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星星点灯(一)
空气静止了一刹。
男孩看着许溧, 眼神微滞,嘴唇不自然地抿了下。
老板娘的理由很有说服力, 隔三差五过来抓人的老师很多, 记不住脸很正常。但偏偏说这话的人眼睛生的柔和,眼皮向下搭下眼睑时,仿佛可以溺死人。
如果不是知道吧台下面是实木的话,他都要怀疑底下藏人了。
“可以吗?”老板娘抬起眼睛催促道。
男孩一个激灵立即回神, 拿起手机指着电脑问:“怎么传给你?”
“你扫我微信就好。”许溧手肘搭在扶手上, 坐姿慵懒闲适, 调出了二维码递到他面前。
男生走后, 许溧脚跟撑着地面往后一蹭, 吧台和桌子腾出距离, 眼睛抬都没抬, 盯着照片问:“不出来吗?”
沈微星腿给蹲麻了, 细细密密如同电流的感觉在小腿肚乱窜, 起身都困难。她伸出手掌想要许溧拉她起来,手心在空气中空了半晌, 都没人应, 顿时觉得不高兴了。她伸出双臂搭在两侧扶手上, 随后发力, 椅子就到了身前。
许溧双腿微叉,沈微星蹲在大腿之间, 端着不经意的笑,问:“我人难道没有照片好看吗?”
许溧在椅子被拖动的时候,早已熄了屏。可偏偏就是不如沈微星的意, 问她:“你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像撒娇的狗狗吗?”
带着无辜的表情, 眨着眼睛, 将自己缩成一团,下巴搭在她的大腿上。许溧没忍住,轻轻捏起她脖颈的皮,一放一下。
沈微星原本想反驳几句,结果许溧每次用指腹捏到脖颈的时候,都会带起链子微微收紧。人证物证确凿,她都不得不承认,确实很狗。
沈微星闭着眼睛彻底放松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网吧的前台对着空调,感觉不到一点凉意。沈微星只觉得疲意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是骨子里的舒服。在一个多小时前困扰她的问题,好像到了许溧面前便不重要了。
沈微星在接近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做了个决定。
第二日,许溧上班起床,沈微星听见门锁碰上发出的声音时,睁开了眼睛。
她简单洗漱完,换上及其普通利索的白T运动裤,戴上渔夫帽,出门去了。最近天气很热,铺天盖地的暑气如同张巨大的网,严严实实,不放过一点空袭地捆上来,使人连呼吸都是困难的。沈微星戴着帽子,压低帽檐,几乎看不见路的搭上了出租。
一个小时后。
X市精神院。
沈微星下了出租,走到大门口。保安在亭子里呆着,悬在空中的小风扇夹在窗户上,吹出来的凉风虽然小,却聊胜于无。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从窗户里探出脑袋,看见对面的女人裹的严实,只露出一截下巴,扯着嗓门喊:“干嘛的?”
沈微星没有掀起帽檐,只是抬起那张干净的脸。光线斑驳间,她的脸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看病人。”
“登记一下。”保安屈起食指在亭子的窗台上敲了下。
保安亭的金属晒的滚动,上面摆的本子如同杂草,无精打采。沈微星抓起笔,看着上面歪七扭八的字,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字。
年月日,姓名,电话,身份证号,来访时间,结束时间,以及病人之间的关系。
沈微星填完了前面,唯独在最后一框犯难。住在里面的男人是她的父亲,是她妈妈的丈夫,却从未尽过丝毫的责任心,仿佛这三个字自他生下便没人教过一般。
保安喝完水,看见沈微星愣在原地的人,把嘴里的茶叶吐进杯子里,问:“是远亲吗?”
沈微星一时之间很难解释清楚,握笔的手松了又紧,表情格外局促。
保安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精神病人和普通病人区别之处在于,普通病人医生会有一个明确的诊断,家属有多种治疗反感可以选择,精神类的疾病很少会彻底好起来,同时还需要家属有极好的耐心。
面前的小姑娘二十出头,来这里把自己挡的严实,谁都看不清脸。可能是怕被熟人看见了。
这种事情保安屡见不鲜,叹了声气,从沈微星手里拿过本子和笔丢在桌上,又重新拿了个临时的本子,说:“你在这个上面登记一下。”
这个比起上一个卷边的本子整齐多了,沈微星看了眼封面,临时登记本。她打到最新的一页,入眼看见一道凌厉的笔记,稍愣片刻。
许溧 。
只有名字,电话号码,还有一个前后时间。
应该是后头补上去的,因为前面的时间已经划掉了一个,最终才确定下来。
时间正好是她说许溧夜不归宿的时间。
沈微星脑袋空空地写完了名字,递给保安的时候,出自本能的道谢。
烈日炎炎,医院的院子顺着柏油小路种满了柳树,枝条细长,树叶清脆。沈微星胸口堵了诸多疑问,心烦气躁,找不到宣泄口,再加上暑气高涨,只得揪了把树叶消气。
枝干拽起,枝条紧绷,在一撒手,落下的便是满地的小碎叶。
沈微星踩着落在柏油路上的碎叶,走到了病房里。
医院白天不比晚上,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趴在墙上痴笑的,沿着走廊沉着脸散步的,各种疾病在人体上的表现,应有尽有。
沈微星望向一直对着她痴笑的女生,眼神沉静,并无大惊小怪。她摁了门铃,护士急匆匆跑出来,一边戴帽子,一边问:“来了。”
白天病人大多在病房外面活动,护士担心开门时,病人会贴着缝子跑出去。这种情况很常见,前几年有病人偷偷跑出去,护士追到火车站时,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要哭了,结果病人拉着不知是哪认识的人,坐在烤肉店,边吃边聊,就差歃血为盟,原地结拜,最终小护士不仅自掏腰包还打了辆车把病人带回去了。
“找谁?”护士卡好帽子,凑进玻璃问。
玻璃门隔断了部分声音,沈微星听的不是很清楚,只能凭借口型判断。回答时,又怕护士听不清楚,指了下里面,大声说:“找人。”
随后沈微星报了沈父的名字。
护士哦了声,从口袋里掏出卡放在感应区。门打开,刚才对着沈微星痴笑的女人快走了几步,脑袋往门口凑,只是很快被护士察觉,她先瞪了对方一眼,喊着她的名字,说:“回你房间去。”
刚才扬起笑脸如同小孩般的女人立即瘪着嘴,看着委屈巴巴的,转身就走开了,只是临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沈微星。
护士见着人走远了,重新对沈微星解释道:“我们这里比较特殊,有些措施是很有必要的。”
沈微星虽然没有来过精神病院,但也大概晓得这里的规矩。护士一手扶着门柄,一手扶着未开的那扇门,用身体形成一堵墙,格外谨慎的让沈微星进来。
沈微星站在里面,打量了下四周的环境,嗯了声。
这里其实和普通医院的病房没有区别,但时间久了,贴着墙面的瓷砖都变成黄色,每块与每块之间都有黑色的污垢。
护士把门关上后,又重新推拉门柄,确认门打不开后,她转身带着沈微星往护士站走去。
护士从抽屉里拿出本子放在桌上,说:“先登记。”
沈微星想起刚才填写信息的尴尬,犹犹豫豫,动作都有些温吞。翻开第一页,未看见惹自己心烦的标题后,顿时松了口气,提起笔,利索地写起来。
登记完后,交给护士检查。
沈微星摘下帽子拿在手上,眼睛在桌面扫了眼。办公桌很大,上面铺了曾很厚的透明垫子,时间久了,发生氧化,透明色泛起了一圈圈的浅黄色印记,上面还用黑笔写了几个字。
沈微星神游天外,正准备仔细看几眼,旁边的护士开口,声音略显惊讶道:“原来你就是沈微星呀。”
沈微星表情略显惊讶,声音有些不确定的问:“你?认识我?”
护士应了声,收起登记本放在抽屉里,笑着说:“你是56床病人的朋友,这几年您一直定时打钱,再加上政府资助,他在这里还算舒心。”
沈微星这一下真的懵了,问:“我什么时候打钱了?”
护士笑了笑,说:“我们每个月月末都会收到一笔钱,账户显示是在X市,留下的名字是您的名字,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找病人吗?我现在带您过去。”
护士边说边带着她出去。沈微星如梦初醒般回神,立即跟在护士后面,符合着点头。
走廊的最里面,除了围栏投过来的光线,到处都是阴沉而又隐秘的氛围,好像给人以无限秘密的感觉。
护士带着沈微星走到病房门口,自行离开。
门口的墙上贴着一个标牌,绿底黑字,写着床号。
沈微星看着闭的掩饰的门,手指刚抬起而后又放下,生出一种想逃的心思。
关于沈父在她走后的所有事情,都是沈微星的妈妈告诉她的。那个女人在临走前一个月,出去过一趟,回来时病的更重了。沈微星那个时候作为陪床家属,每天都打着地铺躺在地上,所有钱都交医药费了,她甚至连垫子都买不起。
每次睡到干硬的地上,第二天醒来后脊的骨头就疼。那是被咯疼的。
那个时候她的体重大幅度降低,不吃饭的原因无非两种,一则没钱,二则没时间。
沈母每在她睡前,都会小声在她耳边轻声念叨沈父的病情,沈父的现状以及沈父的医院。
不知疲惫,一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 92、星星点灯(二)
沈微星推开病房门, 看向唯一没有空着的床位。
比起六年前,沈父苍老了不少, 他坐在床头, 佝偻着肩膀,头发长且油呼呼的,落下时遮住他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萧条且萎靡。他的脖子上绕着白色的绷带, 脸上挂满了青紫色的伤口。
阳光很亮, 空气中漂浮着细细的灰尘。沈父靠在斑驳的墙面, 听见声音, 在一缕细光中抬起了眼睛, 问:“你是谁?”
短短三个字, 确实让沈微星体会了一把不解, 疑惑, 愤恨以及可笑。
她几乎不敢相信地快速走了几步, 在接近病床时,忽然停下, “你不知道我是谁?”
沈父声音很陌生的问:“我应该知道吗?”
沈微星看着他, 千丝万缕的情绪在眼睛中闪过, 消失殆尽。小的时候, 哇哇大哭的小女孩无助惊恐地看着沈父暴虐,等到有抗衡的能力时, 可以与之在争执中动手,虽会损伤过重,但却脱离了束手无策的时候, 倒也挺不错, 现在终于等到她比他高上一截, 他却不记得了,仿佛那些年的噩梦困住的只有她一个人。
凭什么呀?
沈微星悲哀的想,压制在心头的阴暗面逐一浮上来,妒恨的情绪一点点侵占她的大脑,神经。
她嫉妒沈父可以忘记的如此彻底,也恨沈父可以忘记的如此彻底。
沈父看着眼前的人,莫名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只是这感觉还未消化便被后怕侵蚀。女人从推开门进来,看她的眼神犹如在看仇人,手上若是有刀势必会砍过来。他有些害怕,屁股往后面移了下,估算了护士站到病房的距离,到时候见着情况不对,他就直接跑。
沈微星注意到他的动作,冷笑一声,迈着步子缓缓向前,不似刚才那般步履生风,“你不知道我是谁?你这个人是有多冷血,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识了吗?”
