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两口子坐着说了会儿话, 史玉皎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沫子问他:“对了,赵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赵蟾桂不在,一开春, 沈煌夫妇很快要到京郊打理田地去了,家里人手有些不够用, 倒不是缺人服侍,自幼跟着她的丫鬟云苓、子苓都在沈家, 只是缺个管着家,记个账的人。他二人回京后不像先前在外面, 要算着家中的各种入账、花销, 以及各种人情来往, 也得有人出面操持。

    她在想要不要去娘家找个能写会算的伙计过来帮衬一阵子。

    “最晚这个月底吧,”沈持说道:“家里有什么要做的吗?我来。”

    史玉皎:“没什么, 就是家里的账要算着, 日常出门办事之类的,丫头们不大方便。”

    沈持:“要不, 我写信回去催催?”

    “到月底也快了, ”史玉皎摇摇头:“让赵大哥从容些吧。”

    他们正合计着家中的事,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到了,就是这里。”

    是赵蟾桂。

    沈持起身笑道:“三娘,你说巧不巧,你一提赵大哥就回来了。”

    他俩赶紧迎出去。

    时隔两个多月没见, 赵蟾桂微胖了些, 身边跟着一个身材中等, 面色红润的女子,看来是他媳妇儿了,见面就拉着女子给沈持作揖:“大人, 夫人,我回来了。”他拉了拉那女子:“这是内人方氏。”

    沈持和史玉皎齐声道:“赵嫂子。”

    方氏还礼:“大人,夫人。”

    史玉皎叫丫鬟云苓、子苓来:“这是赵大哥和嫂子,你们以后听他俩的吧。”

    沈持:“有事商量着来。”

    “是,大人,夫人。”云苓、子苓招呼赵蟾桂两口子去了。

    家里添了两个人,一下子热闹起来,没那么冷清了,怪不得豪门都喜欢奴仆成群呢。

    当日,沈持不用烧热水了,他干什么都会被赵蟾桂截胡:“大人你放着,我来。”

    沈持:“……”

    “对了,”赵蟾桂又说:“我从禄县来的时候,沈老太爷让大人得空想法子找找知秋秀才,说他不回去不打紧,给家里捎个信儿,让他们知道他在哪里也就安心了。”

    沈持:“今天阿朵也找过我了。”

    也是要找沈知秋。

    赵蟾桂:“……”

    沈持回到书房,往椅子上一坐,很快忘了家里的琐事,又思索起粮价、田税的事情来。

    法子是有,只是不那么高明,强行实施容易反噬到他自己身上。

    沈持很想翻一翻《明史》,看看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他很想从中汲取一些经验,可惜当朝和明朝是个平行的朝代,从未见过那些书,也未曾听人提起过。

    “赵大哥,”等赵蟾桂来送东西的时候他说道:“明日你去獬豸书肆找潘掌柜,给我找几本经商的书来,我瞧瞧商人们都是怎么做生意的。”

    “大人,”赵蟾桂有点诧异:“你要经商啊?”

    沈持:“不,我就看看他们是怎么经商的。”是如何投机倒把的。

    要知彼知己。

    “那多枯燥,”赵蟾桂说道:“大人看些话本多好,现在市面上的话本真好看。”

    他从家里来的一路上又买了不少。

    沈持:“嫂子看见不说你吗?”

    “她不认字,”赵蟾桂说道:“看了也看不懂。”

    沈持:“……”

    不过说归说,次日赵蟾归还是给他挑了不少的商书来,还拿回来七十两银子:“潘掌柜说这是大人的润笔费,本来早该送过来的,但过年他回家了,年后又到南边买了些书来,才回到京城。”

    还没顾得上来沈家拜访。

    沈持从中拿出二十两银子给了赵蟾桂:“不知道你们这么快就来了,没给嫂子预备见面礼,得空去街上逛逛,买些穿的用的。”

    “大人先前在禄县已经给了不少了,”赵蟾桂说道:“不能再要了。”

    沈持塞到他手上:“收着吧赵大哥,以后这个家里里外外的事都要你打理操心呢。”

    赵蟾桂只得接了:“多谢大人。”

    他又笑道:“对了大人,从禄县来的时候沈老太爷还说,想要个京城的亲孙子。”

    沈持:“……”

    催生是吧。

    闲得你们。

    他把这阵子京城来往的人的记录“移交”给赵蟾桂:“孟夫子快添丁了,你早些预备下礼。”

    “李颐要成亲了,估摸就是下个月,也要准备礼金。”

    “汪大人的小女儿下下个月周岁宴,也要送礼。”

    赵蟾桂接过去细细过目。

    “嚯,汪季行汪大人已经有五个孩子了……”

    沈持的同乡兼同年,考中进士当了官后纳了一妾,又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家里肯定很热闹。

    “咦,江大人还在通州府呢,”赵蟾桂继续说道:“竟还未婚,啧啧,比我还不着急……”

    沈持:“江大人或许很快要升官了,你还在背后嘀咕他。”

    前几日吏部给皇帝送去年的考核,他看见江载雪是“上佳”。

    赵蟾桂闭了嘴:“大人,我明日逐一去看看有没有要还的人情,另外再把过节收的礼整理好。”

    他看见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堆得满满的——沈、史二人收到的腊赐。

    沈持:“嗯,辛苦你了赵大哥。”

    “赵秀才他还好吗?”

    上次回禄县有些匆忙,没来得及见面。

    赵蟾桂说道:“好着呢,我在你这里他十分放心,一点儿忧虑都没有。”

    沈持笑了:“那就好。”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家常,沈持很快被手里拿的书上的片段吸引,一瞬,书房又没了声音。

    赵蟾桂回来后,他轻松了些,次日上朝都去得比往常早。东华门外春寒料峭,晓月画楼,清晨的春景美不胜收。

    群臣都来了之后,东华门开了,依次鱼贯入内。

    太和殿中,皇帝端坐于宝座之上,头顶珠冕肃穆。

    六部官员率先上奏各部开春后的事情,有告皇帝知晓的,有请他下旨定夺的……一个时辰之后才议完,萧敏此刻有些疲惫:“各位爱卿还有什么事吗?”

    御史大夫管聃率先开腔:“陛下,臣要弹劾户部右侍郎沈大人。”

    皇帝微凝了下眉,看看沈持,道:“说来听听。”

    管聃:“沈大人为户部右侍郎,却时常出入京兆府衙,他懈怠户部的公务,而插手京兆府事宜,臣故而弹劾之。”

    沈持:“……”

    皇帝:“沈爱卿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每次去京兆府衙,”沈持郑重地说道:“皆是为公务。”

    皇帝瞟一眼管聃:“沈爱卿一共去了几次,让朕听听他去的是不是过于频繁了?”

    “今年一共四次了。”管聃说道。

    “你的眼睛跟着沈爱卿呢?”皇帝显然有些哭笑不得:“还是你找人跟着他了?”

    群臣低头忍着笑意。

    管聃:“……臣惶恐,臣不敢跟踪沈大人,都是听说。”

    皇帝:“以后听说的事就不要拿到朝堂上来说了,朕听了心烦。”

    管聃吓得面无生色地跪在丹陛之上瑟瑟发抖:“是,臣罪该万死。”

    沈持心中冷笑:此人是谁家的狗,为何专门跟他过不去。回头还得去京兆府衙一趟问问林瑄。

    不过还没等他去京兆府衙,翌日下朝后,林瑄伙同朱尧就把他堵在半路了:“沈大人,走,找个地方坐坐。”

    看见朱尧,沈持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定是想出把控粮价不让商人投机的招数来了。

    谁知吓得人家以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癖好:“沈大人,我……我去把董大人找来。”多个人好壮胆。

    沈持:“不用找,咱们直接去户部找他。”

    董寻也在苦思此事。

    林瑄:“我京兆府还有事,花市那边正抛绣球择婿呢,我得带人去巡逻一番,你们去商量事情。”

    这些年,女郎等绣球楼抛绣球择婿传了下来,已经成了无数佳偶,那地方很出名。外地人进京无论如何都要逛一逛凑个热闹,人多,难免有磕碰、生事,得多盯着。

    沈持:“快去吧林大人。”

    想起昨日早朝上管聃弹劾他的事,他又追上去问:“挚一兄,御史大夫管大人是谁的人?”

    “你把他得罪了?”林瑄压低了声音:“庄王的,你当心些。”

    沈持:“多谢挚一兄告知,我会的。”

    ……

    他和朱尧走着去户部,路上人家刻意跟他保持一段距离,这让沈持一头雾水,大惑不解,心道:这人好拘谨啊。

    等到了户部见到董寻,朱尧才大大方方起来。沈持随意往那儿一坐,开口就问:“朱大人,那事儿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朱尧再仔细一瞧沈持,见人家满脸写着“谈公务”仨字,脸倏然红了,哎呀,错怪沈大人了……该死。

    “有个粗略的思路,”朱尧急急掩饰了下窘迫说道:“二位大人姑且听听。”

    沈持自己斟了杯茶,低头润了润唇:“朱大人快说出来听听。”他有些迫不及待。

    “下官想,若用下策,乃是以粮食代替银子缴纳田税,”朱尧起身踱步到沈持身边,早忘了将才的小小插曲:“不再经过商人之手换成银子,让他们无机可乘。”

    沈持笑了笑:“愿闻中策。”

    “中策便在今年朝廷收田税时冷眼旁观商人压价囤粮,等他们如火如荼往家中运粮食的时候忽然发难,找几家大的商行罚没全部家产,”他顿了一顿:“沈大人觉得如何?”

    既让农民多交了粮食,也让商人多交了银子,朝廷从二者身上皆得利。

    沈持听了又问:“朱大人,还有上策吗?”

    “有。”

    沈持起身对他拱手道:“请朱大人赐教。”

    第202章

    “至于上策嘛, ”朱尧浅依一口茶,凝着沈持说道:“设常平仓。”

    常平仓。

    东汉的班固在《汉书·食货志上》中记载: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以善为算能商功利得幸於上……遂白令边郡皆筑仓,以谷贱时增其贾而籴, 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 名曰“常平仓”。①

    “谷贱时增其贾而籴,以利农, 谷贵时减贾而粜。”,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朝廷出面设常平仓——一个官方的仓廪, 当市面上米多开始跌价时就出面收购粮食, 囤积起来, 一旦米价开始涨了,就低价卖出来, 又或者丰年粮价低时买进, 防止谷贱伤农,灾年粮价高时卖出, 防止粮价太高, 百姓挨饿。

    通过控制市面上投放的粮食多少, 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从而剥夺商人控制商品价格的权利。

    让朝廷来控制粮价,而不是商人。而价低时买、价高时卖,还能为朝廷赚钱。

    常平仓是汉武帝时期的大臣桑弘羊所创, 之后各朝代一直到民国断断续续都有设, 再到后来, 演变成为国家粮食储备制度。

    不止粮食,汉朝王莽曾在长安和洛阳等地设立司市,当市场上某种商品超过平价一钱时, 司市就要按平价出售这种商品以平物价。如果市场上五谷、布帛、丝棉等生活必需品滞销时,就由司市以高价收买,不让价格跌下去。到了唐朝,大臣刘晏实施了常平仓、常平盐和平衡其他商品价格的常平法,还在长安等地建立高效的物价情报网,为的是——使天下无甚贵贱而物常平,②,不给商人吃差价的机会,不让物价暴涨导致民生艰难。

    这沈持多少知道些,记得上辈子有阵子市面上的猪肉涨得太厉害了,国家便投放冷库储备的,不紧缺了,价格就逐渐回落下去。

    “嗯,”他当年在退思园读书时看过史书,记得常平仓,只是对此没有深思过,有些惭愧地说道:“叫你一提醒,我想起来了,各朝代的确是设过常平仓。”

    “沈大人,每年八月份朝廷收缴田税之时,农人要售卖的粮食过多,”朱尧说道:“价格自然而然就走低了,”他又朝沈持靠近了些说道:“管子说‘夫物多则贱,寡则贵’,东西一多就买不上好价钱了,商人经商,逐利无可厚非,强行打压不是办法。”

    “这一点儿我无比认同,”沈持说道:“我看本朝的商人,多数重财但也没轻了义。”

    朱尧:“沈相爷说得对,每逢某地发生灾荒,在此经商的商人慷慨解囊,沈相爷听说过贞丰六年甘肃府发生旱蝗之灾吗?”

    当时“边陲饥馑,流离载道”,京城商人徐长寿正好行径此地,立即“输粟五百石助赈”,使灾荒得以缓解。

    “还有富商在外地挣了钱,回到家乡修桥铺路,兴办学堂,惠及当地百姓,也叫人敬重啊……”

    他认为商人在朝廷买年收田税时压价收粮并不是他们的错,正常的商业行为罢了。

    沈持轻抿唇淡笑:“深以为然。”

    朱尧松了口气:“下官大胆混说,或许……只能是说说而已。”

    “多谢朱大人,”沈持对着他作了一揖道:“为我点拨迷津。”

    “不敢不敢,若能为大人所用一二,”朱尧说道:“则下官不负平生所学,感激不尽。”他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没有别的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等他走了之后,一旁许久未开口的董寻说道:“沈大人,常平仓在历朝历代的史书上都会出现一次甚至数次,屡建屡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在朱尧提出来之前,他也想过建常平仓来稳控物价。

    建常平仓需要花很多银子,然而建起来之后极容易被下层官吏挪用倒卖,无法起到平抑粮价的作用,反而白白便宜了贪官污吏,弄得朝廷焦头烂额,不得不在建起一段时间后就废掉。

    建常平仓虽是上策,但难处亦有很多。

    说完,他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想是身体不大舒服。

    沈持给他倒了杯热水,沉思道:“嗯,我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问:“青溪,你找大夫看了吗?”

    日常不见董寻吃药,也闻不到他身上的药味。

    董寻摆摆手:“吃烦了,不想吃了。”

    沈持:“……”

    这是有病不看生生拖着啊。

    他皱了皱眉:“今日没什么事,你早些散值回去歇着吧。”

    董寻整了一下手头的账册,放好:“那我先回去了。”

    “嗯,”沈持说道:“回吧。”

    这天散值后,沈持留在户部没走。他从家里带了一本市面上写商业的书籍来看,当朝的商业格局还挺有意思的:徽商经营当铺,遍布各地,并以此盘剥重息,积累财富。广东的粤商经营糖业、春以糖本分与甘蔗农,冬收其利。

    豫州、江苏商人春放高利贷,秋天收利息。浙江商人经营丝绸、茶叶,垄断高门世家的生意。山陕商人,多爱田产和粮食,他们垦辟边疆起家,有藏粟数百万石者……

    各地商人皆是同样的套路,丰年压价买入,不好的年头高价卖出,各地的物价几乎全由商人来操控。

    一口气翻完半本书,户部已经没一个人了,他才拿起披风出来。

    仲春之月,蛰虫咸动,嫩绿的草丛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虫鸣。沈持背着手在街边漫步,天色已晚,华灯初上,他加快脚步往家走。

    走到竹节胡同口,一窈窕女子挑着琉璃风灯朝他走来,她步履敏捷,隔着老远他就知道是史玉皎,轻声唤道:“三娘。”

    史玉皎一阵风那般卷到了他跟前:“你去哪儿了?”声音中满是记挂和担忧,她是出来找他的。

    “随便出来走走,”沈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不留神天就黑了。”

    他从她手里接过风灯:“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史玉皎说道:“下馆子吧,我请客。”

    沈持:“有什么新鲜的我没吃过的吗?”

    “有一道菜你肯定没吃过,”史玉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坏笑道:“我带你去,但得先说好了,不管什么,你都得吃。”

    沈持:“……”

    他心道:京城正规的馆子,总不能卖人肉包子吧。

    再看看她脸上越发得意的笑,有点胆怯:“……三娘,贵吗?要是贵的话,就算了。”

    “贵是贵,”史玉皎挑了下眉头:“可是我请得起啊。”

    沈持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那走吧。”

    他跟着她穿街走巷,来到京城西市的一条胡同口,右手边的一家馆子门前挂着红灯笼,里面食客拥挤,生意很是红火,正想着一定很好吃之类的,忽然抬头看见馆子门面的招牌上写着——“驴板肠”三个大字,沈持:“……”

    驴肠?

    他的确没吃过。

    沈持微吸鼻子,觉得媳妇儿的口味有些重。但店中飘着的一股醇厚质朴的香气又实在勾人,他有些迟疑地看着史玉皎:“真的好吃吗?”

    史玉皎轻捶了他一下:“这家的驴板肠先煮后卤,味道很鲜美。”入口又脆又香。

    沈持不能扫兴,只好给她排队:“你去外面坐着,一会儿再来。”

    史玉皎交待他说:“我要一大碗,放香油、醋,不要蒜泥。”

    她说完从食客中挤出去,到外头逛去了。她一边逛一边往店里张望,看看沈持排到哪儿了。逛着逛着,冷不丁听见有人在闲聊:“……换下来的棉衣收好,今年冬天啊说不定买不起了。”

    一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说道:“听说去年南边的棉花遭了虫害,你不晓得,棉花生虫一连就是三年啊,今年、明年的收成也难,棉布,棉衣都要涨价……”

    史玉皎听了心想:得空叫赵蟾桂两口子多囤几床棉被,棉衣,棉布,省得要用的时候花大价钱买。

    正想着呢一抬头看见沈持排到头前去了,手里端着个取餐的盘子,她赶紧进店找张二人的桌子坐下。

    不大一会儿,沈持端了一大碗驴板肠过来:“你的。”

    史玉皎问他:“你不吃啊?”

    沈持晃了晃手里的筷子:“我先尝尝,好吃了再去买。”要是接受不了那个味儿,岂不是浪费。

    “你真会过日子,”史玉皎笑了笑,拿小碗拨给他一些:“对了,我刚才出去的时候听有人说去年南边的棉花欠收,棉布棉衣要涨价了。”

    “咱们也囤点儿要用的吧。”

    沈持:“棉花欠收的事情我听秦尚书说了,户部也正头疼着呢,如此一来,给边疆的守军采买棉衣要额外支出一大笔银子。”

    还没想起来去拆哪里的东墙补这个西墙呢。

    他才回京,公务堆积如山,还没顾得上这桩事情。

    此刻细思,不止粮价,不止棉花……往后还会有越多越多这样的事情,设常平仓势在必行了。

    史玉皎夹了一口驴板肠送到唇齿间,微麻辣微咸,香烂而不腻,她埋头大快朵颐,不再搭他的话。

    沈持夹起一块驴板肠,盯着看了两眼,慢腾腾放进嘴里,轻轻咬下去——嗯,好吃……

    媳妇儿靠谱。

    他又去买了一碗,另外打了二两酒来,逗她:“你酒量多少,二两有吗?”

