气息熏得她头昏脑胀,她强压着不适,柔情款款伺候在龙榻前。
皇帝拉着她的手说道:“朕不敢闭眼,不知道要去地下等多久才能等到阿琼。”
郑琼面不改色,跪在他面前决绝地说道:“陛下,若真有那一日,妾便追随陛下前去侍奉。”看着她生死相随的模样,皇帝笑了:“朕不过染了小恙而已,阿琼莫哭,朕过两日就能好起来。”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将后宫的嫔妃问了个遍。一圈试探下来,全都是哭哭啼啼说些场面话安慰他的,但唯有郑德妃一人说出了要下去陪他的话,其忠贞可见一斑。他想:忠贞的女子,哪怕日后当了太后,行事也会以他的江山社稷为重,而别人虚虚哭两声,哭的也是她们自己的荣华富贵,那些人一旦当上太后,难保不干政、敛财……
皇帝又想了一晚,衡量再三,终于下定了立太子的决心,遂躺在病榻上召钦天监正副使来,让他们选个吉日,为十岁的宸王加元服。
从汉代开始,皇帝加冠礼叫做“元服”,到了唐朝,李治夫妻俩为九岁从长子李弘加元服,是立太子之意,此后,太子的加冠礼也能叫做加元服。
总之,摊牌了,他要立宸王萧福满为太子。
风声一出,举朝哗然。
后宫的庆春殿内,周淑妃眼前一黑瘫倒在贵妃榻上。
大宫女周龄找了雍王萧承彧来,他去冷冷说道:“父皇看中的是十弟,儿子就安安分分做个王爷,吃喝享乐,不再想其他的了。”
“彧儿,”周淑妃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要是日后宸王登基,能容得下你吗?”当初皇帝可是很宠雍王的,朝中文武也一度以为太子之位是他的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萧承彧:“……”
“彧儿,我们娘俩没有余地了,”周淑妃说道:“只能赌上命去争一争。”
萧承彧眼睫下压:“娘,儿子晓得。”
“可是娘,父皇心意已决,我们又要如何去争呢?”
“临华殿德妃母子二人与沈相亲密,”周淑妃说道:“而与曹相疏远,想来曹相也不希望宸王当上太子,只怕眼下与咱们一样急上了,你悄悄去寻他,听他的啊……”
萧承彧想前想后应下:“是,母妃,儿子得空去见见曹相。”
……
而此时的曹府,跟庆春殿周淑妃母子二人一样,心里头火急火燎的——宸王马上要当上太子了,他跟曹家不亲近!
曹家多少代的富贵,只怕到宸王一登基就到头了!
曹慈彻夜未眠,次日,听说萧承彧想见他,他再三考虑,并未去见雍王。而是又等了五日后,才让他的夫人王氏进宫去周淑妃的庆春殿坐了坐,转述了他的话:“万岁爷先前是很宠雍王殿下的,”王氏支支吾吾了半天,直接说道:“要不是周家不省事,拖累了娘娘跟殿下,何至于此啊……”说完她竟也抹起了眼泪:“殿下也不该屈居绣娘出身的郑德妃所生的宸王之下……相爷一直是把殿下当作……来看的。”
未说出来的是“太子”二字。
周淑妃被她说得迷了心窍:“相爷有没有说过,眼下本宫该怎么做才行?”
王氏为难地垂下头,闪烁其词:“……那条路是绝路,娘娘万不要想。”
周淑妃:“绝不绝的,本宫自有考量,你只管说出来。”
王氏以手指蘸水在几上写道:若娘娘仙逝了,雍王殿下便与周家再无瓜葛。
周淑妃如被雷劈,愣怔在当场。
也就是说,她死了,雍王跟周家再无瓜葛,到那时,曹家便会扶持雍王当上太子。她掩面涕泣:若如此,本宫死而无憾。
王氏假惺惺地又写道:娘娘,临华殿那位绣娘……
周淑妃将心一横:本宫若要走,怎会不带走一个路上使唤的贱婢。
第255章
见挑唆成了, 王氏眸中的笑意不达眼底:“俗话说轻易不言生死,淑妃娘娘还是好好想想,妾这就告辞了, 去仙寿宫看看几位老太妃她们。”
周淑妃面上客气地将她送到庆春殿门外:“曹夫人好走。”
等一关上门,周淑妃弯下腰折断一枝花, 拿在手上一瓣瓣扯下扔在地上,冷冷哼笑:“曹老匹夫。”
哪里是真心帮她们母子, 分明是想借她的手除掉郑德妃,让宸王失去母妃这个最大的依仗, 这算盘打的真是太好了, 可惜, 她没那么蠢。
大宫女周龄虚虚扶着回到房里,说道:“娘娘, 曹夫人……”
周淑妃摆摆手不叫再提, 王氏的话叫她清醒——纵然宸王萧福满母子不搭理曹家,曹家也不会扶持她们母子的, 周家出事后, 她和雍王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再像从前那样重, 曹家早看不上他们了,想依仗曹家翻身这条路,断了。
而曹家既然对郑德妃起了杀心,表明他们不会忠于宸王萧福满, 纵人他当上太子也会被曹家或废或杀, 这个太子当不安稳……想到这里, 她眯着眼睛,对周龄说道:“打今儿起,咱们庆春殿关起门来过自个儿的日子, 跟外头那些人少来往,免得后面出了什么事牵扯到咱们。”
周龄疑惑地应了声“是”。
当晚,雍王萧承彧来请安的时候周淑妃又交代他:“你在东宫只管专心念书,记着兄友弟恭,凡事不要出风头……”
萧承彧听了默然片刻,倏然冷笑:“怎么,母妃这么快就认命了?”
周淑妃附在他耳边将那日王氏的话说了:“看吧,纵然宸王当上太子,曹家也会使出百般手段让他登不了基,你们只要坐山观虎斗便是。”
一旦萧福满成不了事,想都不用想,最后皇位必然会落到她儿子头上。
萧承彧听了心中暗喜:“是,母妃,儿子谨记。”这日子好似又有几分盼头了。
……
数日后,一夜间京城寒风起,萧萧送别最后的雁群,路上行人都穿上了夹袄,暮秋时分了。
冯遂化名从陕西府给沈持送来迷信,说他和裴牧二人已经暗中知晓了陕西知府聂晖是如何每年从每户的收入中神不知鬼不觉捞走二两银子的,不过他们还抓不到证据,只能再等些时日。
另外,裴牧把眉县从前的税赋账册悄悄誊抄了一份,也一并送到沈持手里,说日后一旦事发,怕来不及保留物证。
恰逢沈明彰满月,沈煌夫妇见史玉皎出了月子,便辞别小两口要回京郊的田庄上去住,给家中新添的乳娘、婢女们腾地方,沈持便将眉县的籍册交给他们带过去保管。
沈煌不知详细,但直此物绝不能有闪失,对儿子说道:“放心吧阿池,爹会给你看好的。”也许在这一刻,他们才切身感受到了官场上凶狠的暗斗,又担忧地叮嘱:“阿池,万事小心着。”
沈持:“没事的爹,娘,你们放心吧。”
他平生敢自夸的唯有“谨慎”二字,如今的局面尚在掌控之中。
沈煌夫妇一步三回头,不太放心地往田庄上去了。
……
钦天监给皇帝择了明年正月二十一为宸王加元服,礼部正在忙着筹备诸事,看来太子花落宸王身上已是板上钉钉的了。
正如周淑妃所预料的那样,曹家果然不会坐等宸王萧福满当上太子,日后登基为帝,十月下旬,龙祥五年立冬这一日,他们对皇帝给郑德妃认的娘家——郑国公一家动手了。
郑国公一家子孙不算兴旺,但也不单薄,二十多个孙子辈里面最有出息的是长房三子郑芹,此子在三十来岁那年高中进士走上仕途,官场摸爬滚打数年后得了皇帝的赏识,或许是也因为沾了郑德妃的光,如今已升任荆州知府,正经的四品大员,封疆大吏。
曹慈盯上了他,这日在朝堂上由御史言官发难,弹劾荆州知府郑芹卖官鬻爵,鱼肉百姓……桩桩件件听上去查抄满门都不为过。
如果不是御史弹劾,皇帝都忘了远在荆州的郑芹了,他问道:“有无证据?”