话刚落,她停在床头柜前,腰身微微俯下,眼神含着幸灾乐祸。
她想知道,时隔六年,这个男人知道自己的女儿站在面前时,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不出她所料,刚才还坐在床上格外平静的沈父,瞳仁一缩,眼神惶恐。他抓着床头的铁杆,想把自己藏起来,身体瑟缩,无助可怜。
难怪他会觉得害怕。
可沈洪峰告诉他,沈微星不是已经离开了吗?怎么会忽然回来了?
沈父心里一万个疑惑,一会儿想喊护士求救,一会儿想出院找洪峰,哪一个都是办法,唯独和沈微星死扛着不是。当然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单纯因为害怕。
“对了,我觉得您应该忘记了,毕竟我这个女儿在你眼里就是一块没用的垃圾。”沈微星欣赏够了,在床沿找个位置,不紧不慢的说:“够你输牌发泄,够你喝酒发泄等等等等。你打我最惨的一次,应该就是骨头出了问题吧。”
沈微星说完,沈父又是一抖,她便又笑了,说:“我今天来不是找你算账的,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妈去世了。”沈微星手撑在床沿上,肩膀紧紧绷起,仿佛嘴里说的人和她无关,“已经好几年了,过几天就是她的忌日,我在看她之前,来看看你。”
话落,她的眼神在污渍的床单是撇了眼,轻薄如翼,不足以在即将到来的深秋蔽体,下了结论,“你也不怎么样,怎么就值得那个女人对你死心塌地,咽气的时候都记着你。”
沈父在她说完后,不解的问:“什么意思?”
“知道你为什么会住这里吗?那个女人把她打工攒起来的钱全部留给你。”沈微星眼神漂浮,声音像是含着叹息,“连住ICU都不乐意。”
沈微星啧啧了两声,正眼看向沈父,问:“我真的很疑惑,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救命之恩,可能早就报完了吧。”
沈父垂着眼睛,盯着手臂上厚重的石膏,刚打上去的时候没感觉,怎么现在却觉得沉甸甸的,要将她的胳膊压断。
沈微星想起搬家多次,从未见过的房产证,一时间,心里大约有了判断,“她应该把家里的房子也给卖了,你值得吗?值得她问你死心塌地吗?”
时间静止了几秒钟。
沈微星盯着沈父的发旋,看着稀疏的白发,褶皱的皮肤,心里五味杂陈。以至于沈父抬眼时,她躲闪不及。
沈父问:“你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些?”
沈微星点着头,丝毫不避讳,“我就是想看看你这种人会有什么反应,会后悔吗?是难过还是高兴?这样我过几天就可以转述给她听。”
“沈微星,你真不是个东西。”沈父眼眶有些红。
“我的确不是个东西。”沈微星承认了,“你都不是个东西,我当然和你是一路货色呀。”
“她人在哪埋着?”沈父问。
沈微星说:“你找她干嘛?去恶心她吗?那倒不用,我早就说了,我和你是一路货色。”
“什么意思?”沈父嗓门有些沙哑,像是含着痰液,浑浊不堪。
沈微星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清脆,掷地有声,“因为,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说完,她就起身,想要离开。能和沈父说这么多,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耐心,继续坐下去,也只是徒给自己添些罪受。
沈父看着他站起来,想抓着她不让走。沈微星眼疾手快地躲开了,他扑了空,连带人从床上绊下来,上半身栽倒在地,下半身仍在床上,狼狈好笑。
沈微星懒得理,拂了拂差点被沈父拽住的裤腰,表情略显嫌弃。
沈父摔下床,打着石膏的胳膊发出碰的一声,另一只手的手心在地面蹭地发红,羞耻感萦在心头,使他既是丢脸也觉得恼怒。他抬起眼睛,看着沈微星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随之冷笑,报复似的说:“你那个女朋友知道你这样吗?”
沈微星停下脚步。
沈父早就瘦骨嶙峋,胯骨在地面碰的那一下,仿佛被无数道针扎过一样疼,细细密密。他扶着自己的一只腿从床上下来,缓缓说:“许溧不会和你分手吗?”
沈微星转身,居高临下地看他,眉头微蹙,“你想说什么?”
“你高考前那几天,原本我是想回家的。”沈父呼了声气,等一条腿放在地面上后,稍微缓了缓,痛意舒解后,他扶起另一条,“结果走到门口,就被那个女人拦住了。”
沈父想起那天的场景,还是有些后怕。那是他第一次害怕一个女人。
“如果不是那个时候,你在高考,那个女人可能会杀了我。”沈父说:“但她没有,她把我关在她家,就是她家卫生间,那么小的地方,我一个人呆着,那么几天,我差点疯了。”
他的一条腿已经放下,后脊靠在床沿,轻咳了声。在沈微星看来,现在他的样子病恹恹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脑袋乱的要命,上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六年前,从许溧家里逃出来后,洪峰再次关着他。
他闭着眼睛,想缓和情绪,但眼前刚莫入黑暗,衣领就被人扯住,紧接着便是咬牙切齿的声音,“然后呢?”
沈父想起最住被关在这里时,精神暴躁,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念叨,你去死,你去死。
“然后,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沈父压抑住另一种声音,表情及其无辜。
“你快说。”沈微星捏着衣领的手越来越紧,眼神如同圈养节食的兽,凶残可怖。
沈父用一种上位者的语气说:“你要听,我偏不告诉你,除非你把你妈的墓地说给我。”
衣领忽然被松开了,沈微星起身,眼神恢复了平静,只是余波还未散,“你不说,那我自己就去问。”
这些是握在沈父手里唯一的筹码,从沈微星的反应来看,他可以威胁的住。但事与愿违,沈父眯着眼睛,不敢置信道:“你就那么确定,她会告诉你?”
“我爱她。”沈微星背过身,只简单扔下三个字,随后自嘲一笑,“我对你说这个干嘛。”
说完,她头也不回,推开离开。
病房又恢复了安静。沈父扶着床头想要站起来,结果刚起了上身,又重重摔倒在地,终于,压抑在胸口长时间的烦躁,使她伸手砸在地面上。
关节痛的痛意清晰而明显。
沈父捂着脸,低声抽噎起来。
他想起刚住院,因为暴力倾向时常被约束在床边,下身屈辱地穿着纸尿裤,每日吃喝拉撒都要受制于人。他还记得隐约模糊之间,在这昏暗的房间中,外面下着雨,他的身体被高大凶猛的男人摁着,挣扎不开。
这是精神病院的生物链。
沈父抬起眼睛,恍惚间又回到了前几年,女人在他的拳头下,每天鼻青脸肿,但仍是进着职责,只因为被打怕了,他用一句,你赶跑,就打死你,而拿捏住了她。
沈父在二十多岁但时候,常听人家说,这个世界上唯有任何事情都讲究因果循环。
或许后半辈子的所有都是他的报应。
作者有话说:
从四月多份连载的文终于在十月份收尾了,我真是佩服我的速度了
✿ 93、星星点灯(三)
许溧得到消息, 今天是洪二出狱的日子,因此从家离开后, 上了车就去X市的狱所。
汽车在马路上稳速前行, 没有一点磕碰。车厢内,暗香浮动,许溧坐在后座,从文件夹里拿出几张纸, 眼睛大段落的扫过, 只余下清脆的翻页声。司机自后视镜看了眼, 想起来时老板嘱托的话, 估摸这是个好机会, 硬着头皮准备开口时, 被人生生截断。
文件大段落描述了洪二的犯罪经过, 但唯独在细节之处马马虎虎, 一笔带过。许溧大致浏览完后, 扔下手里轻飘飘的纸,问:“只有这些吗?”
司机咽下嗓子里的话, 回答了句是的, 补充道:“您要的有点急, 目前只有这些了。”
许溧眉头微蹙, 眼神淌出一丝不耐,“得多长时间?”
前面正好是一个转弯, 司机平坦开过,车上的人没有受到一丝颠簸,回答道:“三小姐, 您不用着急, 今天他出来, 我们还怕问不到话吗?”
司机虽然说的在理,可洪二是她用来和洪峰谈判的筹码,知道的信息少一点,势必会处于劣势之中。可现在事出紧急,只能退一步,寻一个稳妥的法子。
许溧眉心卸下来了点,说话时声音略显疲惫,“按你说的办吧。”
汽车在狱所停下。
司机下车,许溧一人在车上等着。
这个狱所修建时间很久,地址选在了偏僻的半山上,从路旁望下去,是环环叠绕的盘山公路,长在陡峭山坡上的树。每棵每棵连在一起,从上面往下看,宛如一顶巨大的伞面,亭亭如盖。
许溧把那几张纸塞进文件里,窗户摇下一条缝,稍微缓和下车厢里的气味。
现在已经快要九点了,狱所的门还未打开,倒是有一辆摩托车停在后面。许溧撇了眼,坐在摩托的人穿着黑色背心,露出的肌肉如同连绵山峰,曲线顺滑,肌肉紧实。他带着头盔没有卸下,但许溧就是一眼可以判断出,那人就是洪峰。
害得她和沈微星分开六年的罪魁祸首。
许溧咬着牙,眼神发狠似的盯着。直到狱所的铁门锒铛作响,她才收回视线。
理智告诉她,在狱所门口和洪峰正面对上,无异于没事找事。她把露出的窗缝开的在大一点,向着远处的司机招手。
司机看见后,立马走到窗边,问:“三小姐,什么事?”
隔着窗缝,外面的热气流淌进来,里面的凉气倒也没有那么闷。许溧隔着车窗,说:“一会儿,你来开车。”
司机目光一顿,眼神闪过一丝不解。这和当初商量好的可不一样,按着原想的计划,司机要从洪峰手底下抢到人,然后带回车上,最后以洪二为饵,钓鱼上钩。
但眼下,三小姐的意思是却是她来开车,那就代表很有可能洪二还是会跟着洪峰离开。
司机跟着老板耳聋目染好几年,有些事情不用挑明,自然心如明镜。可老板的吩咐还在耳侧,司机踌躇道:“三小姐,老板让我务必把您安全带回去。”
他说完立即恭敬垂眸,大气都不敢出。他和三小姐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性子大概摸的差不多,虽然时刻给人一种放松警惕的错觉,但却经不起细究。
时间静了一瞬。
直到洪峰卸下头盔,跑到洪二面前,兄弟两人拥在一起时,许溧的手放在车门上,语气冰冷道:“现在我才是你老板。”
说完,拉开车门,直接下车,坐在了驾驶座。
司机拗不过,担心小姐受伤,担心老板责骂,只得坐在副驾。
兄弟二人相见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洪峰擦掉洪二的眼泪,两人才走到摩托车前。
油门踩动,摩托车沿着马路下山。
许溧见状,直接拉上安全带,发动引擎,汽车以更快的速度往下爬。
司机坐在一旁,两只手抓着车顶的扶手,脸吓的苍白。他看着前面兄弟二人有说有笑,而驾驶座的人眼神如同虎狼般凶狠,心里知道要完。
快到山下时,许溧估算好位置,猛的发力,车头便撞在摩托车尾,只是轻轻一蹭,两个轮子不如四个的稳当,摩托车很快就倒地了。
许溧没想要两人的名,这一下只是对洪峰的警告,看着两人倒下,她扯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上下来。
洪峰摘下头盔,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般是呼吸不畅,一半则是疼的。腿被压在车底,马路摩擦皮肤使他可以清晰感知到那处的撕裂感,好像隐约有鲜血流出。洪二也摘下头盔,但情况比他稍微好点,腿只是被压住,但勉强在洪二和车辆间形成一个弧度下,收放自如。
后面的车辆标着BMW三个字母,黑色在阳光下衬得低调而奢华,车架曲线流畅华美。而从车上下来的女人长发扎了个低低的啾,高跟鞋配上长裙,及其飒美,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一看就是不好惹。
但洪峰只需看一眼,就瞧出站在眼前的人是谁。
许溧。
不仅仅是微光老板许溧,还有家产遍布全国,势力庞大的许家三小姐——许溧。
当年之所以在X市逃窜而出,就是因为他查到了许溧的身世。
他能查到许溧,那许溧自然能查到能多。
洪峰眼孔一缩,眼神划过惊慌之色,问:“你想干嘛?”