    史玉皎瞧着他打来的酒,莞尔一笑:“我看着,你喝。”这点儿酒,都不够她漱口的,还问。

    沈持:“……”

    等他们酒足饭饱从馆子出来,他觉得眼前的景物在夜色中长了腿,来来回回晃荡个不停,他想他这是微醺,他抓着她的胳臂,话多起来:“夫人,我要干件事儿。”

    设常平仓。

    史玉皎笑了声:“沈持,才二两酒你就醉了?”

    “没醉,”沈持脸上酡红染颊:“夫人你听我说……”说了半句,他脑中忽然又十分清明,打住了要说的话:“唉呀,这酒后劲真大。”

    史玉皎低声发笑。

    ……

    到了家里,她问他:“你方才说要干什么事来着?”

    他滑头地笑了笑:“我忘了。”

    史玉皎伸手捏着他的手腕,吸一口气凉笑:“真忘了?”

    夜色澄鲜。

    未做成是事情,即使是最亲近的家人,他不能提及,也无法倾诉。

    “做成了有什么好处呢?”史玉皎问他。

    沈持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挺正经地说道:“为朝廷革除积弊,消除隐患。为自己立功升官,光耀沈家的门楣,封妻荫子。”

    其实他还想说:让天下的百姓过得轻松些。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只能隐藏在心中,却无法宣之于口,或许,他怕自己做不到吧。

    “哦,”史玉皎握着他的手:“那你去做吧。”

    ……

    翌日,沈持从翰林院藏书阁借了些记载常平仓的史料来,搁在袖子里,得空就翻两页,看看前人的经验,再琢磨琢磨该怎么提出来,奏折如何写。

    一次被董寻看见了,他的眼神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了一瞬,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沈大人,常平仓确实有用,只是你我向陛下提出,他肯不肯,群臣肯不肯,难说。”

    纵然他们有桑弘羊的志向,却不知皇帝萧敏有没有汉武帝的魄力。

    沈持:“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董寻叹气:“万一撞南墙把头碰疼了,别哭啊沈大人。”

    沈持:“放心吧董大人,我就算哭也不会让你知道。”

    ……

    几日后,上早朝时,兵部侍郎魏淳奏道:“陛下,臣听闻南方棉花欠收,臣恳请陛下责令户部早日采买,以免今冬西北边疆的戍军缺少棉衣、棉被,将士们挨冻啊。”

    据说棉花是从印度传入国内的,故而在古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朝的棉花的主产区为广东、福建两地。

    户部尚书秦冲和说道:“陛下,往年都是在九月初收了田税后才着手为戍军采买棉衣、棉被,这才二月底,太早了些吧。”

    魏淳哼了声:“秦尚书,到时候棉价飞涨,你们户部肯不计银子为他们采买吗?”

    按照以往的经验,今年冬季棉衣至少涨价三成。

    秦冲和为难地说道:“陛下,户部的预算从来都是可着头做帽子,这时候确实拿不出这笔银子。”

    户部的手头宽裕不到哪里去。

    魏淳不干了,他开始找沈持:“沈大人,你既身为户部右侍郎,又与董大人掌左相之权,这件事你给我个说法吧。”

    沈持看一眼秦冲和,又略带微笑看着魏淳:“魏大人,本官已经在想办法了。”

    魏淳很不满意他的回答:“沈大人何时才能想出法子来?”

    沈持半晌没说话,直到皇帝萧敏也朝他看过来,他才说道:“陛下,如今正是春耕时节,南方棉花虫害,若引种到别处,也生虫害吗?”

    要是不生虫害,立刻在滇地、中原等日照强的地方引种,扩大种植面积,以增加今年棉花的供应。

    皇帝萧敏眯眼找到工部尚书李为:“李爱卿,沈爱卿所问,你知道吗?”

    李为想了想:“陛下,工部工事隋然长于棉事,臣要回去后向他请教一番才能答复。”

    “眼下各地都在忙春耕,”皇帝说道:“若能的,就依沈爱卿说的,让别的省种上棉花。”

    “是,陛下,”李为又说道:“臣听说去年归于王治之下的滇地日照非常好,若是这般,那里应很适宜种植棉花。”

    皇帝:“沈爱卿,滇地的日照如何?”

    “陛下,”沈持说道:“非常好。”

    皇帝又跟李为说道:“不等了,此刻就传隋爱卿过来,跟朕和诸位爱卿说说此事。”

    大太监丁吉立马着人去传隋然。

    群臣又议论了一会儿别的事情,一个高高瘦瘦,淡眉淡须的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正五品文官绣白鹇补子的官袍上殿了,他就是工部工事隋然。

    李为低声对他说了棉花的事,隋然施礼道:“陛下,据书籍记载,棉花一旦生虫害便持续两三年,乃是由于虫卵寄生于土壤之中,要是换个地方引种,臣以为,便不会再生虫害。”

    皇帝听了大喜:“哎呀,滇地真是我朝的福地,你们看看,去年归到我朝的治下,今年就起大作用了。”

    他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赶紧调几名长于农事的官吏到昆明府去,让在那边垦田囤田的戍军一道,种棉花。”

    本来揪着的心忽然有种峰回路转日暖风轻的惬意。

    群臣也都舒了口气。

    本来这件事暂时要过去了,沈持忽然说道:“诸位同僚,要是他年所有产棉区生了病虫害,无地可引种,又该怎么办呢?”

    群臣被他问得卡壳,面面相觑:“这……”

    沈持趁机试探道:“臣近来重温史书,看到了汉朝、唐朝设的常平仓,用来把控物价,臣觉得很有意思。”

    借着棉花这件事,他要先抛出设常平仓的想法,试探各方的反应,是反对,还是赞同。

    音落,太和殿中一瞬寂然无声。

    方才沈持抛出问题后,皇帝萧敏也心存忧虑,他说道:“待会儿退朝后,曹相,秦尚书,李尚书,再告诉董寻,你们也都跟沈爱卿一样,琢磨琢磨史书中记载的常平仓。”

    他今日忽然觉得,自己下朝之后也要翻翻史书了。

    听到点名的几人齐声道:“是,陛下。”

    其余人又奏了些别的事情,今日早朝的时间稍长,本该卯时就完事的一直拖到了辰时中才结束。

    大臣们略带疲惫地从皇宫走出去,各回各衙门。

    六部的几名官吏去找曹慈:“听说沈大人要向陛下提议设常平仓?”

    曹慈摇摇头:“当年开国之初,也有人向先皇提议开常平仓。只是这事儿,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据说当年就是有人提出设常平仓,但多数人反驳,他们说朝廷要出钱,又要雇佣官吏,是一大笔开支,而常平仓所赚的钱不一定能养活维持。

    倒不如没钱的时候,就抓几家富可敌国的商人,逼着他们捐出全部的家当给朝廷用来买命,这样省事。

    这就是随意让商人盘剥百姓,又把商人当血包。

    所以当朝开国之初的很多有巨贾所赚的钱被朝廷敲了去,他们也败落了。后来朝廷不怎么缺银子了,不再打商人的主意,各得其所,互不侵人肥己,他们才过上了顺风顺水的日子。

    御史大夫管聃问:“曹相爷,这次,沈大人能成事吗?”

    曹慈微微一愣,徐徐说道:“沈大人办事往往出其不意,本相不敢随意断言。”

    “设常平仓,”管聃口气风凉地说道:“劳民伤财,不是什么好事。”

    曹慈乜了他一眼:“圣上让本相琢磨此事,管大人倒提了个醒,兴师动众折腾朝廷上下,嗯……”

    户部。

    沈持上朝回来后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忙碌,似乎总有理不完的公事,还不忘抽空告诉董寻一声:“圣上让咱们再琢磨琢磨常平仓。”

    董寻抬头看了他一眼:“沈大人在早朝上提了此事?”

    “提了一嘴,”沈持说道:“叫董大人说中了,我说完之后,他们都哑巴了。”看样子没有人赞同设常平仓。

    皇帝也只是让回去琢磨,他在权衡。

    “这法子看起来行不通,”董寻说道:“沈大人,另想别的法子吧。”

    沈持没说话,只轻微地摇了摇头。

    董寻知道他不甘心,挪过椅子坐到沈持身边:“京郊不是有一处前朝常平仓的旧址吗?听说建起来没几年就废弃了,沈大人若是放不下,得空去转转,保管你打消这个念头。”

    沈持放下手里的公文,一笑:“在何处,后日休沐我便去走走。”

    “在平安县。”董寻笑道。

    沈持:“谢了,董大人一同去吗?”

    董寻摸了摸鼻子:“近来风和日丽,好。”

    到了休沐那一日,清晨,二人乘坐马车一道去京郊平安县寻访前朝常平仓旧址。董寻身体不好,沈持叫马车夫赶得慢些:“平安县离京城不过二十来里地,一日来去时间宽裕,慢些走吧。”

    马车夫听了他吩咐,慢悠悠甩着马鞭,赶着马车吱吱呀呀地穿行在春光里。

    第203章

    到了平安县, 一边走一边问路,到了晌午时分,总算找到了前朝常平仓的旧址。

    从马车上下来, 入目好一大片荒芜之地,杂草丛生间, 掩埋着一片断壁残垣,倒塌的墙壁上爬满藤蔓, 鸟粪覆盖在残缺的台阶上,一脚踩下去, 到处是厚厚的尘土, 穿行在残砖断瓦中, 沈持的脸色十分凝重,董寻则裹紧了披风, 似乎春日暖阳也驱散不了这里的阴冷。

    废弃的常平仓里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瓦砾, 踩上去硌脚,行走困难, 沈持找了一块石凳, 看着还算干净, 他让董寻坐下来,他们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废墟残迹,一时都没开口说话。

    晒了半天太阳,董寻才触景生情, 生出一番感喟, 幽幽地说道:“这是昔日天下最大的常平仓, 由前朝户部尚书裴彦一手创建,鼎盛时几乎占了大半个平安县,囤积粮食百万石, 后来裴尚书失势,连同这里也被废弃……如今竟成一片瓦砾……”

    据史书记载,前朝户部尚书裴彦在设了常平仓后,权势达到顶峰,他的祖母和母亲、妻子皆被诰封为一品夫人,三个儿子、五个侄子全谋了官职,那是何等的荣耀。然而也就风光了短短十多年,他被人告发利用常平仓谋私利,朝廷查下来,从裴家抄出几十万银子,而后,全族被押进大牢,判了死罪的死罪,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设常平仓,对于朝廷和百姓来说是上策,然而于你我,却是不能沾的事,归玉兄,你要想好了。”

    说完,他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悲凉。

    沈持从地上捡起一片残缺的半片瓦片拿在手上:“裴尚书所建的常平仓被废之后的次年,前朝的鲁地、关中大旱,粮价飞涨,朝廷没有囤积的粮食可市价卖出,数十万百姓花光家中的积蓄天价买米果腹后,不得不离开家乡逃荒到别处要饭,那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站出来说过他一句好话。”

    又不知那些百姓,是否怀念过裴彦的常平仓。

    “沈大人想多了,”董寻笑道:“史书记载,裴尚书死后连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裴家犯事之后,门生故旧避之不及,没有一人敢出头为他操办后事。

    沈持:“……”

    董寻掐了一根草在手里折了折:“沈大人看了这里,还执意要设常平仓吗?”

    沈持:“我再想想。”

    从长远看,设常平仓无论是对朝廷还是百姓,都是利大于弊的事。

    “走吧,”董寻捶了两下腿起身,夸张地扬声道:“要是你不死心,得空就再来一次,不过下次我就不陪你了。”

    沈持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走。”

    二人乘马车返回城内。彼时还早,街肆上人来人往,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声不断,沈持从马车上下来:“青溪兄,今日多谢了。”

    董寻一脸疲态,懒懒客套了声就催马车夫赶紧回家。

    沈持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看见一家摊贩上卖的果子新鲜,他随手买了一兜,又从糕点铺子买了些精致的点心,拎着去了孟度家里。

    乐莲舟快临盆了,孟家上下都洋溢着喜气,他站在门外看着庭院内系红绸的盆栽,暂且把烦心事抛一边,高兴地走进去。

    孟度听到家仆来报赶忙迎出来:“哟,贵客来了。”

    把他请到书房就坐。

    “出去了?”孟度看他鬓发微凌乱,问道。

    沈持捏着茶盏尝了两口:“嗯,去了趟平安县的常平仓旧址。”

    孟度一下子抓到了关键词:“常平仓?”

    “嗯。”沈持喝完一盏茶,又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常平仓。”

    孟度知晓了他想要做的事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只问他:“已经到了势在必行的时候吗?”

    沈持摇头:“那倒没有。”

    “没有就等等,”孟度说道:“急什么。”

    沈持:“嗯,我就是为听夫子这句话来的。”他伸了个懒腰靠在高背椅子上:“师娘身体还好吧?”

    “唉,”孟度叹了口气:“随着临盆日近,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到底是比不上年轻女郎,乐莲舟高龄妊娠后精力不济,人也总是疲倦无力。

    沈持揪心地问:“大夫怎么说?”

    “也没别的法子,”孟度说道:“只叫精心养着。”

    沈持宽慰他道:“那就没事,夫子放宽心。”又喝了一盏茶,他从孟家告辞出来,黄昏之前回到家中。

    ……

    之后的大半个月,沈持再未提及常平仓之事。

    然而他要开设常平仓的风声却喧嚣尘上,京城的大商贾们沉不住气了,他们纷纷游说权贵世家,企图扼杀一点点苗头,说什么也不能让沈持得逞,甚至连庄王萧承钧都被收买了,他把右丞相曹慈请到府里,说道:“沈大人提的常平仓这件事,曹相怎么看?”

    曹慈无奈地说道:“殿下,圣上疏远臣不是一天,臣也快干不下去喽。”

    庄王微皱眉头。

    曹慈:“这两日,正准备找钦天监楚大人给算一算,臣的仕途是不是到头了,该告老致仕了。”

    钦天监。

    “曹相这么说,”萧承钧听着他的话眼眸忽地一转,笑道:“本王也得去找他给算算,最近晦气事太多了。”

    曹慈隐约一笑:“殿下,臣告退。”

    萧承钧目视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冷然:老狐狸。

    不几日,早朝之上,钦天监楚元忽然来了:“陛下,臣有事要奏。”

    他没事一般不用上早朝,他一出现,要么吉兆,要么有凶星闪现,将要有坏事发生。

    皇帝萧敏面色一肃:“请楚爱卿近前说话。”

    “今年以来,太岁星频现,”楚元缓缓太和殿外走上丹陛:“臣以为,各地不宜动土兴建工事,尤其是朝廷的工事。”

    这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的字面意思。

    一语毕,大殿里倏然静下来,全朝堂都知道他这话是冲着沈持来的,一个个默不作声。

    皇帝萧敏听了手指曲起在龙椅的扶手上叩了叩:“众卿都听见了?”

    “是。”右丞相曹慈最先答道。

    皇帝:“听见了就好。”他对楚元摆摆手:“退下吧。”

    然后他微闭上眼:“沈爱卿听到了吗?”

    “回陛下,”沈持赶紧施礼道:“臣听到了。”

    皇帝:“那就好。”

    意思是不让他提常平仓的事了。

    沈持知趣地说道:“是,臣遵命。”

    他能感觉到,他说完这话,朝中的很多人深深地松了口气。

    皇帝为了让他安心,问工部尚书李为:“李爱卿,工部工事他们到昆明府了吗?”

    李为说道:“启禀陛下,三名工部工事已启程前往滇地。”

    皇帝点头:“大概还能赶上春耕。”

    众人山呼万岁,说了些天佑我朝,定能赶上春耕播种棉花之类的吉利话。

    皇帝又问道:“江南的蚕桑如何?”

    李为又道:“蚕桑一如既往,丝绸的产量无忧。”

    皇帝微一点头,不再问话,只听大臣们上奏别的事情,一直到退朝都没说再开口,叫群臣摸不着头脑。

    下朝之后,丁吉追出太和殿,对沈持悄声说道:“沈大人,你来,万岁爷找你呢。”

    沈持微怔了下,赶紧跟着他去了上书房。

    到了之后,发现十皇子萧福满——皇帝觉得小名不错,对外说懒得起大名了,就这么叫吧,也在,对着他吐了个舌头翻个白眼,用不太清楚的口齿说道:“沈大人,本殿下又看到你了,你还好吗?”

    沈持心道:你小子还挺神气啊。

    “臣见过殿下,”他说道:“多谢殿下挂怀。”

    “沈大人,”萧福满拿胖乎乎的小手去牵沈持的衣襟:“听说你会让虫虫唱曲儿,你给我逮一只好不好?”

    沈持赶紧说道:“臣如今身居高位,不敢怠慢公务,实在不敢陪殿下玩乐,还请殿下宽恕。”

    萧福满听完一脸委屈。

    皇帝萧敏笑了笑说道:“福满啊,等到了鸣虫季节,你多跟沈大人要几次,他心软,保管给你。”

    萧福满龇着刚冒头的小虎牙咧嘴笑:“听父皇的。”

    皇帝萧敏看着沈持,半天才动了动唇说道:“沈爱卿,朕打算明年让你来教福满。”

    这是明牌了,要他给十皇子当老师。

    沈持愣了一瞬:“臣受如此天恩,不胜惶恐。”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说起这件事,皇帝大概是要告诉沈持:别惦记常平仓的事了,容易触犯众怒,朕还指望你安安稳稳的给十皇子当老师呢。

    “不仅是天恩,”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还要知朕待你的苦心。”

    沈持知道皇帝的良苦用心:“臣多谢陛下隆恩。”

    他心里的火苗在此刻熄灭了一半,想着到了今年秋日交田税的时候,让有条件的府县直接收粮,或者敲打一下粮商,行朱尧提出的下策或者中策吧。

    皇帝让沈持陪着十皇子玩了一会儿:“没什么事了,沈爱卿回去吧。”

    沈持谢恩告退。

    他回到户部,巧了,朱尧也在,是来问他常平仓的事情。

    沈持跟董寻说道:“钦天监说今年不宜兴土木,建造,圣上的意思也是要顺应天命,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朱尧听了倏然起身,慨然道:“钦天监,天命?同是爹娘生养,为何有的人命里矜贵享一辈子锦衣玉食,有人却命贱如蝼蚁,穷尽心力而只求能活命的一餐?这是天命吗?哼,奸商趁着朝廷收田税的时间点压价收粮,从百姓身上谋利,也是天命?无非是让他们心安理得敲骨吸髓无须任何负罪愧疚的借口罢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泪如泉涌,竟至泣不成声。

    他的一席话,让沈持和一旁的董寻都沉默下来,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闷。

    沈持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朱大人,喝杯茶润润喉咙。”

    “沈大人,”朱尧说道:“下官一直以为你是最能体恤百姓的。”

    沈持:“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朱尧一怔,他起身走向沈持,董寻走过来挡着他:“朱大人,冷静。”

    朱尧发笑,是那种无奈的笑:“青溪,下官就是像让沈大人听得清楚些。”难不成他们以为他要打人吗。

    沈持苦笑:“朱大人,听本官一句劝吧,也许此事时机未到。”

    不能急。

    他这次本来就是试探皇帝的态度和各方的反应。

    皇帝萧敏似乎不愿意建常平仓,他怕起波澜。太平日子过惯了,受不了波折。

    朱尧颓然坐在椅子上:“那我们只能等?”