吏部左侍郎萧必鸿奏道:“臣上任后命人到各地暗访官吏治理地方是否清明,收集了郑大人若干罪证。”
说完把早已写好的奏折连同罪证一道呈给皇帝看。皇帝翻着看了一眼,怒道:“柳爱卿、刘爱卿,查。”
大理寺卿柳正、刑部侍郎刘渠冷不丁被点名,静默一瞬才道:“……是,陛下。”
先前郑芹在京中之时,他们都跟他有来往,那人清高孤傲,不是嗜财之人,难道应了橘生淮北的话,主政荆州之后大肆敛财起来?
当日散朝之后,大理寺、刑部分别遣人往荆州办案。
对郑芹这件事,沈持心中警铃大作——这次郑芹“犯事”,意在宸王吧。而作为宸王的太子太傅,他看似无法袖手旁观……
尽管他不想贸然插手。夜里回到家中,史玉皎也听说了此事,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倘若郑芹的罪名被坐实,势必牵连到郑德妃母子,宸王加元服能不能成行就成变数了。
沈持沉思道:“郑家世代公侯,不会没有一点儿自保之力,我在等他们来找我,或许借他们的人手,事情会好办一些。”
音落,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微微凝眉:“多半是郑家的人来访。”
迎进来果然是郑芹的夫人苏氏,大抵是女子出门不易被人察觉,是以郑家遣她来沈家求救,一进门就跪到在地:“求沈相爷救救我家大人,若能逃过这一劫,郑家日后悉听沈相爷的,世代供您差遣。”
史玉皎把她扶起来:“苏姐姐言重了,有话坐下慢慢说。”
苏氏拘谨地坐了,哽咽道:“我家相公不是那样的人,自他上任荆州知府,不要说捞钱了,甚至还从府里借走一万两银子为当地建了七座学舍……”
沈持听了说道:“郑家可有法子赶在大理寺刑部之前知会郑大人?”
苏氏想了一想说道:“有。”
“那便立即给郑大人送信,先跑了再说。”沈持说道:“一刻也不要耽搁。”
曹慈敢出手发难,必是想要栽赃的“罪证”早已备好,一旦被押解进京想要翻身就难了。
苏氏惊愕:“……沈相爷,往……往哪里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且一旦逃遁,岂不是更坐实了污名。
沈持伸手蘸了些水在几上写道:昆明府。
苏氏极为聪慧,心道:从荆州前往昆明府,只要出了长沙府便是黔州府,当地知府俞驯与沈持交情匪浅,必不会为难他,而到了昆明府,更有沈持的诸多旧友在那里为官……想暂时谋个安身之处活命不难……
她赶忙跪下道:“多谢沈相爷指路,妾这就回府给我家相公送信。”
……
十天后,在京城初冬的头一场雪来临时,大理寺、刑部赶到荆州扑了个空,郑芹在他们抵达的前一天晚上卷铺盖——还携带十几箱誊抄的荆州府账册,跑了,人去衙空。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荆州府衙门口悬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本人荆州知府郑芹,从未拿过百姓一文铜板,等他日朝廷还我清白,自会进京向圣上请罪。
赶来办案的官差面面相觑,硬着头皮查了一遍,因郑芹卷走了大多数他在任之内的账簿,曹慈等人想要栽赃给他没那么容易,不得已,只能空手而归。
坐不实他的罪名,还把人给逼跑了,弹劾他的御史大夫管聃被免官、吏部左侍郎萧必鸿被皇帝狠狠训斥一顿,罚了俸,好个没脸。
而对郑芹,皇帝震怒,毕竟在宸王即将加元服这个节骨眼上郑家出事,那是打他的脸,命下旨通缉,抓捕归案。
但郑芹也不是吃素的,他逃到昆明府之后,租赁了一个小客栈住下,将随身携带的账册重新誊抄一遍,雇当地的行商带往京城,在大白天送到了大理寺门口。
大理寺众官吏一查账发现,人家郑芹当官完全没有中饱私囊,清清白白的,于是上奏皇帝,请求撤去通缉令,还他清白。
皇帝见到奏折心情一下子好转,当夜便拟旨,命郑芹速速回到荆州府官复原职,但因他私自逃遁,罚俸一年以为惩戒。
劫后余生,郑家为答谢沈持,在沈明彰百日的时候送了厚礼,两家的女眷逐渐来往起来。
……
管聃栽倒之后,曹慈痛失一条使唤得心应手的好狗,着实烦心。一连多日睡不好觉,总觉得离他栽到沈持手里时日不多了。
算他有自知之明,陕西府那边,裴牧与冯遂联手,一点点查清楚了当地百姓年年都要借二两银子才能度日的真相,收集到手的证据也越来越多,不出差池的话,明年春末夏初便能返回京城,揭发聂晖的罪行了。
而在京城,一日天将降黑时,恰好陕西知府聂晖依照多年以来的惯例往曹家送银子,马车进城门口时忽然马受了惊,咆哮着撒蹄乱奔,被京兆府的衙役们追了大半条街才射死制住,马儿轰然倒下,车子被带翻了,衙役们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搬起马车时,不意竟从中滚落出几锭白花花的银元来!
第256章
而沈持, 不早也不晚,正正好在银锭滚落到地上的瞬间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不远处, 曹慈的二儿子曹仲亭也带着家丁骑马赶了过来,凌乱的鬓发看着匆忙而焦急。
见面, 无不暗暗吃惊,都在心中道了句:来得真是时候。
马车里一个账房模样四十来岁的男子惊魂未定地从车里爬出来, 飞快地捡起银子揣好,抬头对上京兆府以韩为为首的衙役、沈持以及曹二公子三拨人, 眼神躲闪:“……马, 马受惊了。”
韩为看了一眼沈持:“哦, 相爷,这是曹相家的马车, 咱们经常见到, 很熟识。”
沈持故作恍然:“哦,本相也想起来了, 上回咱俩遇到的时候, 本相问过你这是谁家的马车。”
一听这就是二人对好的剧本, 实际上也是,沈持从前一阵子偶然遇到黄昏天将黑时驶进京城的曹家马车之后,便又“不经意”“偶遇”了数次,且每次都在同样的时间, 按照京兆府每日的记录, 曹家的这两马车里头坐着一人, 马夫一人,但是他观车辙碾过路面的车痕,说承载了五六个人的分量也不为过。
没妖才怪。
因而这次他和韩为联手试了一试, 他们找来骆驼的粪便,拌进它的唾液,用麻布袋子装着,等曹家的马车路过时便扔到脚边,马儿鼻子极其灵敏,又极讨厌骆驼的气息,冷不丁闻到便受惊狂奔,拉车的那匹雄马又高大又肥硕,劲儿大得出奇,连曹家的马车都掀起侧翻了。
这一翻车果然掉出来些东西。
沈持玩味地看着那个拘谨的男子,目光淡然中不掩逐渐升腾而起的锐利。
曹仲亭满眼要杀了男子的阴鸷,他转瞬压下对着沈持一拱手:“该死的东西,惊着沈相爷了。”
沈持掸了掸衣袖:“不打紧,不打紧,既是贵府的马车,曹公子赶紧带着回府吧。”
曹仲亭就等着这话呢,他给带来的家仆使了个眼色,有人另外牵来一匹马往马车上套想尽快把马车弄回曹府,哪知道这匹马根本拉不动,颤颤巍巍半天才往前挪了两步……
周围驻足围观看热闹的行人:“哟,曹相爷家的马车里这是装满了银子吗?咋这么重呀。”
曹仲亭的脸黑成了锅底。
曹家的仆人见状一块儿上前推,才缓缓推着马车往前移动。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百姓前来看热闹,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听说翻车的时候掉出来几锭一个足有十两的银锭,看这车里这么沉,少说得有一万两……”
这事儿当夜就传遍了京城,成为百姓坐在家里睡前围着火炉消遣时的谈资。而在朝的大小官吏则嗅到了一丝神龙即将失势的气息,他们甚至跟好友聚众在一起,谈论着“好船者逆,好骑者堕。①”,叹息一声,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跌落的都是位高的……
当然,也传进了宫中。
上书房内,皇帝本来搁笔要去歇息,听闻此事忽然困意全无,一甩玄色龙袍又坐下去:“丁吉……”
大太监丁吉忙上前:“老奴在,万岁爷您请吩咐。”
皇帝许久没说话。
丁吉极会察言观色:“万岁爷,老奴听说今日曹家的马车翻倒时沈相爷在场。”
皇帝眯着眼睛凝着他:“你是说,这事儿朕当作不知,先等等?”