高跟鞋踩在地面发出的声音,好似铁尺在地面磨出的声音。洪峰心脏一悸,脸上的汗更多了。
“不干嘛。”许溧面相平和,鬓间的刘海柔化了脸上的棱角,使她整个人如同一汪水,波澜不惊,“就是想问你一些事。”
洪峰扯着嘴角,拼命压制心里的慌乱,“我们都六年未见了,我哪知道什么事?”
“那就是你不想说了。”许溧睨了他一眼,半蹲着身子,“没事,我帮你回忆一下。”
洪峰面容闪过一丝惊恐。
许溧一字一句,问:“六年前,你在棋牌室到底说了什么?”
洪峰不说话,豆大的汗像雨往下落。
炎热的天气,许溧额角也有一些,但她顾不上擦拭,只想寻求更多真相。看着洪峰不说话,许溧对着远处的司机招手,示意他人过来,“把车从他身上移开。”
司机领命,扶起车头轻易让两人的下身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
许溧站起身,走到洪峰脚下。他穿着大短裤,两条腿早就变得血肉模糊。许溧冷笑了声,踩着高跟鞋在他的脚踝踩了下去。
骨头是最容易受伤的地方,洪峰的疼痛神经原本被小腿的伤卡着,现在许溧踩到脚踝,他只觉得有人在揉碎自己的骨头,痛彻心扉。
洪峰啊了声,引得旁边的洪二开口,急急忙忙道:“哥,到底什么事?你快告诉她。”
洪峰脸上的汗比起刚才更多了。当年威胁沈微星离开的事情,一定不能告诉许溧,否则以这个女人心狠手辣的程度来看,一定会想办法要了她的命。
“还不说吗?”许溧收回细长的跟,重新站在地面,将视线落在洪二身上,扭头对司机说:“绑了,带回车上。”
司机连忙从车厢里拿出两根粗长的麻绳,往洪二身上招呼。洪二早就被吓被胆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在监狱的时候,他因为洪峰人脉广,并没有吃亏,没想到出了监狱,却差点要了他的命。洪二越想越气,差点想扭头进去呢。
“考虑清楚了吗?”许溧在司机把洪二拖到后备箱时,转身对洪峰说:“还是说,你们兄弟想一起?我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你们开口。”
“哈哈哈哈。”洪峰笑完眼角落出了两滴泪,说:“你就是想知道我对沈微星说了什么是吧?我偏不告诉你。”
他说完,瞅了眼身后的坡,拿起头盔砸向许溧,身体向身后滚去。
这里临到下山,种满了清翠的竹子,许溧看着那洪峰滚下去后,眉头微微蹙起,随后转身上了车。
洪峰现在成不了气候,至于她想知道的,早晚都能知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洪峰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代价。
沈微星从精神院离开后,迫不及待地跑到了网吧。她的心跳很快,隔着胸腔似乎都要蹦出来,唯有找到许溧,才能缓解。
可到了网吧,里面的人却是小网管,沈微星愣在原地,想起许溧今早出门,问:“你们老板呢?”
“老板今天没来。”小网管咬了口雪糕,用下巴指着凳子,说:“你在等一会儿。”
沈微星只能嗯一声,座下来后,立即给许溧发微信。
【一闪一闪:你在哪?我去找你。】
那边回复很快,只说了句马上到网吧,就没有后续了。
沈微星总算松了口气,趴在吧台安静等着。
过了大概半小时,一辆宝马车停在网吧门口,外观低调,曲线优越,若是识货的人必能一眼认出来这车的价值。
沈微星坐起身,心里闪过无数个未解的疑问。她看着驾驶座上下来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恭恭敬敬走到后座,拉开车门,紧接着许溧略微恹气地从后座下来。
作者有话说:
掉马了!!!
✿ 94、星星点灯(四)
洪二被关在山底下一座废旧宅子里, 许溧打算当天审问,刚拉过来凳子坐在他对面, 沈微星好巧不巧地过来了。许溧只得作罢, 命司机安排了五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看着,这才急忙往网吧赶。
最近被陈年旧事箍的脑袋疼,再加车上凉风和车外热浪一交替,头晕脑胀, 眉宇间蔫里蔫气。以至于刚下车交代完事情后, 看到站在门口的沈微星时, 没有反应过来。
汽车扬尘而去, 只留下一地的烂摊子。
沈微星走到许溧前, 顶着大太阳, 问:“你干嘛去了?”
态度自然, 许溧估摸不出其他情绪, 回答道:“出去办个事。”
沈微星拉长调子哦了声, 不知是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
这个反应倒是让许溧僵在原地,拿不清楚说什么。她的家庭谈不上复杂, 但身世却格外尴尬。原来打算等处理完这件事情后, 再告诉她。但眼下事出紧急, 迫在眉睫, 许溧嘴巴抿了抿,脑袋在努力组织措辞。
就在她绞尽脑汁, 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干巴巴的开头时,刚抬眼就对上沈微星欲言又止的眼神。
许溧:“?”
沈微星瞥了她一眼,眼神嫌弃, 像是老师在看不懂事的小孩, “栗子, 你的虚荣心好强呀。”
许溧:“?”
沈微星拿着在学校时做老师的架势,继续,“出去办个事换辆宝马,你这是欺诈。”
许溧不是很能理解的问:“我出去办事为什么不能换车?还有,我怎么欺诈了?”
做老师就有这点不好了,经不起正在敲打的学生反问。一旦开口,那就是认识不清楚自己的错误,不知道悔改。沈微星打心眼觉得这个行为不好,做生意嘛,诚信经营,坑蒙拐骗是万万不能有的,“你出去办多大的事呀?见多大的人呀?”
许溧哭笑不得,“也没多大的事。”
沈微星急红了眼,也不管地点是不是大马路了,逮着问:“许溧,你一个破网吧月收入有多钱?值得你租那么贵的车去见人?我现在不用你养,但你是不是忘记了,这个网吧养了多少个人吃饭呀?”
这席话说完,许溧算是理清楚了。这字里行间,说她不节俭,说她虚荣,说她不知轻重。虽然言词严厉,但许溧就是生不来气,反而觉得她可爱,拼命压抑的嘴角没控制住,笑了。
这下子沈微星火气蹭蹭蹭的往上涨,差点可以把网吧原地点燃,“你还笑,我不管你了,到时候要饭了,别去我家。”
话落,扭头就往网吧走。
但还没走几步,手腕便被人抓住。沈微星脸都没有转,一副有话快说,别挡着我忙的架势。
许溧乐完了,就着握紧的手腕转在她的肩膀上,以往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此刻竟然生出一丝打趣,问她:“老婆,这车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就是我的呢?”
沈微星被这声老婆叫红了耳朵。
许溧腰身微弓,两只手在她的肩膀处揉了下,眼睛平视着,说:“我家里有点复杂,等有空了专门解释给你听。”
沈微星耸拉的眼皮这才抬起,正要说话,就被打断。
许溧眼尾微扬,目光温柔似水,几乎可以让人溺在其中。她的眼睛本是上乘,平常看人带着无法抗拒的好脾气,但打心眼里的好脾气只留给眼前人,说:“还有,你说错了,我只需要养你就好了。”
沈微星耳朵更红了,挣了肩膀上那双手的束缚,加快脚步往屋里走。
小网管见老板跟在老板娘后面,从抽屉里掏出充电器,说:“我先走了。”
“等下。”沈微星叫停,引得两人直直看她。
沈微星热的口干舌燥,拉起许溧的手就往休息室走。
虽然不是老板亲自发话,但老板娘更有话语权。小网管只得坐在椅子上,想起老板娘通红的耳垂,打算回去的时候买个冰奶茶喝。
休息室窗帘永远都被扯的掩饰。
许溧刚进去还没来得及开灯,肩膀就被一只手强硬地摁在门板上,柔软炽热的吻紧随其后。
不同于每次小打小闹的轻啄,这次沈微星不仅惦着脚,两条胳膊兜住许溧的肩膀调低她嘴唇的高度,啃了上去。
沈微星咬着许溧的唇,手指在许溧的脖颈后,形成一个禁锢,将她牢牢圈住。她经验浅,亲起来就来来回回那么几下,却偏勾的许溧把持不住。终于,在沈微星双腿发软,嗓子黏黏糊糊哼了声,差点摔在地上时,许溧揽住她的腰,五指摁着衣服陷进她的皮肤里,趁机,舌头搅进她的口腔。
房间内暗呼呼的,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听着唇齿相交,清脆的水渍声令人脸红心跳。
两人从底下回到了床上。沈微星上半身被解的只能了内衣,膝盖跪在柔软的床罩上,嘴唇从许溧的肩膀慢慢滑到了小腹。
裤子拉链向下发出卡擦一声。
沈微星坐在许溧的膝盖上,纤细柔腻的手指从她的小腹挪到了腰身。脱去了束缚,沈微星趴在许溧的大腿前,表情真挚且虔诚。她的唇还未落下,便被许溧捂住了。
沈微星自己也很不舒服,抬起眼睛,眼神略微有些急躁。
“别。”许溧说:“脏。”
沈微星咬了她的手心,许溧吃痛放开,而后吻落了下来。
房间内,两道喘息声交缠在一起,沈微星膝盖抵在床单上,她像是被折翼的鸟雀,安心地侍在一处,心甘情愿。
结束后,沈微星的衣服早已湿透,被胡乱扔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她赤着身体躺在被罩下,只留脑袋在外面,忽视下身的不适,安静地看着许溧穿上被自己扒下的衣服。
“沈微星,你都是在哪学的呀?”许溧穿完上衣,坐在床沿问。
床头开了一盏小灯,仿佛隔了层朦胧的雾气。
沈微星用通红的嘴唇,问道:“你不喜欢?”
