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窗外风吹雪片似落花。
“你想用冯遂?”史玉皎问他:“可是你都没见过此人一面呢。”这不是赌吗?会不会有些轻率。
沈持沉思道:“除去吏部每年的考核可以得知他在会宁的政绩之外, 明年开春又是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前,会宁县的学子涌入京城,我自然能打听得到他这二十多年是如何治理当地的, 人品如何,有无德行。”
史玉皎笑道:“倒也是个法子。”
“不说这些事了, ”沈持小心翼翼地让她坐着说话:“这阵子我休沐在家,给你做饭, 想吃什么?”
他打算重拾荒废多年的厨艺。
史玉皎不信他有这个时间,随口笑道:“好啊, 等我想好了告诉你。”说完, 她拿帕子捂着嘴干呕了下。
沈持搓搓手, 紧张地说道:“赵大哥,快去请大夫。”
“别去, ”史玉皎拉住他, 语调微僵:“我没事。”
她的贴身婢女云苓听见了连忙进来单手叉腰说道:“相爷就别添乱了,出去歇着吧。”哪个大夫能治妇人孕吐?她在心里嘀咕:沈相爷好一个书呆子。
说完要撵他出去。
这婢女一身好功夫, 沈持敢怒不敢言:“三娘, 有事叫我啊。”
出来一看, 咦,那是他的书房,他为什么要出来。
沈持不放心地在书房外头的廊檐下踱步,一会儿去窗户边探下头, 哎, 头一次当爹, 慌啊。
“阿池……”薄暮时分,沈煌夫妇满脸带笑从孟家回来了,看到儿子做贼一般, 不禁问道:“怎么了?”
沈持瞬息迈四方步走过去迎他们:“没什么,爹,娘,阿朵妹子那边都好吗?”
“都好,”他娘朱氏笑着说道:“孟夫子家给你阿朵妹子的陪嫁真多,叫我开眼见到了京城人说的那个‘十里红妆’,还有啊,沐家下聘的礼也多,谁瞧见不说一句风光,阿朵这下真是掉进福窝里去喽。”
虽说沈知朵嫁的沐家旁支的子弟,但迎娶的排面全是比照着大户人家来的,一点儿都不小家子气。
沈持:“那就好,我明儿去送她出门。”
“就是没让你三叔三婶看见,”沈煌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阿秋也不懂事,出去这么久也不说回个家,连他亲妹子出门都不见人影。
上个月他们写信回禄县给沈山老两口,沈凉夫妇,告知了沈知朵出阁的日子,请他们来京送嫁。
谁知道早在信寄到家里之前,沈凉突然中风,之后瘫痪在床无法起身,更遑论来京城了。
原来,沈凉和他媳妇儿张氏,自从分了家,手里的银子宽裕后,一味奢侈,俩人成日里喝酒吃肉,净吃些肥甘厚味的东西,不几年时间,全都发了福,胖得一走路浑身的肉都在颤,像要掉下来一样……
有好心的同乡郎中提醒沈凉“肥人多中风”,劝他别吃太好太饱,被张氏一顿嘲讽,把人说得脸上挂不住,从此再不理他们了。
果然今年一入冬,沈凉一日清晨起来觉得头重脚轻,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请郎中过来一瞧,中风了。
沈山得知后一点儿都不心疼他,边跺脚边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成天跟你说少吃一口肉,少喝一口酒,就是不听,没那个富贵命非上赶着,活该,活该啊……”
老刘氏则哭得老泪纵横:“你就别咒他了。”
……
反正是来不了京城了。他两口子不来,沈山老两口年岁大了,懒得动,大房沈文一家子觉得自个儿来没趣儿,也回信说不来了。
只托人捎了礼来。
沈持:“……”他三叔真是的。
说到沈知秋,他道:“阿秋闲云野鹤,也怪自在 ,就不拿俗事烦他了吧。”
沈煌又叹了口气。
听见公婆在外面说话,史玉皎整理仪容从屋里出来,还未开口,就听朱氏说道:“哟,三娘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
史玉皎看了沈持一眼,眼神好像在说“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直到生下娃儿……”,他连忙说道:“阿娘,我俩刚从史家那边过来,可能……路上冻着了,没事,没事。”
叱咤疆场多年的女将军似乎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同寻常女子一般也被孕吐折磨,也有弱不禁风的时候。
朱氏:“快去歇着,明儿阿朵出门,你俩有的累呢。”
说完,拉着沈煌回前院去了。
沈持也跟着史玉皎回到暖阁:“明儿我自己去给阿朵送嫁就行了,你在家歇着。”
史玉皎抿唇浅笑:“也许我明日就没事了。”
沈持:“你受苦了。”他有些后悔,到底是在疏忽了,这孩子也不是非生不可。
史玉皎:“说好了,我就生这一个,相爷日后想要多子多福的话,纳妾吧。”这孕吐比打仗时受伤还要折磨人。
她能忍痛却忍不了这一阵阵随时随地到来的恶心呕吐。
沈持紧挨着她坐下,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手里:“就生一个,我答应你,不过,你可不能把我往其他女子那里推,这辈子我们两个人过日子就好,多了碍眼。”
又一阵剧烈的呕吐来袭,史玉皎俯在痰盂上吐个不停,不过这回,他在身侧,一会儿端水漱口,一会儿用巾帕为她沾拭唇角,竟觉得不是太难受了。
……
夜里,沈持等她睡下后,悄悄出去找大夫,问有无法子减轻孕吐,头一家说这个没辙,忍一忍就好了,还开导他道:“女子妊娠哪有不吐的,忍一忍吐多了就好了,别那么娇气。”
沈持:“……”想砸了这家医馆。
第二家第三家说的大同小异,到了第四家医馆,这回坐诊的是位年轻的冒姓郎中,他听了沈持的话后,翻着医书说道:“医书上倒是有几个方子可缓解孕吐,只是……”因极少有人来请郎中治女子孕吐的病症,他不知那些方子是否有效:“不若用针灸之法,刺太冲、足三里……,一次之后,管用便接着用,无效便停了。”
“还有,每日在屋内放上一支腊梅,其清香生津开胃,或可舒缓尊夫人的不适……”
沈持谢过他:“我这就回去问问贱内,若她同意的,再打发人来请你。”他又折回家中,洗漱后见她睡得安稳,自己也躺下了。一夜无话,次日早上他早起去折了支将开未开的腊梅放在卧房,淡化色的花苞经屋中的暖气一熏,散发出股股犹如蜜滴在了空气中的淡淡清香,真是好闻。
史玉皎醒来后闻见,也觉得胃中好受了些。沈持:“昨晚问了位冒大夫,是他叫我每日折一支腊梅放在房里,说你闻了会舒适,又说他能针灸治恶心呕吐,咱们试试好不好?”
“你去请他来,”她想了下:“不过,对外不能说是给我瞧病的。”
沈持笑道:“好,就说是我病了。”他穿好衣裳亲自去请冒郎中。
他出门后,史玉皎的两个婢女轻声咕哝,子苓:“云苓姐姐,咱们相爷真是好性,对夫人没话说。”
“有时候我想啊,咱们是不是欺负他了。”
云苓:“咱们哪有欺负他。”
“可是生娃儿本来就是这样的啊……”子苓说道:“连咱们史府的老夫人,夫人都说当年也是吐个没完。”
“也没见谁家的男人上心的,只有相爷急得跟什么似的。”
云苓长叹口气:“咱们夫人吃过其他女郎没有的习武、打仗的苦,如今还要吃生子的苦,生生比旁人吃的苦多,相爷也许是顾念这个吧……”
说着说着,俩婢女的眼圈都红了。
沈持动作极快,一炷香的功夫就请了冒郎中来,他编了个由头支吾过去沈煌夫妇,到了后院,把门一关,让郎中给史玉皎把脉。
“夫人脉象平稳有力,无碍。”
沈持听了深深松口气。
行针的时候,他在旁边说道:“我家夫人怕疼,请大夫手轻一些。”
郎中:“……”
这位贵人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
史玉皎听了沈持的话都有些不好意思,把头埋到他身上,憋了好半天的笑。
……
针灸之后,果然有所缓解,沈持给了诊金,把郎中送出门。史玉皎则睡了一觉,到午后醒来吃了饭,觉得神清气爽,之后同沈持一道去孟家送沈知朵出嫁。
走在大街上,抬眼一看,鸦背夕阳金琐碎,树头斜月玉玲珑,沈持:“其实在黄昏时嫁娶也怪有意境的。”
他当日娶她时,紧张得都没有来得及留意天空是什么样子的,一定也很美的吧。
史玉皎笑话他:“老祖宗说黄昏是阴阳相合的时刻,婚嫁正是为了调和乾坤之道,才不是看意境选的这时候嫁娶呢。”
沈持:“……”还真没细想过这个学问。
到了孟家,夫妇俩被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和四处张贴的喜字晃晕了眼,而来道贺的人被沈持的出现刺到了眼,他们纷纷围上来,说着极尽恭贺的话,毕竟,沈家不是大家族,像这种婚嫁之事不多,该巴结的时候不上更待何时。
孟度带着管家孟六穿着一身崭新的丝绸常服出来迎客,看到沈持打发他去待客:“去吧,给我长长脸。”
沈持:“……”
史玉皎推了他一下笑道:“快去吧,我一个人去看阿朵妹子就行了。”
谁也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就这么给分派了个活儿。
沈持:“……”
来客们有说有笑。
“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出阁,明儿就过年了,”有人问孟家的管家孟六:“连年夜饭都不让闺女在娘家吃吗?”
孟六乐呵呵地说道:“这可是花了重金选定的,说是没有比这再好的婚嫁日子了,今儿年二十九出嫁,大年初二正好回门,你说这日子选得巧不巧。”
众人大笑。
后院的阁楼中。
沈知朵梳妆完毕,大红的霞帔、点翠的凤冠衬得她明艳动人,她先给孟度夫妇磕头,再拜了拜沈煌夫妇,又给史玉皎行礼:“嫂子,替我谢谢阿池哥。”
要不是沈持步步高升,沈家炙手可热,她也攀不到这么好的婚事。
史玉皎:“到了沐家,不要怕,他们沐家虽然名头大,但是武功比不上我们史家,咱们不怕他。”
史家主要吃亏在男丁寥落上面。而沐家就不一样了,人丁兴旺,每房都有出息的儿郎,叫他们羡慕得不行。
沈知朵笑着笑着就哭了:“谢谢嫂子。”
外头锣鼓喧天,沐家接亲的人来了。
史玉皎给她搭上红盖头:“花轿来了,出去吧。”
沈知朵在两名婢女从搀扶下,缓缓往前院走。
沐家虽说是旁支子弟娶亲,但方方面面都办得排场大气,让人心里头踏实。新郎官沐礼穿一身大红官袍骑在高头大马上,不能说如何瑰丽,但也是个面相舒展,身量颀长的少年郎,与沈知朵很是般配。
吹吹打打中,沈知朵上了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之后,孟家摆了几桌酒,招呼来客去喝酒。本朝的习俗,去嫁女儿的人家吃酒,常常是一盅之后便要告辞,因而不多久,宾客散尽,只留下沈持这个厚脸皮的——他有话要跟孟度说。
孟度也有话要问他:“我听说程己去找你了?”
“嗯,”沈持沾了杯酒,面色微红:“他要为会宁县令冯遂找找前程。”
孟度:“你怎么想的?”
“说来也巧,眼下有桩要紧事,”沈持徐徐说道:“我想了想,愿意干的人不多,我打算打听打听冯遂这个人,要是他愿意接,那再好不过了。”
孟度听了笑道:“听着有点坑,多谢你没想着坑我。”
沈持:“……”
“到底是什么事?”孟度又问。
“是这样的,夫子,”沈持拿起点心吃了块:“左土司的表姐,一个叫段怀慧的女郎几年前被人从昆明府拐出来,如今在鸿胪寺卿李大人府上为奴……我先前不知道,顺着这件事问起来,才得知黔州、成都两府拐子竟十分猖獗,还把手伸到了昆明府,连大理段氏的子女都不放过……到了不得不治一治的地步。”
孟度捏着酒杯:“拐子拐卖人口从来就有,他们只要弄了人来,倒手之后,朝廷允许贱民自有买卖,人牙子便是正经生意,谁管得着,又如何去管?”
沈持:“话虽这么说,还是得想法子治一治。”“至于如何去治,就看冯遂有没有本事了。”
“明年是大比之年,各地学子云集京师,或可打听打听冯遂的事。”孟度边慢酌边说道。
沈持:“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孟度:“哦,那是我多嘴。”
说完又饮酒一杯。
沈持笑了笑,也自斟自饮——茶,媳妇儿有孕,不敢喝酒喝得酒气熏天回去,怕熏着她,喝到水饱放下杯盏:“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后院。
乐莲舟正抱着儿子孟乐在招待史玉皎,四个多月大的小儿渐渐白胖,黑眸贼亮,他吃着小肉拳头,一逗就咯咯直笑,叫人喜爱得不行。
婢女把他抱过来靠在史玉皎怀里,乐莲舟玩笑道:“当心他赖上你,长大了让你当他师傅要跟你习武。”
她刚说完,孟乐伸手抓了一把史玉皎的头发,速度之快叫人哭笑不得。乐莲舟忙去掰他的手指头:“你瞧,这就要赖着史将军了。”
史玉皎拿手指点了点他光洁的大额头:“习武要吃很多苦的,乖,想好了再赖我哦。”
孟乐像听懂她的话似的,倏然撒开肉球小手,撇撇嘴,“嗷呜”一声哭了。
乐莲舟说道:“你爹老来得子,哪里舍得你习武,你呀,就当个富家公子,太太平平的就够了。”
孟乐又收住眼泪儿咧嘴笑了。
史玉皎:“……”看着孟乐,她忽然憧憬起他和沈持的孩子出生后的情形来,心中莫名欢喜起来。
“沈夫人,相爷说要回去了。”孟家的婢女打起珠帘来说道。
史玉皎跟乐莲舟母子二人道别,出来同沈持归家。
路上,坐进马车后,沈持拉着史玉皎的手:“出来大半天了,还好吧?”