丁吉:“老奴以为,更大的热闹在后头呢。”
“只是老奴想,”他又说道:“或许有人早预备下了,只等过了今冬,明年春一开,宸王殿下行过加元服之礼,才会拿出来给万岁爷看。”
他就知道,沈持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他的同窗江载雪在岭南等着沉冤洗雪,孟度几人等着复出……沈相爷能闲着?
皇帝端起玉盏饮了口茶,半晌才含糊了声:“嗯。”
但他也不能全然作壁上观,而后又道:“你去跟柳爱卿说一声,让他也暗中查查,记住,查出来的东西只能告诉朕,旁人就不必知道了。”
命大理寺暗中介入。
丁吉应了声,连夜去柳府传旨。
……
是夜最慌乱的当是曹家,府中大门紧闭,静得瘆人。
阔气的堂屋里,曹慈踱着步,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他身前,立着曹家各房的老小。三更末,他才开口:“别站在这儿了,都回房睡去吧。”
曹家老小倏然抬头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行字:屁大点儿事,慌什么慌。
可惜他们没读出来,只好绝望地重新又垂下头,他们在脑海中映出一幅曹府被封禁,诸人被关押在府中,大理寺、刑部的官差查抄个不停的画面……
渐渐传出低得不能再低的啜泣声。
曹慈的夫人王氏抹着泪儿道:“老爷,只是翻了辆马车罢了,老爷不要再吓唬他们了……”她自以为曹家敛财的手段隐秘极难为外人得知,心中并不太当一回事。
底下立在人堆里的二房媳妇赵央冷哼一声:蠢货。马受惊翻车掉出银子或许是意外,沈相爷路过可能也是偶然,只是这两者合在一起,谁信它是巧合那是自欺欺人。
看吧,曹家的勾当很快要事发了。
多好的事儿,她早盼着曹家树倒猢狲散,扔一份和离书给曹仲亭而后走人的那一天呢,面上竟比往日多了几分神采。
曹慈还是那句话:“都散了吧。”他此前偶尔沮丧的时候早有预感,早晚会栽在沈持手里,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不过,狂澜来临之前总要有几日的静谧,他想,还好,明年正月宸王要行加元服之礼,也许在此之前,沈持不会发难于他。
万幸,他在心里头数了数,今儿是十一月二十,还有两个月的时日,足够他扳回来翻身了。
这么一想,曹慈又摇身一变,返回先前那个稳如泰山的曹相爷了。
他立即着手布局,火速遣人前往陕西府,告知知府聂晖,毁掉一切同曹府来往的账册、书信,以及在任之内的税赋籍册,并自认这次是为了行贿曹慈以求提携升官送往曹府的银两……
他把能做的全都做了一遍,又细细排查再无漏洞之后,迎来了五更初的拂晓鸡鸣,市井之中传来熙攘的叫卖吆喝声,升斗小民开启了一天的营生。
曹慈洗漱更衣,面色如常出门上早朝。
他不知道的是,沈持昨晚同他一样,也忙活了一个通宵。他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曹家这辆常来常往的马车是不是给曹府运送银子的,没想到竟真叫他试出了些东西来。这么一来,打草惊出了蛇,只怕要咬人了。
他也遣人快马加鞭给远在陕西府眉县的裴牧、冯遂送信,暗示他要动手了——弹劾曹慈这样会引发朝野动荡之事,放在明年宸王加元服礼后比较适宜,也就是两个月之后……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道行深,不用他多说什么,裴、冯二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几日后,冯遂收到沈持的密信看了一眼,立即带着早已收集到手的种种罪证——其实这些一多半账册早已送到了沈持手里,乔装成商人,跟着行商悄摸离开陕西府,到外地去了。裴牧则派出心腹衙役一路护送,生怕有半分闪失。
他自己也出银子招募了多名眉县当地武功高强的壮士,日夜轮流守在身边,防着一旦事情败露,陕西知府聂晖狗急跳墙时对他不利。
而一直到据说冯遂已行至通州府,马上要进京了,曹慈那头才听闻风声,他一屁股跌坐进太师椅里,完了,沈持已摸清楚额上青筋暴跳:“曹四,不管用什么法子,不能让冯遂进京。”
务要杀了这个人,绝不能让他活着出现在京城。
“是,”曹四眼神阴毒地说道:“相爷。”遂派出曹家熟识的身怀上乘武功杀人果决的杀手暗中潜进通州府,找寻冯遂的下落。
然而苦寻多日未果。
……
两位丞相暗中斗法,曹高一尺,沈高一丈,你死我活,然而明面上在朝中却一团祥和,无所保留地配合着辅助皇帝将朝政大理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随着腊月年终的临近,两人之间越发微妙而诡谲的平静连皇帝都在心中无不遗憾地感慨:这是他登基三十多年来最轻松的时候,要是闭上眼不闻不问,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然而一想到大理寺卿柳正在奏折中说,他已查了个大概,曹府与陕西知府聂晖联手攫取陕西府膏脂,十几年来积攒的财富或可达上千万两白银时,心中怒气腾腾:这绝无可能,朕绝不容忍姑息曹贼,蠹虫,毒瘤……朕要同他算账!
皇帝心里揣着事,到了岁末不大有心思过年,处处透着敷衍了事的迹象,群臣又何尝不是,每过一天都无比忐忑,不知朝中即将掀起的大动荡是否会波及到自家,也不肯讲究,于是,这个年就这样干巴巴地过着。
恍惚中倏然到了龙祥六年的大年初一。
在各家各户都忙着拜年的时候,之前让曹慈的人将通州府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冯遂大大方方地乘坐马车进了京,当日回家沐浴更衣后,去拜访了大理寺卿柳正。
他一露面如平地一声惊雷起,正在曹府门口等候拜年送年礼的官吏们心照不宣地齐齐转身,步子越来越快逃遁而去。
第257章
曹慈曾是京城世家里最出挑的公子哥儿, 十二岁被选为东宫伴读,二十六岁高中状元,三十五岁等上相位, 执权柄二十多年,顺风顺水, 而如今在他五十七岁这年,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看着大年初一清晨寥落冷清的曹府大门外, 一瞬他眸光呆滞,转而又将冬日的刺骨冰冷融进眼底, 拂袖转身回到书房。
接近晌午时分, 宫里的太监丁逢来传旨, 尖细带笑的声音今日听起来却刺耳:“曹相爷,圣上请您午后赴元日宴。”
本朝年年正月初一皇帝都会在宫中设宴, 宴请大臣、番邦使节并接受朝贺, 这是惯例。
曹慈险些把这件事给忘了,他心神不宁地给管家使唤了个眼色, 曹四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丁逢手里:“有劳了。”
像是碰到了烫手山芋一般, 丁逢眼疾手快将那张银票反手塞回去, 要笑不笑地说道:“老奴没带贺礼,怎好收相爷的赏赐呢?相爷折煞老奴了。”
坚辞不受。
对曹家那叫一个避之不及。
曹慈讷讷无言,及至送客后回到书房,还未来得及呷口茶水润润喉, 忽然一声干咳从胸膛窜上去, 他忙拿手帕去拭, 竟吐出一大口血来……他的狼狈与窗外呼啸的寒风交映,顿生穷途末路之感。
但他还没有认命,缓了口气便叫家仆拿来崭新的官袍, 往舌头下含了片高丽参,闭目稳住心神,过了晌午精神抖擞去皇宫赴宴。
好巧不巧,在东华门口下马车时,迎面遇到了沈持。四目相对,双双眼中带笑,互相恭贺新年。
并肩走时,曹慈忽然凑近沈持耳边,低声说道:“本相一直想不通,陕西府的事是怎么叫沈相起疑心的?”
沈持凝着他笑:“还要多谢曹相,当初设局让在下去案比,见了各地的税赋账册,这才发现了曹相在陕西府的财路,果然妙啊,在下终其一生只怕都想不到这种法子,甘拜下风。”
正如再锋利的剑也斩不断自身的锈迹,最完美的棋局总是毁于己方的昏招。
曹慈听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竟是自己引来的灭顶祸事,蠢啊!
他心口犹如被利匕一道道割开,鲜血淋漓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面上却纹丝未动,笑着说道:“沈相聪慧至极,在下输得是心服口服,不过,哪又怎样,谁又敢说若干年后你不会重蹈我的覆辙呢?”