这件事是沈微星第一次做,虽然青涩,但来日方长嘛。而且,许溧最没想到的就是,那么骄傲的人,她居然,愿意。
沈微星躺平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说:“我今天去看我爸了。”
许溧心脏一颤。
沈微星说:“当年高考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许溧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趁着这安静,沈微星想起高考很多的细节。当时,她和桑沃仅仅只是认识,谈不上关系亲厚,可对方不仅过来送她高考,还给她带水,带巧克力,还有多余的学习用具,以及——
沈微星眼睛发酸,挠的眼眶痒痒的。她闭起眼睛想要舒解,结果眼泪滚落而下。
以及那两句,加油,顺利。
一句是桑沃自己说的。
还有一句是桑沃替许溧说的。
沈微星抿着唇,表情既像痛苦又像自责,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她哭的很安静,只有鼻翼抽噎时,才会发出声响。
声音带着软软的哭腔,她骂:“许溧,你就是笨蛋。”
许溧嗯了声,抬起指腹擦掉她的眼泪,说:“就是笨蛋。”
“你怎么不告诉我?”沈微星说:“我只要一想到站在学校大门口,跟个傻子一样,我就难过。你告诉我呀,你告诉我,你想让我去好的大学,绑起那个人渣的事情,你都告诉我呀,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那你是不知道你的脾气,我稍微提上那么一句,你就能炸开锅。”许溧笑了笑,偏了下脑袋,声音比那豆灯都要温柔,“其实网吧再次重逢后,除了被冲上头的怒气,我其实还有骄傲。”
沈微星那个时候的脾气硬邦邦的,所有人的好心她能理解能可怜,所有的好意她觉得是怜悯,她把自己锁了起来,拒绝接受所有人的好意,哪怕是许溧,都不行。
沈微星恼怒自己,但还是问:“有什么好骄傲的?混的那么差。”
“因为,你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许溧回答道:“我看着那个时候的小星星,每天蜗居在这个房子里,明明应该发着光,但偏偏逢上阴雨天。你不知道,在在六年后看到闪闪发光的你时,我有多高兴。”
沈微星没忍住,终于笑了,瞥了许溧眼,问:“那为什么我回来的时候,你不理我?”
许溧俯身捏了下她的脸,肘部撑在沈微星的枕头边,说:“谁让你走的时候,一声不吭,我都担心你跟人跑了。”
沈微星虽然长得漂亮,但性格是真的臭,所有上来搭讪的男孩女孩都架不住那张臭脸,也只有许溧拿她当个宝。
不过,沈微星并不打算告诉她,反而洋洋得意道:“那你可得看紧我了,免得我被人拐跑。”
许溧说了句不会,正准备凑上来亲两口时,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小网管隔着门板,问:“老板,我饭还没吃呢。你快出来看店。”
亲昵被打断,两人相视一笑。许溧站直身子,说:“你在躺一会儿,我先看会店。”
沈微星点头,“去吧。”
随后一直目送人开门关门,沈微星还是痴痴的笑。
过了片刻,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拿着手机,给许溧发微信,“我的衣服湿了,你快给我找一套!”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
✿ 95、星星点灯(五)
许溧下午出门时, 还未下雨。她照着熟悉的路线,一路开到关着洪二的废旧学校。
许溧进去时, 洪二垂着头坐在椅子上, 四肢被绑在椅子腿以及靠背上。教室的采光算得上极好,两扇大窗各开一扇,淡黄色的光线由此进入,落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
听见脚步声, 他抬起脸, 大喊:“放我出去。”
看管洪二的人在这几天, 威逼利诱, 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但都没用, 只得打电话把许溧叫过来。这洪二没有家庭, 没有父母, 只剩下相依为命的哥哥洪峰。身上几乎没有软肋可言。
许溧碰上这种硬骨头, 只能靠着时间慢慢磨。她从角落随意搬出一张椅子,手指捏着木质靠背, 椅子腿在水泥板上拖着, 停在了洪二面前, 问:“想好说什么了?”
坚守看管洪二的那几个人, 背着手站在外面。椅面上积满了厚重的灰尘,许溧捏着靠背, 将椅面往侧沿倒了下,大片的灰尘掉落在地面,但椅面还是不干净。许溧朝着外面喊了声, 随即进来男人, 他拿着报纸铺在上面后就出去了。
洪二见着了, 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阴阳怪气道:“我关在里面也就六年,怎么这六年还变天了。”
许溧面对着洪二坐下,双手环臂,说:“这天一直都是有本事的人说了算。”
洪二嘴角的笑意顿时散了,开始正眼打量这个女人。他从监狱里刚出来,就被关在这里,每天都被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颠三倒四的问。问题一会儿是犯了什么罪,一会儿是为什么顶罪,变化莫测,找不到正式的问题。
那天抓他进来,带头的女人和眼前的女人重合在一起。洪二想起那细长的鞋尖高跟鞋跟踩在他哥模糊的伤口了,心里一阵后怕,迟来的怯意涌现出来,但想起答应哥哥的事情,还是梗着脖子强装厉害。
许溧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知道眼前人现在就是纸老虎,不需要动手,只点个火就够了。她笑了声,开口时声线含着舒懒的腔调,继续,“洪二,你进去那么久,不会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没学会吧?嗯?”
狱所被洪峰打过招呼,里面会有人照看着他。洪二这几年的生活过的还算不错,但私底下,他也遇见不少肮脏事。也自然知道,那种地方,拳头就是道理。
洪二紧张到额角都涨了层汗,声音拉都很紧,“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是做贼心虚了。
许溧翘起二郎腿,脚尖晃晃悠悠的,眼尾向上扬起,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许溧声音轻飘飘的,尾音却带着诉不尽的疑惑,娓娓道来。
“六年前,光渭东路,正值九月大雨,有人开车撞了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却在撞人后未第一时间将人送到医院,四个小时后,小伙子被过路人看到,送至医院时一侧瞳孔已散大,最终经过两天一夜,抢救失败,在凌晨一点去世。”
这些信息都是司机调查出来的大概,不过用来唬人足矣。许溧说完后,嘴角已经耸拉下来,她盯着眼睛瞪大的洪二,问:“你说,这个开车的人,该不该死?”
洪二眼神已经失去了神采,变得涣散。他两只手扣着麻绳,指缝磨在粗糙的绳索上,拼命的摇头。
许溧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右手揪着他后脑勺的头发,稍一用力,洪二就仰起了头。许溧垂着眼睫,冷冰冰地望着她,问:“如果开车的真是你,你有没有考虑过那个小孩的家庭?”
说完,冷笑一声,看着洪二再次垂下的脑袋,捏着头发的手在一用力,“你进去那么早,当然不知道。”
“那年小伙子十八岁,刚高考结束,是家里的老幺。”许溧说完,手一松,洪二脑袋撞在了木椅上,“他爸妈老来得子,上面只有一个姐姐。”
“你欠人家的,用什么还?”许溧质问道:“用你那不值钱的命?还是你那创造不出什么价值的时间?”
许溧这辈子谈不上热心肠,但也见不得老鼠猖狂的事情。今天如此态度,一是为了沈微星,二则是真的为那个破碎的家庭。
洪二眼睛通红,嘴上结结巴巴说不上话。
许溧眼神似冰似刃,说:“你现在最好交代当初是谁干的,否则,就真的不这么简单的。”
洪二眼神漂浮不定,脑乱糟糟的只知道重复一句话,“是我,是我,是我干的。”
许溧还想再问的时候,人已经晕过去了。
许溧嘴里骂了一句,对着外面喊了句拿水,随后外面的人拿了桶水进来。她指着晕厥过去的男人,说:“给我泼,一直到泼醒为止。”
已经到了八月份,闷热的天气已经好转不少,唯有突如其来的暴雨惹人厌烦。
沈微星家访结束,乘坐电梯下到一楼,刚走出电梯口,借着昏黄的灯光瞅见脚底湿漉漉的地面,心里叹了声气。
每次在她觉得不可能下雨的时候,没有带伞的时候,就会来这么一遭。这个月已经三四次了。沈微星站在单元楼檐下,瓢泼大雨顺着屋檐洒落,打湿了地面,也湿了她的裤脚。
沈微星懒的麻烦许溧过来接,点开打滴APP,确定位置下单后,就把包顶在脑袋上往小区门口跑。
阴风怒号,在细细密密的雨夜,声音如同婴孩夜啼般凄惨。
沈微星沿着石板路,在大雨声中,听见了急促的,类似于脚步的声音。
就差一个转角。
经过那个转角,再往前走两分钟就是保安亭。沈微星提起一口气,走过转角时,定下心神,往后瞅了眼。绿化区种满了清脆的竹子,横七竖八斜斜垂下,竹叶随风摇曳。
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
黑色的汽车已经停在小区路旁。沈微星坐上去后,报了手机尾号,从包里掏出纸巾稍微擦干身上的水渍。
司机通过后视镜往后瞅了眼,问:“小姑娘,下班了?”
沈微星刚被吓的惊魂未定,双手在惊吓和雨水中双向夹击,早就已经失了知觉。她擦干净额头上的雨水,把纸团握在手心嗯了声。
司机见着乘客不喜说话,也闭了嘴,整个车厢内除了机械的导航声以及窗外的雨声,就只有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了。沈微星不打算多此一举回趟网吧,目的地定位直接在自己小区。她看着车窗外逐渐熟悉的街道时,一颗心总算找到了栖息处。
向司机付了款,道完谢,沈微星扭头就往小区里跑。
她家那栋距离门口不算远,但沈微星现在如同惊慌的兔子,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她听见大门再次关上合拢,保安亭大叔随口一句问候,沈微星加快脚步,乘上电梯,回了自己家。
到家后,沈微星开了屋子里所有灯,又嫌太过安静,开了落灰的电视。
终于不再听见风吹草动了。
沈微星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缓了口气。回过神后,又第一时间给许溧发微信。
【一闪一闪:你什么时候回来?】
发完消息后,沈微星把手机倒扣在桌面,起身去厨房烧点热水。重新坐会沙发时,许溧的消息已经过来。
【栗子:马上,你怎么了?】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些诡异,说不好是有人跟踪,还是自己大惊小怪。沈微星没打算现在直接说了,外面下着雨,急匆匆赶路,最容易出事故。
思忖片刻,沈微星脚踩在沙发沿,将自己缩在角落,回复道【一闪一闪:没事,就是想你了。】
【栗子:粘人精,在等我半个小时,马上到家。】
沈微星这才放心,趁着烧水的时间,去卧室换上衣服。今天这个天气,穿短袖太冷,她只能穿上戴帽家居服,听着电视综艺主持人的声音,抱着平板打游戏。
在等许溧回家的间隙,水也烧开了,沈微星把水装进水壶里,随后带上帽子,衣袖盖过手掌,指腹继续在屏幕上点。
茶几上摆了杯冒着气的热水。
大约十分钟,门铃响了。
沈微星吓的从沙发上做起,正准备开门时,忽然想起许溧明明说自己半个小时到家,现在才十几分钟,不可能那么快。
一旦有了怀疑,心里的恐惧就更加严重。
沈微星拿起手机时,手都在抖,她撞着胆子,冲着外面喊:“谁呀?”