    “眼下只能这样了,”沈持说道:“不提这件事了,对了,朱大人的去处定了吗?”

    他是去年考中的进士,今年很快要去吏部选官了。

    董寻抢先说道:“沈相爷哟,你无论如何把他要来户部,不能便宜别的地方。”

    沈持笑了笑:“也要看朱大人的意愿。”

    朱尧立刻对着二人施大礼:“下官愿意来户部。”

    沈持:“本官知道了,回头跟陛下和穆尚书说一声。”

    朱尧:“沈大人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必竭力报效朝廷,与大人同进退。”

    沈持在心里笑了:这个书呆子。

    他推心置腹地说道:“当下之势,人心各异,利益纷乱如麻,我若执意设常平仓,乃舍本逐末之举,必然劳而无功,无论三公九卿,还是府县小吏,须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方有事半功倍之效……”

    “沈大人的话叫下官豁然开朗,”朱尧懊恼地说道:“是下官没沉住气。”

    “我当年初入仕途,”沈持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胡诌:“也如你这般热血。”

    朱尧听了很是动容:“多谢沈大人教诲。”

    董寻听了在一旁低声发笑:“听他吹牛皮,谁不知道咱们的沈相爷最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①’,谁见过沈相爷为什么事儿冲动说过一句过激的话?别信他。”

    一番话把朱尧说迷茫了:“这……”

    沈持故作一脸愁容:“青溪啊,我的老底都快让你揭完了。”

    他说完,三人一起大笑。

    这日散值后沈持回到家中,坐在书房看书,史玉皎进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听说沈相爷出师不利?”

    她已经听说了,沈持想要舍常平仓,而遭到了钦天监出面反对、阻止的事。

    他拉着史玉皎坐下,微微冷笑道:“钦天监这是无稽之谈,必然是有人想借他的嘴扼杀我想办的事。”

    “没事,”他说道:“我不急,我可以等,总会找到时机的。”

    工部虽去滇地种植棉花,但就一定能有好的收成来填补广东、福建的欠收吗?这个谁都不敢说。

    这事儿早晚还要面对。

    到时候或许他要的设常平仓的时机就来了。

    史玉皎:“沈相爷还挺沉得住气,是个成大事的人。”

    沈持抓着她的手搁在他手心里:“在做忠臣贤士之前,我首先是爹娘的儿子,是你的相公,我不敢与高门显贵硬碰硬以身犯险,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史玉皎温情一笑:“你知道就好。”

    沈持:“哎,那天的驴板肠蛮好吃的,再去吃一顿啊,这回我请你。”

    “今儿我想吃烩猪蹄筋,”史玉皎说道:“你想吃吗?”南市有一家用竹笋、火腿烩的蹄筋特别美味,她馋好久了。

    “好,”沈持:“我收拾一下,待会儿就去。”

    他进了后院厢房,看见几上放着一箱东西,问赵蟾桂:“这是哪儿来的?”

    “大人,今儿晌午宫里头的太医院来人,说昆明府给朝廷进贡了一批药材和晒干的菌子,万岁爷高兴,叫赏赐给大人一些。”赵蟾桂说道:“还没来得及跟大人您说呢。”

    沈持见上面写着“砂仁”、“当归”等,说道:“赵大哥,你把这些给孟夫子送去吧,他家或许用得上。”

    听说砂仁有理气安胎之功效,滇地产的药效好,想来给他师娘乐莲舟看病的大夫会拿来配药,用得上。

    赵蟾桂:“大人,这可是上好的东西,咱们不留一些吗?”

    “不用留,”沈持说道:“都送过去吧。”

    赵蟾桂心疼了一下,抱着箱子往外走:“我现在就给孟家送去。”

    沈持进屋换下官袍着了身常服又出来,他对史玉皎勾勾手:“走吧。”

    三月中的京城很美,满目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走在街肆上,史玉皎说道:“是我在西南待久了的缘故吗?总觉得京城的雨好少啊。”

    今年入春以来,竟没下过一场雨。

    沈持回想了下:“你不说我还没觉得,今年都到这个时候了,京城的春雨还未至呢。”

    二人走着说着,到了南市那家烩猪蹄筋的馆子,又是食客盈门一桌难求,生意红火得不行。

    冒出来的香气勾着他去排队,史玉皎:“我还要一大碗。”

    “我跟你一样,”沈持眉目舒展地笑道:“来一大碗。”

    史玉皎故意提醒他:“别忘了再要二两酒。”

    笑话他仅有二两的酒量。

    沈持顺着她的话说道:“今日我要三两,媳妇儿,要是我真醉了,你听见我胡言乱语就敲晕我,然后回家让赵大哥赶马车来把我搬回去。”

    ……

    二人正玩笑着,忽然听见前头排队的一个大嗓门男子说道:“……瞧瞧这春雨金贵的一直请不来,我赌今年京郊肯定要大旱……”

    “京郊大旱,”跟他相熟的一人说道:“京兆府岂不是要征发人力去疏渠引水灌溉农田了?”

    “唉哟,”又一人说道:“看样子咱们跑不了服役了。”

    ……

    听着市井百姓的谈论预测,沈持隐隐有种不好的预兆,这顿饭也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果然,十多天之后,四月中,他便看到了京兆尹温至请求提前疏通京郊的引水渠,应对可能的旱的折子。

    “温大人未雨绸缪,”皇帝萧敏说道:“是好事,朕准了。”

    而后没安生几天,到了三月底,济南府,豫州府的奏折来了,说今年春耕之后迟迟不下雨,恐生大旱。和京兆府一样,他们请求朝廷准允征发人力,疏通河道、渠道,灌溉当地的庄稼,以保夏粮的收成。

    皇帝看到奏折后略有些不安,对沈持说道:“工部之外,你们户部也派个人去瞧瞧这两地可能发生的灾情。”

    “陛下,翰林院庶吉士朱尧学识渊博,又颇有些经济头脑,”沈持说道:“遣他去走一趟如何?”

    皇帝萧敏说道:“嗯,朱尧,去年殿试时朕对此人稍有印象,他是松江府人氏对吧?”

    沈持:“正是。”

    “让他去办差,”皇帝问:“给他个什么官职合适呢?”

    沈持顿了一顿:“陛下,户部尚有职位空缺。”

    “那就让他充任户部工事,”皇帝道:“尽早去济南、豫州两府察看灾情。”

    沈持很满意:“臣这就去传陛下口谕。”

    “嗯,”皇帝又嘱咐他:“归玉啊,你回京不久,资历也浅,这件事不要独揽,让六部与其他京官一道担着,去吧。”

    沈持谢恩退出。

    回到户部后,他立即跟尚书秦冲和说道:“秦大人,倘若京郊大旱,今年京城的粮价必然飞涨,咱们得提前摸一摸京中粮商手中有多少粮食,以免到时候他们故意惜售,哄抬粮价。”

    经他一提醒,秦冲和猛拍脑门:“对对对,我老糊涂给忘了,京城最大的粮商叫齐双,我着人先打听打听他手中囤了多少粮食。”

    沈持在心里嘀咕:又是齐双。

    他说了朱尧的事:“陛下命朱尧为户部工事,上任后前往济南、豫州两府察看旱情。”

    “工部去人吗?”秦冲和问。

    沈持:“工部派了河工前往这两府。”

    秦冲和道:“嗯,等朱大人来了,你我一道与他合计去察看旱情之事。”次日,朱尧去吏部领了官印、官袍,来户部上任。

    沈持同秦冲和长话短说,先就旱情说了些事情,最后嘱咐道:“无论如何,但请朱大人就所见所闻写信回京,千万以实情相告。”

    朱尧肃然道:“一定。”来不及谢过沈持的提携之恩就赶赴济南府去了。

    四月底,他抵达济南府。

    从马车里挑起帘子的那一瞬,天穹下烈日似火,天地间被炙出一片焦黄之色,河道断流,湖泊干涸见底,一望无际的田地上出现数不清的龟裂,禾苗枯萎了,鱼虾渴死了,散发出难闻的腐烂气息。

    济南知府孔及红着眼说道:“很快,蝗灾也要来了。”

    朱尧抬头望向天边,那边似有一抹黑云,但并不是要下雨了,而是蝗虫在聚集,不久就会遮天蔽日地袭来。

    干旱之后,必有蝗灾。

    第204章

    成群的蝗虫一旦飞来, 所至之处,仅剩的庄稼会被吃得连秸秆都一点儿不剩,农人一季的辛苦, 到此刻将完全化为乌有。

    而他们,束手无策, 根本看不住蝗虫吃掉庄稼。

    济南府知府孔及绝望地说道:“朱大人,完了, 全完了。”然后语无伦次地吩咐同知高青、通判许鉴尽快疏通河、渠,从有水的地方引来水灌溉庄稼。

    朱尧:“孔大人, 若本官说, 现在停止征发徭役疏渠灌溉, 你肯听吗?”

    “朱大人……”孔及拿袖子沾了沾眼角,他也知道这样做没用了:“本官身为朝廷命官, 食君之禄,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吗?”

    “孔大人,事已至此, ”朱尧说道:“就算你灌溉了又能怎么样呢。”庄稼都没了, 今年注定颗粒无收。

    孔及身板一晃, 摇摇欲坠,被同僚扶着才没失态:“请朱大人给济南府百姓想条出路吧。”

    朱尧:“孔大人,趁着如今粮价还没有上涨,让当地百姓抓紧时间买粮去吧。”

    他预估, 之后别的地方也会被大旱和蝗灾波及, 到那时, 市面上的粮食供不应求,粮价会飞涨。

    “买粮,对, 买粮,”孔及叫来通判许鉴:“让百姓之家,赶紧买粮囤积起来,之后米面要涨价了。”

    许鉴看看朱尧:“百姓家中,当还有一两个月的口粮。”

    朱尧:“一两个月之后呢?”

    可以预见,今年的秋收也完了。

    “下官这就去办。”许鉴拱手施礼:“让百姓多囤口粮。”

    然而还是下手晚了。济南府内的粮商已经不对外出售粮食,即便个别米铺有售,价格也比平日里高出五成,且没多少供应,每日一开门就被抢光,去晚了只能空手而归。

    粮商们知道越往后,米面的价格会越高,他们会赚到更多的钱,所以他们在这个时候选择了惜售。

    孔及听说后一拳砸在茶几上:“这些个奸商。”

    朱尧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他摇头叹道:“常平仓势在必行啊,早该设了……”,他们不听他的,说不定后面还有更大的祸事。

    “本官想办法买粮,囤粮……”孔及失神地道。

    怕是很难。朱尧颓丧地摇了摇头。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把在济南府的见闻马加鞭送去朝廷,而后赶往豫州府。豫州府的情况比济南府还要糟糕,蝗虫已经过境,地面上一片荒芜,什么都不剩了,连秸秆儿都被煌虫咬得一干二净,绝望的农人坐在田里抱头大哭:“老天,你可让我们怎么活呀?”

    豫州府知府卫季杰却是不慌不忙,他对风尘仆仆的朱尧说道:“朱大人,尽管豫州府境内遭遇了大旱和虫灾,但本官早有应对之策,不出意外,当能咬牙渡过难关。”

    朱尧大为惊讶:“卫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豫州府去年大丰收,”卫季杰说道:“交田税时粮食价格极低,本官命农户缴纳粮食,另拿出府库的银两给朝廷缴了田税,本想今年运到欠收的地方换成银子弥补府库亏空的,没想到遭了天灾,要就地卖粮了……”

    他从京城来豫州府任职十一年了,重视民生,治豫有方,是个不错的父母官。

    朱尧深深地松了口气:“卫大人有远见啊。”他说道:“既如此,下官就不多停留,回京复命去了。”

    卫季杰送他出城,末了问道:“朱大人,听说京郊也遭了灾,唉,不知京城是何情形?”

    他是京城人氏,族中亲人都在京城,故而十分担忧。

    朱尧垂下眼,顿了片刻说道:“想来京兆府已在寻对策,卫大人不必过于忧心。”

    望着田野里腾起的沙土,卫季杰叹了口气:“朱大人一路顺风。”

    朱尧上了马车,缓缓往前走去,马蹄踏处,阵阵尘土飞扬。

    ……

    朱尧的折子送到朝廷的时候,京郊也隐现蝗虫的身影,各家都非常担忧。沈煌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说道:“阿池,今年我们家种的田也要完了。”

    他失神地问:“可有秦州府送给朝廷的奏折,家中有没有遭旱灾煌灾?”

    沈持:“秦州府也发生了蝗灾,不过万幸的是禄县没有发生干旱,也躲过了蝗灾。”

    秦州府也有折子上奏,说当地出现了蝗灾。

    “万幸,”沈煌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家里没事就好。”

    “爹,”沈持想了想问他:“禄县先前遭遇过煌灾吗?”

    “秦州府的北端很少遭遇蝗灾,”沈煌说道:“倒是临近的山西府南边,时隔五六年便遭一次。”

    禄县恰在秦州府的北端,他几乎没有见过煌灾。

    蝗灾多发于济南府、冀州府、豫州府和山西府、秦州府南部,一旦发生,数千里间草木皆尽,连牛羊的毛都会被啃噬去,比旱涝之灾还要猛。

    禄县的家中无事便好。

    沈持去了翰林院,想看些史书上对于蝗灾的记载。到了翰林院,已是散值时分,然而许多庶吉士还在看书,见到他都出来拜见:“沈大人。”

    沈持笑道:“本官回京多时,今日方来恭祝各位‘吃得十年锥刺苦,同携明月载誉归。’,有点晚了,着实不该。”

    “沈大人为朝廷忙碌奔波,”众庶吉士都道:“我等岂有争这个的,快别客气。”

    沈持:“本官今日来,是想翻阅一下记录蝗虫之灾的史料……”

    他还未说完,庶吉士们便道:“下官们早已备好,且翻阅多次了。”

    听说济南府等地发生蝗灾后,他们就在查找史料,思索应对之策了。

    说完,他们搬着一摞书籍放在沈持面前:“沈大人阅览。”

    沈持笑了:“你们既都翻过,本官就不看了,应对蝗灾,有什么办法吗?”

    庶吉士们纷纷献策:“沈大人,若要治蝗,一来可以在夜间点燃艾草,然后焚烧之;二来,可以挖沟渠放置还为被吃掉的秸秆或者牛羊的毛发,等它们扑进去的时候掩埋;三……三来,从湖广江浙等地驱赶鸭子去蝗虫过境处,让它们吃掉蝗虫……”

    沈持这才去翻书:“这些办法,书中都有记载?”

    “回沈大人的话,”庶吉士们说道:“远不止这些。”

    还有劝谏君王修德——古人以为一旦发生天灾,就是上天对君主无德的警告,祭拜蝗神等法子。

    沈持:“你们所说,是最实用的法子。”

    这一夜,他没有归家,在翰林院翻了一夜的书。

    翌日早朝,皇帝萧敏满面愁容地坐在龙椅上:“昨日山西、冀州两府也送来奏折,说遭了蝗灾,今年恐颗粒无收,众卿今日散朝后,到京郊去看看灾情吧。”

    “另外,想办法驱蝗吧。”

    群臣跪拜说道:“是,陛下。”

    沈持进前一步说道:“陛下,臣昨日去了翰林院,庶吉士们集思广益,想了三种治蝗的法子。”

    皇帝的语气微微急促:“沈爱卿快说来听听。”

    沈持把昨日庶吉士们的想法几乎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陛下,臣以为,可行。”

    皇帝还在思索。

    右丞相萧慈反对道:“大凡天灾,都不可以人力制之,且杀虫过多,有伤和气,请陛下三思。”

    京兆尹温至看了沈持一眼,站出来说道:“既是天灾,钦天监楚大人为何先前不提一句?”

    倒是反对沈持设常平仓跑得飞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他这一句话拱起了皇帝萧敏的火气,皇帝大怒,他命人把钦天监楚元叫来:“楚爱卿,今年的蝗灾怎么说?”

    楚元支支吾吾:“想是朝中有些官员身居高位而德不修,”他瞥了沈持一眼:“触怒上天,是以将罪啊陛下……”

    皇帝高高地坐在龙椅上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也不是个傻子,心道:只怕先前楚元来说什么太岁星不宜动土反对设常平仓就是冲着沈持来了,哼,挟持朝堂之事报私人恩怨,可恶。

    他直接挑明了质问楚元:“沈归玉何德不修?”