谁有了权势不会走向敛财的那一步呢。
“只怪我太贪心,没有激流勇退,才给你钻了空子,呵呵呵呵……”
沈持淡笑:“多谢曹相教诲,在下必当谨记在心。”
……
及至在群臣的一声声的贺年声中进了太和殿偏殿,略扫一眼全都倒吸一大口凉气,三十几张用来宴请大臣的长桌上仅仅摆放着几盘冷菜,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糖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寒酸得没眼看。
他们的目光乍然投向曹慈,其中意味复杂不明——曹相啊,听说成马车的银子往你们曹府里拉,莫不是擅权营私肥了自己瘦了朝廷……
“嗯……”听见一声轻咳,群臣眼角的余光瞥见明黄色的衣裳一角,知道皇帝来了,忙肃立山呼万岁。
“都坐吧。”皇帝温声道。
说完他端坐于龙椅之上,对着重臣大员们说了一通年年如此的开场白,末了:“众卿随意,吃饱了便回家中过年去吧。”
群臣个个傻眼:“……”这……这菜式能吃饱?
拿筷子夹一口塞塞牙缝就没了。
他们见皇帝拿起筷子在吃,也装模做样吃起来,等皇帝放下后,他们也跟着放下:“陛下,臣等吃饱了,这就告退。”
说完又跪下说了些吉利的话,无外乎祝大昭朝社稷万年国泰民安之类的。
皇帝摆摆手:“回吧,都回吧。”
今儿的元日宴走了个仓促的流水账。
大臣们心里打着鼓退出皇宫,无人敢多言,心事重重回家去了。可以预见,这个年是过不大好了。
不过沈家不一样,去年添了个千金,全家沉浸在喜悦之中,亲朋好友往来,欢声笑语不断。
沈明彰满百日了,吃得胖嘟嘟的,脸蛋又白又粉,眼睛又黑又亮,总是弯成月牙逗大人笑,手里抓着她娘亲小时候的各种金刀鞘玩,小小丫头脾气不大好,只爱听好话儿,夸她的时候她乐呵呵的,一旦你说了不好听的话,比如说她拉屎臭,她会挥着小拳头捶人,砸中就是一个大大的红印,很疼的。
然而沈持时常被她砸了满脸都是还乐此不疲。“你莫要从小惯着她,”朱氏看不惯他:“长大养成骄纵的性子不好。”
沈持听见了依旧我行我素,转头回去不知跟闺女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又挨了一通小拳拳。
他还笑得很开心:“闺女能打。”
史玉皎:“……”算了,不理他了,这人近来有点疯魔。
……
消遣几日后到了正月初七,京城各衙门开印,百官上值,开始办差。
朝中最头等的大事是宸王加元服礼,定在正月二十一,礼部正在按部就班着手中,沈、曹二人则一一把关加元服礼的流程、细节等事情,至前一天终于精心筹备完毕。
二十一日早朝之上,加元服礼开始。奏大雅乐后,礼部侍郎林瑄奉旨宣读皇帝亲自拟的《为宸王加元服庆赐诏》,“宸王以守器之重,有成人之量。属阳和肇岁,甲子惟日,加乃元服,循於旧章。①……”到底是亲儿子,夸起来毫不惜词儿。
群臣肃然屏息凝听。
年仅十一岁的萧福满身穿玄黑金线绣龙爪的冕服,上玄下明黄,在礼部的指引下,一步步行了礼。
一些赤诚之臣见他生得结实,且老成有威严,喜极而泣:“国本稳固,国本稳固……”
嘈杂的一声声让曹慈头晕目眩,险些在朝堂上吐出一口血来。
最害怕当属刑部尚书刘渠,他不知道他给曹慈做的事情有没有被沈持等人清查出来,如芒刺背,惴惴不安。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也快没有了,宸王萧福满加元服礼成的次日,大理寺卿柳正率先在朝堂上发难,诘问当时刑部办理通州府大员贪赃窝案的证人柳氏何在?
刑部尚书刘渠支支吾吾:“……一个柳巷女子,本官怎知她的去向,或许受了罚,在哪里做苦工吧。”
“哼,”柳正冷笑一声:“本官怎么听说养在京郊的一个田庄上啊?刘尚书。”
说完他不再看刘渠,而是接着奏道:“陛下,臣昨夜已将柳氏请到了大理寺,据她所说,高骜从未给过她什么账册,真正的账册藏在高家的地窖里头,由冯遂暗中查找出来,元日那天送到了本官手中,而刘大人所说刑部从柳氏家中搜查出来的,只能是旁人伪作的。”
说完呈上冯遂带回来的通州府账册:“请陛下明鉴。”
去年十一月间冯遂从陕西府乔装回京,到了通州府之后他买通了当地的地头蛇混子,得知有人在那里蹲他,大抵要要他的命……跑来不及了,他们一行人急中生智躲进了被朝廷查封,已荒草凄凄黄鼠狼出没的原同知高骜的家中,白天藏在犄角旮旯不出来,夜里装神弄鬼出去寻点儿吃的喝的……
偶尔放松一小片刻,他将高宅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遍,几个月前他来通州府办案时就打算搜一遍高府的,奈何当时刑部来的太快,他根本没来得及……
也许是直觉往往是对的,他在高宅躲了一个多月,跟院子里的母黄鼠狼都厮混熟了,彼此看着颇为顺眼的时候,才在地窖里一个石头凿出的匣子中发现了这本油脂布包着的账册,打开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
大太监丁吉接过去,拿到御前给皇帝过目:“笔迹相似。”
礼部尚书李叔怀提醒道:“陛下,国子祭酒邹大人最擅辨别笔迹,只要请邹大人来仔细对比,必能分辨真伪。”
皇帝:“嗯,请果子祭酒邹子溪来,让他好好辨辨笔迹。”
为了不出差错,国子监甚至拆开了当年高骜考中进士的试卷墨卷,这个真实无法作伪,对比两份账册之后,邹子溪说道:“这份柳大人手里的账册,与高骜的笔迹一致,而刑部判案用的那本,似乎是有人模仿他的笔迹写就的。”
再对照柳氏说过从未交出过账册之类的口供,账册从哪儿来的不言自明。
皇帝动了动唇:“……”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堂堂刑部竟在他眼皮子地下耍这样的技俩陷害良臣,可恶至极。他沉声道:“高骜家中的账册上有无江载雪等人同流合污的记录?”
柳正:“并没有。”
皇帝冷笑一声:“好啊,刘爱卿,好的很……”他不想跟刘渠废话,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羽林卫会意,悍然上前扒了刘渠的官服,将他押往殿外打了三大板子,而后交给大理寺详审此案。
又下旨命此前被贬官的冯遂、孟度官复原职,回到大理寺。
……
当日下朝时,皇帝深深地看了曹慈一眼。
曹慈的心骤然坠入深渊,打着冷颤跟去上书房,在门外脱去官服,跪着挪到皇帝跟前:““圣上,臣该死,不用他们弹劾臣,臣自个儿告诉陛下罢了。”打感情牌来了。
曹慈从前几天妄图保全翻身到此刻只求能保命。
皇帝微愣:“从心啊,”曹慈字从心:“朕与你认识十四多年了,你我君臣这么久的缘分,实在是难得,到底没有善终给史书留一段佳话啊……”
曹慈跪在他脚边痛哭流涕:“罪臣共敛财一千六百万两,愿尽数送给陛下,求陛下留臣一命,有生之年还能看见陛下治理之下的人间烟火。”
皇帝老了难免心软,但在听说一千六百万两的时候着实惊了惊,他连六百万两都不敢想,没想到前面还得加个一千,真让他刮目相看。
“纵然朕想保你一命,”皇帝摇摇头:“只怕有个人不肯,你还是去找他吧。”
沈持。
如果沈持留曹慈一命,该怎么向天下揭发这个案子,轻重如何,他应该有所衡量,他也不知沈持是要一举置曹持于死地还是……只将他逐出朝廷便罢手。
曹慈叩头:“多谢陛下,臣这就去求沈相。”
沈家。
沈持接到一封从岭南来的信,信中的字迹飘忽无力,写信人必是病了,手握不稳笔的情况下才会有这种情况,他心中大惊,一目十行扫过去,是江载雪的,他说岭南瘴气重重,他抵达四个月来一直缠绵病榻,又不知得了什么病,双目视目模糊,几乎看不见东西……
他说趁着他还清明,抓紧写封信告诉沈持,他被流放是自己疏忽没有防范着了小人的道,他并不怪沈持,也请沈持不要自责……
沈持拿着信的手微微发抖,急问送信之人:“请大夫看了吗?”