“嗯,”史玉皎倚在他身上闭目养神:“你给咱们的孩儿起个名字吧。”她好像开始隐隐期待他的到来了。
“不急,”沈持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我得好好想想,不过你放心,总不会叫‘阿猫、阿狗’的。”
……
次日年三十,清晨贴上桃符,晌午祭了祖,备了年夜饭,夜里家家户户放起炮仗,民间一说“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由是稚儿都在守岁,调皮的小子们时不时提着灯笼出来玩一圈,屋外亮如白昼,一夜倏忽过去。
爆竹声声中,龙祥三年的元日来了。一岁新,晴空中紫气自东而来,江山万里正回春。
以沈持正一品左相的官阶,这一日是要同右相曹慈一块儿,率在京正四品之上的文武百官进宫给皇帝和皇亲国戚们拜年贺岁的。他五更起来穿戴整齐,在一轮新日的红光中赶往皇宫东华门,到了一看,右丞相曹慈已经神采奕奕地等在那里了。二人寒暄几句后,官员们都到齐了,还有高丽、于阗、回纥等地的使者在鸿胪寺卿李讼身后肃然列队,也等着进宫拜年。
很快,大太监丁吉穿着新衣裳,容光焕发地出来迎接他们。
“请吧,沈相爷。”曹慈笑呵呵地说道。
沈持:“曹相爷请,诸位大人请。”他先买左腿,跨步走进东华门内。
走到太和殿外,皇帝赏赐每人一朵正红的绒花,让他们插在官帽上,之后才进殿贺年。贺年的仪式由礼部引导,官员们只要不出差错就行。仪式持续了约摸一个多时辰,之后就是赐宴了,这顿饭在晌午之前开宴,说不清楚是早点还是午膳,反正宫廷御厨使出浑身解数,捡好吃的好看的都做了,一盘盘精美的点心,热腾腾的菜肴,海陆八珍……
入席后,在一众身居高位的官员之中,沈持端坐在皇帝的左下手出,绯色以金线绣仙鹤一品文官的补子更衬出他霞姿月韵,十分惹眼。
其实方才打他一进来,皇子们和皇室宗亲们的眼睛就粘在他身上了,尤其是雍王萧承彧看看他,再看看他的侍讲学士,三十五岁的薛溆,虽然那人也是冰壶玉衡风华正茂,但跟沈持一比,就没那么顺眼爱看了,瞬息垂下头,闷闷不乐。心中对他娘周淑妃多少有些怨怼:要不是她眼光浅,沈持就是他的老师了,轮不到薛溆。
近来他父皇下旨让沈持作为十皇子萧福满的侍讲学士,萧承彧得知后要多不甘心有多不甘心,暗自叹过好几回气了。
君臣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时候,他举着杯子去到沈持面前,问道:“沈爱卿,正月之后你进宫来授课,本王会去听的。”
经他一说,沈持猛地审视起他的这一差事:当初皇帝下旨擢升他为左丞相时,是还顺手给了他一个侍讲学士的头衔——这件事早就提起过,说要他当十皇子萧福满的启蒙老师,他心道,十皇子才几岁,哪里就到开蒙的年纪了,早着呢。
搁一边放着再说了。
此刻一算,十皇子都六岁了。
时光啊还真是快。
“殿下,臣要是进宫授课,定是从《三千百》开始,”沈持说道:“殿下早已读完四书五经了吧?”再去听他讲一遍,烫烫剩饭何趣之有。
萧承彧落寞地苦笑:“去年习完四书五经了。”
“可是本王好像没学明白似的。”他还想说,薛溆,似乎也没教明白。
沈持正色道:“殿下,以臣之浅薄的经验,读书全在自用心,老师不过引路人。老师领进门,顿悟靠个人。殿下若觉得没有读透,臣以为,可多翻几遍。”
薛溆的学识不在他之下,甚至远胜于他,
雍王淡淡笑道:“沈爱卿说的在理,本王听你的劝,把书多读几遍。”
跟多年前比起来,他变声了,意味着快要长成成年的男子。
他个头跟沈持差不多,但是比沈持壮一些,另外有些跟他不一样的贵气在身上。
沈持忽然觉得疏离,再没有当年初见他时的那种亲切感了,他给萧承彧行了个礼:“臣的老毛病犯了,对着殿下说教,还请殿下恕罪。”
雍王悠然笑道:“听君一席话,本王受益匪浅,何来怪罪。”
说罢,他又礼节周全地退回了自己的席位。
沈持的目光跟着他到了列席的几位皇子身上,大皇子庄王去了西北监军,二皇子赵王萧承稷正在跟右相曹慈敬酒,余下诸位皇子则正襟危坐于自己的席位上,文雅地或看或吃着东西……
他细细一看,十皇子福满长得敦敦实实的,两道浓黑的狮子眉显在一众面貌姣好偏女相的萧氏皇族中显得有些粗犷,他大大方方地吃着喝着,话很少,但有人搭讪时却口齿清楚,彬彬有礼,让大臣们不禁在心中惊讶:这孩子不一般。
可想起他那出身卑微的生母郑德妃,又要说一声“可惜”,不然,说不定他能争上储位呢。
第222章
这是郑德妃母子首次走入大臣们的视线, 然而他们只是短暂地记住了这二人,在心中稍稍感慨一番,并没有当回事放在心上。
宴会过半时, 宫廷乐师与舞姬献上盘鼓舞,在一阵激扬的奏乐中, 男女舞者或抱着盘或抱着鼓出场,水袖舞动, 盘、鼓被置于脚下,舞者且歌且舞, 并随着节奏用足蹈击鼓面, 乐声高亢时, 舞者从鼓上跃下,回首睨顾脚下的盘鼓, 舞袖冠带飞扬, 动作英武豪放……
皇帝边观看边说道:“就以此舞铭记去年的旱灾、蝗灾、平定李虎的叛乱吧,众卿要引以为戒, 今后争为国之柱石, 切不可沉湎歌舞升平, 靡靡之音,否则,动摇的是天下人心,江山社稷……”
去年过的太不容易了。
众人都跪拜含泪道:“是, 陛下, 臣等谨记。”
皇帝命他们平身, 将桌子上的吃食赐给他们,让他们罢宴回去好好过年。
众人拜谢后,鱼贯依次退下。
走出皇宫, 沈持在路上想好了,今儿宴会上吃的一道花蛤炖鲫鱼汤甘味鲜,一道桂花桃酥,很清甜,他琢磨了下做法。打算到家撸起袖子干一场,一走到竹节胡同口,就被一群要来给他拜年的人堵上了——都怕递帖子进去不见,故而在路上“偶遇”。
沈持多平和一个人啊,但实在招架不住这热情,嗓音嘶哑地一个个回礼,一里地不到的竹节胡同,他从午后到黄昏,还没走到家。
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拨同僚,到家里一看,满满的摆了一桌子菜,就等他回来开饭了。
沈持:“……”
他赶紧把从宫里带出来的御膳交给赵蟾桂:“去热一热,看看有没有夫人爱吃的。”
史玉皎不大爱吃宫里头的御膳,但她不说,只笑着道:“相爷今儿把胡同都堵了,都是来看相爷的,怎样,风光吧?”
沈持:“……”她大概是出来接他时看见了。
沈煌夫妇看着小两口拌嘴,吃了两口知趣地边回屋去了,他们已经知道家中要添丁的喜事了,只是儿子儿媳妇不说,他们不会主动开口问,只在心里高兴,想着阿池这是什么运气,又是升官又要当爹,明儿要去庙里好好上上香,感谢神仙眷顾沈家。
初二,沈持携史玉皎回娘家。到了史家一瞧,嚯,贵客盈门。史玉展出来接上他俩:“这些人是来见你的,姐夫。”
他们知道沈持初二要陪媳妇儿回娘家,于是便另辟蹊径,不去沈家,改来史家拜访了。不过他们大多数是来沈持跟前刷个脸,拜个年就闪人,不讨嫌,倒也招待得过来。到了晌午时分,史家才清净下来。
吃饭的时候,史玉展没胃口,吃了两口放下筷子就走。史老夫人觑了沈持一眼:“这孩子又去找左丫头了。”
沈持只当没看见她投来的眼神,埋头扒饭。
其余人也不说话——谁管得住史玉展这小子,还不是什么事都得顺着他。
史玉皎轻轻捣了捣沈持:“吃完饭咱们也去看看左土司吧?”
谁知还没等吃完晌午饭呢,仆人就跑来报信:“不好了,左土司带着人到李府要人去了。”
沈持一惊:“李府……今儿出嫁的女子回娘家,她去李府能要到人?”
史玉皎放下筷子:“我吃好了。”本想说过去瞧瞧,但一想她大年初二这么一闹,定然要弄出风波来,他们还是避着些的好,于是嘱咐那家仆:“你到李家去瞧着点儿,有事再回来报。”
家仆道一声“是”,看热闹去了。
鸿胪寺卿李颂府上。
左当归来到门外,递了帖子后又说明来意,李家的管家出来说道:“嫣容是咱们从人牙子手里买的,有卖身契,有京兆府的印,左土司你好好瞧瞧。”说完给她看了买人的契约。
段怀慧被拐子拐出来之后改了名字,叫“嫣容”。
左当归:听着就不像正经名字。更气了。
心里的火一被拱起,她脾气上来,发誓今天非把段怀慧从李府带走不可。
她在昆明府一惯是横着走的,年纪小,想的又少,说干就干:“我想把她买走,你开价吧。”
左氏土司境内有金矿,工部在那边开矿,给了他们彝族左氏土司不少好处,因而左当归出手非常的阔绰。
她不差钱。
李家的管家说道:“嫣容姑娘不在府里,跟着夫人回贾家去了。”
段怀慧是李府老夫人买回来的,带在身边使唤了几年,见她长开了之后清丽可人,又伶俐,便给了小儿子李即屋里,是打算过几年开了脸给他当通房生育,给李家开枝散叶的,不是一般的婢女。
左当归立在那里不走:“都这会儿了,想着贾夫人也该回来了,我就在这儿等她吧。”
她天真地想着:等贾氏带着段怀慧回来,她甩下几张银票,直接把人带走就是。
李府的管家没法子,家里还招待着几位姑爷呢,只好由着她在门外虎视眈眈地盯着。
不一会儿,贾氏和丈夫李即从娘家回来,和左当归迎面对上。她说她要用银子赎走段怀慧,贾氏听了心中十分愿意,眼瞧着身边的小婢子一天天长开,跟出水芙蓉似的,心中妒火熊熊,难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天天变着法子磋磨,巴不得赶紧拿了钱让她走人,但是丈夫不发话,她也不敢自作主张,还得充贤惠,悄声跟李即说道:“相公要是实在舍不得她,妾就跟左土司说,妾用习惯了,亲如姐妹,怎么能说放人就放人呢……”
李即本就打的是这个算盘,顺坡下驴道:“那就有劳夫人了。”李家又不缺这点儿银子。
贾氏遂跟左当归说道:“嫣容跟着我多年,亲如姊妹,我离了她实在不行,还请左土司高抬贵手,放过妾吧。”
“府里有的是婢女,除了嫣容,你随便挑,妾孝敬左土司一个怎样?”
左当归:“嫣……呸,怀慧是我堂姐,我要别人做什么?”
“她是拐子拐出来的,是良家女子,今日我好好跟你说,拿钱买她出来,若你不愿意,只有打官司了。”
她不过吓唬吓唬贾氏。
来李府要人之前她请教过京兆少尹林瑄,要是李家不放人,就算左当归打官司,京兆府也没办法把段怀慧判给她。
人牙子买人,只看人,并不问是不是拐来的,而李家光明正大从他们手里买人,过了契约,再怎么也追溯不到李府。
他们最多能寻个错处把人牙子抓起来打一顿,至于拐子,早没踪影了。
只是她哪里能吓唬到贾氏,她阴阳怪调地说道:“左土司何必因为一个婢女翻脸,妾以为,就算闹到沈相爷跟前,我们李家也是无辜的,你说是吧?”
好说歹说,就是不放人。
左当归气得撸起袖子扇了贾氏一巴掌。
一动手,事情便闹大了。李府的家丁尽数出动,要打左当归。左当归的手下也不示弱,冲上去就跟他们混战在一处。今日带着曹参在城内巡逻的林瑄听着风声飞快过来,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住双方,又磨破嘴皮子才把左当归送回进奏院。
进奏院中。
史玉展方才没有出面,这会儿一筹莫展地安抚左当归:“姐夫定能想法子把人要出来的,咱们等着就是了。”
“京城这地方,盘根错节,比不得左氏土司,”他循循善诱:“人情世故,你得给他一些时间。”
左当归红了眼:“我好想家。”
史玉展说道:“等赎出你堂姐,咱们就走。”
左当归想抓他的袖子擦眼泪,他忙不迭躲开:“当归,京城礼多,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怕坏了你的名声。”
将来别人指指点点的。
“我再也不要来了。”左当归赌气地说道。
史玉展:“就算不为我来,你还是左氏的土司,万一哪天圣山召你进京,你能不来吗?”
可以浑不吝,可以纨绔,只不能失了礼数,礼数不周全,那要被人笑话死的。
……
这边,林瑄去找沈持:“你说这事怎么办?按照我朝的律例,李家确实无过。”左当归这般去要人是无理取闹。
“李家扬言就算你去了也得守住我大昭朝的律例,没有放人一说。”那意思就是不会给沈持面子了。
沈持:“……”他也没打算出面。
“你打发个人去跟左土司说一声,”他说道:“让她再等等,下个月吧。”
林瑄:“……下个月?”
沈持:“嗯,这事儿急不得。”
林瑄:“……行吧。”又到进奏院当说客去了。
几天的春假转瞬即逝,到了正月初七,各衙门开印——文武百官开始上值上朝这日,沈持抽空去了吏部,问文选司要了冯遂历年的考核档案,正如程己所说,回回是“上佳”,已积攒二十多个春秋。
沈持心里略有些底儿。
又过了几日,各地赶考的学子开始陆续进京后,沈持去了一趟甘肃会馆,他运气不错,正巧碰到一名早早赶到的会宁县举子,王立清,才抵京,板凳还没坐热呢。
沈持:“打搅了王举人,在下沈持,想跟你打听打听会宁县令冯遂冯大人,方便吗?”
他早已名满四海,王立清躬身行了个大礼:“沈相爷请问,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大人在会宁为官二十几载,”沈持开门见山:“治下百姓过得怎样?”
“说起冯大人,”王立清不假思索便打开了话匣子:“他在会宁当县太爷的这些年,重视农耕,兴办学堂,如今是仓廪实,文风昌盛,举子辈出啊。”
粗略估算,今年大比,大约会有二十多名会宁县的举子进京赶考,这对于一个西北边陲小县来说,是不得了的事了。
沈持:“多谢告知。”又说了几句别的,他从甘肃会馆告辞出来,转头去了獬豸书肆,潘掌柜见着他眯眼笑起来:“哟,沈相爷,稀客呀。”
沈持:“不知你这里有没有书收录过二十四年前榜眼冯遂的文章,要是有的话,拿来我瞧瞧。”
“谁?”潘掌柜对冯遂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冯遂?”
沈持:“嗯,冯遂。”
潘掌柜想了又想:“实在记不得了,只能碰运气给相爷找找看。”说完翻箱倒柜找了起来。
好在沈持运气不差,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潘掌柜给他翻出一本旧书来:“这本里头收集了二十多年前春闱一甲的文章,相爷找找,看有没有这位冯大人的。”
一股发霉的虫蛀的气息扑来,钻进鼻子,沈持拿到窗边,打开窗户让风吹了吹才翻开,竟一眼就看到了冯遂当年会试、殿试所作的两篇文章。
这两篇文章通篇来看议论透辟,笔锋犀利,但修辞不多,透着一股紧凑和狠劲,看完后劲很大。
沈持下了决心:向皇帝举荐冯遂。
举荐他出任大理寺少卿,这个职位已空缺多年。
从獬豸书肆出来,回到家中,他关在书房写一封举荐信,字斟句酌后,定稿,打算明日早朝提出来。
次日在早朝上,当他提出并呈上举荐信之后,群臣一片哗然。
冯遂,是哪个?