    他这话太意外了,楚元根本没想好怎么狡辩:“陛下,沈大人他……他……”一时还挑不出沈持的失德之处。

    皇帝语调冷冰冰地说道:“钦天监楚元失职,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这二十大板打得结实,楚元当场绝了气息。

    皇帝犹不解气,还派人去抄他的家,下令楚家子孙永不能再入钦天监任职。

    群臣被皇帝的火气吓到,一个敢为楚家说句话的都没有。

    早朝的话题又回到蝗灾上来,沈持看了一眼曹慈说道:“陛下,若不对蝗虫进行杀灭,必将殃及更多的庄稼,百姓无收成,日子过不下去,说不定又会出现‘人相食’的惨象,法子既是臣提出来的,那么之后杀虫之祸归于臣,还请陛下下旨杀蝗虫救百姓。”

    户部尚书秦冲和也说道:“如果真有杀虫之祸,臣愿意与沈大人一同分担。”

    皇帝没有说话。

    京兆尹温至、工部尚书李为一同道:“臣也愿意分担。”

    他二人一挑头,群臣陆续奏道:“臣等愿意分担杀虫之祸。”

    皇帝哑声说道:“传旨,命遭了蝗灾的府、县官吏想尽一切办法买粮,另外,沈爱卿尽快从翰林院挑贤才派往这些地方去治理蝗灾。”

    “就任他们为工部员外郎吧。”

    这是同意杀灭蝗虫了。

    御史大夫管聃却再一次劝阻:“陛下,白乐天曾有诗云‘捕蝗捕蝗竟何利,徒使饥人重劳费。一虫虽死百虫来,岂将人力竞天灾。①’,天灾何必耗费人力,臣以为眼下应多让百姓去虫王庙烧香祭祀蝗神,让上天收回将灾责罚而不是捕杀蝗虫啊。”

    虫王庙是济南府等地为拜祭虫神而建的庙。

    沈持冷笑道:“腐儒执文,不识变通。白乐天这诗讽刺的分明是唐末,君主昏聩官吏没有善政,怎能与我朝此时相比,管大人就不必拿出来叫人笑话了。”

    管聃气得胡子发抖:“沈大人你……”

    沈持看也不看他,只对皇帝说道:“陛下英明,臣遵命。”

    皇帝看了眼管聃:“听沈归玉的吧。”

    管聃瞧了沈持一眼,讪讪地说道:“是。”

    皇帝摆摆手,命退朝。

    群臣从皇宫出来,先回衙门处理公务。沈持先去翰林院,把昨日提出治蝗之策的几名庶吉士找出来,转述了皇帝的旨意:“要是你们愿意赴各地治蝗灾的,本官立即举荐。”

    工部员外郎是正六品的京官,无人不愿,一下子七八个庶吉士都自荐前往外地治蝗,非常踊跃。

    沈持交待他们一些事情,等回到户部衙门后就写了折子送进宫里。

    等散值后三三两两结伴直奔郊区去视察灾情。或许是为了让久居庙堂的他们窥见一丝民间疾苦,一片蝗虫在他们眼前飞了过来,一只只又肥又大,扑进庄稼地里吃完一顿,留下一片狼藉,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据说这与别的地方比,根本不算什么蝗灾。

    “好可怕。”矜贵的大臣们发出一阵绝望唏嘘声,那些被啃的庄稼,都是他们各家的田地啊。

    沈持活了两辈子,头一次看到成群结队的蝗虫,头皮发麻,只觉得一股腥臭气扑进鼻中,让他想吐,非常不适。

    好在很快嗅到了一股抚慰肠胃的草药香气,抬眼张望,原来是京兆少尹林瑄带着司仓参军钱前拉了一车艾草过来,他看了沈持一眼,笑道:“诸位大人,下官今晚就践行沈大人提出的法子,在京郊焚烧蝗虫,若有祸事,下官一人承担。”

    京兆尹温至捧场夸道:“好,还是林大人有魄力。”

    群臣之中,有附和的,也有冷嘲热讽的。

    彼时已近黄昏。

    林瑄:“诸位大人要是有兴致的,请稍等片刻,下官这就踩点、点火吸引蝗虫聚集过来。”

    工部尚书李为说道:“莫急,天黑之后点火更好。”

    他说完,天公作美,太阳似乎倏然黯然西落,天色疾速变黑。

    又等了一会儿,夜幕蹒跚落下,沈持冲林瑄一抬下巴:“林大人,请点火吧。”

    有明姓周的官员跳出来说道:“那片是本官家中的田地,还请林大人离得远些,不要在上面放火,以免触怒了虫神。”

    沈持听了走过去冷冷道:“这话还请周大人留着对圣上说道。”他今日无比强硬。

    说完,他对林瑄道了句:“出了事自有我顶着。”

    林瑄欣慰地淡笑了一瞬,他早有布置,对京兆府的衙役们摆了下手,那些人便在田垄上点燃了艾草,一明一灭中,有淡淡的草药香缓缓溢出。

    蝗虫们大约爱极了这股味道,点燃艾草后不到半个时辰,成群结队的虫煽动翅膀一头扎了进来,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的在田垄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放火。”林瑄低声吩咐衙役们。

    衙役们提着桐油悄悄靠近蝗虫堆,在干草、枯枝上倒了一层,而后飞快地点着了火。

    天干物燥,火苗迅猛升腾,而后吞噬它们遇到的一切。

    劈里啪啦。

    那些蝗虫也不知是被熏晕了还是被吓着了,竟然也不逃窜,甚至还往火光里扎,噼啪声不断,越发响亮……

    大火整整烧了两个多时辰。到二更末,群臣提着风灯,走到田垄上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被烤焦的蝗虫尸体堆积如小山,散发出来的味道微焦但不难闻,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肉香气,是能吃的。

    但大臣们哪里有心思想这个,有人惊叫:“这……这也太多了……”

    而有人则迂腐地跪在田垄上哭道:“天灾乃有人不修德行,该受到惩罚,如今你们烧了蝗虫,万一虫神怪罪,要降下更大的祸患啊……”

    ……

    林瑄高声道:“京兆府烧了方圆百里地之内的蝗虫,明日开始引水灌溉农田,请诸位大人勿忧,下官与温大人定不会让京郊的田地荒废,多治几次蝗虫,多少能保住庄稼收成一些粮食……”

    他这么一喊,群臣们才回过神来,听到自家的农田还能保住一些收成,振作起来:“多谢林大人,多谢温大人……”

    林瑄望一眼沈持,动了动唇,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他心想:要不是沈大人敢作敢为说动陛下下旨治蝗,你们家中纵有千亩良田今年也没有一粒收成,你们该谢的是沈大人而不是我。

    焚烧蝗虫之后,在浓重的夜色里,群臣各自散了回家。

    ……

    当夜,皇帝萧敏准奏,两日后,将这批庶吉士擢了官,派往遭受蝗灾的地方治虫。听说有庶吉士到了豫州府后从临近的湖北府走水路了借了一批鸭子过来吃蝗虫……当然这是后话了。

    治蝗的事情有了些眉目,沈持的精力又回到粮价上来,他问户部尚书秦冲和:“上回跟大人说的,京城最大的粮商齐双齐掌柜那里,到底囤了多少粮食?”

    他先前曾请秦冲和着人去摸个底儿,好心里有数。

    “约有百万石。”秦冲和说道:“只是……他目前不在京城。”

    “到广东做生意去了。”

    在这个时候,京城最大的粮商齐双到广州府做生意去了,与其说是去做生意,倒不如说是躲了出去。其实人家大概率是不想和官府合作卖粮,想等到再过几个月百姓家中的存粮耗尽,他们不问价格,把全部的身家都拿来买那一口口粮的时候,那才是他大赚特赚的时候。

    眼下京城的百姓之家生活还算好的,还没有到家中缺米下锅的地步,此时开仓卖粮,卖不上高价。

    秦冲和也知道齐双去广东府做生意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然而他却是敢怒不敢言,齐家在京城之中攀附的权贵无数,只怕他一旦说出来,就有很多人要来为他说话。

    沈持默然不语。

    “对了,沈大人,你上回在朝堂上提到的常平仓的事,”秦冲和说道:“清平年月久了,当时都以为不可行,如今几处遭了灾荒,奸商囤积粮食不肯售卖,若再次提出设常平仓,该无人反对了吧?”

    沈持想了一想,依旧没有作声。

    除了秦冲和外,这个时候,群臣之中有一些正直有见识的人也开始在朝堂上重提常平仓的事,而沈持却绝口不提。

    因为他知道现在再设常平仓已经来不及了,而灾荒开始之初,粮价还没涨起来,百姓家中还有余粮,皇帝和群臣心存侥幸,可能还不会同意,既如此,何必浪费口舌呢。

    对于他来说,设常平仓的时机还未到,稳住,再等等。

    几日后,朱尧从豫州府回到京城,他出现在沈持面前时形容枯槁:“沈大人,你不知道蝗灾有多可怕……一棵庄稼都没了,没了……”

    “我见过了,”沈持拍了拍他的肩头:“会过去的。”

    “先回去歇着吧。”

    “沈大人,还是想法子设常平仓吧。”朱尧不肯走:“有了常平仓,纵然遇到灾荒年月,有粮食吃,百姓就有活路了。”

    他不敢想象没了收成,今、明两年,济南府的百姓要怎么活下去。

    沈持:“再等等。”

    朱尧嘶声道:“沈大人,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沈持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

    朱尧又悲又怒,拂袖转身而去。

    沈持内力虽心急如焚,但面上一丝不露,他每日按时上朝,臣心如水,勤勉公事,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浮云几何,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到了五月中,本是北地冬小麦收割的季节,然而京郊的大片良田只有不到三成的收成,看到打下来的麦穗,各家都在长吁短叹。

    而先遭干旱又遭了蝗灾的济南府百姓却在绝望中等来了更叫他们万念俱灰的事情——买不到粮食。

    其实,当地并非没有米面,而是粮食都囤积在商人手里,他们明知百姓需要买粮度日,却一粒米一斤面都不往外卖。

    一直等到全城的百姓家中米面吃得精光,都在四处找地方采买时,他们才以头一天翻五倍,第二天翻十倍的价格开仓售卖……

    济南府一片哀嚎之声。

    粮价飞涨的事情很快波及到了京城,虽不如济南府那么夸张,但米面涨价三倍已不是市井小民之家能承受得起的了。

    京兆府温至和京兆少尹林瑄惶惶不可终日,若不能平稳京城的粮价,他俩就等着被皇帝将罪罢官吧。

    林瑄来找沈持大吐苦水:“真不该放齐双出京的,或者说我当初就不该把他从京兆府的大牢里放出来,这个奸商。”

    沈持说道:“你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没用了,想别的办法吧。”

    “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嘛,归玉兄,”林瑄丧气地说道:“总不能抢了齐双的粮仓吧。”

    第205章

    “抢”字一出口, 二人都微愣。

    沈持:“……”

    他心道:抢是不能明抢。

    即便齐双奸猾不仁,他们也不能直接下手抢了他囤积的粮食,试想, 要是京兆府开了这个先例,传出去后外地府衙纷纷效仿之, 动辄抢治下商行的货物,而商人爱财如命, 岂能任人鱼肉,必激起他们联手反抗, 迟早会引发混战酿成大祸……

    但可以动些手段——暗抢。

    正好董寻来了, 沈持给他挪了个椅子:“青溪, 坐。”

    林瑄又眼巴巴地看着董寻:“董大人,京城粮价飞涨……”

    董寻看看他又看了眼沈持, 最后端起茶盏饮了口热茶:“沈大人, 林大人,加上在下, 三个状元郎, 朝廷重臣, 岂能被这点儿事给难住……”

    沈持:“好好说话。”

    “对,”林瑄皱眉道:“青溪你好好说话。”

    董寻瞧了瞧沈持说道:“齐双虽去了光州府,可与齐家交好的权贵们都在京城,若他们出面, 必能说动齐家把粮食拿出来……”

    “说动”、“拿”字真是用得好, 把“抢”说得多文雅, 其实就是想让杜权贵出面逼齐家交出所囤粮食的意思。都是从别人手里夺东西,跟抢有什么区别。

    听他说道这里,沈持和林瑄对视一眼, 几乎同时说道:“这不难,齐家与京兆杜家勾连很深……”

    齐双之前不是亲口说过,他曾为京兆杜家打理田产。

    林瑄如醍醐灌顶地道:“对呀,此人与杜家来往亲密,那当年他逼死万姓商人的事,杜家有没有插手?”

    又压低声音说道:“庄王府是否干净?”

    沈持理了理官袍的袖口:“先去趟大理寺查查当年的案卷吧。”

    “归玉兄,”林瑄追出来:“我跟你一块儿去。”

    “先去市面上转转,”沈持说道:“等晚些时候再去。”

    这样不容易引人耳目。

    随后他先打发人去给在大理寺任职的孟度送信,说他晚点儿过去。

    他们从户部衙门出来,一边谈论家常一边走到街肆上,沈持留心看着,路上的行人都紧锁着眉头,与往日的悠然比起来,多了几分不安与焦躁。

    林瑄与他侧目眼神交流:百姓们有些慌啊。

    从街头走到街尾,没看见一家米面铺子开门的,全都不做生意,来往的百姓望着紧闭的大门,有叹息的有失声痛哭的,有情绪不稳蹲在地上捶地的……

    沈持拉住林瑄不让他上前:“走吧,找个茶馆喝杯茶去吧。”

    他们穿着官服比较醒目,万一有人过激朝他们发泄情绪怎么办。还是避开的好。

    二人沿街走着,遇到茶馆钻进去要了壶菊花茶,一盘点心,坐到天将将黑下来时,起身去大理寺。

    二人到大理寺的时候已经黄昏末,孟度点着风灯在等他们,他这两年受到大理寺卿柳正的赏识,升了官,正仕途得意。

    “哟,两位贵客来了?”

    “夫子,”沈持笑着说道:“大约九年前,贞丰十六年,京城商人齐双与湖州万姓商人争抢生意,后来听说万姓商人被逼死了……此案当年是大理寺经手的,我和林大人想看看案卷。”

    孟度:“竟有这等事情?”

    林瑄:“嗯,是当年翁泉任大理寺丞时候的事儿了。”

    孟度拿来阁楼的钥匙:“走,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查。”

    他们挑着风灯去了大理寺的阁楼。

    夜月朦胧,清辉洒落。

    木楼梯散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到了二楼,孟度说道:“贺俊之死后,大理寺很少再出风头。”

    皇帝外祖父柳家的远房表哥柳正任大理寺卿后,没有再动过酷刑,也不会无事生非找别人的事,非常的安分。

    也非常的平庸。

    求的就是安稳。

    沈持一步步走上阁楼,他想起贺俊之,在心中莫名唏嘘一声,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九年前的案卷,”孟度在里面看了一会儿:“在里头那间屋子里。”

    他找了一会儿:“是这卷。”孟度抽出一卷泛黄的卷宗,上面写着“贞丰十六年寅月二十一”,是当年结案的时间。

    落款是翁泉的官印,看来从头至尾经办的都是时任大理寺丞的翁泉,没有经过别人的手。

    沈持打开浏览一番,递给林瑄:“万姓商人家人的诉状、供词,被涂改得面目全非。”

    案卷涂涂抹抹,一看就有人做过手脚,且做得并不高明。

    他又对孟度说道:“夫子,大理寺还有以前的老人吗?能不能查到翁泉当年收了齐双多少贿赂,是他一个人经手的还是还有别人插手?”

    孟度:“我问问。”

    他叫来一个牢头李栓,询问此事:“你在大理寺有二十多年了,知道此事吗?”

    李栓一双眼睛浑浊,干瘪,一张嘴口臭熏人:“回孟大人的话,小的听说过。”

    “齐双犯事后,”孟度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香囊,问道:“是他的家人还是别人拿着银子来找当时的大理寺丞翁泉的?”

    “齐掌柜下了大狱后,”李栓咧了咧嘴:“杜家来人了,跟翁大人说要保此人……”

    杜家捞的人。

    孟度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多谢告知。”他摸出几个铜板塞到李栓手里:“夜里值守劳苦,打盏酒喝吧。”

    李栓谢过他后告退。

    孟度把此事跟沈、林二人说了:“看来齐双与杜家的关系密切啊。”

    沈持:“既然如此,便不必遮遮掩掩,就让杜家知道我在追究此事。”

    捅出去,看杜家是下水保此人还是抽身与他撇清关系,不沾染半分是非。

    孟度眯了眯眼眸:“嗯,我办事你放心,保管今夜一过,明日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你要翻齐双的旧账了。”

    沈持:“麻烦夫子了。”

    孟度提着风灯领着他们从大理寺出来:“京城的粮价……这几日跟着了魔似的在涨……”

    “夫子,我们今日来查旧案,”沈持说道:“为的正是粮价。”

    孟度看了沈、林二人一眼,没有多问:“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二人谢过他,各自匆匆回家。

    ……

    午夜时分。

    一名衙役模样的人鬼鬼祟祟敲开了杜家的后门,杜家家仆打着哈欠来开门后,他说道:“快告诉杜大人,京兆少尹今日去了大理寺,调阅了齐掌柜九年前的案卷,怕是要坏事……”

    齐双贿赂翁泉是杜家给牵的线。

    家仆吓了一跳,赶紧去叫了管家杜二来。

    杜家的子弟多在外地为官,如鹤州知府杜不寒,如今留在京城的京官只有任兵部右侍郎的杜凌泉,就是那衙役口中的“杜大人”。

    京兆杜家和庄王萧承钧是姻亲,杜凌泉的女儿嫁给庄王萧承钧做了王妃,虽然是个继室,但庄王见了他得称一声“岳父”,身份非常矜贵。

    杜二:“我知道了。”说完给了来报信的衙役一把钱,把人打发走了。

    他赶紧悄悄告诉将要就寝的杜凌泉。

    杜凌泉听说后凝眉耷拉着眼:“沈持要找齐掌柜的麻烦?”

    杜二回道:“回大人的话,大理寺的衙役亲口说的,跟沈大人在一起的还有京兆少尹林瑄。”

    “京兆少尹林瑄……”杜凌泉想了想:“听说京城粮价飞涨?”

    “是,”杜二说道:“不光涨价,还买不到粮食。”

    杜凌泉微愕:“齐家去年不是囤了百万石粮食吗?”怎么会没有粮食售卖。

    “齐家的粮铺关门打烊。”杜二说道:“或许现在还没到最缺粮的时候,齐家在等时机,要卖更高的价钱。”

    杜凌泉说道:“这也难怪沈持找他的麻烦。”

    “大人,”杜二也没少收受齐家的好处,他急切地问:“咱们不管吗?”

    杜凌泉想了想说道:“你先下去吧。”对这件事,他得琢磨琢磨。

    杜二:“是。”

    杜凌泉又叫住他:“咱们府上没少和齐双来往吧?”

    杜二:“……大人,九年前的那件事……”

    杜凌泉说道:“你把那件事咱们府上插手的痕迹抹干净,一切都推到翁泉身上,给他来个死无对证,咱们,”他摇了摇头:“不能被牵扯到。”

    齐双,只怕保不住要成为弃子了。

    杜二应了声“是”,退下筹谋事情去了。

    杜凌泉闭目养了会儿神,他让夫人李氏拿来衣裳:“我去一趟庄王殿下府上。”

    李氏不解地问:“三更半夜的你去打扰殿下做什么?”

    “出了一点儿小事,”杜凌泉说道:“早些告诉殿下,省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说罢,他匆忙赶到庄王府。

    到了庄王府,萧承钧已睡下,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见他,面带几分不耐:“岳父这么晚过来,什么事啊?”

    齐王妃杜氏也跟着出来斟茶见客:“父亲。”

    杜凌泉起身行礼:“王妃。”

    杜氏点点头,躬身告退。

    杜凌泉这才说道:“京城粮价飞涨,甚至无粮售卖,沈持和京兆府盯上了齐家。”

    萧承钧面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盯上了齐家?他想做什么?”忽又冷笑:“齐双走得远远的,谁搭理他。”

    “殿下……”杜凌泉想说:齐双是不在京城,可是九年前的旧案,牵扯到杜家了啊,然而权衡了下他却说道:“这京城的粮价不光是沈持和京兆府的事,也是朝廷的事,齐家胳膊拧不过大腿,齐家的粮仓弄不好早晚回到姓沈的手里,”他知道沈持颇有些手段:“殿下想,如今京城粮价飞涨甚至短缺,百姓叫苦不迭,谁要是能让他们买上粮食,谁在百姓之中的威望岂不是大涨?”