一道低哑的声音传进来:“送外卖。”
沈微星并不记得自己点外卖,赤着脚走向门口,将发出的声音降低,又在手机上给许溧发消息确认是否点过外卖。那边很快回复,没有。
沈微星心脏跳动的乱七八糟,手里几乎拿不稳手机。
她站在门板后,尽量让自己和墙融在一起,在听见门锁撬动的声音时,指腹颤颤巍巍摁下报警电话,还未摁下,客厅里的灯忽然灭了。
紧接着就是门被打开,门外的灯光落进来,照出一道细长的黑影。
沈微星眼睛一闭,指腹在拨出的绿色键上准备摁下,手机就被抢走了。
门被关上,除了卧室,拿都是黑漆漆的。
沈微星扯着嗓子想喊,腰上却放了一双手,熟悉的气味近在咫尺。
许溧问:“老婆,想我了吗?”
茫茫黑夜中,沈微星惊魂未定,几乎扯着哭腔,骂道:“许溧,你有病呀?”
作者有话说:
星星:你多来几次,老婆可能就没了。
✿ 96、星星点灯(六)
沈微星声音微哑, 一把推开了眼前人,身体贴着冰凉的墙壁滑落, 蹲在地上。
许溧往后退了小半步, 勉强稳住身型,还未开口,紧接着听见沈微星低哑的哭声,好像拼命在强压憋闷, 声音断断续续, 忽轻忽重。她立即慌了, 想找人却不知人在哪, 直到摁亮了客厅灯光, 终于看清楚了。
沈微星蹲在地上, 两只手交叉死死抱住自己的肩膀, 垂着脑袋。她穿着一件浅色连帽家居服, 背后的帽子兜头搭在脑袋上, 长发凌散,像只小奶猫, 将自己藏在无人的角落里, 脸上的表情不容任何人窥见。
许溧一下子心碎了, 蹲在她对面手足无措, 哄道:“别哭,我的错。”
沈微星哭声没有因为这几话而停止, 反而有着越大越大的趋势,与窗外呼啸而至的狂风大雨相碰撞,毫不逊色。
许溧忽然想起刚接触的那几次。每次她忽然出现, 或者是背后轻拍的那一下, 沈微星都是肩膀微抖, 转头时满眼防备地望向她,后来熟悉之后,防备感才开始消失。
心里有个不太成熟的猜测。
许溧焦躁地舔了下唇,脑袋挨着她的脑袋,小声说:“宝宝,别哭了,再哭晚上就睡不着了。”
声线温柔,前面的称呼几乎是用气音说的,诱惑力很强。
沈微星还是不理,直接坐在地上。
夜寒雨大,湿气潮气席卷而来。沈微星身型单薄,小小一只,屁股还未坐稳,一只手绕过她的后腰,停在腰侧,另一只手穿过膝窝,形成了一个很别扭的公主抱姿势,将她腾空抱起。
这个动作有些突然,沈微星下意识伸手搂住许溧的脖颈,垂着脑袋,小声骂道:“混蛋。”
沈微星生的唇红齿白,鸦黑色的睫毛垂落,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眼睑下,泪痕满面。她脑袋上的帽子很大,几乎遮住半张脸,眼泪扑簌而下,砸的是许溧的心脏。
她抱着沈微星,走到卧室的方向,声音越来越轻,“我是混蛋,宝宝,你先别哭,冷风进去了会感冒的。”
卧室的门开着,一路畅通无阻,停在床边时,许溧弯着腰,将沈微星的下半身放在床上,“宝宝乖,先躺在床上。”
然而胳膊上的手还是没有垂下,反而搂的越来越紧。
许溧没了主意,索性将人重新抱起来,自己坐在床上,横放沈微星在自己腿上。
“刚才被吓到了,我的错。”许溧像是哄小孩儿般轻拍着沈微星的后背。
哭声开始变小。
许溧再接再厉,“以后下雨天,我陪着你,哪也不去。”
她没有忘记洛卿说过的那些话,在雨天,沈微星失去了那个时候算是最珍贵的物和人,也同样,将自己重新上了枷锁,被迫和这个世界友好相处。
“我不是害怕。”沈微星终于开口了,只是鼻音很重,“我今天总觉得被人跟踪了。”
许溧拍着后背的手微微一顿。
沈微星鼻尖通红,声音既软又绵,“我今天结束家访,回家的时候,总能听见脚步声,可能是我听错了,但你后来吓唬我这一下,我真的傻了。”
千算万算从没想过这个原因,许溧蹙起眉,自责的说了句都怪我,转而继续问:“你今天在哪听见的?以前有没有?”
沈微星窝在许溧的怀里,表情乖的要命,“没有。”
她说完后,又顿了顿,脸上闪现出一副不确定的表情,说:“可能是我听错了。”
许溧眼睛盯着前方,良久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沈微星用臂肘撞了她的胸膛,许溧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说:“没事。”
“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沈微星说。
许溧嗯了声,抿着唇,看向沈微星时,表情欲言又止,最后在她不解的眼神中,还是坦白道:“星星,我最近在查的事情,你知道吗?”
她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微星,专注认真,仅能容纳一人。
沈微星自然知道,从上次许溧让她见父亲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许溧还在查。
沈微星眼眶里的红还没散,掀起眼皮,问:“你在查什么?”
“所有。”许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说了。
六年前,她抱着尊重的想法,任由沈微星一身秘密地在自己眼前,即使疑虑重重,还是无法愿意等着她。可一等再等的结果却是沈微星杳无音讯,许溧那个时候就知道,这个法子不适合。
最起码不适合沈微星。
重逢后,面对沈微星的一颦一笑,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选择压下疑惑,重新在一起,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让那些问题随风而散。
霸道这个词其实和许溧的性子毫无关联,但沈微星却是莫名想到,她笑了声,问:“你查到哪了?”
“洪二替洪峰坐牢。”许溧说完,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继续:“星星,我遇见洪峰了。”
听见这个名字,沈微星下意识蹙起眉,抿着唇,眼神嫌弃厌恶。许溧看到后,拍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抚道:“你以后不管去哪,都记得给我发消息等我接你,不许很晚回家。”
沈微星点头,乖巧听话。
扶在沈微星腰侧的手顺着脊背向上,搭在她的脑袋上。帽子还戴着,但戴帽子的人情绪已经缓过来了,就是脸上的哭痕太重,看着可怜兮兮的。许溧心脏一痒,唇停在沈微星的眼睑下。
冰冷苦涩的泪痕沾在唇上。
沈微星手还在许溧的后颈,眼睑下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时,她闭上了眼睛,任由许溧的舌尖在她脸上蹭过。
直到嘴角时,许溧才停下,看着睁开眼睛的沈微星,眼睫和眼睑微颤,补充道:“不许哭。”
这个不许哭惹的沈微星很不高兴,“为什么?我想哭就哭。”
许溧被闹的没脾气,指腹自衣领而下,停在沈微星胸前,在接吻前,她说:“那就只许在我床上哭。”
今晚,沈微星很乖,抱着许溧的肩膀,任由她在自己身上乱来,承受的住时,声音黏黏腻腻,仿佛剪不断的糖胶,承受不住时,指尖攥着许溧的肩膀,将她死死贴在自己身上。
她只穿着那件连帽衫,脑袋上的帽子还是没掉,大大的一只,可以拢住整个脑袋,衬得她娇小灵动。
许溧看着眼眶早已通红,唇瓣上留有深深牙印的沈微星,没忍住,咬着她的耳垂,对她耳语。
浅浅的情话在凌厉的雨水中,格外勾人心弦。许溧沉溺在这温柔乡中,抹掉沈微星的泪花,哄道:“宝宝,你哭起来很好看。”
“听话,再哭几声。”
沈微星经不住这个时候许溧在她耳侧,腔调温柔,循循诱导,等她回过神时,床单早已湿漉漉的。
自打沈微星说了这件事后,许溧就再也没有放过她一个人,不是派司机接,就是有空了亲自去接,层层保护下,沈微星都觉得有些大惊小怪。
这天,她家访了班级第一的家庭。那是个独生女,家长开明,家庭氛围好,遇见班主任家访,热情欢迎,聊天聊地,唯独对于学习只口不提。沈微星心里明镜似的,人家小孩虽然在学校皮,但没闯过祸,无非就是些小打小闹,实在不值得告状。
临别的时候,家长拍着小孩的脑袋,对老师说,自己家孩子好胜心强,麻烦老师多担待。
沈微星倒是没说什么,就是小女孩送她下楼的时候,聊天似的解释,说她这不叫好胜心,只是单纯的不服气。紧接着就讲自己初中的时候。
女孩初中的时候,学习很好,经常稳坐年纪第一,之所以说是经常,而是因此年纪第二的成绩和她不分伯仲。后来她早恋被甩,成绩下滑,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认为,女生嘛,上了初中因为各种因素成绩比不过男生。那时年级第二是个男生。老师们说这句话时,认为天经地义,认为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吊车尾,耍小聪明的倒数男生就是不认真学,一旦认真学起来,那就是冲清北都没有问题。
上了高中后,也有人认为,女生在理科上不如男生,女生天生应该学习文科,好像理科就是专门开设给那些男生似的。
小女孩临别的时候,只告诉了沈微星一句话,她说:我选择文科,只是因为我喜欢文科,如果我是理科生,第一我照样拿。
很狂很拽。
但沈微星知道她有狂拽的资本,因为早在上班的第一天,她就看完了班里所有学生的成绩,家庭情况。
分科前的那几场考试,女孩理科成绩高于文科。
许溧一般都是到点来,但今天沈微星比往常提前结束了半个小时,出了小区大门时,眼熟的车辆还没来,打算顺着路走走。她今天被小孩上了一节课畩澕獨傢,收获颇丰,回去的路上还在思索这番话,丝毫没有注意紧随其后的男人。
回去的街道人挺多,不少小摊都摆出来了。搁在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沈微星拿起来看着是许溧的消息,她发了定位后,就停在原地。
这个地方处于街角,位置清晰,便于许溧一眼看到。沈微星眼睛四处乱看,遇见有趣的就拍照片,她身后的矮墙上趴了满满一墙的爬山虎,在金黄的阳光下,格外有生气。沈微星拍了张,正准备分享过去的时候,一个男人从背后靠近,胳膊勒着她的脖子,问:“沈微星,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不怪栗子喜欢看星星哭,主要是星星哭起来太好看了,一个长相清冷的小姐姐哭的梨花带雨,可怜兮兮的,这谁能扛住!
✿ 97、星星点灯(七)
男人的身量很高, 沈微星被迫仰起脖颈,脑袋抵着他的肩膀, 嗓音已被遏制, 吞咽十分困难。
早在身后男人开口说话时,沈微星就已想到这声线的主人是谁,是她六年噩梦的罪魁祸首,是分开她和许溧的那个推手。
“你真有种, 居然还敢回来。”洪峰压制着声线, 说出来的字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沈微星斜眼看了他一眼, “我是回来了。”
六年前, 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学生, 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那条命, 因为心中有了牵挂, 她不敢拼。现如今, 仇人相逢, 她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
这个拐角人流不多,偶有行人经过瞅上一眼, 看着两道贴紧的躯体, 亲密的姿势, 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并无人赶上前自讨厌恶。
沈微星既不喊也不叫,好似身后人对她构不成什么大的威胁。可就是这处事不惊的态度, 惹得洪峰心里不爽。
他小臂在一用力,肘弯卡死在沈微星的喉咙处,问:“你不怕吗?”