御史大夫管聃冷声提出质疑:“陛下,臣听说年前那个拉皮条的程己去过沈相家中,莫不是为冯遂牵线要官的?”
皇帝瞟一眼沈持:“有这事吗?”
沈持回道:“管大人所言属实。”
“不过,”他看了一眼管聃:“臣未收受程己一文钱,臣之所以举荐冯遂,是惜才怜才,并无半分私心。”
音落,那个病怏怏的户部右侍郎董寻帮腔说道:“臣可为沈相作证,程己带的东西,一面汉代铜镜、一台歙砚,一幅怀素真迹,皆又原封不动带了回去。”
皇帝听到此处眼眸一动:“怀素的真迹?”
董寻:“是,是他传世的《自叙帖》。”
皇帝来了兴致:“丁吉,叫人去程己家将怀素的真迹借来,朕想一观。”他心想:宫里头也珍藏了一份怀素的《自叙贴》,那是很多年前帝师王渊从一名古画商人手中买来增给他的,要是民间也有一份,那么,哪份是真的呢?
丁吉忙遣两名太监去了。
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将怀素的真迹取来了。
就在朝堂上展开一看,皇帝傻眼了:这……竟与宫中珍藏的一模一样。他命人去将另一幅拿来,摊开之后,两幅字的字迹一模一样,群臣之中擅书法的不少,但都分不出那份是真哪份是假……
皇帝笑道:“速召冯遂进京出任大理寺少卿。”又说:“把这两幅字收起来,等他来了,朕让他分辨分辨。”
御史大夫管聃又进言:“陛下,这……是不是过于儿戏了?”
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拟旨吧。”冯遂的事就这么定了。
沈持:“……”该说不说,这有点戏剧了啊。
……
十来天之后,冯遂携带家眷抵京到大理寺上任。
安顿好之后,他来拜见沈持。起初收到吏部的调令,得知让他出任大理寺少卿,冯遂一开始的反应是呆若木鸡,接下来欣喜若狂,此刻他伫立在沈家门外,凝望着胡同里来往的行人,神情不免微微紧绷。
得知他来,沈持亲自迎出来。
冯遂今年四十六岁,面相看上去有些苍老,只有眼神锐利如鹰,残存几分当年榜眼的风采,他见了沈持说道:“下官冯遂,拜见沈相爷。”他先是惊讶沈持的年少,又见他轩然霞举,心中暗想:那些事情,开矿,征服大理段氏,招安李虎……竟是他办的。
更叫人臣服了。
沈持请他到家中的书房叙话,宾主落座后他笑着说道:“你先前托程己来走本相的门路,就不怕那些东西打水漂吗?”
冯遂挺直身板,音调略带悲凉:“已是下官的全部家当了,下官想赌一赌。”
当年曹汝平为左相的时候他不敢,他是看中了沈持这个人,才敢赌的。
“昆明府同知唐注就是相爷拔擢上来的……”
沈持:“多谢你看得起我。”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既知本相是如何晋升上来的,当知道,走本想的门路,要的不是金也不是银子,要的是政绩,要办事。”
冯遂:“下官知晓,沈相爷需要一个会办事的人。”
沈持:“那本相问你,这次召你进京升官,所为何事?”
“下官来京城打听了一番,”冯遂说道:“是略买略卖人的事。”
沈持微惊:“冯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冯遂:“听闻大年初二,西南的左氏土司到鸿胪寺卿李大人府上想要赎个婢女出来,李家不放人,好一通闹腾呢。”
沈持点头:“嗯,有这么回事。”
擅于收集信息,是能办成事的前提。
沈持又问:“会宁县,是否也有拐子猖獗的问题?”
冯遂:“在下官的地界,没有拐子。”拐子都不去。
沈持惊讶:“为何?”
京兆府这么多衙役日夜巡逻,上官家还丢过女儿呢。
冯遂说道:“笨法子,会宁县二十多年来半年查一次户籍,所有人口必须报官府知晓,谁家人口走失,谁家添了奴仆,都要在官府记录在册。”
“且下官在会宁县时施行严刑峻法,一旦拐子在下官的地盘上抓获就是个死。”
这样一来,拐子不敢在他的地盘上拐人,大户人家也不敢随意买卖人口,是以县中十分清净。
沈持:果真是治理的一把好手。
“吏部对冯大人的考核中,”沈持又问:“年年都是优,却为何不升迁?”难道吏部官员都眼瞎看不见吗。
冯遂说道:“只因无人愿意去当地做这个县令。”
沈持:怪不得。
就这样,他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在会宁县当了二十多年的县令。
沈持唏嘘道:“我朝的七品县令俸禄微薄,冯大人手中却积攒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收藏,这个怎么说?”
且还有怀素的真迹,少说也值个上千两银子。
冯遂答道:“笔耕砚田,临池不辍。①下官靠卖字卖画给人写碑文,攒下了一点儿家业,让沈相爷见笑了。”
“这是本事,本相十分佩服,”沈持说道:“何来见笑,冯大人过谦了。”
冯遂:“沈相爷,方才下官来的时候,宫中的太监宣下官明日旁晚进宫面圣,却不知是何事啊?”
他忐忑得不行。
沈持边沉思边道:“一来嘛,陛下想要见见冯大人,二来,宫中珍藏一幅怀素的真迹《自叙帖》,冯大人手上也有一幅,群臣分辨不出真伪,陛下想请冯大人去辨别辨别哪张是真,哪张又是临摹之作。”
“沈相,”冯遂的眼神忽然飘忽:“这……实话跟你说了吧,程己手里的那幅,原本打算赠给相爷的是真迹,而宫里头的那张,多半是假的……且出自下官之手。”
他二十多年前临摹过一幅,以三百两的银子卖了出去,谁知道层层转手后到了天子手里,这……这叫他该如何说才好呢。
沈持:“……”猛一下,他也属实不知该怎么办了。
要怪只能怪这哥们儿书法练得太出神入化了吧。不过想来皇帝没那么小心眼,并不会因此事将罪于冯遂。
“事已至此,”他说道:“本相以为,冯大人还是对陛下如实说了吧。”
冯遂缓缓说道:“是。”
第223章
正月十九的黄昏时分, 冯遂换上崭新的大理寺少卿的四品官袍,揣着一肚子治国平天下的话,容光焕发地进宫面圣。当他来到皇宫的东华门外, 抬眼看见壮美矜贵的殿堂楼阁,他恍惚想起二十四年前高中榜眼的那日, 也是这样的时节,传胪大殿后, 他意气风发地跨出这道门,心中憧憬着平步青云, 带金佩紫……谁知后来时运不济, 年复一年被困在会宁县县衙的县令位子上, 多年来无人问津……
想起往事,他一时又有些眼眶湿润, 恍惚中好似做了一场大梦。
递进名帖后, 一个瘦小如猴的太监出来把他领进去:“冯大人请。”
冯遂跟着他穿着曲廊,来到上书房。太监通报之后, 里头传来一声“宣”, 他理了理衣袖趋步入内:“臣冯遂叩见陛下。”
他是皇帝登基之后的头一届新科进士, 萧敏对他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声调温和:“平身,赐坐。”
起身后又发现左右丞相沈、曹二人皆在,看样子是来陪着皇帝见他的, 又忙和他们见了礼。
御案上摆着两幅怀素的《自叙贴》, 皇帝的视线在它们与冯遂身上来换切换。高背椅子放到了离皇帝的御案很近的地方, 冯遂有些犹豫,这要是换成脾气不好的君王,得知手里拿的是仿品, 不得治他个欺君之罪啊,他看了看沈持,那人给他一个“放心吧”的眼神,才毕恭毕敬地坐过来:“陛下,臣……臣罪该万死。”
皇帝却说道:“冯爱卿的书艺出神入化,竟骗过了朕的老师王大儒,着实叫朕吃惊,”说着他呵呵笑起来:“恕你无罪。”
冯遂微觉窘迫:“雕虫小技,臣惭愧。”
“冯爱卿学的是谁?”皇帝问他:“怀素?”
“臣最初学柳公权,”冯遂说道:“后来临过历朝各大家的帖子。”
书法是他的一大嗜好。
“这么说,”皇帝问他:“冯爱卿也会魏碑体了?”
与当今士子写的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的馆阁题不同,魏碑体点画方折峻利,有种雄奇之美。他格外偏爱。
冯遂没想到此次面圣上来就问他书法,怔了瞬息:“魏碑体么……臣略有几分心得。”
皇帝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冯爱卿写一幅魏碑体来,让朕与沈、曹两位丞相欣赏一二。”
冯遂:“……臣献丑了。”
他提起笔,垂笔作悬针,横画侧锋斜入,落笔沉稳刚毅,写成之后,笔下的魏碑体如同刀劈剑削,一点儿都不像出于柔软的狼毫笔,叫人眼睛都看直了。
沈持与曹慈赞不绝口。
皇帝也十分高兴,说道:“冯爱卿自己的字体一如其人,风骨铮铮。”
他的魏碑体苍凉但也不乏明丽的情调,风格独特。
冯遂再次叩谢:“多谢陛下称赞。”
“大理寺颇闲,冯爱卿,”皇帝说道:“你以后进宫来教皇子们习书法吧。”
又下旨让他任翰林院侍书一职。
冯遂如深埋于泥中的一块璞玉,终于受到皇帝的赏识,结束了做冷板凳的孤寂日子,他险些喜极而泣:“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例行公事般殷切嘱咐了几句后命他们退下:“沈相、曹相、冯爱卿,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三人一起施礼告退。
……
冯遂正式在大理寺上值后,左当归递了一份诉状过去,将李府告了官,请求将段怀慧赎还。
当然,这条路子肯定是沈持授意的。
然而,冯遂并没有受理她的案子,而是让人把左当归轰了出去。
“这个姓冯的狗官一丁点儿人情味都没有……”左当归在大理寺门口气得跺着脚骂他,骂得很难听。
冯遂任凭她骂,躲在里头一声不吭。
左当归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又去找沈持,带着哭腔道:“我和玉展二月初就要离京回西南了,赎不出我堂姐该怎么办呢?”
沈持:“再等等。”
左当归抹干眼泪:“哼,到月底李府再不放人,我就带着人冲进他家去抢。”
沈持:“……”这话,他得生法子传到冯遂的耳朵里。
“阿池,”史玉皎见沈持对左当归的事袖手旁观,问他:“冯遂当真可靠吗?”
“当然可靠,”沈持说道:“他还有抱负,他憋着一股劲呢。”
就算冯遂不靠谱,不还有董寻呢么。一个状元外加一个榜眼,想干什么事干不成呢。
史玉皎:“你还是管管吧。”她担忧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我不管他们,”沈持轻揽着她的腰:“我只守着你。”
守着他们的孩儿。
沈持煽情地想。
史玉皎被他这话给矫情到了,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我只想赶紧出了正月到宫里去教两位皇子习武,在家真闷。”
天子家讲究,皇子们正月里不能碰刀枪剑戟,是以她一直歇在家中,整个人都蔫蔫的。
沈持:“……”她本想说要她辞了这份差事,听她这么说,知她不愿意在家中呆着,于是说道:“没几天了,要不,我散值后陪你去郊外跑马?”
史玉皎:“算了。”他那叫跑马吗?慢得跟老龟爬行似的,骑马还差不多。不过瘾。
不过她可以跟史家几个还未出阁的堂妹一块儿去。
……
到了正月二十九,京城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鸿胪寺卿李颂的长房大孙子,李熹,因“禁马众中”,也就是在街肆上骑马时跑太快了,飙车,被大理寺少卿冯遂亲自带着衙役们给抓了,投在大牢中关押着。
当是时,目击的行人众多,你不能说大理寺枉法,胡乱判他罪名。
“哎呦,我听说啊,这个冯大人先前在会宁县当县令的时候,那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落在他手里的,多半没命出来。”
“说不定又是个酷吏啊……”
京中议论纷纷。
话头很快传到鸿胪寺卿李府。
李颂深深地皱着眉头:“冯遂才入大理寺,怎么单单找李家的麻烦呢?”
昭朝的律例是有规定不能“禁马众中”,可不论是大理寺还是京兆府,只要未伤及人,从未有过拿此做文章抓人定罪的,这明摆着是要找李家的麻烦。
冯遂不过刚从会宁县偏远的地方调进京城,一个乡巴佬,地皮还没踩热呢就敢下手抓人,哼,没眼色。
不过长子嫡孙,得捞。
李即也坐不住了,听说大侄子身陷囹圄,也是四处奔走。父子二人一打听,这才发现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是沈持一力举荐的,他们绕不过他啊。
先前说沈持去了都没用的话,早了。口气大了。
贾氏及时吹上枕头风:“相公,瞒不住了,爹生气了,要不……咱们把嫣容送走,再寻个绝色女子就是了。”
李既六神无主,只好烦躁地说道:“算了,那就打发出去吧。”
唉,好不容易看上个丫头,煮熟的鸭子到嘴边,飞了。
心不甘情不愿地甩甩袖子:“把嫣容那丫头给她送去。”先把大侄子捞出来再说。
贾氏心花怒放,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夫君要是实在舍不得她,今儿就让他服侍夫君吧。”
让他得到了就没那么念想了。
李既摆摆手:“算了,她既然要出这个门,我就不做那样下作的事了。”
何况那婢女年纪还小。
贾氏这才算正经松了口气,她赶紧去把段怀慧找来,语调从所未有的和蔼:“我跟你两身新衣裳,走吧,虽说出了李家大门,以后还要记得我对你的好啊。”
段怀慧早被打的唯唯诺诺:“谢夫人。”拜谢了她,这才跟着管家去进奏院找左当归。
“左土司——”李家的管家在进奏院门外扯着嗓子吆喝:“你要的人,我们给你送来了。”
段怀慧从马车上下来,立即跑进来:“阿湘……”哽咽着哭起来:“谢谢你阿湘。”
史玉展跟段怀慧打过照面:“你们先说着话,我明儿再来。”
他一出门就碰到了冯遂,从会宁县令一跃升为大理寺少卿,又跟个二愣子似的一上任就很虎地抓了李府的大孙子,近来在京城可谓是风头正盛。
左当归:“冯大人来了?”
冯遂:“本官是来问问段女郎,还记得当初拐你出来的拐子吗?”
沈持年前曾给黔州知府俞驯写信,询问西南人口买卖是否猖獗之事,不久前得到回复,说当地“略贩人口之风甚炽①”,他也十分头疼。转呈给皇帝后,批曰:当尽法处之,务令此风尽息。
命打拐。
……
段怀慧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便一边回忆一边仔仔细细地跟冯遂说了当年的许多事情。
“你是拐子跟当地官府有勾结?”冯遂问。
段怀慧:“是的,当时段氏败落,族中很多姊妹被人盯上,按说以我们的身份,流棍没本事拐走,出了昆明府后,有人一路官船运输,将我带到京城来的。”
冯遂:“多谢段女郎,本官知晓了。”
那帮拐子跟京城人氏勾结,闹不好还是权贵之家。“和你一起来的,你还知道有谁吗?”