    “殿下,沈持如今经手左丞相之公务但没有左相之官位,”他口若悬河:“说不定卯足了劲儿要借着此次机会爬上相位。”

    “可是殿下,既然齐家的粮食无论如何都要拿出来售卖给百姓作人情,这样的好事情,殿下难道不闻不问,任凭它落到沈持的头上吗?”

    “殿下,机不可失,您三思啊。”

    庄王萧承钧清淡一笑:听起来是件好事,本王想想。”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么,本王该怎么做呢?”

    杜凌泉说道:“殿下,京城的粮商齐掌柜一挑头,他们都会响应的,尽快让齐掌柜回京吧。”

    庄王从府里找了个可靠的家仆:“给齐双飞鸽传书,让他尽快回京开仓售粮。”

    家仆:“是,殿下。”

    庄王又冷笑道:“本王叫粮商们开仓售粮,纵然在百姓中能赢些名声,却还是便宜了姓沈的。”等于说户部的事情他兜底了。

    杜凌泉拈着胡须:“殿下赢得威望,这正是眼下急需的,何必在意一个沈持。”

    萧承钧:“如若本王命齐双开仓售粮,百姓又怎么知道是本王给他们的恩惠呢?”

    “殿下明日着常服去市面上走走,”杜凌泉在他耳边说了个主意:“既要让百姓认出殿下,又不让他们知道,只要做足了戏,过两日齐家开仓卖粮,百姓岂能不知是殿下施恩……”

    萧承钧哈哈一笑:“好。本王明日就照你说的办。让沈持竹篮打水一场空白高兴一场。”

    ……

    翌日,孟度来户部找沈持,悄声告诉他:“昨夜我问了几个大理寺的老吏,有说翁泉当时受贿五千两银子,有说两万两的……这不打紧,问完之后,有个叫冯栓的牢头去给杜家报信了。”

    沈持:“果然。”

    “我在后面跟踪了他,”孟度说道:“这不意外,意外的是杜凌泉当下就去了庄王府。”

    沈持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他去了庄王府……”

    “去报信?”他摇摇头:“不对,齐双靠着杜家也就罢了,庄王府不会直接和他来往,会不会……”

    他忽然凉笑一声:“夫子,没准儿他们觉得齐家的粮仓保不住了,怕落在我手里,要拿来让庄王捞威望了。”

    孟度:“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跟他争,”沈持说道:“只要他能让齐家售卖粮食就行。”他本来要的就是这个。

    孟度连连摇头:“庄王殿下……”想大声骂人却又不能,气得他面皮通红。

    沈持:“夫子不用生气,我并不在乎。”

    孟度用眼神无声地发问:可若是他赢得了声望,来日当上太子,日后登基为君王,你得罪过他,能有好日子过?

    沈持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了个“十”字:“夫子放心。”皇帝中意的太子人选是十皇子,庄王成不了事。

    孟度眉眼舒展开:“这般……好。”先任庄王蹦跶罢。

    沈持:“这两日多谢夫子了,等师娘生了我再去家里看她。”

    ……

    沈持回到户部后将此事对董寻说了:“只怕庄王殿下要捡这个漏了。”

    “咱们不要也罢,”董寻说道:“对了,沈大人,我看着眼下的情形改主意了,我觉得让商行开仓售粮不过缓一时之急,长远来看,还得想办法设常平仓。”

    他原本非常反对设常平仓的,但这几日琢磨来去,还是得设。今年的大旱蝗灾已经没办法了。他不能再让这种惨象出现第二次,至少在他身居高位之时。

    沈持:“不急,还没到时候,再等等。”

    他总觉得还欠那么点儿火候。

    董寻笑了笑:“当初百般说服你打消念头,如今倒换我急了。”

    沈持指了指心口:“我这里也急。”

    董寻苦笑了笑:“那京城是粮价?”

    沈持:“约摸不用愁了。”既然庄王要插手,他们便知趣地旁观好了。

    顿了一顿之后,两人相视而笑。

    次日林瑄来问,他凑到林瑄的耳畔说道:“庄王殿下要出手了。”

    林瑄:“何以见得?”

    “你留心点儿庄王殿下的动静。”沈持说道。

    林瑄不大有兴致地“嗯”了声。

    两日后,百官散值时,街肆上到处都有百姓在奔走高呼:“庄王殿下,是庄王殿下……”

    沈持走在路上听见呼声,扶住一个奔跑的孩子问:“小哥儿,怎么回事?”

    “……方才庄王殿下着常服来市井了,”那孩子说道:“殿下问你们没有粮食可买吗?”

    沈持:“然后呢?”

    “殿下很焦心地走了。”那孩子扁了扁嘴道。

    沈持:“你说殿下着常服,既然如此,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庄王殿下呢?”

    这孩子说道:“等他走过去了,有人去偷他的钱袋,到手后一看上面印着庄王府的标记,吓得跪在了地上,这时候咱们才晓得是庄王殿下……”

    沈持:“……”

    嚯,萧承钧的戏演得不错。

    他给了小孩子几个铜板:“买糖吃。”

    小哥儿谢过他,蹦跳着跑走了。

    ……

    庄王萧承钧这件事办得漂亮,五日后,齐家商行开仓售粮,虽然涨价两成,但百姓还是能买得起的,已经济南府的粮价良心多了。听说济南府那边,情况特别糟糕。

    庄王萧承钧在京城的口碑一夜暴涨。

    皇帝萧敏在朝堂上夸了这个儿子,说他体恤百姓。京城百姓的粮食算是有着落了。

    而此时,济南府等四地还在艰难地治蝗。

    然而朝堂上一些大臣还在以头抢地哭着求“不要以人力干预天灾”,阻挠朝廷治蝗,一天天把皇帝吵得头疼。恰好此时,十皇子萧福满病了,巧的是,京兆少尹林瑄半岁多的儿子林斯安也病了。

    那些反对治蝗的大臣们说这是报应,是上天的警示,恳求皇帝下令收手,不要再治蝗了。

    萧福满病得不算重,神智清醒,郑琼还笑着跟皇帝说道:“小孩子哪有不生病的,妾以为跟林少尹焚蝗治蝗没有关系。”

    皇帝心里头其实有点犹豫:“阿琼,有些事不能不信。”

    郑琼:“陛下放心,福满很快会好起来的。”

    萧福满听见了坐起来说道:“父皇父皇,我听史师傅说,她杀过的敌军成千上万呢,人都能杀,蝗虫算什么呢?”

    皇帝:“这……”无可辩驳,他笑了笑摁着萧福满:“福满,好好吃药。”

    萧福满摸了摸额头:“父皇,儿子已经退烧了,过两天就好了。”

    皇帝把他抱在怀里,满是怜爱地道了声:“皇儿呀。”

    ……

    而林瑄的儿子林斯安则一直高烧不退,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那些人还在风凉:“陛下您瞧瞧,这就是烧蝗虫的报应啊……”

    到了六月中,这天沈持休沐在家中煮茶,史玉皎在练剑,听说林瑄的儿子得了病得快不行了,夫妇二人一并往林家去。

    林家的大门被围得水泄不通,到了也挤不进去。

    史玉皎指了指围墙,意思是她要翻墙进去——史家与林家相熟,她与林夫人也自幼相识,故而没那么多讲究。

    沈持看着那么高的墙说道:“你当心些。”

    史玉皎闪身一跃,便落到了林瑄家的院子里,循着哭声找到林斯安:“让我瞧瞧这孩子。”

    她沙场征战十多年,不信邪。

    郎中一捋胡子,嫌弃地说道:“史将军,你就别来添乱了。”

    史玉皎冷笑:“林夫人,我身上一身煞气,让我抱抱他,什么鬼神都要惧怕三分。”

    林夫人抱着儿子跪在堂屋哑声痛哭:“老天,你报应到我身上吧……”

    那种肝肠寸断般绝望让人落泪。

    这时候沈持从里面挤了进来:“嫂子,我命硬,把孩子给我吧。”

    林夫人“哇”地一声哭了,她双臂颤抖着,史玉皎趁机从她怀里抱走林斯安,婴儿滚烫的体温让她的心一沉,立刻抱着往外冲去。

    沈持在后面追:“三娘,你去哪儿?”

    她边跑边说道:“兰翠的祖母兰老夫人出身岐黄世家,祖上最擅长治小儿病,我去找她。”她的副将兰翠还未解甲,至今还在昆明府戍边。

    因为女子不能行医,兰老夫人又岁数大了深居简出,故而都忘了她会看病。

    她一口气跑到兰家,冲进去喊道:“玉皎突然来访,求老夫人救命。”

    听到是史玉皎到访,兰老夫人中气十足地喊了声:“来喽。”

    沈持气喘吁吁地追着媳妇儿跑到兰家,进门就看到一位须发皆败面目慈祥的老夫人扶着如意拐杖出来,她瞟了沈持一眼:“玉皎,他是你夫君?”

    又看着史玉皎手里抱着快一岁的儿子:“你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史玉皎都快给她跪下了:“兰老夫人,求您先给我儿看病,后面我慢慢跟你聊。”

    兰老夫人洗净手,从史玉皎手中接过林斯安,一摸脑门,“唉哟”一声,叫道:“快,拿我的银针来。”

    她二话不说把林斯安抱进屋里,在他的头、手、足上下满了银针:“玉皎啊,但凡你再晚来半炷香的功夫,这小公子可就无力回天喽。”

    这小儿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听她说这话,史玉皎腿一软:“求老夫人定要治好他。”要是林斯安没了,痛心不说,且这治蝗惹怒上天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日后沈持会在朝堂上寸步难行,毕竟是他挑的头。

    第206章

    这是沈持头一次看到史玉皎慌张、紧绷, 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心中骤起波澜,看了她大半天,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最终低声说了浅浅的两个字:“多谢。”

    史玉皎微抬下巴, 看着里屋的屏风小声道:“你去告诉林少尹一声,就说孩子有救, 让他和夫人不要急,另外, 顺带给兰老夫人买些谢礼来。”

    “嗯。”沈持应了声往外走, 刚迈出兰家的大门, 林瑄神色凄惶地来了,揪着他的袖子问:“我儿……断气否?”

    “挚一兄, ”沈持曲起手指重重地敲了敲他的肩膀:“胡说什么, 令郎有救。”

    林瑄木然地抬头望了望兰府的大门:“……兰家不是武将……”倏然,他眼神活泛起来:“对了, 我想起来了, 兰老夫人……乃是小儿圣手纪家的人……”

    在很多年前, 兰老夫人的父亲纪祥曾是京城最有名的小儿圣手,谁家的小儿病了,一定会抱去给他诊治,老大夫开的房方子总是药到病除, 一生不知医治好多少小儿,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他膝下只有三个女儿, 没有儿子,过世后没人传承衣钵继续行医,纪家的医术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

    “安儿有救了……”他眼圈泛红, 转身又往家里跑:“归玉兄,我且回去告知贱内……”

    林夫人哭得几要昏死过去。

    沈持:“去吧,这里有我。”

    他快步上街捡最贵的点心及时令瓜果买了些,又折回兰家,看见史玉皎坐在垂花厅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绕着一缕青丝:“三娘,林小公子怎么样了?”

    史玉皎:“气息稳了,”她笑了笑:“方才还哭出来几声呢。”

    无大碍了。

    外头脚步声急促,是林瑄带着他夫人来了,夫妇俩进来就朝里屋张望:“……安儿怎么样了?”

    史玉皎把林夫人拉过去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说道:“放心,兰老夫人说小郎君有救。”

    林瑄在一旁说道:“我早跟她说了,她不信……”非要亲自问一问。

    林夫人抹着眼泪儿低声啜泣:“都怪你……”她的理智随着儿子的病重流失殆尽,一根筋地想:要是夫君不揽治蝗的事就好了。

    沈持听了对她拱手作揖施礼:“嫂子要怪就怪我吧。”

    林夫人看着他,神智回来几分,不住地摇头:“不,你们都没错……”

    ……

    众人在兰家焦心地等了一个时辰,里屋传来林斯安的哭声,明显比先前洪亮,他们的心头都深深地松了口气。

    又过了片刻。

    “林小郎君的乳娘在吗?”兰老夫人出来说道:“给他喂口奶喝。”

    林瑄夫妇俩顿时眼睛有神采了,齐声问:“老夫人,犬子没事了?”

    兰老夫人说道:“没事了,不过,今后每日要送我这里一次,连看半月才行。”

    有救,但没那么快。

    “听老夫人的。”林瑄欣然道。

    至此,连日来压在他心口的石头才慢慢挪腾开,他终于能喘口气了。

    这时候,兰家的婢女端着茶来招待他们:“各位贵客请坐吧。”她们才腾出手来招待来客。

    沈持正要坐下去歇会儿,忽然宫中来了个小太监丁逢,看见沈持尖声道:“沈大人,出事了,万岁爷让你速速进宫见他呢。”

    沈持看了史玉皎一眼:“这儿劳你盯着,我去一趟。”

    他跟着丁逢往宫里去:“丁公公,出什么事了?”

    “哎唷,”丁逢皱着眼鼻,摇头道:“沈大人你不知道,济南府的寿张县有人造反,连县令都杀了……”

    造反。

    济南府今年先是遭了旱灾,之后又遇到蝗灾,庄稼全完了。夏粮没有收成,粮商捂着粮食不卖,有农户撑不下去就饿死了。这一死没人收尸,大夏天的村子里很快就起了瘟病,活着的村民只好扶着老的,背着小的,逃荒出去……

    逃荒路上,又遇到同样逃荒的老幼,这一群人跟无头苍蝇似的就来到了寿张这个地方,当地倒有一家粮铺出售米面,但是粮价太贵了,流民们花光所有的积蓄才买到三五日糊口的粮食,而后,再没一文钱了,只能饿着肚子等死。

    当地有个叫李虎的屠户,这个人平日里有点侠义心肠,对此情景他实在看不下去,于是跑到粮铺去找掌柜理论,让他们施舍一些米面给流民度日。

    商人是逐利益赚钱的,又不是做慈善的,怎么会拿李虎当盘菜,对着他就是一顿冷嘲热讽,还反问他:“李大善人,要不你拿钱给他们买口吃的?我们掌柜的呀给你便宜点儿……”

    李虎性子要强,被粮铺的伙计一笑话炸了,抡起拳头打过去,这一拳打的不是地方,恰好捶到了那伙计的心口,伙计倒地抽搐两下,死了。

    忙没帮上,给自己惹了麻烦,杀人偿命,大约要把自个儿的命给搭进去了。

    粮铺报案后,官府的衙役很快要来了,就要捉拿李虎去问罪,不用想,肯定得杀头。

    李虎不想死。他在被抓捕之前跑了,跑到寿张的山里头去隐匿起来,跟官府的衙役周旋。

    而眼下,寿张的流民越来越多,官府也不能总盯着他,没那么个精力,很快就放任他了。

    但这老兄屠户的活儿也干不下去了,吃饭成了大问题,躲在山里,一天混不上一口饭,几次差点饿死。

    山里呆不下去,李虎把心一横,重新跑回寿张县城——他不是去自首,而是回来干大事的。

    这天,他穿着褴褛的衣衫,顶着一张饿出菜色的脸往大街上一站,高呼:“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①”

    啥意思呢?这是造反的通用口号:我要反了,有人一起吗?

    李虎这个人吧,在寿张城里杀猪卖肉,平日里喜欢扶危济困,看见谁有困难都要伸手拉一把,因而在十里八乡颇有名声,他这么振臂一呼,受过他恩惠的,还有吃不上饭等死的,立刻响应,好家伙,一数人头,竟有几千人来投奔他。

    有名屡试不中的落地秀才王有仁,自荐做了他的军师,还有杂耍卖艺的成了他手底下的先锋元帅……总之,各路失意的、活不下去的农户,被李虎召集到一起,反了。

    而李虎也真有些才干,他把来投奔他的人都编成军队,让王有仁制定规章制度,并四处筹集粮饷,很快就弄来了十万石粮食,一有粮食,更多的人投奔他而来,麾下很快发展到三万人马。

    为了养活这些人,李虎以寿张为据点,分兵强抢济南府下辖各县的粮食,这些菜刀队的战斗力很强,不到一个月便一举攻陷了七个县。

    而且,这李虎一拨人非常有头脑,他们不是看上个县就无脑攻打的,而是选择了京杭大运河——朝廷漕运的重要水路沿线的沂州,兖州,东昌等地,这么一来,凡是在李虎手中的水路上,商船同行都要给他缴纳一定的费用,恰恰这些过往的商船,又大多数是南粮北运,一船粮食过去,要给他缴纳三分之一的过路费,这年头,钱固然重要,但是粮食比钱还金贵,粮食拿出去随便换钱,但有钱未必买到粮食,人家就这样把兵马的供给给解决了,造反的阵仗愈发浩大,愈发如火如荼。

    ……

    “什么时候的事啊?”沈持加快了脚步。

    丁逢说道:“已有月余了。”

    沈持:“……”

    走过京城的街肆,粮铺的生意异常火热。

    百姓们提着篮子买了米面,一边说着:“庄王殿下对咱们有大恩啊……”

    “殿□□恤百姓,其仁如天啊……”

    “殿下要是能承袭国祚的话是咱们百姓的福气啊……”

    庄王萧承钧穿着常服悄悄在人群中听他们谈论,心中别提多高兴了,仿佛太子之位已是掌中之物。

    而商人齐双收到萧承钧的飞鸽传书后火急火燎地赶回京城后,看着只提了不到三成就售卖出去的粮食,一直在骂沈持:“……狗官断我财路,我跟你没完。”

    又听说济南府有人造反,截断了南粮北运的水路,京城之外的粮价更是贵上天了,算着他囤积的百万石粮食该赚的钱,他的心都在滴血。

    更恨沈持了。

    ……

    沈持赶到皇宫的上书房,里里外外站了两位成年的皇子,庄王萧承钧,二皇子萧承稷、十几位大臣,无一不是紧皱眉头,面罩愁云,不住地在叹气:“唉,多事之秋啊……”

    此时明明是仲夏,离秋天还有月余呢。

    “他聚众的地方正好是京杭运河要道,断了南北漕运啊。”这太要命了。

    ……

    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带着发愁之意。

    而上书房内,李虎聚众造反,杀了寿张的县令吴顺,又截断了朝廷的水运,还在攻城掠地,这让朝廷又惊又愕,皇帝震怒,萧敏失了往日的兴致,最喜欢的火腿鸭汤都变得毫无滋味,上好的龙井入口也寡淡如水,似乎还带着一股别的味道,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朕的天下,是否如臣子们说的那样太平?