“不怕。”沈微星只有对未知数心存恐惧, 对于洪峰这种蠢的无可救药的人, 又怎么会怕呢。她说完后, 顿了顿,继续道:“你今天找我有事吗?”
沈微星的态度如同江岸湖水被风掠过,半点水纹都无法激起,安静纯粹。洪峰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明了来意,“让许溧放了洪二。”
他刚说完,沈微星的眉头稍稍蹙起,眼底浮现起一抹诧异,随后转瞬即逝。
洪峰原以为自己说完后,沈微星的反应应该是清楚的,但知对方立即先是愣了一秒,问:“洪二是谁?”
“你不知道?”洪峰不确定的问。
沈微星这才哦了声,由洪姓联想到洪峰,“那个替你顶罪的弟弟?你刚说许溧抓了他,为什么抓他?”
她的语气过于坦率,以至于洪峰竟然真的相信许溧没有说这些。原来她们的感情也不过如此,虚与委蛇,装腔作势。也对,人家许家三小姐,怎么会对垃圾里出来的小姑娘真的动心,不过就是玩玩而已,在一连想到六年前,沈微星傻子似的心甘情愿接受他的威胁,孤身行往异乡。
洪峰心里竟短暂地升出些惺惺相惜的感情,肘弯松了松对于沈微星的禁锢,再次试探道:“那你知道许溧其实是许家三小姐的身份吗?”
沈微星眼睛立即瞪大,脖颈不受控制地偏转,直至眼睛和洪峰的对上,不敢置信道:“是我知道的那个许家吗?”
洪峰点头。
沈微星嘴巴张张合合,声音却没有发出来,“她?许家千金?怎么可能?许家只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近几年,从事电子产业的许家发展如日中天,沈微星关注不多,正经的,八卦的,闲谈的,她从未放在心上。距离太远,差距太大,听个热闹就够了,现在忽然有人告诉她,手机上经常出现的许家,其实是自己女朋友的家,沈微星多少有些不真实。
倒是洪峰趁热打铁,挑拨离间,“我真替你不值,那女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把你当成自己人,而你对她掏心掏肺。”
他转头,看着沈微星,说:“我们做个交易吧。”
许溧开车过来的时候,沈微星正坐在马路牙上,薄背微弯,长发垂落,脸上的表情无人可见。
她下车走过去,蹲在沈微星面前,问:“星星,回家了。”
沈微星垂着脑袋,眼睛盯着地面,听见许溧的话后,肩膀先是一僵,随后微微颤抖。
许溧立即慌了,把脸凑到沈微星面前,问:“你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呀。”
沈微星这才抬起脑袋,眼眶发红,眼泪盛在里面要落不落。
许溧一直在等着她说话。
哪知沈微星先是咬了下唇,表情及其隐忍,随后眼泪垂落,情绪爆发,骂道:“你就是个骗子。”
许溧:“?”
沈微星继续,“你绑了洪二,你不告诉我?你是许家的千金,你也不告诉我?你当我是你什么?炮友?床伴?还是你想丢就丢的狗?”
语气虽狠戾,但含着哭腔的嗓音倒也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许溧眼眸动了动,伸手擦掉许溧脸上的眼泪,说:“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宝宝,我在等一个机会。”
沈微星一把打掉脸上的手,垂着眼睛,说:“你倒现在也不愿意告诉我,你把我当什么?”
“不是的。”
沈微星自嘲一声,想起六年前,自己模模糊糊的态度,真的觉得一报还一报。她自嘲一声,说:“算了,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分手吧。”
“你说什么?”许溧半跪着,身体稍往前倾。
许溧被迫后脊往后倒了一下,手心撑在地面上,才勉强稳住身型。夕阳斜斜垂落,沈微星头发和脸都被染成了金黄色,她仰起头,态度没有因为许溧这一个动作而有丝毫改变。
“最后一句话,收回去。”一向收放自如的许溧眼神炽热如火,带着狠狠的欺压。
偏偏沈微星一向不晓得识时务,许溧越是靠近,她越是冷冷淡淡的避过,甚至眼睛都不愿意在许溧身上停滞半刻。
这一个动作仿佛惹恼了她。
许溧半起身,身体越靠越进,沈微星身体往后倾倒,脊背形成了一条斜线,在柔和的光线下,冷淡疏离。
手掌落下,撑在沈微星身侧。
呼吸交缠,温热绵软。
许溧用另一只手扶着沈微星的后脑勺,嘴唇狠狠撞了上去,嘴唇发麻。
身后,爬山虎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沈微星被摁在了车上,手腕用粗糙的麻绳绑在副驾,头发揉的散乱,嘴唇被染成了金黄色。
即使如此,沈微星还是不知死活的问:“许溧,你想干嘛?把我关起来吗?你这是犯法!”
许溧抓着方向盘,视线冷冷地看过去,说了句闭嘴。
回家之后,沈微星就被绑在了床上。
窗帘没有合上,隔着窗户,隐约可以看见对面那栋楼。
许溧正在厨房做饭,烟火味由厨房飘散在卧室中。沈微星坐在床上,手腕和脚踝绑在一起,眼睛被眼罩捂的严实,只能通过耳朵来辨别。
厨房锅碗瓢盆声音消失,随后是瓷碗木块碰撞,紧接着是脚步声由远及近。
人在丧失视力的同时,会下意识集中精力放在听力上,任何微弱细节都不愿放过。
沈微星就是如此,在她听见碗筷放下后,整个人神经达到高度紧张,仿佛一根上紧的弦,“许溧,你想干嘛?”
“喂你吃饭呀。”许溧手里端着白粥,坐在床沿,看着沈微星。
那双冷淡的眼睛被黑色包裹起来,只余下高挺的鼻尖,揉碎成红樱色的唇,瘦削的下巴,以及两鬓的碎发,整个人如同悬在高处的玻璃,耀眼易碎。
许溧垂着眼睛,细长的手指捏着汤匙,陶瓷相撞,声音清脆。她把热粥放在沈微星嘴边,木然说道:“张嘴。”
沈微星没有动。
许溧等的不耐烦,把碗放在床头,捏着沈微星的下巴,直接将汤匙塞进嘴边。
沈微星嘴巴被迫半张,口腔里塞进细软的白米时,下意识想合上嘴巴。
到于事无补。
因为下颌骨被那只手控制着,即使她拼命吞咽,也只能勉强白米进入胃中,白色汤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往下淌。
“够了。”沈微星说。
这怎么能够,许溧没有说话,进而又开始刚才的喂法,直到结束。
一碗粥喝完,衣服已经沾上了不少汤渍。
许溧拿起纸巾,动作轻柔地擦拭沈微星的嘴角,说:“给你换个衣服吧。”
沈微星虽然爱干净,但就是不相信许溧如此好说话。
果然,下一秒,她被腾空抱起,随着许溧的走动,她的身体挨上了冰冷的瓷砖。
是飘窗的位置。
沈微星正想抗议,许溧的双手已经解开了她的衣扣,胸口的皮肤在空气中微微发凉。
虽然捂着眼睛,但对于光的感知能力还是有的。
沈微星升起淡淡的恐惧,求饶道:“不要在这个地方。”
扣子已经解完,衣领已经拉到肩膀。
许溧动作顿了顿,看了眼窗外,说:“对面有人看着。”
沈微星身体一僵,整个人都挣扎起来。
但绳子绑的太死了,只带来痛苦的不适感。
许溧用着修长的手指剥落沈微星的衣服,慢条斯理的说:“是个正在跑步机上运动的女人,她停下来,正在擦汗。”
沈微星身体绷的死死的,偏偏那双手如同丝线般在身上掠过,轻车熟路,手的主人早就知晓这个身体。
因为紧张,沈微星脊背在空气中挺得笔直,如同一根皮筋,经不起撩拨。她的双腿被迫张开,但因为绑着也只张了一点点。
许溧的手指滑落,在冰凉的瓷砖上一触,指腹黏腻。
她终于笑了,屈起指腹抵在沈微星的嘴边,“尝尝。”
随后,沈微星口腔搅入一根冰凉的手指,以及异常的味道。
她终于开始慌了。
眼前的许溧陌生的可怕,可以操控她的身体,揉碎她的骨骼,她几乎是哭着含着求饶,“我错了,我再也不玩囚.禁.PLAY了。”
作者有话说:
许溧:老婆太皮了怎么办?
✿ 98、星星点灯(八)
耳边传来窗帘铁环拉合的声音。
脸上的光线随即消失, 换来的是许溧凑上来的声音。
“迟了。”
沈微星清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半夜十二点钟。房间只开了床头灯, 柔和的光线在遮的并不严实的窗户上留了影。沈微星揉了下眼睛, 抓着头发坐起来。
身体没有结束后的汗渍,反而浑身清爽,散着淡淡的清香,可这稍微一用力, 手腕上, 脚踝上, 以及身体仿佛卸了关节又重新安装上, 酸痛无力。她从毯子里伸出胳膊, 白炽灯下, 细瘦的手腕簇了一圈红痕, 皮肤上还有麻绳摩擦后留下的白色印子, 简直惨不忍睹。
不就是玩心大起, 借着机会想逗下许溧,怎么就在床上被收拾成这幅鬼样子了?
沈微星没忍住, 小声骂了句禽兽。
话刚落, 卧室门被从外面推开。许溧正擦着发梢, 闻言, 手上的动作一顿,问:“你骂谁呢?”
沈微星立即从床上捡起毯子, 把自己脖子以下裹的严实,确定身体没有一处暴露在外面,她动了下嘴唇, 又骂了一句。
许溧站在门口, 无所事事地盯着沈微星一系列的小动作, 特别是在看到对方把自己裹成粽子时,心底这才满意。
总算知道怕了。
她迈着长腿走过在,挨着床沿坐下,把手上的半湿的毛巾搭在沈微星的头上,“你还好意思说,是谁玩上瘾了?”
毛巾带着细腻的毛绒感,落在沈微星发顶时,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娇小可爱。许溧看的心痒,正想伸手挤下沈微星的脸蛋,结果被对方眼疾手快的躲开了。
许溧心里闪过一个不太好的预警。
她好像欺负过头了。
那双手靠过来的时候,沈微星想起刚才,自己像是一团被火烧起的纸,被许溧那双清瘦的手指揉捏,熄灭,化为灰烬。身体下意识产生了应激反应,不仅脸躲开了,身体也往后挪了下。
许溧的手尴尬的停在空气中,随后不着痕迹的收回。
沈微星自己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尴尬,嗓子轻咳一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故意的?”