来人摇摇头:“当日所带银子都打点了人,身上留的勉强够口粮……”为了不让家人操心,他没有写信告之家人,江家还不知道此事。
沈持听了眼眶通红,立即让赵蟾桂把他新年的俸禄拿出来,又凑够一百两,让去找最快的镖局送到岭南给江载雪用,并嘱咐他一定要找最好的大夫医治眼疾。
……
看完信再站起来时,他的双腿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般,走一步挪一步。
夜间,曹慈一个远房的侄女婿国子监司业李隽来访,开门见山道:“曹相托下官来通个话,他说他愿将家资悉数献给圣上,想乞一命安度残年。”曹家托他当传话筒来的。
沈持眼睛红红的,他丝毫不加掩饰:“李大人,在下刚收到江载雪的来信,”他将那封信展开:“请李大人过目。”
李隽是个读书人,还算有些良知,看了一遍默然良久:“下官实在找不出话来说了,打扰沈相,告辞。”
沈持抬手作揖:“李大人好走。”
李隽离开沈家后给曹府画了一个剥卦送进去,《周易》中,此卦象为坤地艮山,山高地低,山之土石剥落而下,如秋末树叶凋零,草木枯萎毫无生机,是个死卦。
告诉曹家沈持决不会手软。
看到剥卦后,曹慈又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那本相便与他同归于尽。”他发疯一般取下墙上的佩剑,目眦欲裂:“明日去上早朝,家丁跟随我,见了姓沈的便杀!”
只不过他再没有机会等到清晨的五更天去太和殿上早朝了,因为当夜,沈持进宫去面圣回来后,新月娟娟的三更末,大理寺卿柳正、少卿冯遂等人带着上百名衙役层层围住了曹府。
一同前去的大理寺丞孟度手里恭敬地举着一道查抄曹府的圣旨。
第258章
被马蹄声惊醒的京城百姓点燃烛火, 一家家一盏盏很快亮成一片,京城里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热闹了,好事者披上棉袄, 不管初春寒风料峭,竟纷纷爬上墙头伸着脖子朝曹府的方向张望。
偌大的曹府里黑灯瞎火, 不见一人乱窜,亦不闻一声哭喊。曹慈微微佝偻着背, 让曹四提着一盏琉璃风灯,一步一步从内院走到正门口, 打开朱红色的厚重大门, 他拢了拢大氅站定, 目视着柳正说道:“哟,柳大人。”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 受人奉承仰视惯了, 纵然从云端跌落,面上也竭力维持着矜贵。
柳正公事公办地一拱手说道:“本官奉旨前来办差, 若有得罪之处, 还望曹相海涵。”说完他微微偏脸看了一眼孟度:“孟大人, 宣读圣旨。”
孟度卷了下衣袖,阔步上前展开明黄色底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曹慈因劫掠民财, 祸国殃民, 朕不得不为之。今令抄家, 以示威严,以正视听……”
他读完,曹慈跪俯在地上哑声说道:“柳大人, 曹家所有财产皆封存好并已造册,请如数带走就是。”
柳正又道了声:“得罪了。”手一挥让冯遂带人进宅清点。
……
查抄曹府很顺利,到次日晌午时分便已完毕,大理寺调来马车,将曹府的财产装箱,一一运往朝廷的府库,之后将曹家一众老小收监,再马不停蹄捧着账册进宫复命。
上书房内,重臣咸集。
皇帝翻了翻柳正呈上来的账册,半尺厚的线装本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玉石香料……冷笑道:“曹慈忙忙碌碌一辈子,倒给朕做了嫁衣裳。”
曹慈跌倒,天子吃饱。
“朕前些日子手头紧,连修建寝陵的黄肠题凑都没舍得买呢。”自打他登基之后就开始选址修建寝陵,修修停停至今尚未完工。
当皇帝的都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带进陵墓,预算从来都是上不封顶,多少银子都不够花的。想来曹家这点儿银子也就够买个黄肠题凑的,臣子们心疼银子,默不作声。
皇帝已经在想着征伐哪里的徭役让他们去砍伐柏木的时候,忽然听沈持不知趣地说道:“陛下,陕西府百姓被曹、聂二人联手掠劫这么多年,民生艰难,和不等大理寺查抄完聂晖的家,一并清算后返还给他们,比如说免除其三年或是五年的徭役、赋税,臣恳请陛下以民生为重,勿在寝陵上过度奢靡。”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从未听说过贪官在地方上所贪的银子还要吐还给百姓的,闻所未闻。
皇帝看了他一遍又一遍,目光微微泛凉:“沈爱卿就这么看不得朕用上一两个钱吗?”
沈持丝毫没给他留情面,几乎是针锋相对:“陛下,人死如灯灭,当年汉武帝驾崩之时将汉王朝三分之二的财富带进了陵墓,然而茂陵却未经几年便被盗了,他精心积攒的东西全肥了盗墓贼,臣未闻登仙之人能享用凡尘之物的,恳请陛下三思。”
皇帝盯着他冷哼一声。
户部尚秦冲和经年为朝廷拆东墙补西墙,最怕花钱,也跟着说道:“陛下,臣也未闻天下有不掘之墓,拿陕西府百姓的膏脂以待盗墓贼,何不如沈相所说,还于陕西府百姓,这样一来,青史必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人感念陛下恩德,岂不是乐事?”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试图像在早朝上一般俯视他以增强自己的威压使人屈服,但沈持这根犟骨头哪里肯,依旧说道:“陛下,臣不为一己之私,只求陛下为百姓考虑一二。”
从最新的案比数据来看,陕西府在聂晖主政年间是历年人口增长最缓慢的,其民间溺毙的女婴不计其数,卖儿卖女之家多如牛毛,远高于其他地方。可窥见百姓生存之难。
皇帝不太听得进去,怒道:“朕……都退下吧。”把他们撵出了上书房。
沈持顾不得想是否得罪了皇帝,他急急去问大理寺卿柳正:“朝廷送往岭南的圣旨多久能到?”通州府一案查清楚了,皇帝命下旨命江载雪官复原职。
柳正面色微微凝重:“沈相啊,那个地方太远了,少则二十多天,慢的话……得一个多月啊。”
沈持眸光一滞,谢过他匆匆往宫外走去,边走心中边念叨:载雪兄,曹慈倒了,通州府案件已了,消息比书信传得快,你应当很快就听到了吧。
曹家事发,京城街巷之中有人哭哭啼啼疯癫无状,有人拍手称快,称上二斤小酒庆贺:“瞧着沈相爷顺眼,曹相爷唉哟,到底是贪了些……”
沈持步行往家中走去时,能偶尔听到一耳朵议论。
“来了,来了,”他经过时,那些人坐在茶楼上探头往下看:“咦,沈相爷好像清减了,真别说,这身段远看跟二十来岁的少年书生似的……”
有人的视线追随着沈持,等他走近了才摇摇头,一脸严肃地道:“沈相爷何止是消瘦了,你看他那双眉凝的……心事重重啊,自是比不得咱们无官一身轻的……”
这些人的眼睛最是毒,的确,沈持已经一连数日没怎么睡得着觉了,每每一入梦总会梦见江载雪,梦见幼时初见,他翩翩少年小公子的温润模样……醒来后看着窗外春风陌,明月天,不禁焦急地算着送信的人何时才能抵达岭南,快些,再快些……
两日后,皇帝总算是相通了,在早朝上说道:“朕想了想,既然曹、聂二人所贪之银两皆出自陕西府,便如沈爱卿所提议,免除该地两年赋税徭役吧。”
众臣一怔,而后跪下高呼皇帝英明。
沈持在心里算了算:曹、聂从陕西府攫取的远不止两年的赋税银子,皇帝这是不肯吐出来了……转念一想,皇帝到底是妥协了,总归没有全吞,他还是见好就收吧,遂没再进言力争更多。
“如今陕西知府犯事,”皇帝对他的知变通很满意,又说道:“吏部呢赶紧择一人前往就任,抓紧安抚好当地百姓,别叫出乱子。”
音落,众臣还在思索举荐何人,沈持快人一步上前奏道:“陛下,臣举荐眉县知府裴牧。”
裴牧。
皇帝听到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头,他是不喜裴牧的,但经曹、聂一事叫他知晓此人才干不可小觑,又听吏部尚书穆一勉、京兆尹温至二人齐声说道:“裴大人状元出身才华卓尔,又曾任京兆少尹,眼下即可赴任,再没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不少人也陆续附和。
皇帝想了好半天才不情愿地说道:“既然这样,先让裴牧暂代陕西知府吧。”
总算是松口了。
暂代没什么,沈持心想:以裴牧的贤能,早晚会成为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
他深信不疑。
……
曹家被抄的消息传到后宫之后,嫔妃、宫女纷纷以之为谈资,说曹慈的夫人王氏从前高傲,儿子又攀得高门,不怎么瞧得上她们,每次进宫都是昂着脖子走路,眼睛往天上看……先是絮叨一番风水轮流转,又唏嘘如今曹家的女眷沦落得只怕连民妇都不如了,成日里挂在嘴边笑话人。
唯有周淑妃浑身打了个冷颤,曹慈竟这么不中用,让一个年纪轻轻根基浅薄的沈持给斗倒了?