    李虎今日聚集三万人,明日会不会就是六万,后日十万……

    想要调兵前往剿灭贼寇。

    然而调哪里的兵,派谁为将过去,又是个难题。

    兵部尚书魏淳上奏道:“陛下,济南府的府兵抵挡不住贼寇,本应调豫州府的府兵过去救援,然而豫州府今年也遭了灾,怕有人效仿李虎也造反……”

    豫州府的府兵还要镇着当地相当贼寇的人呢。

    同理,也不敢动冀州府的府兵。

    京城虽有十万御林军,但要护卫京城与皇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能轻易调动。

    皇帝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嗯,不能动临近济南府的府兵。”

    刑部尚书刘渠:“陛下,驻守西北的沐琨大将军最是悍勇,可……”他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了:“边疆的兵马岂能随意调动。”

    北地的胡人日日虎视眈眈着玉门关,沐琨一离开还了得,立马就得挥兵南下了。

    刘渠:“是臣思虑不周,臣惭愧。”

    右丞相曹慈奏道:“陛下,自从去年朝廷在昆明府建卫所屯田后,先前的三万大军闲了,何不调怀武将军苏瀚与昭武校尉史玉展二位将军前往平叛?”

    沈持:“苏将军和史将军二位领兵从昆明府赶来,地北天南,千里迢迢,行军月余未必能到,”他说到这里微微抬头看了眼皇帝的神色:“臣以为,不如试探李虎有无招安之心,若有,招安吧。”

    能招安李虎对谁都好。

    “招安?”皇帝凤目一眯:“沈爱卿快说说,如何招安李虎?”

    沈持说道:“臣以为,可派人给李虎送信,试探他有无被招安归顺朝廷之心,若有,再拟定如何招安之策,而后派人前往安抚。”

    皇帝似听了进去,暂且沉思不语。

    “沈大人说招安,”这时候庄王萧承钧开口了,他近日来颇得皇帝看重,一身得意:“要是李虎面上佯装招安,骗个朝臣过去杀了祭旗,以壮声威,沈大人又该如何应对啊?”

    沈持还未开口,右丞相曹慈就跟着说道:“是啊沈大人,这谁敢去见贼寇啊。”

    “不行,不行,还是要派兵去打。”

    沈持:“陛下,臣以为,招安李虎是上策。”

    皇帝摆了摆手:“朕要好好想一想。”

    “陛下,”珠帘外,大太监丁吉满头大汗地走进来:“江浙两府的知府送了奏折过来,请陛下过目。”

    沈持微侧目,看见他手里拿的奏折封口上戳了个“急”字,是加急送往朝廷的折子。

    看来是出事了。

    皇帝打开一看,面色急剧地变了:“江浙两府运往朝廷的丝绸被李虎劫了去。”他顿了一顿:“丝绸嘛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两位知府在奏折中提醒朕,往后南粮不能北运,只怕北地要缺粮了。”

    众臣跪倒一片,光说些没用的话:“……我朝江山稳固定岂是一介贼寇能撼动的……”

    皇帝烦躁极了:“魏爱卿,”他命兵部尚书魏淳道:“传旨,命济南知府孔及给李虎写信,问他有无招安之意。”

    魏淳一怔,他转头看着吏部尚书穆一勉:“穆大人?”他怎么听说济南知府孔及阵前还在跟小妾厮混,以至于济南府兵败在了李虎的手上。

    此时,沈持忽然上前道:“陛下,若如此,又要耽搁数日,臣请前往济南府,面见李虎。”

    众臣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会不会太鲁莽了些。”

    沈持:“若等李虎一日比一日坐大,野心也随之变大,更难招安了。”

    众臣:“陛下,这……”

    庄王萧承钧给右相曹慈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去了也是个死,有去无回对咱们好。

    曹慈立即奏道:“陛下,臣以为沈大人此去若能招安李虎,朝廷省去征战,百姓免于战火,的确为上策。”

    他一开口,众人附和道:“是啊,若沈大人能说动李虎被朝廷招安最好不多了……”

    皇帝轻甩龙袍的宽袖,起身在上书房中踱步一会儿,才启了金口:“下旨,命户部右侍郎,代左丞相沈持前往济南府,招安李虎。”

    沈持拜谢在地:“是,臣领旨。”

    皇帝:“都退下吧。”

    沈持等一行人缓缓从上书房退出,出来皇宫,有与沈持交好的为他担忧:“沈大人,此去万要小心啊,唉……”

    也有等着看听到他死在贼寇手中的,口蜜腹剑地说道:“预祝沈大人早日功成归来,到那时必将登上相位啊……”

    沈持面色沉着,一一应付后回到家中。

    当夜,他在灯下给皇帝写了一篇“陛辞”——当朝官员到外地任职,要去多年不能回京面圣或者再无回京的可能时,要给皇帝写陛辞,以示君臣情谊或者此行的决绝。

    沈持写这篇陛辞肯定是后者,他怕自己万一死在李虎手里回不来。

    他在陛辞中这般写道:

    臣奉旨巡视济南府,将招安李虎,谨辞。

    臣受命之际,心悸魄惊,早夜恇怯,罔知所措。

    臣以朝廷命官之身去见贼寇,此臣为此恇怯者一也。听闻贼寇残忍,肆意杀戮,此臣心惊者二也。

    人言:此行艰难,此去难回。

    而臣身已许国,义无他顾。②

    ……

    恳祈天恩,此去赐臣招安李虎归顺,臣之幸也。

    谨辞。

    ……

    搁下笔后,他换了身常服去董家找董寻,有件事时机到了。

    常平仓。

    是时候重提这件事了。他有把握,这次能成。

    到了董家,董寻亲自迎出来:“归玉兄,你怎么亲自来了?”

    沈持跟着他去书房坐下:“青溪兄,我长话短说,白日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陛下让我前往济南府招安李虎,我明日进宫拜见陛下,后日就启程了。”

    “李虎截断了漕运,”他说道:“京城粮价纵有齐双的囤粮很快也稳不住了,青溪,我离京后,你与朱大人联手上折子,请设常平仓,那时候迫于形势,群臣不敢反对,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董寻听了沉思道:“如你所说,确实是时候提这件事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和朱大人一定把这件事给办好,只是你此去……定要谨慎为之啊。”

    “嗯,”沈持极淡然一笑:“我会的。”

    “这么晚我就不留你了,”董寻把他送出门来,略带几分难受地说道:“归玉兄,早去早回。”

    桐树花香月半明。

    沈持一拱手:“好。”

    ……

    翌日晌午,宫中临华殿。六月下旬,古木阴阴,幽花寂寂。

    郑琼在习字时,宋莲来了。她连忙起身去招呼:“宋姐姐你今日得闲了?”

    宋莲拉着她说道:“娘娘你不知道,听说济南府有人造反,江浙的丝绸难进京了,没有丝绸哪来的绣活儿,我就闲着了。”

    “造反?”郑琼大惊。

    “娘娘别怕,”宋莲说道:“听过沈大人已经力排众议,要招安贼寇了。”

    “招安啊……”郑琼想了想问道:“那对方肯吗?”

    “还不知道,”宋莲凑到她身边:“得沈大人去了济南府才知道呢。”

    沈持要亲自去。这不是以身涉险吗。

    郑琼的手蓦地一抖,她跟宋莲说道:“福满去哪里野了?让他来见我。”

    才散学这孩子就不知到哪里撒欢去了。

    服侍她的宫女:“是,娘娘,奴婢这就去找。”

    等把泥猴一般的萧福满找来,郑琼抬手假装要打:“史师傅教你的功夫,全用来淘气了是不是?”

    萧福满:“娘,娘你别生气。”

    郑琼:“沈大人要到济南府去招安贼寇,你史师傅一定很担忧,明日见到她时,你要乖乖的,宽慰她,就说沈大人一定能平安回来,记住啊……”

    “才不要,”萧福满听了有些生气地说道:“儿子舍不得沈大人去,这就去找父皇,让他换个人去济南府招安贼寇吧。”

    郑琼还想说什么,萧福满已经迈着小短腿跑去找皇帝萧敏了。

    上书房中。

    皇帝萧敏被萧福满扑上去抱住了龙袍:“父皇,听说沈归玉要去济南府打贼寇?”

    “他一介书生,”皇帝笑了:“哪里能打贼寇呢?”他把小儿子抱到怀里:“嗯,福满长结实了,沈爱卿是去招安贼寇。”

    “父皇,”萧福满拽着他龙袍上的龙须问:“什么是招安啊?”

    皇帝想了一想说道:“招安啊,就是去跟贼寇见个面,许他们以官位,让他们归顺朝廷,不要再作乱了。”

    “可是如果他们不愿意呢?”萧福满说道:“沈大人前去,是赌他们愿意被招安,对吧。”

    皇帝微愕,旋即笑道:“福满说的不错,是赌,也是想说服他们被朝廷招安。”

    “那万一他们不愿意,”萧福满撇撇嘴要哭了:“要杀了沈大人怎么办。”

    皇帝萧敏抚着他的头顶:“朕相信,沈归玉能回来。”

    萧福满:“父皇,为什么不能换个人去呢,曹相比沈归玉更老成。”他是不想让沈持去济南府招安贼寇的。

    皇帝叹了口气,抬手挥退侍立左右的太监,说道:“这次招安贼寇,是沈归玉主张的,也是他请缨前往济南府的,朕怎好派曹相去。”

    萧福满小嘴撅得高高的:“非沈大人不可?”

    皇帝:“嗯,非他去不可。”

    萧福满从他身上爬下来:“儿子知道了,儿子要去劝说史师傅,让她告诉沈大人,到了一看情况不对要跑快些,不要逞强,先保住命再说。”

    皇帝笑道:“嗯,去玩吧。”

    萧福满正要走呢,大太监丁吉在外面奏道:“万岁爷,沈大人来辞行了。”

    “宣。”皇帝萧敏说道。

    沈持进来后说道:“陛下,臣今日启程离京远赴济南府,请陛下保重龙体。”

    “嗯,你的陛辞朕看到了,”皇帝点点头:“朕十分伤感,归玉啊,你记住,若到了济南府听闻李虎无招安之意,你就回来。”

    “给朕活着回来。”

    萧福满跟着他说道:“沈大人,活着回来。”

    沈持拜谢在地,颤声道:“臣谨记在心,臣告退。”

    他回到家中说了此事,史玉皎猛地咬破了唇,刺目的血珠溢出来,她恍若未觉:“我陪你去吧。”

    沈持拿出手帕轻沾她的唇边:“不用,夫人你信我,我会回来的,我舍不得你。”

    史玉皎哭笑不得地捶了他一拳:“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

    “你别跟爹娘说,”沈持握着她的手:“他们知道了不知道担忧成什么样儿呢。”

    眼下沈煌夫妇去了京郊的农田那边,在整理田地,还不知这件事。

    第207章

    听他这么一说, 史玉皎愣了愣,而后带着怒气说道:“你都不敢让爹娘知道,看来此去没你说的那么轻松, 哼。”

    “走,我同你一道进宫求见圣上, 求他让我赴济南府接管府兵,我誓要荡平贼寇。”

    “夫人, ”沈持把她拉过来往怀里摁了摁,柔声道:“好夫人, 你别动气。”他扬了扬眉头, 用手指在她手里写道:我去济南府, 未必要去寿张,也未必要跟贼寇见面, 我不傻。

    史玉皎还在气头上:“你有办法了?”

    沈持微一点头:“嗯。”

    “那你跟我个天数, ”史玉皎信了他六分:“几日回来?”

    沈持掰着指头算给她听:“一去一回得十来天吧,少说也得在济南府停留十日, 得个把月。”

    “今儿是六月二十七, ”史玉皎取下墙上挂着的历书:“给你二十五天, 七月二十二之前赶回来,”她微抿了下嘴唇说道:“不然,我就进宫求圣上让我去剿贼。”

    沈持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嗯,我下月二十二之前回来。”

    史玉皎这才让丫鬟云苓去给他收拾出门的包袱。

    而沈持则去了一趟獬豸书行, 他的到来, 把潘掌柜给高兴的找不着北:“哟, 沈大人得空了?”

    “一直想着去找你点几只鸣虫呢。”

    沈持:“大概又要推到明年了。”

    潘掌柜:“哟,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济南府一趟,”沈持说道:“办个公差。”

    潘掌柜的笑意凝固住:“又要走啊?”

    沈持对着他笑了笑, 无双的风华灼伤潘掌柜的眼:“很快就回来,要是回来赶上秋天,我给你点几只蝈蝈。”

    潘掌柜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济南府啊……”那边不是正闹贼寇呢吗?

    他定定地看着沈持:“去打仗啊?万岁爷给你领兵多少?”

    沈持:“给我找本《水浒》。”

    潘掌柜:“……”

    “领兵打仗不得带兵书吗?”

    沈持又抿唇一笑:“等我回来同你好好闲聊一聊。”

    潘掌柜给他找了本《水浒》的手抄本:“沈大人要它做什么?朝廷曾禁了的书。”

    怕有人效仿梁山好汉聚众造反,《水浒》在当朝是不允许民间刊印的书,这些年连手抄本几乎都见不到了,总之,就是不让传播。

    沈持揣在怀里:“我自有用处。”

    潘掌柜又絮叨了句:“沈大人这次去济南府处处留个心眼,早点回……”

    沈持声音微滞:“嗯,会的。”

    潘掌柜不再说话,送了好长一段路,一直走到沈家所在的竹节胡同口。

    沈持慵懒地往树荫下一站:“潘掌柜打算去家里坐会儿吗?”

    “不了不了,”潘掌柜才恍然发觉快走到沈家了:“在下告辞了。”

    沈持:“……”

    走回家中,他把这本手抄本的《水浒》拿给赵蟾桂:“给我裹好了放在包袱里吧。”

    赵蟾桂问他:“明儿只大人去济南府吗?”他问的是朝中官吏里头。

    沈持:“陛下挑了六部的几名大人与我随行。”不过都是官职低微的。

    赵蟾桂:“知道了大人,我多带些茶叶路上招待他们。”

    沈持无心理会这些琐事,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出来,赵蟾桂往里头探了几次头:大人运笔凝滞,写写停停,大约是在写书信。至于写给谁的,他也不知道。

    “大人,该吃饭了。”

    沈持搁下笔:“就来。”

    暖阁里摆着一桌子的菜,一坛好酒,尤为丰盛,史玉皎安静地坐在那里,看见他来,莞尔笑道:“来,为沈大人饯行。”

    沈持在她对面坐下:“多谢夫人。”

    他揉揉疲惫的眼睛看着那酒坛子,心中微微发怵,他的酒量跟她差太远了,然而史玉皎却端了一碗燕窝汤给他:“喝这个吧,酒放在家里,等你回来再喝。”

    她亲手做的燕窝汤甘香爽口,入口很润,沈持尝过一口后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你也来一口。”

    史玉皎推回去:“我不喜欢吃这个。”

    说完她拿筷子夹起一块肉吃起来:“我喜欢吃肉。”

    沈持三口并作两口,把燕窝汤吞了下去,也夹起块肉跟她一起吃起来:“我陪你吃肉。”

    ……

    当夜躺在床上,两个人都睡不踏实,时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句话,长夜寂寂,他们的声音显得格外密集,每隔一会儿从长街传来的更鼓声飘渺而遥远,仿佛在耳畔,又仿佛是梦中的声音……不知不觉东方浮白,天要亮了。

    史玉皎要起来为他送行,沈持轻摁着她的手腕:“还早呢,你睡吧,别送我了。”

    史玉皎反扣着他的手:“说好了,你得全尾全须地回来。”

    沈持郑重答应她:“我会的。”

    “你要是回不来,”史玉皎说道:“我扭头就嫁给别人,不给你守寡。”

    沈持:“夫人……”他认真地说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忘了我,重新嫁人。”

    他昨日给她留了封信,把这话都写在书信里了,写的时候很艰难,没想到还要说一遍,心中更不是滋味。

    但他在心里补了句:大概不会有那一天的。

    史玉皎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看了他半天,又转过身去说道:“……嗯。”

    沈持闭上眼转过身,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家里走出来的,等坐进马车,竟觉得大夏天天冷得不行,哑声对赵蟾桂说道:“拿我的披风来。”

    赵蟾桂穿着单衫将将不热:“大人,你是不是病了?”

    天这么热怎么还要披风呢。

    沈持:“……我当枕头枕着睡会儿。”

    马车出了竹节胡同,不少赶着上朝的官吏朝这边看来,他们此刻好想摇头晃脑,吟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①

    而沈持坐在马车里,他抚着腰中悬挂的户部右侍郎的官印,有些狂傲地想:大理段氏雄霸一方上百年如何,还不是被我荡平,区区一个李虎,也容易拿捏。

    等我回来,这印也该换一换了吧。

    ……

    这就到了城门口。

    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交好的同僚们一早前来为他送行,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

    沈持:“回吧。”说完他放下马车的帘子,让车夫快点赶着车出城。

    等出了城门,赵蟾桂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城门,偷偷抹泪。

    沈持恣意地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在想李虎和他的军师王有仁——主要着落在后者身上,屡试不第,想来是极度落魄和失意之下,才走上了跟着李虎造反的路,那么,王秀才的心里,对功名还有执念吗?

    他在手心里把“王有仁”三个字写了两遍。

    ……

    他离家后,史玉皎哪里睡得着,她起来后回史家一头扑在她娘亲怀里哭了起来:“娘,我要上奏陛下,请求领兵去荡平贼寇。”

    史二夫人好多年没见过女儿哭了,这一下被吓懵了:“阿池怎么了?”

    史玉皎哭着说道:“他到济南府招安李虎去了。”

    “……三娘,”史二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他带了多少兵马去?”

    史玉皎:“只带了六部的几名官吏。”

    再加上一个赵蟾桂。

    史二夫人直拍茶几:“胆子够大。”

    史玉皎:“娘,我从来没这么心慌过。”

    “再慌也得稳住了,”史二夫人说道:“娘先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家丁,悄悄跟着他去。”

    “谢谢娘,”史玉皎的心神慢慢稳定下来:“娘,我从前无所畏惧……”

    史二夫人说道:“有了恩爱的人不一样的,娘当年也是,你爹每次出征都睡不着觉。”

    母女两人说了会儿体几话,她对史玉皎说道:“该怎么进宫教殿下习武,不要流露出担忧。”

    “不然,你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别人会以为阿池真的回不来了。”

    史玉皎猛地点头:“嗯,我听阿娘的。”

    ……

    沈持和随行的同僚们一前一后出了京城,直奔济南府。走在路上一望,官道两侧枯树耸立,寂寥无人,有风时飞沙走砾,糊人一嘴。目之所及的农田里,收获季节,农户在田间搭起临时的田舍——白天驱赶麻雀,晚上防备蟊贼之用的矮草棚,如今还在田间地头里,再无人打理。偶然遇到百姓,他们满脸凄苦,跪在地上咚咚磕头求雨。

    沈持看得揪心,他把帘子放下来遮住视线,只管披星戴月地赶路,五日后便到了济南府府衙所在的齐州。

    彼时济南知府孔及与府兵将领尤凤、一干府衙官吏成了见到狼的羊,都跟木头似的,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了。

    沈持看到这情形,眉头紧皱。

    ……

    很快,沈持到来的消息传到了离齐州百来里地的寿张。

    起义军的大帐中,李虎端坐在上首,他中等个头,一脸的橘皮横肉总是微颤,但看着却不凶狠,甚至还有些淳朴厚道,猛一看是那种扔人堆里不大起眼的。

    而他的军师王有仁穿着儒袍,三十五六岁,竟是一个朝廷士子的文气模样。

    侍立在大帐之外的兵士看起来也并非穷凶恶极,但是寨子悬挂的人头让他看一眼就差点呕出来。

    那是被他们杀了的寿张县县令郝志。

    “代左丞相、户部右侍郎沈持离京前来寿张,”李虎对王有仁说道:“该如何应对?”