段怀慧说道:“有个四岁的小女郎,是白氏的,耳朵后有一颗红痣,如今在观月楼当花魁。”
冯遂:“观月楼的花魁?夏灵?”
“是她。”段怀慧说道:“比我小了一岁,算起来,我同她还是姨娘姊妹。”
冯遂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当年朝廷收服大理段氏之后,皇族和贵族年幼的女郎就被人盯上了?”
“我想是这样的,”段怀慧说道:“这里面我是最大的,记得许多事情,夏灵大约不会记得她是白氏的人了。”
一起上京的时候夏灵才四岁,还发了高烧,醒来后连她都不认得了。
冯遂听后皱起了眉头,沟壑深深,显得一脸沧桑。
一时想不出从哪里下手。
从进奏院离开后,他去了观月楼,见到了花魁夏灵,正如段怀慧说的那般,她对自己的身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不过她已经攒够了给自己赎身的银子,说是再过一年半载的就要离开观月楼了。
冯遂从她身上得不到有用的线索,微皱着眉头离开。
……
左当归赎出段怀慧后,恰好史玉展的省亲假也休完了,二人一道离京,返回西南去了。
临走之前,左当归去给史家老夫人磕了个头:“这段时间多谢老夫人的照顾,等回去了,我会投桃报李,照看好玉展哥哥的。”
这阵子史老夫人算是看明白了,他二人拆不散的,也知道史玉展此后多半留在西南了,心中虽痛却也通情达理:“你二人此去路上小心些,得空,多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
这是松口了。
左当归应了她,噙着泪又乖乖磕了个头。临行之前她跟沈持道别,小声说道:“等史将军生了,记得给我送信告诉一声啊,姐夫。”
听到这句话,沈持有点不舍,哑声道:“嗯。路上当心。”
她又拉着史玉皎,口气很稳重地说道:“你舞刀弄枪的时候千万小心些。”
史玉皎抚了抚她的鬓发:“嗯,我知道轻重。”
左当归骑到大象身上,看了一眼翻身上马的史玉展,说道:“我们走啦,后会有期。”
沈持夫妇俩一直把他们送出城门,看着两个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视线才折回去。
左、史俩人离京后,京城进入湖水清,春鸟鸣的二月天。
史玉皎总算能进宫给皇子们当师傅了,登时精神焕发,生机勃□□来,一气叫人来做了五六套窄袖合身的短衫,穿上去英武利索,馋得沈持都想去做一套来穿:“你那件鼠背灰的不错,哪里做的?明儿我也去裁一身。”
第224章
史玉皎笑道:“你穿鼠背灰的?”这件是薄皮袄子面料做的, 只有劲瘦的女子穿身上勒出腰身才好看,但凡稍微胖一点儿,上身后都像披了张鼠皮。
“就不怕谁看你不顺眼, 画幅画来嘲讽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你知道, 文人之中有一些刻薄之人专门以讽刺别人为乐。
说完,她把那件鼠背灰的短衫套在身上, 低头弯腰转了一圈问他:“像不像只大灰耗子?”
沈持笑得声音很大:“你别说,猛一看还真像——耗子成精变成了标致的女郎。”
“你穿更像, ”史玉皎哼了声, 脱下就往沈持身上套, 他不敢反抗,生怕磕着碰着她, 等歪歪扭扭挎上, 看着他滑稽的模样,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我觉得真可以给你裁一身哟……”
沈持脱下来重新披到她身上:“也就夫人驾驭得住这料子这色儿, 我就不献丑了。”
“阿池, ”史玉皎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说道:“给你做两身鸦青色的常服吧?”
平日里上朝上值穿绯色的朝服, 衬出威严贵气,休沐时穿鸦青色,是另一种神清骨秀之姿,岂不好。
沈持随口应道:“好, 你看着做……”话未说完, 外头有人嚷嚷:“沈相爷, 下官要见沈相爷……”
好像是有人上门闹事。
沈持起身出来,跟着他一块儿出来的赵蟾桂飞快跑到门外看了看,回来报信:“是监察御史文序, 他似乎喝了些酒,醉醺醺的……”
本朝的监察御史是御史台最低微的八品小官。
沈持略皱了下眉头:监察御史文序?
御史台的官员常常走极端,要么刚正不阿是纯臣,要么又疯又颠,成日里挑毛病咬人,跟疯狗一样,这个管聃就是后者。直跟他不对付,时常在朝堂上同他唱反调,没少攻讦他。
至于监察御史文序,看着架势不是个纯臣,说不定和管聃臭味相投,是来找他麻烦的。
他不便出面,于是吩咐赵蟾桂:“去问问他找我做什么?”
赵蟾桂会意,出来说道:“敢问文大人找我家相爷做什么?”
“下官……就想问问他,”文序大着舌头说道:“哪个冯遂看上去就是个干巴巴的邋遢老头儿,没有一点儿富贵相,相爷怎么就上赶着提携他呢?”
“下官也曾高中二甲头名,到如今也在八品官的位子上熬油似的熬了快三十年,你怎么不瞧瞧下官,对,都怪下官两袖清风家贫拿不出值钱的礼孝敬……”
“瞧瞧这沈府气……”他本来要说沈家如何气派,突然想起这不过是座二进院的宅子,与沈持的官阶比起来过于寒酸,忙打个酒嗝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
赵蟾桂回怼道:“冯大人年少时也是个风神俊朗的模样,他在会宁县殚精竭虑多年,是个百姓赞许的好官,比起矫揉造作,絮烦多事的京官,还是冯大人看着顺眼。”没指名道姓说文序长得贼眉鼠眼的算他厚道。
“更何况,圣上亲自点冯大人为皇子侍书,人家那是有真本事才来毛遂自荐的,文大人除了资历,还有其他拿得出手的吗?”
文序半醉半清醒地高声叫道:“你懂什么,下官要见沈相爷,要见沈……”
沈持在院子里听到了,心道:原来是来找他要官的,不见。
然而文序在沈家门口骂骂咧咧,胡搅蛮缠,任凭赵蟾桂怎么劝都不走。
不少人循声前来围观。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胡同口缓缓驶入,是观月楼的夏灵,据说她也是来求见沈持的。夏花魁生得俏丽如初绽的桃花,杏脸桃腮,削肩柳腰,莲步轻移时,恍如飞燕正舞,是个可京城里头再找不着第二个的美人儿。
她一出现,沈家附近哗啦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全都看热闹来了。
文序这个人呢,虽然官做得不大,官场没有什么亮眼的政绩,但诗歌遣兴,花间风流可是一样不落,是青楼的常客,他认得夏灵,甚至还为她的美貌倾倒,这下喝了些酒,更难持君子之风,醉眼迷离地盯着她看:“夏……夏姑娘……”
夏灵看了他一眼,昂起下巴:“哟,巧了,文大人也在啊。”这才二月初,癞蛤蟆就苏醒了?啧啧,有点早啊。
说完,她拿帕子轻掩住口鼻。对这个死老头子讨厌得极为明显。京城高官多如牛毛,文序一个八品小吏,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劝离:“文大人喝了酒走远些吧,别熏着夏花魁。”
文序被夏灵奚落一番,酒醒了大半,只觉得老脸无处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灰溜溜站到人群后面去了。
史玉皎耳力好,她在屋里听见外头的动静直想笑,对沈持说道:“夏花魁来来见你了沈相爷,还不快出去迎佳人?”多好的机会啊,平常要是想在观月楼见到她一面,得花好几百两银子呢。
沈持对着她作揖:“你可别笑话我了,我哪里认得她。”说着就要请赵蟾桂的媳妇儿李氏去打发她走人。
史玉皎:“我去吧。”说完跨出门去见夏灵。
看见她,夏灵深鞠一躬:“史将军,妾身是来求见沈相爷的。”
史玉皎还了礼:“我相公似乎不认得夏女郎。”
夏灵淡淡笑道:“这次相见之后,不就认得了吗?”
“说的也是,”史玉皎乜了赵蟾桂一眼:“赶紧去把相爷找回来,就说夏女郎来了,叫他快些,别怠慢了人家。”
赵蟾桂也装模做样:“是,夫人,我这就去找他。”
主仆一唱一和弄得夏灵倒不好意思了:“既然沈相爷不在家中,妾身和史将军说说也是一样的。”
史玉皎也不请她去家中坐坐,只说道:“夏女郎请说。”
夏灵屈膝一礼:“妾身近日打算离开观月楼了,想找个栖身之处,听闻相爷还未纳妾娶姨娘,妾身来碰碰运气,”说到这里,她抬起水灵灵的眸子看着史玉皎:“不知史将军能不能容得下妾身呢?”
史玉皎听了淡然笑道:“哟,这事儿虽说不大,但我却不好擅自做主,还得相爷他自个儿拿主意。”
“姐姐,”夏灵往史玉皎身边靠了靠,我见犹怜地泫然欲泣:“你就劝相爷收了我吧。”
史玉皎低眉抓着她的手腕:“当真?”
被那么一拽,夏灵顺势和史玉皎贴得更近,她却换了个正经的声调轻声问:“史将军,请你帮我问问沈相爷,大理寺少卿冯大人能成事吗?”
“我知道来往京城地界的拐子仗的谁的势……”
冯遂能不能动得了那些人。
史玉皎听了心中微微一惊,见周围人多,只得笑道:“既是真心的,我自会为你周旋。”
给她使了个“我给你问问他”的眼神。
夏灵提裙对着史玉皎她盈盈一拜:“妾身告退,这就回去等着姐姐打发人来接我。”
史玉皎目送她走远。
而后,她走到站在人群后面的文序身边,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文大人,本将军叫人送你回府啊?”
文序连连摇头:“下官自己能走,自己能走……”
说完慌里慌张地离开了。都怪那个夏灵突然出现,叫他丢了这么大的人。
“都走吧,别耽误了正事儿。”目送文序离开竹节胡同后,史玉皎又朝围观的百姓喊道。
吃瓜的百姓意犹未尽地散了。
等清净了她才回屋。
沈持心里很过意不去:“对不住,还要叫你出头替我挡事儿。”
史玉皎抿唇笑道:“要不你辞官吧,我养着你,就没这些事了。”
沈持也跟着他笑:“好啊,让我想想。”
“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史玉皎转而正色道:“我不怕,你也不用怂,大不了打出去,”她撸起袖子要比划一下。官场不就是这样尔虞我诈的嘛。
沈持吓得赶紧拉住她的手臂:“好了姑奶奶,悠着点儿啊,别闪了腰。”
“我不是怕,就是这日子乍然有点喧嚣,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
“我没事的,”史玉皎说道:“你别担心。”
“你去歇会儿,”这下轮到沈持撸袖子了:“我去给你煮点东西吃,鱼汤,肉汤还是点心?”
红枣猪心汤,竹荪排骨汤,鲫鱼豆腐汤……家里都备着这些食材呢。
“什么都行,”史玉皎近来渐渐的胃口好了:“汤里多盛些肉就行。”
她喜欢吃大块的肉。
“咦,你喜欢吃鹿肉吗?”沈持忽然想起京中有家卖鹿肉的摊铺:“我让赵大哥去买块鹿肉回来,红烧好不好?”
史玉皎点点头,打个哈欠正准备回房小憩,忽然想起夏灵拜托她的事来:“哎呀,你瞧我这记性,对了,”她趴在沈持耳边:“夏灵想问问冯大人是否可靠,她说她认识京城里罩着拐子的人……”
沈持微怔:“她为这件事来的?”
史玉皎:“嗯。”
沈持:“我知道了。”
史玉皎笑道:“沈相爷早点给人家个信儿吧,别让佳人望眼欲穿。”
沈持:“……”
第225章
调笑归调笑, 他一边飞快琢磨着夏灵的事,一边出来吩咐赵蟾桂:“去买块新鲜的鹿肉来,两三斤即可, 别买太多。”
赵蟾桂“哎”了声,出门采买去了。
沈持则去灶台上准备佐料。
一出正月, 沈煌夫妇便到京郊打理田地去了,连老狗旺财都带过去了, 家里他们小两口说了算,想吃什么做什么便好。
他正在清洗香叶时, 云苓来了, 一双大眼睛骨碌打量着灶台:“相爷, 奴婢来做这些事吧。”
“不用,”沈持说道:“夫人睡下了?”
云苓站着不动, 点点头:“嗯, 子苓在屋里守着呢。”
沈持看她微垂着头,还有几分欲言又止, 跟往常撸袖子叉腰的模样不同, 问:“你找我有事吗?”
“相爷, 方才夏花魁来说要给相爷做……”云苓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问:“……做妾,虽说夫人她大度不计较,可是我们当下人的不待见她, 不想她进这个门……”
她拿夏灵的话当真了。
沈持听后放下手里的活儿, 逗她说道:“来个人陪夫人说话、跟她作伴不好吗?”
云苓瞪圆了杏眸:“才不稀罕。”
这丫头原是史家的家生子, 自幼跟着学拳脚,比寻常的女子膀大腰圆一些,她越想越气, 不禁单手叉腰:“只求相爷把她安置在离我们将军远点儿的院子,好叫我们眼不见心不烦。”
说完气呼呼地跑走了。
沈持:“……”
不大一会儿,赵蟾桂买肉回来,递给他:“我去的时候刚宰杀的,相爷瞧瞧,新鲜着呢。”
肉是鲜红色的,湿润且有光泽。
沈持是头一回烧鹿肉,接过去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前阵子说家里要寻两个婢女,可打听到了?”
“牙婆领着人来过两三趟了,”赵蟾桂说道:“小的小老的老,看着都不大中用,我还叫给咱们留意着。”
沈家意欲物色两个本地家中的确贫穷,不得已才卖女儿的,这样她们逢年过节还能与家人见面团聚,要不人牙子囤在手里的,那种多半来路不明,是以格外难找些。
沈持:“不急,慢慢寻着。”
“咦,对了,相爷,”赵蟾桂想起一件事情来:“听说咱们府里缺婢女,昨日有个小官之家托人来捎口信儿,说愿意把府里的女郎送来给相爷使唤……我听着不是个正经事儿就没应他。”
“使唤”这两字大有讲究,可不是真的把女儿送来给你当婢女用的,大抵是来当妾室结亲攀附的,双方都心知肚明。
沈持:“下回遇到这种事不用回我,直接回绝就是。”又细细嘱咐几句,他开始把鹿肉切成肉丁,焯水,然后爆炒,之后下佐料红烧。煨在火上一个半时辰后,拿筷子一戳,软烂,此时醇香扑鼻,能出锅了。
恰好史玉皎也小睡一觉醒来了,正拎着她的长矛在后院活络筋骨。
沈持让赵蟾桂两口子把菜摆上,而后亲自去叫她来吃饭:“这矛好久没用了吧?生疏没有?”