沈持……竟这般难对付吗?
她呆坐良久,不得不承认从前太轻看沈持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子了。
傍晚雍王来请安,周淑妃留他在庆春殿用晚膳,母子二人谁都没提曹家的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样一来,往后只要沈持在朝,太子只能是宸王,他们连想都不用想了。
周淑妃一想到日后要在郑德妃手里讨生活,低三下四给她请安,她的指甲蓦地掐进掌心里,鲜红的雪珠子迸出来,疼痛撕扯着濒临窒息的神智,又妒又恨,几要发狂。
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儿子听说当时父皇在病中问宫中嫔妃,他……之后她们该何去何从,”夹了两口菜便没了胃口,萧承彧搁下筷子,语调平平地问周淑妃:“母妃是如何作答的?”
他说得不甚清楚,然而周淑妃却立即回过神来,服侍他们的宫女早已退至珠帘外面,她说道:“本宫中规中矩回的你父皇,谁知郑德妃那个贱人……竟说万一有那一日,她要追随你父皇去地下绝不独活……一听就是虚伪的邀宠之言,偏你父皇就信了……”
姓郑的那个狐媚子惯会哄得皇帝团团转。
萧承彧挽起宽袖又重新拿起筷子用膳,直到吃了个七八分饱才彻底放下,用手帕拭过唇后才说道:“这事儿只咱们知晓无趣,母妃,是时候该传扬出去了。”
他狭长的眸子总是轻眯,叫人瞧不清眼底的喜怒。
周淑妃想了又想:“彧儿你是说……”她忽地一笑,伸出葱白的手指在桌面上写道:她既这么说过,又怎能藏着掖着,不叫人知道她有为你父皇殉葬之志呢。
待朝野都知道了,必会称颂郑琼的贞烈之心,日后皇帝一旦驾崩,由不得她,想认也得认,不想认还得认。
到那时,就算宸王登基为帝,殉葬了的郑琼不过空享太后的头衔,而她却能长长久久地享受太妃之天家富贵,谁又敢说她不是赢家呢。
周淑妃拿定主意,笑道:“彧儿聪慧至极,本宫明日便着手此事,你放心吧。”这次,她绝不会再失手。
第259章
周淑妃磨刀霍霍。
第二日, 庄王妃邓氏进宫来走动,到各处都坐了坐,与后宫诸贵人们说了会儿话, 出宫后带回去个令人惊骇的消息——郑德妃曾在皇帝面前起誓,要与帝死生相随, 活着的时候当比翼鸟,死后做连理枝, 绝不分离。
这事儿很快在京城世家的女眷之中传开了。有心善的贵夫人私底下惋惜地说道:“德妃娘娘才将将三十来岁吧……”而皇帝眼瞧着要六十的人了,一旦有个不测, 郑德妃岂不是要……殉葬?
“哟, ”也有刻薄的妇人听了微微扬高声调:“要不说人家德妃娘娘邀宠的手段高明呢, 嘴上这么一说把陛下哄得高兴,瞧, 人家儿子宸王殿下才几岁就行了加元服礼, 太子之位稳了。”
再瞧周淑妃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到底没给儿子挣上个什么, 说来说去的, 还是不如郑德妃会哄人。
“可不是嘛, 没人比德妃娘娘狐媚子的手段更多了……”
“这可不是说说罢了,”头先开口的贵夫人说道:“君前无戏言,难道说过的话还能赖了不作数?”
“看吧,这事儿啊郑德妃母子必是要赖掉的, ”不知谁家未出阁的女郎过来给夫人们见了礼, 插话说道:“到那会儿宸王殿下登基, 谁还敢提这事儿不成。”
你不提,我不提,就当从没有过这事儿。
“要这样, 庄王他们几位殿下能服气?”
……
女眷们回家后很快将此事说给了自家的相公,在朝为官的听了直皱眉:本朝帝王仁慈,从未有过生殉嫔妃之事,这不是昏君行径嘛,还得了,不少人上书询问皇帝有无此事。
皇帝也懵圈了,他和后宫嫔妃的榻间之话,怎么就传出到宫闱外面去了呢。只好硬着头皮跟臣子们解释:“你们听到的以讹传讹了,德妃不是这样跟朕说的,诸位爱卿无需多操心。”
按理说当事人都出来澄清了,这件事也该过去了,谁知道没过几天,竟然有人上书说后宫皇后之位空悬多年,请立郑德妃为皇后,乾坤俱全,阴阳调和,才能使社稷更加稳固,江山太平长久。
皇帝闻言心中一惊,毕竟郑琼出身太低,而且他都到这个岁数了,似乎也没有立皇后的必要,是以从未起过念头。
但被人一提起,群臣之中有人开始跟随:“请陛下立后。”他们并不是为郑琼说话,而是为了巴结宸王,毕竟,宸王当上太子已经是定数了,今日为他们母子说话,他日定会有投桃报李的恩宠。
于是开始起哄。
皇帝很头疼,淡声说道:“立后干系重大,朕要好好想想。”面上将这事儿暂且敷衍过去。
回到后宫后他琢磨来琢磨去,叫来丁吉问:“德妃倒是跟朕说过那样的话,只是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宫外反而知道了?”
偏又是在宸王行了加元服礼之后。再加上今日早朝之上时隔二十多年有人提出立后,事出反常。
丁吉应了声,退下后叫来几个干儿子,问风声是从哪里传出去的。几乎刨根问底,拿出了看家的本事,才问出大概是从庄王妃邓氏进宫之后开始的。
“万岁爷,”神仙打架,他还是躲远一些吧,丁吉不敢再问下去了,直接告诉皇帝:“老奴听他们混说自打那天庄王妃来后宫走动了一趟后,宫外就开始风闻了。”
皇帝的脸色有点难看:果然,没有什么流言是无缘无故传出去的。再联想到前几日有朝臣冷不丁提出立后之事,他又想着:一旦郑德妃坐上后位,哪日自己归天,她更要践行自己说过的话追随先帝而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倘若她出尔反尔,宸王不知要被笑话成什么样儿。
两下里一印证,他便知晓了这一环套一环的事是个阴谋,后宫之中有人按捺不住又开始作妖了。
他叫来庄王两口子训斥道:“宫里听了什么闲话,自不必到外头说去。你二人也该长长脑子,别总是给别人当刀使。”
庄王妃吓得面如土色:“父皇,儿媳……知罪。”皇帝不跟小辈计较:“这件事错不在你,故意让你听去的人才可恶。”
庄王妃长跪不起:“谢父皇宽宥。”
皇帝摆摆手,让这一对蠢货滚出宫去。
宫外的风言风语还在沸腾,听得多了,皇帝极偶尔也在考量郑琼那番话到底是不是哄他高兴才说的,人老了疑心病重,难免想东想西的。
而偏偏此时,后宫刘太妃跟宫中小太监对食厮混的事东窗事发了,恰是周淑妃掀出来的:“当年刘太妃跟先帝爱得死去后来,先帝去后绝食沽名钓誉,这才几年就忍不了寂寞另投他人怀抱与太监对食欢好……”
句句刺在皇帝年迈的心上。他甚至想,要不成全了郑德妃。一来绝了母壮子幼的后患,二来,也可少了刘太妃这等肮脏事,叫人嘲笑他……
是以他再次去临华殿的时候,半开玩笑旧事重提,问郑琼还认不认这回事。
郑琼当时面对皇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试探,说出那番话是情非得已,本朝没有嫔妃殉葬的先例,彼时她也不会以为皇帝会当真,怎么也没想到时过境迁之后有人会将此事拿出来将她架到火上,似乎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抬头看着临华殿外高高的宫墙,隔绝了她想偷窥那人一眼的半点儿心思,入宫十多载日日如履薄冰,殚精竭力又换来了什么,她顿时绝望透了,很好,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不用等了,我这就死给你们看。
她当年生女儿萧承颐的时候,遭遇难产险留下了个隐疾——月事时稍不留神将养便下红淋漓不仅,一直持续十多天,为了养这病,她平日里要细细服用药膳,不能凉着热着恼着……
此次生了闷气,她遂将药膳倒了,不肯再喝。
五日后,月事如期而至,却下注如崩,病倒了。
缠绵于病榻之时,一双儿女跪在床前哭得令人揪心,郑德妃扯着皇帝的袖袍只有吐气没有进气的份了,看着所剩光景无几:“妾说过的话不能作数了,妾估计要去了,去那边等着陛下……”
太医一个个往临华殿跑,都摇摇头,说郑德妃的身子糟糕极了。看着宸王茶饭不思的模样,往日对答如流的孩子总是出身地望着空中飞舞的风筝,女儿直着眼神一直哭,想起自己年幼丧母,皇帝慌了神,走到殿外怒道:“谁都再不许提什么殉葬不殉葬的事,朕不当那昏君。”又命太医竭力医治郑琼,要是她死了就让太医院陪葬。他要让郑德妃活着,抚养、庇佑他们的一双儿女。
其实细究,郑德妃真的一心求死吗?未必,她多半是有意为之,拿她的大半条命赌皇帝对一双儿女的怜悯。
万幸,她赢了。
……
过了两日,丁吉对皇帝说道:“刘太妃之事,淑妃娘娘早就知晓,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怎么近日抖了出来?”