    王有仁:“大王,沈持此人,我有所耳闻。”

    “此人是名儒王渊的学生,”他说道:“秦州府解元,贞丰十九年的状元,年少得意,曾一手开办了铜仁朱砂矿,平定大理段氏,非常有手腕和城府……”

    他面色忽然紧绷:“大王,沈持带了多少兵来?”

    李虎摸摸唇上的短须:“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就在这里了,他只带了几名六部的官员,和一个管家,一行十来人,并未带兵。”

    王有仁:“那他来做什么?”

    李虎摇头:“我派人四处打听,却不得而知。”

    王有仁神色凝重:“怪哉。”

    第208章

    着实看不透沈持来到济南府的目的。

    “难不成他是来给府军将领尤凤当军师的?”李虎猜测着, 对王有仁说道:“军师,你得想个妙计,他日阵前给他个下马威。”

    震慑朝廷那一帮高高在上的酒囊饭袋。

    王有仁捋着身上面料考究的儒衫, 说道:“以沈持的官位,断然不会来给姓尤的当军师, 他不够格。”

    李虎哼笑:“臭朝廷讲究的还挺多啊。”

    “要不今夜咱们攻打齐州,试试这个姓沈的大官?”

    “大王, 不可,”王有仁急急阻止李虎:“齐州是济南府的省城, 城池坚固易守难攻, 加上来了朝廷的大官, 姓孔的姓尤的必是严防死守,还是不去硬碰的好。”

    官兵没那么蠢。

    李虎仔细一想, 他说的对, 于是把大手一摆:“那就他不动我不动,等几日看看他葫芦里能卖出什么药来。”

    ……

    齐州, 府衙。

    沈持与济南知府孔及、府兵将领打了个照面后到府衙的留署——朝廷官员到在地方办公差的院子下榻, 随行的六部各官吏也各自暂时回房沐浴更衣, 等着他吩咐事情。

    旁晚时分,济南知府孔及过来,说备了一桌薄酒为他们接风,沈持笑道:“孔大人不必了。”

    他把从京城携带来的《水浒》拿出来:“去找个地方抄十本, 送到寿张的书肆去。”

    “沈大人……”孔及讶道:“这是禁书啊, 朝廷不允许传播的。”

    沈持说道:“没事, 有我担着,你只管去办吧。”

    “是,”孔及惴惴地道:“沈大人。”

    沈持端起茶碗:“有劳孔大人了。”

    “沈大人客气, ”孔及恭敬道:“下官告退。”

    沈持把他送走后,叫上赵蟾桂和几名随行的同僚:“咱们到齐州城里看看有什么吃的,我请客。”

    他们换了常服,一行人往齐州城里逛去。

    走出留署不到半里地,沈持微皱起了鼻子——路上到处都是马粪、牛粪,保不齐还有人的秽物,经过白日里骄阳的烘烤,到处臭烘烘的,熏人。

    还无处下脚。

    随行的户部主事张昀说道:“今年大旱,田地荒芜,拾粪人不干活了,这路没人清理了。”

    不然这些都是生意,都是钱,试问哪个地方没出过粪霸,他们还时常为抢粪大打出手呢。

    沈持:“……”可纵然如此,济南府衙又是干什么吃的,难道就看着城里脏成这样吗。

    他们捏着鼻子往前走,离府衙越远,不光臭,街肆也越来越破旧了,只零星有几家在做生意的铺面,余下都大门紧闭,一派萧条。

    吏部考核司主事陈参停下脚步:“沈大人,大抵找不到什么吃的了,回吧。”这么脏的地方,就算有馆子他也吃不下去。

    沈持也意兴全无,他转身折回去,这时候天快黑了,有个面黄肌瘦的男子冲他们跑来,打量他们一眼,压低声音问:“兄弟,要喝酒吃肉吗?”

    “喝酒吃肉……”户部主事张昀带点书呆子气地问:“你是开馆子的?”

    未等那人搭话,沈持给同僚们递了个眼色,上前笑着对搭话的男子说道:“瞧这位大哥说的,这年头,不是想吃肉就吃得上的,也不是想喝酒就有酒喝的。”

    那男子看他是个清秀后生,大抵也没什么戒备心思,直接说道:“只要你们跟俺走,保管喝得酒也吃得肉。”

    张昀听得云里雾里:“……啊,你们不是开馆子的……那你们是?”

    沈持心中有个猜想,他把张昀拉到一旁,又对那男子说道:“这位兄台莫不是……”他左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在两腮一晃,比了个老虎:“叫咱们一块儿投奔他去?”

    “还是这位兄弟机灵,”男子的目光此刻全部聚焦在他身上:“兄弟读过书吧?去了定能得到重用,干一番大事。”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心里想到的是李虎的军师王有仁。

    果然如他所料,沈持笑了笑:“略认得几个字。”

    那男子说道:“那也成,比俺这睁眼瞎强。”他凑近的时候,能看到他瘦得凹陷得眼眶,褴褛的衣衫,看着是个穷苦百姓。

    “我们本就是打算去寿张的,”沈持说道:“不过还有件事没办完,要在齐州城里再停留几日,”他拍了拍男子的肩头:“大哥,很遗憾不能同行,不过后会有期。”

    说着给赵蟾桂使了个眼色,让他拿一把铜板来:“请大哥到了寿张沽酒等小弟吧。”

    男子连忙推拒:“囊中尚有些余钱,只是在这齐州城里买不到粮食,唉,这才饿了几日……”

    “告辞。”说罢,他一拱手飞快从他们身边离开,似乎还有人在不远处等着他去汇合。

    沈持立在原地,他看着男子的背影,玉白的面容染上一层薄怒:这么多天了,济南府内竟还无粮食可卖,这个知府孔及是干什么吃的。

    没粮食,治下的百姓一个接一个地逃走投奔李虎,让贼寇的势力一日比一日坐大,愚蠢啊。

    赵蟾桂头一回看到他喜怒于色,心道有人要倒霉了。

    ……

    孔及找来十几个府衙的书吏,只三日便抄了五六本,而后,着人快马加鞭送往寿张。

    “孔大人,下官愚钝,”济南府兵将领尤凤不解沈持其意,私下里问孔及:“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大老远从京城赶来,什么都不做也不说,只巴巴地给贼寇的地盘送了几本禁书《水浒》,他这是要干什么。

    这无用的书生迟早要耽误他们的事,他急赤白脸地说道:“孔大人,还请给朝廷上奏,请求增援吧。”

    孔及翘着二郎腿坐在高背椅子上,缓缓端起一盏茶说道:“不急,再等等。”

    沈持人都在他眼前了,若擅自再上奏朝廷请求派兵增援,岂不是明摆着不把人家当回事。这样要得罪沈持的。

    尤凤重重地“唉”了声,一摆袍子:“孔大人……”他苦着脸摇摇头,失望地走了。

    孔及:“……”

    咚咚。

    有人在门外敲了敲门环,旋即一穿青袍的文官跨步进入门来:“叨扰了孔大人,在下户部主事张昀,奉沈大人之命来问一嘴,五月份朱大人前来视察时,曾请孔大人想尽办法买粮,现如今济南府囤粮多少?”

    是沈持让他来问的。

    孔及的脸倏然变了,他苦涩地说道:“……张大人,朱大人离开济南府没多久,本官还未来得及找到囤货充裕的粮商,这贼寇就闹起来了……”

    张昀微微冷笑一声:“孔大人,豫州、冀州、山西这三地知府或是早早囤了粮食,或是一有旱灾时便遣当地商行到南方买粮赈灾,只有你济南府……哼!”

    “没有粮食,百姓能不投靠贼寇去吗?”迟迟无法解决府内百姓粮食的事,没粮的百姓纷纷投奔贼寇,这不是给李虎送人头吗。

    孔及:“……请张大人回禀沈大人,下官定竭力买粮,买粮……”

    张昀甩了下袖子走人:“孔大人啊……”后面的话不好听,他没说出口,心中却想:这么个庸官是怎么做到知府的。

    又是谁举荐拔擢的,丢人。

    “孔大人,”随后,吏部考核司主事陈参也来了:“下官从京城来的时候,穆尚书说孔大人在济南府的吏治连年的考核不太好啊。”

    孔及给朝廷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沈持让户部、吏部官吏接二连三来责问下他的面子,看来是有敲打之意的。

    “如今翰林院蓄积了多名庶吉士,”陈参冷声说道:“孔大人手下要是没有能吏,大可向朝廷要人,不用纵着这些平庸之辈,把个好好的济南府给祸害了……”

    “是,是,”孔及浑身冷汗淋漓:“请陈大人转告沈相爷,下官一定好好整顿吏治……”

    陈参肃然道:“是该好好整顿了。”

    “是,”孔及点头哈腰:“是……”等送走来客,他马上召集府衙的官吏,关起门来劈头盖脸喝斥一番。

    他手下的那帮官吏,在此之前仗着资历老,对一应事务熟稔,人情世故应酬到位,故而对许多事并不上心,凡事只求过得去而已。如今从孔及嘴里得知这位年轻的沈准相爷不好惹,这才凡事小心翼翼,尽力而为,知州、通判想法子寻粮,其他人该干什么的打起十二分精神办差,一个个的生怕丢了官,失了前程。

    济南府上下官吏这才勤勉起来。

    沈持一来济南府先稍稍整顿了下吏治,让此地的府兵将领尤凤不再看轻沈持,私下里说道:“本将有眼无珠,竟看错人了。”开始觉得孔及是个没用的。

    ……

    几日后,寿张城内。

    李虎的军师王有仁听说茶楼酒肆有人在说《水浒》,书摊也有卖《水浒》的,惊愕地想:《水浒》不是禁书吗?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朝廷下令禁止,怎么突然皮偏偏出现在寿张城呢。

    他上街去问售书的摊主:“这书是哪里来的?”

    摊主说道:“昨日城外一人送来的,他说是一个朝廷的大官从北地带过来的。”

    朝廷的大官。

    除了沈持还能有谁。

    王有仁一下子转过弯来了,沈持这是提醒他:正如当年朝廷对水泊梁山招安一样,当今皇帝对他们也有招安之意。

    相通了沈持的意思后,他匆匆回去对李虎说道:“大王,我知道姓沈的为何来济南府,又为何把禁书《水浒》送来寿张城了,他这是在询问我们有无招安之意。”

    李虎瞪了瞪眼:“招安?朝廷想要招安咱们?”

    王有仁点头说道:“我想是的。”

    “济南府周遭都遭了灾,”他给李虎分析:“境内到处是灾民,府兵镇压尤自还无暇顾及,更不要说增援济南府了。”

    打不了,那么对于朝廷来说,最上乘的办法就是招安他们了。

    李虎默然良久才重又抬眼看着王有仁:“以军师之意,咱们被朝廷招安好还是接着起义好?”

    王有仁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对功名有着非常深的执念,内心当然是希望得到朝廷的官封的,给李虎讲《水浒》:“纵然如水泊梁山那般,最终还是着落在‘忠义’二字上。”

    李虎不认识几个大字,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说道:“我断断续续听过《水浒》,到最后好汉们到底是得了朝廷的荫封,要是沈持诚心招安咱们,未必不是一条好路子。”

    “只是,怕弟兄们不干啊。”

    “军师啊,不信你放出口风试试便知。”

    说完,他召集手下的先锋将军来,问:“朝廷想要招安咱们,各位兄弟怎么想?”

    那些先锋将军想都没想就说不干,他们大声嚷嚷:“狗娘养的,谁要招安,招安后,拿朝廷那一点儿糊口卖命的银子,不够吃肉喝酒不够找婆娘的,大哥,咱们有这么多兵马,打下天下来如探囊取物,何必受那个气……”

    第209章

    “是啊, 大哥,只有咱们自己打天下,你做皇帝俺们当大官, 弟兄们才有劲……”

    群情激愤。

    王有仁见状拂袖而去。

    先锋将军轻蔑地哼了声,一个个也都生气地走了, 不欢而散。

    齐州城。

    自那日沈持派人去敲打了知府孔及后,当地的官吏们才开始尽心竭力, 街肆上一夜之间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能下脚逛游了。

    铺面陆续开张, 显出几分烟火气来。

    听说, 孔及带着手底下的知州、通判等人去当地的粮商家中软磨硬泡, 都快给人家跪下了,好说歹说, 这才说动他们开仓低价卖粮, 叫百姓得以买到几斤糊口的米面活命,稍稍喘了口气儿。

    这日, 沈持一早起来去街肆上溜达, 在一家店前闻到葱香浓郁, 又看他家卖的面饼色泽金黄,食指大动,问:“掌柜的这是什么啊?”

    “这是齐州的油旋儿,我家的皮酥瓤软, ”掌柜的笑脸相迎:“郎君买些尝尝吗?”

    他的生意不算很好, 这会儿没有顾客。沈持看着掌柜期盼的眼神, 从钱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来:“来十张吧。”

    “郎君买这么多,”掌柜的说道:“我送您一碗甜豆沫吧,您就着油旋儿当早点吃吧?”

    说着舀了一碗小米面熬煮而成的糊糊, 上面撒着花生和姜丝,端到桌子上请沈持吃。

    “要是有青菜叶放进去就更好吃了,”掌柜的说道:“郎君来的不是时候,俺们这里遭了大旱,连片菜叶子都没的吃了……”

    沈持谢过他,坐下来拿起勺子尝了口,叫“甜豆沫”但不甜,是咸香口的,清晨吃下去很熨帖:“掌柜的以前生意很好吧?”

    提起从前,掌柜的脸上露出几分神采:“叫郎君说着了,没遭灾前我每天四更就起来做油旋儿了……”他长叹了口气:“今年年景太孬了。”

    沈持微垂下眼,还未搭话。

    “哟,掌柜的,”远处跑来个小郎君,小厮打扮:“开张了?”

    掌柜的赶紧去招呼来客:“开张了,给沈秀才买早点吗?”

    那小厮说道:“嗯,跟从前一样,一个油旋儿,一碗甜沫。”他说完掂了掂手里的铜板,“叮”放在掌柜收钱的匣子里。

    他操的是秦州府口音,更确切说是禄县的乡音。

    听到他说话,沈持忽然偏过头去打量起他来:给沈秀才买早点?

    “沈”字牵动他的一根神思,让他想向那小厮打听打听沈秀才叫什么名字——是他离家出走的表弟沈知秋吗,可沈持还是坐着没动,心中自嘲:呵,还不知此沈秀才是哪里人氏呢,就算是禄县的,可禄县也不是他一家姓沈啊。

    不要听见个“沈秀才”就怀疑是阿秋。

    他这么心思回转的功夫,那小厮已拎着早点走了。

    沈持吃完早点:“这位沈秀才经常来你这儿买早点?”

    “是呀,”掌柜的笑起来:“他爱吃我家的油旋儿和甜沫。”

    沈持不经意多问了句:“他是齐州当地人吗?”

    “哟,”掌柜的想了想说道:“他是今年开春来到齐州的,似乎是秦州府禄县人士。”

    沈持微微着急地问:“掌柜的可知道沈秀才住在哪里?”虽说禄县不止他们一家姓沈,可当真听到沈秀才是禄县人时,他还是不死心想要去见见人。

    “郎君,你寻沈秀才做什么?”掌柜惊讶地说道。

    沈持:“哦,我是外地来的,不识字,想找个秀才代为写封信捎回家中。”

    “哦哦,沈秀才家啊,”找秀才代写书信是寻常事,掌柜不疑有他,说了个地名,给他指了路:“从这里过去不远,郎君走走消消食就到了。”

    说完,他打量沈持好几眼:这番气度竟是个不识字的……真看不出来。

    沈持:“多谢掌柜相告,”他又在甜沫碗下面压了两个铜板:“告辞。”

    他按照掌柜说的地址找过去,一路一路七拐八拐,来到地方,却发现沈秀才家的大门紧闭,人家外出了。

    他扑了个空。

    沈持失落地折回去。

    这日晌午他在留署中午间小憩,忽然赵蟾桂匆匆进来,眼睛里放着光:“大人快看看谁来了。”

    沈持觑眼一瞧,立刻起身,眼圈刷地一下红了:“阿秋?”

    赵蟾桂悄悄出去,把门给他关上。

    沈知秋环顾四周,见无人留意他们才说道:“听邻居说有人找我,我问了模样才知晓是你……我离开禄县后四处游山玩水,今年春天走到这里,想住一阵子,没想到此地遭了灾……”

    沈持:“你没事吧阿秋,家中有粮吗?”

    “我没事,”沈知秋说道:“昨儿才买了几斗米。”

    “阿池哥,”他反问沈持:“我听说你是来招安起事的头领李虎的?”

    沈持:“嗯,可是我未知他有无招安的意向便来了,我还要试试。”

    “要是李虎没有招安之意,”沈知秋担忧地问:“那你岂不是白跑一趟?”

    沈持隐隐淡笑:“不会的。”

    沈知秋:“这样,阿池哥,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阿秋,”沈持说道:“不用,我已向寿张城内传达朝廷招安之意,想来他们已经在权衡了。”

    沈知秋:“没事,我一个普通百姓,没人认识我,我去寿张想办法帮你打听再合适不过。”

    “阿池哥,”他又说道:“以后可能没这么巧安排你我见面了,你就让我为你做件事吧。”

    说动李虎被朝廷招安。

    沈持拗不过他:“你要去寿张,记住不要停留超过三天,见情况不对马上走,知道吗。”

    沈知秋:“嗯,知道。”

    说完,他说要回去收拾包袱,便告辞了。

    见过沈持后从留署出来,沈知秋去街上买了两套道士的袍子,当日就离开齐州去了寿张。

    抵达后,他穿着道袍,每日在寿张城内摆摊抽签卜卦、算命。这些年在外游走,倒是学了不少蒙人的小本事,恰好用上场。

    ……

    一日,王有仁出去散心,走到街上,有个青年道士在角落里跟人嘀嘀咕咕:“依老道看,那李虎两腮无肉,地库空空,没有帝王之相。”

    王有仁听了咯噔一声,待要让人抓去,只听那道士继续添油加醋:“不过他有小官运,就看他瞧上瞧不上了。”

    小有官运。被招安后,朝廷多少得封赏他们个官儿当当,可不是小官运嘛。

    他此刻已经被迷住心窍了,一下子就想到了招安上,心中的块垒松动,因而走向那道士:“呵呵,你看看我如何?”