史玉皎掂起来随手扔给子苓:“是有点。”
沈持听到那长矛“咣”地一声落到婢女手里,心都有点颤,只想说“轻点儿啊轻点啊……”,又怕爹味儿太重,终是没有开口。
俩人到了用饭的暖阁里,菜已经摆好,云苓、子苓两个人站在一旁等着服侍他们用餐。落座后,云苓给史玉皎盛了几块放在面前,闷声说道:“多吃点儿。”等以后新人进门,就不知道沈相爷有没有工夫搭理发妻了呢。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幽怨。
史玉皎看了一眼沈持,无声地问:这丫头怎么回事?
沈持玩笑道:“她大概是不想让你接夏花魁进门,怕来了没地方住。”
史玉皎笑起来:“这个用不着担心,她来了,我搬别处去,这儿给她住就行了。”
她说完跟沈持对视一眼,两人一起大笑。
云苓这才后知后觉——沈家是不会接夏灵进门的,人家两口子和和美美的,哪里容得下另外一个人呢,是她多心了。
她羞得满脸通红,然而心里却很高兴,把菜往沈持跟前挪了挪:“相爷也多吃点儿。”
沈持:“多谢,你们也下去吃饭吧。”有人在旁边总觉得不那么自在,时刻都要端着。
俩婢女屈膝一礼,退到外间候着去了。
史玉皎笑道:“这个鹿肉下次还是清炖吧,红烧香是香,可是吃多了有些腻歪。”
“嗯,下次炖汤,”沈持赶紧给她盛了碗汤:“快喝口汤压一压。”
她端着汤闻了闻,有点喝不下去。
沈持:“要不,请个厨子?”许是高估了自己的手艺,他做的饭菜并不好吃。
史玉皎摆摆手:“不用,等明日进宫上值,动一动就好了。”在家里闷出一堆毛病来,连吃饭都不香了。
见她放下筷子了,沈持忙扒拉完自个儿碗里的饭菜,结束了这一顿晚饭。往窗外一看,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廊下点着八角风灯,与天上的明月遥遥相映,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一会儿飘起蒙蒙春雨,细如丝,悄无声息地给夜晚添了几分温润清新。
史玉皎:“阿池,下盘棋吗?”
院静春浓,正是围棋赌酒的好时节。
沈持去书房取来围棋:“我棋艺不精,还请夫人高抬贵手,让一让我。”他穿来这里之后,还没下过几回棋呢,棋艺还停留在上辈子的水平。
史玉皎笑道:“好。”
于是二人对坐下棋。
棋盘之上,她的棋排兵布阵,有章可循,每一步都带着肃杀之气,而他的棋进退守防,步步谨慎细微……黑白棋子杀得旗鼓相当,一直到二更天末还没有谁占得了上风。
沈持看见史玉皎打了个哈气,心知她这是困了,故意下错一步,恰好对方棋艺了得,他很快被杀得一泻千里,输了。
史玉皎心满意足地看着棋盘:“你后来心急了,没沉住气……”
沈持:“……多谢夫人指教,下次我必改了这毛病。”
“不早了,就寝吧?”
赶紧哄她去睡。
……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和从前的日子一样,沈持在五更天起来去上早朝,史玉皎则多睡一个时辰,到了卯时初醒来,琢磨琢磨今儿如何教习两位皇子招式,而后吃上一顿晌午饭,午后进宫去授艺。
皇宫东北角的校场上。
雍王萧承彧和十皇子萧福满今儿意外地早来了片刻,他们不是来温习从前学过的招式,而是一人举了一只虎形的风筝——今年是虎年,跑着放风筝。
萧承彧手里风筝很快放到了天上,而萧福满跑得满头大汗也没有让风筝飞起来,一次次往地上栽,他看着兄长高高飞在空中的风筝,有点沮丧。
但他不服气,又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风筝停留在天上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看着就要飞起来了,结果一阵风刮过来,扯断了他手里的丝线,那威风凛凛的老虎风筝卷到空中,又一头栽下来,落在了前头偏殿的屋顶的脊兽上……
萧福满扁扁嘴,跑过去就要爬墙上去取风筝。跟着他的太监、宫女急急来劝:“十殿下您让老奴来吧。”
“本殿下不许你们上。”正是爬高上低的年纪,萧福满非要自己上到屋顶去取风筝。
太监让萧承彧去劝:“雍王殿下您是兄长快管管十殿下吧。”
萧承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边,萧福满已经利索地攀上了墙壁,很快又跟只猴子似的上到了屋顶上。他摘下挂在屋脊兽上的风筝,本来顺着下来就没事了,可是他好奇,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往下张望……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宫女,见此情景失声惊叫:“十殿下。”
被她这么一喊,惊到了萧福满,他脚底打滑,从屋顶上跌了下来,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
看着小小的身影带着老虎风筝从空中直直落下,萧承彧却站着一动不动,眼眸晦暗不明。
太监、宫女们也都吓傻了,张着嘴无声惊叫:啊……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轻巧的身影飘然而至,她冲下萧福满,伸手在空中接住了他,然而她却被砸下来的孩子撞得脚步趔趄,好一会儿才稳住……
是前来教授两位皇子习武的史玉皎。她随后把萧福满放在地上,脸都气黑了: “十殿下为何要爬到屋顶上去?”
萧福满眼巴巴地看着萧承彧,那孩子却给他使眼色,似乎在告诫他不要说出实情,史玉皎抬手就给了身边的石狮子一巴掌:“走,跟我去见德妃娘娘。”
“史师傅,”萧福满一脸愧疚地说道:“别告诉我娘了好不好?”怕郑德妃担心,还想求她给瞒着。
“下次还敢吗?”史玉皎严厉地说道。
萧福满:“再也不敢了。”他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史玉皎这才作罢。
然而方才接他的时候好似抻到了腹部,她只觉一阵疼痛袭来,瞬息脸色煞白,好一阵子都没缓过来。
萧福满见状紧张地说道:“快去传太医来。”
雍王萧承彧:“方才是谁冷不丁喊了声‘十殿下’,找出来,拖出去乱棍打死。”
“是,雍王殿下。”太监们一边着人去处置惊到萧福满的宫女,一边赶紧去将此事告诉了郑琼。
消息传到临华殿,宫女们都吓得哆嗦,后来有人还算机灵:“听说沈夫人身怀六甲,娘娘快传太医吧。”
郑琼微微一皱眉头,披上大氅就往校场来,边疾步走边说道:“速传太医去看看史将军。”
她心道:十皇子长得敦实,这撞一下还了得。
郑琼赶到校场的时候,史玉皎已经缓过来了,正在教两位皇子简单的跌扑滚翻之招式,师徒三人动作灵巧,让人看了不禁想叫好。
看到郑琼,他们停下来拜见:“德妃娘娘。”
郑琼拉着史玉皎的手:“听说史将军救了福满,妾感激不尽……只是,还好吗?”
问话的时候,御医赶来了,给史玉皎号脉后深深地松了口气,说幸亏她习武多年身子结实,没有大碍,换个人只怕保不住孩子了。
听说史玉皎无碍,郑琼瞪了萧福满一眼:“不许再淘气。”她接下来就在一旁看着他们习武。
等授课完毕,她叫宫女取来鸡毛掸子,要打儿子。
萧福满站着不动:“娘,你打我吧,我不该爬那么高去取风筝的,一个风筝有什么要紧的……这剖腹藏珠的毛病得改。”
郑琼虽然很心疼,但还是用力打了他三下,看着他龇牙咧嘴忍着的表情,史玉皎劝住她:“算了,德妃娘娘,殿下已经知道错了。”
郑琼这才罢手。
揭开萧福满的衣裳一看,背上三条血道子,下手太狠了,这才是亲娘。换别人还不敢打呢。
饶是如此,郑琼还是心里过意不去,命太监去抽调一辆宫中的马车,又遣她宫中的两名宫女送史玉皎回府。
当宫里头装饰金灿灿的马车驶入竹节胡同时,街坊邻里:“……出什么事了?”
此时刚散值回到家中的沈持听说后吓了一大跳:“快……去请个大夫来。”
说完从家里出来接他媳妇儿。
史玉皎坐在马车里一个劲儿打喷嚏,半路遇到沈持,瞧着他脸色苍白,她都有点不自在:“御医看过了,我没事。”
说着就要下地走给他看。
沈持摁着她的肩头:“别吓我了好不好。”说完把人打横抱出来,一路抱回家中,又让赵蟾桂拿了些赏钱给宫里头的马车夫。
到家后,史玉皎把宫里头的事说了:“
“雍王有心计了,”沈持说道:“十殿下这下也长个心眼。”“只是苦了你了。”他一想都觉得后怕。
“我有分寸,”她说道:“你放心吧,真的没事。”她家的小崽子没那么弱。
她一个祖姑奶奶当初六七个月的时候还能披甲上战场杀敌呢。
沈持还是不放心:“你明儿穿着软甲进宫教授武艺,别嫌麻烦。”
为了让他放心,她说道:“行,打明儿起,我在里头穿上软甲。”
好说歹说,才安抚好这个即将当爹的男人的情绪。
第226章
而在宫中临华殿。
郑德妃得知史玉皎有孕后, 找来宋莲:“你给我找几样喜庆的料子,要软的,我要做几件小孩儿用的。”她要为史玉皎的孩儿做几身衣裳备着, 等生下来去贺喜。
宋莲:“莫非娘娘又有喜了?”
“哪里,”郑德妃低下头说道:“儿多母苦, 我有福满兄妹二人就够了……”
宋莲:“……”也没有听说宫里头哪个嫔妃有孕啊。
她不再多问:“好的娘娘,我找最最上好的不料给你送来。咦对了, 娘娘要做什么样子的小衣裳,我给娘娘找绣样子。”
郑德妃:“不用了, 我哪里连这些绣功都丢了。”
宋莲:“……”
什么人竟要紧到这般, 要她亲自动手呢。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儿呢, 皇帝萧敏来了,一进门就问:“怎么听说福满从屋顶摔下来了?”
宋莲连忙告退, 郑德妃则跪地请罪:“是妾的错, 没教好他。”
皇帝伸手挽她起来:“朕小时候也爬上过宫里的屋顶,小孩子, 免不了淘气, 怎么能怪你呢。”
郑德妃:“幸好史将军赶来接住了他, 不然……”她摇摇头:“摔断胳膊腿可怎么好。”
“嗯,”皇帝点头:“朕在心里记着史将军的好呢。”
郑德妃没有再说什么,皇帝却打量着她问:“阿琼就没有别的要说了吗?”他怎么听说当时太监们请雍王出面管教弟弟,而萧承彧却一句话没说, 才让萧福满爬上了屋顶。
难道她不跟自己告状吗。
“叫陛下操心了, ”郑德妃说道:“妾以后会严加管教福满的。”
看来毫无向他告状的打算。
皇帝在心里却莫名对雍王不满起来, 这是他头一次有这种感觉,如鲠在喉,久久堵在了那里。
是夜, 他留宿在临华殿,和郑德妃母子一起用晚膳,席间,越看越觉得萧福满有帝王之相,喜爱之情更浓了。
……
沈家。
沈持夫妇刚吃过饭,华灯初上时分,董寻来访。
落座后,他说查了一户部以往的人口资料,发愁地说道:“近几年来,各地略卖略买人口之风甚浓,看来有官吏参与其中牟利,的确该治一治了,不知冯大人那边有无进展?”
沈持:“嗯,我晓得。”
“我这几日没见冯遂,”他把那天夏灵来找他的事说了:“看来京中这水非常深啊。”他们可能还对抗不了:“这件事你知我知,先不要告诉冯大人。”让他冯遂先蹦跶蹦跶,看看能查到哪一步。
董寻用手指轻叩杯壁:“嗯。”喝完这盏茶,他告辞了。
……
而夏灵这边迟迟等不到答复,心中不安,嗤笑了句:到底是官官相护。再不寄期望,过了两日,盘点自己手头的银子赎了身,在城南租了个小宅子以为安身之处。
然而沈持却有几分忧虑:她年纪不大,带着美貌孤零零地居住,只怕怀璧其罪,妥妥一棵现成的摇钱树,掳走卖到偏远的地方去,倒手就能赚一大笔银子,胆大的拐子哪能不惦记。
只好跟冯遂说一声,哪知那人先他一步得知消息,早暗中派了大理寺的衙役日夜看护,生怕她再被拐子找上门。
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二月初四这天后半夜,月黑风高时分,有人摸进了夏灵的宅子,往里面放了迷香。
一直暗中守着她的几名大理寺的衙役飞快地破门而入,将两个手拿迷香的歹人摁在地上,高声呵斥:“好个贼,爷爷等的就是你们。”
这时候夏灵被屋外的动静惊醒:“什么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裹在被子里抖个不住。
“在下大理寺的差役,”二人说道:“有歹人来扰姑娘清静,已被擒到,姑娘安心睡吧,记得天亮之后到大理寺报案就是。”
听到是官府的人,夏灵这才心安一些,熬过漫漫长夜,次日一早,她素面朝天哭哭啼啼来到大理寺:“冯大人救命。”
冯遂依旧黑着那张脸:“本官都知道了,你到那边摁手印画押吧。”
夏灵转身要走,他又叫住她:“你前几日去找过沈相?”
“哟……”夏灵收住脚步,回眸盈盈笑道:“那是妾身的私事,怎么,冯大人也要过问吗?”
拐子背后的势力很大,她不敢随意说出口。
冯遂屏退左右,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本官听闻夏女郎在京城名气甚大,若想要委身于人,只要稍稍放出风声,自会有无数的公子哥儿愿意将你接进府中,而你,为何偏偏执意并不贪恋风月的沈相?本官很是蹊跷。”
夏灵笑了声:“冯大人进京晚,没见到沈相爷当年高中状元的风光,那会儿啊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风华绝代……”
“本官记得很清楚,”冯遂打断了她:“沈相是十年前中的状元,那会儿,你还是大理国白氏之女,如何见过他?”
谎言被揭穿,夏灵脸色一红:“……”这个姓冯的好像很有脑子,不好骗啊。
“你去找沈相,”冯遂从桌子上取来一碗水,拿手指蘸了在桌面上写道:是为了告诉他一些拐子的事情:“对不对?”