皇帝哼笑:自然是为了间离他与郑德妃。
这么看来,德妃要殉葬的传言多半是从周淑妃口中传出去的。
推测出真相后皇帝的心中微微一冷:有这对母子在,只怕日后宸王的储君之位不稳,他们太不安生了。
当夜他称自己有些头晕,叫太医院熬了一碗汤药来,又召周淑妃前来侍奉:“这药看着太苦了,朕不喝。”
“万岁爷多大个人了,”周淑妃嗔怪道:“怎么还怕苦?”
说完像从前一样那银勺另舀出两三口来尝了尝,然后才端给皇帝:“万岁爷,不苦啊,你看妾都喝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放那儿吧,朕不想喝。”
周淑妃讷讷地将药碗放在几上,柔情小意陪了皇帝一会儿,忽然腹部传来一阵绞痛,而后那痛遍及周身,她失了仪态,痉挛地缩成一团跪在地上:“万岁爷……这……”
皇帝淡淡地说道:“你方才喝下去的是牵机药。”
牵机。
大名鼎鼎的毒药。
周淑妃听了之后浑身抖如筛糠,又疼又惧之下神智都不清醒了:“万岁爷饶命,妾错了,妾知道错了……”
在地上打滚不止。
“郑德妃的事,是你主使的吧?”
周淑妃满脸是泪也有汗,艰难地扯着嗓子说道:“妾一时糊涂,还请陛下看着妾入宫多年的份上,饶妾一命吧,彧儿还小……”
她已快疼得昏了过去,意识逐渐模糊,她看不清皇帝的脸面,不知折磨了她多久,两个宫人过来将她拽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等到她再醒来时,身上一股秽臭味儿,竟是坐在马桶上,她吓得又哭又叫:“来人,来人啊……”
她是不是死了,这又是什么光景。
庆春殿的大宫女周龄跪着扑到她面前哭道:“娘娘,奴婢在呢,您看看奴婢……”
周淑妃抓起她的手掐了一把,见了血才放开:“本宫没死,还活着还活着……”
“万岁爷送您回来时候说您误喝了他的药,”周龄泣道:“让您歇着,可娘娘您自打回来后一直腹泻呕吐不止……”
连茅房都出不了。
“快去给本宫请太医,”周淑妃哭着发抖:“怎么不给本宫请太医……”不知那是什么劳什子的药,她头疼欲裂,浑身疼得厉害。
周龄跪下哭道:“万岁爷说不让太医给您瞧病,让您……”
能活着就活着,活不了死了拉倒,让她自生自灭。
闻言,周淑妃眸子里不多的光一瞬像被全吸走了一样,只余下一片灰暗:“……”
一通折腾下来,周淑妃也去了大半条命,只能成日躺在榻上。
……
到了三月十二,花动一城春色,沈持终于收到来自岭南的音讯,送信的驿卒手里没有信,只给他带了句话,说江载雪已动身启程,月余后就能抵达通州府。
“他的病好了?”沈持惊喜地问道。
驿卒吞吞吐吐:“江大人……岭南没有良医可治目翳,江大人说等回到通州府,再好好治治……”
沈持的人去得及时,江载雪得以寻医治病,但终究是耽误了一段时日,他的目障愈发严重,已不能视物,是以没有写信送来。
第260章
“目翳?”沈持浅声重复了这两个字一遍, 微垂的眼皮掩住了眸中的寒光:“本相知晓了,多谢。”
赏了一把铜板把驿卒打发走。
户部的案比已近尾声,他几乎不用再为此事操劳, 然而沈家门前好像忽然开了集市似的,总是人来人往, 找他的各衙门官员一个接着一个,他依旧腾不出空闲来, 沈持正要找找是谁偷走了他的时间,忽然想起来:曹慈下狱之后, 右相的活儿没人干也得他接手操办……
怪不得依旧忙得像陀螺。
这一刻, “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这句古代卖身打工的话具象化了。
当日直到夜里二更末,沈持送走来访的工部官员, 听他们汇报完春夏之交各地修整河工之事, 才得以暂时闲下来。
目翳,眼疾……他心中念着江载雪, 忽然想起他曾在翰林院浏览过的本朝皇帝的起居注中记载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寥寥两句话, 先帝晚年曾被眼疾所扰,得暹罗国进贡一药方医治好了……
只知是暹罗国进贡的药方,所用何种药材,未有记载。
沈持换了身干净的官袍, 连夜递了帖子给太医院闻讯, 谁知值守的太医麻无双却叫人回话:说先帝当年是有用过暹罗国一个药方医治眼疾, 药到病除,只是不知为何底方未交给太医院留存,说这事儿要去问曹慈, 他或许知晓一二。
曹慈。
唉,怎么偏偏是他。
沈持心中丧气,他站在院子里踱步,到了三更初,忽然送来一封来自昆明府的奏折,是已王渊呈给皇帝的,并叫人带了句话给沈持,说他年事已高近来疾病缠身医石无效,恐命不久矣。
沈持下意识地转了个身,面向西南方,眼中不觉竟簌簌落下泪来。他看看夜色,将奏折搁进袖子里。
见他似要出门,赵蟾桂问:“相爷还不歇下吗?”再有两三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我去一趟大理寺。”沈持说道。
他要去见曹慈一面。
赵蟾桂去屋里取了件披风出来:“相爷,夜里风凉,您加件衣裳吧。”
沈持拢了拢披风,让他去备马车。
大理寺内灯火通明,后院的厢房里铺着过夜的被褥,柳正、冯遂、孟度等人悉数在值,他们已经好多天守在这里不曾回家过夜了,日夜审理曹、聂一案,已臻尾声。
“沈相你怎么来了?”冯遂衣角带着狱中发霉的乌血气息:“这头差不多快审清楚了,没有疑问,很快就能结案了。”
沈持:“冯大人,我想见见曹相。”
冯遂微愕,但他没有多问:“……好,沈相请跟下官来。”
大理寺的地牢挖得很深,下沉的长长的甬道让人头脑昏沉,走到一处还算宽敞的牢房前,冯遂说道:“沈相,曹相就关在这里了。”
等亮起墙壁上的火把,沈持看见曹慈窝在一角里发呆,他的头发凌乱肮脏,听见声音许久才转过眼睛看外面,看清楚来人,他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
“曹相,”沈持坐在一个矮凳上,隔着门说道:“我来是有求于你。”
曹慈的眼皮动了动,半天才冷笑道:“沈相如今高高在上,还有什么事情要求助于匹夫我呢?”