    青年道士打量了他几眼:“先生多年一直惦记的功名很近了。”

    一下子说到了王有仁的心上,他拉着道士:“再卜一卦,看是镜中月还是?”

    道士又让他抽了一根签:“是中签。”签上写着卦语:成败相互受煎熬,得意失意两梁衫相举中交。①

    意思就是说变数很大,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先生很是为难啊。”

    王有仁这下更信他了:“不满道长你说,在下眼下就是这个处境。”

    “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青年道士:“小道不敢逆天改命。”

    王有仁惆怅地叹了口气,放下银子走了。

    他又一次去问招安的事,李虎瞥了王有仁一眼,面有难色:“军师啊,弟兄们无论如何是不肯招安的,我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摁着头让他们招安吧。”

    他手下的先锋将军们冷笑:“是啊军师,莫再提招安的事了。”

    王有仁垂下眼,他端起一杯茶仰头灌下,闷闷不乐地说道:“我以后不提这事儿了。”

    李虎哈哈大笑:“走,咱们去春风楼吃酒,大哥我请客。”

    先锋将军们高呼着去了春风楼,叫了酒肉,不一会儿,包房内的几案上、地上,到处歪歪斜斜地堆满了酒坛,几个微醺的将军拥着李虎,一杯接一杯地敬来敬去,很快就喝得口齿不清,醉眼朦胧……但这并不影响他们释放心中所谓的豪气,又哭又笑,似疯若癫……满屋子的吆喝声。

    王有仁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李虎过来往他手里塞了杯酒:“军师还在想招安的事呢?”

    “不,”王有仁:“大王不让想就不想了,我在想,要是我们不招安,要找个比寿张更好的据点,”他露出老谋深算的眼神:“大王在那里建国号登基,广招贤才与将才,方能干大事啊。”

    “寿张无防御天险,易攻难守,一旦朝廷调兵前来,我们就完了。”

    如果不招安,那得找另外一条路了。眼下这吃吃喝喝的日子哪能长久。

    “我也给弟兄们想过这条出路,”李虎问他:“可是除了寿张,还能去哪儿呢?”

    “大王,徽州府的寿州啊。”王有人说道。

    在徽州府有这么一个地方,它自古以来即是兵家必争之地——寿州,这个地方东据淮河,西控淠颍,南临淮南平原,在军事上有中原屏障、江南咽喉之称,当年的淝水大战就是在这里打的,逐鹿天下之人都知道,寿州一得,便可长趋南下,饮马长江矣。

    江南富饶之地,唾手可得啊。

    李虎有些犹豫:“可是军师,咱们从寿张到寿州,几百里地,万一路上被朝廷军袭击,不保险啊。”

    “大王,这就有用得到姓沈的地方了,”王有仁说道:“咱们,先佯装愿意招安。”背地里出其不意派人去攻打突袭寿州城。

    李虎:“嗯,这才是个像样的好主意。”让王有仁给沈持写信,表明他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

    王有仁是想假戏真做,他算准了李虎攻打不成寿州,到时候既已向朝廷表明招安之意,没有退路,不得不招安。而李虎亦然,他想着一面以招安的幌子遮着朝廷的眼,一面暗中派兵前往寿州……二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当夜,王有仁以李虎之名给沈持写信,信中说:自己啸聚百姓,起义攻城,本来是打算为朝廷守城尽忠的。还说,希望沈大人为他们说说好话,让皇帝赦免他们的鲁莽罪行,他们这三万兵马日后愿意主动担当起戍边的重任……

    ……

    次日,沈持收到了李虎写来的信,他笑着对济南府兵将领尤凤说道:“李虎想要被招安。”瞧着封信,写得多情真意切啊。

    尤凤:“沈大人如何应对呢?”

    沈持倏然一笑:“尤将军,李虎在信中说他手里有三万兵马,是实话吗?”

    尤凤:“大人,刚起事的时候他就对外宣称三万,”他算了一下说道:“这个人数,不太对。”

    沈持:“请将军派人去打听打听,李虎的军队买盐情况。”

    军粮无从算起,但是每个人一日吃的盐是定量的,因而只要打听到李虎的大营之中采买食盐的情况,是否在某个时间采买量加大等等,就可以推测出他手中的兵马是否大增。

    第210章

    盐。

    对了, 盐。

    他在济南府驻兵十多年,手下的将士一直是两万余人,年年采买的食盐都是定量的, 几乎从未变过。

    因而通过采买食盐的斤两,大致可以判断出李虎手里到底有多少人马, 是不是如他说所的,从始自终都是三万之数。

    倘若他不肯以实相告, 隐瞒手中的兵马之数,那有几分诚意被招安, 就要重新掂量了。

    尤凤:“是, 末将立刻遣人去打探。”当日调了两名斥候悄悄前往摸进寿张。

    沈持又把知府孔及请来, 问道:“孔大人,市面上粮食供应如何?”

    他一到齐州就过问了粮食的事儿。

    孔及:“下官说服了治下的几家粮商, 他们已经开始降价售粮了, 也打发人从陆路到汉口等地去买粮……”

    “嗯,”沈持说道:“那就好。”

    百姓有粮食买了, 心稳住了, 便不再想着去投奔李虎, 那么追随贼寇的人数便不会再多,声势不会再壮大,毕竟能活下去谁去造反,被官府抓住是要杀头的……这是给他们来了个釜底抽薪。

    济南府在朝廷手里的州、县也就稳住了。

    不过沈持还是不放心孔及办事, 亲自给江苏知府刘兆——此人曾是王渊的学生, 他攀附这层关系, 写了封信,向那边借五十万石粮食,请人家走陆路给送到济南府来。

    ……

    两日后。

    尤凤很快打听了李虎军中采买的食盐量, 急急来告诉沈持:“大人,李虎军中采买的食盐一次比一次多,据算着是五万多人左右的食用量。”

    五万人,呵,与他信中所说的三万人差两万人之多。

    果然,李虎没说实话。

    他既没有招安的诚意,那么必还要继续起事。

    沈持:“尤将军,或许他要攻城,你谨慎些。”

    尤凤:“是,大人,末将早就立过誓,要与齐州城共存亡。护卫大人安全。”

    沈持听他这么说心里不是滋味:“……”倒也没有这么悲壮。

    他盯着地图问尤凤:“从李虎以往攻城的手法来看,他们不会来齐州。”

    “那……那他们打哪儿?”尤凤有点憨地问。

    沈持还在看地图:“不得而知啊。”

    可能是离寿张比较近的州或者县,也可能不是。

    尤凤:“……”这不是等于没说吗。

    “尤将军先回去歇息,”沈持端茶送客:“本官再想想。”

    尤凤一摆袍子告退。

    沈持坐下来喝了半盏茶,等一干随行的同僚来找他,他把这件事同他们说了:“李虎并非真心招安,他另有打算。”

    众人一凛:“沈大人,他既然并非诚心招安,为何要给咱们写信?”

    马上有人反应过来:“莫非,他想稳住朝廷,再图更大的事?”

    沈持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众人面面相觑:既然李虎不打算招安,那么他不会一直偏安在寿张那个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必然要继续攻城略地……

    “沈大人打算如何应对?”他们问道:“得请求朝廷派兵前来扫清贼寇了吧?”

    招安无门,唯有硬打了。

    沈持说道:“我也唯有假意应他,”他看着同僚们:“就算朝廷派兵前来,未知李虎接下来要攻打哪里,也束手无策。”

    总不能跟在李虎屁股后面追着他跑吧。

    “假意应他之后,”随行的兵部主事赵石读过兵书,算是懂几分谋略,说道:“最好能打探到他们的动向……”

    “要不,让尤将军往寿张城派几名探子……”

    往哪里调兵,欲图哪里。

    沈持淡然笑了笑:“请赵大人和尤将军说一下,对了,不必说那么详细。”

    万一齐州城里也有李虎的探子呢。

    赵石讪讪地道:“是,沈大人。”

    ……

    此刻的寿张城里。

    黄昏时分,王有仁又来到沈知秋的卦摊前,什么都不说坐了会儿:“道长可否赏脸,今晚一道用餐啊?”

    他时常来找沈知秋,一来二去的,熟了,谈话很是投机,竟越发来往频繁。

    沈知秋看他满脸愁云:“王兄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啊,心事也有些重。”

    王有仁:“我过几日要离开寿张一阵子,出门办事,前路未卜,是有点担忧。”

    “这样啊,”沈知秋也不问他去哪里,只说道:“吉人自有天相,王兄放宽心才能办好事啊。”

    他心道:李虎不是已经给阿池写信说他们愿意被朝廷招安了吗,为何王有仁要出远门,这又是去干什么。

    “道长说的是,”他无论如何都要请沈知秋吃饭:“临走之前,想跟道长吃顿饭,请无论如何都要赏光。”

    沈知秋:“那好那好。”他收了摊子,跟王有仁去下馆子。

    寿张城很小,他们走了几步路,就来到一家酒楼,这是李虎军中开办的,方便自己吃喝,也作为产业赚些银子,伙计认识王有仁,大老远便招呼他:“军……”正要唤他“军师”,见后面跟着个道士,忙改口道:“客官楼上请。”

    酒楼里面觥筹交错,生意很红火。

    找个包间坐下后,王有仁要了酒肉招待沈知秋。

    “多谢王兄,”沈知秋说道:“只是小道不饮酒亦不吃牛肉,来一杯清茶便可。”

    王有仁听他谈吐不凡,又见他饮食亦不是俗人,越看沈知秋越有仙风道骨,心中欢喜:“迷茫之时能遇道长指点一二迷津,是我的幸事。”忙让店小二上些好的素食来给沈知秋吃。

    两人正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呢,忽然李虎的一个先锋将军郝勇急急找过来,也顾不上有旁人在,说道:“军师,大哥急着找你。”

    王有仁面色变了:“有事?”

    郝勇:“大哥点了兵将……”他看了眼沈知秋,见对方是个眉眼干净,似不沾染半分俗事的道士,也少了几分戒心,说道:“说宜早动身,让我来寻你,要么今夜就走……”

    王有仁看了沈知秋一眼:“好,容我陪道长吃饭这顿饭。”

    郝勇一拱手告退。

    “呵呵,”王有仁对沈知秋说道:“没想到今晚就要离开寿张了。”

    沈知秋:“王兄稍等,小道这就为你占卜一卦,看看此行吉凶。”

    他拿出签筒来,让王有仁抽签,抽了支上上签,他高兴地说道:“王兄此去必能定乾坤。”

    “是吗?”王有仁大喜。

    沈知秋转而面色一肃,又说道:“只是王兄你要当心身体呀,长途跋涉……”王有仁:“也不算很远,多谢道长吉言,等我回来咱们好好喝一杯。”

    沈知秋起身,下楼的时候只听见有一个包间的人在嘀咕:“……大哥的意思是让他们今夜就走……这寿州离这里得有五六百里地了吧?”

    “光行军就得好几天吧……”

    “唉,郑八,你有武艺,大哥怎么不挑你去呢……这功劳大着呢……”

    寿州。

    他心道:他们和王有仁说的是同一件事吗?去寿州做什么。沈知秋听不懂。

    那些人灌了二两酒,说话声音大起来,王有仁过去拍门:“是哪几位兄弟在此喝酒呀?”

    “军师……”喝酒的人一看是他,酒意醒了大半:“……不说了,不说了。”

    沈知秋跟着王有仁来到酒楼门外,又寒暄几句,才各自分开回去。他回到住处后胡思乱想:李虎一帮贼寇说寿州,这是要干什么?逃走。沈知秋不知道的是,李虎抽调了麾下精兵悍将两万余人,悄悄往寿州行军,想要一举攻下城池。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但觉得要告诉沈持,想着要是李虎一伙人逃去寿州,他在寿张也没什么用了,不如干脆回去送信吧。

    于是当夜他便收拾包袱,趁着子夜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连夜赶往齐州。虽说济南府内不太平,但他一个清贫道士,即便路上遇到打劫的也瞧不上他,沈知秋一路上很顺利,次日晌午就进了齐州城。

    进城后,他直接去府衙找沈持:“阿池哥,李虎他们可能要逃往寿州……”他把此事说了:“要去祸害徽州府了。”

    沈持听到“寿州”二字面露讶色:“你听清楚了,他们说的是寿州?”

    “阿池哥,”沈知秋脸上灰扑扑的,但是一双眸子很是清亮:“我听得真真切切,他们说的就是寿州。”

    沈持看着羊皮地图半晌没说话,一直到沈知秋唤他:“阿池哥?”

    “阿秋,”沈持叫来赵蟾桂:“你跟着赵大哥去吃个饭歇息下。”

    说完,他又命人去请府兵将领尤凤过来,一并将随行的同僚都召来议事。

    片刻后,同僚们与尤凤风风火火地赶来见他:“沈大人,出什么事了?”

    沈持说道:“本官知道李虎接下来的动向了。”

    众人大惊:“他要攻打哪里?”

    “赵大人,立刻给寿州送信,”沈持对兵部主事赵石说道:“就说李虎要偷袭。”

    “寿州……”众人皆然一愣:“不可能吧,这太远了。”

    沈持说道:“李虎一伙若不诚心招安,必要谋个出路,那就只能是继续造反,想要造反,没有比占据寿州更有利了。”原来李虎一面佯装招安,一面欲图寿州,呵,这是想干大事的节奏呀。

    寿州一旦到了他们手里,那时,整个江南的财力物力便由他们取用了。

    众人浑身一颤:“要是他们偷袭寿州,麻烦了。”

    据他们所知,寿州的驻军并不多,也就几千人。

    沈持身上的冷汗往下淌:“本官立即给朝廷上奏折,加急奏与陛下知晓,”他看了一眼尤凤:“尤将军想想办法拖住李虎派往寿州的大军吧。”

    “能拖多久算多久。”

    兵部主事赵石也是这个意思:“嗯,下官也以为,还要请尤将军率兵也赶往寿州,尽量拖住他们。”

    给朝廷争取调兵的时间。

    寿州对朝廷的地位太关键了,一旦落入贼寇手中,江山岌岌可危,尤凤不敢怠慢,立即道:“是。”

    说罢,他便回营点兵点将,亲率兵马去追截李虎的部下。

    片刻后。

    江苏知府刘兆派人给沈持送信来了,打开一看,是说已经筹集五十万石粮食送来济南府,走陆路绕开李虎,不出十日便到。

    他也想结交沈持,岂有不尽心帮他的。

    沈持大喜,对同僚说道:“济南府的粮食无忧矣。”

    同僚们亦是惊喜:“这下把百姓给稳住了。”他们望着这个面如敷粉的青年大员,心道:沈大人办事就是稳,怪不得他年纪轻轻能身居高位,不服不行。

    沈持没心思留意他他们的眼神,笑了笑道:“诸位先回去吧。”

    当晚,他给李虎写信,在信中,无论对方招安是真是假他是全不在意,当作全然信了样子,给对方画了招安后的一个大饼,许诺请求朝廷给他们封官……说得是天花乱坠,整个一大忽悠。

    应付完李虎,他又给朝廷写了两本奏折,命人连夜送往京城。

    ……

    七月初二,京城皇宫,上书房。

    夜里二更末,皇帝萧敏批完奏折,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站起来,理了理龙袍,准备到后宫就寝。

    大太监丁吉垂手躬身,紧随其后:“万岁爷,您今晚去哪个殿歇着呢?”

    皇帝萧敏摆摆手,他并未立即走进后宫,而是在御花园中轻轻漫着步,抬头看着群星璀璨的夜空,一轮上弦月锋利似刀,卧如弯弓,静静地悬挂在头顶的天上,显得冷峻,似乎还有些不太平的意味。

    他踱来踱去,一直到了三更天,回廊转角走来了一个刻漏房的宫女,她左手提着八角宫灯,右手抱着时辰牌,恭敬道:“陛下,该歇息了。”

    皇帝怔了怔,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宫女躬身说道:“已经三更子时中了。”

    皇帝萧敏点头对丁吉说道:“去临华殿看看德妃睡了没有。”

    正走着呢,外头有人低声说道:“陛下,兵部尚书魏大人求见。”

    “快宣”哪怕他躺下睡了,一旦听说兵部有事,也得起来接见。

    皇帝又快步折回上书房,烛光下,他眼下一片乌青。李虎聚众造反后,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陛下,”魏淳进来后跪拜在地:“臣扰圣安罪该万死,不过此事紧急,臣不敢耽搁。”

    皇帝:“出什么事了?”

    魏淳说道:“沈大人从济南府送来密信,说李虎面上答应朝廷招安,背地里却想派兵去攻打寿州。”

    皇帝萧敏看着羊皮地图,惊出一身冷汗:“寿州不可有半分散失。”

    “是,陛下,”魏淳颤颤巍巍地说道:“臣方才已八百里加急给寿春守将韩将军送了密信,让他防范李虎。”

    这时候沈持给皇帝的一封密信也到了,丁吉先打开看了一眼,道了声“乖乖”:“万岁爷,沈大人说他又遣人从江苏府借了五十万石粮食,没走水路,直接绕道豫州府,很快要进入齐州了。”

    济南府内朝廷治下的地方无忧矣。

    皇帝萧敏听了直皱眉:“沈归玉这个干的好,哼,这个济南知府孔及算是做到头了。”

    这么长时间,连粮食的事都办不好。非要等到朝廷派人去了济南府才办实事,真叫他失望。

    都像他这样,朝廷岂不是焦头烂额乱成一锅粥。

    “孔大人是榜眼出身,”丁吉说道:“熬了这么多年,万岁爷纵然要怪罪,也给他些体面吧。”

    丁吉帮着孔及说了句话。

    皇帝萧敏说道:“若不严惩他,只怕日后哪里出现灾荒,当地官吏什么都不做,只等朝廷去收拾烂摊子。”

    丁吉:“是,万岁爷,老奴失言。”

    皇帝不再理会孔及的事,又对兵部尚书魏淳说道:“朕打算抽调三千御林军,前往增援寿州剿灭贼寇,魏尚书以为如何?”

    魏淳说道:“陛下,那么以谁为将呢?”

    这是送军功的,不知道落到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