白天在外面,难过,质问,无法接受,心如死灰等等情绪,她都在脑袋里复盘了下,真的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可还是被一眼道破。
许溧看着那双沉思的眼眸,心里大概猜测到沈微星在想什么,回答道:“沈微星是不会再向许溧提出分手的。”
她说这话时,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语气似有万分把握。
沈微星眼角溢出一点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许溧那侧偏了下,“你知道就好。”
许溧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抿唇浅笑。
“洪峰找到我了。”两个人躺在床上,沈微星趴在许溧的怀里,手指把玩她的发尾,“那玩意把能告诉我的都说了,让我跟他谈个交易。”
许溧被这手指勾的痒痒的,一把握住它,随后穿过指缝,十指相扣,问:“什么交易?”
“他说,让我救出洪二,他就告诉我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沈微星说完,嘴角勾起抹讥讽的笑,说:“我想知道什么,还需要他来说?开玩笑。”
许溧嗯了声,沉思几秒,也没打算瞒着了,“他说的其实都对,我在洪二出狱的那天绑了他,也是许家的三小姐。”
话落,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她低头看着沈微星,即使平常能言善道,此时也只能充当结巴,“我家有点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楚。”
沈微星也不强迫,由着她想说就说。
许溧摸了下她的发顶,闭着眼睛,试图从伸手不见五指的过往中,挑一盏灯。
“我妈和许氏集团老板的秘书,然后和自己的老板搞在一起了。”开了个口子,后面的话也就不难说下去了。
和所有老套的情节一样,女人以为自己有了孩子,就相当于有了靠山。即使男人已经说了好几次,让她打掉,可她不仅没有,还找了个城市去养胎了。
她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半辈子的生活一定衣食无忧,说不定还能挤掉原配的位置,从此踏进豪门,享受荣耀。
但豪门哪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一根大树连根拔起,尚且能带出千丝万缕的根系。一个家族也是如此,他们之间即使没有爱情,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后来,许溧妈妈在生产许溧后,因为大出血去世了。
但谁知比起未来,意外总是措不及防。女人在生产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的死了。
然后就是许溧跟着外婆一起生活,然后从初中开始就一个人在这里上学。
明明是一个很悲情的故事,但被许溧三言两语的讲清楚了。
沈微星静静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只是抓着许溧的手紧了紧,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许溧自然感受到了,她笑了声,无所谓的说:“我没事,他们一家对我挺好的,许氏有我的股份,虽然不多,但确实够衣食无忧,原配太太下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许离开这个城市,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说完后,反而还安慰眼圈通红的沈微星,“想点开心的,即使以后网吧干不下去了,我也有钱养活你。”
“谁要你养活了。”沈微星抿着唇,眼眶发热。
虽然许溧并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情绪,但沈微星的确从那只言片语中感觉到了。
那是一种无奈,一种妥协。
就像她小的时候对于父母的爱一直处于期待阶段,但时间久了,一次两次下来,便习以为常。
毕竟没人爱这件事,习惯了,它也不会要你的命。
她在许溧的怀中,缓缓闭上眼睛,说:“我想去看看外婆。”
许溧嗯了声,“等这件事结束。”
——
次日一早,许溧将车停在关押洪二的学校门口。
沈微星坐在副驾,从身前的储物箱里拿出一把手掌长的匕首塞进口袋里,说:“你叫你的人出来吧。”
昨天晚上两人互相交换完信息,商量好今天的计划。许溧抓着方向盘,抿着唇看了眼身边的女人,沈微星坐姿松散,神色自若,仿佛即将进入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春季踏青游玩般自在。
沈微星说完后,发现身旁的人没有说话,心里默默叹气。她好像知道许溧在想什么,说出的话永远正中靶心,“我相信你,不会让我有危险的。”
许溧蹙着眉,半晌,她开了车锁,选择放行。
哒一声。
沈微星解开安全带,身体没有束缚,便可以无法无天。隔着中间不远的距离,她凑过去,在许溧唇上浅啄一下,哄道:“我很快就出来了。”
这座学校建校时间久,采用现在很少见的那种高大朱红铁门,门口堆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可能因为最近许溧和她的人来回走动的原因,门口已经踏出了一条窄道。
大门被一条粗重的铁链拴着,中间是挂着手掌大的锁,经过时间的洗涤,已经锈迹斑斑。
沈微星推开铁门,让中间那条缝变大一点,她身板笔直地走进去。
许溧在沈微星走后,就已经打过电话了。此时几个黑衣男子全部站在关着洪二那间教室的隔壁,齐齐排成一排。沈微星由人定位具体地点,走过去后,竖起食指抵在唇间,示意他们不要讲话。
她打着手势,指了下他们几个人在外面,又指了下自己,移到教室里面。大概意思是,你们在这等着,我进去。
站在开始的男人已经是老大,他对着沈微星点了下头,代表我们知道了。
沈微星这才放心,她闭着眼睛,轻轻吐了口,脚掌在走廊跺了下,制造出不大的声响,随后推门进去。
洪二已经关在这里接近一个星期,即使每天吃喝都有,但被圈禁的日子终究不好过,人已经瘦的脱相。他原本耸拉着脑袋,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后,灰色的眼孔重新有了神色。
他几乎可以肯定,来人不是他哥哥,就是他哥哥的人。
太好了,他哥没有忘记他。
洪二期待地望向门口,结果门推开,身体又恢复了最初的颓败。
是个女的。
他哥怎么会派女人过来?那几个看他的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一根胳膊就可以伦倒眼前瘦弱的女人。
“你谁呀?”洪二没好气的问。
沈微星就没有见过这么淡定的人,嘴角稍稍一抽,走到他面前,说:“我是你哥派来救你的。”
洪二笑了。
他是真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似乎不信这句话,“我哥?让你?你连我都打不过,能对付他们几个?”
这话多少有些看不起人的成份。
沈微星拉下脸,走到他身后,闭着眼睛胡扯道:“我给那几个废物下药了。你到底走不走?”
洪二摇头,“我不走。”
沈微星心里奇怪,这人被绑上瘾了,怎么还赖在这不走了。
洪二并不是嘴上说说,大着嗓门喊:“救命呀,有人挟持绑匪了。”
沈微星:“”
站在外面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这样倒也好,沈微星索性不再那麻绳上费力气,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
寒光乍现,清晰到可以倒出人影。
洪二凭借着经验判断这是一把未开刃的匕首,立即吓的整个人冒冷汗。
沈微星把玩着匕首的刀刃,食指指腹蹭过时,留下浅浅的一道痕。
那把冰冷的铁抵着洪二的颈侧时,他被吓的肌肉都在小幅度的颤抖。
沈微星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挟持般严肃,相反她勾着唇,眼角都是无所谓的笑,说:“本来想骗你去个没人的地方要你的命,结果你选了这儿。”
洪二哑着声音,求饶道:“姐,放过我,等我出去后,我哥一定会重谢你。”
沈微星哼笑一声,脸上的表情有着对废物的嘲弄,“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让我杀你的人就是你哥。”
“洪峰。”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看星星如何开始把狐假虎威耍到极致!!!
✿ 99、星星点灯(九)
洪峰收到沈微星消息时, 已经是三天后,两个人约好在棋牌室见面。
已经立秋了, 气温以山峰式的进度缓慢下降。洪峰从床上坐起来, 起身准备换衣服。
这是一个普通洗手间大小的地下室,狭窄昏暗的屋子充满了剩饭的馊味,折磨的人近乎反胃。不大的空间摆满了日常用物,锅碗瓢盆, 桌凳纸箱, 以及一张吱嘎作响的架子床。
下铺使用痕迹很明显, 布满污渍的床单破了好几个洞, 不知是用烟烫出来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洪峰将换下来的衣物顺手扔在下面, 却在转身时, 手掌轻轻抚过上铺的床罩, 触感柔软, 干净整洁, 和底下的脏乱差截然不同。
那是他为弟弟准备的。
洪峰想起待会和沈微星见面,眼底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
沈微星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 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 地面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浮动, 满室旧影,光怪陆离。
六年前的这里, 空气中满是燃烧的烟草味,烟雾缭绕,呛的人连呼吸都不平稳。而现在, 永远人满为患的自动麻将桌推到角落, 上面置板凳这种小家具, 灰尘味代替了烟草味,麻将相碰的声音变为安静。
沈微星站在门口,双腿仿佛灌了铅般沉重。
这个地方是她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地方,是她手绘完学校,网吧,家里所有她走过的路线,唯一犹豫的地方。
因为只要想到这里,她就会想起当年无能无力,失魂落魄地从里面走出来的自己,然后由心脏开始酸痛感遍布全身。
沈微星握着包,在门口踌躇片刻,随后进去。
比起六年前的光鲜亮丽,现在这里则是弥漫着人去楼空的孤寂感。这里已经改造成烟酒商店,因为听见声音,老板就探出脑袋,机械式的说:“不赌博,不娱乐。”
赌博是指麻将,娱乐是指二楼的灯红酒绿。
沈微星走过去,开口说话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问:“我可以去二楼看看吗?”
被老板直接拒绝了,对方用手指着楼梯口的围栏,说:“上面是私人住所,早就不干了。”
话落,手机微信一响,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上面。
过往的一切如同泡影,发生在这里所有的痛苦以及感动都化为乌有。
六年时间,眨眼即逝。
封锁了也好。
沈微星垂着眼睛,抿着唇,浅浅笑了声。
老板正在谈着一瓶酒的生意,单纯觉得刚进来的女士只是过来找乐子,并不打算多管。哪知他生意刚谈完,面前的女人开口说:“来六瓶白的。”
老板一听来了生意,顾不上过问,转身从货架上准备拿。
“要烈的。”沈微星不识酒,看着货架上满满当当,不同种类的高端牌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她想,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
老板挑了六瓶酒放在前台,卖弄道:“我们家酒喝过的都说好,您这次好好尝尝,欢迎下次回购。”
沈微星不理睬这种推销,手机对着付款码扫了下,问:“多钱?”