他既然猜到了,夏灵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瞒冯大人,”她学着他同样蘸水写道:妾身那日是想问问沈相爷,冯大人你是个什么样的官员,有没有得罪权贵的魄力……
权贵。
冯遂刹那看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拐子后头有大人物,是以她不敢指认,他并不生气,只挑挑眉:“本官此时不会回答你,你且等着瞧吧。”
夏灵拜谢而去。
权贵么,不着急动,对于打拐,他有自己的节奏。
冯遂当夜便用酷刑从那两名拐子口中撬出了一批游走在京城地界上的拐子,仅三日内就抓捕了他们,审讯之后判了半月后斩立决,根本不等到秋后,而且要不是几日后要朝廷要开恩科,会试,他能明天就砍了他们,为的就是早些震慑其他尚逍遥法外的拐子们。
……
二月初八日。龙祥三年的春闱拉开序幕。
头两日,皇帝召沈持、曹慈等六部的天官等人去上书房,说道:“沈相,曹相,你二人去担任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又命六位尚书:“你们轮换去当副主考。去吧。”
今年的会试,主、副考官是不用出题的,只在会试的时候在士子们面前露个面,统筹安排各项事宜。今年出题的皇帝钦点了薛溆等人,全是翰林出身,学问非常之好。
虽说不用出题目,但监考是个极操心的事,因为一旦会试出了问题,首先被责罚的就是主考官。
沈持与其余诸位大臣一并回道:“是,陛下。”
因领了这件差事,他又忙得起飞,无暇他顾。
而冯遂这儿,尽管拐子们听到风声都悄悄地收敛了行径,但总有那些个不长眼的,嚣张地撞了上来。
被他网了去。
打拐事办得轰轰烈烈的,在此期间,他摸到了夏灵所说的权贵的一点儿蛛丝马迹,京城的周家,也就是宫中周淑妃的娘家或许参与其中……冯遂心中忐忑,递了帖子想见沈持。
沈持一心扑在会试上,回绝了他。
冯遂多心了,他想沈持可能他早知背后之人来头大,动不了,不想沾手这件事了。
他心里难受一阵子,却很快下定决心,哪怕对方是天皇老子,也得找证据给揪出来,揭发这宗勾当。
此后他行事的手段越发狠。
冯遂的发妻袁氏,见自家夫君跟孤狼似的“打拐”,心中忧虑,劝道:“莫非沈相爷他们把你推出来,事后得罪了权贵,再把你推出来顶罪么。”
要不然京城这么多官吏,巴巴地从会宁调他来做什么。
她是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还不如在会宁当县太爷呢,虽说官小了点儿,到底安稳。
冯遂:“就算他们想要利用我,我也不后悔的,夫人呀,我为你和儿女都安排好了后路,至于我,能为民办一件事,青史留名是我的志向,不管落个什么结局,我都无怨无悔。”
当初恪尽职守,老老实实做事,积累功绩却无法出头,是君子也难免免俗,他四处写信向出头的同年诉说自己的苦闷,表达自己想要向上走,身居高位获得优裕的生活的意愿,可是又有谁理他呢。
在年复一年的绝望之下,他托人求到沈持跟前来,没想到此次顺利得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既有了难得的机会,他又如何能毫无作为呢。
袁氏凝着眉头不再劝他。
半月之后,会试一过,二月底,光那一天他就在菜市口砍了二十几名拐子。刚结束了会试在等放榜的士子们听闻后都来围观,“杀得好”的呼声此起彼伏,真是大快人心。
“冯大人刚正不阿,沈相爷慧眼识人,”他们纷纷说道:“是社稷之福,你我之幸啊……”
“要说还是陛下英明,兼听则明……”
……
与此同时,右丞相曹府。
这日夜里,前通州知府,如今的光禄寺卿周六河来访,与右相曹慈坐在书房喝茶谈话,他用两指拈着茶碗盖,上唇的八字胡抖动:“曹相啊,周家遇到大麻烦了。”
周、曹两家的儿女之间互相嫁娶,是亲家。
曹慈才将茶碗送到嘴边,听了他的话又放下,不温不火地说道:“怎么,还有人敢找你们周家的麻烦?”
“这不是大理寺来了个姓冯的愣头青嘛,”周六河细长的鼠目转了转,噙着口茶水说道:“要翻旧账,马上要查到周家头上来了。”
“冯大人?”曹慈故作惊讶:“你们周家,和拐子有来往?”
他其实早知道周家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周六河:“事到如今,不敢瞒着曹相了,拐子们出入京城办事,多半时候是用的周家的名号。”
“哦——”姑且不论曹慈这人品德如何,他倒有几分宸宁之貌,年过五十依旧不减俊美,一双丹凤眼定定地看着周六河:“原来是这样。”
他知道周家的手不干净,没想到竟脏到这种地步,心中微微起了些波澜:这人在通州知府的任上打劫过往举子、行商,后来陛下调他回京,官职明升暗降,大有让其思过之意,没想到他依旧不安分……
“从前嘛,从西南那边拐几个丫头,”周六河却没有察觉到曹慈细微的神情变化,气愤地说道:“弄到京城来,这哪里算个事儿?没人过问。”
“偏这姓冯的没事找事……”要跟他们周家过不去。
曹慈沉思片刻,又看了周六河半天,拈着打理齐整的胡须说道:“姓冯的是沈相的人。”
“这打狗倒真不如先揣主人,主人一旦失势,狗就蹦跶不起来了,你说是不是啊六河兄?”
他虽然心里瞧不上周六河,但曹、周两家有亲家这层关系在,周家倒了对曹家没好处,他少不得还是要拉一把。
更何况,沈持自当上左相后分走了不少原本属于他的权,照这样下去,他二人来日也要斗个你死我活,是对头。
周六河一愣:“……曹相的意思是,表面上看是冯遂,背后实则是沈持在操纵此事?”
曹慈呷了口茶:“也可以这么说。”
周六河:“沈持……我怎么没看破这个呢,呵,对付他有的是法子……”
曹慈:“你能想到的那些手段都太低级了。”他摇摇头。
“那曹相倒是想个法子呀,”周六河急得搓着手踱来踱去:“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周家一犯事,雍王说不定和庄王萧承钧一样,都要被发配到边疆去监军。
曹慈:“沈持从高中状元一步步走来,先是开了铜仁的朱砂矿,又出任京兆少尹,再收服大理段氏……近的功绩有常平仓……”
“他还在操持的也是常平仓,唯独这个会伴随他仕途的终止,甚至盖棺定论……”
周六河:“相爷的意思是……咱们拿常平仓做文章?”给沈持挖坑。
曹慈:“我听说去年户部的常平仓在江南地区收购了不少的生丝,花了不少钱,今年要是不出手卖掉,户部的亏空会很大。”要是让沈持神不知鬼不觉给户部造成亏空,到时候御史台弹劾,就说贪污了,这样,很容易把沈持一伙一网打尽。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做空常平仓,做空户部。
这比其他手段的胜算要大得多。
周六河:“相爷,我听得云里雾里,您明说吧,该怎么做?”
曹慈:“你手里,有没有会算账的能人?”
周六河想了想说道:“有个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用……”
曹慈:“谁?”
“先前庄王的谋士,”周六河说道:“陈世仪,此人颇有些本事,庄王去了西北之后,他留在京城,过得很是落魄。”
曹慈听了说道:“你去跟他接触一下,若是能用的,给他改名换姓,用他。”
他们想把陈世仪招到麾下,做空常平仓。
周六河:“多谢曹相指路,我明儿就办这事儿。”
第227章
他起身告辞时, 又听曹慈说了句:“记住,在京城,不要妄图给沈相挖坑, 你们周家斗不过他,差得远着呢。”
周六河的神情一僵, 没说话,只点了个头便离开了曹府。
他马不停蹄地去找陈世仪, 来到陈家的时候,听见里面的正在对着明月喝闷酒, 还吟唱:“今夜月明人尽望, 不知秋思落谁家①……”
“陈先生, ”周六河叩了叩门说道:“在下来讨杯酒喝。”
然而自从庄王萧承钧被责令去西北监军后,陈家门前冷落无人问津, 陈世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压根儿没理会他。
周六河等了半天只好又喊了声:“陈先生在家吗?”
陈世仪才怨气深重地哼了声:“哪位?”
“在下光禄寺卿周六河,特来拜会陈先生。”
周六河, 雍王萧承彧的表哥。
陈世仪愣了愣, 立即放下手里的酒杯, 命家仆道:“快,周大人来了,去开门。”
家仆应了声“是”,转身没走几步就被他叫住了:“慢, 我去吧。”
他快步出去迎接周六河, 寒暄之后请到书房, 落座,奉茶:“没想到这么晚了,周大人竟光临寒舍, 失礼失礼。”
周六河哈哈大笑:“一直说要来见陈先生的,只是没有契机,只怕冒犯,故而今日才来。”
陈世仪听着他话里有话,一拱手道:“周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听闻陈先生曾师从汉桑弘羊一派,颇通食货,”周六河说道:“会算账,我眼下急缺这么一个人,不知先生肯帮忙否?”
“食货”就是后世所说的“经济”,在古代囊括了田制、户口、赋役、漕运、仓库、钱法、盐法、杂税、矿冶、市籴、会计等,司马迁所写的《食货志》,记载的就是这些维持社会运转的经济方面的内容。
“在下斗胆问一句,”陈世仪听他这么说很是意外:“周大人打算做什么事呢?”光禄寺要向外放贷敛财还是?
周六河伸出手指蘸了点茶水,在几面上写下“常平仓”三个字,写完甩了甩手上的水,“哎呀”了声,又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来擦手:“想来陈先生晓得,我们周家和那谁不是一路人了吧?”
陈世仪看到“常平仓”三个字,眼眸急剧一动,凝起眉头说道:“周大人高啊,实不相瞒,在下也曾琢磨过,唯有这处,”他也拿手指沾水写道:对他来说,或许防不胜防。
“他”指的是沈持。都是人精,他在京城冷眼瞧着,这周家若是想要扶持雍王当上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只怕绕不过一个人去,要么拉拢过来为自己所用,要么把他从云端打压下来省得碍事……看来周家选了后者。
“不过,可否容在下想想,三天后给周大人答复,怎样?”
他先前虽然没和周家打过交道,但也知道周六河这人品行并不是很好。还有,听说如今在后宫,郑德妃最得帝心,周淑妃已盛宠不再,而这两位都有皇子,周家在争储上的胜算只有五分。
是以他内心有点犹豫。
周六河起初没开口,只是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封举荐信,放在陈世仪面前拿手指摁着:“松江知府顾大人手底下恰好缺个先生这样的贤才,不知先生有无兴趣啊?”
松江府。
那可是江南富庶之地啊。
陈世仪既犹豫又害怕错失这次机会以致于蹉跎一生再无成事的机会,想了一想,起身作揖道:“多谢周大人提携。”
得了他这句话后,周六河才进一步问起来:“周先生留意过常平仓吗?”
“自从去年沈相爷提出之后,”陈世仪说道:“户部在各地重启了前朝的常平仓,在下一直关注着。”
周六河问他:“你怎么看?”
“对朝廷和百姓来说,”陈世仪说道:“是件好事,但对于户部来说,却甚是操心啊。”管理常平仓是件极难之事。
周六河听他一开口就有些东西:“怎么说?还请先生教我。”
陈世仪:“在下听闻户部去年在江南,湖广等地,大手笔买进粮食,生丝等,谁知道今年看起来是个风调雨顺的年份,灾荒不再,那些东西要是卖不出去,就要砸手里了啊。”
粮仓储存粮食、生丝的成本很高,要治鼠患要防潮湿发霉,还要杜绝偷盗……,若不尽快出手,要亏大了。
常平仓好比是户部的一桩生意,要想不赔银子,全靠呕心沥血地经营。
周六河心中暗想:这和曹相说的一样,看来,从常平仓下手是个好法子。
他脸上的表情转为欣赏:“先生聪敏,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有几成把握让他栽倒在这上面?”
陈世仪:“在下人微言轻,要是下手快,有五成把握。”
周六河:“……”仅有五成把握,登时有点不悦。
“余下的五成,”陈世仪瞧了一眼他的脸色说道:“在下以为,着落在周大人身上,眼下正是个好时机。”
周六河听他还有后招,又提起劲儿来了:“先生说来听听?”
“这阵子,要在江浙散播风声,就说生丝、粮食要大涨,最好再让一些商行去抢购,”陈世仪悄声说道:“麻痹户部,要让他们以为手里的东西还能多囤一囤。”
这样,他才好操作。
周六河:“这件事,我能做到。”找几个商行,花些钱的事。
陈世仪:“那在下这就收拾东西即刻前往江浙。”
周六河又从怀中拿出两百两银票:“一点儿路资,还请陈先生笑纳。”
陈世仪在庄王之后生活拮据,骤然见到这么多银票,心气儿一下子上来了:“在下必定把这件事情给办好了。”
不然他都不好意思再活着。
……
二月下旬的天气,京城满街的杨柳绿丝烟。
沈持与曹慈一道主持完会试后,接下来是任务更重的阅卷,虽然不需要他一个字一个字去看,但也是日夜悬着心,生怕出半分差错,神经绷得紧紧的。
京城各部、京兆府等衙门倒也知趣,很是风平浪静。
官吏们也个个按部就班,勤勉的依旧勤勉,摸鱼的依旧墨鱼……大理寺少卿冯遂还在进行他的打拐之大业,一层层摸上去,竟抓了好几个参与略卖人口的六部官吏,连京兆府的一个曹参也未能幸免。
跟拔萝卜似的,越拔带出的泥越多。
眼看着就要触及周家了。
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夏灵看在眼里,知道冯遂这个人可靠,终于下定决心又进了一趟大理寺,对他和盘托出:“冯大人,老鸨经常给一个人家中送银子,妾身偶然一次听她说漏了嘴,‘周大人’……”
“那个人的声音妾身记得,是光禄寺卿周大人。”
从通州知府调任光禄寺卿的周六河。
冯遂进京的时日短,并不记得周六河是什么人:“我记下了,女郎回吧。”
送走夏灵,他问大理寺丞孟度:“光禄寺卿周大人,是何等人物?”
孟度说道:“原通州知府,周淑妃的娘家侄子。”
冯遂了然:“原来是他。”周家的事他是听说过的,京城最强亲家,跟各大世家都有娶嫁来往。
皇帝的老丈人周家竟牵扯进略买略卖人口之中,他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震惊得无以言表。
“冯大人怎么忽然问起他来了?”孟度有些好奇地问。
冯遂将眉头皱得紧巴巴的,摇摇头,没接话走过去了。
孟度:“……”
而后,冯遂磨刀霍霍,准备查出证据弹劾周家。
听闻风声,沈持、董寻二人也大吃一惊。
董寻:“火候到了吧,咱们要不要扔把柴禾?”拱拱火造造势。
沈持笑道:“我正想找你说这件事呢。”
董寻:“你说这冯大人接下来是打草惊蛇还是敲山震虎?”