火光跳跃,黑色的跳蚤在他杂乱打结的胡须上跳来跳去,看得人头皮发麻。
沈持:“江载雪得了严重的目翳,据说已不能视物,我听说先帝曾用过一个暹罗国进宫的方子,想问问曹相当年在宫中为陛下伴读,还记得那个方子吗?”
曹慈皱起眉头,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深了:“暹罗国的方子?”
他看着自己缭乱的花白胡须:“能不能给我借一把剪刀?”大理寺的人去拿了,之后递给他,虎视眈眈:“剪完立即还来。”别想着耍花招用来干别的。
曹慈不搭理他,将胡子一把剪掉扔在一旁:“唉,这监狱里的跳蚤真是烦人。”沈持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沈相怕是没过过这种生活吧?”他自嘲了一声。
沈持盯着他,肃然道:“通州府通判江大人受曹相之流诬陷被流放岭南,正是意气风发如今却已是一个瞎子,陕西府百姓年年欠债家中养不起人口,产下女婴便溺死在水盆里……曹相这生活,曾是他们不敢求的……”
曹慈轻声一笑:“世人本就贵贱有序,沈相因我贪了陕西府的银子而将我打入大狱,可曾想过,就算我不曾贪他们的银两,难道民间就没有劳苦可怜之人了吗?”
沈持沉默良久:“曹相说的对,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贱命,只是为官为吏者当有父母心,不该再加诸黎民的苦难……”
曹慈苦笑两声:“沈相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教导在下?呵呵呵……”
“曹相的记性真是不太好啊,”沈持说道:“我来是想问问暹罗国治眼疾的方子。”
曹慈点点头:“嗯,你为江载雪求的。”
沈持:“还望曹相相告。”
曹慈说道:“太久远的事了,我记得不甚清晰,你去问别人吧。”
沈持:“我从不白问人索求,我想曹相如今还是有求于,或者说用的着我的地方的。”
曹慈眨了眨眼:“如果我要你保我一命,拿方子换,你能答应吗?”
沈持很干脆地点点头:“只要曹相肯告之医方,我会在圣上面前竭力保你一命。”
曹慈听了大笑:“你不怕日后我东山再起,翻了身反过来要你的命吗?”
“江大人为我所累落得这个病,”沈持说道:“我自当不惜代价为他寻医问药,”他凝着曹慈微微笑道:“曹相这高看自己的毛病也改一改了,彼时你用尽手段都奈何不得我,何况日后?”
曹慈气得呼吸急促,然而片刻后他又笑了:“沈相还是年少轻狂啊。”之后他叹了口气:“罢了,老夫想了想,还是拿方子换命,延残喘几年划算。”
“不过,你又怎么有把握说服陛下留我一条命呢?”
沈持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在他眼前晃了晃:“昆明府王大儒呈给陛下的奏折,他还叫人转告我,说他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
“我想,定是老师听到曹家犯事,上奏折来为曹相向陛下求情的。”
看到这封奏折,曹慈忽然挪两步靠近沈持,浑浊的眼珠发红,跪在地上艰涩地说道:“老师……”
曹慈十来岁进宫伴读,与皇帝一道师从王渊学习多年,是王大儒地地道道的嫡传学生,如今听闻此护犊之情,不禁哭了出来。
明日消息传入皇帝耳中,以他的行事风格,或许会念及旧情给王渊个面子,留曹慈一条命。
他想了想说道:“拿纸笔来。”冯遂立即取来文房四宝:“曹相请。”
曹慈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宫廷往事,缓缓在纸张上写下一张药方:“老夫记性尚可,此方应当无误。”
沈持接过来看了看,如珍宝一样放入袖中:“多谢曹相。”
“沈相方才说的话还作数吗?”曹慈乜了他一眼问。
沈持:“自然作数。”他顿了一顿:“曹相有什么要在下做的吗?”
曹慈拿起笔:“沈相稍等,老夫想写一封奏折请沈相代为转交给陛下。”
沈持和冯遂知趣地说道:“曹相慢慢写,我二人在外头候着。”
说完转身离开牢房,到外间坐着喝茶。
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再回去时,曹慈已经写好给皇帝的书信,折起来交给沈持:“请沈相守诺言,将此信交给陛下。”
沈持点点头:“放心吧。”
曹慈甩甩破烂的衣袖:“走吧,别让老夫看着你动气。”
沈持一拱手,从地牢里走出来。
孟度:“听说他给陛下写了封信,必是求情的,阿池,绝不能让他翻身。”他们再经不起这样的对手漫长而广阔的磋磨了。
沈持摇摇头:“夫子,不必看了,”他低声说道:“陛下罕见地动气要了周淑妃大半条命,他不会给宸王留个烂摊子,会将对宸王有二心的人全撵出朝堂。”
所以,就算曹慈活着,任凭他用尽手段,他都不会再被起用了。
孟度:“虽说如此,但也不能大意。”
沈持:“嗯,我会小心的。”
他拿出曹慈写下来的药方:“载雪兄眼睛不好,我讨了张方子给他试试。”
孟度送他走出大理寺:“阿池,你不必过于自责,他不会怪你的。”
沈持:“我晓得,只是心里头过意不去。”
孟度看着越来越浓重漆黑的夜色:“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看沈持比之前瘦多了。
沈持拱手告辞,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一家开着的药馆,拿出药方给坐堂的大夫看:“请看这药方是治眼疾的吗?”
大夫看了大惊:“公子从哪里求得这般药方?”
沈持:“这药方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大夫说道:“如果老夫没有记错的话,这药方不是我朝所有,是番邦来的,要是家中老人失明倒可一试,只是……这药对少年人不好,服了会得心悸的毛病,恐短命啊……”
对数岁轻的心脏不好,有毒副作用,对年迈之人却无毒,也是奇了,当年暹罗国使臣也说不出这是为何,想来是这个缘由,太医院才没有留下底方。
沈持:“……”
曹慈没骗他,给他的是暹罗国当年的药方,只是这药方本来是给年迈的皇帝用的,江载雪根本吃不得。
“多谢先生。”他付了诊金,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
此时东方浮白,沈持坐在藤椅上打了个盹,之后洗把脸换上官袍出门上早朝。早朝上说的全是为陕西、通州两府遴选官吏之事,一番争吵下来,总算拟定了三五个,还有空缺,只怕还要吵上个两三天争执一番。
跟着皇帝来到上书房,沈持将曹慈的信拿出来呈上:“陛下,臣昨夜去牢中见了曹相,他让臣转交这封信给陛下。”
皇帝接过去却没有看,他对曹慈似乎有点爱之深恨之切的意味,当然这个词有点不恰当,不过沈持眼下想不出更贴切的来了,只听他说:“君臣缘分已尽,不必看了。”
在曹慈大肆敛财的案子被揭发之前,他在内心与之是很亲近的,毕竟两个人从年少相伴,四十余年,彼此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想不到曹慈竟背着他干了那些杀他十次都不解气的勾当。
沈持垂下头不语,只将王渊的奏折呈上,过了很久才说道:“陛下,先生让人带话说他大约已在弥留之际了……”
皇帝闻言眸光微动,他只觉头忽然一疼,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沈持施礼退下。
等沈持告退,他摸着一封信一本奏折,展开了曹慈的那封信,字还是他无比熟悉的字迹,
信中,曹慈没有为自己和儿子、侄子等曹家男丁求情,只说曹家的女眷无辜,乞求皇帝在定罪时不要将他们没入贱籍被人凌辱,为她们留个平民身份,让她们贫苦而清白地了此残生。
皇帝看完后久久没放下那封信,等丁吉来提醒他该用晚膳了,才淡声说道:“宣柳大人进宫吧。”
他会留曹慈一命,让曹家以庶民身份度日。
丁吉着人去大理寺传柳正,人是来了,但也带来了曹慈在大理寺狱中自尽的消息:“陛下,臣没看住他……”
皇帝摇摇头:“他没有向朕乞求活命。”说完把那封信团了团,扔到了瑞兽炉里:“曹家之事,不牵连其他人,给他们留一套住宅,让他们回家去吧。”
柳正:“是。”
皇帝又说道:“让曹家人厚葬他。”
听到他声音乏力,柳正本准备告退,忍不住多说两句:“陛下龙体欠安吗?”他们是亲表兄,问这种话不算逾越。
皇帝:“朕听到老师病重的消息,心口发闷,今日一天都未缓过来。”他又释然地自嘲道:“或许是老了,近来颇好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