老板随意报了个数。
沈微星付完款,特意让老板看了下。
老板立即眉开眼笑,说了句好嘞,就准备拿纸箱包装。
沈微星立即叫停,顺手指了下旁边的小屋子,说:“借用一下。”
对于这种消费大的顾客,老板自然不会拒绝。他正准备将这些拿进去时,面前的吧台上放了五张红彤彤的票子。
老板抬眼,颇有些惊讶地看着沈微星。
女人站在半新半旧的柜台前,双肘松松撑在边沿。她笑着,只是笑容有些瘆人,“一会儿会有男人进来。”
“他进来十分钟后,立即打120。”
——
四方四正的屋子和以前没有丝毫差距,唯有墙面和木桌沾上了时间。
沈微星把六瓶酒打横放在面前,做好这一切后,就开始静静等着。
洪峰进来的时候,入眼先是桌上的酒,身体极小地僵了下。
沈微星正在回复许溧的消息,听见声音后,收起手机,小臂搭在桌沿,格外松弛地打了招呼,“洪老板,好久不见。”
这声洪老板倒真的让洪峰百转千回。
当年他就是持着权势,逼着眼前的小姑娘喝了酒,主动消失。
如今时间倒流,不同的却是主动权已经在那个小姑娘身上。
洪峰忽然笑了声,心里大概明白这次过来的目的,重新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姑娘。
哦,不对。
洪峰反应过来,比起小姑娘,女人或许更确切一点。
眉眼变化不大,眼神却不再是带着刺人的锋芒,相反,很深很沉,让人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沈微星见他不说话,勾唇笑了笑,随后垂眸挨个拧开酒瓶的盖子,说:“今天就是请洪老板喝酒,然后在谈正事。”
话里话外,明晃晃的威胁。
洪峰站在她对面,提起一瓶酒灌了下去,辛辣味充斥着鼻腔,他忽然想到那年沈微星是否如他这般无助。
人嘛,不会在身处高位时感同身受,但跌落泥泞,就会想起曾经欺压过的人。
洪峰喝完一瓶后,抹掉了嘴角的酒液,说:“我已经拿出诚意了,你也该说一些了。”
那天逼着沈微星做交易时,已是他走投无路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能否救到人无所谓,只要知晓洪二没有生命危险就好,至于其他的,再慢慢谈。
父母早逝,丢下他和洪二兄弟两人自小相依为命,漫长的时光里,与其说是他陪着洪二,倒不如说洪二是他唯一的慰籍。他永远忘不了冬日雪夜回家时,挑起的那抹光,以及弟弟熟睡后暖好的床铺。
后来混出名堂了,心里的猜忌反而越重,那个时候洪二就像是他的后背,默默替他扫平障碍。
兄弟二人早就离不开彼此了。
沈微星冷眼看他喝完一瓶,随后扑哧笑了声,眼底闪过一丝故作的惊讶,“我可没说让您喝呀。”
洪峰握着酒瓶,手心被攥的生疼。
沈微星丝毫不知眼前人已被惹恼,重新从桌上拿起酒递过去,“您先喝,喝完这些我肯定说。”
洪峰不信沈微星的话,但却不得不喝。
就连对沈微星动粗也不可以,因为自己的弟弟消息还在她手里。
洪峰接过,一瓶接着一瓶喝喝下去。
在喝到第三瓶的时候,沈微星拿出手机,扣放在桌面,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让洪峰微微一颤。
“我求你,替我杀了洪峰,只要杀了他,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简单的一句话结束,沈微星收起手机,看着木讷站在那的洪峰,催他:“喝呀,怎么不喝了?”
洪峰喉结微动,拿起桌上的第五瓶酒,闭着眼睛灌下去了。
只是动作比起前面,凶狠的多了。
沈微星继续播放录音。
“他为什么不救我,我为了他坐牢,为了他被抓受了这么些苦,为什么他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置身事外。”
录音暂停,洪峰手里的酒已经喝到了一半。
这里的酒都是烈性酒,酒精浓度很大,洪峰眼神已经涣散下来,脸上泛红,站都没法站稳。
沈微星心里闪过报复后的快感,说出来的话如同坠石,砸的人生疼。
“你知道洪二最近这几天受了什么苦吗?他昨天还被人摁在刀尖上逼着,身上青一道紫一道,人都瘦的脱相了。他以后你会过来救他,但是我告诉他,你让他死。”
话落,洪峰扑过来就要打她,指着骂道:“你这个贱.人。我今天就杀了你。”
躲开一个醉酒还是轻而易举的,沈微星不仅躲开,还继续火上浇油,“众叛亲离的滋味不好受吧?这种感觉是不是比刀砍在自己身上都疼?”
洪峰现在看人眼睛都有重影。
沈微星捡起一个空酒瓶,既是防身也是凶物。她慢慢靠近,语速极缓地说:“你等着,这事还没完。”
在出门前,她丢掉了手里的瓶子。
走出店门时,赶过来的救护车鸣笛声回荡在街道上。
沈微星站在不远处,看着洪峰被抬在担架上,由医护人员扶着上了救护车,闭着眼睛笑了声。
笑容是彻底的轻松。
她仿佛看见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对着她笑。
她想,原来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她沈微星骨子里还是一个有仇必报的小气鬼。
许溧的车开过来时,摁了下喇叭。
沈微星对着那道空气中的虚影偏头回以微笑。
作者有话说:
小气鬼以后会小气到想拥有许溧所有的爱。
大家晚安!
✿ 100、偏执占有(一)
洪峰办理出院手续那天, 护士在病房千叮咛万嘱咐他忌酒,急性酒精中毒可不是闹得玩的。以前听到这些啰里八嗦的话, 洪峰大多态度敷衍, 不骂几句都算不错了,但现在却一点都不觉得烦。
肥大的条纹病号服被叠妥帖放在枕头上,棉被按着标准豆腐块式的放在床尾。他正在收拾床头柜里的零碎物,护士说一句他答应一句。
许溧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中午日头正盛, 原本狭隘的三人病房被照的宽敞明亮, 洪峰手里拿着塑料袋, 手里正拿着半袋洗衣粉准备塞进去, 护士叮嘱完出院事项, 转身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女人, 问:“您找谁?”
洪峰听见护士的说话声, 下意识也转身, 看见来人后, 扔下手里的东西,刚还挂在脸上温和的笑意骤然消失, “她是来找我的。”
护士以为许溧是来接出院的, 没有问多余的话, 又再次叮嘱来几句出院注意事项, 人就从病房出去了。
偌大的病房瞬间就空旷下来。
许溧走进来后顺手合上房门,视线打量了下房间里, 问:“住的还不错呀。”
“那还得多亏沈微星叫了这家医院。”洪峰脸上挂起一道讥讽的笑,视线停在桌上,一边收拾一边和许溧瞎聊, “你来干嘛?看我热闹?”
洪峰自认在六年前从未对这两人心软手软过, 逼着沈微星离开也是故意为之。如果许溧当初抓了他弟弟只是因为想知道沈微星离开的真相, 那现在则是偏多一点报复。
报复他当年留给沈微星的耻辱。
心里一旦想通,洪峰停下手里的动作,坐在床上和许溧谈判,“你放了我弟弟,你想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他不能在失去洪二了,当年顶罪已足以让他心存愧疚,现在又怎么能让他的弟弟为他犯的错误买单。
病房里三把椅子,其中有一个放在窗户边。
许溧坐在床边,半张脸被阳光照的发白。她的眼睛微微眯着,眸子瞅着洪峰,不偏不倚,“我想知道真相。”
从瞒着沈微星抓到洪峰开始,她想要的永远都是真相,一个关于沈微星离开的真相。
如果她对这件事不闻不问,任由时间如同流沙一样将其埋没,那种感觉如同刺卡在嗓子眼里,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
那种感觉太难受了,许溧心里想着,眉头却微微蹙起,脸上是一如既往的认真。
她这辈子碌碌无为到三十岁,孑然一身,从来都是别人眼里可有可无的存在,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现在,沈微颤除外。
许溧开口,再次催他,“你只要告诉我,放了洪二不是问题。”
洪峰在听见许溧说出想要真相的那一刻,脑袋嗡的一声,随后仰头大笑。
许溧眉头越蹙越紧,任由洪峰这笑声在病房了流淌,她甚至都懒得问这笑声是什么意思。
洪峰笑完后,声音带着嘲讽,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亲密无间了,怎么她连这件事都不告诉你?”
“废话少说,笑够了就说。”许溧冷冰冰的说。
洪峰咂了下嘴,饶有兴致道:“六年前,就是在那家棋牌室,她求着我,让我不要伤害你,你竟然不知道哈哈哈。”
听完这话,许溧如遭电击,整个都愣住了,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那可是沈微星,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宁愿拼了条命,也咬死不松口的沈微星。她怎么会?
许溧几乎立即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洪峰身边,瞪着眼睛,问他,“还有什么?你快说。”
洪峰好似知道在这个时候如何拿捏住眼前的女人,他嘴上挂着轻飘飘的笑,和许溧谈着条件,“我想知道我弟弟现在怎么样?”
许溧眼尾猩红,望向洪峰时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在他说完后,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咬着牙说:“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凭沈微星。”洪峰语气肯定。
许溧脸上不太明显的青筋微微鼓起,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病房的火.药味只蔓延了几秒钟,那边就接通了。
许溧眼睛死死盯着洪峰,说:“给我打,打到我可以听见他的叫声为止。”
洪峰眼底滑过一丝慌张,伸手推开眼前的人。
许溧嘴角勾起,眼底却并无笑意。她受到推力,双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别呀,隔那么远,你能听到吗?”
疯了,彻底疯了。
洪峰想起接洪二出来那天,许溧也是如此,周身冷冰冰的,如一座瘟神,不得说不得碰。他现在是真的相信,许溧的阴狠劲儿了。
“别,我说。”洪峰想起沈微星那天让他看得照片,一颗心被重重提起。
许溧这才对电话那边说了句停下,抿唇走到洪二面前,“你早这么听话不就结了。”
半个小时的时间,许溧从病房出来。她的表情一如往常,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在拼命忍耐。
如果这不是在病房,如果她没有一丝理智,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但她没有,因为在防线一步步退后时,她收到了沈微星的消息。
至此,足以。
没有什么比重逢更值得幸运的事情。
许溧从医院离开后,找了一家老字号的银饰店,她拿出手机里的照片,让老板重新打支一模一样的戒指。
随后又打电话给家里的律师,让他做一份关于网吧,房产转让的合同。
回到家里的时候,沈微星难得在家做饭,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碰撞发出的声音,油烟机抽着油烟嗡嗡送向外面,听见开门声,沈微星系着围裙,笑着说:“你回来了。”
房间里香气阵阵,独属于她的烟火位近在咫尺。
许溧笑了声,大步迈过去,嘴唇在沈微星的额头轻轻碰了下。
沈微星拿着铲子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云里雾里被亲了下,眼睛都弯起来,打趣道:“流氓。”
“流氓就流氓吧。”许溧把人拥在自己身前,下巴颌搭在沈微星的肩膀上,说:“一会儿好好流氓一下。”
从厨房出来后,两个人有一下没一下的聊着天。
最近沈微星一直在对洪二进行心理攻势。那天见完洪峰后,沈微星为了让洪二相信她的话,不仅提前录音,还做了剪辑加工,最后播放出来的话早就已经变了味。沈微星只知道,利用洪二只是为了让洪峰得到该有的惩罚,却没未想过许溧有另一种想法。
她不知道许溧今天去见了洪峰,只是把今天和洪二的谈判说了遍,“他手上有洪峰当年的录音,我在逼着他说呢。”
当年洪峰被洪二顶罪那件事,许溧只知道大概,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后来沈微星告诉她的。现在一听到录音,忽然觉得系在眼前的结松了那么一刻。
许溧放下筷子,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沈微星抿着唇,眼神比起以往打趣许溧时添了几分认真,“如果明天他再不说,我就用洪二当筹码,逼着洪峰去自首。”
之前之所以用洪二做筹码,就是想让洪峰尝一下众叛亲离,无依无靠的滋味。但现在比起那些,她更想让洪峰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买单。
她说完后,等着许溧说话。
结果许溧只是嗯了声,放下筷子,淡淡道:“明天让我来吧。”
沈微星略有些惊讶的看着她,问:“为什么?”
许溧只是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和,并未说话。
作者有话说:
来了!