“让我选?”沈持的手指在几面上叩了数下:“我觉得都行,眼下我担心的是——”
“周家不会坐以待毙,会做困兽犹斗,不好对付,青溪兄,咱们得打起精神,不能给他们钻任何空子的机会。”
董寻:“周家广交京城贵族,他们要是联起手来对付你我两个没有根基的,不能说易如反掌吧,却也能让你我疲于奔命……”会十分被动。
沈持:“我怕的就是这个。”毕竟,目前成年的皇子里头,呼声最高的是雍王,谁不想博一个从龙之功呢。
董寻:“我们董家一门清贵,只有我在朝为官,我么如归玉兄所见,孤家寡人一位,并不怕他们揪小辫子。”
“倒是你……”
关联着史家、舒家、沐家呢。
沈持:“周家很谨慎,不会用明显的手段,这也是最让人头疼的。”怕的就是他们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玩阴的。
“你我手里的常平仓正在摸索,实物在各地的府衙手里,最易被操纵,我有些担忧。”
董寻:“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昨日才理了常平仓的报表,户部累计投进去高达三百多万两银子,要是今年不能卖出去,只怕要亏空许多。”
沈持:“各地常平仓只管各地盘上的买卖不是个事儿,”他翻了几页报表,说道:“要和商人一样,譬如江南常平仓囤的生丝,打听到蜀中有高价,也可以卖给蜀中的常平仓,不要局限在一个地方。”
要互通有无。
董寻一琢磨,拍案道:“这个法子好,这样让挨得近的常平仓流动起来,囤积的粮食、布匹、生丝等才不至于砸在手里无法换成银子。”
这对他们来说风险才小。
沈持:“那就请青溪尽早发文,让各地的常平仓盯着点儿市场价格,不要错失卖出的良机。”
董寻记下来,打算今日散值后在户部停留一会儿,写好公文,明日即发放到各地。
第228章
和董寻碰头了常平仓的事情, 沈持沉思片刻,回家换身衣裳,去找他妹子沈月, 确切地说是要找妹夫舒兰庆。
到了舒家,沈月听说后从后院小跑着出来迎他, 她一身水绿襦裙,外罩浅桃色褙子, 面色红润眸子晶亮:“得……你来……了?”
沈持点头的工夫,舒兰庆也迎出来, 他才考完会试不久, 大约是在号舍被摧残了几日的缘故, 有些憔悴,声音发哑地道:“沈相爷。”
“一家人不要这么见外, ”沈持说道:“叫我‘阿池’就好了, 走,去书房, 我同你说几句话。”舒兰庆比他大一岁, 总不能让人家跟着沈月叫他哥吧。
沈月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得, 你……不是来……找我……的啊。”
沈持拍拍她的手臂笑道:“我来找兰庆说个事儿。”
沈月撅着嘴,不乐意地道:“我去……沏……茶。”
舒兰庆笑了笑摇头道:“阿月你玩儿去吧,有我呢,一定好好招待‘阿池’。”
沈月瞪了他俩人一眼走开了。
舒兰庆把沈持请到书房:“阿池, 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 不要见外。”
沈持:“……”本来也没打算见外。
“是这样的,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得空请你帮我理一理周家和京城世家的姻亲……”
舒家世代居于京城,家中存留着每次红白喜事人情走动的记录, 不会有疏漏。
舒兰庆没有多问:“这个容易,我让管家给查查,抄下来。”
沈持点点头:“嗯,多谢。”
舒兰庆:“这一两天就给你送过去。”
“嗯,”沈持说道:“有劳了。”
说完要紧事,舒兰庆要留他在家中吃晚饭:“我着人去把史将军请来,一块儿吃吧。”
沈持:“不是跟你客气,只是今早贱内好似说了一嘴,想回她娘家吃饭,下回吧。”
舒兰庆只得送他出来,说道:“你今日有空过来,是否会试阅卷完毕?”
不然,沈持哪有心思过问别的事情。
“嗯,”沈持说道:“再等几日就放榜了,”直到舒兰庆竹主动提起会试,他才稍稍问了句:“等放榜等得煎熬吗?”
舒兰庆苦笑一声自嘲道:“不是头一回了,已能自洽。”他已经落榜过两回了,今年是第三次进会试的号舍。
沈持笑了笑当作安慰:“嗯,别送了,我走两步就到家了。”从舒家出来,他穿街走巷回到家中,恰巧史玉皎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吃饭,说道:“阿池,咱们早点儿过去吧,娘打发人来催了一回。”
沈持“嗯”了声,进屋换了身,跟她一块儿去史家蹭饭。
到了史家,在家的小辈们史玉蛟、史玉华、史玉莲等人都来跟他俩说话,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不经意抬头一看窗外,天已经黑了,史老夫人打发人来招呼他们吃饭,沈持到了餐厅一看,嚯,几张圆桌上摆满了大盆的清水煮羊肉,烤鹿肉,猪头肉……而青菜则是春天里随处可挖的野菜,清炒后用精美的小盘子盛着,好像多珍惜的东西一样。
上桌后,沈持给史玉皎夹了块羊肉,自己则盛了碗汤,一口一口先喝着。
史二夫人大口嚼着肉,看到沈持喝汤笑了:“我们家吃饭粗,不像你们读书人斯文,你担待些。”
沈持笑笑:“我不习武的,多吃消化不动。”
史二夫人把野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开始拉家常:“上次听你娘说你三叔中风了,近来有来信吗?好些没有?”
沈持:“最近没有收到老家的来信,我尚不知情。”
史二夫人瞧着史老夫人说道:“头些年听说京西头那块有个姓乌的大夫会治中风,也不晓得如今还出不出诊……”
“乌老大夫前年就过世啦,百来岁了……”娘俩就着这个话题唠起来。
而史家跟他们同辈的史玉莲、史玉华二人不爱听大人说话,低声问沈持:“咦,夏灵不是离开观月楼了嘛,她怎么不回西南老家去啊?”
沈持和史玉皎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摇头:“这个还真不晓得。”他们并未再接触过夏灵。
或许夏灵自小来到京城,习惯这里了吧。
史玉皎捣了捣他的胳膊:“她在京城算好的,有名气,经过冯大人这么一剂猛药下去,拐子应吓得没那么猖狂了。”至少不敢再打夏灵的主意。
“嗯,”沈持附和着她说道:“她留在京城是最稳妥的。”
史玉华:“对了,冯大人天天在京城排查谁家丫鬟是拐来的,看上去要得罪不少人啊。”
沈持:“……”
也就是说话的工夫,桌上的肉与菜几乎所剩无几,每个人都将夹到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的,包括史老夫人,然后一个个精神奕奕地说道:“坐着说会儿话就去耍耍刀,消消食。”
沈持:“……”
史老夫人:“阿池之前习过武吗?”
“回祖母的话,”他说道:“少时随邱道长习过一阵子八段锦,也练过剑,只是都没什么出息。”
好几年没见过邱长风了,不知他云游到何方去了。
史老夫人:“三娘,跟他拿把短剑,让他跟着练练。”在史家看来,吃过晚饭就得活动筋骨,不然就像缺了什么似的过不去这一天。
沈持:“……”
知道他没这个习惯,史玉皎忙说道:“让阿池去陪陪我哥吧。”
沈持连忙知趣地搀扶起史玉蛟:“哥,我陪你散散步?”
史玉蛟看了自家妹子一眼:“好……啊。”
等到了后院,其他人刀棍虎虎生风耍起来时,他坐在躺椅上,说要活动活动手指,倏然间就掷出了一枚暗器,深深钉入院中高大的树干上,吓得沈持一个激灵:“大哥好功夫。”
史玉蛟笑着摇了摇头:“废人一个,勉强喘口气罢了。”
沈持:“……”
史玉蛟练了会儿暗器,又从袖子里拿出个梅花鲁班锁来:“阿池会玩这个吗?”
沈持愣了一愣:“……能。”他上辈子经常在家里闷着玩这个的。
不过他当时是按照视频拆装的,现在要他完全凭记忆拆开再复原,能……能行吗?
他头一次有点不大自信。
不过还是接在手里,转了两圈找到上辈子拆、装的感觉,缓缓一块块拆开,摆在一起,又不太熟练地拼好。
这时候史玉皎活动完筋骨,走过来看见沈持手里拿的梅花锁,眼睛一亮:“这个给我玩玩。”她当年在军中看到不少将士玩过,不过那时候她殚精竭虑,不敢分心,因而也没有生出兴致。
沈持见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掏出手帕给她拭了拭:“你会玩?”
史玉皎大大咧咧地摇头:“目前不会,你拆一遍给我看看?”
“好啊,”沈持故意拆得飞快,完毕了拿在手里摇了摇:“会了吗?”
史玉皎:“不会,重来,你慢点,让我看清楚。”
沈持:“……”早知道就不逗她了。
他只得又拼起来,又一步一步拆解给她看:“我以前也学了很久才摸索到门路,等回家我跟你一块儿玩好不好?”
史玉皎看得十分投入,没接他的话。
被晾在一旁的史玉蛟说道:“你俩别顺我的东西,回头自个儿买去啊。”
沈持:“……”
史玉皎白了他一眼:“我看见了就是我的。”
说完,从沈持手里拿过来塞袖子里拉着他就走:“回家去喽。”
沈持:“……”还是媳妇儿威武,外面横,窝里也横。
……
这夜,京城满城春色花如雪。
而江南亦是春色恼人,月移花影过窗棂。一个化名王坤的男子乘坐一艘小船,在日落江路黑之前上岸到达杭州府,又拿着帖子去了杭州府通判杨回的府上,半夜才出来。
这人就是受周六河指使,前往江南“办大事”的陈世仪。
杭州府通判杨回是周家的人,因而他一到就去了杨府。一碰面大致摸清楚了当地常平仓收购并储存有多少生丝,几石粮食,成本价多少,如今的市价多少……
回到住处后,他立刻写信给周六河,让他遣人带银子来,以等着搅扰杭州府的生丝、粮食价格。
短暂地睡了一觉后,陈世仪晨起先到街肆上逛了逛,而后在西湖边上最有名的茶楼——荷花楼坐下,一边吃早点一边听黄姓说书人说书。
次日,他依旧准点到来。
这位说书人四十来岁,虽然长得贼眉鼠眼的,但是没耽误他书说得精彩,来捧场的人非常多。
每场说完之后,都有客人叫好并掷赏钱。旁人打赏几枚铜钱,而陈世仪总是等人群散去后,拿半串钱赏给这位说书人,出手如此大方很难不引起对方的注意,一来二去的,这两个人就攀谈上了。
得知黄姓说书人是名秀才,多年来乡试不第,陈世仪扯着袖子拭起眼泪来:“黄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说来惭愧,在下也是屡试不第,这才转而经商,唉,不提了……”
黄姓说书人看着他遍身绮罗,羡慕地说道:“好在你放下了执念,在经商中游刃有余何尝又不是一件幸事……”
二人越聊越投机,很快就成了倾盖如故的好友,相见恨晚。
这日两人在一起游西湖泛舟湖上喝酒,陈世仪为难地说道:“我这次来杭州府,是想卖出一批生丝的,没想到这里生丝的价格这么低,唉,看来这趟要白跑了。”
黄姓说书人:“去年因为生丝价格低,官府开的常平仓买了许多,我看今年还囤在手里呢,一旦价格高了他们就要抛出来,因而这生丝价格啊多半是上不去了。”
第229章
不光生丝, 就连米价都由户部说了算的,这个常平仓开的大有学问,不得不说朝廷里还是有大才的。
陈世仪愁眉苦脸地叹气:“看来明日只能打道回府了。唉, 真舍不得黄兄啊……”说完他连灌两杯闷酒。
黄姓说书人劝道:“你莫急着走,这才刚开春, 再等几日看看,万一哪里传出旱情, 这生丝啊粮食啊就得涨……”
哪里传出旱情。
听到这句话陈世仪的表情微微一变,右手不经意捏紧酒杯, 此时他心中早已盘桓的念头呼之欲出——先散布旱情, 引起杭州府内商行的恐慌, 而后他再让周六河派来的商人放出京城客商和常平仓都有意高价收购生丝的口风……
杭州府内的商行必定大肆购买,一旦囤货的人多了, 价格自然而然就要上涨。
等生丝的价钱哗啦一下, 飞快涨上来,这时候再出来说没有大旱这回事, 下手快的商行囤积到大量生丝, 到时候无论想以多低的价格出手或许都没人要, 甚至为了防止生丝价格过低,常平仓还要继续购买,当然就赔惨了。
“其实,黄兄, 不瞒你说, ”陈世仪挽了挽袖口, 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在京城的时候听说去年是中原遭灾,今年啊,西北有了灾荒的苗头……”
黄姓说书人惊道:“唉哟, 要是西北发生灾荒可不得了了……”西北一带若发生灾荒,那就不仅仅是灾荒了,关外那些遭了灾的蛮夷没有吃的,必是要挑起战事的。
“是啊,”陈世仪摆摆手:“在下一介小民,不说这个了。”
“这可是大事,”黄姓说书人唏嘘道:“朝廷要捂嘴的,怪不得杭州府没有听说,”他话锋一转:“纸包里包不住火,这儿早问会听到风声,这样一来,你就更不用急着离开杭州府了,说不定多等几日,生丝的价格就上来了。”
陈世仪听了他的话之后又叹气:“我何尝不明白这个,只是,我手里的那批生丝,原本是去年济南等地灾荒的时候向钱庄借钱囤的,就是想着今年卖个大价钱,谁知道朝廷开了常平仓,我这货啊一下子就砸手里了,如今借的钱马上要到期了,要是还不上,利滚利,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己。
说书人:“王兄你有难处,我当帮你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尽早让生丝的价格起来,你好脱手回乡还债。”
陈世仪听了起身拜他:“若能得黄兄相助度过难关,在下许你富贵同享。”
“那你就再等几日吧,”说书人又给他斟了杯酒:“别急着走。”
陈世仪:“好吧,多谢黄兄,来,喝酒喝酒……”
二人大醉一场方归。
次日,说书人把前几天讲的楚汉战争换成了宋时北地大旱,契丹南下打败了大宋,于是有了澶渊之盟,大宋每年向契丹纳丝绸,杭州府生丝价格飞涨……
底下的听书人就问了:“哟,这不是说这北地一大旱,咱们杭州府就发财了嘛?”
“你光想着发财了,”说书人假惺惺地说道:“不想想一旦打仗,得死多少人,那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黎民百不存一……”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你们听说了没有,今年开春西北还未见一滴降雨,发生旱情的可能性很大……”
“啊……”家中经商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消息,心道:哎呦,生丝得涨价。
别看杭州府内的常平仓囤了一些,一旦开战,不过杯水车薪,根本不够。
这个消息就这样散播出去了,当地的几家大商行一听立马坐不住了,因为朝廷在这里开了常平仓,他们不看好价格,所以手中几乎没有囤多少生丝,一旦涨价,他们不就踏空行情了吗。
家家心急如焚,夜不安寝。
更火上浇油的是,听说从京城南下一拨客商,个个都拿着现银,要大量收购生丝呢。手里没货可怎么好。
他们想来想去,开始着人去松江府甚至到江西府去打听、采买生丝。别人也不是傻子,一打听,也听说了生丝要涨价,暴利之下出奸商,人家干脆不卖了,你想要买就要预定,今年付钱明年才能拿到货。而且价钱呢是隔几天就涨一次,隔几天就涨一次,你去晚了或者犹豫一下,可能又涨价了——这不就是最早的期货嘛。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杭州府知府欧阳谷的耳朵里,他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警觉起来,召集各大商行到府衙坐了坐:“户部发文要各处的常平仓盯紧市价,才没几日杭州府的生丝一飞冲天的紧俏起来,本官迷糊了,你们来说说这其中是不是有古怪?”
一个当地的生丝巨贾着急地说道:“欧阳大人,这……要是听户部的,咱们这一年得少赚多少银子啊?”
“这可不是少赚的事,”一位丝绸大商人说道:“要是买不到生丝,我家的丝绸铺子没货可卖,一年就要亏掉几十万的银子啊……”
铺面费,伙计的工钱等等哪一样不要钱。
“我家可能得二三百万两。”
另一家丝绸商行说道:“我家可能要亏百来万两银子。”
其余也都说要亏很多银子。
欧阳谷皱着眉头:“要不,先别动,再看几日?待本官问问户部这北地大旱之事是否属实。”他不知道常平仓里的生丝该怎么操作,是立马卖出平抑市价呢还是惜售捏着等它继续涨,到极高点再卖出。
几位商人:“等大人问回来,黄瓜菜都凉了。”
欧阳谷知道他们心急,他也一样:“唉,还是等等吧……”
商人们:“……还请大人尽快。”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想的却是赶紧拿钱去订生丝,不能再等了。
户部发下去命各地常平仓盯紧物价,放眼各处互通有无,灵活买卖的公文之后,这阵子反馈的文书如雪片一般飞来,三五日就要盘点库存,以及买卖情况。
户部右侍郎董寻、员外郎朱尧二人几乎住在户部,别人散值了他们还在看报表,往往要挑灯看到半夜,甚至黎明鸡叫时分还不能安息,稍稍洗把脸又要去上早朝。
这日沈持在早朝上看见他脸色不好,带上了病容,私下里问他:“青溪身体不适?”
董寻不肯如实相告:“昨夜没睡好,不碍事,等今日散值后补个觉就好了。”
沈持:“你还是去看看大夫,吃几副汤药。”京城还真有几个不错的大夫。
董寻笑道:“没事,归玉兄别担心,过去这阵子就好了。”
沈持还想劝他两句,被别人拉走说话去了,没来得及问。也就是当天夜里亥时末,就寝前他正在陪史玉皎拆装鲁班锁——笼中取珠,有点复杂,他稀里糊涂地拆了,正在想怎么还原,忽然户部的衙役来敲门求见,递进来一封文书,是杭州知府欧阳谷的,他拆开看了眼脸色微变,边穿衣边说道:“三娘,你先睡吧我去一趟户部。”
史玉皎:“出什么事了?”
沈持:“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也得跟董、朱两位大人碰个头之后才能弄清楚。”
“嗯,”史玉皎点点头:“你去吧。”
天太晚了,她总是不太放心,便叫子苓跟着去一趟。
庭院中,赵蟾桂已提着风灯在候着,心想:大概是出大事了吧,不然董大人也不可能大半夜来家里找沈持。
他的心突突直跳,神情发僵地抬头望天,下弦月已高,夜很深了。
沈持穿着官袍走出来,轻咳一声:“去驾车吧。”
于是赵蟾桂赶着马车,一主二仆一齐去了户部。
户部衙门的廊檐下风灯照夜,东边的一座院子里点着蜡烛,沈持轻车熟路地走进来,还未进屋就听见董寻压抑的咳嗽声,又闷又深,他撩开帘子:“董大人,朱大人。”
朱尧给他搬了把椅子:“相爷快坐。”
“谢了,”沈持瞧了董寻一眼,那人脸色白中泛着黄,他道:“青溪,你先回家歇着,这事儿我和朱大人先说着,明日再告诉你详细。”
董寻摇摇头:“不碍事,下官说两句话再走。”
他指着一沓叠放齐整的账册说道:“这是杭州府常平仓的出入账单,里头有生丝对应的市价,一直以来,靠着贱是收购,贵时出售的路子,市面上生丝的价格都能维持平稳,这次事发突然,欧阳大人束手无策,发文书来让户部做决定……”
“沈相爷来之前,”朱尧接着他的话说道:“下官和董大人分析过一回,无论是去年济南等地出现旱情或是往年蚕瘟,杭州府内生丝的价格也都是逐渐涨上去的,从未有过像这样几日之内大涨特涨的,事出反常啊……”
他们也猜测过,是不是有人要坑户部。
沈持沉思着:“这样,青溪先回家歇着,我和朱大人再捋一遍。”
董寻这才拿起披风:“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转身离开衙门,走路时那身形让“弱柳扶风“四个字具象化了,沈持皱起眉头:“户部还是人手太少。”他想着等今年的殿试之后挑几个识食货脑子灵光的新科进士来——入职。
说罢,拿着杭州府常平仓的账册翻看起来。
朱尧则在屋里踱步,一会儿走过来弯下腰问个问题,得到沈持的答疑后又直起腰身去走一圈,再一会儿又来问个问题……
如此反复到了四更末,沈持打了个哈欠,斩钉截铁地说道:“立即给欧阳大人答复,命他收到信后马上卖出常平仓里囤积的生丝,用八百里加急送过去……”
朱尧冷不丁定睛一看他,只见沈持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登时明了——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霎那间浑身冒冷汗:“是,我这就去办。”
“另外给江苏府、松江府发文书,但凡常平仓里头囤有生丝的,一旦发觉市面上价格跳涨立刻卖出去。”沈持又说道。
第230章
从京城到杭州府两千多里地, 就算八百里加急,跑断驿站的马腿,也要花费四五天的时间才能送达, 粗略一算,沈持觉得慢了, 于是他问朱尧:“有什么更快的法子将文书送到欧阳大人手里吗?”
朱尧:“相爷,比八百里加急最快的是水驿, 下官让户部的差役从运河送过去,眼下春江水暖, 顺利的话, 日夜不停歇, 两日内可达。”
“就是……花费大一些。”得单抽调一艘漕运船,这一趟估计几十两银子都打不住。
沈持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点儿银子会赚回来的。”他又道:“带上信鸽, 沿途经过各府常平仓, 但凡囤有生丝的,知会他们即刻高价卖出。”
朱尧一一记下。
待说完这些话, 窗外已是东方拂晓, 市井之中袅袅炊烟升起。
沈持从户部出来没有回家, 而是在上早朝之前去了大理寺少卿冯遂家,到了门口,恰好看见冯家的家仆出来,大抵是去早市上采买食蔬, 他递上名帖:“在下沈持, 想见冯大人, 麻烦送个信儿。”
“沈相爷……”家仆这么早看见他出现在冯家门口,先是一愕,连忙毕恭毕敬接过名帖:“是。”登时折回去报信儿。
很快, 冯遂迎出来,带着些许惊讶:“沈相爷?”
“冯大人,你可否即刻赶赴杭州府,”沈持一句废话都没有:“去查个案子。”
冯遂一怔:“下官愚钝,沈相爷可否说清楚些?”
“有人在杭州府使手段给常平仓挖坑,”沈持说道:“妄图操纵生丝价格让户部吃亏,我想请冯大人以抓捕拐子的名义,暗地里速去查清楚这件事。”
冯遂一下子听明白了:“那下官这就去收拾收拾启程南下。”
“此去若是遇到风险,”沈持说道:“不管怎样都要想办法脱身,我只求一个留得青山在。”
冯遂鼻子微酸,他点头道:“是,沈相,下官谨记。”
沈持又悄声对他说道:“麻烦冯大人跟大理寺卿柳大人那边打声招呼,安排好京城里的事再走。”
“下官明白。”冯遂点点头:“会和柳大人通好气。”
说完二人互作一揖,道别告辞。
沈持匆忙回家洗了把脸,又赶去上早朝。走到东华门外,竟碰到董寻的家仆董四来给他告假,说是病了,无法来上早朝。
沈持心中一揪。
随即而来的朝会冲散了他别的心思,朝堂之上,虚礼之后,大理寺卿柳正头一个说有本启奏,皇帝温和地道:“柳爱卿请说。”
柳正说是大理寺少卿冯遂托他转呈的,皇帝听了说道:“不必念了,柳爱卿说说便是。”
柳正说道:“冯爱卿说最近几名拐子流窜到了杭州府,他今早离京追查去了。”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都愣怔了:“……”
抓几个拐子要大理寺少卿亲自追到杭州府?脑海中的头一个念头是——这冯遂越发荒唐张狂我行我素了。
御史大夫管聃冷哼一声:“一个堂堂的大理寺少卿成日里忙着抓拐子,办事没有一点章法,真叫人笑掉大牙。”
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这的确有失体统。”
“诸位莫急,”柳正徐徐从袖中抽中另一本奏折,说道:“陛下,冯大人参阅了我朝和历代的律例,拟了一本请求上奏给陛下。”
皇帝面色淡然:“说来听听。”
“冯大人在奏折中说,眼下抓捕归案的拐子,有用迷药拐卖儿童的,有团伙开窑子诱逼良家女子的……甚至各地还有官吏牵线、包庇,从略买略卖人口中获利,他以为,沉疴下猛药,故而请求修改我朝律例,拐卖妇女儿童者,为首的斩立决,从者割断两只脚筋后发配至边疆服苦役,另,买卖同罪,人牙子从拐子手里买被拐卖之人,视同从者……官吏参与其中,革职后以从者罪发配……”
“还有,地方官员若能捉拿拐子或者当地的流棍,朝廷当给予奖励,纳入吏部的考核之中,反之,无视治下拐子猖獗的,在处置当地拐卖案件中渎职的,凡涉及被卖人口五人罚俸一年,十人罚俸二年……满五十人者革职……”
原有的《大昭律例》中,只有拐子会被处以极刑,其他从犯、关联者则一般无罪。等修了律例昭告天下,这不就有章法了。
等他一口气说完,皇帝唇角微动,目光投向沈持、曹慈、刑部尚书刘渠:“你们看呢?”
右丞相曹慈没有说话,刘渠看了眼他,有看看沈持,磕巴道:“陛下,这……动不动斩立决,是不是太重了。”
“是啊,陛下,”不少人跟着他的话头说道:“拐子可恶,只杀拐子即可,大可不必牵连到买家。”
“谁家不买个丫头、家丁呢……”他们激愤地道。
沈持一直没说话,等他们“嗡嗡嗡”争论了大半天,皇帝萧敏皱了下眉头:“沈爱卿怎么不说话?”
沈持忙道:“陛下,臣跟诸位同僚想的一样,重了,”他认为不用挑断从犯的脚筋——影响日后遣送到边关服苦役,拿眼瞧了瞧曹慈:“曹相爷以为呢?”
文武官员:“……”不是,他跟冯遂不一伙的吗,怎么忽然唱起反调来了?
曹慈方才听说冯遂去往杭州府,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此时抚着胡须,心不在焉地说道:“既然沈相连同诸位大人都觉得重了,”他对着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一拱手:“臣也以为,法贵止奸,不易过酷。”他的心思不在律例上面,随大流敷衍了句。
这话意思是说律例贵在能制止奸邪之事发生,而不在于过分严酷,跟群臣保持看法一致。
而皇帝呢,细细斟酌一番,又俯视一眼丹陛之上立着的文武,心中忽然生出些反骨来,他偏要跟臣子作对:“朕看冯爱卿提的好,法峻,民才无奸,刘爱卿、柳爱卿,你二人拟一下呈文,朕过目后便昭告各地,以震慑、制止略买略卖人口。”
刘、柳二人迟疑了片刻后说道:“是,陛下。”
皇帝接着看了礼部侍郎李叔怀,问他:“明日放榜?”他说的是会试后录取贡士的杏榜。
“是,”李叔怀走上前回道:“明日春光明媚,是个翩翩马蹄疾的好日子。”
皇帝微点了下头:“沈爱卿,曹爱卿,你二人让钦天监择个吉日,预备下殿试的事。”在本朝,杏榜一放,大抵在半月之内便会殿试。
沈、曹二人一道施礼:“是,陛下。”
接下来要忙为国选才的大事了。说完这一桩事情,百官们又拉拉杂杂地奏了手头各种繁琐之事,皇帝的耐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告罄,本来都要准备退朝了,这时候御史管聃又跳了出来:“陛下,臣听说昨夜杭州府加急送到户部一封文书,今早却不听秦尚书、董大人奏明,是何缘故?”
有人悄声提醒他:“董大人今日告假,病了。”
户部尚书秦冲和朝沈持瞟去一眼,如实回道:“陛下,杭州府生丝涨价,欧阳大人来问常平仓是否开仓售卖生丝。”
明面上听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说道:“此事你们户部操办即可。”原本也不用上奏给他。
说罢命退朝。
散朝后,他与几名重臣又被宣去上书房议事,这一议便到了晌午时分。等他从皇宫出来,还没走出多远,忽听有人哭着跑向他,来到跟前扑通跪下了:“沈相爷,我家大人要不行了,他等着最后见您一面呢。”
还是董寻的家仆董四。董寻今日拂晓回到家之后吐了几大口血,大夫来看过后说要准备后事了。
沈持听闻他的话眼前一黑,竭力稳住气息:“快走。”这儿离董家不过三五里地的路,他坐在马车里,一路上催了无数次马夫,让把车赶得快些再快一些。
到了董家,他直奔董寻居住的厢房,进门就唤:“青溪——”步履踉跄,双手微抖,这是他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失态之一。
厢房内,董寻躺在榻上动了动眼眸:“归玉兄……”他是名门世家的公子,连皇帝都曾夸他“蓝田生玉”,尽管已是气若游丝但依旧温其如玉:“我不行了,有句话想跟你说说……”
沈持哪里管什么话不话的,上前握着他的手臂:“大夫呢?”怎么都这会儿了还不见请大夫来看病。
一旁的董四抽噎着说道:“大夫来过来,说……回天无力,叫……”叫等咽气。
沈持怒道:“庸医。”他拿出名帖,打算让人去宫里头请御医来瞧瞧。
“我家大人说御医治不好他的病……”要是御医有法子,董家找给他请了。
董寻打小身体不好,是以董家一直不让他博取功名入仕,谁知后来拗不过他,当上户部右侍郎后劳神费力,身体每况愈下,终于熬尽了生机,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沈持的脑子一片空白,他茫然不知所措:“……”
下一瞬,董寻吃力地抬起手臂:“归玉兄,你……你以后当心,”沈持俯身贴近他,才听见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说道:“曹……慈。”
音落,一缕微弱的呼吸戛然而断,四周极静。
董寻仙逝了,时年仅三十一岁。人在亲友刚离世时,最初大抵由于无法接受,大脑的反射弧很长,多半很冷静,沈持亦然,他只嘱咐董家的家仆送董寻的灵柩回乡,然而从董家离开的时候,一跨出大门,眼泪倏然滑落,心头像被一刀贯穿,痛的喘不过气来。
……
户部的文书走水驿,一路紧赶慢赶,正正好在两日内送到了杭州府。欧阳谷看到文书犹如吃了颗定心丸,当下就命通判杨回抛售常平仓内囤积的生丝:“听户部的,尽数卖出。”
以此时杭州府内生丝的售价,卖出后能赚出三倍于本金的银子。
杨回是周六河的人,对于杭州府生丝价格飞涨之事心知肚明,犹豫道:“大人不是才给户部去了文书吗?这么快就有回信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